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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4673 字 23天前

第41章

前世记忆

陆令姜不相信这只是梦。

从前梦见过怀珠离开他,也梦见过怀珠悬梁自尽,他以为是假的,结果后来证明那些都是事实。

梦是真的。

他之前都在自欺欺人。

陆令姜说的,也是事实。

许父亦瞪眼,回头低喝:“混帐,竟有此事?”

许信翎未及开口,陆令姜打断道:“许大人,自然有。您家好儿雇凶捣乱,栽赃嫁祸东宫不算什么,却为何还事后杀人灭口,蓄意使桥体坍塌,断送了几百号流民的性命?”

此言一出众臣哗然,许信翎更面如白纸,他没有杀人灭口,那桥塌陷他也很惋惜,“不,陛下明鉴,臣不会……”

陆令姜道:“怎么不了,嗯?幸存的活口已在北镇抚司狱中了,许大人还请亲自去对峙,或者让诸位卿家评评理。”

群臣议论纷纷,轻蔑恶心之色,没料到一向清白的许家如此龌龊。到底是看太子殿下慈悲,柿子捡软的捏。

许信翎是刚入仕途的青年,如何能经得起这般唇枪舌剑:“你血口喷人,东宫难道就干干净净吗……?”

他越说越不像话,皇帝怒了,摔个茶杯。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最恨官员勾心斗角,贻害百姓,竟要流放许家。

许父子才知中了人家的圈套。满朝文武大多背倚监国太子,多年来大树乘凉,竟无一人替许家求情,最终还是陆令姜本人松口才免于流放。

铩羽而归至自家门庭,许父迎头给了许信翎一耳光,大怒道:“小儿放肆,何苦去招惹那太子?”

如今陆令姜在朝堂上反咬一口,轻飘飘一句“想来许少卿只是暂时糊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右一句“但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不宜再选为朝廷表率”,顺理成章拿掉了许信翎进内阁之名额,且终生不得再进,许氏多年寒窗苦读之功毁于一旦。

许父心疾发作,勒令许信翎去家祠忠君报国的牌匾前跪着,静思冲动之过。

许信翎浑浑噩噩,虽终生不得进内阁,但此事他并不后悔。掏出当年与怀珠姑娘定亲的信物,细细抚摩观看。他承认弹劾陆令姜,有一部分原因为了白怀珠。

那时候她父亲长生刚中举,风光得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后来她家生了变故,许家便主动退了婚。

许信翎一直对怀珠心存愧疚,后来千辛万苦往白家寻到了她,却见她含着泪,说太迟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随即,白小观音便神秘失踪了。

直到前些天他才知道,原来她被太子一道旨意抢婚了去,囚在私邸淫玩。

·

天晴了,微微见阳光,遍地潮湿泥土的腐朽味。天又阴了,太阳又被云彩遮住,雨点敲打水面涟漪万千。临邑的深秋,便是如此阴晴不定。

太清楼,怀珠备了把伞,叫下人在外等着,自己缓缓走进二楼的雅间。

妙尘师太等待多时,见怀珠过来,紧紧抱在一起:“自你从白家离开,师父一直没机会见你。这次借着承恩寺办佛会,人多眼杂,才得以混进城找你。”

怀珠叫了句:“师父。”

妙尘师太是怀珠的师父,也是恩人,从小教她剑法、佛经,更收留她这弃婴,托付给张生和秋娘夫妇俩收养。

前几日怀珠将画娆调回身边后,从画娆那儿得到了妙尘师太的一封密信——邀她相见,并求一点跌打损伤的药物。

怀珠便选了这太清楼会面,她平时就爱看戏,往来此处不会引人怀疑。

这一处雅间只有一扇窗户,能看到街景,却并不能观台上戏,乃是专门给男女客人行私密之事用的。

妙尘师太问:“他没限制你自由吧?”

怀珠摇头:“没有。”

妙尘师太叹息说:“当初石韫那狼羔子闯进你的订婚宴非礼你,师父没赶得及相救,白白使你养父惨死,终生大憾。师父已遗误过你一次,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怀珠侧过头:“师父别说了。”

妙尘知她心中难过,犹豫了片刻,问出了最重要的:“怀珠,师父只问你一句,要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太子?”

怀珠猝然抬眸,双目覆了条素绸,白玉般的面庞虽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却仍显得血色全无,闷冷又抑郁,仿佛一朵雪花随时会被阳光晒融。

良久,她说:“嗯。”

妙尘师太早有预料:“这下事情难办了。上次太冲动了,也是师父思虑不周,才叫你明明都逃出城门了又被捉回去。”

怀珠恍恍惚惚,妙尘师太说的上次,还远在前世,远在她爱上陆令姜之前。

当时她私逃,画娆被杖责,是陆令姜宽赦和原谅了她们。然原谅却没有那么轻易的,那夜,他问她:“一起喝点酒吗?”

此前怀珠一直抵触他,这次他救了她和丫鬟,她没法再将他拒之门外。

头一次打开心扉的滋味很好,酒为陈酿,喝起来淡淡无味,却醉人厉害。他揽着她,尝尝她的唇脂,轻柔又甜蜜的音调,伏在她耳边又问:“玩玩吗?”

玩玩?怀珠瞪大眼睛,脸色红透。他笑意春深,外表斯文克制,骨子里挺放浪的,自要了她之后一直留她到现在,也算尊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尴尬说:“我……不会。”

他吻住了她,笑隐隐:“我教你呀。”

呼吸沉沉,长久得令人恍惚。他轻分开了她的双腿,整夜都没让她再合上过。

那时她的第一次。

现在想来帮她救画娆是套儿,引她喝酒也是套儿;他没直接上她而用这种曲折手段,恩威并济,不过为了让她更服帖罢了。他想玩玩她的人,也想玩玩她的心。一个能在朝政上兴风作浪的人,对付她那样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多简单。

怀珠唏嘘着,分不请自己是恨陆令姜多些,还是恨自己前世的蠢多些。

妙尘师父见她这般,劝说:“跟着那种人哪能好得了,整个朝廷都是腐朽黑暗的,官官相护,早不配坐这江山了。”

顿一顿:“其实那次失败后,师父不是没想过再冒险带你走,可你那么喜欢太子,不会答应的。”

怀珠病患的眼睛如蒙了一层雾气,定定道:“师父,我悔了。”

妙尘讶然:“你说什么?”

怀珠平静重复:“徒儿之前错落情网,自食恶果。如今徒儿早已醒悟,在他身边感到十分危险,摇摇晃晃宛若早走蛛丝上,决心与他恩意断绝。定情的信物我摔碎了,曾经做梦嫁给他的红嫁衣我也烧了,只求能脱离火坑。”

她宛如一滩死灰,虽重新燃起的只是一丁点火星,但火星绝不会熄灭。

妙尘师父听罢良久感慨道:“当断则断,很好,你长大了。可此事须从从长计议,师父不想你再如上次那样冲动。”

怀珠应承:“我知道他的弱点,其实天底下美貌之女子多的是,只因我身体带些莲花藏的气息,能缓解他的头疾,所以他才留我在身边。”

陆令姜对她谈不上爱,一时玩物而已,按照前世很快会腻。前世他杀她的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太黏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心上人争位份,使他厌烦。

莲花藏之香虽调起来费事些,却不算如何难得。她虽恨他,却又远不是他的对手。因而,若她将治头疾的莲花藏香秘方献给他,又知趣儿地主动退出,他应该能放过了她。

妙尘师父仍有顾虑:“不太好说,徒儿有些天真了……”

抢了个美人到手,还没玩腻,怎么会因为区区香料放手?

话没说话却开始重重咳嗽,妙尘左臂受了极其严重的刀剑伤,偏全城禁售跌打损伤的药石,几日来已体力不支。

怀珠拿出早已备好的药物。妙尘苦笑,过意不去,亦将一小包药丸交予怀珠,叮嘱道:“这是治疗眼疾的偏方,可缓解疼痛,但治标不治本。你且用着,待日后脱身出去,为师再为你寻访名医。”

眼睛是怀珠身上最痛的症结,可从没人关怀过她,也没人为她找过大夫,上辈子一直拖着最后拖瞎了。

怀珠压抑情绪翻涌:“谢师父。”

妙尘受伤太重,难以在此久留,两人约定若有机会在承恩寺的佛经会上再见,续说今日之事。

推门却见门口还守着个丫鬟画娆,妙尘师父警然问:“这人可靠吗?”

