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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7628 字 23天前

第51章

自刎(前世)

这夜之后,怀珠再没对太子吐露过心事,她隐隐意识到太子并不重视她,多说无益,反而自取其辱,莫如给自己留点自尊。

陆令姜那一夜同样没睡好。

怀珠爱上他了,他可以确定。

——有种受宠若惊,缥缈虚幻的感觉。他从前也盼着两情相悦,但只是一个盼望,如今她真的爱上他了。

怀珠闷闷:“说不清。”

他薄薄眼皮子一挑,“那是诓我了?”

怀珠精神烦乱:“心里不舒服,可以了吗。”

陆令姜微凝。

说出这句话,怀珠自己也染着几分哽咽。想起前世痴痴守候陆令姜,盼星星盼月亮盼他来,他不来,她还巴巴送情笺。

他一开始还礼节性回应,后来索性不会,委婉叫她别再多事,那些一字字写下的情书全部进了渣斗。

现在思来,愚蠢得没边儿。

陆令姜心头萦绕着迷惑,生辰落水的事他已道歉数次,她还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今日她究竟中了哪门子的邪。

眼见她下了逐客令,他也并非淫.虫上脑,胸中那点温情揉碎在黑暗中,被窗外的寒冷风雨吹散。

陆令姜呵了声要走,微一犹豫,念及她往日对他诸般痴情之处,今日虽无礼冒犯,终究因为太在意他的缘故。

若他这般拂袖而去了,免不得别院的仆婢们见风使舵,苛待于她,终究压抑住心头不快,淡笑说:“那好,我暂且离去,你好好休息罢。”

怀珠缄默躺着,陆令姜侧眼瞧着,真像一尊不理世人的清冷小观音。

他踱至门口,心神兀自不能宁定,最后一次问:“怀珠,你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不妨说开。”

他已再三挽回,给足了她台阶下。

怀珠埋在被褥间听他音色稍稍沾了冷意,再不应就给脸不要脸了:“有。”

“说。”

怀珠道:“想把画娆调回内宅。”

画娆是个丫鬟,忠心耿耿,从怀珠一入春和景明别院就伺候她。前几日却因为替怀珠私下打探未来太子妃的情报,僭越了主子,被罚到外院做粗活儿。

陆令姜叹了一息,原是这事。那个叫画娆的丫鬟十分不老实,前几日竟到东宫替怀珠问东问西,刺探情报,实在太没规矩了,他才随口一罚。

“自然可以,以后春和景明的事全凭你做主,任谁用谁按你自己心意来,好吗?”

他彬彬含笑,语气极尽让步。怀珠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刚才只是公事公论。

陆令姜见此,终于也消磨尽了耐心,掩门离开。

窗外,晚苏和另外两个大丫鬟莲房、荷桃从太子殿下一进了春和景明别院,便打起十二分精神守着。

外面泼墨雨色,本以为太子殿下今夜必定留宿此处,没想到只半个时辰便出来,殿下衣衫亦整整齐齐,早早烧好的热水也没用上,不禁令人咋舌。

太子殿下和姑娘究竟怎么了?

陆令姜在八角攒尖檐下独自立着,手心接着滴滴答答漏下的雨珠。雾气蒙蒙,将他颀长的身形隐没。没片刻,身上的百草霜色衣袍也沾湿了。

太子殿下润白如玉,长相极好,伫立哪处便温柔了哪处的风景。

三个大丫鬟内心怦怦直跳,跪到太子面前,陆令姜瞧见了她们,温文有礼一颔首:“这么晚还让你们守夜,辛苦了。”

晚苏心跳尤其厉害,面色红了,磕绊道:“谢殿下关怀,奴婢们一点不辛苦。”

陆令姜嗯了声,拂了下袖口淡黄钟磬样儿梅花的纹理,拂去雨渍。三个丫鬟被允起身,和太子说话只如寻常唠家常。

“白姑娘自落水后便一直异常,辛苦多日刻的观音坠她拿起来便往地上摔,不带半分犹豫,跟变了个人似的。奴婢欲劝姑娘两句,也被姑娘责骂了。”

晚苏悄悄添油加醋一番,瞥着太子殿下的脸色,继续道:“不单如此,姑娘还叫我们把您生辰那日她穿的戏服烧了……”

陆令姜眼皮一跳:“烧?”

晚苏连忙道:“不不,奴婢们万万不敢。见姑娘对您似有怨怼,便偷偷将红戏服留下来洗干净,收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了。”

陆令姜哑然,不愧是第一美人,脾气还挺大。

朝堂上也是,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许信翎公然弹劾他,名义上说他赈灾不利,实则打着白小观音的主意——那许大人之前是白怀珠定亲的情郎,不知从哪探得白怀珠落在了他手中,才有意针对。

生辰那日,许信翎弹劾他这太子德不配位,他心绪躁烦了些,又加之怀珠穿了身红衣在他面前舞,舞得他头痛,这才撂下几句重话给她,误使她落水。

陆令姜问:“她最近见了什么人,或者听了什么话吗?”

怀珠虽为外宅,他未曾限制过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儿只要报备一声随便去,只怕外面什么流言蜚语传进她耳朵。

晚苏道:“姑娘今儿下午才苏醒过来,之前一直发烧病着,似乎她做了一场梦就这样了。”

陆令姜沉吟半晌:“知晓了。”

当下雨丝密密集集,陆令姜轻轻放走停驻在自己指尖的白蜻蜓,由下人撑了把竹伞,准备回东宫去。

怀珠太粘人也太爱恋人,他晾怀珠一些时日也好,叫她冷静冷静,估计自己就想明白了。

临行前他却刻意交代自己并没与怀珠闹龃龉,叫三个大丫鬟悉心照料她的起居,不得怠慢。

晚苏心里酸溜溜的,太子殿下这么说不就是怕丫鬟们轻慢,欺负了白怀珠去?哪有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事事处处考虑,依旧有人闹脾气不知足。

乌鸦在房顶扑棱翅膀,萧瑟的呱叫声回荡在雨夜中,一派萧瑟。

接连霪雨令人心神抑郁,翌日,怀珠孤孤独独地醒来,雨脚如麻尚未断绝。

她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衣衫,心有余悸,幸亏陆令姜不屑逼.奸,才逃过一劫。

莲房和晚苏两个丫鬟殷勤为她打来了洗脸水,态度热情,昨夜她惹得太子殿下拂袖而去,竟不见下人白眼懈怠。

怀珠坐在镏金鸾鸟镜前,盯了半晌菱花窗外的景儿,雨欺衰柳一派荒冷。揉揉眼睛,疼的,感觉视线越发看不清了些。

晚苏欲用妆粉将她眉心的朱砂痣遮掉,过于妖艳,不是贤淑女子之相。

怀珠拂开:“留着。”

晚苏讶然:“可太子殿下不喜欢呀?”

