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激灵灵一惊,下意识直起腰,两腮微有酡红,垫在脑袋下的左臂却被坚硬的桌案咯得生疼,轻嘶了声。
屋内空荡荡,焚香洒扫过,魏恒和许信翎早已不见人影了。
陆令姜责怪:“这样硬的桌案,你竟也能睡得着。”一面挽起衣袖到手肘处,帮她僵硬的左臂关节推宫过血。
怀珠耷拉着眼皮任由他摆弄,还自怔忡着。他隐隐青筋凸起的一截手臂离她无限近,淡淡雪松味钻入鼻窦中,蛊惑神志,让人昏沉沉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沉沦。
她和他再亲密的事都做过,殢云尤雨时骨肉几乎融入彼此,却也没此时他给她揉胳膊来的悸动大,麻痒痒的,几乎捻在她的神经上,每揉一下她便加重一分面红耳赤。
拧了拧眉,她想着自己还是不能以卵击石,跟陆令姜掰硬手腕是没有好结果的,若是徐徐图之,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就怕穆南伤重身死,已撑不几日了。
陆令姜半晌就帮她揉好了,又俯身解了椅上的银链子,一面商量的口吻:“今日是我的生辰,可以陪陪我么。”
一面道,“伸手。”
怀珠乖乖伸出手腕,他将左手腕的链子戴回去,单膝跪在她面前。
“怎么陪?”
左不过是榻上那点事。
他似早有打算:“青州乃天下闻名的陶都,三山五湖汇集之地。今日下午得闲,我们一起去湖上泛舟,好吗?”
他不知怎地近来那么喜着白色衣裳,今日又是一身皦玉色的长袍,如雪纸诗卷,俊逸的眉眼,宛然的笑意,真是翩翩浊世一佳公子,可做事却与外貌严重不符。
怀珠忍不住奚落道:“赵大人前几日不是送给殿下两个姬人,殿下也该好好眷顾,省得辜负了两位妹妹。”
陆令姜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你吃醋了?”
怀珠不知他怎么得到这个荒谬的结论的,扭过脸去不理会。
他慢悠悠剐着她的发丝道,“那两个姬人我从始至终也没收,看都没见过。”
怀珠不想再谈下去:“好像落雨了。”
陆令姜暼着窗外,“没事,雨不大。”
雨不大,言外之意是一定要她陪他。
今日是生辰,一年只有一次。
怀珠只得回去换了身不曳地的衣裙,用温水将颊侧的泪痕擦干,戴了帷帽,临走前犹豫片刻,又悄悄揣了两颗避子丸。
陆令姜早已等着她了。
他独身一人撑着伞,身畔并无旁人,看来是一次微服出巡,“珠珠,这里来。”
雨雾濛濛,怀珠双手捂着头奔至他身侧,鸦黑的发上还是沾了些雨丝。
他含笑帮她拂去,“笨”,随即牵住她的手往行宫外走,和谐而又自然。
行宫守卫重重,如密不透风的铁桶,但太子和太子妃同行便无人敢阻拦,一路上的卫兵俯首跪拜。
怀珠皱眉摇头,“你真是不可理喻。”
陆令姜有些自嘲,手心握了她裙上一截丝绦,沉浸在一厢情愿的情绪中:“我什么都答应,就怕你不答应。”
榕树上千万根象征姻缘的红绳飘荡,两人同在树下,像定情一样,显得春情缱绻,甚为浪漫。
“神经病。”
怔了半晌,怀珠吐出一句。
她后悔了,再也不说这等没边没际的话了,拎着罗裙匆匆跑开。
陆令姜瞧着她纤秀的背影,笑了笑,也没追。左右同住在皇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能逃到哪去。
她刚才说什么?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
他默默在心中回味数遍,如一瓢清酒从心窝溢出来,四肢百骸无比舒服。
虽然她只是骗他的。
……
怀珠心绪不宁,自己冒失了。佛门圣地,该当澄心定虑,而非谈情说爱。
冬阳刺眼,她揉了揉眼睛,又把挡光的白绫戴上了。佛经也没心情再听,准备唤了守在门口的曦芽,一道回梧园去。
石家人看到她独自一人的背影,面色各异。刚才她身畔有人作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
石老爷记恨怀珠,太子就是因为她毁了他幼子的一只眼睛。
石娆看她不顺眼,她抢了太子去。
石修和石韫兄弟俩皆垂涎与她的美色,心怀鬼胎,却蠢蠢欲动。
这一家子人,都盯上怀珠了。
石韫一直认为怀珠是自己的女人,当年他连聘礼都送了,白怀珠却硬生生被太子夺去,囚在别院玩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
石韫来寺庙之前喝了些酒,欲念熏天,浑身燥得难受,恰好缺个女人解闷,便悄悄尾随怀珠。
这长济寺甚大,分为东禅院和西禅院。此刻弘忍大师在东禅院讲经,香客们也都在聆听圣训,西禅院显得极为静辟,只有几个洒扫的和尚。
阳光淡黄,凉风拂体,落叶沙沙。
怀珠察觉身后有个影子一直尾随她,初时以为是陆令姜,又觉脚步声不太对。
她故意停下脚步,那人影果然飞速朝她靠近,竟要一把抱住她。
怀珠闪身,石韫扑了个空,“白小观音,别躲啊……”
摸摸肚子,笑眯眯地瞧向她。
怀珠微惊,看清来人,目光顿时变得冷淡。及笄那日就是石韫闯进闺房非礼她,毁了她本来正常的人生。
若非她家破人亡,怎会被白老爷收养,又怎会认识陆令姜?
一切不幸的源头,都是石韫。
且前天上坟的路上,石韫已堵过她一次,再三与她为难,此时俨然故技重施。
“小美人。你可真好看呐。老天爷不长眼,才让你跟了太子。
“爷要弄你两腿合不拢,哭着求爷。”
说着就朝着怀珠扑过来。怀珠眼睛不方便,罗裙咔嚓一声顿时被撕下一块,腰带跟着松垮了些。
石韫嗅着那块罗襟,更加兴奋,笑嘻嘻说:“你知道吗,当初你爹本来不用死的,但他太碍事,我故意把他磕死的。谁让那老东西反对咱俩入洞房?”
陆令姜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贪婪地享受着她一时无意识的依赖,生怕动作大了惊醒这美梦。
她内心深处……也爱他的。
哪怕一丝丝。
他心跳怦然,此刻真情的流露,比单纯的榻上敦伦之事来得更让人悸动。兜兜转转,经过这么久,她终于又主动抱他一回。
夜晚随着月上云雾的流转,一点点淡去。怀珠大抵是找到了一处舒服的所在,整晚都窝在他怀里没有翻身。
陆令姜一夜未眠,盼着夜晚再长些、她晚点醒来,让他多在这虚幻的温柔乡中沉迷一刻。
低下头去凝视她的睡颜,见她面容透着娇憨,清雅秀丽,洁若冰雪,每一寸都长在他的心尖尖的。
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时候,却见她朱唇微动,忽然嘤咛了声“别动——”
陆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怀珠,原来是梦话。随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会梦到自己。
再度抬眼,见怀珠已然醒来,一双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着他。陆令姜一恍惚,置身梦中,连呼吸都凝滞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盖着嘴打哈欠,哼唧了声,居然对他笑了笑,两只酒涡雪亮亮的比暖阳还暖,之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往他怀里钻。
陆令姜的灵魂快出窍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没,滚滚糖霜注入心头。
凝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听她模糊不清地呓语:“晚苏不说殿下昨晚不回来了吗,妾都没留灯等您。”
……晚苏。
陆令姜犹如被一瓢冷水泼醒,她在半梦半醒间,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会抱他、对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怅然若有所指,过往的这么多年来,她曾经爱过他,那些温柔的岁月自己从未珍惜过。
手指近乎痉挛地抖动一下,舌尖酸涩不堪,心脏钻剜地突突疼。
陆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怀珠才苏醒。
昨晚她噩梦缠身,半梦半醒间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来到妆镜台边,却见陆令姜还没走。他毛遂自荐要给她上妆,惹得怀珠连连躲避。顶着男人上的妆,她还能出去见人吗?
