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胜负已分,闹剧也应该到此结束。
老皇帝作为在场者身份最尊贵的人,理当对萧明彻种种行为做出审判。
从某种角度来说,是萧明彻自找的。
敬贤帝沉声道:“老七。”
七皇子跪着面向龙椅,他瞳孔紧缩。
沾湿的指端挂满泥土,手指抠进土地,萧明彻喉咙像被石头堵住。
他迟钝地道:“父……父皇……”
“儿臣,儿臣知罪!”
“儿臣知罪啊父皇,求父皇饶命!”
萧明彻痛苦万分,表情剧变。
他语不成声地含糊道:“儿臣千万不该,不该狩猎垫底,不该御前失仪,不该跟兄弟不合……”
“儿臣愿向堂兄赔礼。”
“儿臣也从此愿给堂兄鞍前马后。”
“求父皇给儿臣赎罪的机会!!!”
可是萧明彻的忏悔,并没有消减敬贤帝半分怒火。
反而使得老皇帝的火气更甚。
他还是不了解皇帝。
跟表面文章相比,身为帝王,他更在意史笔留书时,是否背上千古骂名。
敬贤帝阴沉沉地质问:“如果当真信你营造此船,耗费金银不计其数,海战被倭贼打得七零八落,此罪你可承担得起?”
萧明彻痴然,他当然绝对承担不起。
他成了公开葬送大虞朝国运的罪人。
萧明彻感到阵阵窒闷。
他已被逼到穷途末路,想得到根救命稻草,他回望。
那根稻草来了。
——“晚生白兮然御前鸣冤,状告兄长窃取战船图纸,躬请陛下圣裁!”
第156章 恨之入骨 他比白照影的天赋强过千倍百……
“这是谁……”
“他是何人?”
“白兮然, 那不是上京城的白家二公子吗?他为何会穿着仆从的衣服?”
以前七皇子得势时,白兮然为之后的平步青云准备, 曾结交过不少朝臣。
所以他的脸,才刚一出现在观猎场,就有人就将他给认了出来。
可是人们在认出白兮然的同时,感到的却是诧异,即使白家在上京城贵族圈低迷许久,那身普通到极致的布衣, 配不上白家二公子的身份。
况且,白兮然混入猎场更不合礼制。
嘈嘈切切的声音议论道:
“他不是曾经跟七皇子要议亲?”
“虽说后头没人提这桩事情,没名没分跟来,这也不太好吧……”
“白二公子, 是郡王妃的亲弟弟?”
“不对,是庶弟,王妃是嫡长子。”
来自不同方向质疑的声音,按说应该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戳在白兮然的脸面上。
可是白兮然仿若不闻。
为了博得翻盘的机会, 他必须将廉耻置于度外。
萧明彻是个蠢物, 再加上时运不济, 萧明彻把进献龙船这手棋走得稀烂。
萧明彻慑于老皇帝的威严想低头, 此人乃是皇子,他罪不至死。
只是可惜了自己……
白兮然不能放手这个机会, 从此贴在个废了的皇子身上。
他必须得给七皇子挽回颜面!
白兮然距离御座更近。
锦衣卫原本想阻拦, 但老皇帝没有下旨驱逐此人出去。可能老皇帝见识了这一场又一场的好戏, 尚未过瘾,觉得戏没看够?
拦路的锦衣卫刚想收手。
御座之上,老皇帝精神头不好, 迟钝了好久方才反应过来白兮然何人,又瞧他乔装混入猎苑,心中更是不喜:“撵出去。”
“是、遵旨!”锦衣卫动手驱逐。
白兮然未曾习武,当然禁不住被两个锦衣卫左右架着拖出去。
他孤注一掷,朝场内大喊:“白照影剽窃我龟船图纸,白照影自幼与晚生不睦!他戕害晚生至今,几乎令晚生身败名裂!白照影德不配位,怎能入宗室,怎么能做得了云中郡王妃!”
他喊了这番话,唯有最后半句,确实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
若是萧烬安当太子,萧烬安现在的正妻,就是未来的皇后。
可这白照影身上,有许多怪异的地方……
敬贤帝描述不出。
但始终认为白照影并非合适的中宫之选,况且萧烬安对他的宠爱,也太过了些。
敬贤帝浑浊的眼睛,注视到白照影与萧烬安,两个人相连的衣袖,尚未放开的两只手。
他眉心虬结,又缓慢展开。
他摆摆手让锦衣卫退下,白兮然就如一条箭鱼般突然窜至眼前,扎扎实实地跪好。
敬贤帝面露不悦道:“你可知云中郡王妃是朕看重的晚辈?龟船改良方案,朕亲口听他所说。他对朝廷有功,又是你的兄长,谁给你的胆子对他诋毁?”
白兮然匍匐道:“我们住同一个屋檐底下,兄长天资有限,少言寡语,此事人尽皆知。”
“白家只有一座藏书楼,晚生书房就在此!晚生的书稿画稿,战船设计图稿也都在此!”
“晚生关心海事,少年时游学在外,遍访东南船工,早就有了对龙船龟船的设计构思。”
“我想将图谱呈递给圣上,奈何距离天听太远!”
“晚生跟七殿下亲厚,就与他配合先试制了龙船,可没想到,我设计的龟船竟出现在……”他顿了顿又道,“竟出现在海战现场——陛下,晚生书房敞开,从不避人,是兄长盗了图纸!”
他七拼八凑,串联了许多信息。
他所言乍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但实际存在许多漏洞。
白照影知晓他居心叵测,冷漠道:“船舶全是东南船工设计的,我只提出了改良方案。设计者皆在行宫,你可自去与他们对峙,是谁盗走你的图谱。”
东南来的那些船工,各个身负萧烬安知遇之恩,到时候不活吞了白兮然才见鬼。
可白兮然没有沿着他的思路寻找船工。
白兮然道:“船工们如今是造船使萧烬安的麾下,就算借给他们胆子,也不敢吐露实话,兄长嫁入宗室之后,身份日渐尊贵,我自是诉冤无门!”