怀珠置若罔闻,他喜欢不喜欢关她何事,从前她一味忍让讨好,身上每一寸皆按他喜好来,得什么好结果了。

妆容她要化自己喜欢的、舒服的,而非讨陆令姜喜欢的。

与太子不欢而散,接下来好几日都不见他人影。怀珠独自清闲,读读佛经练练剑法,稳坐钓鱼台。

桌上摔碎观音坠的碎屑,被怀珠当垃圾丢进渣斗中。

晚苏急坏了,询问怀珠要不要主动给太子殿下送个情笺,像从前那样,得到的答案也是冷冰冰一句“不用”。

晚苏见怀珠一意孤行,埋怨道:“姑娘以为自己是谁,若您进不了太子殿下的后宫,将来被打发回娘家受人耻笑,凄惨后半生!您的清高该分个时候。”

怀珠放下手中教人慈悲的佛经:“僭越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

晚苏大愕,莲房、荷桃见怀珠动了怒,纷纷来劝阻。然白小观音却没像往常一般心软,一句“打”——硬生生差人掌掴了晚苏五十耳光,打得斯人涕泗横流,牙齿颤颤快掉了,发落去了外院。

杀鸡儆猴,有晚苏打样儿再无下人敢不敬尊上。

怀珠有自己的考量,左右已得罪了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陆令姜的眼线全部借此打发走。否则这些人日日夜夜监视她,她何时能逃脱囹圄。

短短一个下午,怀珠快刀斩乱麻,接连发落了晚苏、荷桃、莲房三个大丫鬟,并从外院调来了自己相信的丫鬟画娆。

下人们怨声载道,指责怀珠无法无天。然她的权利得到过太子殿下的首肯,谁都敢怒不敢言。

其实刚被强娶那会儿,怀珠还没爱上陆令姜,单纯得很,以为他是善男信女,试过偷偷逃走一了百了。结果还没到城门就被赵统领捉住,帮助她的丫鬟画娆被重责二十大板。

赵统领铁面不容情,待陆令姜闻讯赶到别院时,天色已经很晚很晚了,画娆奄奄一息,主仆俩凄惨抱在一起。

陆令姜擦去她涟涟泪水,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怀珠哽哽咽咽,陆令姜大概也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轻瞟了画娆那婢子一眼,也跟着惋惜,揉揉怀珠的黑发细声哄着,亲亲她,安抚她受惊的心:“些许小事而已,以后你想去哪儿直接说,拿着我的令牌,咱光明正大遣马车去,好不好?”

怀珠鼻头酸酸的,不知哪来的勇气忤逆他,破罐破摔道:“我已经定婚了,我不想嫁给你,我其实是逃走来着,你要打就打我吧!”

陆令姜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那日又在落雨了,微风吹起发丝,他没打伞,长睫上挂着一颗颗鸭青的小雨珠,风尘仆仆的雨色滑过他的仙鹤眼,三眼白,滑落在他下泪堂的黑痣上。

叹气服软:“傻姑娘,那也没什么。”

只是他又没逼她侍寝,春和景明别院里里好吃好喝的,连称谓都和白家其他女儿一样叫“太子哥哥”,又不是什么夫主之类的,她为何要跑呢,跑什么呀。

怀珠哭得天昏地暗,昏倒在陆令姜怀中。后来发生什么记不得了,只记得他一来,卫兵立即停止了行刑。

也是因为他救了怀珠的丫鬟画娆,怀珠才对他恐惧变成了感激,感激慢慢衍成了爱意。

这爱意最终害死了她。

陆令姜其人最擅长的便是温水煮青蛙,圣人面,蛇蝎心,幽幽默默笑浪的外面下藏着无底深渊。过刚易折,先服软的是他,动杀心的也是他。

不就是白家姑娘当面说了些绝情的话,太子殿下至于如此伤心吗!

陆令姜竭力呼吸,颜色雪白,神情却还竭力保持着不动声色的镇定。

他挥挥手,擦干了唇上的血渍。

第52章

花陨

天色漆黑如墨,整个东宫灯火通明,门口停满了各路贵族的马车,石家和晏家的人都来了,焦急哭泣,哀求太子殿下开门放人。

原来除了白怀珠之外,今日所有进东宫的人没一个人出来,统统被扣下了。

因为盼珠园的花草被毁,太子殿下动了滔天大怒,所有人都在挨训,禁止出入,直到把事情查清为止。

晏苏荷心脏砰砰直跳,她还从没和太子哥哥单独打过牌呢。

陆令姜此时却摊手道:“我也输了。”

他撂牌弃权,谁也没办法。谁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赖不玩,好像为了谁避嫌似的。晏苏荷花容失色,虽成了最后的赢家,却也成了最大的笑话。

怀珠面无表情,并不在乎。

情势至此,盛少暄不给晏苏荷追问的机会,调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时候”,飞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开始,盛少暄和黄鸢这次一上来就针对晏苏荷,围追堵截,片刻晏苏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随即黄鸢落败,盛少暄落败,纷纷下场,许信翎自也早败了。六七个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烂的怀珠和牌技最好的陆令姜。

又剩下了两个人,晏苏荷以为太子这次又会撂牌弃权,陆令姜却没有。

陆令姜一直意犹未尽地玩着,小心经营,时不时输给怀珠,且逐步蚕食,每次都不输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时不时抬首,瞟怀珠一眼,情绪积攒到了极点。

两人迟迟难分胜负,打下的长条形雀牌重叠在一起,好像有种不可言说的腻歪感,暧暧的烛光弥漫着旖旎。

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黄鸢适时地啧啧叹道:“阿珠厉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输了。”

盛少暄笑,带了些许引导的意味:“别这么快下定论,太子殿下不一定输呢。这样,罚输家亲在场的某人一炷香时间,不许推辞哦。”

此言一出,晏苏荷和许信翎齐齐震惊,险些以为耳朵出问题了。

晏苏荷气得脸色发白,太子哥哥是当朝表率,风光霁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亲近?

欲制止,却被黄鸢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挡得严严实实,插不进话。

许信翎更是惊恼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统规矩的家风熏陶,男女授受不亲,如此放浪形骸,成何体统?极度后悔带怀珠来了这等妖乱的场所,万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们……!”

却不知在场的男男女女,虽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却一个比一个放得开,礼教规矩在他们眼中等于废纸一张,这种场合本来就不会发生太正常的事。

一场下来,雀牌凌乱。

盛少暄清点着牌目,饧着眼笑道:“太子殿下输了。”

按照规则,该主动去吻一吻。

众人不约而同地瞥向白怀珠,若是别人自然不能这么玩,但白怀珠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两人本就是最亲密关系。

她敢跑,太子本来可以直接绑了她去,可他没有。她像一只风筝,虽飞在外面,线轴却被太子握在手中。

场面悄无声息地升温、变烫。

等待一个吻。

磨蹭良久,陆令姜忽然反手去搂怀珠的细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极为专注,极为情动,似包含了千言万语。

乍一见怀珠,许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当然跟了太子殿下。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的确不是谣言,是她亲自点头的。

爱不爱陆令姜都没关系,既然所有人都盼着这桩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现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还欠他好几桩债。

“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我就答应了。”

黄鸢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协了。”

怀珠惭愧,其实白家被污蔑为叛军时,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说好了,卖给他为妇,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过是在支付报酬罢了。

“我觉得他……行吧。”

见桌上放着许多佛家典籍,许多都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残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怀珠爱读佛经,花心思为她搜罗来的。

怀珠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学究,参与佛经翻译的职务。

学识她自然是没问题,但每每放开佛经,总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尘师父,不知妙尘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为谋,怀珠自然不会造反,但念起妙尘师父多年来对她的照料,数次舍命相救,心头总是难安。

怀珠暗暗叹一声,终是人如秋后黄叶,随水各自飘零,只盼着妙尘师父能够放下屠刀,今后隐姓埋名做个普通人。

当初陆令姜选择相信了她,救白家满门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够和妙尘再联络,辜负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润如酥,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颓废和懒散,树叶间刷着一层油亮的新绿。

邻郡遭暴雨冲山受灾,太子殿下亲自前往督导布施之事,归来时已夜色濛濛。他没回东宫,归心似箭地直接来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关系,许多事做起来也顺理成章些。

怀珠帮他褪下湿淋淋的云锦斗篷,见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将木屐拿来。

陆令姜回头看她,唇角盈盈浅笑。

雨色顺着发丝滑落,斯文干净,瞧着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诗书的文人。唯有那若隐若现的三眼白,增添一丝凌厉之气。

怀珠摸摸脸,“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谢谢珠珠。”

怀珠不自在地哦了声,拿走他的湿衣裳,边走边道:“你不是要娶我当妇人么,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追问:“娶你做妇人,如何就应该?”