陆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颗朱砂痣,适合素淡的妆容,他只要拿黛粉帮她描一描眉毛。
怀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窝两下,那块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语连连,惊得檐下的喜鹊都扑棱起来翅膀。
“殿下别闹我了。”
最折磨的人,既然决定要养白一枝囍,以后这等痛楚每日都要经历一次。
随着养花人体内毒素慢慢积淀,取血的部分也从手腕、手臂,最后以长约七寸,尖细若锈花针的金针扎取心头血,取最毒的血,以完成最后的养花过程。
恍惚之际,陆令姜眼前浮现前世怀珠上吊的情景,定然比这疼痛一百倍——但能为她赎罪,他甘之如饴。
他被毒气攻心,身体实在撑不住,解药有催眠作用,放完了毒血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陆令姜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毒气带来的副作用使他四肢百骸如被碾压过一半,寸寸快要碎掉。
皮肤之上亦起了层斑斑点点的黑痕,让人联想起死人身上的尸斑。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陆令姜抬着手臂静静看了会儿,哑然失笑,好在没生在脸颊脖颈这等裸.露处,穿上衣衫后倒也看不出来。
他想,日后不会要毁容吧?……这可不太妙。那白怀珠相当看脸的,前世多次坦言说她喜欢他,因为他的脸长得还行。
晨光熹微,清露沾衣。
蒸栗色的曙光映在门户之内,风和日丽,云消雪霁,冬日难得的晴好日子。
陆令姜身着寝衣便迫不及待地去温室殿,见昨日滴在土壤上的毒血已被吸收,花盆的表面只有一层干涸黑红的血渣。
然后,在朦胧的天光之下——
白种子冒出一个小芽。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状若癫狂,冰凉的手掌捂住手腕上的伤口,心头更舒坦得很,畅爽,自己这血流得值,真值。
老天爷待他不薄。
复明的良药又回来了。
·
惚惚数日过去,平安无事。
梧园之内冻结的小溪渐渐解冻,清晨偶尔听见一二鸟儿的啁啾声,雪中春信,寒冷的凛冬终于要走到尽头。
冬末春初之际,长济寺将举办水陆道场,有高僧讲经授法,指点迷津。
许多达官贵人和善男信女趁此捐香油钱,香雾缭绕,排场甚为壮大。
怀珠秉承父志,自幼吃斋礼佛,如今家境虽拮据,对于这等盛会却乐于参与。
何况她之前想去翰林院做翻译佛经的女掌故,因眼盲才暂时耽搁下来,更应对佛经典籍熟识才行。
她本生得秀丽,又爱着雅洁白裙,前几日太子殿下那一跪,更将她的地位史无前例地提升。在百姓心目中,她如神圣不可侵犯的观音菩萨一般,命定的太子妃娘娘,引来争相膜拜。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未婚,却隐隐有模范夫妻那味儿,鸳俦凤侣,宜室宜家。
皇城女子个个效仿怀珠,以面覆白绫为美;而皇城的男人,却又以宠妻为本,畏妻为荣,一时竞相传出高官跪老婆的传闻,乃是效仿了太子殿下。
怀珠身体欠安,久久幽居梧园之内,自然不知这些风言风语。
她写了一封信给黄鸢,问黄鸢是否前往长济寺讲经会。方才撂下笔,下人禀告说许公子来了。
怀珠愣了愣,开门迎客。
许信翎甚久没露面了,此番也没大事,只来探望探望怀珠。
前些天陆令姜当众跪在她门前一天一夜的事他听说了,甚为震惊,不可思议。
“太子其人,我认识很久了,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
许信翎唏嘘片刻,也不知说什么好。看着情敌如此努力,自己这几天却因怀珠的拒绝而意志消沉,自暴自弃,心里怪怪的。
“事情解决了吧?”
怀珠闻陆令姜三字,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前世那些悲欢离合,微微失神,随即坚定下来:“嗯,解决了。我与他说明白,以后只做普通朋友。”
但还不算两清,那日她给陆令姜送人参和银子,陆令姜没收。她尚欠一个人情,得想办法再送一次。
许信翎半信半疑,太子努力了半天,不会甘心于一个只做朋友的结局。
他欲言又止,想问怀珠现在还恨不恨陆令姜,又觉这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实在难说,住口算了。
曦芽上茶,怀珠欲给许信翎倒茶,却被滚烫的茶壶烫到,险些打翻。
“小心!”
许信翎连忙扶了把,见怀珠的瞳孔完全失焦,如起了一层雾似的,病入膏肓。
她刚刚醒来本来惺忪,一下子睡意全无,双手交叉挡在胸膛之下。
陆令姜捏捏她鲜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来画。”
怀珠想了想,“你给我画的太重,不好看。”
陆令姜不以为然,定然要试试。
怀珠却连连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画眉是夫妻之间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给我画
怀珠捂着胸口,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越焦急时刻,眼睛越看不清。即便看得清,她也不是一个体型剽悍男人的对手。
情况危急,她想着西禅院虽幽静,却也有洒扫的和尚,便欲张口大声呼救。
原来,从第四道垂花门到外界的距离,也仅有这么短短一炷香的路程。怀珠瞧着丫杈间隐隐发亮的蜘蛛网,呼吸着潮湿而清冽的空气,不由自主阖上了双目。
乘马车往澄湖上去,路过热闹的青州街市绣门朱户,罗绮飘香,市肆繁盛,人稠密集,好一派人间烟火的景象。
饶是在这样的边陲小城,百姓依旧安居乐业,侵扰百姓的只有穆南的人马。
怀珠的心念忽然有些动摇,穆南和师父他们是好是坏,自己帮叛军说话对吗?
她的思绪也逐渐飘散开了。
憋了半天,皇后也只能说出这一句。
白家虽只是四品,在朝中不算什么高官,白怀珠却也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太子要娶白怀珠为太子妃,虽不匹配些,但于世情伦理上并无大问题。
晏苏荷的身子在风中摇摇,含情凝望着陆令姜,委屈至极,快要站立不住。
莲生大师觉得怀珠作为苦主,诸事没有必要瞒着她,便将红白一枝囍的灌养之事告诉了她。此花是良药,来之不易,需以血换血,以心换心。
太子近些日来沉溺于种花,原是为了治病救人。初时种下红一枝囍,被晏家刻意毁去,后又种白一枝囍,每日以毒虫咬啮自己使血带毒,再以毒血灌溉白花,这才使良药失而复得。
他不要以为她会感恩,会感动。
她不会跟他的,若欠了他的恩,把这双眼球剜下来还给他就是。
黄鸢劝怀珠冷静,好生想一想,太子殿下如今真的知道悔改了,不再是当初那副吊儿郎当的薄情样子了。
怀珠思忖再三,将软剑藏在了自己腰间,妙尘师父前些时日曾教过她几招保命的剑法,此行若有危险,正好施展,毕竟东宫是龙潭虎穴。
现在,她就要见陆令姜。
第47章
打碎
太子殿下为人谦和,平日里礼贤下士,宫人们即便犯了错也不会受苛责打杀,生病还会得到额外关照。
整个东宫跟个温馨大家庭似的,在皇宫做事的宫女太监都愿意往东宫调。
正因太子的仁德之名远扬于世,性情过于温吞,人人才敢把他当成软柿子捏。
晏家身为人臣,威逼到东宫头上,出入东宫如无人之境,也是料定了太子束缚太多顾虑太多,根本不会为了一介外室动摇了朝中地位,最终定然会妥协。
晚苏抱着脏乱的戏服,瞥见桌边散乱的刻刀,瓷秘色的观音坠还只雕刻一半:“这次您犯太子殿下的忌讳,定然不能翻身了,还雕这些有什么用。”
以前雕了多少个观音坠,寒酸之物,何时见太子殿下戴过。
怀珠冷不丁一句:“你说得对,确实没用,那就摔碎吧。”
晚苏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怀珠已然起身,神色漠然,将那观音坠往地面一抛,哐啷,玉断然碎成好几瓣,摔得个触目惊心。
“姑娘!”