白兮然跪着磕了三个响头。
每个头磕得都很扎实,前额已经淌血。
白兮然哭泣道:“晚生能……晚生能够不看那龟船一眼,默画……默画出龟船从外到内,它的完整图纸……”
“这张图纸,乃是晚生能够证明龟船出自我手的唯一证据。”
“恳请陛下赐予我笔墨,我宁可死也要让此事昭雪!”
他说完当然不会以死自证。
但事情已经闹到台面上,皇帝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会给这件事情个交代。
他要催化这个交代。
白兮然作势撞柱!
七皇子这才想起来应该配合演出,跪行道:“龙船确实是兮兮与我合制,兮兮满腹才华,儿臣与他结识时,便知他忧心天下,尤其了解海事,儿臣愿为兮兮作保!”
“若是龟船本来是兮兮所做,落到王妃手里,求云中郡王妃解释清楚!”
这些细节千头万绪的根源,在于一对兄弟分别嫁给了另外一对兄弟,彼此互为竞争关系。
白照影从前没有任何诗作、书稿、画作问世。
白照影曾经寂寂无名,是否在藏书楼盗取过白兮然的东西,无人可知。
白照影确实是在嫁出白家后才声名鹊起的……
“难道郡王妃,真是拿走弟弟的心血,引为自己所用?”
观猎场地里,不知哪家的宗室子心直口快,道出了这声质疑。
小狗汪汪直叫,萧明钰打断道:“不可能!我嫂子喝酒结账都是抢着掏的,夜里看不清,他还多给了赏钱,他才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老九,你跟谁喝夜酒?”
三皇子沉默半晌,无人问津,狩猎魁首被人当成空气,这会儿总算逮住个机会插上话,乐于看见他们鹬蚌相争,将浑水搅和的更混。
“你竟与云中郡王妃喝夜酒?这成何体统啊!”
大虞朝皇都风气开放。
但是白照影面相乖巧,身份又摆在那里,这样做委实不合适。
原本想给白照影开脱,萧明钰没想到,反而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他不敢再吭声了。
小狗也从挺着胸膛,变得呜呜咽咽往后退。
都督退到某地,遇到障碍物,一屁股坐下,回头见到是萧烬安的脚面,尾巴耷拉下来,浑身毛茸茸地炸立:“汪呜……”
萧烬安道:“当日我因公务外出,我妻子在丰厚集逛街遇到老九,难道该视而不见吗?”
这是明摆着撑腰。
人家丈夫都没有意见,云中郡王府向来行事随意,完全独立于上京贵族圈的规矩之外。
小狗从怯生生到歪头摇尾,萧明钰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默然,三皇子语结。
在敬贤帝龙椅底下,宛如竖起一丛丛荆棘。
每个人都有所感知,这像是朝廷局势起承转合的重要关口,全部都不敢大意地支棱起来,好像多说或者说错某个字,都会有可能被归为哪派。
可能升入云霄,也有可能堕进尘泥。
猎场正中从刚开始的人声嘈杂,议论片刻过后,整座猎场变得声音岑寂,人们只敢呼吸。
敬贤帝摆摆龙袖,皱着眉头,对大太监道:“给他纸笔。”
龟船在海战胜利之后,早就被军器监的人收起来。
白兮然没有参照物可看,几名太监缓慢抬进来张长方形的紫檀色几案,将笔墨放上去。
“白二公子请用。”大太监执行皇帝派下的任务,纵使最近也有了投靠云中郡王的心思,在这个关头,不敢节外生枝,笔墨都是上好的。
白兮然收敛起眼底一闪而过的暗光。
他马上又要赢了。
以他之才华,几乎可称过目不忘。
龟船外部结构,他略作观察就能临摹。
至于龟船的内部构成,相关一应数据,对于他来说,能目测,能推算,细节能大致补全。
他比白照影的天赋强过千倍百倍!!!
他永远,对白照影,不肯服气!!!
白兮然狠狠地握住笔。
继而饱蘸墨水,笔走龙蛇。
笔尖触及宣纸,他未经犹豫,寥寥几笔勾画出龟船的轮廓,竟与刚才参与海战的龟船,完全没有差别。
纸面上呈现的内容很直观。
随着白兮然继续作画,龟船在纸上越发显形。
它炮孔的位置,铁甲的缝隙……全都和实物一模一样。
白兮然额头沁出汗水,微眯起眼睛,毫不停顿继续作画。
画完外部,便着手画内部剖面图,笔尖仍是行云流水般迅速。
要想骗过别人,就率先能够欺骗得了自己。
白兮然既咬死了,要替七皇子抢回制造龟船的功劳,每一笔都犹如椎心泣血。
他越画,背影便越在发颤。
他画完搁笔。
放下紫竹笔的那个瞬间,已经满面泪水,像是有天大的委屈苦楚笼罩着他。
白兮然崩溃道:“帝王明鉴!龟船曾是晚生耗尽无数心血设计而成,白照影心肠歹毒,他为了向上攀爬无所不用其极,他曾经是个足不出户的窝囊废,他怎能有机会接触到海事!”
“请陛下还我公道……”
“废去他郡王正妻之位,他不配。陛下,他不配啊!”