怀珠点头,有生死的交情。

妙尘走了。

怀珠独自思量着,现在全城捉叛军,禁售跌打损伤的药,师父偏偏这时候受伤。又听师父话中似对朝廷多有仇视,难道师父就是叛军。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她前世便是被污蔑为叛军死的。现在她只想离开陆令姜,不惜任何手段,不管任何人帮她。

怀珠唤画娆进来,一会儿去香料铺子一趟。

画娆没问为什么,忠心耿耿道:“姑娘放心,奴婢这条命是姑娘救的,姑娘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任何人不会知道。”

太清楼内咿咿呀呀,唱念做打,锵锵锵,咚咚咚,台子上两个青衣缓步踱出,好戏开场了,引来台下一片吆喝鼓掌声。

怀珠正要和画娆离开,从二楼窗子瞥见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皆绫罗绸缎,骨气里散发贵气。其中一人长得最好,鸦色玄黑衣袍沾着雨色,露出一截清瘦性.感的脖颈,透着温柔斯文,浪荡爱笑,真是要了命的好看,化成灰也认识是陆令姜。

另外几人一男子面生,一女子是她长姐姐白眀瑟,另一人则是阁老晏家的千金小姐,晏苏荷。

几人谈笑自若,俊男俊女,纨绔风流,把太清楼的达官贵人们都看呆了。

太子殿下在外玩得浪不算什么秘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竟这样巧,他也带着未婚妻来看戏。

怀珠垂眉齿冷了下,前几日她也问过他能不能陪她来戏楼,得到的是再三推诿,不爱看。但他心尖尖上的未来太子妃来了,便爱看了。冷落她多日不见,原来在捂着未婚妻的心。

她觉得讽刺,觉得憎厌,唯独不觉得心酸。上辈子哗哗似流水一样的心酸早流过去了,他现在娶谁都与她无关。

陆令姜从远处冷呵了声,将之前内心的复杂挣扎都隐去了,只以一副高姿态现身,带了点轻浮的笑。

明明是来请罪的,却控制不住自己疯狂滋生的阴暗面。

他手中执着长剑,寒光森森,颇有气势。马背上居高临下,指向了许信翎。

第42章

登堂

长剑骤然闯入视线,怀珠心头咯噔一声,回头刚好撞见陆令姜沉沉的目光。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许信翎亦打了个突,下意识与怀珠拉开距离,“……太子殿下。”

毕竟他只是个文臣,不似太子那般文武兼修,蓦然被长剑冰冷的锋芒指着,心头难免怔忡。

草场说实话没有什么太多的价值,只是一片养护肥美的草地和林子罢了,几间马厩,几件营帐,即便一把火烧了都无所谓。而青州行宫却簇拥着不少能臣巧将,他们才是东宫的主要力量。

怀珠依旧青州草场,不知怎地太子居然没接她回行宫。精良兵力都被调回皇城了,草场这边只有傅青手下几个零散杂兵看着,守备不能说松懈,却也绝不森严。

他名义上是圈禁她,但又没怎么好好圈禁。恰似他这个人,做什么时候都沾着几分浮浪和散漫,锁她的时候也随意将钥匙丢在她的枕头下。若非她把他想得太厉害了,早就脱身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叛徒昨晚刚刚在此处作乱,折损一员大将,想来太子认为叛贼短时间内不敢卷土重来,才会松懈守卫。

盛夏五月末,花遮柳隐,藤萝掩映,草场这边景色优美,她没事可以小范围出去走走。午后她在附近草甸上打个盹儿,又采了一篮子鲜花,才带着婢女回营帐。

回帐中,陆令姜却正在。沏了一壶茶,若有若无地吹动着漂浮的茶芽,茶沫儿,看上去他已在此坐了一会儿。

见她花香满怀,他起身笑吟吟地从她篮子里撷了朵轻嗅,“采花去了?瞧你昨晚的样子,还以为要寻死腻活。”

怀珠懒得理会他的揶揄,自顾自地将花篮倒在桌上,一枝枝地插进瓷瓶里。哀求既没有用,她早放弃了这个傻念头。

他手中玉骨扇轻摇,睽睽注视着她纤秀的背影,觉得她明明气得要命却又被困在掌中无可奈何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找回了欺负她的乐趣。

半晌缓步也踱过来,圈住她,帮她一起插花。夫妻二人偕同的身影沐浴着阳光,如胶似漆。

那么多枝花可以插,他却偏偏覆着她的手,她拣哪枝他也拣哪枝,如影随形,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怀珠闷闷盯着那只手,如玉般修长骨节,粼粼日光下映得雪亮,忽然觉得有点漂亮。

前世,她对他撒娇时,就喜欢枕在这只手上,让他摸摸她说说话,多在意在意她。

“你何时送我回去?”

“回哪。”

“皇城。”她装作不经意地说,“我想回家去看看怀安了。”

陆令姜依旧随着她摆弄花枝,“你的心思还真是一会儿一变,之前死活要来青州,才刚呆几日又腻了。”

怀珠琢磨着,他意识到了什么吗,手背被他握得温热,又痒又酥,她禁不住微微一翻手,和他的五指扣在一起。

陆令姜微微意外,未见她这般主动过。俯首一看,她也耷拉着眼皮,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学着他那般自然风流的态度。玩玩。没错,他们在一起最佳的相处状态就是这个词,贯穿始终。

“珠珠。”

他掐住她的下颌,将她转过身来,翻滚着深情的漩涡:“跟我说说,你又有什么打算?”

怀珠呼吸清晰,“你放开我。”

他没放开她,而是将她拐上了床。

怀珠陷在柔软的锦缎上,心跳开始变得迟钝,隔了会儿才道:“你要对我好些,不再锁着我,我可以帮你。”

她开出了条件,陆令姜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只淡淡打量着她。

“哦?怎么说。”

“养父养了我十余年,他和我的感情是最深的。我既能为了完成他的意愿考取国史馆,那么自然也能听从他的教诲,为国略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来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她是最重感情的人。这些年来是张生夫妇抚育她,给她最宠的爱,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姻婚,而非白老爷或名义上的亲爹穆南。甚至张生为了她保护这收养的干女儿不被权贵欺辱,而丧了性命。

陆令姜信了这番话,善气迎人,奖励似地揉揉她的脑袋:“谢谢,珠珠真是深明大义。”

黄昏投下阴影,夕阳如血,室内的光线一点点地暗淡了。隔着窗栅望见西天的火烧云,像一大片血渐次散开。

等了好半天,才把刘内侍等到。

刘内侍这次没有面带喜色,而带了几个人来,将封闭已久的殿门打开。

乍然泄入的天光几乎刺眼,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配上来人凝重的神色。

怀珠上赶着问:“他看我的信了吗?”

刘内侍沉默不语。

她又问:“又把我的信烧了?”

刘内侍摇头。

怀珠也沉默了,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哀切和抑郁的氛围无形中蔓延。

刘内侍命人将玉壶放下。

“娘娘,太子赐您一杯酒,全了您前几日的心愿。”

怀珠垂了垂秀睫,对这个结果并不太意外。半个月多的冷落,十六封陈情信,终于让他腻歪到了极点。

只是半个月前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投缳一了百了,他却不让;现在他让喝金屑酒了,她却也不想死了,好像她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一般,让人心生遗憾与不甘。

“我要亲自见他。”

刘内侍急忙拦住:“娘娘,别了,这会儿周家的几位贵女小姐正伴随君上呢,抚琴敲磬,其乐融融,怕是没空见您。”

直言不讳地把这残忍的事实说出来,就是断绝人的念头。新帝即将登基,那几位小姐是平叛功臣之女,将来要入宫封为四妃的。

“其乐融融……”

恍恍惚惚中,她盯着杯盏中透明漂亮的液体,失语地说:“我不信。”

冥冥之中,又是前世临死前那三字。

“令旨在,您得信。”

刘内侍职责所在,不敢表述欸乃之情,只将盖着红印的太子旨意亮出。

“太子殿下念着与您月余的夫妻情分呢,不叫您疼,就一瞬间的事。”

他言尽于此,不忍心命人强灌这位美若天仙的娘娘,曾名动一时的白小观音。

怀珠散了神,夕阳余辉洒在酒杯中,缓缓端起来,放在朱唇边,眼圈红了。

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她大抵是听了这话心如死灰,外壳看着正常,内里早就被虫蛀蠹空了,仰脖就要喝,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主子。”刘公公怀着几分怜悯,提醒道,“还没谢恩呢,您得先谢恩。”

怀珠怔忡着,眉心微微一刺,喟然说:“谢恩。祝太子殿下日后国祚永昌,江山万年,多子多孙,享无边喜乐。”

顿了顿,又哑声请求说:“……能把我和爹爹埋在一起吗?”