晚苏吓了一跳,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蹲地上捡碎片:“您疯了,奴婢只是一时气话,您雕了好几天的,怎么真摔碎了?您这么做给谁脸色看,怨怼太子殿下吗?”
怀珠道:“气话,你也知道你是奴婢,配说气话?”
这话夹枪带棒,晚苏一凛,白怀珠平日软软弱弱,生一遭病脾气倒大了,拿腔作势当起主人来。
怀珠知这婢子的心思,穿银朱色戏服献唱就是此人的主意,暗地想爬上太子的榻,自己挨过她多少口头欺负。
晚苏顿了顿,暂时揭过上个话头,换回笑脸帮着梳墨色的头发,“姑娘莫气恼,刚刚东宫传话说太子殿下已来看您了。姑娘病了一天一夜,得抓紧这次机会,多抹些胭脂遮遮病容,才得殿下欢喜。”
怀珠低声道:“他来关我的事。”
晚苏又一愣,还没等继续开口,听怀珠料理那件湿漉漉的银朱色嫁衣:“你告诉他我还病着,这个也拿出去烧掉。”
“姑娘……”
晚苏彻底懵,疑惑白怀珠吃错药,还是大病一场坏了脑子。
一针一线绣的戏服,竟说烧了。
往日听说太子殿下要来,白怀珠提前两三次时辰央她们帮她上妆,欢欢喜喜准备饭菜等着,今日却逆情转性六亲不认?
怀珠径直回榻上睡了。
晚苏唏嘘,白怀珠从前都被太子殿下捧在手心纵着,这次仅仅受了点打击,就像一具烧焦的死灰,不管不顾,怨怼太子殿下,破罐破摔,当真是自己作。
霪雨之秋,蛛丝似的雨脚下得遍地潮湿,稀疏又暗淡的星光,室内姜黄色的耿耿残灯,压抑着一层令人窒息的倦意。
入睡没多久雨水便大了,肥大的蕉叶发出噼里啪啦的动静,在风雨中飘摇战栗。室内灯烛全灭,月光像一层黑纱。
这样孤寂的夜怀珠曾熬过无数个,当时盼着有那人在侧,现在却巴不得清净。
朦胧中感到一双手轻轻覆上自己的身体,熟悉的温度游走:“睡得这样早?”
怀珠微怔,随即触电般缩回身子,前世惨死时的情景一幕幕浮现于眼前。
这嗓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对方却抓她脚踝拖到身下,轻易圈住了腰,笑笑:“害怕做什么,是我。”
随即一枝灯烛亮了。
朦朦胧胧的光。
黑暗的大雨哗啦哗啦地下。
陆令姜的五官显露出来,斯斯文文的面皮,微微上挑狭长风流的仙鹤眼,三眼白,还有他下泪堂那标志性一粒黑痣。
他重复了遍:“是我。”
再见熟悉的眉眼,怀珠呼吸沉重。
陆令姜脸颊被烛光映得暖黄色,“哭了?听下人说你发烧病着,眼睛也不大好。”
说着以指尖拭去她颊上泪痕。往常她受一点点小伤都要费心机传到他耳中,他不堪其烦,遂这次的事一开始没在意。
“朝上有人弹劾东宫,我才这么晚来探望你,实在对不住。”
前世他也用这样温淡的语气惑她,让她不停地心软沉沦,终至送了性命。
怀珠欲挥开他覆在腰间的手,陆令姜却顺势握住,试她的体温,“头还烧着疼吗?”
他刚从外面过来,拇指沾了些微寒,摩挲她的颈部动脉,那感觉恍若上辈子白绫缠上脖子时。
怀珠吞咽着情绪:“不疼了。”
陆令姜莞尔说:“你这般哽咽是还怪我了,总要给你敷个止痛两贴,见你安静睡了才能放心。”
捎来两剂止痛贴,揉碎药膏,暖热粉质的触感,覆在她额头。
他虚伪得跟圣人似的,怀珠怨意汹涌,一道冰凉的雪线从胸膛升起,撇开他的手,凶狠着低声:“用不着你管。”
空气骤然安静下来。陆令姜一怔,两人莫名其妙僵持。平日怀珠都软软糯糯的,走路恰似弱柳扶风,哪曾这般疾言厉色。
怀珠的情绪隐没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
僵持半晌,她还是抽噎了下,音调微微示弱,“……对不住。前日送生辰礼被您责怪,有些伤心了。”
陆令姜咀嚼着她的话,“我知道,是我的错。”
雨水滴滴答答自房檐落下,阴天特有的湿润质地,使得室内都若有若无飘着一层冻缥色的雾气。
这龃龉生得奇怪也不值得,陆令姜并不想和她吵,手指滴滴答答敲在她雪肤上,没急着安置,只和她说些私闺话。
怀珠却觉得身上一大块附骨之疾,疼痛得很,亟需清理。
见室内的白旃檀焚尽了,想再去续上些,趁机脱开陆令姜。
白旃檀也叫莲花藏香,焚烧的气味庄严圣洁,是佛家之香。怀珠曾跟着养父常年礼佛,养父以秘法调制此行香,日夜浸染,使怀珠身上也自带这种味道。陆令姜向来很喜欢,说是能缓解他的头疾。
陆令姜却轻轻捏住肩头,将她阻回来。怀珠一蹙,他得了她身上那股销醉的体香钻入肺腑,“有你,就不必焚香了。”
往日这些调情之语,她都羞羞答答地应承,或随他一块笑,主动探唇过来触他的唇瓣,两人顺势滚到一块去。
可今日她垂眼僵坐,脸色没有任何波动,如罩冻霜,完全不理会。
陆令姜稍稍敛了色.气,正经道:“莫气了,生辰之事确实怪我。我当时被许家的事烦晕了头,才乱责备你。”
怀珠仍听得个待答不理。
他道:“笑一笑?”
平时她温顺美丽,今日却一反常态,怎么哄都无回暖之意。
陆令姜未免暗暗纳罕,但他因落水之事亏欠了她,思量着总也要弥补她。
怀珠百念灰冷之下尽是仇意,抬眼恰好瞟见了他脖颈间一道卵色的疤痕,肉早已长齐愈合了,不知何时落下的。
“城里来了小玉堂春的戏班子,我想去看看。”
她淡漠地说着,掀起眼皮瞅他,瞳孔中有疾,雾蒙蒙一片。知他时间宝贵,便挑最费时光的事,“你会陪着我吗。”
果见他犹豫了:“叫下人陪你去好吗?我遣脚夫为你备轿。”
陆令姜一来不怎么喜欢戏子,二来许家因灾民之事盯上东宫,日日呈递弹劾的文字,他着实没时间陪她消磨。
怀珠左右也不是真心请他去。
他微感不适,在她身畔坐下:“莫如下次我们请戏班子到家里来,我与你同看。”
怀珠说:“不用了。”
陆令姜默了一息,再度让步道,“那好,我陪你去,两个时辰回来可够?”
怀珠眼色淡了:“一桩小事而已,殿下明明不喜欢何必呢。”
陆令姜有点自讨没趣,心情越来越无法平静,平日信手拈来的轻柔又甜蜜的语调,此时皆索然无味。
目光游走,忽然落在香楠己上齐齐整整的拼凑之物,“那是什么。”
怀珠一瞥,是摔碎的玉观音坠子,晚苏方才把它们拾起,原本是献给他的。
“观音坠子。”
“如何碎了?”
