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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出逃 旅者的斗篷 27628 字 23天前

既能救人,也能杀人。解药或毒药,喜事或丧事,全在使用者一念之间。往往就是一命换一命,食花者活,养花者死。

她终于还是嫁给了太子。

她也曾给过自己机会,是自己太软弱,顾忌的太多,才没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给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氲着一层潮气。

怀珠在江边站了会儿,艳阳高照,日头越来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来的风夹着夏日的热气,熏得脸发烫。

可惜眼睛才刚刚痊可,见不得太亮,否则还可以放风筝。陆令姜将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怀珠揉着眼睛,恹恹的,回府便把团扇搁在脸上,闷闷打瞌睡。春懒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着才好。

陆令姜坐在床榻畔,指节伸过去,感受她温软滑腻的肌肤,神色温柔。

怀珠的下颌被他抬起,谨慎地抿唇。他俯身,两片带着热度和湿意的唇蛰在她的脸颊上,哑哑的,闷闷的。

怀珠颤了下,喉咙无助地吞咽了下,仰着脖子承受。拒绝的手几度抬起又放下,终究是没有推搡。

阳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浑身犯懒。屋内浓郁的春色,似将她吞没。

陆令姜眼神藕断丝连,缓慢地流淌着:“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

怀珠气息一窒,双手下意识揪紧了身下被褥,双目闭合,呼吸透着抗拒。

越说不紧张,就越紧张,紧张得连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脏在咚咚跳。

“我尽量。”

他问:“前世怎没见你如此紧张。”

“前世你也没这么亲过我。”

他阒黑的眸子掩了掩,隐没了情绪,引导她手臂舒张,浑身放松下来。

怀珠的手臂软塌塌地搭在陆令姜的脖颈上,半阖着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软。

“去湢室里弄。”

陆令姜捞起来她的腰,打横抱起,随即拿件长斗篷将她盖住。怀珠不愿,可此时情到浓处也无法拒绝,只任他抱着。

氤氲的热气弥漫整间房室,怀珠一头钻进水中,暖意席卷而来。他惬意淡笑,兴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随她泡水。

阳光漏过菱花窗被切成一个个方格,酽酽映在水上。怀珠还未曾这般与他坦诚相见地共沐过,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陆令姜却抓住她,狭长的仙鹤目中流露浓墨重彩的意兴,将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阵小小的浪花。

发丝湿漉漉地贴在两颊边,怀珠瑟瑟望着他,一张脸红透了。

两人仅仅咫尺之距,陆令姜滚了滚喉结,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点红,眉如小月,浑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发疯癫狂。

他轻掐住了她的雪颈。

她颤了颤,再也动不了了。

两张唇不断靠近,本能的冲动一阵又一阵猛烈拨弄着心弦,陆令姜低哑地贴在她耳边:“若我就现在要,你跑得了么。”

二人各自使手段想制服对方,闹得浑身热,心湖荡漾,倒比床笫缱绻打得更加火.热。在榻上,她总是一副生无可恋半死不活的模样,此刻却睚眦必报像个发狠的尖牙兔!

陆令姜怦然,从前怀珠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哪曾对他真正活泼过,仿佛回到了春和景

便是这稍一分神之际,怀珠已拎着襦裙站在椅子上,将他手中毛笔灵巧地抢了过去。

她轻哼了声,沾点得意。然乐极生悲,脚下一滑,摇摇欲坠险些摔倒。陆令姜下意识接住她,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颊侧凉凉的,对铜镜,自己也变成了花脸。

“你……”

他轻嘶,倒吸了口凉气。

“无法无天!”

怀珠见陆令姜也成了这个样子,破涕为笑,懒懒黏在他身上不起来,大逆不道地用他的蟒袍擦脸。

陆令姜无奈,想出言喝止,随即又算了,娘子大于天,娘子用蟒袍擦擦脸算什么,将来用龙袍擦脸他都答应,也是一种甜蜜的幸福。

“太子殿下也落得这般田地。”

“你个促狭鬼!”

他笑着,也有点嗔怒,凶狠地拧她的雪腮,想把她的伶牙俐齿拔下来。胡闹之间,一看桌上写好的请帖沾满墨迹,俨然没法用了,还得重写。

此时宫人通报刚刚回城的范大将军求见,禀告西南叛军之事,见平日丰神隽秀的太子殿下脸上就有长长的一道墨迹,吓得不知所措。

陆令姜轻咳了咳,旖旎的衣衫,脖间的唇印,确实无法见人。他似笑非笑瞪了怀珠一眼,传人来洗漱,打叠衣冠斯文齐整。又叫怀珠先回避,勒令她将请帖全部重写完作为惩罚,晚上要检查。

怀珠不服气,分明自己先被画成花脸的,能不能洗干净还两说,他居然还反过来罚她,哪里说理去。

一身热毒渐渐冷却下来,她又懊恼,又自咎,方才怎么就吃了迷魂药和陆令姜闹起来,难道一颗心真沦陷了不成。

陆令姜很好——是她昨日骗许信翎的话。才区区一日而已,她便打心眼儿里觉得他确实很好了?

怀珠随着丫鬟匆匆往湢室清洗,灵秀的身影似一道轻烟从太子书房闪出。

前来复命的范大将军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书房军机重地,居然有女子出没。

太子殿下即将聘白氏一个庶女为太子妃,对她宠爱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闻。更传说此女和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是反贼妙尘的关门弟子,更与叛军首领穆南沾亲带故。

太子殿下向来深明大义,何以留个诛九族不足以赎罪的叛军之女在身旁?

范大将军稍一思忖茅塞顿开,怪不得太子殿下对西南卷土重来的叛贼胸有成竹,原来是有这么一颗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贼穆南失散多年的亲生女儿,那么不费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诱饵,捏住穆南的软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怀珠回到水木阆苑,用了两个时辰把十一张请帖都写完。她的簪花小楷灵秀好看,笔墨泅染,扑面而来的书卷气。几个伺候她的小宫女,连连夸赞太子妃的才气。

怀珠端详着那些请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笔迹殊丽,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积极认真地写请帖,定然误会她热衷于这桩婚事……其实不是的。

若非她怕陆令姜回来,见她没完成“惩罚”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会如此听话。

思潮反复,一时烦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却先一步将请帖收起来,等着盖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写得极好,不愧是书香门第熏染出来的,太子殿下见了定然满意。”

怀珠暗暗腹诽,他满意,她却不满意。抽了一张请帖在手,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唇角却莫名其妙露出点笑意。

自己的字确实是极好的,甚至比陆令姜的还好。他昨日那么癫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亲手为婚礼写的请帖,他会作何表情,又会把自己抱起来开心转圈么?

这般想着,怀珠从水木阆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径直来到南书房。内侍却告诉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将军议事,并不在此处。

此时天色已将近傍晚,五色晚霞艳艳烧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珑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议事,也议了将近三个时辰。

怀珠拿着张请帖,百无聊赖,在偌大的东宫中有些迷路,想着藕官姑姑她们总会找到自己,便信马由缰地散着步。

怀珠咬着唇,威胁:“你若不答应我,我余生只要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想尽办法逃离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为止。”

她的要求仅仅是救一个风烛残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让穆南名义上假死。

透骨钉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为什么还要人饱尝折磨之后再死?

陆令姜微有惊讶,眨了眨仙鹤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着抖了抖她的链子,“好啊,那你就试试。”

她越要逃避,他还越要追。

怀珠心口起伏,气急堕泪,一巴掌险些打过去。他确实有那个实力困住她一辈子,饶是他杀了她的亲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欢。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会遭到更严苛的对待。这几日她费尽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缓和了他们的关系的。

他道:“没事,珠珠,想打就打。”

轻柔而又缱绻的声调,蜜里调油,乍一听来真像是新婚燕尔的打情骂俏。

“我只让你打。”

怀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树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她正被固定在书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齐齐整整摆放着无数军机,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张纸,穆南就有翻身的机会。

可惜,他是明知她无能为力,还故意欺负她,以此报复她站敌军阵营的行为。

她被欺负了又无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泪,泪水默默溅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陆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泪水,柔哄着她:“别哭 。”

他得寸进尺的举动不会因为她的哭泣而收敛半分,反而垂首去轻蛰她的唇,进而撬开她的齿,让她更深入地接受。

银链上的蝴蝶叮当作响,怀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动,艰难推诿,却被他轻柔地十指相扣。连泪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记气息绵长的吻持续很久,二人唇间都沾些晶莹。他沾点嘶哑说,“……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却没问一句好。”

怀珠还自喘着粗气,冷冷瞪着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冲撞,每年都延后一个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还在春和景明别院中,给他精心雕刻了观音坠,还穿了一身银红色的戏服唱戏讨他欢喜。今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蓄意,眸子闪着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带我出去啊,我表演一个顿开金锁走蛟龙给你作生辰礼,好不好呀?”