白兮然接着连连叩首。
额头的血淌落更多。
他不在乎。
如今自己是个狼狈的样子。
他也不在乎。
成事前可以付出代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要成功,他会当皇后,然后这些人都得死。
白兮然几乎把颈椎撞断了。
他视野里一片赤红色,那是他的血,渗进了眼睛里。
管他像不像个鬼,他扯出个笑容。
分明该匍匐在皇帝跟前。
他却发现身子前面,在他与皇帝之间,多出道雪白的人影,他看见这个人的靴尖。
白兮然抬起眼帘,带着血的眼睛,眨了眨。
视野里映入白照影,他几乎想嚼碎了白照影,却跪在这个人的脚边,被对方满身华服,晃花了眼。
白、照、影。
白照影低头俯视着他,倏然嘴唇翕动,声音不大,似乎唯有他们兄弟之间,才可以听见。
白兮然瞳孔紧了紧。
白照影小声嘀咕,像自言自语,语气遗憾:“我曾以为,穿越到大虞,连个系统都没带。”
“没有金手指,什么都没有,前世经历也跟皇宫无关。”
他听不懂白照影在说什么。
那是在对他讲话吗……
他继续演戏,卖命诉冤。
耳边是白照影的嗓音,很模糊,宛如从另一个世界传出来的那般:“我是海洋工程专业。”
第157章 大获全胜 云中郡王妃,玉骨仙姿,模样……
前世的白照影疾病缠身。
他不能做很多事, 生命的三分之二在病中,另外三分之一才在教室。
别人的高考在学校复习昏天黑地。
而他的高中生涯, 时常半躺在病床,身前支着床桌,一只手挂着吊瓶输液,另外一只手做题。
化疗液体太疼了。
他很怕疼,他总是握不住笔,总是写出来字歪歪扭扭的, 像蚯蚓。
前世的白照影被病痛折磨,崩溃时,总是能哭到撕心裂肺。
他的父母从来不逼迫他完成学业。
他的父母也从来没放弃过他的学业。
白照影不算顶尖的学生。
为了读功课,请过数不清的私教。
但他确实是抱着副病体残躯, 坐在了高考考场,完成了志愿填报,在去世前读了几个月大学,海洋工程专业。
沿海抗倭,是提起海洋时绕不开的话题, 至今流传在码头有无数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白家做远洋贸易。
白照影耳融目染, 他多年被父母寄予继承家业的希望, 最了解的就是海。
他要用这些知识, 彻底击垮白兮然!
“大虞海岸北起鸭绿江,南至安南, 全长四万多里。”
“东南沿海是海防建设的重点区域, 倭寇总登陆东南, 鲜少至渤海海域,你可知为何?”
“……”白兮然抿唇。
对方突然发问,唯恐这是白照影的伎俩, 他不敢吭声。
可是不说话又显得心虚胆怯。
白兮然仔细琢磨,说出最显而易见,不被挑出错处的答案:“离得近。”
白照影已在心里笑出声音了:
“远近只是表象,因为地形!”
“东南是基岩和砂质岩层,便于倭寇船只登陆,再往北是淤泥滩涂,船只难以登岸,海防地位就相对次要。”
“告诉你,战船不是海事的全部。”
“大虞海师布防因地制宜可分为两种思路,北部加固沿海筑城,南部建立瞭望水寨,完善烽堠系统。”
“以最少的支出,厚薄分配军力,同样能对倭贼造成强烈的打击!”
这些都是前人抗倭的宝贵经验。
白照影说都说不完。
而这条思路对于大虞目前则太新了。
白兮然表情凝滞,他的脑海在拼命思索,却完全想不出哪本古籍记载过。
他如鲠在喉,无话可接。
整座观猎场的人们,倏然从静默变成暗暗思索。
好半晌过去。
终于兵部的几名海军将军们觉得很有价值,追问道:“敢问王妃,您可否给我等细讲讲烽堠系统?”
“是与烽燧相同,海上的烽火台?”
王妃突然止住这个话题。
几位将军凝立,猎场再度陷入沉默。
他们从白照影这里得不到答案,人群便不知不觉望向白兮然求证。
果然白兮然更为语塞。
他不能胡说,又不能不说。
他分明知道前头是白照影给他设下的套,却得硬着头皮谨慎道:“是。”
众位将军关心海防事业,其中五六个将军,都是大虞朝廷从东南沿海破格提拔来的,视平息海患为毕生的使命。
“那请白二公子将详情告知!”
“……”
熬不过去了。
接下来,白兮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苍白的脸色涨至通红,眼里的血,逐渐蜇得他睁不开眼。
他张了张口,酝酿不出该从哪里开始措辞,这种尴尬局促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白照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题。
简短解释了烽堠系统与烽燧,在岗哨设置、与当地水师关系方面的区别。
所言太精细了……
甚至精确到各港口烽子之间的距离,东南各城每港的区别差异。
甚至规划好鸣炮几声代表何种敌情。
众海军将军连连点头,连瞳孔都放大许多,唯恐一时走神,少听了哪句。
猎场里不时传出:“此计可行!”“多谢王妃赐教……”的赞叹声。
观猎场舆论有了微妙的走向变化。
纵使一些观众,不能够彻底听懂他们在探讨什么。
可至少白照影可以赢得海军将领们频频追问,白兮然却哑口无声,目之可见地陷入窘境。
兄弟两人,谁更擅长海事高下立现,谁诬赖谁,也心照不宣。
这不像白照影在作戏。
白兮然更加跪不住了……
他脸颊有块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已能预料到大势已去浮现出绝望,被心慌感攫住,眼前阵阵发黑。
他却不愿意承认,更不可能甘心。
他遽然起身,对白照影质问:“你偷得是船,谁要听你谈海岸地形!”
白兮然想指控白照影转移话题。
却不知他表现得更像是气急败坏,带来的是更加负面的作用。
“……”
敬贤帝吃力地摩挲着御座扶手,因为白照影这席话,对白照影改变态度。
从大虞朝廷利益出发,白照影有丰富的利用价值!