刘内侍也不禁泪下沾襟,为难道:“您的身后哀荣还得问过太子殿下才行,如今礼部众位大人正筹备新帝登基之事宜,想必得月余以后了。”

怀珠颔首,咽了咽嗓子,酒杯里晶莹的液体到了唇边。

刘内侍心头哀切,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了,太子也真狠心,之前迎娶太子妃时还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矢志不渝呢。

月余前的东宫夏夜天,满天星辉,她还曾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青丝伏在他怀里,下巴磕在他臂弯上,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新婚后的两三日,他还和她共坐在妆镜边,笑意宛然,用黛笔给她描眉。

他和她也曾是一对佳偶天成。

怀珠也回忆着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万事空,缥缈之事没必要过分纠结。重来一次,最后的结果也和最初别无两样。如有来世,只盼着再不遇见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对那个人动了一丝丝情。

刘内侍问还有什么遗憾,能做的尽量做了,总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怀珠想了想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才说,信,她想要回刚才那一封桃红小笺的陈情信。信中说了谎言,她根本就不喜欢他,绵绵的情诗都是从唐诗三百首里抄来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倾注心血为他书的。

这世界好生明亮、美好。

赵溟过来迎接:“太子殿下,又下雪了,您在这站着做什么呢,快快上马车回东宫吧。”

昨晚赵溟没来接驾,知殿下自有落脚处,自己莫破坏了好事。

陆令姜松了松身上的长披风,摆手,独自踏在薄薄软软的一层积雪上。

他不想憋在狭窄马车里,只想在天地之间走一走,将这喜悦的滋味铭记于心。

真痛快啊,真高兴。

粉末似的雪花落在手背上,凉丝丝,根本浇不灭他滚烫的热忱,极度的兴奋。

他一腔热血无处发泄,烫得自己快炸裂了,正好借着雪气凉一凉,在寒冷的雪气中自由自在地呼吸。

陆令姜从没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的人生如此春风得意过,他最珍爱的宝物——怀珠,失而复得,便是现在立刻倒地而死,也死而无憾了。

就在刚才,怀珠说完那番话,他的心快化了,立即追问道:“让我先回去,你考虑考虑是什么意思,需要考虑几日?”

怀珠晨起尚困倦着,懒洋洋的不爱说话,对他也爱答不理。显然她只是随口一说轰他赶紧走,她好睡回笼觉。

他也不逼她,以手作梳,一下下拢着她软蓬蓬的长发。窗外明媚的雪光经水红色的闺帐透进来,将榻间缱绻的风情映得一览无余。二人对望一眼,均春心萌动。

虽然昨晚并未真发生什么。

过了片刻,陆令姜淡淡道:“莫如就岁首之日吧,咱们一块过年,守岁,看烟花,贴春联,那天你告诉我准信儿。”

嗓音宁和,也似窗外静谧的落雪,充满了幸福的憧憬与希冀。

怀珠上扬地嗯了声,似有疑问。一只小猫阖着眼睛,睡意朦胧的姿态。

“守岁?”

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小小的约定。但往年怀珠住在春和景明别院时,每当除夕夜,陆令姜都会忙着在宫里饮宴,没空顾及她。

年年象征热闹团圆的除夕夜,都是她独自一人在寂寞中度过的。她又没什么亲人关怀,已经忘记团圆是什么滋味了。

喜欢是会被消耗干净的。

如今他却说,要和她一起守岁。

怀珠想了想,厌倦道:“罢了。”

她手臂耷拉下去,默默从他怀中移开。方才刚染上的一点点温情,又被冰冷所取代。只要提起她与他的往事,她皆是这样黑着脸。

陆令姜倒吸了口气,如履薄冰,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

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争辩,好好认错。她是他的天,他的神明,她的话大于天,她生气一定有原因,一定是他哪里做得不好,实在不行他就下跪。

跪一次不行,就跪一百次、一万次。

她总会回头看看他的。

陆令姜从背后环住她,眼神柔软:“别。阿珠,你可怜可怜我。守岁是阖家团圆,没有你我连活着都不想,何谈团圆。”

“你若不要我,我还在你家门口等一整夜,死也不走,缠着你烦着你。而且……”

而且她刚才都说给他一次机会了,只是考虑几天的事。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她不能食言而肥。

“你说呢?”

陆令姜早把脸面豁出去了,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缠着她……但无所谓,反正她也说他是狗,他怎样放低身段都行。

闺阁私闺中,轻怜密语,怀珠却不为所动:“有的是人想和太子殿下一起共同守岁,您何必找我。从前您也和我分开过除夕,不也活得好好的。”

陆令姜竖起三指对天发誓,“是我混蛋,辜负了你,你可知我现在有多后悔。”

说罢又黏上来,如影随形,时而笑语温存时而冷声戏谑,只要她不吐口就一直恳求。此生软磨硬泡的功夫,都使在此处了。

怀珠被磨得实在没办法,只得敷衍地答应他一块过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还黯淡着。

她早就不爱了,一颗心尘封已久,落满了灰尘和蛛网,真的不想再打开。

那小孩儿并不怕,气鼓鼓地叫嚣道:“太子,我要进去采几朵花喂兔子。”

原来这小孩儿是世家豪族石家的幼子,因被宠溺坏了,任性妄为,不可一世,素有个“小皇爷”之称。

在他眼里太子不过比他大几岁而已,且太子的性格素来温吞仁善,完全没有害怕的必要。

陆令姜却没让他进花房,稍稍拧了下他脑袋,便将他转了个方向。

“喂兔子好啊,想要什么饲料,叫赵溟去马厩里为你备来。”

小皇爷挣扎不休,此时皇后和晏苏荷匆匆赶过来。

晏苏荷见了陆令姜,眼神藏着悲伤,一副怨妇模样。

“太子。”皇后不悦地责备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你计较什么?”

陆令姜礼数周全道:“是。母后来得突然,儿臣正准备去迎接母后。”

皇后讽道:“母后在前厅坐了那么久,都不见个人来。你好像并没迎接母后的意思,母后只好自己走来了。”

陆令姜启颜微笑,也不否认。

皇后微觉有气,又见陆令姜刚从花房出来,靴上还沾着几爿泥,责备道:“你这些日子像话吗,身为太子,沉溺于摆弄花草,竟做园匠那等卑贱事。”

晏苏荷适时插话道:“母后,别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种花也并非贪图玩乐,而是为了给白家四妹妹治眼疾。”

这儿本来没有怀珠的事,被晏苏荷这么一提及,皇后顿时柳眉倒竖,质问道:“太子,你还和那外室女藕断丝连吗?你屡屡欺负荷儿,真想让那女子做太子妃不成?”