“不小心。”
那只瓷秘色的玉坠子她雕了好几日,没事就雕,眼疾发作也忍痛雕,晚苏来禀时说过。
陆令姜眼梢儿的春意一寸寸褪散:“那我哪日遣工匠师傅帮你补起来。”
怀珠摇头:“不必了,小玩意儿而已,左右您不喜欢,碎了便碎了。”
陆令姜听得膈应,送给他的礼物为何碎了便碎了,且他何时又说过不喜欢。
“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从前你的那些坠子香囊之类的,我也都留存着。”
怀珠抽出手:“殿下见过玉碎能复原的吗?”
陆令姜感觉莫名,声声句句不提他,却仿佛声声句句都在提他。
气氛再次窒息,往日她都是太子哥哥长太子哥哥短甜甜地叫,前些天她还遣贴身婢女打听东宫太子妃的消息,纠缠黏人惹他烦恼,今日便冷眉冷目,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陆令姜敛起手,亦微有不快:“你今日真是任性。”
香烛于此时烧尽,留下绿豆褐的一脏团油烬。外面雨点疏一阵密一阵,濯得人心躁。
前日她失足落水,他一直对她存着愧疚。今日闻她发烧,特意冒风雨从东宫赶来。她心情不好,他也低声下气哄着她。
直到此刻,满腔怜惜之意化为乌有。
她这是怨怼他呢。
怀珠拧着眉,“他……”
心头闪过一片雪亮,陆令姜种了满园的花,竟真的只是为了她的眼睛。
她曾以为他漠不关心。
也曾以为,所谓的药只是他随便支使御医开来的,用来泡她的一种手段。
他竟真的认真过么。
第48章
退婚
黄鸢的声音虽小,晏老爷和晏夫人却清晰听见了。原来太子这些日深居简出,耽溺于花草,全为了治这瞎子外室的眼睛。太子之所以打定主意跟自家女儿退婚,也是被这外室搅的。
晏夫人心头极为不平衡,沉沉道:“白小姐。你纵有手段迷惑太子,可知太子已有正经的太子妃,凭你的身份即便入了东宫最多也只做个奉仪,为人妾室,有何意义。”
晏老爷亦搭口责备道:“你爹白老是位正人君子,一生清白,不想养出你这种女儿,当真白门之耻。”
太子去追怀珠,究竟发生了什么?
未多时,下人们鱼贯将一箱箱衣物、妆奁、书卷笔墨搬出,说四小姐吩咐的。
白老爷脑袋糊涂,有点看不懂太子和怀珠的关系。难不成他这女儿要直接搬去东宫,和太子殿下住一起?
……
怀珠入了白府闺房,沐浴熏香,将这几日的狼狈洗去。又打叠发髻齐整,簪以长折股钗,穿个百迭裙配以酢浆草结,保持仪表洁净。
怀安惊吓过度,累得已经晕过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怀珠最后看了眼弟弟,掩闭房门,来到庭院。
她的东西本就不多,四五箱杂七杂八的物件,下人们已全部搬到马车上去了。
养父母张生和秋娘曾用毕生积蓄买下一栋别院,就在城南街,地契上写的是怀珠和怀安姐弟俩的名字。因房产太小,入了白家后,白老爷也未曾侵吞过。
如今,怀珠搬去那里住。
从此自立门户,与白家再无瓜葛。
连下了几日的雪,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条剞剞倒倒的,北风劲且哀,积雪晶莹反光,树上几只黑羽毛的乌鸦,呱呱嘶鸣。
怀珠双眼覆了挡光的白绫,撑起一把竹骨伞,摩挲着墙壁,踏出白家门。
她眼睛越来越不好,白绸需覆得越来越厚,视线模糊,几乎算是个盲人了。
陆令姜立在原地,闻她出来,眼圈一红,抖落了肩头薄薄软软的雪渍。
一面对她,他仿佛更像个臣子,神色温柔,伤感,什么凌厉的气势都没了。
“怀……”
两人相对无言,弥漫着疏离和冰冷的氛围,仿佛距离最遥远的陌生人。
画娆此时从内院冲出来,跪在了怀珠面前:“姑娘。”
怀珠一怔忡,下意识皱了皱眉。
画娆是陆令姜的人,监视她的各种动作,这次的事就是画娆泄密的。
画娆两行清泪,也晓得自己的过错:“奴婢辜负了您,不求您原谅,就最后再给您磕个头。”
怀珠之前算到陆令姜可能监视自己,于是打发了晚苏等看似心怀不轨的大丫鬟。然算来算去,终究没算到这自己有生死之交、看似最忠诚的画娆,才是陆令姜真正的眼线。
她似嘲似怜,轻轻笑了声。
画娆哽咽道:“姑娘,您不要恨奴婢。殿下对奴婢的母亲有救命之恩,奴婢必须知恩图报。”
那日怀珠给许信翎写了信,画娆很为难。犹豫再三,终究没有第一时间报知太子殿下,给怀珠争取了逃跑的时间,否则怀珠连白家门都出不去。
怀珠神色疲颓,对画娆虽说不上恨,也没法原谅。她被算计是她技不如人,但多年来的主仆之谊,全在画娆背叛她的瞬间一刀两断了。
想来,画娆帮了陆令姜这么大一个忙,定会得到一笔不菲的褒奖吧。
她略过画娆,淡声道:“以后你我各谋出路,你不必跪我,去服侍你真正的主子吧。”
画娆一阵愧悔。
陆令姜闻此情绪有些失控,眼皮一跳挥手叫画娆退下,过来死死攥住怀珠的手腕,颤着声音说:“你非要走吗?”
她雪白的藕臂上还有一小片深青色的瘀痕,几许风月味道,是昨日他弄的。
怀珠眸中撒着一点冷意,淡淡瞥着他鲁莽的肌肤接触,不适宜的亲密举动。
陆令姜被她看得发寒,缓缓松了开。
那块瘀痕显得更青,更显眼了。
一朵无主娇花流落在外,自立门户,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撷。
附近眼科圣手几乎请遍了,要么直接拒绝,表示怀珠的眼疾回天乏术,要么漫天要价,骗财骗色,眼睛越治还越坏。
渐渐的,怀珠接受了下半辈子眼盲的事实。
许信翎说的没错,只要适应了黑暗,就会发现黑暗其实没那么可怕。拄个盲杖,运用耳力,照样能正常生活。
她不再请大夫了,手里的银钱本就不多,不该再浪费在买购高价药物上。
白老爷曾带怀安造访了一次,上来就劈头盖脸责骂怀珠。
“你看看外面被你招来了什么人?”
流氓混混,花花公子,整日徘徊在门口,挑引逗乐,妓馆门前也没这么热闹,成何体统。
她还是正经姑娘吗?
哪有正经姑娘自立门户的,家中无男丁,钱粮如何来,赋税如何交?
何况她又是个半瞎的。
她养父虽给她留下了一些财产,但数量不多,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白老爷劝怀珠早点给太子殿下认错,与殿下重归于好,莫再不识好歹。
得罪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闹着玩的。
怀珠咂着茶,没任何波动。
待白老爷说完,送客。
白老爷怒,斥她冥顽不灵。又见她实在可怜,居高临下地施舍了些财物。
以为她会感激,东西却统统被丢出去。
管家说:“我们姑娘从不收礼。”
白老爷出门一看,竟有无数佚名的礼物堆在门口,其中还包括太子殿下种的那些鸢尾花。
原来她还远远没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白老爷气结,拉了怀安拂袖离去。
怀珠无喜无怒地坐了会儿,未久,妙尘师父又至。
妙尘师父身份特殊,与叛军沾亲带故,此番潜回城里冒了极大风险。
怀珠有些惊讶。蓦然想起,陆令姜已察觉了妙尘师父的存在,眉心一跳。
师徒二人只有半炷香的时间共处,妙尘师父道:“那日你和怀安没跟师父走,后来被捉了,着实遗憾。”
怀珠晓得妙尘的言外之意,但她仍然只贪图安逸的生活,无意参与反叛。
妙尘抿了抿唇:“怀儿,你总惦记着养父母,就没想过你亲生父母是谁吗?”