他不仅现在不能夺去他的王妃之位,他还要好好安抚白照影,给白照影一个满意的交代。
敬贤帝身体前倾。
“云中郡王妃,说下去。”
老皇帝发了话。
锦衣卫自是保驾护航,给白照影充分的发言机会,白兮然被架到一边腾出场地。
如此情况,几乎是白照影跟老皇帝面对面禀奏,底下全部都是聆听之人。
唯有一不做二不休!
白照影深吸气道:“打击倭寇,解除海患,除去善于利用地形特点之外,还要懂天文,善于利用气象变化。”
他不知道古人把这些术语叫做什么。
他只能按照他的理解表达。
“查看太阳和月亮的位置,能够分辨航船行驶的方向。”
“观测星斗的高低,可以大致确定船舶的位置。”
“就像赤壁之战,要有东风的助力,要善于借助自然之力,那种力量是伟大的。”
“……”
他还待继续措辞。
可是白照影敏锐地意识到,他在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周围一切注视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怪异。
他心里一紧。
目光不自觉投向萧烬安。
他暗中变成小孩,渴望萧烬安抚慰。
果然唯有他的大魔王没有露出可疑的表情,萧烬安朝他点头。
他喜欢这个回应,油然而生了自信。
我也是可以保护你的……
白照影道:“观测气象时有秘诀,在海上,朝看东南黑,势急午前雨。”
“暮看西北黑,半夜就会有风雨。”
“我看风雨看得准,基本能看对。”
“如果能在一场海战中合理利用风势,同样能抵百万雄兵。”
四周怪异的目光变得更古怪了。
白照影不明就里。
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哪处,按说应该不会,心里多少有点打鼓。
当他停顿下来时,周围人目光中的怪异感,强烈到无法忽视,使得白照影呼吸变得细长。
他暂时噤了声。
随驾队伍里有一名品阶不低的文官,这才缓慢道:“王妃,您会观天象,懂牵星之术?”
在科技落后的封建时代,王朝上下,都对天地万象有着深入骨髓的敬畏。
所以人们会将皇帝称作天子。
可是自古以来,连尊贵骄傲的天子,都要客气有加的部门,不是礼部,也并非御史台,而是……
钦天监。
那机构里的成员,相传能沟通天地。
白照影方才所说,涉及到的内容,正好与玄之又玄的钦天监有关。
皇帝权倾天下,头顶依旧罩着个天。
帝王很少有藐视天命气运的。
敬贤帝并没有免俗,甚至程度更深,否则他也不会因为虚无缥缈的“烧龙鳞”,直接将七皇子赶出了皇都。
敬贤帝再度深深打量着白照影。
云中郡王妃,玉骨仙姿,模样着实像是个小神仙。
况且自从他与萧烬安成婚,萧烬安确实一日更胜一日地变好……难不成真有白照影,其实是个神人的缘故?
衰老使敬贤帝恐惧。
所以他更加畏惧神罚。
他皱纹丛生、沟壑满布的额头,渗出层无人可知的薄汗,使他不敢再对白照影轻易处理。
他懊悔地回想起以往,曾经说过要剥夺白照影的分位,曾经要治他的罪。
敬贤帝如豆粒般的喉结滚动。
萧明钰突然道:“他会!他会!我亲眼看到嫂子会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他在声望楼写诗,还引来场大风,他因为这首诗写得好,被楼主邀请去顶层喝茶水……”
“啊,对对对,那天是诗会,我等也可证明。”
“骤雨欲来风满楼,仿佛言出法随,郡王妃刚献上这两句诗,大风起兮,雨就跟着下起来了!”
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
眼看着白照影势头完全压倒白兮然,人们无论出于什么缘故,为白照影造势。
也有联系起模拟海战时那场大风的,更加笃定王妃好像如有神助。
敬贤帝更加坐不住了。
纵使活剐了一万个白兮然,他这会儿也不愿得罪白照影半分!
活剐白兮然的念头,在他脑海转了又转,老皇帝已不想再浪费时间,主持所谓的公道,老皇帝胸口起伏着……
听见白照影最后道:“陛下,诸位大人,除去刚才我提到的地形与气候,抗倭的第三大助力才是航船,除去龟船之外,我还知道许多航船,它们各有特色,也许还能胜过龟船。”
白照影:“我也可以画出来。”
“请给我纸笔。”
“当然,我会画得有点慢。”
想活剐白兮然的念头,已经要涨破老皇帝的脑袋!
敬贤帝重重拍了把龙椅扶手。
若不是老七和白兮然,两个鬼迷了心窍大闹猎场,自己怎么可能险些犯了大忌!
敬贤帝将满腔的怨愤,发泄在七皇子和白兮然身上。
为了平息白照影的情绪,敬贤帝早就毫不客气地做出了取舍。
敬贤帝道:“将这两个欺君罔上,胡言乱语的东西打出猎场,让老七滚回清心寺,罚去他整年的俸禄,让他在朕眼前消失!”
锦衣卫待执行任务,各自心头大快。
一道尖锐的女声划破猎场的肃穆。
丽妃趴在萧明彻身上,拦阻锦衣卫道:“住手!”
“全都是白兮然那个贱人,他蒙骗彻儿才会让彻儿丢丑,彻儿是您的亲儿子,他在清心寺给国运祈福,给陛下祈福,他是个最孝顺的好孩子,请皇上开恩!”
第158章 相互攀咬 “萧明彻平时最擅长玩弄风月……
丽妃趴在萧明彻身上, 硬拦阻着,不让人碰萧明彻。
发丝从她发髻里散乱出来, 使得丽妃甚是狼狈。
可她绣眉拧紧,眼睛里像带着火。
残酷的恨意与母爱的本能,使她在危急关头,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必须抛弃白兮然。
更何况,她从根本上就没看起过白兮然。
“陛下, 彻儿自从认识了这个贱人,这贱人就对彻儿百般唆使!”