场面安静了一瞬。

两人一唱一和,倒逼太子就范。

半晌,陆令姜大方承认:“是。”

“母后,叫外室女不太好吧。她是儿臣的太子妃,很快会成为您的儿媳妇。”

此言一出,皇后和晏苏荷面如土色,尤其是晏苏荷,羞愤得快要钻进地缝儿。

一旁许多东宫宫人都听到了,太子竟这么直白地说出了太子妃的人选。

陆令姜本来没打算和皇后为敌,但梦中所见,前世竟是这二人害死了怀珠,本来淡薄的情分衍出几分敌意来。

他坦坦荡荡,笑吟吟说:“您不是着急抱皇孙皇女吗?儿臣这就成婚给您抱。过几日请她也入宫给您叩个首,以后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了。”

皇后脸色苍白,晏苏荷更泪水盈眶。

皇后抿抿唇,努力镇定心神,刚要说几句软话,陆令姜却神色冰冷淡漠,再无转圜的意思,奉了三盏茶便送客了。

“嗯。”

“真的?”

陆令姜的心绷到了嗓子眼儿,听她答允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

喜笑颜开,吧嗒重重亲了她一口,春风满面,“谢谢珠珠。”

这一夜的苦功,总算没白费。

他真想飞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将此事彻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为他尝过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龙驭宾天。皇第七子兼太子殿下即位,改元永嘉,是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论功行赏,海晏河清。

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设中宫,亦不置妃嫔,白衣食素,禁娱禁乐,这在历朝历代都从未有过。

新帝继位一年不踏入后宫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贵女入宫侍驾,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少之又少。

他眸中浓墨重彩着,是动情意味,喉结徐徐蠕动。怀珠做声不出,便仰头吻吻他的喉结,如风吹树叶般轻,微微颤动。

他笑骂她一句:“小妖精。”将她摁倒。怀珠双臂被他扣在头顶,如泥块一般迟钝,呼吸也越发急促,衣衫将褪未褪。

她眼神柔软地看着他,他也将吻衔过去,如密不透风的网,逼她像刚才那样奉承他,他很喜欢。

曦芽畏畏缩缩,哪敢逐太子殿下这位客。

陆令姜起身,急道:“等等。”

眼看着怀珠掀开帘子,背影就要消失,他心口一凉,忆起梦中她悬梁自尽的悲凉场景,抑制不住冲上前去,从后面将她圈住。

“别走。没消遣你,没有。”

他嗓子嘶哑了,目露哀怜之意,“……正事就是,我知道前世是我害死你的了,后悔莫及。那里有把剑,你将我杀了吧,解你的心头之恨,我绝不还手。”

第43章

倒贴

怀珠一怔忡,被这话精准击入内心。

刚才当着许信翎的面,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现在却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负了她的往事,他还敢主动提?

她表情忽然变得怪异,不耐烦,好像受什么羞辱一样,剧烈挣:“放开我。”

陆令姜见她神色大变,知自己终于说到了点上,长叹一声,穷追不舍,将姿态放得更低:“……怀珠,你把前世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说一遍。”

皇子尚且如此,怀珠她父母双亡,受过的苦更是难以想象。他虽竭尽全力弥补,却弥补不了万中之一。

所以他要爱她一点,再爱她一点。

“得。殿下真够狠心。”

盛少暄算看透了,这位白姑娘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太子殿下把她当明珠美玉捧着,自己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跟人家争。

“愿殿下和怀珠百年好合。”

西南边陲战事不容乐观,以将领穆南为首的叛军来势汹汹,隐隐有逐渐壮大之势。

太子殿下几日来为战事焚膏继晷,和白小观音相聚的时间寥寥无几。

叛军一头目正是一师太模样的尼姑,像极了怀珠之前误结交的妙尘师父。情形正处于一筹莫展之际,若能抓住反贼妙尘,穆南的弱点也会顺藤摸瓜地暴露。

“殿下何不去问问白姑娘?”

包括傅青在内,已有好几位东宫心腹这般提议。倒不是怀疑白怀珠的意思,妙尘与白怀珠师徒多年,白怀珠必然知悉底细。

多年师徒感情深厚,妙尘对这位小徒弟十分在乎。若将白怀珠绑了在火刑架上,一时三刻便要行刑,再堵了她的嘴,让她无法事先给妙尘通风报信——妙尘定然赶来相救。清剿叛军,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么做利用白怀珠当诱饵,狠辣了些。怕殿下舍不得辣手摧花,如此对待那位美若观音的太子妃。

其实白怀珠究竟有没有反心说不清,大家一厢情愿地相信她没有罢了。若她真是叛军中的一位重要人物而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不加以利用岂非可惜?

陆令姜撑颐沉思片刻,淡淡否决。她和怀珠的感情刚刚融洽,现在提之前那些龌龊事,绝非明确之举。

以她为诱饵,绝不能够。无论真假,他焉能把她绑在火刑架上钓敌军的鱼。傅青提出的办法虽直击命门,却太寒人心。

她和他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天知道他为了追回她付出多少,其他的事最好不要去烦扰她,免得横生枝节。

晏家落败后,韩家也树倒猢狲散,相互推诿罪名,俨然成狗咬狗之势。朝中可用骁勇善战者不多,必要时得太子亲征。

战事吃紧,百姓社稷大于天。若他熬不到与她大婚之日,唯有先亲征西南,若能平安归来再迎娶怀珠。

总之战事可平,不必迁咎于她。

傅青劝道:“若殿下对白姑娘说明情形,想来白姑娘也不介意为诱饵的。听闻白姑娘已故的养父张老,毕生以天下为己任,白姑娘作为他的女儿,也应明事理。”

与天下安危和龙椅相比,一介小小女子的牺牲实在微不足道。

陆令姜漫不经心听着,视线缓缓落在书房那幅栩栩如生的《鱼篮观音图》上。

他知道他的太子妃优秀,正直,如皎皎升起的一轮明月,圆润而不刺眼,是天底下的女子都比不了的。

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利用她的理由。

“此事孤另有计较,不必再议。”

他蘸了狼毫饱满,立在书桌前勾勒出西南边陲的布防图,将弓箭手的位置进行更改,秘密告知傅青,以诱敌深入。

虽然不一定奏效,且先试试。

傅青亦认真记着。君臣讨论战事,交换意见,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下午,烛灯油萎熔一烛,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长。

此时在国史馆当值的怀珠还不知道,上位者的一念之间,她就会成替死鬼。

她的眼睛完全痊可,比正常人还明亮些,每日在国史馆兢兢业业。

签下婚书后,太子殿下缠她不再那么厉害,只时不时送些琳琅满目的宝货来。或许婚契是他的一记定心丸,她既跑不了了,他便不那么咄咄相逼。

时局动荡,翰林院的诸位大人多有议论起西南叛军之事,朝廷正在遍地搜捕一个叫妙尘的罪犯。

卯时五更,正是上朝的时辰。陆令姜轻轻扯开帘帐更衣,临走前回头吻了吻沉睡中的姑娘,轻怜密语,含情脉脉,暗情流动,犹如羽毛一般柔漾。

姑娘睡得前,眼皮朦胧地睁开一条小缝儿,哈欠连天:“这么早?”

他笑了笑,制止了她想起来服侍的动作,“且睡着,由内侍做就行。”

怀珠听话地眨了眨眸子,雾濛濛的,瞳孔微有涣散。罗裳挨蹭,面庞甜润,春水般柔腻,昨夜刚承过雨露的样子。

“今晚我在御书房点灯不过来,春闱将至,有些考题需要最终斟酌一下。”

他俯身,低哑黏腻的嗓音徘徊在耳畔,“你要好好用膳,好好睡觉,别太贪婪看书哦……”

“行了,别啰嗦了。”怀珠沙哑地唔了声,模模糊糊,眼睛明亮得似北斗星可爱,“一整天,陛下都没时间过来?”