陆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眯起细薄的仙鹤目,不由分说掐住了她的下颌。绵里藏针,温煦的态度终于浮上一丝愠意。

怀珠梗着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应该就要被丢到榻上惩罚,偏在此处门外传来赵溟的禀告声:“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许大人求见——”

陆令姜轻轻喟叹了声,吻了吻她的面颊走开,“一会儿再收拾你,记着。”

怀珠死死掐紧了骨节,想咬他。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是继续曲意逢迎,还是索性撕破脸。

……但结果好似没什么两样,除非妙尘师父和穆大将军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许信翎步入勤政园书房,本有军机大事相商,乍然见怀珠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惊愕。

怀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宁。

废纸被她揉皱了好几张,不知陆令姜哪来的笃信,觉得一辈子会相看不厌。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腻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纠缠,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黄时,相看两厌。

他根本不爱她,只是爱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鲜感。东西到了自己的手,还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这浅显的道理。

要她说,他若偏偏无法了却这份执念,给她一个侍妾当当便好了。

既满足了他的新鲜感,将来分离时又不那么麻烦,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张旗鼓地非要公开,做什么太子妃,闹得彼此都没有退身步。

只盼将来他多纳几房貌美年轻的良娣,充盈后宫,慢慢将旧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许可以打着开枝散叶的名义帮他纳妾,既得到了贤德的名声,又能借机叫他疏远了她。

魏大人看出怀珠心神恍惚,下午给她少安排了些事,经文翻译一小节即可。

外界流言纷纷,邸报忽然记录了太子即将迎娶白家四小姐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块版面。

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观音结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时间,皇城无数女儿的心碎了,无数男儿的心也碎了。

邸报是官府的版物,没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员绝不敢乱刊。太子殿下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灭一颗烫心,打定主意把他们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怀珠不堪流言干扰,早早从国史馆下职。陆令姜过来接她,却被置若罔闻,“不坐我车?”

怀珠道:“谢殿下,我自己有马车。”

头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马车,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没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陆令姜独自倚在马车边,冷风吹起了墨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他仰头望了望初升的一镰明月,眼色透着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没走。

好像新婚,也没想象中那般高兴。

静默半晌,闻旁边有小心翼翼的拜见之声,原是国史馆的官员。

那官员见他独自一人沾着月光,特来奉承巴结,恭贺太子与太子妃鸳盟之喜。

“届时,殿下可否赏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贫贱之身,沾沾您的喜气。”

陆令姜垂着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这你得问她。”

那位官员愕然,没听出是反话。谁人不知现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门女婿似的,还真事事都听白小观音的?

怀珠叫车夫一路策马,总算甩掉了陆令姜。至白府,傅青和黄鸢夫妇正自拜访白老爷。黄鸢与怀珠抱一抱,欣喜说:“恭喜阿珠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

夫妻俩带了许多礼物。

怀珠淡淡一笑,“你们破费。”

“这算什么。”

黄鸢挽了怀珠的手臂,私下里说话,“在国史馆做得怎么样?听说太子哥哥为了你都追到那里去了,日日三餐为你换着花样儿地送膳不间断。”

怀珠眨了眨长睫,口中无话。

怀珠浮上几分尴尬,抚了抚凌乱的发,可一只手还被扣在太子的檀木椅上,脱不开身,只得死死垂着脑袋。

陆令姜倒神色不改,请二人在别处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议正事。

魏恒便是国史馆的魏大人,怀珠曾在他手下当过一段时间的女掌故,帮忙翻译西域佛经。当时只以为怀珠是未来太子妃,贤德端庄,与太子两情相悦,此时见她竟连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内心暗暗啧啧。

连书房都进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践祚,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灵璧石林挨着松风亭,四面有风拂过,凉爽风雅。怀珠初初领略东宫之美,念起这里将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时兴起,蹲下来逗了会儿池中彩鱼,猛然听见微微人声——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万万不能让她脱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军负隅顽抗,将来必定有大用处。”

“属下在边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确认,现在那个叫妙尘的反贼在四处寻她,借机将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测,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绝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顾此女也不妨事,诱捕到穆南后,再封为太子妃就是了。”

怀珠笼罩在他的阴影中,却丝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问:“你给吗?”

怀珠迟疑了下:“给。”

那语气,不再如从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胆得有几分凌驾于他的意思。

陆令姜额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热气。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着他,束手就擒,那可怜的样子令人生出几分怜惜,即便她犯了错误,也不忍就此摧毁。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像冰冻的河面倏然裂出一条小缝儿,咔,虽不大,却是源头活水,自己的冰封已久的心脏也跟着活起来了。

怀珠不是完全地厌恶他,她和他不是完全的陌生人。

哪有陌生人通书信的?

陆令姜会心一笑,沐浴在冬阳下,病态白的面孔也染了一层积极的气质。

太好了。

第57章

修罗场

晨晓熹微,湿润的风吹拂在空气中。枝丫上银白的露水慢慢解冻,冬残春尽。

长济寺是百年古刹了,每年会举行两次讲经大会,每每都吸引成百上千的善男信女,积聚功德,传播佛法。

继许多年前的灭佛事件之后,这座古刹又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会场来了不少达官贵人,石家人,谢家人,洛阳王家人,还有黄鸢傅青夫妇也早早前来,场面热闹非凡。

片刻,怀珠木讷回味,半晌才淡淡哦了声,“原来这样。”

庆幸的是,她没叛国,身为一介弱女也没能力去与他争皇位,对皇位没什么执念,更不懂什么国家大事。

但陆令姜的回答,一字一字敲在她的脊梁骨上,抽干她的力气,有种一语成谶之感。仿佛她和他不同于往日她逃他追的游戏,会真正站在国家层面的对立面上。

怀珠面容黯淡下去,有气无力地从他臂膀上滑落。陆令姜托婴儿似地托起她的面颊,又痒又凉地吻着她。清冷的月辉,为这一个吻点缀一层朦胧之意。

“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么,我只剩下你了。”

怀珠轻轻嗯,脑海中还没对龙袍有清晰的概念,“我……应该不会的。”

但她每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前线的秘报,重臣的奏折,攻防的布局,工工整整叠在桌上的军机,一览无余。

他的弱点,可供随时捅刀子。

“珠珠要想背叛我,其实很容易。”

怀珠心弦一裂。

湖边雾气中带有些许湿气,她刚念及此处,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聊到此处,明明溽热的氛围,莫名有点冷。

她避过他雪雾一般的视线,愈加不敢说出妙尘的那一句“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亲就是……”

转而惨淡笑了下,嗫嚅说:“我讨厌刀尖舔血的生活,只想每日吃吃睡睡,一个女儿家能干成什么事。”

她的心确实很小很小,只有椰子那么大,装不下什么野心壮举。从前觉得和阿爹阿娘幸福生活一辈子就行了,现在觉得自己保命生活一辈子就行了。

陆令姜亦随她淡笑了下,“傻。”

略过此节不提,专心欣赏湖月交辉的景致。一只手包裹住了另一只手。

“不喜欢刀尖舔血的生活,咱们便不过,没有人喜欢。”

“东皋薄暮望,长歌怀采薇。”

他轻轻的吟唱,渐行渐低,与雾色融化在一处,缓缓消失在无边的湖面上,随祈福的孔明灯飘远。

“……若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

怀珠听出这是归隐的田园之诗,太子殿下又如何能放下尘世的羁绊归隐,只当他随口一吟,百无聊赖地听着,思索其中禅机。

身处迷雾之中,自是好多事不能看明白。

·

怀珠和陆令姜兴尽而归,已将近午夜。许是喝了甜酒的缘故,怀珠今日的话格外多些,但不是把陆令姜当情郎,纯纯当个倾诉的对象。

当年及笄宴之日,石韫闯进她的闺房,要脱衣服侵犯于她。养父闻声赶来制止,却被石韫推倒磕在了桌面上,登时没了气息。

石韫逃走后,怀珠泪流入注,怎么唤养父也换不醒,狂奔出去找郎中。

然而还是太晚了,再回来时,养父已没了气息。没过多久,养母也殉情而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微醺之下有些大舌头。陆令姜静静聆着,道:“好离奇的一个故事。”

他点上一枝蜡烛,怀珠正死气沉沉地坐在矮凳上,身披长斗篷,手里藏着什么东西。她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宛若鱼眼,正毫无感情地盯着自己。

陆令姜心里骤然咯噔一声,察觉到气场不太对。上次她这般一动不动沉默,还是在恢复了前世记忆的那个晚上。

他强自淡定,撩了撩她额前碎发,似喜似嗔地剜了她一眼,“怎么这副态度,又哪里不如意了?”

怀珠阴冷冷道:“你还有脸来见我。”

陆令姜笑容一冻:“……嗯?”

他在前朝殚精竭虑地奋战了数日,布下陷阱,绞尽脑汁地颁下三道诏令,才搞定了那些顽固大臣,解除了她的危机。

此刻精神放松,心情甚好,正是想跟她邀功领赏的时刻,怎么就没脸见她了?

“你说什么呢。”

怀珠缓缓起身,怨毒极深:“你故意捏造叛军一事逼我给你当侍妾,如愿了。你在朝中左右衡量,见风使舵,将我和白家满门的性命当作棋子,也如愿了。权,色,你事事都如愿了,为何还要对许信翎下毒手,更派人杀了曦芽,似你这般魔鬼心肠真活该下地狱!”

说着,怒到极处,抬手厌恶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使了十成十的手劲儿。

陆令姜始料未及,歪过头去,一下子被打懵了,半张脸颊火辣辣的。

他恍惚了片刻,满腔情慾顿时冰冷下去,从云巅跌落谷底,心境当真比炮烙还煎熬,失魂失智,陷入彻底的糊涂。

片刻之后,亦有忿怒,道:“什么我对许信翎下毒手,什么我杀了你的丫鬟?你在梦游吧?”