“陛下认为的那些坏事,全都出自贱人之手,”丽妃挡住趴跪在地上的萧明彻, 双手捧住萧明彻的脑袋,“彻儿……彻儿。”
萧明彻双眼空洞,面孔苍白,眼睛底下是成片的乌青。
他看到丽妃,眸光无力地闪了闪。
然后勾出个苦笑, 哑声说:“母妃啊。”
萧明彻惯来骄傲, 入清心寺以前, 他春风得意, 如今却变成无比落魄又癫狂的模样。
丽妃心疼得用颤抖的指端反复摩挲萧明彻侧脸。
“母妃……母妃还记得彻儿风华正茂,彻儿怎么变成这么瘦了呢?”
丽妃流下两行眼泪。
她恨白兮然, 自然也恨白照影和萧烬安。
她无比清楚, 一旦老皇帝这回再把萧明彻关进清心寺, 就是将他彻底放逐了。
丽妃发疯般辱骂白兮然道:
“那个贱人!”
“是他盗取太医院药方,让我的彻儿收购烧毁柴胡!”
“万斤良药,付之一炬, 是他蛊惑彻儿放了火,他有邪术魅惑人心!”
“所以‘烧龙鳞’非是彻儿所为,陛下莫怪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是白兮然这个贱人烧的啊……”
丽妃哀泣不止。
柴胡事件原本没被人放到过明面。
尽管宫中多有传闻,此事与七皇子有关,可毕竟皇上没有承认。
如今丽妃有心撇清楚儿子与白兮然的全部关系,便横了心,认下以前的事,再把罪责全都推给白兮然。
这是丢车保帅。
丽妃打好了算盘,紧接着她不吝于把脏水继续向着白兮然猛泼——
“要换掉程岳!是他的主意!”
“在声望楼里散播对前线不利的传闻,也是他的主意。”
“贱人不仅拖垮了彻儿的名声,还害得程家险些闹出人命,蒙受奇耻大辱,这个白兮然浑身上下,连头发丝儿都是阴险刻毒的……”
“他是白家的烂种,白家——”
往后辱骂白家的话,在丽妃余光扫视到萧烬安的时候,蓦然被一股冰冷压迫感慑服,她不敢再往下讲。
然而以她贵妃的身份,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她已完全丧失了体面。
她顾不上这些。
丽妃放开萧明彻,跪着向前,再与敬贤帝缓缓接近。
她带妆的面容被泪水弄花,脸上道道湿痕。
她乞求大虞皇帝:“陛下,一日夫妻百日恩,臣妾不敢让陛下念臣妾的恩情,只盼陛下能够垂怜咱们的孩子,他犯了错,听信了谗言。”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祸首不是彻儿,您就算是剐了宰了蒸了煮了那个白兮然,臣妾只会为您的公道叫好,那个害我们孩子走上歧途的贱人,请您千万不要放过他啊!!!”
“……”
作为唯一对《宅斗之庶子欲孽》原剧情知情的人,白照影抿紧嘴唇。
尽管他觉得白兮然罪有应得。
可是丽妃的话,让人感到悲哀。
白兮然从一开始,汲汲以求,想嫁进去的竟然是个这样的家庭。
在面临惩罚之际,白兮然当初想要靠近的所有人,正在把他当成弃子重重地推开。
白兮然的眼睛也变得很空洞了。
身体摇晃,宛如已经禁不住任何一点风波,白兮然勾唇扬起个冷笑。
笑容格外嘲讽,阴测测的,使人背脊发冷。
白照影莫名觉得,白兮然像是颗正在蓄积能量的炸弹,又以为,他是个潘多拉魔盒,像等待一个诱因,它就会完全打开。
“老七,可是如你母亲所言,是他引诱你做了这些恶事?”
虎毒尚且不食子。可能老皇帝当真不想对七皇子下死手吧?
白兮然即将成为首恶,但七皇子也不会完全脱离干系。
萧明彻必将咬死被白兮然迷惑。
白照影不喜欢看这样的场面。
他收起心思回身,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跟着听见了响亮的巴掌声!
白照影吸了口气。
跟着惊讶地后退几步,白兮然像条死鱼似的被甩在地上,两条细瘦的腿猛抽了抽,他捂住脸。
脸孔浮现起大片青紫,嘴角流血。
白兮然痛得惨叫了一声。
却被七皇子狠狠地啐了脸。
“贱人!辱我,害我,勾引我!”
“我堂堂皇子,天潢贵胄,全心向着大虞朝廷,却被你谗言引诱。”
“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一次又一次给我出那些害人损人的阴招?”
谁也没想到萧明彻会出手打人。
萧明彻武艺傍身,纵使他之后受伤毁了根基,依然力气远胜过常人。
况且这次为表达愤怒,萧明彻故意出手更狠。
那耳光之后,又是一个耳光:
“贱人!不知羞耻!”
“贱人!贪得无厌!”
“你死……你给我去死……”
白兮然怎能有抵抗之力?
他哀叫着撕扯,却完全没法摆脱。
他尖叫声几乎刺破耳朵,说不出半句整话,地皮滴答着白兮然口鼻间流下的血……
白照影从没见过这个阵仗。
家暴吓得他后退。
恰撞进萧烬安身前,萧烬安特地过来接住他。
白照影打着哆嗦闭上眼,并没看见萧烬安暗中对锦衣卫使了个眼色,两名锦衣卫立刻将萧明彻拉开。
这一分开就不得了了……
已经被打到精神崩溃的白兮然,对萧明彻彻底泯灭了希望。
他完全无所顾忌,尖着嗓子大喊:
“我勾引你,还是你往我身上扑?一个没了根子的东西,强装自己还行,老子忍着恶心配合你,勾引你作甚,你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
“……”
这番话不亚于一颗炸弹投进水底。
刹那间,掀起千丈浪花。
使得今日的观猎场,每个人都犹如头顶顶着片黑漆漆的雷云,雷不断往下猛劈。
——“萧明彻平时最擅长玩弄风月,他居然废了?什么时候废的?”