他颔首,“大概是。”

顿一顿,大抵是听出她话语中些微的挽留之意,指腹轻拢她玉雪可爱的眉眼,歉仄道:“忙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或许是黎明前最后一段黑暗的日子,他已经为她换了新的身份——国公府嫡女,明年便筹备立后之事。

之后,她便完全自由了,身份合理,家世高贵,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跑多久的马就跑多久,再无任何拘束。

“那好吧。”

她依依道了句,带着点遗憾意味的起床气,“恭送陛下。”

陆令姜冷暖自知,经过这段时候的相处,他感觉和怀珠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她的态度不再那般冷若冰霜,甚至有时候会浅浅关心他一两句,使人受用得很。

“好。”

他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若非公务在身,真想拉着她再肆无忌惮地滚一番。姑娘明媚清爽的面庞,随时像钩子似地弄得人心痒。最终,他封住她的唇,亲得彼此都不太能喘得过气才恋恋不舍地起驾离去。

怀珠仰在榻上呼呼喘了会儿粗气,直到圣驾完全消失,眼神才变得松垮起来,困意烟消云散,低声叫道:“周嬷嬷……”

周嬷嬷母女会意,立即前往小厨房煎药。昨晚娘娘又得了雨露,得及时喝这药才行。但药味甚大,陛下在的时候万万不敢煎,只得临时抱佛脚。

不过今日还算好,春闱在即,陛下忙着和翰林院的学政大人们给那些举子出考题,一整天都不会驾临重华宫了。

怀珠坐在帐中揉拧自己的小腹,胃里翻江倒海,总感觉身体被种下了种子。药还未煎熟,一股强烈的酸腥味便隔窗从小厨房飘出来,钻进人的鼻窦。异常猛烈的气息,加重了做贼心虚的慌悸感。

正欲更衣,她瞥见榻下地面躺着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被阳光泛出几分跳跃光晕。捡起来一看,是枚观音坠子。

质地粗糙,观音雕刻模糊,掂起来很轻,是枚不起眼的地摊货,和重华宫满屋的奇珍异宝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偏偏,它出现在了此处。

霎时浮现,平日里陆令姜把它衔在手中,当个宝儿似的时时把玩的情景。

怀珠看清了那东西是哪来的后,刹那间呼吸收紧,心急火燎地叫道:“周嬷嬷,快停!藏起来,别熬了!”

连喊三声,嗓音喑哑。贴身伺候的婢女柳枝见此,连忙小跑去禀告她娘。

厨房内的周嬷嬷也是一头雾水,但见怀珠手里牢牢握着个观音坠子,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心里也突突发跳。

出什么事了?

但是已经迟了,还没来得及处理,便闻太监细声细气的“圣上驾到……”接着便传来那人橐橐轻快的靴声。

“珠珠,坠子落你这里了,朕来取。”

·

陆令姜快到太极殿,才恍然发觉腰带空空,那枚观音坠子不知何时跌落了。

说起来,不过是十文钱的地摊货。但贵在那是她第一次给他买礼物,情意无价,他便一直视若珍宝地随身携带着。

这一路他都乘肩舆,没有落在半路上的可能,想是清晨在重华宫和她亲昵时候弄掉了。随身的物件不见,他总觉得空落落的不舒服,好在时辰尚早,专程回重华宫取一趟。

刘公公陪笑道:“陛下去而复返,娘娘怕是还没起,被弄醒了要怪罪呢。”

陆令姜琢磨着,这话听在耳朵里,像她不管他如何,只要撑得起来朝政就行。

但无论怎样,她来看他了。

这是一个称得上奇迹般的进步,他从前都不敢奢想,现在竟变成了事实。

“好。听你的。”

怀珠也没话说了,坐在窗边翻看桌上零零散散的几册书卷,内容枯燥,都是大儒孔孟的圣人道理。

雨色濛濛,天光泻下,她纤纤玉手翻看书页的样子很安静,和谐。

陆令姜的视线落在怀珠身上,就这么静静看着她,唇角禁不住轻扬。

今日她又穿了一件白裙,白之颜色似乎只有她穿来才这么漂亮,无形中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挪不开眼。

白玉般的脸庞上透着红,抹了淡淡一层胭脂,她整个人如同墙壁画中的白衣观音走下凡尘,氤氲着月光,通透而冷静。单手懒洋洋地支颐,比往日少了分警惕,多了分自然随性。

虽然她只在看书,并没看他。

但他看她就够了。

陆令姜滚了滚喉咙,强行压抑心中浮上来的那些绮念,“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提起眼睛,怀珠怔了怔,此行正为此事,“我都能看书了,自然好多了。药很管用,你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陆令姜侧过头去:“莲生大师是当世名医,由他出手,定然药到病除。”

怀珠见他还不肯承认,存了几分试探的心思,故意道:“许信翎也给我送了几副药,比你送的更管用些。”

他淡淡,“是吗。”

声音好似波澜不惊。

怀珠道:“我曾经许下心愿,谁治好我的眼睛便嫁给谁,可惜后来禁足期间又卖身给了您,无法实现自己的心愿了。”

陆令姜十分不悦,“话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卖身给了我,我又不曾逼你……”

本想大度一回,说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但,她不喜欢他,他就任由她嫁给许信翎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忽然造访,原来是求他放她一个自由,成全她和许信翎。

他忽然无比辛酸,肉.身上的疼痛比不过心里的万分之一,恨不得一死了之,从未活在这世上。

她在意的那个人,终究还是许信翎。

虽然他近来已竭力克制自己的欲念,不去白家骚扰她、惹她烦心,尽管他已十分小心翼翼,试探着和她交往。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她非要嫁别人,他又不能不放。

陆令姜转而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好羡慕许信翎好羡慕,他什么都不用开口,你便奔赴向他,而我求之不得。”

怀珠缓缓抬头,见陆令姜的眼神说不上清白,想把她生吞活剥,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她心头一凛,知他想的是什么,不敢再开玩笑,假装低头看书。

陆令姜也不在乎,当她是个哑巴,纯纯听自己倾诉就好,压抑多时的心里话一股脑吐出来,“除夕那夜,你那样和许信翎走了,搀着他抱住他,那样亲近,甜言蜜语,与我站在对立面。”

“我真是难受,回去走后一宿没睡,大醉一场。从前确实不大擅饮酒,但醉得多了,就慢慢练出来了。”

“想起从前有一次喝醉了,夜里还巴巴跑到春和景明院敲你的门,也真好笑,你早就不在那处住了。”

然而,太子腻得却比预料的还快。

怀珠回白家住,本以为陆令姜会纠缠不休,谁料连日来清净,太子连个人影都不露,亦未见赵溟来送东西。

他向来的风格是死缠烂打,乍然这般,还有点让人不适应。

临别之日他恋恋不舍,说得山盟海誓,温柔雅谑,婚嫁之约,好似只是一纸空谈。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候才热乎,分开之后便各自冷淡了。

这种情况,很像是太子有了新欢。

白老爷急得团团转,担忧怀珠失宠,白家本面临抄家之危,全仗着太子才得以转危为安。今后若没了太子的扶持,白家可如何在皇城下立足?

“怀儿,你做了什么事惹殿下生气没有?”

白老爷严重怀疑太子殿下纳了新妃,将怀珠抛在脑后了,逼着怀珠给太子写信,陈述深情,好歹将太子的心挽回。

怀珠不乐意。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饶是他胸襟宽广不治她的罪,内心也不可能不介怀,加之赵溟等人都厌恶她,陆令姜另寻新欢是再寻常不过之事。

而且他身为太子,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太多了,环肥燕瘦,争奇斗艳,哪一个不够他满足男人那点癖好的。

从前怀珠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也断不掉与陆令姜的纠葛,现在却这么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自然,寻常,一切心照不宣。

怀珠觉得,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是藕官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热腾腾的汤药,逼着她喝下,好像这是她和陆令姜唯一一点微弱的联系。

每每问起,藕官总说太子殿下吩咐的。估计陆令姜也就随便吩咐一句,唯藕官这么锲而不舍地执行。

怀珠的视力一日好似一日,全是这汤药的功劳。但陆令姜有新人在侧,她也不好一直厚脸皮受人家恩惠,便告诉藕官姑姑:“我的眼睛已大好了,明日无需再送药过来。”

她也想早点和陆令姜断干净。

藕官应了,翌日却带了个大夫来。因怀珠自称眼睛好了,这位大夫便来检查到底好没好。

怀珠认得,大夫就是她在梧园有一面之缘的莲生大师,当世最负盛名的医者。

“阿弥陀佛,女施主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

怀珠窘了窘,说谎被当面戳穿。莲生大师检查她的瞳孔,汤药当然还得继续吃,至少还要两个月。

她试探地问:“您是东宫的御医吗?”