怀珠还真没想过。
在她心里,养父母就是亲生父母。
“你亲生父亲一直在找你……”
妙尘的一腔话堵在心里,欲拉拢怀珠入伙,终究是做不到的。
“罢了。我看你也不在乎。”
怀珠淡淡嗯了声:“师父。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改变。”
妙尘:“眼睛呢,眼睛你也不治了?”
妙尘苦口婆心劝道:“阿珠,我们推翻这麻木不仁的朝廷后,你便是公主。若你再有些手腕,即便为女子,皇位也可以坐的。这壮丽江山唾手可得,为何你一定执著于穷居陋巷呢?”
怀珠心脏骤然抽了一下,皇位,多么陌生而遥远的词。皇位在她从前的认知之中,只属于太子陆令姜。
妙尘道:“跟师父说实话,你又爱上太子了是不是?你是在跳火坑。”
怀珠立即道:“没有。”
妙尘道:“你嫁给他,饶是当太子妃,将来也仅仅困局后宫,生儿育女,与他的后妃争风吃醋。而若你肯谋大事的话,届时,你将不是凤袍加身,而是龙袍加身。”
至高无上的权利,天大的诱惑。
不是靠攀附陆令姜得到的,而是自己本身就拥有的权利。
怀珠思忖片刻:“师父,首领尚在,为何是我龙袍加身。我即便跟你们走,也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不。你不一样,阿珠。”
妙尘紧皱眉头,终于道出,“……如果,师父知道你亲生父亲的下落呢?”
怀珠一怔:“什么。”
之前也从养父口中听过自己的身世,她因是女婴,一出生就被扔了。颠沛流离了半生,现在妙尘竟说她有亲生父母。
怀珠一时接受不了,表情有些复杂。
“师父莫惦记着我了。今后,怀珠不再和师父来往。至于亲生父亲……他既扔了我,我也不想再找,就当从没有过吧。”
妙尘遗恨,隐忍的面容欲言又止,似藏着什么大秘密。今日劝不动怀珠,总有一日能劝动。局势危急,暂时离去。
妙尘走后,怀珠的心绪久久不安。
前世临死时,皇后安在她头上的罪名就是“勾结叛军”,难道她竟真有一个叛军头子的爹?
陆令姜已经知道了妙尘的存在,若诚如妙尘所说,自己和叛军首领有血缘关系,陆令姜会把她怎么样?
陆令姜现在迷恋她,纠缠她,对她百依百顺,不过是一时食髓知味。一旦威胁到江山,以她对陆令姜的了解,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懊恼自己这些日来的荒唐行径。
她居然还和陆令姜有交集,还和他同床共枕,是还想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太糊涂了吧。
不能再这样发展下去了,她要和陆令姜断绝一切关系,彻底远离,让他死心。如此,她自身才能安然无虞。
曦芽见怀珠脸色苍白,煮了杯枣茶给她喝。近来梧园的开销,还多亏了陆令姜的那锭金子。
怀珠喝着枣茶,颇不是滋味。
时光一日日地飞逝,很快便要到除夕之日。年味儿越来越重,家家户户挂灯笼,贴春联,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梧园却冷冷清清,完全没有喜庆的氛围。
除夕当日,怀珠尚在睡梦中,便听到一串串的鞭炮声。起床开窗,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喜庆的火药味。
她耷拉着眼皮,坐在妆镜台前,心事重重。按照约定今日陆令姜会过来接她,和她一块守岁。且昨日赵溟来通传过,他今日一定会如期而至。
曦芽进屋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怀珠反感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好晚上才见面,陆令姜这般早就来了。
莫名的情绪在酝酿,她不想见他。
曦芽却道:“小姐,不是太子殿下,是许公子,他说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您。”
……
近来东宫的下人发现,太子殿下常常莫名其妙地笑,虽然是很淡的微笑,却如三月熏风拂过,盛满春天的阳光。
他以前也经常独自一人静默,但眸子空寂无神,死沉沉的,现在则完全注入了源头活水,鲜活起来了。
据说是太子妃答应了太子殿下,两人情定,太子妃很快会搬到东宫来。
离年关还有一段日子,太子批阅奏疏之余,就开始做起了莲花灯。一盏盏红彤彤的烟火,挂满整个水木阆苑——很久之前太子为太子妃辟建的居所。
折腾了一宿两人都累了,怀珠仍在一条条数着陆令姜的罪状,声音却比方才低了许多,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激愤,更像是幽怨地撒娇。
东方泛起鱼肚白,马上太阳升起。陆令姜无心睡意,抚着怀中姑娘蓬松滑腻的长发,心思潮涌,竟隐隐有种诡异的幸福感。
方才她的那番话表面上是怨怼于他,实际上她的内心有了他的一点位置,才会愿意费这么多唾沫对他说这些废话。
她从前彻底弃绝他时,要么虚与委蛇,要么冷若冰霜,无情无牵,似喝了忘情水一般干干净净,哪会跟他算旧账。
思及此处,陆令姜忽然惨淡笑了笑,觉得被她骂也是一种幸福快乐。
她肯骂他了,因为心里有了他。
不然她从前怎么不骂他呢?
他愿意伺候她,给她效犬马之劳,护她今生平安无虞,用一生去弥补她心间裂开的伤痕。
只要她肯赐给他机会。
……
因是借宿在旁人家中,陆令姜起得并不甚晚,给怀珠仔细盖好了被子,留她一人在帐中安眠,自己则和白老爷用了一盏早茶。
“殿下日安。”
白老爷见太子殿下面容清爽,神情自若,想来昨夜怀珠伺候得周到。
他欲语还休,想替怀珠跟殿下面前要个位份,又怕言语不当失了分寸,难以鼓起勇气。
陆令姜垂眸吹着茶盏间的浮沫儿,主动提及:“近日您要嫁女了?”
白老爷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个女儿,没敢马虎,中规中矩答道:“回殿下,微臣的三女眀笙说了一门亲事,便是昨晚拜见您的宋家。”
陆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声,半晌道:“还剩下一位四小姐,有安排么?”
白老爷心头一震,恭敬道:“怀珠是殿下您的人,微臣不敢擅作主张,一切悉听您的安排。”
陆令姜颔了颔首:“我倾慕您家四女已久,有意聘为妇,托付中馈,奈何四妹妹一直心有隔阂,还求白老爷您多多宽慰她两句。若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白老爷瞳孔微微放大,听太子殿下左一个聘为妇,又一个得妻如此,竟是聘怀珠为正室太子妃之意,当下惊喜得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头上。
“太子殿下……您……说真的?”
陆令姜撂下茶杯,轻轻挑了下眉:“有问题?”
白老爷激动得手指颤抖,登时跪下,“微臣替怀珠谢恩!谢殿下对白家的栽培信任,谢殿下天大的恩赐!”
陆令姜倒抽了口凉气,自己和怀珠提亲,又和栽培白家有何关系。
“请起,不必多礼。”
白老爷忙不迭,陆令姜打断道:“……此事您答应了没用,需得四妹妹亲自点头。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白老爷料定,怀珠除非傻,否则焉能拒绝太子妃的尊位。起初料着太子殿下给怀珠一个良娣或太子嫔的位份已是上上签,谁料太子殿下深情如斯,聘的竟是正妻。
那么怀珠,将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殿下放心!微臣定会和怀珠说明白的。”
陆令姜想早点把怀珠娶回家,使她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太子妃,了却日夜萦绕在心头的一桩夙愿,与她功德圆满。
白家人对她不好、刻薄白眼,他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坚强后盾,所有敢欺负她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
“那便先这样。”
他起身准备去宫里一趟,白老爷得喜形于色,比平日更殷勤百倍地相送。
经至怀珠闺房之前,见她已然醒了,趴在窗畔自内而外望着他,警惕问:“……你刚刚和我爹说了什么?”