“这是调戏了哪家的闺秀,让人家报复了?”
“白兮然怎么知道七皇子废了?”
“他俩还没成亲,难道已做了那档子事?居然跟个废了的人做……”
还有一些更为私密的揣测,声音压的极低:“不举了还不得滑出来,进得去吗?”
萧明彻只觉刹那间天旋地转。
曾经他以玩弄美人的身体取乐,流连花丛,自诩风流,片叶不沾身。
如今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情况,竟然被白兮然赤裸裸地揭发在人前。
萧明彻嘴唇翕动,他喉咙发哽,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等到他反应过来,他冲到人前,仓皇地辩解:“我没有,我好的,我没废!我没有废!别听他胡说,别听,他都是为了毁我,假的……”
“这些都是假的,假的!”
人在最紧张的时候,身体机能往往会出现异常。
表现在萧明彻的身上,他的异常在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某处,腿间划下来滚滚热流。
热浪滴答在地皮,洇湿了地面。
萧明彻惊恐地掩饰,拼命地并住腿,然而这已经晚了。
宫里的太监最清楚这种情况,骟不干净,或者阉割手术失败,男人就会失禁。
萧明彻果然废了。
丽妃登时一声尖叫,眼前一黑,她昏厥过去。
白兮然大笑。
恨不能再冲上去踩几脚丽妃。
白兮然如今跟七皇子,哪里还能有恩义可言?
白兮然癫狂地咧开嘴角,边走路边摇晃,从怀里抽出条汗巾子。
白兮然把那条汗巾子扔地上。
古人的风俗,必然是两情欢好时,才会互相交换贴身物品。
故而这东西一出现,所有人对这俩已有过夫妻之实,便心照不宣。
汗巾子里裹着的佛像金箔洒出来。
白兮然仰天长笑,笑得比毒蛇还毒三分:“萧明彻!你以为你干完我别人不知道,过后踹了我,咱俩没关系,这事就能永远完事儿……”
“你们看看,你们都来看看啊!”
“这是清心寺佛像的金箔,我住在清心寺,殿下多次抱起我强要。”
“他事不成,便拿我撒气,我给他折腾得只好抠那莲座的金箔……”
“陛下啊,这就是你那孝顺儿子,在国寺给你祈得福,这就是他为自己所作所为赎得罪!”
白兮然已经疯了。
故而他根本不管老皇帝的身份,他竭力报复,歇斯底里的笑声不绝。
场内没人敢拿起那金箔去验真假。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一定是真的。
“……”
敬贤帝瞳孔剧烈地颤抖。
不仅他的瞳孔在颤,他指节也在颤,干枯的手指扶着座椅的龙头。
他血涌上脑,气息骤然不顺。
他视野前面只有团团块块的颜色。
他看不清底下这些人……
“逆子。”
“畜生啊。”敬贤帝胸膛闷热,剧烈的咳嗽以后,喷出口浓黑的血!
大太监一声惊呼。
陈妃凑过去拿帕子给皇帝擦拭嘴角,一口血之后,皇帝继而涌出了许多口血。
血液帕子止不住,沿陈妃指缝漏下,陈妃眉梢微蹙,淡淡说道:“陛下痼疾犯了,恳请陛下回去休息。”
可老皇帝用力地摇头,重复得依然是那声“逆子”。
国寺清心寺,开国之初所立,所供奉乃是萧家列祖列宗的俗名牌位。
清心寺关乎大虞国运。
敬贤帝多病多疑,“烧龙鳞”已经让他觉得要遭受天谴,他想让萧明彻去积福赎罪,他的儿子却又在清静之地行淫……
老皇帝在斥骂出第三声逆子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倒在龙椅。
他两脚一蹬,猎苑观猎平台彻底就乱了套。
天气严寒,医疗条件简陋,万一老皇帝就此崩在行宫,陛下,陛下这个太子可是还没有立啊!
第159章 雕花大床 白照影脊骨酥麻,面对面身前……
敬贤帝这场病, 不知病到什么时候。
夜晚,大兴猎苑簌簌下起了落雪。
雪落宫墙, 红白相映,按说应该是非常唯美的一幕画面。
可是今晚的雪积得多些,雪面寥廓,朱红色行宫宫墙的颜色,反射在雪面表层,使得雪像是血。
——到处蔓延整个行宫的血!
白照影被自己的这想法吓到了瞬。
“王妃, 您小心,脚下很滑。”
“呃,好的。”
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他现在正在进行宫的路上,前面是引路太监, 后头是成安跟成美,另外缀行着两列提灯提香炉的宫女。
引路太监刚提醒王妃别滑倒,转头自己就在行宫台阶打了个趔趄。
幸好成安出手快,上前一把把人扶住,才不至于嘴啃泥。
引路太监连连感激:“谢王妃!多谢王妃!”
整了整衣服, 回头又难为情地嘀咕道:“行宫这边常年未曾修缮, 地砖都磨平打滑了, 这雪再下, 上头结层薄冰,不知再摔多少人呢。”
白照影只当他给自己找下台阶了。
白照影配合道:“没事的, 这雪不到半夜就停, 公公不必担心。”
引路太监却吓得差点儿再摔个跟头, 结结巴巴地附和:“王、王妃,王妃神人,王妃有大才……”
白照影至今仍无法完全体会古人对自然力量的敬畏。
所以他根本不清楚, 方才那席话,使得引路太监真把他当成神棍。
云中郡王妃博学广才,擅长牵星术,会望天象,是城中神秘的声望楼楼主的座上宾——王妃真厉害!