怀珠思忖片刻,心无波澜。据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当于给她一份差事,他是东家,她是干活的。每个月拿钱走人,尽责尽力,也便平安无事。

白老爷倒拎得清,现在他们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怀珠,将怀珠献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无虞,否则大难临头。

手背,女子触感柔腻。

陆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却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谈这些作甚。不过我听说白姑娘与大理寺的许大人交好,已定下终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听着,像是醋坛子打翻了。

白老爷登时一横眉,怒然瞪向怀珠。怀珠也沾了些忿然,陆令姜真会斤斤计较,她和许信翎的事都过去多久了,还值得他耿耿于怀,刻意翻出来吃醋?

白老爷赔礼道:“岂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断无私定终身之理。怀儿,快,给太子殿下道歉。”

当初她被送到太子别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与别的男人牵染不清,太子当然要生气。

怀珠抿了抿唇,压抑内心的激荡,道:“殿下,您误会了。”

她没说谎,那日和许信翎定情本来就是假的,只为照顾许信翎临终的母亲。但当时她想摆脱陆令姜,刻意让陆令姜误会,没想到后面又爆发了叛军之事。

陆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怀珠道:“嗯。”

他穷追不舍,定要她对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软,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怀珠拖起他的手贴在脸侧,道:“我会永远在您身边,忠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轻轻点住她的嘴,听到她前半句就满足了,冰冻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确实清白,不会让你们白白承担罪责,一切真相朝廷自会查清。”

白老爷松口气,太子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怀安舍不得怀珠,哭闹个不停。怀珠亦柔肠百转,必须狠心下来,与怀安分开。

她现在是犯人,白老爷和怀安也是犯人,只不过关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过了眼下的难关再说。

怀珠忍着眼泪,强行安慰自己,叫怀安快回去,自己上马车和陆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点好,给她擦擦眼泪,“与我分开时,倒没见你这般要死要活过。”

怀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会逼我。”

陆令姜长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刚才你是自愿的。”

怀珠懒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怀中疲累地躺着,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中,只觉得他把她抱得紧了些,再紧了些,绝不会放开。

陆令姜把怀珠送到了梧园。怀珠走进房门,回头望了他一眼,欲语还休。

也不知错觉还是什么,陆令姜觉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是自己带怀安来见她的举动,成功取悦到了她,她才会给他一点好脸色。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会晚吗?

陆令姜自嘲,自己满怀心思都用来算计了怀珠,得到她的那么一点点爱,绞尽脑汁,着实艰难至极。

……

他回到东宫,至琴房,弹琴,琴声压抑而肃杀,一边弹琴一边想事。

拿人钱财,与人办事。

拿了怀珠的许诺,就得替她挡灾。

陆令姜沉沉闭上了眼睛。

他会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风险,他也一定要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难关,凶险万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怀珠,他自己也身败名裂。若想袖手旁观,现在还来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经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陆令姜默了几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总愿意和他谈爱。

而非谈工作。

宁愿她说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当她的狗,为她肝脑涂地。

陆令姜打叠了干净蓬松的衣衫,凑过去从后面环抱住她,炙热的火苗印在她脖颈间,辗转反复,如琢如磨。不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眉吧。”

陆令姜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怀珠却抢过黛笔,自己画了起来。

许信翎拱手道:“殿下。”

陆令姜扬手平身,与怀珠十指相扣。怀珠垂下头,身上那条美丽的银链很好地掩盖,像衣袖上本身点缀的装饰物一样,没人会怀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锦衣华裳,甚至可见太子对她的盛宠。

还真假戏真做了。

怀珠却啪地一声撇开他的手,无情无爱,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视,冬天里穿着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样凉彻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怿,哪有半丝温情。

众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变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间横亘,恰好楼下传来哀婉绵长的戏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着人的耳膜。

这一次,他不想再装了。

他不会轻易伤人,但一旦决定,刑罚也没有轻的。既然石家不会管束孩子,他便替石家教导教导,管保今生难忘。

陆令姜神色冰冻着,给皮筋装上了一枚弹丸,三眼白中尽是凉意,对准了小皇爷的左眼。

记得白怀珠被打青的便是左眼。

天道好轮回。

谁毁了他的希望。

他就要谁死。

第53章

下跪

东宫大门紧闭,卫兵森严把守,没太子的命令,连一片雪花都休想从里面飞出去,弥漫着危险而紧绷的气氛。

石家人在外等待极为心焦,自家儿子已被太子扣留超过两个时辰了,早知道晏家惹了太子大怒,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和晏家来往,蹚这趟浑水。

太子殿下的那些花草,根本就是晏苏荷出主意,唆使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子捣毁,与他石家无尤。

此刻,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然尚未出声,嘴巴就被身后一只颀长干净的手捂住,淡淡的檀香味。

怀珠的呼救淹没在嗓子中,回头,正好对上陆令姜冰凉漆黑的眼珠。

怀珠拧眉,“你?”

陆令姜低低道:“嘘。别惊动了旁人。”

怀珠暂且听从。

耳边是盛少暄慢悠悠的质问声,“……石公子,这座林子春意盎然,本是赏美景的,您怎么对一位姑娘如此无礼?”

石韫脸色十分难看,顿时想跑,却被两个侍卫迅速冲上来,捆成了粽子。

怀珠瞧向陆令姜,目光有些凉。石韫是她的杀父仇人,她一定要报仇。

陆令姜似读懂她的意思,握握手,让她安心,随即冷冷上前去,一脚踹在五花大绑的石韫身上。

石韫一溜滚,连叫饶命。

侍卫递来了粗粗的木棍,他抡起来砸在了石韫的脊椎上,一阵骨肉碎裂之声。

“啊——”

石韫重重吐血,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太子殿下饶命,太子殿下饶命!”

可已经太晚了。

风烟俱净的禅院小树林,顿时变得一片血泊,又腥又恶心,令人无法直视。惨叫和骨裂声,惊得早春的鸟儿扑棱翅膀。

盛少暄在旁看着,不吱一声。

良久,陆令姜收了手,长袍溅了不少血点子,地上人只剩最后一口气了,问怀珠:“自己报仇还是我帮你?”

怀珠难忍那恶心的场景,差点作呕。

他擦了擦脸上污血,怕吓着她,竭力温柔地笑道:“还是那么柔弱啊?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强的吗?”

怀珠一激灵,面如白雪,严肃道:“陆令姜,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别说这些废话了?”

他也真够干净利索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将石韫打骨折,就不怕惊动寺中众人?石家不是省油的灯,岂能善罢甘休。

若被抓到,谁也跑不了,她这良民得进大狱,他这太子也不用当了。

陆令姜笑影浓了:“你关心我啊?”