顿一顿,不悦,“又想卖我。”
陆令姜:“想什么呢。”
一见了她,脸色就忍不住挂上笑,心窝里甜丝丝的。
怀珠撇了撇嘴:“肯定没安好心。”
他笑,“没有。不信你亲自去问你爹。”
怀珠道:“我爹向着你。”
想关上窗户眼不见心为静,又隐隐忧虑,不禁问,“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还来吗?”
他温煦道:“你这么说,是想我来还是不来?放心我一定会来看你。”
怀珠愈加不悦,唰地一下关上了窗户,盼着他千万别来。
灯笼一挂上,除旧迎新,热烈喜庆。水木阆苑内流水潺潺,冬日不结冰,当真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雨太大了,她的脚扭了,他得沿着长廊抱她回去。
太子的一举一动都聚集着目光,人人皆看见,那位俘虏一样的白小姐被太子亲自抱着,从亭子上回寝殿。
她爱不搭理地埋着头,他的长斗篷却摘了倒贴似地盖在她身上,娇贵得跟千金小姐一样,足都不沾雨地的。相比牢房中真正俘虏的待遇,可算是天渊之别。
许信翎在不远处也看到了,事实上他一直没走,躲在长廊的朱墙后面,目睹怀珠被太子叫上去,搂抱,拥吻,笑着说些情话,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
怀珠终究是属于别人的。
唯一欣慰的是,太子念了旧情,没有因为怀珠的身世而虐待她或打杀她。
许信翎叹了叹,敛起心中绮念,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又没日没夜地研习起兵法,希望有朝一日实现他的那个目标。
到了翠锦居,太子雪白的衣襟洇了一小片,怀珠则完全无恙。
陆令姜换过干净新衣,将人放在匡床上,不知她一会儿要继续画画或怎样,左右时辰还早,不做些事情消磨时光会很无聊。
怀珠脱了绣鞋,却恹恹地什么也不想做,“我困了。”
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备下了各色蜜饯、点心,坚果仁,党梅。另外太子殿下写的花好月圆四字楹联也挂在了水木阆苑外,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过程,太子问的最多的就是“她会喜欢吗”,无上恩宠,小心翼翼,当真是把白小姐当天上的神仙招待。
下人们也欢喜落泪,太子和太子妃有情人终成眷属,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怀珠道:“眼睛肯定是治不好的。”
妙尘无言。
怀珠被朝廷洗.脑太深,轻易不会答应造反的。
临走,妙尘教怀珠几招保命剑法。
师徒俩来到庭院,怀珠挽了个剑花,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完美。
怀珠是有底子的,从前就会剑器舞。现在虽时时戴着白绫,却能在目不视物的情况下,精准地刺中目标。
怀珠不悦地掩了掩手臂,素长黑直的头发,白腻的肌肤,眉心朱红的痣,看得陆令姜心一跳。
他想起昨日还如此奢侈地将她揽在怀中,无比怀念,好想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弹指也好。
两人站立着,中间隔着三四尺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宛如参与商。
别说给她做狗,便是让他为她死,他都甘之如饴。
怀珠在一旁看着。
陆令姜刻意说这些是给自己听,看来他没打算罚自己,也没打算偏袒晏苏荷。
事情怎么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但没必要发誓,她不会在乎,不会感动,也不会改变任何主意。
这一场闹剧,该散场了。
前世她听到这番话或许会很感动,但今生再不会了。
第49章
罚跪(前世)
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前世。
怀珠做太子外室已有一段时间了,晏苏荷等贵女们将她叫过去,美其名曰游园划船,实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陷害。
晏苏荷失足落了水,怪在怀珠头上,罚她在雨中跪地诵读《女诫》。
当时画娆还伴在怀珠身边,为怀珠苦苦求情,却无济于事。
陆令姜去吻她她竟还挣扎,他便固定住了她两只纤纤玉手,垂首再去觅她的唇。刚买的香料悉数滚落,被两人的动作随意踢到一边,差点洒落遍地。
门没关,外界的潮气溅进来凉丝丝的,雨珠乱似珍珠滚。
怀珠喉间溢出一丝轻喃,覆在目上的白绫松松坠下,软塌塌绕在脖颈。
扒开朦胧的眼,她恍恍惚惚能看到陆令姜俊秀清雅的面庞,仙鹤目,三眼白,泪堂的黑痣,眉骨下天缥色的阴影,周身经了潮气的濛濛雨色。
吻长久得令人恍惚,直至唇上微微红肿,怀珠才找到说话的间隙,皱着眉角:“……你怎么来了,不是朝政很忙吗?”
这话问得奇怪,刚还在戏楼遇见。
陆令姜眼神撒着一点亮,刮了下她鼻尖,风流缱绻地笑着:“来陪你上.床啊。”
语气自然轻松,再正常不过。
果然方才在太清楼的斯文端方都是装出来的,人面兽.心才是他。
怀珠一蔑,只想骂龌龊,心涉游遐间,男人已将她平放在被褥上,问:“方才在太清楼,为何一眼都不看我?”
怀珠消极着,脸色惨白:“避嫌。”
“避嫌?”他尾音上扬轻轻重复,洋洋洒洒的笑意,“我和你有什么嫌,各自都是清清白白人。”
十样锦混色白裙已掀到腰际,双膝顺理成章分开,接下来发生什么心照不宣。
怀珠之前已拒绝过一次,他晾了她五六天,她亦没讨到什么好处。瞧妙尘师父今日意思,似是叫她忍得一时之苦,别打草惊蛇,待日后出囹圄。
可迎合他……她如何能够?如何跟一个纵容未婚妻狠心下旨“妾室粘人,一条白绫,了结干净”以及“因晏姑娘有孝在身,才暂时要了你解解闷”的人如胶似漆?
怀珠终拗不过内心情绪,撂下衣裙,语气极冷一句:“陆令姜,我不愿意。”
咬着牙关,眼尾泛红,起身睃到牙床角落去,动作没沾一丝温情味儿。
她甚少直呼他的大名,陆令姜刹那间感到违和,停下动作,柔声缓缓问:“小观音。怎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他欲去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被她粗暴地打掉,警告他:“别碰我。”
陆令姜哑然,“谁惹我们四小姐了?”
越瞥着他的风流俊脸越觉得讨厌,怀珠不耐烦,怨毒说道:“我只要你滚开,你耳聋吗?”
空气忽然安静了。
陆令姜轻敛双眉,依她所言,下榻站到长窗一边去。菱纱上嵌有牙绯色的吉祥仙桃葫芦纹,密密团团,象征百年好合。
他深吸口气,盯着不语,也自酝酿片刻情绪才道:“你这几天究竟发什么疯。”
怀珠将脸埋在膝窝里,瑟缩了下。
静寂良久,陆令姜几日来氤氲的不安之感达到最浓,她以前会给他雕观音坠,写情笺,粘着他贺生辰,甜丝丝叫太子哥哥,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个滚字。
天底下就她敢对他说滚。
她在无理取闹什么。
要失去她的既视感,令他微微心烦。
他一直待她很好,耐心熨帖,从前她提的条件他没拒绝的,这次她未经报备偷跑戏楼被他撞见,他亦半句重话未责。
可如今,她梦里对他说不共戴天,醒着再三拒绝他,把他当仇人。
窗前隐约见冥色的远山,醽醁的柳枝,景致越看越衰败。凉风裹挟雨点,吹散他的发丝,露出他一对冰凉恶毒的上三眼白。
他忽然回头扫她。半具身子埋在被褥中怀珠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激灵。
陆令姜见此神色顿时淡了,踱回去道她身畔,抬起她的下颌:“呦。脾气长了,怎么就碰不得你了。”
怀珠心冷,陆令姜黑暗压抑的目光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那种轻慢态度令她双膝微微发软,想起前世被他操纵的恐惧。她越是抵触,他越要与她罗裳挨蹭,耳鬓厮磨,看看卵能不能击得过石。
她神志骤然清醒几分,陆令姜的指尖缓缓触到她唇畔,伸了食中二指出来,骨节分明,又长又皦白的颜色,语气淡淡道:“来。你知道怎么做,我教过你的。”
怀珠抵触,知道他在惩罚她。僵持片刻无可奈何,抓皱他的衣袖,眼尾红着:“殿下,我错了,您不要这么对我。”
他道:“错了?”