王妃还是那位爷捧在心尖上的人。
王妃着实得好生伺候,惹不起。
引路太监在自己这番念叨之下,对白照影越发客气得没边儿。
白照影也觉得奇怪,但却也说不上来哪里异常。
他继续向前,跟随引路太监走完这段,最后走到一座恢宏的殿宇里。
殿门很沉,但是上头并不脏,没有落灰。
太监卯足了浑身的力气向前推,慢慢地闻得吱呀一声响。
太监终于推开了门:“呼……就是这儿了,王妃。”
“好的,多谢。”
“王妃客气、客气。”小太监道,“里面设施是一应俱全的,佳仁殿取暖不靠地龙,但殿内并不寒冷。因为这殿阁的门扇墙板都特别的厚重,冷风根本就进不来。”
“王妃有事情,尽管吩咐奴才跟奴婢几个,陛下有令,赏您在此处暂时居住,我等也听您差遣在外头候着。”
“只是王妃喊人时声音要大些,因为这殿里的隔音太好了,墙板很厚,您吩咐的声音小了,咱们可能会听不见。”
话毕,引路太监朝白照影行礼。
后头两列宫女,也都跟随太监一起行礼。
然后他们同时原地向后退去,直直地退出门外,并将殿门给关上了。
殿内因为殿门的关闭,发出一声小小的嗡鸣。
风雪声音都被隔绝了,很安静。
白照影身后是佳仁殿紧闭的殿门,殿宇很高,他打量了一下殿内。
今晚老皇帝被抢救过来,昏厥暂醒后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给白照影安排间新房子,不让他住帐篷了。
口谕传到白照影这里,让白照影都觉得奇怪,明明皇帝跟他的关系,也没那么好?
白照影不清楚老皇帝的真实心思。
白照影还以为老皇帝是惜才。
毕竟他这个现代人,还真能多少拿出来些抗倭故事、专业知识,糊弄糊弄他们古代人,有利用价值。
那既然今后要给老皇帝干活,现在这好房子,就住得不亏。
白照影笑纳了,扑棱蛾子展翅,开心地扑向床里。
是大床!
四进式,雕花的巨型檀木床!
简直罕见极了,这比他们云中郡王府的床,还大还豪华。
人从外面看这张床,几乎像窥见另外一个天地。
白照影也是辛苦了一天的,当即脱掉外衫甩了鞋,噔噔噔跑进床,上了好几层台阶,这才扎实地躺进雕花大床的床铺表面。
床面很柔软,垫了许多层蚕丝垫。
豌豆狐狐尽情舒展四肢,翻了个身,趴趴在床上,两腿勾起,发出许多声愉快的哼唧。
“好舒服!”
“好舒服,终于有大床可以睡啦!”
帐篷里那梨花木板床仅容两人,萧烬安又占地太大,到底是不能左翻右翻、随心所愿。
成安和成美见到这情形也退了出去,不打扰王妃自娱自乐了。
白照影咕涌够了,方才平静地躺在床面。
他眼前一亮,见床顶镶嵌了张琉璃镜子。
一整张琉璃镜晶莹平滑,诚实地映照出床面躺着的自己。
他翘腿动动脚尖,镜子里头那个人同样。
他觉得有趣,在镜子里凹了个法老的造型,先是法老,再金鸡独立……直到萧烬安站在床头,将他淘气的画面收入眼底。
“狐狐。”
白照影吓了个激灵:“夫君好!”赶紧恢复正常。
佳仁殿隔音果然好,大魔王脚步声一点儿也没听见。
萧烬安已换过外衣躺进来。
床太大了,两个人躺着都有点空,萧烬安跟白照影枕头之间还留有空隙,大概有十几寸。
萧烬安忍不了这点距离,勾勾白照影,把人抱住了:“我的王妃。”
白照影正面砸脸,鼻梁撞得疼,往上拱了拱,又哼唧:“好痛。你的王妃要被你撞死了!”
这话说出来,床里的气氛就变得很古怪。
白照影实在没想着一语双关,可是他脸已经不争气地红了,好像真跟他想暗示什么似的。
白照影闭眼又低头,在被子里藏起自己。
但萧烬安轻捏他的鼻梁,所以没多久,他又不得不睁开眼,张开嘴呼吸:“哈……”
白照影是天真的,单纯的,居然格外博学的王妃,仅凭一己之力,让白兮然哑口无言,还被老皇帝敬畏如许。
萧烬安露出个很浅的笑。
笑容隐藏在雕花床较为朦胧的暗光,王妃无辜地指了指镜子:“我脸都憋红了。”
“嗯。”
“这镜子是干什么的?与风水有关?”
萧烬安抿唇蹙眉,不说话了。
他确实是个坏人,但在镜子下行事多半会吓到王妃,他也不知道皇帝分给他们佳仁殿,里头有这种床,床里另外还有设备。
他若直接求欢,王妃必然误以为,这就是他预谋好的,又要闹别扭一阵。
——老皇帝示好的方式着实可笑!
“夫君,萧明彻和白兮然怎样了?”
白天的那场家暴,让白照影仍然心有余悸,萧明彻被阉了的事实,又让白照影很是震惊。
所以白照影早早放弃了镜子的话题,想了解两人的后续发展,当然也想知道,老皇帝在苏醒的那段时间,给这两个人怎样的结局?
萧烬安道:“他俩被关进行宫一间耳房。”
白照影问:“是要回京受审?还是怎么个意思?”