莲生大师摇头,“女施主,老衲本在长济寺修行,是太子殿下为了治您的眼疾,暂时将老衲接来的。奈何您与太子之间或许有些矛盾,一直无缘给您治病,直到今日才得以见面。”

怀珠叹了叹,原来自己日日喝的汤药便是莲生大师开的方子,治好了她的眼疾,相当于再造的大恩。

她起身要给莲生大师叩首相谢,莲生大师却委婉将她拦下,道:“花又不是老衲种来的,施主不必谢老衲。”

“太子殿下,你为救我花了不少心血,我心里感激。但您是金贵之身,我不敢奢求您的位份,也不敢拖累您。今后您好好娶一位太子妃,就

陆令姜笑道:“朕悄悄的。”

之所以不遣人帮忙,是他内心那点阴暗的占有欲和洁癖在作祟,她独独送给他的物件,不想经任何其他人的手,玷污了玉坠,独一无二的心意。

刚刚踏入重华宫的大门,便闻到一股忽浓忽淡的药味,越往里走越强烈。他下意识蹙了长眉,脚步越来越沉,抿紧嘴唇,直到来到内寝,瞥见脸色苍白的她。

方才的微笑,也凝滞得一干二净。

他疑色地问:“在做什么?”

怀珠听到这个名字便七上八下,她和妙尘的关系陆令姜不会不知,这几日她已做好了向太子请罪的准备。

谁料陆令姜迟迟没来问罪。

他似胸有成竹,相信了她,又好似只要她嫁给他,他便能宽宥她之前的一切罪责。

怀珠不知,自己这三两重的骨头和朝政大事、江山安稳比起来孰轻孰重。

曦芽和老管家是梧园唯二的下人,见太子殿下神色沉沉,去而复返,担心小姐可能贞洁难保。

可谁也救不了小姐。

对方可是太子殿下。

只要太子殿下想,小姐就永远无法摆脱,永远得和太子殿下纠纠缠缠下去。

第44章

前世记忆(二)

怀珠下了逐客令。

像这样被冷冷拒之门外,陆令姜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早不至于失落,可以波澜不惊地接受。

他不愠不恼,也不放弃,走上前去敲门。知怀珠不会轻易给他开门,便耐着性子温温柔柔地一直敲,一边唤她的名字,直到烦得她受不了为止。

“怀珠,怀珠……?”

一方面,他向来珍藏在高墙深闺的一颗明珠,怀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闲杂人等采撷冒渎。

他有种人格被挑衅的感觉,好生愠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阉了那些人。

欺负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怀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药不可。殷勤讨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单他独独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为的辛苦——栽培红一枝囍,为护花单独建了座温室,每日以五钱血养花,日夜不辍,才得小小一片绿叶。

……却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将良药献给她了。

她没准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虽顽痼,却未必没有疗法。

他纯属自我感动。

莲生大师说得没错。

陆令姜气息一沉,喉间干涩不能言。

暂时逼迫自己摒弃杂念,指骨敲了两下门。良久,却没人应。

赵溟道:“殿下,白姑娘许是不敢开门。毕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个姑娘家在外居住,身边只有一个弱不禁风的丫鬟,一个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终日盘踞在外,她锁紧家门不敢轻易打开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来了,确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陆令姜道:“等会吧。刚才有人竟敢撬锁,她惊魂未定,且让她缓缓。”

赵溟道了声是,站到一边去。

陆令姜独自在怀珠家门前等着,棱角分明的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门前悬挂的一只铜铃铛。

她家门口他熟悉,不单大门,小门、侧门……每一个门的位置他都烂熟于心,这几日她家门槛快被他踏烂了。

她却没一次主动邀他进去。

唯一的一回,还是他将她捉住,强迫她来的。

当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现在还萦绕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陆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门,手法十分轻柔,用里面足以听得到的声音:“小观音。是我。别人都走了。”

“这次我是给你送药的。”

“长济寺有一位高僧,慈悲为怀,他听说了你的事,自愿为你医眼,制了药丸。我正好闲着,顺便给你送来。”

“你出来取一下?”

他敲的声音不大不小,伴随着拨铃声,里面的人不可能听不到。即便怀珠下午睡着,丫鬟和管家也能听到。

可又等候良久,门内死水无澜。

顿了顿,他又温柔笑着,试图像以前那样哄她,补充:“不苦的哦。”

那时候他嫌她烦,而今她嫌他烦。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汤,现在念起真是无比好喝,可能这辈子都再喝不到了。

陆令姜眉心隐隐发胀,倏然起身,不管不顾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弃她,他心里一千个不愿一万个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让他跪在她罗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滚烫的掌心烫得人一凛,怀珠滞了滞,回头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说吗?”

陆令姜沉吟着:“起码你把药喝了。”

怀珠微疑:“药?”

陆令姜低低嗯了声,端起桌上的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深褐色的药汁,尚且是温的。

怀珠认出这是上次喝的那种药,确实对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陆令姜从哪儿弄来的。但定然极珍贵。

陆令姜眉梢儿冷峻,道:“喝罢,没毒,也没有蒙汗药。喝了我就放你走。”

怀珠一怔,陆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识推诿拒绝。

他却执着让她喝,两人一推搡,汤药洒在地上被轻易浪费掉了。

打碎的药丸,好像被践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陆令姜深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眼眶微红,痛心到极点,“……就这般厌恶我?”

连药,也要打碎。

“对不住……”

怀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乱,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话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陆令姜苦笑一声。

应得的,这些痛都是他应得。

犯过的错就是犯过,哪有后悔药吃。

他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怀珠几乎逃命似地躲避着陆令姜,跨过层层守卫,发现许信翎正在东宫之外等着接她。

原来许信翎一早知道怀珠去了东宫,怕她独自一人在龙潭虎穴孤立无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没甚区别。

“阿珠,到这里来。”

许信翎急急说道。

陆令姜赶来时,生生目睹许信翎来接怀珠,怀珠很自然地和许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对着许信翎。她不选他做夫婿,就是因为爱上了许信翎。

她对着许信翎是那样深情而亲切的眼神,笑,如释重负,像情人一样。

陆令姜动了几丝杀意,过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卫兵同时将许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风雪般的狠意:“你他妈到底背着我跟许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抛弃我,就是移情别恋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为了你不顾做太子的尊严,像条狗似地天天跟着你,当着那么多人都给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却还明目张胆地和许信翎在一起。”

“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斩了他。没有他……你就会爱我了。”

怀珠乍然被吓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怀珠微微怔,不耐烦地避开。他的眼神更加凶狠,像是一头狼,完全没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陆令姜唇间隐隐渗血:“大师,我没想到她的眼疾会忽然反复。不能让她失去眼睛,绝对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双眼睛,就收他的,他觉得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

莲生大师长叹一声,知世间有癫痴之人劝不住,只得相助。

陆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药力的花瓣,摇摇晃晃,有些虚浮,即刻便纵马而去。

他怕珍贵的良药被雨淋,用油纸裹了许多层贴身揣在衣衫最里层靠近胸膛的位置。一来一回平时至少要一个时辰的路,冒着风雨半个时辰便赶回。

见雨夜中白家灯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怀珠闺房前,倒是不敢不从他的旨意。

陆令姜冷嗤一声,白家人从前欺负了怀珠多少,区区这点罪还请笑纳。

他将怀中药交给下人煎熬,过去翻怀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绷到了嗓子眼儿,从这般害怕过。

还好,她的眼睛恶化得没那么快。

喂药给怀珠喝,陆令姜的动作微微发颤,只听怀珠在意识恍惚中不停地说“疼”“我疼”。

他将她扶起,身后垫了软枕,发丝滴答尚淌着雨珠,道:“别怕珠珠,我来了,喝了药就好了。”

迷糊中的怀珠感觉到即将陷溺下去,是一双强有力的手将她拖了上来,给她温暖,给她安心。

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在意过,每当孤独时候就会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来。现在她终于要转身了,他却终于来了。

他说他来了,就再也不会走了。

她抓了下他湿淋淋的衣角。

……在没人看见的角落。

折腾大半夜,一场急病才终于平息。

白家人殚精竭虑,亲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对怀珠的重视程度,以后实不敢再轻视欺负了她半分去。