怀珠道:“嗯,错了。”
他打量半晌,才见宽容之意,乜着她:“那你错哪儿?”
怀珠没正面答,只道:“殿下抱抱我。”
陆令姜轻薄地滑了滑她喉,察觉到她叫的是疏离的“殿下”。称谓的变化他数日前就已察觉,此刻不悦,直接点出:“你以前叫我太子哥哥。”
怀珠低声道:“我和家中姐妹都长大了,不好再没规矩。”
这借口说得严丝合缝,陆令姜一默,其实他有点喜欢她跟个小尾巴似地那样甜甜叫他,尊不尊卑的有什么所谓。
“你说说,为何会出现在太清楼?”
怀珠唇角翕动了动:“因为想看戏。”
他道:“那为什么在二楼雅间,封闭小空间看得到戏吗?”
眉间有些不一样神色。
怀珠仰起头,嗔怒反问:“您为什么非要逼我,刚才看您和晏姑娘在一起那样亲密,心痛得要碎了,才一时忍不住。”
她后半句已带了哭腔,坚硬的态度是冻的冰,融成寒的水,汩汩流过人心间,让人心酸又怜惜。
陆令姜闻此神色松泛几分,最近他晾了她多日,还疑惑平日粘人的她怎么半点动静也无,原是偷偷跟踪他来着。否则焉能那样巧,他和朋友去了太清楼,她恰恰也在。
她原是……吃醋了。
心绪忽然明朗起来,他撑颐在她枕畔:“想见我,非得去那种地方,胡闹。”
太清楼的雅间是用来干什么用的,谁人都知道。
怀珠埋脑袋在他怀中,蠕动了动。其实多日不尝芳泽,陆令姜亦怀念。他晾她并非真正弃了她,而是要她乖,要她今后好好听话——但她竟嫉妒了。
“你从哪儿知道我会去那里的?”
怀珠耷拉着眼,临时编造的谎言罢了,说得越多露馅越多。他却托了她的下巴,轻捻她唇珠不依不饶:“问你话呢。”
怀珠逼着自己解释:“我只是想看戏,偶然撞见了您。那日邀您陪我,您不来,我说自己来,您答应了的。”
他一哂,眉梢轻佻:“那怪我了?”
怀珠不再搭理。陆令姜笑她嘴硬,定然又是买通了他身边哪个随从,但死不承认,她从前就贿赂过画娆帮她打探晏姑娘的行踪。
她就那么的喜欢他。
天然的身高差使他下巴恰好抵在她软蓬蓬的头顶,陆令姜捧住她脑袋,凝睇她病患深深的眼睛,伸手把白绫摘掉了。
怀珠一痒一惊,刚要反抗,听他静静拍着她背:“眼睛痛,过几日为你请大夫,杂七杂八的药先别吃了。”
反驳没有任何意义,怀珠点头:“嗯。谢殿下。”
他手臂下移环住纤腰,垂首洞察着她神色,学着她的语气解颐逗弄:“嗯。嗯。就会嗯。怎么听不出高兴呢?是不是在想陆令姜这混帐在外有多少个女人,现在来充什么好心?”
怀珠顿时抬头,寒意十足:“有几个?你会告诉我么。”
陆令姜瞧她严肃的样子,实觉得白小观音是个宝,叫人爱不释手。涌起一片情潮,诚心实意讲:“没有,怕得病。”
怀珠阖上双目,漠然将他推开,显然是不信。
她嘴上与他周旋,也不服输,道些奚嘲的话:“太子殿下有权在手,看上了哪家漂亮姑娘,强绑过来,分别安放在不同别院,这样您便有了三宫六院。”
这话颇具嘲讽,他却不见愠色:“你真冤枉我了,只有你一个。”
要她这一个还饱经朝廷忠臣的弹劾呢,更何况什么三宫六院。
怀珠前世经历过真相,对这些甜言蜜语不屑一顾。颜如桃李,心似蛇蝎。
他知她心情糟,也不强迫别的了,浅尝辄止抱抱她,说说话,和她一起听雨,又存心说些惹笑的趣事逗她欢颜。
场面虽暂时缓和,但怀珠眉目一直遮着几片阴云,总觉得她和他不似从前了。
陆令姜以为她还在为晏苏荷吃醋,她那么在乎他,看到他要娶正妃了心下定然难受,短时间凭言语哄不好的。
但他打算告诉她,过些时日抬她入东宫去,给她正经位份,名字入玉牒,与他长长久久相伴,她定然欢喜。
两相对视之下,两人皆要开口。
“小观音——”
“殿下——”
恰在同时,她道:“殿下先说。”
陆令姜让步:“你先说吧。”
目光流转,见方才散落在地的一包包香料。怀珠亦察觉,下榻去将它们拾起。
他问:“是什么?”
怀珠道:“莲华藏。”
莲华藏又名
怀珠歪歪头,问:“殿下喜欢吗?”
他微笑着点头,自然喜欢,每当他头痛难忍时抱一抱她,他自己的小三千世界仿佛也被她的体香浸染遍了。
怀珠隐隐现出泪光。
她好想打他,不顾一切地锤他,他为什么这样,在她最需要他时不管她,这时候又来装好人。
她认命地被陆令姜压倒在榻上。
最爱的人是他,最恨的人同样是他。
第50章
喜欢(前世)
怀珠发了几天几夜的烧,大病初愈,面容寡淡得不像话。寝衣松垮垮,衣衫不整,有气无力,一副受委屈可怜的样子。
小娇妾一个。空有美貌,弱不禁风。
陆令姜内心啧啧,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越是这样,他越想欺负她。
她昏迷时他固然一本正经,但她醒来,他却只想跟她挑挑逗逗,和她说笑,亲在一起滚在一起才好。
怀珠见御医脸色沉重:“很严重么。”
御医连忙道:“不,小夫人多虑,只是寻常眼疾,喝几帖药便好。”
她神色微恍,讶然了下,随即恢复了那副心淡如菊的样子,仿佛连自己的病症都不关心。
出得室内,御医擦了把虚汗。
那姑娘太美,眉心一粒朱砂痣,看得人三魂七魄一荡。可她的气质却比广寒宫中的嫦娥仙子还寒,令人难以接近。
暗暗想着,难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观音了?
她竟是太子的内眷。
花园灵璧石边泉水潺湲,水中养着数百尾鱼儿,雪眼,蓝眼,印头红,连腮红,还有几尾珍稀透明鱼,薄薄的鱼肌可见其肠肚内脏,排萍畅游,好不欢脱。
御医背着药箱来:“太子殿下。”
四角亭间有风拂过,松枝摇动可听松涛,凉爽风雅。陆令姜正喂鱼食,闻声侧头问:“诊断如何?”
郭御医道:“不瞒殿下,小夫人的眼疾有些棘手,似是娘胎里带的痼疾,因生母怀胎时受惊奔波所致。下官无能为力,还请殿下速速寻来李回春大夫,专攻眼科,天下或许只有他能治。”
又道:“但李回春已出家了,法号莲生,在承恩寺后的云深峰上修禅。但此人性情孤僻,发愿今生侍奉药王如来菩萨,轻易不问红尘不肯问诊,更不下山来。”
陆令姜:“哦?高僧?”