怀珠不理会他的自作多情,心意慌乱,若石韫能死且不牵连自己就好了。

石韫的哀嚎声很快引来了一阵骚动,寺庙的和尚、东禅院的香客听到了,匆匆往这边赶过来。

身形虚弱,腰板却挺得笔直。

周嬷嬷语塞,柳枝的性命是娘娘救的,她们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不理解,娘娘为何放着优渥的盛宠不顾,非要避子呢?陛下日日来探望,心意昭昭不言而喻,迟早有恢复她名位的一天。

怀珠膈应得难受,或许龙椅上那人因立场问题杀了穆南,不顾她的意愿长久软禁她,又或许她单纯畏惧分娩时滔天的痛苦,十月怀胎的畸形……这一切,都促使她必须找个办法偷偷避子,在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前,不能让孩子来临这世上。

“拿下去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干脆而果决。

周嬷嬷擦干泪水,一个奴才能有什么主见,只得依命行事。

开窗通风散味,清洗药碗、煎药的锅,连她自己也要漱口沐浴,保证身上无一丝药腥残留。那人做了皇帝之后心思愈加细腻,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被察觉。

微风的西风吹拂入室,吹散了腥浓的药腥,室内反而飘荡着一股哀凉惆怅的气息。娘娘过得一点都不快乐,每日跟犯人似的幽禁于此承受陛下的临幸,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麻木僵硬和行尸走肉差不多,还要忍苦灌这些令人作呕的避子汤,让人看了心头唏嘘。

哪个好好的人幽禁上一年,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精神还能正常的?

况且,昨日陛下刚逼着娘娘,用斧头亲手劈碎了亲生父母的牌位……

这世上唯一能给她自由的就是陛下,可谁都清楚,陛下是不会放过她的。

就这样蠹蚀了精神,一日日熬着,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前途渺茫毫无指望。

陛下或许对她有爱,这爱还很强烈,但畸形的爱越浓烈越让人窒息,浓烈,他会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人吊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十分痛苦。

倒不如陛下对她不在意,新朝建立以来大赦天下,许多宫女侍卫都被放出宫去,陛下还会内帑拨一部分金银宽厚地给他们做成家立室之用。不被在意的人反而得了宽赦。

柳枝伺候怀珠梳头,见镜中的人虽毫无血色,长久的深居简出更使她肌肤白皙得异常,但一双姣花照水的杏眸着实哀艳动人,盈盈仿佛含着春水。

这么漂亮的美人,难怪陛下舍不得放手。娘娘最惹人注目的,便是这双眼。

“娘娘今日少熬夜看些书,仔细疲惫着了。”

怀珠怔忡摸摸这双眼,外人一定想不到,曾几何时她还是瞎子,那人治好的。

因着这点恩情,她注定和他纠缠一辈子。

沉沉叹了声,她忍着腹部的避子药带来的绞痛,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

下朝之后,陆令姜微服离宫,亲去国公府。

根据陆德送上来的情报,国公府有一个遗落在外的女儿,早年间因生病养在山中寺庙,如今刚刚接回来便病逝了。

那位小姐的年岁、样貌都差不多,家世也高贵,给怀珠当新替身完全没问题。且国公府位高权重,娶国公府家的嫡女为皇后,朝臣绝无异议。

他想,她本来的名字只有怀珠二字,也不是真的姓白,对白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给她换一个高贵的身份,她以后便不会被人奚落嘲笑,行事更方便些,只有好处没有弊端。

从此以后,便再没有叛军之女白小观音,只有国公府家的嫡姑娘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奔波整个上午,回宫之后,陆令姜遥感肉体疲惫,掩面咳嗽,心口一绞一绞地疼,想是连日来朝政操劳,身子骨有些不堪重负,脑袋亦隐隐钻疼。

盛少暄求见。自打盛少暄依父命成亲之后,一直被夫人拘着,甚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入宫觐见圣驾,还是趁夫人回门的间隙。

“陛下真打算饶恕她?”

盛少暄上来便直接问。

战乱时,这位陛下巴巴写书信暗中从妙尘等人手中保住她的性命,又调换了毒酒设计假死,使文武百官停止对她的讨伐。如今,连她的叛国罪都可以饶恕了,要更进一步,易名改姓立她为后。

“陛下就不怕有朝一日秘密泄露出去?”

陆令姜摆着一局棋局,神色寡淡,落棋只有叮当轻微清脆的响动。盛少暄知道他早积重难返了,一个白怀珠让他泥足深陷,任何疯狂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这问就多余。

当初赐死白怀珠的圣旨传出,多少令人有些惊讶。现在看来,那根本就是个幌子。陆令姜外表虽然变了,心性却没变,和当初那个苦苦追慕白怀珠不惜雪地下跪的东宫太子一样,白怀珠就是他的命,失去了她,他得死。

陆令姜掀起眼皮,色淡如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得。”盛少暄知道劝不住皇帝,也就不再多言。问世间情为何物,他盛少暄是没体会过的,也不想体会。似陆令姜这般为一段姻缘感入肺腑死去活来,实在令人敬而远之。

“那微臣唯有恭喜陛下。”

陆令姜淡淡弯了弯唇,随即掩面咳嗽几声,面上尽显疲惫的风尘之色。龙体微恙,御医院的韩涛过来问诊,揣摩半天,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之前受过箭伤,留下病根。近日来又勤勉劳于朝政,夙夜挂怀,想来忧思过度,引得肺叶里的病根反复,才致龙体微恙。微臣为陛下开几副防止调养,陛下千万注意休息,不可轻动怒气。”

想求娶她,就要三句不离老本行,晚也说朝也说,她终有被他磨得心软的那一天。

他受不了她离他太远,哪怕是咫尺的距离也要将她拉入怀中,亲尝方泽。

遇见了怀珠,他才知道自己原是如此一个重欲之人。能得到她是他今生最幸运之事,他只求她一个,其他什么都不求。

说罢,陆令姜似怕她拒绝,又用唇将她和他之间狭隘的空隙全部堵住,不给她推脱的余地。怀珠被他吻得快要断气了,好不容易透过一丝空气,委屈地说:“当初是你说玩玩的,你亲口说的。”

她怕是刚醒来还惺忪着,不大清醒,鼓起雪腮来责怪他。玉手绵软地抵在他的胸膛上,嗓音沙哑,冰雪可爱令人心痒。

“玩也玩腻了,该分开您却不分开。”

陆令姜蹙了蹙眉,欲开口,怀珠却反过来将他的口捂住,续续埋怨道:“当初一道旨意要了我的人是你,后来不要我、冷落我的人也是你。”

“你知道我在寒夜里等过你多少次吗?我临死之前,又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吗?死前听说命令是你下的,我的心有多痛吗?”

“现在你却又逼我嫁给你。”

“郎心,便是如此反复?”