怀珠愤懑难当,一时热血冲头,道:“陆令姜,你又玩这一套吗?也罢,今日落在你手里我也不想活了,便跟你同归于尽。”

忽然祭出手心匕首,朝陆令姜刺去。陆令姜被推搡得向后踉跄,并没有躲,就算能躲他也不能跟她动手。

怀珠本待直接命中心窝,将陆令姜直接刺死为许信翎和曦芽报仇,但见他脖颈处一道长长的伤疤,乃是前世他在她坟前自刎留下,代表无尽的哀伤……她微一心软,刺偏半寸。

陆令姜登时血流如涌,闷哼了声,跪倒在了她的面前。血水蜿蜒躺下,染脏了他月白的长袍,场面甚是狼狈。

他仰头望向她,深自神伤,眼角一滴泪水淌下,悲哀一层溢过一层将怒火埋去。随即剧烈咳嗽,似犯了什么旧疾。

“你……”

杀他,她竟然要杀他。

他在脑海中幻想无数次的重逢之景,竟是她冷冰冰把一柄刀子,刺进他胸膛。

哐啷一下,匕首丢在地上。怀珠亦恍惚,不相信自己竟杀了太子。他竟不躲。

陆令姜快要把肺咳嗽出来,颤巍巍的手却仍伸向怀珠,似想和她解释。

怀珠稍稍冷静下来,心情难以言喻。想伸手扶他,同时又厌恶自己的软弱,明明决心要杀他为何还犹豫。

赵溟闻二人争吵之声,迅速奔进来护驾。只是片刻工夫,太子便倒在一片血泊中。赵溟大吼一声,冲过去要搀扶,却被陆令姜冷冰冰一句:“出去。”

赵溟双目猩红,“太子殿下!”

要朝怀珠动手,陆令姜提高了音量,再次厉声道:“出去——!”

他被匕首穿胸而过,断断续续,说话如破败的风箱,随即都有血管崩裂之危。

赵溟恨恨,垂足顿胸,只得暂时放过怀珠,十万火急地去搬救医。

陆令姜执著地握紧怀珠的两根手指,挣扎着,上气不接下气:“……许信翎被人袭击了,你的丫鬟竟死了?”

怀珠恨他明知故问,甩开了他手,怒潮又涨:“你派刺客用剑他们心窝上戳,他们岂有不死之理,你自己试试。”

他苦笑一声,苍白而无力,“ 珠珠,我一整天都在皇宫,如何下令?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冷静一点。”

室内,怀珠纤纤的手指,摸着直棂窗上的雕花漆纹,窥视外界的遥遥天光。

这是种比较古老的窗式,木榫间固定无法开启,阳光被分割得支零破碎。

天空的飞鸟,化作一个个小黑点从南迁徙过来,原来已至浓春季节。

三日了。

他这般对她,只为了她的那句错话。

看来,若她不表明诚意死心塌地,他便一直跟她耗下去。

他变了。

前世他虽有不妥之处,却浪荡洒脱,对她更是有求必应,诸事不萦于怀。

她住在春和景明别院做他的妾室时,他不曾束缚过她的自由半点,每月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甚至她和侍女逃跑被统领捉住,他都会宽容大度地替她解围。

还记得那时他温柔体贴说“跑什么呀,想去哪儿我光明正大用马车送你。”

她瑟瑟发抖,用杀父仇人般的眼光瞪问:“太子,我有未婚夫了,我若是偏偏不喜欢你呢?”

他愣了愣,许久,揉着她的脑袋一笑说:“傻姑娘,就试试。你若实在不愿意就送你回家。”

——那时他英俊的五官沾染雨色,宛若山水画,怀珠记了那一幕许久许久。

他说他喜欢自由,随意洒脱,不喜规矩礼法,也不喜干涉别人的自由。

他也说过“我怎么会关你,老待在屋子里会发霉的,即便你窝在屋里我也要扯你出来,咱们一起周游山河多好。”

而现在,他却亲手禁锢了她。

男人的嘴果然是骗人的鬼。

怀珠觉得,自己还不如他养在笼中的一只鸟。

嘎吱,门开了。

怀珠骤然被泄进来的大片天光一刺,下意识遮挡双眼。见来人是陆令姜,她有些意外,近几日他朝中政务繁忙,极少这么早过来。

陆令姜侧目注视了她一会儿,注意到桌上凌乱的棋盘,打发时间的好消遣。他淡淡笑着踱到她身畔,自然而然地抱她坐在腿上,在她脸颊留下数枚深深浅浅的湿润印记。

“无聊了?”

怀珠本能地欲推搡,蓦然瞥见他微微敞开的领口,袍上象征太子至高无上权力的明黄色蟒龙。

他弯曲的指节在她朱红的唇边来回摩挲,她轻轻叼住,用水亮的眼神仰望着他。

这样的举动,很少有男人承受得住,触动是摧毁性的。

陆令姜顿时一滞,呼吸之间微有酒气,烫丝丝的话氤氲在耳畔:“今天怎么如此主动?嗯?”

“有求于你。”

她缓缓将身子滑下来,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合着眼皮晒一条一条的阳光。

陆令姜注视着自己食指指节上那一排细细的齿印,心头痒痒的,道:“那件事不行,其余我都应你。”

“你明知道我求你的就是那件事。”

他解颐笑笑,踌躇了下,从袖中抽出四五张笺纸来,洋红洒金之色,每张款式设计全然不同。

“我叫他们初步拟了几张婚笺,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样式。”

怀珠听闻婚之一字,厌倦得紧,斜眼乜向那几张鲜红,见张张都写着“陆令姜 白怀珠”六字——绵绵瓜瓞,婚缔百年,是娶正室太子妃的。

她稍有意外,想冷漠地推开,陆令姜握住她的手,强使她拿住:“不喜欢可以,但不能不看。你若都不喜欢,我再叫他们重新拟了来。”

怀珠仰头看他,脑袋正好磕在他肩头,半信半疑问:“你真要娶我?”

她长长的寝裙曳地,青丝披散着,根本无法走出这间屋子,见不到任何生人,真跟断了翅膀的飞鸟似的。

他眸底星星点点的雪亮,恋恋不舍,温柔到骨髓里去:“好,有你这句话,我什么都答应你。”

会心地弯唇而笑,笑中宛若糅了春日阳光的酽色,打心窝里的高兴。

怀珠不明白这普通的称谓有什么魔力,明明前世他嫌腻歪,不屑一顾。

无论怎样,达到目的就好。

他要从她身上汲取养分,她也从他口中得到了许诺。两人情自融洽,比前几次同房酣畅淋漓了许多。

柔寒的春风透窗拂过,吹动檐角五色的风铃,玉石叮咚,胜过人世间任何丝竹管弦乐曲,叫人在一片迷离中沉醉。

比起以往的一方胁迫一方被迫,此番就像美妙的风铃乐曲一样,赏心悦目。

两个年轻人凑到了一起,说是共寝睡午觉,实则从中午到晚上半刻也没合眼。

陆令姜还好,怀珠被磋磨得浑身骨头宛若散了架,有气无力地伏在他的膝上。

避子膏的剂量不得不加大,陆令姜将凉凉的药膏揉在她后肌之处,直至完全消化吸收。他们现在还不到要孩子的时候,怀珠也不会给他怀孩子,每每同房这道工序是必须的。

她叫了口水,还没喝就累得沉沉睡去,被子也没来得及盖。

“四妹妹?”

直至晚膳时才再度被叫醒,陆令姜早已穿戴齐整,站在床边微微俯首,柔淡的笑:“我们先吃些饭再踏实睡,好不好。”

怀珠揉着惺忪的睡眼,蒙上被子,虽身子虚浮得不行,却无半分食欲。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别想阻止她睡觉。

陆令姜焉能罢休,又拉又拽地将她的被子抢了,强行将她的腰扶正起来。啪啪啪,蜡烛也亮起了好几枝。

怀珠幽怨地剜视陆令姜,满肚子起床气没处发,腮帮子鼓得直红。

若非他往死里折腾她,她岂能沦落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偏他来装好人。

陆令姜摩挲着她懒起的那层娇润色彩,可算明白了古诗中写美人的诗句非虚。索性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抱到侧殿饭桌旁边,笑说:“就吃几口,就回去睡。”

他服务态度好,将她抱放到了椅凳的团垫上,拉好桌椅,又将汤饭盛好来,摆在她面前。

怀珠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瞥见六菜两汤,有荤有素,天上飞禽,地上走兽,山间芽菜,水中佳肴,毕竟是东宫,伙食的丰盛程度可远远甩开了白府。

她被热腾腾的饭香一熏,沉睡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颇有了些胃口。

陆令姜坐下和她一道吃,见她瞳孔失焦,好似还茫然着,道:“要我喂你吗?”