陆令姜将闲杂人等都驱逐干净,拿来了膏药,细细给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倾泻下,她安静而眠的侧颜那样干净、美好,连两鬓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断了翅的鸟儿。

陆令姜扣着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见病情终有所缓解,才轻轻地舒了口气,感谢上苍。

他不禁指着她,满腹幽怨,“白怀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这种手段来逼我服软,太卑鄙了。”

“你赢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恶狠狠,片刻却又软语央求,“但是,你也别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边,你再有个头痛脑热的,我照顾你,就当是玩玩我,或者就当我给你当个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灯等你,给你刻观音,帮你护理眼睛,带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戏。你快点醒来行不行。”

怀珠与他浅浅拉开了距离,亦默不作声。才看见华裳上还挂着一枚玉佩,长长的绦带,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间,也佩戴着同样的。

不知现在佩戴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扭过头去,平静地望向窗外月色。

陆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复杂。

刚才她靠着他。

可现在,她又离开了他。

虽同处一座马车中,他们之间的唯一联系,只有他偏执不肯放开的她的手。

是因为刚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陆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锁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给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会叫他一声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这么久,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陌生人。

他赖以取暖的那最后一点零星爱意,也被她收回。刚才他保持高冷独自气了这么久,气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见她哄半个字。

甚至,她还很有眼力价儿地把头从他肩头移开。

陆令姜略略崩溃,真想发疯,摁着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问“你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你爱我,我答应你连皇位都不要了。

陆令姜一惊,猛然清醒过来,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疯狂的念头。

他把她禁锢住,自己却想落泪。

为什么她不爱他,为什么。

明明只要她说一句爱他,他的权利,地位,人世间的所有力量都为化为乌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怀珠感觉到了注视,垂下头,静静道:“你给我解开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这么多卫兵看着。”

声音很软,是求人的语气。前几日她求人时都会戴上太子哥哥四字——听着好听极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们初遇的那段时光。而现在,只变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陆令姜避过眼去,松开了她,“才稍稍给了一点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让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声说:“我这次会听你的话,会安安分分给你当棋子。”

手指习惯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离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陆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却将她口中“棋子”二字当成了“妻子”,浑身顿时有股麻酥酸涩的泉流涌过。

他主动将她内敛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觉心底冻结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弯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诺言。”

怀珠见他态度大变,只因自己答应做棋子,蓦然间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链叮当作响,桎梏得已经够紧的了,用不着他再额外握一层,便疏离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陆令姜一滞,动作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让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宫,东宫的精兵披坚执锐,见太子殿下驾到齐刷刷地跪地拜见。

陆令姜回头,却将马车上的人抱下来。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赵溟一眼就看出来,那是被强娶来的姑娘,手腕上还挂着细细的链子,粼粼银色,如拴住振翅欲飞的蝴蝶的,远远看来极美极美。

怀珠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陆令姜的脖颈,冷眼瞥见不远处站着一青袍公子,竟是许信翎。

她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赵溟很快引许信翎来太子面前拜见,原来许家满门爱国忠烈,刚正不阿。此番叛军作乱,虽许信翎从前与太子殿下有些过节,但也抛下旧怨,主动请缨为平定叛军而出谋划策,赶来青州。

她微小地挣扎了一下,觉得自己更没尊严了。那金属的质感,饶是被体温焐了这么久,仍然坚硬冰凉的。

他实在禁不住,垂下头疯狂地吻她,肆无忌惮的程度,吻到最后换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将她拆吞入腹。

东方泛起鱼肚白,淡青色的曙光洒下。雨过天霁,碎云彩淡淡地飘浮在天空中,一轮明日即将破雾升起,驱散一切潮湿和黑暗。

掌心那只纤细的手腕忽然动了动,很轻微。

低头,见怀珠疲惫地睁着眼睛,面容苍淡地讽刺说,“太子殿下,快断气了,别亲了行不行。”

许信翎被按在地上,脸贴地,书香门第出来的公子从没受过这等侮辱。他欲挣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过硬汉的铁戟。

“阿珠,阿珠!别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陆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选一个吧。”

“要不我给你放门口,你自己来拿?”

陆令姜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把珍贵的一丸药放在门口。一来药物不能蒙尘,二来她没答应,他也不放心搁下。

三来,他也想借机见见她。

是那件事情的后续。

强烈的悲伤感浮上来,陆令姜感到喉咙一甜,身子摇摇晃晃,差点又呕出血。

此时,他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耳边只反复响彻一个杀人诛心的天真女声——

太子哥哥呢?

有太子哥哥在,没人敢杀我。

第45章

接她

隔日黄鸢来找怀珠,听说了太子殿下曾来造访的消息,上来便询问:“阿珠,太子殿下对你表明心迹了?听说你还请他进来喝茶了?”

怀珠眼皮跳了跳,不欲此事声张,面色上漫不在乎,一边给黄鸢斟茶一边隐晦地道:“是来过。说了几句。”

黄鸢暗暗期待二人有什么进展,见怀珠死水无澜的面色,知是没什么希望了。

“阿珠,你对太子哥哥真没半分念想了吗?”

见怀珠今日半披乌发,目覆白绫,一袭缣缃色百褶裙,全身如罩满白雪,玉色一样纯粹。若再戴上头纱手持杨柳枝,眉心那一粒朱痣,活脱脱是观音菩萨转世。

真美呀。真是传说中的绝世美女。

当年白小观音被一众男人抢得热火,后来神秘失踪,不知落到了谁的手里,此刻却忽然露面。

盛少暄注视良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眼睛,啧啧叹息,别有意味。

晏苏荷亦滞了半晌,镇定地招呼:“原来四小姐也在,真是巧。”

怀珠和这些人说半字也懒得,眼神只下意识瞟向陆令姜,斯人却没什么神色。

气氛略略奇怪,白眀瑟打个圆场。众人落座,盛少暄挨着晏姑娘坐,晏姑娘又挨着陆令姜坐。怀珠既走不脱,坐在了离众人最远的位置,周围只挨着眀瑟。

目光不由自主聚在怀珠身上,眀瑟依次引荐了晏苏荷和盛少暄,最后顿一顿,才笑容可掬道:“……这一位四妹妹肯定不知道吧,是太子哥哥,人可好了,你们之前没见过。”

怀珠掀起眼皮子,心照不宣。此番偷跑出来未经报备,如此恰巧被他撞见。

踯躅才闷声道:“太子殿下。”

陆令姜轻吹着茶盏中冻缥色的浮沫,闻声微一颔首,关系不远不近。

眀瑟见二人疏离的样子暗暗得意,自己这便宜妹妹生来卑微,怎见过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白家只是四品之家,她也是削尖了脑袋结交到了晏姑娘,进而才有幸认识太子殿下。

当下更热乎,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地叫着,有意无意体现优越感。

帷幕拉开了,戏台子上咿咿呀呀。这场《目连救母劝善》是场大戏,长达一百折,回肠荡气。锣鼓每敲一下,气氛随之悲凉一分。客席的灯烛都灭了,剩摇摇欲坠的几颗火星。

晏姑娘见怀珠太远,亲和地邀她过来坐。怀珠无动于衷,自顾自在角落静默,听陆令姜和晏苏荷有说有笑,一个太子一个太子妃,两肩挨近,亲密无间。

怀珠忆起前世和陆令姜最后一次相见,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想和他一起看小玉堂春,等来的却是一条白绫。原来他不是不爱看戏,只是懒得陪她看。

眀瑟凑过来好奇问:“许久不见四妹妹踪影,爹爹把你送去哪儿了?”

对于怀珠去向,白老爷向来守口如瓶,任眀瑟怎么打听,甚至连白夫人都不知道。

大多数人都猜测白小观音被石家那位纨绔子弟石韫弄走了,眀瑟却知道并没有,因为石韫就是她的夫君。眀瑟一直不喜欢怀珠,也是因为明明她先和石韫定了婚事,石韫的魂儿却被白怀珠勾去了。

若非白怀珠后来忽然消失,自己还不一定能当上石家主母。

白怀珠究竟被什么见不得光的人圈养了,是四十岁的大腹便便,还是六十岁的老白毛?白家三女都三书六礼正常婚聘,只有白怀珠丢人现眼,为人外室。

眀瑟载着揶揄的笑意:“你家金主爷爷今日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平日你伺候他是跪着还是舔着?”