她也不知怎么就和他翻起了旧账,唇角紧紧绷着,黑瞳孔间泛起些含怒的泪花。那些本以为被岁月埋葬的刀子,重新被挖出来,一刀刀割得人鲜血淋漓。

这还是她第一次和他毫不避讳地谈起前世,自揭伤疤。昨夜她被他磋磨得惨了,此时疲劳和辛酸皆化作泪水,湿淋淋地挂在雪白的脸颊上。

陆令姜一恍惚,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她轻飘飘几句话剜了去。前尘往事既没有答案,他也不想再细究,他只愿一厢情愿地沉迷于她,锁住她,困住她,生生世世都和她纠缠下去才好。他不敢回忆没她的世界什么样,太痛苦,太虚无,他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想了。

“别说了,别说了,珠珠。”

他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中,一颗一颗尝她微咸的泪珠,宛若抱着心肝宝儿。明明是凉爽的春日晨曦,两人身上却都出了一层细汗,黏腻而有湿意。

一个偏执地求,一个拼命地躲。

“我用下半辈子弥补你。”

“我信不过你,害怕再那么愚蠢地重蹈覆辙。”怀珠噘着嘴,“你根本不懂,不懂。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私欲。”

“对不住你,珠珠。”

自从捡回前世记忆之后,陆令姜一直不敢与她深谈,往事成为尘封在内心的一层禁忌。他也在怕,怕自己被忏悔淹没,一时心软就放过她了,永远错过了与她的良缘,任她嫁给旁人成婚生子女。

“但我不能放过你。”

他很自私。

他不能没有她。

虽身为太子掌握大权,但他扪心自问没用权位做什么出格的事,除了圈死她一人的路,让她除了嫁他别无选择。

“我宁愿你恨我,也要留住你。你说我疯也没关系,我早就疯了,从你不要我的那天就疯了。没有你,我就没有自我,我宁愿失去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意失去你。”

他俯身掰过她的脸,用凶残的吻来传递自己癫狂的爱意。怀珠被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似被一张大网紧紧缠绕住的上岸鱼儿,艰难地蹦跶着,却根本无法挣脱渔网的桎梏,任凭如何向渔夫撒泼恳求,想回到大海内都是绝不可能。

今生,如果他们正常相识,正常相知,或许也会正常相亲相爱。

可前世的记忆像阴云一样长久地遮蔽在太阳上,使他们的感情永远不见晴空。在错误的时候,错误地爱上彼此。

怀珠被吻得直咳嗽,委屈益甚,真想在陆令姜身上捅个十七八刀,不管不顾地继续质问道:“那个观音坠,我给你刻了很久,想保你平安的。”

“还有那件红戏服嫁衣,生辰之日我只想穿给你看,结果你却说我不配……你知道那是我亲手绣的吗,绣得我手上满满针扎的孔。我那时眼睛快瞎了,试图最后一次做女红巴结你。”

“所以我说,你根本没有在意过我,或者爱过我……你可能只是对我这几分容色一时上头,没认真考虑过,我也是一个普通女子,很快人老珠黄。到时候你还能有美妾无数,我这一辈子却待在你的冷宫里,全部全部都毁了……”

陆令姜声声听着,痛得肺管子直疼,脊梁骨飕飕发凉,只恨不得将她揉碎了融进自己身体内,“不是的,不是的。”

他曾胡思乱想着,自己若真死了,白怀珠会不会痛哭流涕地担心自己,后悔莫及,到时候他要不要轻易原谅她呢?“我方才乱说的。”

怀珠也怕他伤口崩裂赖上自己,扶他坐下,随即跪坐在矮桌边,打起香篆来。

大病初愈的人受不得烟气太重的香,屋中弥漫着淡淡的沉水香,类似于青灯古佛下的线香,有极好的安神功用。

“殿下先歇会吧。”

他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叫她后悔。

结果睁开眼是自己想多了,人家根本没在意,踪影都不见,和许信翎逍遥快活去了。

他醒来,差点又气昏过去。

任凭他说了千百遍爱她,今生非她不娶,生生世世不会纳妾,无论她年轻貌美还是人老珠黄——她从来不信。

她打骨子里认定了他是见色起意。

她从不相信他爱她。

他的任何许诺保证,都徒劳无功。

陆令姜没再争辩了,听她的话阖上双眼,慢慢嗅吸着香烟中粉质感的甜。

他在朝堂上经历了多少猛恶之事,从没畏手畏脚过……和她在一块才晓得贪生怕死,患得患失,小心翼翼总怕失去。

他只想活着与她多呆一刻,再多呆一刻,就这么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瞑目。

谁知道下一世还能不能再遇见她呢?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

“珠珠。”

“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信我一次?”

他只怕她将他打入冷宫。

“我不敢。”

御医的话大多华而不实,陆令姜随手打发了。其实冬季寒峭,时有风寒也属正常。但他隐隐感觉,这次心绞痛得厉害,怕并不是普通风寒那么简单。好在只是阵痛,发作了一会儿便消停了。

盛少暄想起以往为了灌养白一枝囍,陆令姜曾用自己的血液豢养毒物,毒质残留,散入五脏六腑,一直没得到清算,现在怕是不好了。然而当初负责此事的莲生大师早云游四海去了,现在哪里找人去。

盛少暄抬眼问陆令姜意思,要不要先闪。毕竟石韫成了这副德行,不死也得成瘫子,他们脱不开关系。

被陛下知道了,又是一顿数落,前些天因为石恒眼睛被瞎的事,陛下已经很生气了。

陆令姜手背蜿蜒留下污血,不慌不忙,倒也没有躲闪之意。

他咳了两声,道:“去叫人吧,有刺客行刺孤……大概是想……抢劫吧。”

·

因为石韫之死,整个长济寺大乱。

操。

陆令姜是疯了吗?堂堂太子居然向女人低头……也太豁得出去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跪,别说做太子,他以后是连人都不想做了是吗?

盛少暄急急去敲门,气急败坏:“白怀珠,你开门,他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要他怎样?有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吗,你给我出来。”

门没开。徒劳无功。

太子一跪,路过的官员也不敢看戏,要么速速离开,要么立在旁边静穆,好像都在为太子的感情默哀,无人敢轻嘲。

片刻只有个老管家开门,老管家是奉小姐之命出来扫雪的。

老管家面色复杂,连他一个老头儿都觉得太子是个傻子。

扫雪时,老管家叹息着说:“太子殿下,小姐说要跪请您到别处跪着去,别妨碍梧园门口的清净。”

第54章

爱过

太子殿下闻此,并未轻言放弃。

他扬扬唇,鸦雏色的长睫间,染了一层薄薄的霜,对老管家释然一笑,宛若融入了黄昏最后一缕日光。

随即挺了挺身板,双膝陷入土地一寸有余,宛若生了根,愈加坚定偏执。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陆令姜闲闲将她揽在怀中,修长的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描摹她唇瓣的形状,亦随她望向街肆的景观。

他见她出神,微微叹息,将温热的唇贴在她敏感耳珠上,缠绵悱恻,一下一下地侍弄,“这是你故乡,想下去走走么?”

怀珠漫不经心地玩着银链上冰凉的小蝴蝶,眸色闪过一丝狡黠,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好啊,太子哥哥容我解开。”

他见招拆招,好整以暇地弹了下她微翘的鼻尖:“……然后你趁机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

怀珠蹙眉,堂堂太子这般小气,对她的那些挑衅之语耿耿于怀。

“那你废话甚么。”

他沉吟片刻,淡冷一笑,似乎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只要她答应不再私自逃遁。

但话说回来,谁知道她那颗椰子大的心怎么想的,藏着些什么诡谲心思。

活口一开,她便逃得无影无踪了,若再与叛军汇合,如鱼得水,他上哪儿找她去。

晏苏荷梨花带雨:“太子哥哥,我好疼,难道你就不关心一下我吗……”

陆令姜无动于衷,任凭晏家人如何歇斯底里,仿佛对方在无理取闹。

他仍执著地拽着怀珠的手腕,和怀珠并排站着,睥睨眼前众人——那才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排场,怀珠才是东宫的主人。

待晏家人哭诉完了,陆令姜才开口,态度漫不在意,甚至有些冰冷:“晏妹妹,你有何可哭的?”