他身上那股雪松的清香味钻进鼻窦,热烫烫的气息灼得她颈子发痒,令人忆起方才在帐中的羞赧之事,脸色绯红了。

怀珠一抖,差点从椅凳上跌落,赶紧埋头假装扒饭,道:“不,不必。”

饭菜中藏有少许酒味儿,为提鲜用的。前世她也经常亲自下厨给他备膳,精酿了玉栀酒,他回来得很晚不说,每每瞥都不瞥一眼。

枯守一夜,饭菜逐渐凉去,只有她自己边哭边吃。想来确实,他身为东宫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

往事如云烟散去,无需再提了。耳畔传来陆令姜徐徐的问候:“好吃吗?”

怀珠品了品滋味,点头。

“殿下家的庖厨,手艺自然上乘。”

怀珠正在榻上抱膝发呆,乍然闻此,略一迟疑,不动声色地用薄被盖住了双足和那条银蛇般的链子,装出一副午睡刚醒的惺忪模样。

她知黄鸢救不了她,便不打算在黄鸢面前露出这副屈辱的模样,留全颜面。

黄鸢比前几日略胖了一圈,原来是有了身孕,上来风风火火地握住她的手:“阿珠,听说你不顾太子哥哥的旨意来青州,太子哥哥发了好大的火,你没事吧?”

怀珠撑着淡淡微笑说:“我好好的。”

黄鸢打量寝殿一圈,端是古香古色,舒适惬意,外面炎炎酷暑,屋内竟凉丝丝的全然似秋天。冰鉴,冰轮,冰块,一应消暑的新鲜瓜果都在冰水里浸着,驱虫薰衣草袋子,无所不有。

“青州叛军作乱,太子哥哥对你真好,外面守着那么多卫兵保护你的安全,还让你住在这冰屋里。”黄鸢愣了半晌只啧啧叹息,“我以为他发那么大的火,会真的为难你……”

怀珠不想在这个话头深谈,脚踝上冰凉的金属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表面上风光实则沦为阶下囚。她愈加扯紧了薄被,好像能掩盖掉脚踝上的羞辱。

黄鸢未察觉异常,笑盈盈说:“阿珠,别老在屋里闷着。出了行宫有一片极好的草场,我已经和傅青打过招呼,弄了两匹乖顺的马驹。走,我们一块赛马去,晚上和太子哥哥他们一块庆功烤肉。”

说着便拽怀珠。链子发出哗的一声轻响,惹得怀珠激灵灵坐定,立即摇头道:“不,我腿上还有伤,骑不了。”

黄鸢极为遗憾:“腿上有伤也可以去草场吹吹风,阿珠,我为了你才大老远跑来,你不能这么不给面子。”

怀珠额头隐隐冒冷汗,只盼着黄鸢快走,否则一旦掀开被子,被发现自己像宠物一样被陆令姜锁住么?

好在这时太子殿下驾到,一身月白色的长袍,腰系白玉双佩,年轻干净的眉眼,清白斯文的模样,翩翩若画中人。

“阿鸢妹妹来了?”

他温煦寒暄两句,“坐。用茶。”

黄鸢见太子哥哥到来,笑了笑,不宜再久留,便寻由头告辞,临走冲怀珠眨眨眼。

寝殿安静下来,只余二人。

怀珠微微异样,垂着眉眼,忍着羞耻脑袋歪在一侧。陆令姜漫不经心地踱过去,用佛珠上的流苏搔了搔她脸颊。

微微的酥感流遍全身,怀珠泪腺酸得厉害,使劲儿揉了揉。听他徐徐明知故问:“……想赛马?怎么不跟黄鸢去。”

她不答,眼圈红了,难言之隐催得分外悲愤,哽咽詈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到这时候还拿这事来取笑她。

现在只要一合眼,她眼前便浮现父亲的部下被斩首的场面。妙尘师父被她连累,或许也早死在断头台上了。

“再敢骂,拉出去斩首。”他贴近她的额头,垂首撬开她的齿,汲取夏日的清凉,引得她双足乱蹬,链子哗啦啦直响。

力量的悬殊过于巨大,怀珠真是累了,一片灰冷,耷拉着两只手,木头一样僵硬承受他的吻。斩首好像也是一种解脱,免得活在愧仄中。

“行。来吧。”

他却没有把她真拖出去斩首,相反依着她雪腮摩挲,微微叹息,深怜密爱地抱着她厮磨了会儿,像吸够了瘾,才唤人从冰块水中捞出荔枝,一颗颗地剥给她吃。

汁水饱满的晶莹果肉,从他白净的指节之间递入她口中,冰丝丝的,味道沁人心脾。便也是这只斯文的手,昨日刚刚用狼毫宣纸下了诛杀令。怀珠毫无食欲,却被他强塞。

“认清自己的身份就好。”

陆令姜淡声说,“不该想的别妄想。”

良久,他用水净了手,除去荔枝的黏液,随即又用温帕去擦她的眼廓,默默改变了口风:“好了,真小心眼儿,不就是赛马,我带你去。草场的晚上

陆令姜流露复杂的神色,握了握住她洁白酥嫩的腿:“我花一个多时辰给你做的,怎么就成庖厨的功劳了呢?”

怀珠哑然,睃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还会下厨,肯下厨。口中的饭菜顿时变了味儿,味同嚼蜡,膈应得紧。

“哦。”

见他衣衫干净齐整,是亲自下厨后又换了套衣衫,免得沾染油烟味失了礼数。

陆令姜撩了撩她额前的碎发,眼神柔软,含笑去轻舔她唇上浓郁的胭脂色,道:“对,是。笑一个,珠珠,对我笑一个,我们马上都要成婚了。”

怀珠不以为意,将那些婚笺丢到一旁,冷冷道:“您见过软禁的新娘吗。”

他长眉略微蹙了蹙,伸手与她十指扣住,罩在心口,承诺道:“成婚之后,自然放你。”

怀珠冷哼一声,流露鄙夷。陆令姜别有兴致地玩着她的发丝,又柔声叫她选一选婚笺,直棂窗漏下的酽酽日光照在他

怀珠讽刺道:“你当然不能,你的属下却能。飞镖上有东宫的印记,还抵赖什么?”

“我知道你忌惮许信翎,和许信翎一直不和。但我爱他,就是爱他,已私下订立婚姻之约,你即便杀了他,他也永远是我唯一的夫君。你听着陆令姜,我永远不会爱你半分。”

陆令姜低头不语,青郁着脸,微有怃然之意,一大口血吐出来,尽是冷汗。

永远不会爱半分。

他眼眶湿了,笑着,带有几分自嘲:“……今日之前,我确实幻想过你会爱我。”

怀珠见他失血过多面白如纸的样子,说不出的绝望,微微恻隐。

怀珠噘嘴道:“我没在讲故事,这是如假包换的真事。”后面的事不必提了,她被白家收养,遇上了陆令姜。

陆令姜将自己的斗篷摘下来给怀珠披上,以免受凉,“珠珠还是等清醒些再说吧,先在我怀里睡一觉,乖。”

怀珠略略不快,他显然是不相信她。她又不是完全的醉,说的话难道颠三倒四不成?他还是和前世一样,对她的世界完全不感兴趣。她说这些都多余。

陆令姜见她心口起伏,和他远远地保持距离,试探地问:“生气了?”

陆令姜轻眯着双目,气场可怕,坐在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尾红了。

是恼怒,好像也有点委屈。

但他握着怀珠的那只手却依旧微微用劲儿,执著着不肯放。

怀珠呆不下去了,决绝无情地甩开陆令姜的手,起身就要离去。

他有些恼怒,竟也跟着起身,忽然捧起她的脸颊直接吻下去,力道极重。

第58章

玩玩

怀珠唔了声,仰着脖子,双手急急拍打他。好在这暴风雨的一吻甚为短暂,基本是报复性的,陆令姜很快松开了她。

许信翎大惊失色,大庭广众郎朗乾坤之中,太子……他居然公然对一介姑娘家行此龌龊之事。

女儿家清白的名声多么重要,古时烈女被陌生男子看到了双脚都要投缳自尽,何况是当众的肌肤之亲。

“听我在朝的哥哥讲,大理寺许大人查白小观音究竟被哪位高官圈养,竟疑心到太子哥哥头上,简直中了降头。”

几人笑嘻嘻着,见晏苏荷脸色差了些,连忙补充道,“……不过太子哥哥是何人,怎会和寻常逐色之徒一般。”

晏苏荷稍有自得道:“殿下的专情我是知道的,他婚前玩得浪归浪,婚后绝不纳妾。”

说着下意识捋了捋自己妃红的长裙袖口,金流苏步摇,梨花妆,颇有些得意。

这场佛经会名为讲经,实则各路世族名媛汇集在此,说是比美大会也不为过。

眀瑟捧场道:“是啊,都知道太子哥哥只倾心苏荷你一人,羡慕死人了。我那四妹妹徒有虚名,不及你千中之一美。”

韩若真也附和:“晏姐姐是未来太子妃,身份尊贵,那种勾引男人的风尘货色如何相比。”

旁边落座的黄鸢听她们肆意贬低自己朋友,实在忍不住道:“你们凭什么说四小姐?嘴巴放干净点,混淆黑白乱指责人。”

黄鸢是黄老将军独女,从前认识白四小姐,性情相投交了个朋友,并不觉得斯人哪里水性杨花勾引男人了。

韩若真几人嘿嘿冷笑数声:“你护着她,便是跟她一类人了?你母亲也是妓子?”