怀珠把玩香囊中几粒冰凉的药丸,若有若无的草药香,妙尘师父刚刚给的。

闻眀瑟奚落,斜斜剜她一眼:“是呢,大姐姐的夫君石韫公子当初爱我快爱疯了,说只要我嫁给他,跪地给我提鞋都愿意。谁料他如今又食言娶了大姐姐,估计把大姐姐当替身了吧。”

眀瑟脸色顿时一变:“住口,你胡言乱语什么,敢污蔑我夫君?”

怀珠歪了歪头,又艳又冷:“大姐姐不信?也不用急,这辈子生得丑些没关系,下辈子好好投胎就是了。”

她朱颜酡色的唇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水光润泽,当真天生媚态,锋芒毕露地张扬自己的美貌,美貌就是天赋,美貌就是武器。

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要美。

拉开档次、一骑绝尘的美。

别人嫉妒死也羡慕不来。

“你……!”眀瑟牙齿咯咯作响,拿起桌上烫茶就要泼怀珠,“小贱.人,就会勾引男人,和你娘一样的妓子,活该为人妾室被万人玩。”

这话真真戳中了眀瑟的痛点,她虽是白家嫡女,却遗传白老爷多些,左右颧骨略显不对齐,皮肤也较其他姐妹为黑。夫君石韫好色,曾多次贬低这副容貌。

怀珠漫不经心,淡淡剜道:“你急什么?想好这一泼什么后果。”

她们不都喜欢装一副贤淑小意的模样吗,她们最爱慕的太子哥哥可就在一旁,泼了,太子哥哥可就看出来谁是泼妇了。

眀瑟隐忍着放下茶杯,忌惮着太子,那些脏话还真收了起来,指责道:“四妹妹,白家待你不薄,你本非白家的种,这么多年白家却养着你和你那野种弟弟,你还不知人伦不敬尊长,当真忘恩负义。”

怀珠哂道:“不薄?白家把我和弟弟当奴隶使唤,饭不温饱衣不穿暖,动辄打骂,更把我强绑了送去虎狼坑做妾,毁了我一辈子,便是不薄?行了,你费那么大劲儿才做了陆令姜和晏苏荷的走狗,好好稀罕吧。”

眀瑟又怒又惊,平日白怀珠唯唯诺诺的,白家一介浣衣婢而已,叫她往东不敢往西,今日她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如此忤逆不孝公然怨怼母家,还敢直呼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大名?

台上丝竹声喧闹起来,一场戏正演到关键部分,蹭蹭蹭,咚咚咚。

怀珠觉得这场戏令人作呕,起身离去无半丝留恋。眀瑟气不过,狠狠踩了脚她曳地的裙摆,欲让她当众裸身,至不济也跌个大跟头。

怀珠察觉,闪身躲了过去,妙尘师父和养母从前都教过她剑器舞。只是这么一来,香囊里的药丸甩了出去,一颗骨碌碌正好滚到陆令姜脚边。

场子静了。

陆令姜和晏苏荷同时回头瞅她们。

盛少暄皱眉道:“三姑娘,你怎么还和你妹妹顽闹?”

眀瑟被太子殿下这样盯着,生怕留下刁蛮的印象:“不,不是,她先撒泼的。”

羞愧欲死地回座坐下。

怀珠伫在原地,感到了陆令姜目光中无形的压力。她隔着白绫小幅度地揉了揉眼睛,有点疼,也有点湿。

但妙尘师父总共才给了她十颗药,每一颗对于她的眼睛来说,都是延缓失明的救命药。丢脸可以,却不能丢药丸。

她不顾面子走到陆令姜跟前,蹲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药丸。

忽感指尖异样,与一柔腻冰凉的手触到,原是陆令姜的手。

他虽还坐在原座,却微微弯着腰,口型一张一合,似在体贴问是找这个吗?

一枚小似雨珠药丸,正躺在他手心。

怀珠气息沉了沉,迅速从他手心撷过。两人呼吸交织,都带着嫩寒的白旃檀香。一起睡得多了,气味沾在彼此身上。

周围皆朝这边张望,陆令姜还欲留她,她的裙角却从他手心飞速逝去,只剩一阵空荡荡的秋风。

陆令姜见怀珠面覆白绫,才想起她的眼疾。她本来不用戴白绫的,如今惧光成这样,怕是因前些日的落水而严重了。

眀瑟细声细气道歉:“太子哥哥,盛哥哥,晏姐姐,四妹妹从小不是在我家养的,野蛮不懂礼貌,还请见谅。”

盛少暄自是和和气气应了,陆令姜闲闲呷着茶芽,酽酽蒸腾着天缥色的水气。

晏苏荷瞥见方才陆令姜与白怀珠指尖相触,心里乖乖的,下意识离陆令姜近了些,想挽住他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拂开,疏离冷淡得很。

晏苏荷失落。表面表现得越不在乎,往往心里越在乎。方才她看得分明,太子哥哥的眼神一直落在白怀珠身上。

……

怀珠从酒楼脱身出来,长长舒口气,才感胸口的堵塞之意渐渐消退。

画娆正在外等她,担忧地问:“姑娘没被为难吧?”

怀珠摇头,按照前世推算,过几日承恩寺的佛经会她们会把她叫过去羞辱一顿,再诬陷她推了晏苏荷,给陆令姜日后腻歪她时一个杀她的理由。

病入骨髓,拔除迫在眉睫。

她招呼画娆:“走了。”

先按原计划去香料铺子,买几味制备莲花藏之香的原料。

怀珠童年美满,幼蒙庭训,在文学、佛法、剑法、香料上均有一定程度的造诣。如今养父虽死,靠着遗下的香方制莲花藏香不成什么问题。

画娆陪着怀珠,主仆俩买完香料,见怀珠脸色氤氲着一层云,似有隐忧。

今日在酒楼偶遇了陆令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结果。

秋雨沾衣,敛了伞刚进一进春和景明院的门,果然见陆令姜正倚在朱漆二色的槛窗边,手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似已等很

他居然为了一个外室卑躬屈膝……

“就连太子哥哥近来摆弄花草,也全都为了治白小观音的眼睛。”

晏苏荷终于受不住,伤心得哭起来,泪水顺着指缝儿潸潸落下。

她眼中冒出些许怨毒的光,拳头暗暗捏紧。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堂堂贵女要输给白怀珠,不甘心,她绝不甘心。

第46章

花开

外界虽凛冬酷寒,东宫的温室殿内却奇花嘉卉,蜂蝶翩翩,别有一番春色。

这座寄予了浓厚期望的盼珠园,本是一个培养各类珍奇药草的药囊,为治眼疾,细心栽培了数个月,终于初见成果。

其中位于最中央的一株奇花最耀眼,高二尺有余,胭脂色的花.苞,花瓣间生有白点,给人以绮丽妖异的感觉,和莲生大师描述得一模一样。

陆令姜挽起衣袖,浇灌下一瓢水。

怀珠疑道:“种?”

故事说来有些奇幻,怀珠怔怔,听着难免动容。她想起自己捅了陆令姜一刀,他流下的血液的确是黑紫色的,当时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你一定很恨那地方吧,但说实话,我很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儿。”

“放肆……”怀珠听故事似地,听陆令姜讲过往的那些荒唐事,跟听笑话似的。从前在春和景明院她夜里睡不着时,他也经常给她讲各类故事,奇闻轶事,哄着她入睡。

有时候,他还会给她唱个曲儿,那调调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温柔的……

怀珠心力交瘁,趴在桌案上还真睡着了。君臣絮语的声音在耳畔越飘越远,不知过多久,一个温其如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小祖宗,醒一醒?”

那声音如琢如磨,挥之不去,怀珠惺忪扒开了眼皮,意识稍稍恢复,才见陆令姜那双静穆的仙鹤目正探头凝睇着她,说不尽千丝万缕的情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