郭御医心虚,太子殿下主张灭佛杀僧,多年来沾满了比丘尼的血腥,与佛家完全是水火不容的两个阵营。
“当然,下官也可开几帖汤药,暂缓症状……”
陆令姜道:“越拖下去,越严重吧。”
郭御医艰难点头,见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壮着胆子道:“小夫人已病入膏肓,若无良药,不出两月必然瞎盲。”
陆令姜阖下长睫,默了一息。礼貌谢过了郭御医,另送了许多金银,出诊一次相当于一年的例钱。
临走前,东宫羽林卫的统领赵溟额外叮嘱道:“白姑娘乃殿下私事,还恳望郭御医莫宣扬出去。”
郭御医一惊,知道那姑娘姓白,板上钉钉是传说中的白小观音。
前些日大理寺卿许信翎弹劾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觊觎倾国倾城的白小观音。白小观音销声匿迹良久,竟真落到了太子殿下手中。
郭御医守口如瓶:“大人放心,这点规矩下官懂得,必定不说的。”
……
垂花门内,陆令姜又喂了会儿鱼,才闲闲回到卧房。
怀珠正自对着棱花镜,用镂雕玉梳头发。他随心所欲地从背后挽住她下巴,将一条白绫丢给她,正巧缠在她的脖子上。
怀珠顿时激灵一下,登时站起。
他按住她肩膀,言笑晏晏:“一条白绫而已也能吓着你?这是御医新给你遮光用的,之前那条质地太粗糙不能用了。”
前世被勒死的噩梦一幕幕重现眼前,那时也是一条雪白的绫。怀珠半晌才敛去情绪,谨慎问:“御医说了什么。”
陆令姜抬腿半坐在了妆镜台上,姿态放松,一边玩了下挂在壁上木色深暗的伏羲氏古琴,发出铮的一声响:“没说什么。小毛病而已,吃几帖药便可。”
又拿新挡光绫给她双目覆上,脑后系个蝴蝶结,不松不紧。观赏片刻啧啧夸她:“不愧是白小观音,这样子也很美。”
怀珠冷色道:“你希望我瞎掉?”
他一吻印在白绫上,潮潮热热的:“怎么会?瞎了也得我养你。”
怀珠推开他,从没指望过仇人会善心给自己看病。回到罗汉床歇着,闲庭寂寂,熏香静静焚着,房檐昨夜的积水零零星星地落下,一派静谧和谐。
她想了片刻:“殿下,有一桩事。”
把眀瑟大姐姐邀请她去承恩寺佛经会的事说了,她想白天和家中姐妹叙旧,晚上顺便回白家住,为祖母尽孝。
见他没反应,补充:“跟您报备。”
陆令姜听着,闭目养神了会儿,却故意刁难道:“不行。前天刚闹脾气要和我分开,现在有事求我了?”
怀珠道:“您说过不会限制我自由。”
陆令姜俊容上沾些浪谑:“行啊,你若到我身边来唤我一声太子哥哥,亲一亲,甜些,我便应承如何。”
怀珠鄙夷:“殿下时刻这么不正经吗?”
他反问:“亲亲而已,说做别的了。”
怀珠冷哼了声,避过头去。
“罢了,我不去了。”
陆令姜吃了一瘪,本想借此好好拿捏她,谁料她这么轻易放弃。欲继续搭话,她垂首摆弄着手中的玉龙凤灵芝如意,古色朦胧,也不理会。
小观音现在不禁逗了。
他索然无味,往回找补道:“那我另外提个条件你答应。”
踱步过去,抢走她手中如意,迫使她专注一点。前几天那只瓷秘色的观音坠碎了,那本来是他的生辰礼,“要你补回来,或者重雕一个送我。”
怀珠甩个白眼:“殿下不是不要吗?”
既是生辰礼便该生辰当日送出,上一个观音坠是她亲手雕的,凝注几天几夜的心血,既然碎了后面再补有什么意义。
他笑吟吟道:“悔了,我眼瞎。”
毫不在意她的损话,拉起她的纤纤玉指,放在自己腰间墨色的腰带上。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孔,前几日还悬着别的玉佩,现在全摘了,空空如也只等着观音坠。
“重送我一个,等你刻好了,我天天贴身戴着。”
他说甜言蜜语一串一串的,怀珠淡淡抽回手来,雕观音很累也很费眼,她懒得,要买的话外面街上只几文钱的事。
陆令姜见她不置可否,又找话道:“那日生辰匆忙,还没问你为何总送我观音坠,有什么典故吗?讲来听听。”
怀珠道:“殿下少杀两个比丘尼,自然有人讲给你听。”
这句试探与危险恰到好处,他神色顿时冰凉了一分,四平八稳笑道:“当年灭佛可把沙门得罪光了,现在我不敢求诸神庇佑,没事只能拜一拜你这座小观音了。”
莫名想起那个梦,那个怀珠身着观音菩萨的白纱,在他面前化为灰烬,口口声声说与他恩断义绝的梦。
观音聆终生苦难,倒驾慈航。身处苦难中的众生只要在危难中念诵观音名号,观音就会前往解脱。
“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将来我身处困难时也向观音许愿,管不管用?”
他独自演了会儿独角戏,怀珠也不回答,颇有点热脸贴冷脸之嫌。晾了片刻,他又回到刚才的话头:“……好吧我应你,第一条可以,第二条不行,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第二条不行是不允她回白家住,怀珠反感:“为什么?我回白家有正经事做。”
他睨着她脸,有种不可言说的隐晦,淡淡敲打道:“什么正经事,孝顺你那没多少感情卧病在床的祖母?住白家有什么好的,你自己眼睛还病着。且你这张脸出去会惹多少麻烦,心里清楚吧。”
明明秘而不宣,那大理寺的许信翎,怎么就嗅到了她和他在一起。
怀珠道:“那我回白家住,探望一趟祖母,承恩寺便不去了。”
他轻薄笑:“讨价还价?”
怀珠不语了。她去承恩寺本来也是借机回白家,如今被陆令姜一句话否了,困在别院心血全白费。
陆令姜柔软的唇在她额头流连片刻,印出数枚吻痕,才又道:“不过你得自己去承恩寺,明日我有翰林院的事。你家几位哥哥姐姐若欺负人,怕不怕?”
关键是他那未婚妻也会过去。
本以为她会考虑考虑,没想到她坚定说:“去啊。”手中摩挲着玉龙凤灵芝如意,不知何时又被她抢回来了,缥缈的眼神虽朦胧,却像狐狸一样狡猾,慢慢悠悠道:“我连殿下都不怕,怕那些人作甚。”
陆令姜长狭的仙鹤目眯了眯。
他那一双眼很特殊,神色温软时是温润灵秀的仙鹤目,神色暴戾时眼珠在上,眼睛里左下右方显露三眼白,疏离淡漠感,给人感觉阴险毒辣,如蛇目,面相学上属于大凶之相。
所以他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多笑笑,和颜悦色,以掩盖面相上冰凉阴毒的那种感觉,尽量使气质随和一些,不愿别人因皮囊误解他。
台上传来袅袅戏音。
两人同时望过去,忽然想起那一日她邀他同看戏,他没陪她。
陆令姜顿了顿,应景地提道:“戏?过几日我单独陪你一次可好?小玉堂春,你最喜欢的角儿,就我们俩。”
他幽幽说:“你这么讲,我还就非得找个人陪你去了,免得日后怪我苛待。”
怀珠齿然,他大抵是想监视她,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当下无语,陆令姜缓慢靠近怀珠,罗裳挨蹭。白旃檀清淑的香气袅袅飘来,熏得人一醉。自从上次生辰她落水闹脾气,他们还没同房过。
怀珠表面应承着,却趁机拿起自己挡光的白绫,将他两只手缠住了。陆令姜啧了声,知她还在闹小脾气,不愿承宠。
她想着,莫如就这么过下去,糊里糊涂算了,一辈子很快的。
左右她爱他,名分要不要也没关系。
怀珠强迫自己想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