这话太难听,黄鸢干巴巴憋:“你们…”她是乖乖女本不擅吵架,气得溅泪。

当下寺庙大师讲经已结束,眀瑟东张西望,见白怀珠还未前来,有些焦急,斯人信中答应得好好的却临时爽约。

眀瑟叫来了白家管事的嬷嬷:“我不管她住在何处,今日必须到。虽然她傍了个又老又丑的金主害怕丢脸,但场子备好了人也叫齐了,等着她上第一炷香,容不得她临阵退缩。”

嬷嬷犯难,亦联络不到四小姐,之前送信都是交给一个叫画娆的女侍。

又等良久见一青呢马车姗姗来迟,众人眼前一亮,想见识传说中的白小观音,不料先下来的是两鬓斑斑的白家老爷。

眀瑟顿时一呼:“爹爹,您怎来了?”

白老爷沉脸不理,叫轿夫撂下梯凳,先搀着轿中姑娘下来。

众人只觉微风一拂,扑面而来淡淡的莲花藏香气,瞥见雾绡月光般一片裙袂,双目覆白绫,冷浸浸的如经了雪的潮气,只片刻功夫便不见踪影。

白小观音,那就是白小观音!

当真绝世美人。

人群后知后觉地沸腾起来。

眀瑟慌慌举步追逐白老爷,白老爷到角落处才低喝:“不孝女,又胡作非为!”

眀瑟道:“没有,女儿寻常游寺。”

“还嘴硬?”

白老爷强压怒气,若非眀瑟又欺负怀珠,太子殿下怎忽然找上门叫他亲自送?怀珠明明是他小女,儿女理当侍奉父母,现在倒反过来让他伺候怀珠了。

……想当初,他刚把张生的儿女接回白府不久,一天傍晚,招凉榭畔,他隔着珠帘跪迎贵人,只能恍恍惚惚猜出对方身份。

太子那时斯文有礼,扬手叫他起来,赏了许多金银绸缎和他爱惜的书画墨迹,甚至还和他平平淡淡地论起墨宝鉴赏来。

白老爷不过四品,哪里见过这么大的佛,吓得战战兢兢。好在太子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当真是传闻中的圣人模样。

“前日偶然得了幅鱼篮观音图,看上去挺赏心悦目的。”太子笑了笑,“想问是府上千金吗?”

白老爷恍然大悟,张家那对姐弟中只有怀安是他的种,怀珠本来是累赘。若借此奉承了太子殿下,极大的功德。

他立即欲办,太子殿下的靴尖却一点,刻意叮嘱:“您请不要外传我的身份。”

白老爷一愣,诚惶诚恐叩首。

白老爷找到怀珠,要她去侍奉太子殿下,怀珠却不愿意,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白老爷当时训道:“是太子殿下把你从石家虎狼窝救出来的,能过去侍奉是你的福分,你还矫情?殿下今晚就接人。”

怀珠寻死好几次,都被丫鬟们救下。白老爷怕闹出人命,绑了她的双手才顺利送去了太子别院。

多年来靠着怀珠,白老爷的仕途青云直上,因而他不容许怀珠在太子那儿出任何差错,也没敢向任何人透露这段关系。

……

当下白老爷定了定神,教训眀瑟道:“给我老老实实的好生照顾你妹妹,出了岔子拿你是问!”

眀瑟委屈,敛唇不语。

承恩寺庄严宝殿内,怀珠身心寂静安定,敬第一炷香,香头对向菩萨圣像。

她衣裁白雪眉含秋霜,阳光落在身上仿佛也融为清冷的雪雾。白绫挡在她双目上更添禁欲的美感,不与群芳同列。

众人看得感叹敬畏,甚至不敢大声喘气,怕惊扰了那神圣虔诚的一幕。观音菩萨下凡了,不在壁画上而在凡尘中。

相比之下,所有人都在追捧白小观音,晏苏荷显得黯然失色多了。她悄悄掐了下手指,面上仍保持完美表情。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承恩寺弥漫一层飘忽不定的寒雾,遮住了太阳,远处灰色山影仿佛墨汁绘就,漆乌摸黑叫人心悸。

怀珠不是故意来晚的,昨晚陆令姜宿在别院,虽在她百般推诿下没同房却仍吻得她腿软,今早她又涂脂抹粉遮吻痕,待到白老爷来接终于晚了。

白小观音一经露面,结交者如潮涌,皆被白老爷挡掉。黄鸢等不及去叙旧,怀珠怔了下,才想起这位唯一的朋友。

两个姑娘喜相逢,顾不上拿伞,匆匆到后园僻静处寒暄,却冷不防被人撞到。

“谁,撞我们眀姊姊?”

怀珠抬头,正是韩若真和眀瑟。

不是冤家不聚头,对方也看清了怀珠,淡淡揶揄:“原来是倒贴男人的东西,真晦气。”又见她面覆白绫,“呦,还瞎了?”

黄鸢柳眉倒竖登时要急,怀珠问:“你们做什么。”

“你说呢?”

韩若真挑了挑眉,“白怀珠,你撞了自家亲姐姐,不知道歉吗?”

眀瑟本也厌恶怀珠,却因父亲的到来不敢造次,只低低道:“四妹妹,你虽仗着爹爹护着,也不能平白欺负人。”

怀珠漠然,前世她就被诬蔑推太子妃,此刻俨然故技重施。

她声音慢条斯理:“哦?道歉?”

话没说完,画娆上前去两记耳光。

掴声清脆,久久回荡。

啪啪,眀瑟和韩若真一人一记。

干净又利落。

两人呆若木鸡,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从前人人可欺的软包子,溢出泪水:“白怀珠你疯了……你,你疯了吗,竟敢打人?”

怀珠耸了眉梢儿:“不是你们要求的吗。”

韩若真哪受过这等委屈,恼羞成怒,叫人押下画娆,同时捋袖子准备打回去。

“小.贱婢!”

然她刚扬手,手腕被另一只更为有力的铁手牢牢握住,回头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赵溟统领。

太子殿下和晏姑娘缓步踱来。

见此,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陆令姜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轻淡笑道:“挺热闹的。”

怀珠沉了沉眉,昨晚陆令姜明明说没时间,不知为何又出现此处。敛起眉眼,两人虽遇,却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黄鸢心急,太子殿下和韩若真等人相识,必定护短,白的也能变成黑的。

韩若真和眀瑟梨花带雨,捂着脸颊,向着她们的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姐姐哭。

“这位白家四妹妹,仗势欺人故意撞了她亲姐姐。我们不过说她一句,就挨了她恶奴的耳光,求太子哥哥做主!”

然任凭如何告状,赵溟始终控制着韩若真的手,铁面无情。

陆令姜若有所思道:“只是戴了白绫,就戳人家的痛处,讽刺人家瞎了?这回应该是韩家妹妹和明妹妹不对吧。”

原来太子都听见了。

眀瑟激灵,不敢说话。太子哥哥不是不认识白怀珠吗,为何那样护着她?

韩若真却知道太子向来是圣人脾性,慈悲心肠,对谁都一副老好人的样子,愤愤难平,转而向晏苏荷咬牙切齿道:“晏姐姐,你做做主!是非黑白在此,求你给个公道……”

话未说完,忽又挨了赵溟一耳光。赵溟常年练武下手重,啪啪到肉,不留情面的一掌下去,打得韩若真脸肿如烂桃。

“韩姑娘!太子殿下在此,您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辨是非黑白,不给公道吗。”

赵溟是武夫,打得极为严厉,韩若真吓傻,瑟瑟骨抖,跪地连求饶都忘记了。

陆令姜温文一笑带过,叫赵溟扶起:“得罪韩家妹妹了,些许小事何必较真,你们两位姑娘各退一步也就过去了。”

太子最是公正,仁德,罚韩若真是她确实做错了,周围诸人皆噤若寒蝉。

后园开始下雨。日冷风寒,枝柯间的嫩冰被冻得酥脆,雨色给秋色蒙上一层薄薄的蛛丝白纱。

气氛略有些僵滞,晏苏荷一边撑起伞,一边合时宜地和怀珠致歉:“妹妹们胡闹,还请四妹妹莫要介怀,原谅她们,有什么错我担着。”

她说得光明磊落,大有正宫风范。也一句话也拉开亲疏,怀珠是外人。

转头又对陆令姜,目光盈盈,像妻子望向丈夫的自然:“太子哥哥,也叫若真妹妹和眀瑟妹妹原谅了四妹妹吧,打人之事传出去可不好听,都是未嫁姑娘家珍贵的名节。”

怀珠漫不经心在一边瞅去,晏苏荷正和陆令姜撑一把伞,并肩站立,罗衫挨蹭,郎才女貌的太子和太子妃。

而陆令姜的仙鹤长眼,下泪堂的那粒黑痣,衣冠楚楚的书卷气,潇洒轻佻的浪漫,幽默的笑语……曾经令她眷恋至极的每一寸,全在不经意间给了晏苏荷。

他那时对正室妻子的尊重,爱护,对妾室却可以随意拨掉衣裳分开双膝,浪骸玩弄一整夜,事后丢下一碗避子汤。

见他亲切对晏苏荷说:“你做主。”

前世临死前——“太子殿下与晏姑娘青梅竹马,自幼结为姻婚之好。”“咱们太子殿下专情,答应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成交吗?”