他居高临下,此时领着怀珠在主位上坐下,身份矜淡高贵,晏家人则都还站着,晏夫人抱着哭泣的晏苏荷还瘫在地上。

谁是主子谁是仆,一目了然。

这一句问话是拿出太子的架势,以东宫主人的身份质问的。

晏夫人顿时痛心疾首说:“殿下,您说什么,荷儿受伤了,就是这女子大逆不道刺杀的,您还要不分黑白护着不成?”

以她身为臣妇的身份本不应该这么对太子说话,但一来太子是她女婿,二来太子脾气恭顺,很多时候不那么注重尊卑,才敢直接出言反驳。

陆令姜倒没当场怼回去,依旧是那副孝顺模样:“是。夫人说的是。”

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除了白怀珠,再没有使他情绪波动的人。

太子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着急上火。

他们女儿可是被人拿剑比着脖子了!

太子也打算偏袒吗?

晏大人欲把话说明白:“殿下必须严惩这外室,清理后院,把不干不净的女人扫出去,否则这桩婚事就此作罢。”

就此作罢四字,今日已经晏家第二次威胁太子了。

晏苏荷在哭,晏大人和晏夫人轮番指责,大有逼迫太子处死怀珠之意。

正妻怎可辜负?太子已宠妾灭妻了,如今这外室又犯下大错,若太子执意袒护,就会背上不孝不义的骂名。

饶是太子,也担不起。

怀珠没去看陆令姜的神色,倒不是因为感情心痛,主要怕自己有生命危险。此刻她深陷东宫,手被陆令姜牢牢握着,完全没有脱身的机会。若陆令姜真要处死她,她能有什么还手之力?

况且她刚才还说了他的坏话,刚好被他听见。

前世,她就是因为伤了他心爱的晏姑娘,落得个悬梁断气的下场。

终究是和上辈子一样的结局吗?

耳边隐隐幻听前世的那句——“是谁下的令?”

“太子殿下。”

“我不信。”

“你有何不信。太子殿下若爱你,能给你那么多年的避子汤?”

此刻想来,甚有道理,无可反驳。

许信翎道:“白姑娘,你们也在。”

怀珠缓过神来,道:“好巧。”

其实不巧,他是刻意等她的。

自从许信翎在梧园门口碰见了太子后,他便自觉不再来梧园了。

这些日,他都是趁怀珠出门的机会与她巧遇,讲两句话,叙叙寒温。

两人同道走,怀珠瞥了许信翎,头戴银冠,腰板挺直,清白正经,当真是仪表堂堂的朝廷命官,不苟言笑。

和这样的君子相处,倒不用担心被占便宜。

许信翎闲谈:“你的眼睛似有好转。”

怀珠道:“嗯。近来睡得多些。”

许信翎道:“吉人自有天相,看来是菩萨显灵了,改日我再去长济寺为你烧几炷香。”

怀珠微疑:“怎么,许大人之前为我求过菩萨?”

许信翎惭愧:“是求过,还为你求了不止一次。”

怀珠本还纳闷眼睛怎么忽然间好转,原来是许信翎替她求了神。

当下隐隐动容,许信翎关心她。

关心她眼睛的人,她最感激了。

“改日我也去为你烧三炷香。”

许信翎委婉笑:“不必了。应该的。”

并不想和怀珠分得清清楚楚。

迟疑半晌,许信翎为上次在梧园的事道歉。上次他不知太子在,冒然对她表白,惹她烦恼,这些日子一直愧仄在心。

他斟酌着措辞:“上次我和你说的话不是玩笑,阿珠,你有考虑吗?”

一提太子,怀珠淡淡的笑容黯淡了下去。她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肚子,不知陆令姜给她喂的药何时发作。

许信翎想娶她做正妻,许以三书六礼,执掌中馈之权……她一早就知道。

或许他前几日问,她真会答应,可现在她的把柄已牢牢被人握住了。

陆令姜给她吃了毒药,为了保住性命,她或许真得回去给陆令姜做妾。

一想到这些,她就想哭。

“我非完璧之身,又有恶名在外,你家中父母大人不会答应的。君为栋梁,执着于我又何必呢?”

许信翎听出她话语委婉的拒绝之意,心凉了凉。沉默片刻,只问:“……是因为你心里还有太子吗?”

怀珠趁着女官不注意,将药倒进了花盆里。如此做了两次,女官很精明地发现了,厉声指责,重熬一碗要怀珠立即喝下,否则便上报太子殿下。

怀珠不惧下人的威势,面无表情道:“他要知道就知道,能把我怎么样。”

女官道:“太子殿下会亲自过来看着您喝。”

怀珠带着几分叛逆,将空碗撂到一边,“他过来也没用,不喝就是不喝,我会怕他么,我又不是他手中木偶。除非他放我出去。”

女官真的去告状了。

怀珠望着女官气急败坏的背影,胸中的堵塞之意方消减了几分。揉揉眼睛,眼睛确实好疼,但她就是不想喝药。

太苦了。

她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何必还用这些药石为难自己。况且她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中生活,盲眼也没什么可怕的。

陆令姜若有心救她的话,怎会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仍杳无音信,她凭什么听他的。

现在,她只有一个最卑微的愿望,活着。她不明白自己一个小女子而已,活在世上又能对朝廷有什么威胁,群臣非要杀她不可。

半晌,女官居然真请来了太子殿下,朝怀珠扬扬眉,一副得志的样子。

怀珠本来手里在玩着几枚凉丝丝的棋子,见此,嘴巴绷起来,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还穿着寝衣。

陆令姜挥挥手遣退女官,踱到怀珠面前,冰凉的指尖剐了剐她的脸,沾了几分质问的意思,“为什么要倒掉药啊?”

他今日穿了身玄色云纹的长袍,两臂个各有束腕,样式利落干净,偏向正统,像是刚从朝中赶过来的。

怀珠皱了皱眉,打掉他的手,“不想喝。你别逼我喝。放我出去。”

他微微责怪,“放你这罪犯出去,叫我如何善后?太子也通敌叛国?”

一边说着,一边端来了热腾腾的药,舀了勺在她唇边,“听话,喝吧。”

怀珠瞥见他深褐色腰带上挂了个新的香囊,淡黄流苏,云彩乱色,很是精致好看……未免想起自己前世也傻傻送他很多香囊,熬夜绣得眼睛疼,他却一次都没戴过。

他到底是看不上她的人也看不上她的手艺,别的佳人送的,便欣然戴了。

既是如此,又假惺惺关怀她作甚。

怀珠扭过头去。

陆令姜见她似乎在赌气,一时束手无策,又见她目光从自己腰间香囊上淡淡扫过,登时会意,道:“珠珠,你生什么气,这是你送我的,我戴也不行了吗?”