第59章

危难

怀珠略略语塞。

明晃晃的羞辱语气,他听不出来吗?

她说这些,是想让陆令姜知难而退。

白怀珠居然说这种话,她一向最黏他的,曾经一封封地写情笺,一夜夜留灯痴痴等他,一年年上蹿下跳地为他过生辰。

即便他真娶太子妃把她扫地出门,她也会死缠烂打地赖着,又傻又天真说:太子哥哥,你既最初招惹了我,怎么可以不要我?

可最近的怀珠,他越来越读不懂了。

陆令姜神色仍静似一片湖水,沉沉道:“小观音。任性也该有个分寸。”

怀珠本就试探一句,正如师父所料他现在还没玩腻她,和平分开是不可能的。即便他玩腻了也不一定会放她走,因为她是他一句话绑来的,等同于强抢民女,这么多年来一直被他藏在春和景明别院中,对外秘而不宣。

若留下活口容她出去大肆宣扬,外人岂非都知道了他这副圣人的皮囊之下,龌.龊的蛇蝎心肠?

她弯弯唇,淡得照不出影子:“嗯,您别在意,我是开玩笑的。”

他道:“你今天开几次玩笑了?”

怀珠沉吟半晌:“若殿下不喜欢,以后我不说了。”

他瞥了她一眼,半讥半笑:“你这般试探我,心里是不是藏着其他打算?再和你的婢女逃跑一次,嗯?”

语气夹着冷,神情更深不可测。

剐了剐她脸,宠溺似的,“你走就走,我何时拦过,你想去哪儿我没送你去。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没打算强迫你什么。”

是她爱他死去活来,不是他爱她,麻烦她搞清楚。因为吃醋她竟闹成这样,开这种没边儿的玩笑,以为能赢回什么吗。

怀珠道:“我没有,您真误会了。”

他眼神里全然是打量,往后靠在罗汉床的元螺钿靠背上,不冷不热道:“那证明给我看。”

怀珠一滞,咽了咽喉咙。

她犟着,他也陪她耗。

隔了一会儿,怀珠丢下手中香料回到床边,双膝跪在他双膝之间,捧着他的脑袋去吻他浮凸的喉结,轻轻痒痒的,像小鸟的啄,女人向男人臣服的姿势。

博山炉中的莲花藏静谧燃着,缭绕烟雾,聚烟不散,在紫檀顶盖上方形成一座小小的海上仙山,吻痕虽浅,却有数枚。

她缓缓问:“这样证明,可以了吗。”

他神色浮出些满意:“可以。”

怀珠却忽露齿,狠狠咬了口他的喉结。这一下绵里藏针,陆令姜倒嘶了声,掐了她腰拖回来,把人按在罗汉床上。

“挺疼的。”他笑吟吟着,沾点孟浪,“坏东西,敢趁机咬我。”

怀珠呼吸滞涩,目光又恨又倔。

“你杀了我?”

“我咬回来。”他轻佻地说罢,阖目,干干净净的气息压低下来,百倍加深刚才那一吻,直吻得她口脂横飞,几欲窒息。

怀珠爬起来,擦着唇上晶莹的水渍,果真摸到一排轻轻浅浅的齿痕。

欲走,亵衣后面牙绯色的带子被他拽了下,怀珠浑身无力地倒在男人怀中。

两人都休息了会儿,褪了冲动,怀珠只顾着呼粗气,陆令姜拍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熨帖道:“……怀珠,你好好的别闹了。你入东宫的事我已准备差不多了,位份绝对令你满意。”

怀珠闭着眼没反应。

“之前叫你暂住春和景明院也不是因为别的,东宫里的皇太后,皇后,晏家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用仁义礼智孝压我,我亦束手无策,你过去是找挨骂吗?”

他撩撩她的发丝,这尊小观音他见了第一面就喜欢,多年来一直是他珍爱的。他从没想过和她分开,早已把她当成人生一部分,规划未来时也考虑了她,她万万不该因一时意气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怀珠道:“原来如此,谢殿下。”

面色乖巧懂事,口中称谓却还是生疏的殿下,跟泥塑木雕似的,以前她高兴时会搂着他的手臂跳来跳去。

陆令姜心如塞了团棉絮,堵得慌。

他道:“谢我的话,朝我笑一笑。”

怀珠仰头敷衍笑了下,最近阴雨太多了,连她的笑容都缺少阳光的味道。

雨夜中两人靠在床头,肩挨着肩头挨着头。陆令姜迫使自己暂时忘了方才的龃龉,随手在桌边拿了本话本陪她读,声情并茂地给她讲故事,趣闻轶事,小道消息,好的坏的都和她说,轻快又幽默。盼着逗一逗她,让她忘记心结,恢复他们从前融洽相处的状态。

“……这几日没来看你是我不好,以后会改的。最迟后日册封的旨意就会下来,你把心放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待入了东宫,我们天长地久地过下去。”

这次的事他认为自己实在无大错,事事处处为她考虑。她留在白家也是被践踏的命运,留在春和景明院却可以舒舒服服当主子,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只夜里侍奉侍奉他,并不算亏。

怀珠爱他,这点他一直深信不疑。即便偶尔闹闹脾气,她的那颗心是不变的。一开始只是和她一晌贪欢,现在食髓知味,他也有点动心了,很乐意她喜欢他,并且投桃报李,也返回一点爱意给她,暖她的心。

她完全不用担心他会抛弃她,他们还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她能依赖的只有他。

怀珠静静听着他这般甜言蜜语,不知他和多少人说过,晏姑娘,白眀瑟,京城许许多多的贵女,一阵呕心感涌上喉咙。

辗转过身子:“困,让我睡吧。”

陆令姜气息一滞,自己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白怀珠跟没听见似的。

怀珠下意识用手揉揉眼睛,他阻住,唤人递一条湿热毛巾来。

“睡可以,别用手直接揉眼睛。”

这才发现别院的心腹被换掉了,进来的都是一个个陌生面孔。

陆令姜无奈一笑也没在意,左右说了以后春和景明院的事都由她。他自己先净了手,才以热毛巾敷她眼睛。

怀珠懒懒躺在他膝盖,眉心一点痣,瓷白的肌肤,清冷得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了,变成了一尊玉观音。

陆令姜轻扒她眼皮,见她瞳仁朦胧又模糊,还真是病患已深。自己之前不闻不问,难怪她要伤心。待欲再看,她低低咒骂了句,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撇开了。

一夜无语。

·

白怀珠走后没多久太子也离开了太清楼,其余众人觉得没意思,自行归家。

眀瑟搭上晏家的马车,和晏苏荷一道走,顺便套近乎。

眀瑟安慰道:“苏荷你放心,她哪有你美啊,白小观音的名号都是炒出来的,跟外面那些勾栏名妓似的,正经人家小姐哪有抛头露面赚名声的道理。”

“从前在白家,爹爹只让她给我和眀箫、眀笙洒扫浣衣,根本不算我白家的四小姐。”

晏苏荷皱眉道:“眀瑟,别这么说你家四妹妹,太子哥哥和盛哥哥都多看了她一眼呢。”

眀瑟想起方才怀珠出言不逊,心下恼恨:“勾引人的贱蹄子,她被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圈养了还不安分,竟还外出招摇过市,打起太子哥哥和盛哥哥的主意。”

晏苏荷微微好奇:“你说你家四妹妹被谁养了?”

眀瑟也不十分了解,只记得当时石家公子来白家提亲,指名道姓要小观音。白老爷不甘心怀珠嫁那么好,便提出结姻条件,她为正妻,怀珠为媵妾。

石韫垂慕白小观音美貌,自然应承。两家敲定下来,已互换了聘礼,甚至过几天就要迎亲了。眼看着水到渠成,白老爷却忽然反悔,毅然退回怀珠的那份聘礼,此后再见不到怀珠的踪影。

眀瑟虽照常嫁到石家为宗妇,但石韫恼羞成怒,认定白家骗婚,用小观音当诱饵嫁了个丑八怪白眀瑟来宗妇,婚后时常打骂眀瑟发泄怨气。

谁也不知白老爷为何忽然毁婚,小观音的去向更成了谜。人人猜测是比石家更上头的人出手要了白怀珠,贵族中谢家赵家寥寥几个大腹便便的老爷,哪一个都头发花白五六十岁了。

晏苏荷唏嘘道:“原来如此,她也是个命苦的姑娘,不得明媒正娶,稀里糊涂就失了清白,连夫家是谁都不知道。”

眀瑟道:“苏荷你别叹气,虽然爹爹不说,但你若真好奇,我帮你试试不就完了?正好承恩寺的佛经会快到了,我托人送封信给她出来玩,到时候打听她的下落易如反掌。”

晏苏荷笑了笑,不置可否。

……

眀瑟说办就办,想法儿联系到了当初送怀珠出嫁的嬷嬷,两天后,经嬷嬷的手又将信送到了怀珠的亲信丫鬟画娆手中。她还想亲访怀珠,自是做不到的。

承恩寺的佛经会,有浴佛仪式和僧人讲经,还会搭戏台子唱戏,每两年举办一次,许多善男信女都会前去,富贵人家常常借此为儿女相看。

画娆将眀瑟费了九转十八道弯递来的请帖交给怀珠,问道:“姑娘要去吗?她们蓄意请您,免不得又欺负您。”

怀珠固然知道晏苏荷和白眀瑟等人的心思,但她不得不去。按前世,白家老太太马上病逝了,这是计划中重要一环。

她道:“去。”

画娆隐忧在心,忽瞥见卧室花梨木几上搁着一封大纁红色洒金嫔妇文书,金灿灿的十分耀眼,是册封怀珠为太子嫔的抄本,上午刚由宣旨太监喜洋洋送来的。

怀珠亦瞧见,缓缓拿起文书,放在燃烧的香烛上,烧了,化为滚烫的灰烬。

火光映得她面庞忽明忽暗,多几分静穆肃杀的感觉,仿佛她瞳孔也燃起了火。

画娆大惊:“姑娘您怎烧了……太子嫔的至高位份,不是您一直想要的吗?”

怀珠目光淡漠,待灰烬冷却了,随意推开,溅得光洁的榴花鸾鸟镜一片脏尘。

观音碎,嫁衣烧,毁婚书。

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这场闹剧到此为止,她得赶紧离开。

……

怀珠随曦芽出了长济寺,夜色已至,一轮清冷的孤月挂在漆黑的天空中,萧瑟而寒冷。

怀珠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只顾着往前走,忽听得背后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是陆令姜。

“怀珠。”

他伫立在月色中,“我送你?”

怕她不答应,又补充道,“你不是说过,要玩玩我的吗。”

第60章

香甜

怀珠没理他,自顾自地登上了马车。刚刚坐定,车帘却被陆令姜掀开,“别走。载我一程?”

怀珠轻轻瞟了眼他,借口道:“马车不去东宫,载不了您。”

陆令姜问:“那去哪儿?”

“只去梧园。”

怀珠被他掐住了,只能昂着脑袋承受。她贝齿丝丝咬着,坚守着一分倔强,也是报复他骗婚,用些无耻手段拿捏她。

陆令姜感受到异样,却没像平时那般温柔循循善诱,而是以强对强,冰凉的手指直接探入她的唇中,稍微使点力气就让她疼得不行。她不得已放开了牙齿,沦为他的掌中之物,接受他的掠夺。

片刻之间,风卷残云,她被他索取个干净。

太子真是有些醉了,箍着她,几分洋洋得意地说:“珠珠,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三皇子大逆不道被贬去了幽州,皇位此刻于我不过是囊中之物。”

怀珠懵懂,也不知他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总之是皇位争夺的那些龌龊事。她费力从他怀中逃出,衣衫不整地说:“殿下醉了,我去给你弄醒酒汤来。”

他神情冰冷阴翳,哪有平时半点温柔,只拽住了她的一片衣角:“你再跑。什么贱物也敢和我争,指望在我身上吸血,真是打错算盘了。现在杀了他,比碾死只虫还容易……你说是吗珠珠?”

怀珠心跳怦怦,听得个胆战心惊。朝政上的事她哪里明白,一直以来她都囿于小情小爱,给陆令姜的标签无过于负心人,薄情人,却忘记了他是太子,腥风血雨的皇位争斗才是他的主战场。

清醒时,他对任何事都是轻描淡写,从未说过这般露骨的话。以至于她一直以为他淡泊名利,不汲汲于权位,不营营于富贵,顺其自然地当上太子。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他骨子底下藏着对皇位的猖獗野心不比任何皇子弱。

只有小女子才会纠结什么爱不爱的,怀珠想起他对自己的欺骗和利用,想着以他这样的口风,八成会有一日将她推出去祭旗,泪腺忽然止不住,垂着两手站在原地哽咽:“殿下,你吓着我了。”

滚烫泪水砸落在手背上,碎成八瓣。

陆令姜骤然清醒。

揉揉眼怔了会儿,明白过来眼前的是怀珠,敛去戾气和阴翳:“……珠珠?”

他抿了抿唇,酒意去了一大半,轻扯她的衣裳将怀珠拉入怀中,吻舐去她的眼泪。姑娘骨骼在微微颤抖,许是真怕了。

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在你面前说混账话了,也不喝酒了。你打我罢。”

怀珠抽了抽鼻子,现在怎那么爱哭,刚重生被困在春和景明院那段最阴暗的时光里,她都能决绝地与他摔玉断情,无所畏惧,现在反倒软弱起来。

虽然不愿承认,她心里一直对他有残余的卑微爱意,渴望他后悔可现在她知道,他固然爱她,但爱的高度绝没到他嘴上说的那样,什么“你离开我我就恨不得想死”云云——他更在意皇位,连醉酒呓语的也都是政敌。

怀珠闭上眼睛,想挣脱他的手。

陆令姜却偏执地紧锢着她不放,愈发想再甩自己几个耳光。真真是得意忘形了,婚前他就酗酒无度,若她胡思乱想要悔婚,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唯有将婚期一提再提,实实在在将她娶到手才放心。

耳畔听怀珠啜泣隐隐说:“……我不嫁你了,不了,我求求殿下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陆令姜迅而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死死埋入怀中,不给继续开口的机会。

“别说傻话。”

怀珠断断续续地饮泣着,之前一直不敢说,现在口子一开,决堤似地不断哀求他放过她。她既不敢改嫁旁人,也不吃了熊心豹子胆去谋反,只求远离腥风血雨的朝政争斗,做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

陆令姜浮上烦躁,皇位和怀珠是他两样最重要的东西,势在必得,哪样都不能少。沉吟片刻,叫人送上一副雀牌来。

怀珠眸光晶莹,可怜巴巴地抱着膝盖,以为要被剥掉衣裳迎接一场疾风暴雨,却见他着了白寝衣,抹着雀牌,与她在榻上相对而坐。

“若能赢我,一切都随你。”

此时陆令姜的酒意已完全消褪了,深自懊恼方才的一时放纵。放她走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找些乐子哄她展颜。

怀珠知他好赌成性,从前与盛少暄等人沆瀣一气,玩得又浪又开,白白辜负了这张衣裁白雪、饱饫经史的书生相。从前她就和他玩过两次牌,无一例外是输的,即便侥幸赢,也是他放水放出一条大河。

陆令姜的唇缓缓靠近,浮上危险的热度,怀珠下意识偏头避开,怔了一怔,转换策略道:“殿下还想和我在一起?”

他凝固,诚恳地低喃了声,呼吸急促了几分,眼光亦呈现隐隐光彩,显得极为紧张,“你会答应吗?”

怀珠无情说:“不会。所以叫您别再纠缠。”

陆令姜自嘲地笑了笑,没现出多大的失望,似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就像一把累世不磨的钝刀,割得他血肉模糊,凉薄得让人受不了。

天上的月亮,凡人终究摘不下来。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生生看着她的衣角从自己掌心流逝。

她终于还是要离开。

“小观音。”

陆令姜提高音量叫住她,仰起脖子,带着留恋与不甘,“你以前爱过我吗?”

怀珠的背影停滞了滞。

“没有。”

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

陆令姜悲喜不明地笑了下,她骗人。

“你也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对吧?”

即使现在不爱,以前的那些点点滴滴爱的烙印,却是磨灭不掉的。

观音坠,小香囊,为他发明的剑法。黏人的依恋,苦苦纠缠他给位份,包括前世死别前的那句“太子哥哥,我等你——”难道都是假的吗?

陆令姜头痛起来,老毛病又犯了,长吁短叹着,语速越来越快,口吻也越来越焦灼。好像只要他能举出足够多她爱他的例子,就能说服她,使她回心转意。

小口小口地喘气,焦躁不安。

她即使骗人,也别说这么明显的谎言,一戳就破。

“你别嘴硬了。”

怀珠没有反驳,这些确实是她曾经爱过他的证据,但她实在不明白陆令姜像个小孩子一样,偏执地纠结这些有什么用。

就算她曾经爱过又怎么样?

曾经爱过,就代表现在爱吗。

她平静地道:“殿下,既然您执意提及往事,那我和您现在就说个明白。”

在真以为他将她赐死时,她绝望过,哀怨过,害怕过,甚至希望自己变成厉鬼回来找他,掏出看看负心人的心看看红的还是黑的。

前世,哪怕他多施舍给她一点点温柔,她都不至于心灰意冷至此。

一切的爱与恨都过去了,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他再是补救,也无法抵消她前世经受过的那些痛苦。

既然重生了,就让一切重新开始不好吗?

走回头路,根本没有必要。

“殿下,我和你和解吧。”

他直起腰来,膝盖半跪在罗汉榻上,长腿抵在她中间,俯身按住了她的肩膀了,三眼白显露,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白怀珠,你胆子不小。”

怀珠墨发散乱,被他轻飘飘地一按,身子便钉死在榻上,动弹不得。

他瞪她,她也瞪他,但他们之间的力气有太大的悬殊,他为刀俎她为鱼肉。

怀珠对抗不得,便低呵着讽刺道:“刚才殿下还说要杀要剐随便我,现在便反悔了,果然虚情假意没半句真话。”

陆令姜下意识反驳:“一码归一码,前世的事我自然无话可说,但亲你也要被打?实话说我其实有你当年的纳妾文书,你现在还是我的女人,亲你天经地义。”

他似乎特别注重对她的主权。

而且现在,他暗戳戳对她的称呼都是“太子妃”。

怀珠愠色,欲弹起,却被他压回绵软的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凭什么还说她是他的女人?