说罢他摘下了下来,交给她仔细验看。怀珠怔怔眨了眨眼,视力确实不行了,那一针一线还真是她从前绣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怀珠一愣,不晓得他为何突然动怒。明明刚才说起偷吃避子药的事,他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怪自己僭越么?可后宅之事本归太子妃统领,算不上僭越。

“那也是为殿下考虑啊,”

她绷着嘴争辩一句,“连普通王侯世子家中都有十几名侍妾,殿下您这般空置后宫,实在是不像话。主要是……”

主要是他需要子嗣,她却不想生。

所以为了对得起他,也为了他不再逼迫自己生,她不会阻碍了其他女子青云直上的道路,主动寻愿为太子生子的妾室。

陆令姜脸色隐隐发白,眼底漫是冷意,“很好,你就是这么给我当太子妃的。”

怀珠恳然保证:“殿下放心,我不会和她们争风吃醋,更不会为了争宠做出什么陷害勾当,我甚为太子妃会替殿下把您喜欢的女人照顾好,不如先找两个试试。”

“你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他忍不住情绪失控,话说到一般哽住了,眼尾泛红,隐隐杂着一团冰凉漆黑的雾气,整个人也萧条得紧。

“你不爱我就不爱我,用得着用这些话伤人么。”

说罢唇角抽搐了下,提了外袍就走。

怀珠留在原地,微风吹拂,孤零零独自,发丝有一些些凌乱。

这还是陆令姜第一次甩脸子拂袖而去,竟然只是因为这点事。

扪心自问他说的话没错,每一个字都是为他考虑的,态度也端正。可他却动了雷霆大怒,好像她羞辱他一样。

冷静片刻,又想像陆令姜这样血气方刚的年龄,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搞过女人,怕是在那方面的洁癖不是一般的厉害。自己说起来不过是他的一个阶下囚,蓦然触碰他的忌讳,他自然生气了。

可每每在榻上的时候,他都将她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翻着花样儿地浪,索求无度,重欲得很,一夜六七次也是有的,怎么看都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一个人为何能如此矛盾……

怀珠沉吟许久,微微惭愧,百般难以索解。太子这般拂袖而去,她还不知怎么回东宫,兴许连马车也没得坐了。

他若就此腻了也好,她索性收东西回白家,省得他一日日看贼似地监视她。

这般想着也没急,她独自在小秋千上荡悠了会儿,望着燕子掠檐低飞,池塘游鱼排荇,天边白云缓缓变成苍狗模样。

从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太子哥哥,现在变得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仅禁锢她的自由,连一点点太子妃的权利也不给她,甚至连后宅都不让她管理。

他方才说喜欢她……但人在盛怒之下说的话往往没什么可信度,而且他雅擅甜言蜜语,似这般情情爱爱的话信手拈来。

轻薄的衣衫贴皮肤,起风了。

方才还春和景明的景色变得有些萧索,令人心生怅惘,怀珠慢吞吞地离了秋千,往别院门口走去。

随身没带着几个铜板,还不知怎样搭车回白府去。不过,这也是个契机,放她自由。

刚迈出大门,却见陆令姜双臂交叉一声不吭地靠在门口,垂首不知在想着什么。他颀长的身形僵立不动,看样子已在此伫立许久了,手里闲闲拎着一盒樱桃煎。

二人对视,他目光泠若雪水,却已恢复了沉静。

“给你。”

怀珠唇瘪了瘪,刚吵过架有些无所适从。轻轻接过樱桃煎,亦垂首下来。

耳畔依旧回荡着小贩“樱桃煎——樱桃煎——”的叫卖声,所以是太子殿下纡尊降贵给她买的。

她闻着食盒里不断溢出的幽香,心上酥酸,像骤然间电流流过。

“嗯。”

怀珠哑口无言,一肚子的气顿时不知该往何处撒了,“既是我送的,现在我不想给你了。”

就要收起来。

陆令姜笑着阻拦她,薄唇贴在她的眼皮上,正好能听见他一深一浅的心跳声,咚咚咚,“不行。还我。你既送我了就是我的东西,岂有夺人所爱之理。”

她从前送他的那些小东西,他都锁在东宫的一个柜子里了,一直舍不得拿出来。香囊见了风,气味会消散,用坏了再也没有了。

可现在不一样,她就在他掌心之中。不会飞走,无法跟他划清界限,也不会嫁给别人。

怀珠额角一跳,否决道:“没有。”

许信翎稍稍松口气,太子并非善类,妻妾无数,不知睡过了多少女人,他最担心她一时糊涂,跳入火坑。

片刻间,倒也无语。

两人说话似常有这种冷场的时候,都属于不太会聊天的类型。

不像陆令姜那等浪子,用他那浪荡的幽默,总循序渐进地主导话题,不知不觉就把姑娘带床上去了。

怀珠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即便打不过他们,也要跟他们拼个同归于尽。

可她的手还被太子紧扣着,好巧不巧,刚好捏在了穴道上。

他只要轻轻一捏,她便会全身瘫软。

且她左眼刚才被那么一砸,甚是模糊不清,像盲人一样。

集中了所有的劣势……

她还能活着出东宫的门吗?

晏家人虎视眈眈,定逼着太子杀人。

“只锁你几日,若你答应我不再跑,便即刻解除了去。”

怀珠齿然,几日,这都多少日了。但好像刑期是累加的,她生一次离开他的念头,日子便加长一日,包括她挑衅他说的那些话也算在内。

她嗯了声,道:“殿下可要记得。”

此时前方前方有卫兵开路,一队压着死囚的笼车缓缓开过。里面的囚犯面黄肌瘦,个个穿着囚服,脖子上带着枷锁。

这些死囚被俘后拒不投降,一直对穆南忠心耿耿,今日拖出去枭首以儆效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第55章

陌路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前世的白怀珠和陆令姜死了,死了就是死了,再也活不过来。

他们的感情,死在了前世。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还赏赐如此厚礼,白老爷诚惶诚恐,登时跪下来谢恩。

陆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无一搭拂着怀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怀珠激灵灵,知他如此豪掷千金是为了自己解围,内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计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视,被眀笙的夫婿压下一头,才如此招摇,默认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难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间,手忽然被陆令姜握住,神色慵懒,温情脉脉:“想什么呢?”

怀珠抿嘴摇摇头,陆令姜有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虽一张脸雅俊斐然,却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纨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炙热嗓音道:“之前说叫我晚上来找你,还算数吗。”

怀珠登时耳垂滚烫,面色染了一层浓重的红晕,“不……算数。”

他眯了眯眼,略略不悦,却挂着秋水笑意,道:“一会儿再跟你计较。”

怀珠深深吸了口凉气。

白夫人对怀珠的态度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热络奉承,不敢再说嘴半句。

眀瑟和眀箫眸中浓浓的嫉妒,实不明白怀珠这庶女有什么勾魂儿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这样的高枝去。

宴会无形间变了味。

宋温的父母绷不住了,借着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爷,妒忌问道:“你家那白小观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爷哼了声,自鸣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怀儿的。”

本以为太子殿下将怀珠送回来是腻歪了她,如今又登门造访,言行举止亲昵,实出白老爷意料之外。

无论怎样,殿下肯要怀珠,都是喜事一桩。

白家下人正将太子殿下的赏赐一箱箱搬入库房,宋家歆羡不已,无言以对。

那些珍贵礼物竟然许多都是叫不上来名字的贡品,相较起来,自己家送的那些东西实在寒酸死了。

论富贵,论权势,论样貌人品,天下谁能比得过太子殿下?

白老爷站在夜风中亦感慨,自己哪辈子撞大运,养了怀珠这么个女儿。

连九十多岁痴呆的老太君闻声,都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出来:“……这么多好东西,谁送的?”

白老爷盯着四下少人,悄悄说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满是褶子的眼俨然瞪大了。

宋家见此,颜面扫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宴会上。

那白小观音,之前好几次议亲都胎死腹中,本以为她声名狼藉没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将她宠成了宝。

瞧这架势,不仅仅是爱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当初本以为太子玩玩她而已,没想到来真的。

不过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过谁?

添酒回灯,烹置新菜,重新开宴。

烛火明亮摇曳,白老爷从前虽时常与殿下见面,但都是当奴才的,从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见太子殿下与众人寒暄,谦冲有礼,温其如玉,没半点架子。可愈是随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顿饭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着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还以自己的夫婿为荣,洋洋自得,此刻俨然颓废,精致妆容的脸蛋上写满了嫉妒,连手指甲都掐断了。

……白怀珠何德何能?