她被他惹怒,值此针锋相对的时刻,怨毒说:“殿下不说欠了我的吗?那您自刎吧,之后我便嫁给许信翎。”

“你敢。”

陆令姜气得笑了,发狠道了句,说来说去,她还是记恨他没经她同意就强吻。

随即眉心又剧烈胀了胀,前世之事,的确令他心间不停地冒出悲凉之感。

他害了她而死,怎可逃避偿命?

沉吟半晌,冰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颌,道:“……断头饭,也不让吃?”

怀珠的思维有些迟钝,半晌才明白过来断头饭的意思。

她烦厌地试图从他身下脱出来,“断不断头与我何干,您自愿的,凭什么到我这儿吃饭。”

她又不是他的饭。

陆令姜见她的眼神,冷淡鄙夷,看自己跟看垃圾一样,或许连垃圾也不如——这无论如何也再燃不起的爱情之火。

他掐了她的小腿往回拖,并不容她远离,执迷不悟地说:“给我再吻一下,你要我的命我心甘情愿。”

长剑就放在罗汉榻边伸手可及的位置,杀他是什么难事了,随时可以。

记得在大佛湖时,她曾用簪子试图刺杀过他,如今可以如愿。

怀珠厌憎,竟真去摸那剑。

他以为她会舍不得杀他吗?

剑器与桌面剐蹭,她动作很大,弄出叮叮当当的动作也不小。陆令姜还真如他说的一般不反抗,一味沉浸于她。

“你真不怕死吗?”

外界的雪光映在长剑剑身上,激起一阵雪白的剑光。

陆令姜知道她不会手软,片刻间自己就要被一箭穿心,仍一厢情愿地贪恋地此刻的甜暖时光。

她总说,他给她吃了毒药。

明明是她给他吃了毒药,让他上瘾,连死都心甘情愿了。

欠她的,还就还了。

窗外呼呼寒风,鹅毛大雪静谧落下。

曾几何时,她看他的眼神永远盛满阳光,颤颤的眼波要溢出来,真诚的爱意,如今却只剩下了凉薄和不耐烦。

是他从前得到她太容易,平白无故占有了她那么多年,才会生在福中不知福,养成一身臭毛病,以为自己有了什么高贵的身段。

语气非常颤抖,青筋凸得愈加厉害,似快要失控。

“你把我当什么了?所有人知道,我这太子都他妈都给你下跪了,当着全京城的面,就为求你原谅,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怀珠擦了擦嘴上的血迹,淡然道:“对,我是不爱你了,你让我很累。但你跪都跪了,我也不能不对你负责。”

比如刚才众人敬仰的目光,比如许信翎对她的鄙夷,比如强加在她身上的太子妃尊位,都令她累。他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了。

“单纯跟你玩玩的话,还不错。”

陆令姜喉头哽咽,无言语对。面对她干净利索的不爱,能说的只有“你以前爱过我”——可以前爱,又代表得了什么呢?

玩玩。这句话杀人诛心。

“你跟我回东宫,我们好好谈谈。”

怀珠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上次他也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好谈谈,结果说的都是些没用的废话,总之对她死缠烂打。

“陆令姜,别执着了,没结果的。”

“我现在就和你在一起,如你所愿。但只是玩玩,前世你玩我的那种玩。太子殿下,您愿意吗?”

翌日一早,怀珠迷迷糊糊地醒来。桌上是燃烬的一截安息香,房间内温暖而宁静,昨晚好像有人短暂地来过,又走了。

她躺在榻上怔怔了会儿,神志渐次恢复,意识是陆令姜。

毕竟以现在的情势,除了太子本人谁还能接触到她这种要犯?

耳畔响起昨夜陆令姜说“明日日落前,给我答案”——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栗,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逼婚。

窗外北风簌簌,空荡荡的闺房却并不冰冷,反而温暖如春。香炉内,炭火静谧无声地燃着,处处皆是人来过的痕迹。

怀珠疑神疑鬼,“陆令姜?”

屋内静寂,自无人回应。

她擦了擦热汗,真傻,陆令姜怎可能还在此处,昨夜的噩梦早结束了。

梧园依旧处于严密封锁状态,断水断粮。就在怀珠呆痴痴地抱膝而坐,怀疑自己要被活活饿死时,中午,却有仆人将热乎乎的饭菜递了进来。

食盒里面的菜品是一尾糖醋桃花鳜,一叠口蘑煨鸡,一叠蒜茄。小食有回马葡萄,蜜饯银杏。

主食是一盒十二枚雪白银丝卷,酒水有莲心荷藕汤和漉梨汁,另配有水果樱桃,一看就是东宫御厨才有的烹饪水准。只是某些饭里泛着一股轻微的草药味,略显奇怪。

还挺丰盛。

陆令姜施舍的嗟来之食,吃是不吃?

怀珠将饭菜一道道摆在面前,内心掀起了波澜。这些饭菜都是她爱吃的,尤其是那道莲心荷藕汤——

从前在别院她常常亲自下厨,亲手剥莲子剥到手疼,极力请求陆令姜喝,他却在尝过一次后,以莲子味道太怪异为由,汤全部都倒了。

从那以后,她只自己一个人做莲心荷藕汤给自己喝。

重生眼睛瞎了,她已许久不曾亲自下厨,这汤的滋味也有些淡忘了。

如今,他却又给她送来了这道汤。

怀珠心情复杂,一口一口尝着,品出甜酸苦辣许多滋味,五味杂陈,莫可名状。热气蒸腾,眼圈不知不觉中红了。

陆令姜是想暗示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吗?……或者仅仅是巧合,在审判人犯之前,不饿死犯人。

怀珠擦了擦眼泪,真想和陆令姜当面理论。放她出去,出去。

她又不是反贼,她不是。

半晌用罢了膳,怀珠正准备将食盒送回去,却见临近后园矮山的一颗梧桐树下有揉成团的小纸条,悄悄捡起打开,上面依稀是妙尘师父的字迹。

原来妙尘师父担忧她的安危,竟准备带领兵队先防火烧城。

守备如此森严,妙尘如何将消息传进来的?怀珠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望向院中最高的一颗梧桐树,与院外的矮山相毗邻。这是处天然的缺口,无人监视,若有人爬上矮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查探到院落中的情况。

妙尘师父现在还在吗?

妙尘师父爱护自己,誓死相救,怀珠都知道。她百味交杂,想劝师父不要为了自己冒险,可她被囚困此处,只能接收消息,却无法往外递消息。

怀珠来到窗畔点起蜡烛,将妙尘师父的纸条烧毁了。随即后背隐隐发毛,总感觉院落外的矮山上有人什么人,居高临下地监视着自己。

她目光一凛,猛地探窗望那厢望去,院落四周却并无人。

……

围墙外,石修惊得浑身冷汗。

偷窥了白怀珠这么久,他第一次险些被发现。这处梧园矮山背后的安乐窝,是他很久之前无意中发现的,他便一直在此偷窥怀珠的生活

陆令姜的左手紧紧攥紧,还在回味着她刚才在他手心的那一吻。那微痒而甜蜜的感觉,烙印在他灵魂中,令人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致命的温柔。

片刻之后。

他道:“愿意。你玩我。”

“想玩多久玩多久,玩一天也行,玩一辈子也行。只要你留我在你身边。”

“玩腻了,我立马滚蛋,会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现在,他被她一个冷眼轻易打败。

陆令姜的心滴着血。

两人本来坐在矮桌边谈话的,不知不觉就滚到了罗汉榻上,一上一下,衣衫凌乱,怀珠手中还拿着剑。

——老管家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番情景。

眨了眨眼,目瞪口呆。

年轻男女的活力充沛,新鲜蓬勃,性子更宛若六月天,说变就变,嘴上说着恨,其实并没那么

以后可以不当仇人,不当陌生人,当个熟人就好。

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娶他的妻,她嫁她的人。

互不干涉。

陆令姜眸中的光彩渐渐消失了,她每说一句,他心脏便冰冷一分。

和解,并不意味着冰释前嫌,只是对过往仇恨的放下,以后各自过各自生活。

他们静静站着,面对着彼此,形貌没变,身份没变,心境却变了,仿佛周围物换星移,又回到了前世。

如今床笫之事,竟也拿来作赌……

她心下黯然,余颤未消,撂下雀牌趿鞋下地。她要走,回梧园,他还能强行留她不成,强行留她得到的也是一具尸体。

五根手指被陆令姜从后面扯住,听他忽然沉重地挽留道:“珠珠。你爱过我不是?你留下来,让我证明我也爱你。”

怀珠吞了吞嗓子,置若罔闻,想要继续走,他却撞破南山不回头地攥着她的手不放。继而,雀牌散落一地,他动情地搂住她,将她的绣鞋也远远踢到一边。

黑暗中,他去而复返,身影正坐在床畔青纱帐之间。

耳边是他缥缈的笑意,旖旎的嗓音,“怎么好像记得,前几天你说要跟我睡一次的,当时我清高,没答应,是我的错。”

“现在我反悔了。”

说着他便翻身上榻,和她钻进了同一个被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