就凭一张脸。

左右重生的一次机会已被毁了。

心中坦荡荡,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卫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发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门,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属下等的项上人头。”

怀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装作无事地回头离去,背影透着狼狈尴尬。手腕的银链虽然除了,无形的枷锁却仍然桎梏着。

虽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这傀儡太子妃当得有什么意思。

独自在水木阆苑抑郁了会儿,太子殿下才下职。他指尖刚触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没好气地冷冷甩开,“别碰我。”

如今怀珠梳了个妇人髻,三千鸦黑的青丝悉数挽了上去,微晕的脸色,芙蓉如面柳如眉。可她现在,脾气却大得很了。

陆令姜怔了下,柔声问道:“怎么了,曲水流觞宴惹着我们太子妃了?”

怀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质问:“如今大婚礼已成了,殿下为何还找人看着我,心里可半点把我当人看?”

他哦了声,神色淡淡:“就为这事。”

坐在榻上撒着两只长腿,一双温柔深邃的仙鹤目凝睇着她,“想去哪儿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怀珠见不得他无所谓的样子,更不想被转移话题,鼓起勇气争辩道:“殿下为何还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应该有自由出入的权利,否则还不如废入冷宫。”

他道:“乖,再等些时日。”

俨然是油盐不进。

怀珠幽幽道:“既然如此,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让贤,就此和离,殿下另择高明吧,我收拾了东西回梧园就是。”

他冷淡地拉长了音调:“珠珠——”

怀珠一怔,被他倏然显露三眼白吓得一瑟。其他事还好说,他最听不得和离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当的,现在自然也没权利说不。而且夫为妻纲,他现在不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对不住殿下。”

或许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深埋螓首,翕动着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态度沾了些冷清,懒懒靠在床.笫的被褥边,也挑明了说,“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东宫,别耍花样。嗯?”

怀珠一时恍惚,喉咙哽得难受。

繁复的明珠首饰,贵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变得无比讽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为当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丝雀了。

陆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怀珠板着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气良久凝滞,充满了对峙的火药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净。

半晌,他伸手,“来,珠珠。”

原来石修当日误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见,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应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剑术、书法,才高八斗,开设私塾,教导的许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孙。太子捏着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将这些孩子送至东宫,这才让太子有了逆风翻盘的筹码。

晏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拔剑登时要杀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划就这样被毁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犊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临阵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怀珠死不死没关系,那些臣子的骨头却实打实地命悬一线。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绷不住,在朝堂上为白家说话。白家只是受叛党蒙骗,实际并无反叛之心,实不至于满门抄斩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开,越扯越大,陆陆续续又有数名官员倒戈支持赦免白怀珠。

太子第三道诏令下来,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还加官进爵。

这下子,原本坚固的联盟被打得溃不成军,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归顺了太子,开始死心塌地为太子做事,少数几个顽固派也被诛杀殆尽。

风向逆转,眼看着白家的危机即将解除了,太子终于腾出手来,一方面洗刷白怀珠的冤屈,一边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军。

晏家走投无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责推到了晏家的头上。石家失了当家人石弘,一盘散沙,见忠臣纷纷归顺太子,知大势已去,再无翻身之力了。

该死,如此周密的计划,竟也能输在太子手上,实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爷困兽之斗,垂死挣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还留有后手。

既然明着不能打败太子,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内讧,软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许信翎这些日一直在为怀珠奔走,目睹了太子连下三道政令,帮助怀珠,悬着一颗心方才放下来。

他想去梧园探望探望怀珠,身边只有怀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听闻朝廷上为怀珠说话的大臣越来越多,许信翎由衷地高兴。怀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现在已经无罪释放了。

许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发现有黑影闪过,一把刀猝不及防地冲了出来。

那黑影剑锋凌厉,用的长剑带有东宫的标志,显然是太子的人。

许信翎只是文官,并无武功在身,立时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显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许信翎,你竟觊觎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说着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来。曦芽大惊,混乱之中替许信翎挡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时外面有马蹄声,黑影怕被人发现,跃上房梁暂时逃离。

许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两人正在去梧园的路上,此处离梧园并不甚远。曦芽便拖着伤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园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无人。因怀珠的无罪释放,看守在梧园的官兵都撤去了。

怀珠听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是血的曦芽,震惊不已。

曦芽血泪横流,跪下来拽住怀珠的裙摆,断断续续道:“小姐……救……救许大人……太子殿下要杀……他……”

话没说完,已然气绝。

怀珠痴痴抱着曦芽的尸体,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心下气恼无比,险些痛哭出声。曦芽左肩靠近心脏的位置中了一记飞镖,红色尾巴,俨然是东宫的标志。

“谢什么。”

他立即回心转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谢我的话,莫如以身相许。”

话刚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这事,怕是要被拒绝得透透的。

陆令姜将她的手搁进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从中捕捉到丝毫厌恶。

“嗯。”

怀珠阖上眼睛,受了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怀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没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过来,见怀珠发着高烧无人过问,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着,直到怀珠病情好转为止。

白老爷以为怀珠只是普通风寒,没料到她病成这样。战战兢兢守了一夜,见太子殿下终于从怀珠的闺房出来,白老爷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前去请罪。

陆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着,白老爷在后亦步亦趋。

“伯父不会以为收养了怀珠,就觉得她是你随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园的卫兵撤了,封锁令解除,她本来对陆令姜心怀感激,谁料到他竟忽然对许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怀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声,泪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脉搏,曦芽的身子渐渐凉下去,俨然是不能活了。

陆令姜,他真是比毒蛇还毒。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总是一些无辜的人?他为什么一定要害无辜的人?

她强忍悲痛,将曦芽的尸体暂时拖进梧园之内,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点去救许信翎。

怀珠纯当没听见。

他叹了声,换回温和辞色,过去拉她玉臂,主动央求道:“好了,别不理我了,我错了,生气便打吧,但不可以说和离。”

沉湎又眷恋地圈紧她的腰,头埋在颈窝,深深嗅着气味,神情遗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触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厌恶这场强求的婚姻,再想着逃跑与叛军为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来的太子妃,怎能轻言和离。

怀珠摸过陆令姜的手来,照着虎口无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齿印。

怀珠如芒在背,膳没食两口,私下里拉住陆令姜来到屏风之后,避过众人责怪道:“你怎么忽然来了,也不说一声。”

“我怎么没说?”

陆令姜半倚着墙,手指在她朱唇上轻轻滑过,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长。

怀珠感到了一丝危险,转身想逃,却被他困在了墙角,炙热的呼吸打在后颈上。

莲生大师的身形僵住。

白一枝囍。

甚是严肃地回头:“施主,你疯了。那东西是毒物,害人不浅,根本不能用,老衲回去就毁掉……”

“大师,给我吧,给我。”

陆令姜亦起身,目光灼灼,是铿锵的决心,彻彻底底地疯了,“只要能治好她的眼睛,我死也情愿。”

第56章

白种子

一枝囍这种花,确实分红种子和白种子。红种子结出的花是红花,花瓣生有白斑点,而白种子结出的花是白花,花瓣生有红斑点。

两花的样貌同样妖异惑人,不同的是,红花结出的是善果,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自然是喜事。

而白花结出的是恶果,以剧毒灌养,虽也有一定的药性价值,但害人性命,出殡办丧事,因而整株花才叫作——红白一枝囍。

红种子,以血灌养即可。白种子虽也是以血灌养,却需要血中含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