“是永远关着。关一起。”
白照影在柔软的床面蹭了蹭身子。
大概七皇子好色,皇帝于是故意这样罚他,把这对怨偶放在一处,那画面他简直不敢想。
白照影不自知地摸着侧脸。
下午他亲眼见到萧明彻出手打人,虽然打得不是好人,但是拳拳到肉,表现得可怕极了。
他的手摸脸,情状映入镜中。
萧烬安把他的手按住,放在自己脸侧:“摸我的。”
坏夫君。
指端跟随萧烬安的手掌引导,白照影一路沿着萧烬安的脸,摸到他颈部的动脉,从人体最脆弱的命门处,感受到这个男人血液的流动,身体何其火热。
他是比萧明彻武功好的,也比萧明彻更健壮。
可是他从不伤害自己,除了会偶尔使坏……
白照影心底来回盘算,勉强算是好夫君。
白照影像块牛皮糖粘过去,探头吧唧啄了萧烬安一口,动作虽然不大,萧烬安眼前发晕。
“狐狐。”
“咦?”
萧烬安喉头略哽,强行稳重道:“等这次回家,我单独拨给你一支人手。他们听你调遣,保护你游玩,陪你出去经营,你什么地方都能去。”
“不带他们也可以。但……要告诉我去向才行。”
所爱之人,并非金丝鸟雀。
他不会被笼子关住的。
他也向自己证明过许多回,他有自保的能力。
萧烬安愿意让出独占欲,做点小小的让步。
只是他未能料到,一点点小权限,都会让白照影像是见到炸开烟花般,充满了喜悦。
那喜悦差点儿让白照影蹬飞他俩盖着的被子,雕花床被浪翻滚,气浪涌动。
——“太好了夫君!最好了夫君!我单方面宣布你就是这世上最最最好的夫君!”
最好的夫君眼里晦暗不定。
不是自己好,是王妃好。
王妃忘记了自己扔过他,欺负过他,吓唬过他,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不愉快,而选择了只论当下,接受现在努力对他好的自己。
萧烬安无奈地望着天真的王妃。
浮现起自卑,他视线心虚地偏移。
他不想让王妃发觉,他也有鼻梁发酸,眼眶红热的时候,王妃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家人了。
他有心感慨片刻。
王妃却总是不给他伤怀的机会。
他的王妃太活泼了,叽叽喳喳,小鸟似的:“镜子到底干什么的?辟邪用?还是梳妆的?”
“……”
“你得告诉我呀,我怕犯忌讳,在皇宫里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我不能总过得那么惊险刺激。”他话毕用腿去磨萧烬安的腿,足踝缠绕,他小腿很细。
挠得萧烬安心口火热,呼出口气,扳起白照影的右腿,将它甩在自己的腰上。
坚硬滚烫,蓄势待发。
白照影脊骨酥麻,面对面身前相贴,一侧脸就把他即将要被进攻的模样,完全收进眼底。
他从来没以第三人称视角,观看过即将发生的事。
这该死的镜子,就是这作用吧?
白照影小脸一僵,想逃却逃不掉,羞死了在所难免。
他苦巴巴地商量:“不是,我明白了夫君。口头讲述就行,不用亲自演示的。”
“晚了,你自找的。”
“我肚子还疼!”其实早就不疼了。
“我轻。”
第160章 王妃黏人 身体的热度击垮了萧烬安突然……
轻……也有轻的坏处啊!
轻就意味着慢, 慢时间就要拖长,时间久, 全景在镜子里展示得就更久,账怎么算都亏。
于是坏事办着办着,变成萧烬安慢的时候,王妃要求加快。
稍快些又受不了,王妃喊慢,却被磨得不上不下, 犹如蚂蚁挠心,王妃很狼狈。
狼狈的王妃忍不了,才一次就叫收兵。
云中郡王本来也不打算折磨他,只是怕他住不惯, 陪他适应适应行宫里面的环境。
事后白照影窝成一小团,非常难为情,等待成美进来送水。
成美进屋时,没有挂着那种要笑不笑,暗中吃瓜的表情。
以前他就觉得这姑娘挺奇怪的, 看着挺正经, 但总觉得她脑海另有一番不可描述的天地。
成美不敢离床太近, 在门口道:“王妃是否需要润肤的香膏?”
这是他们之间默认的试探。
如果要水是想洗手洗脸, 白照影过后就会护肤,涂点什么东西。
但如果是那个了, 润肤露不太需要, 白照影就会多说要毛巾。
白照影:“要帕子!”
成美了然。
萧烬安亲自跟出去拿, 没让成美进来。
屋里的气味黏腻暧昧,萧烬安端着水盆靠近白照影,白照影让他开窗户。
窗户一打开, 这才听见外头越下越大的风雪声,可见佳仁殿的隔音有多好。
白照影不好意思地想着,恐怕就是自己刚才声音叫得再激烈,也不会引起外面的人注意。
水端过来了,萧烬安简单处理。
萧烬安已成熟练工,前后没用多长时间,水又端了出去,把两人汗透的衣服也换了。
白照影又变得干干净净,坐起来,在雕花大床盘着腿。小脸红热道:“这座殿阁真厚实。”
萧烬安点头。
“是你让他给我分的?”
这个他指的是老皇帝。
萧烬安摇头。
白照影不太信任,怀疑的探过去。
“你说话为真,骗我是都督!”
都督就是九皇子养得那条番邦犬。
萧烬安干脆地点头:“不是我。”
他不怕变小狗。
所以,赐佳仁殿给他住,那这肯定就是老皇帝的手笔。
这老头真不正经!
不过现在他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余力不正经?
白照影想想老皇帝病骨支离,又想想他在陈妃跟前,帕子都捂不住,一口一口往外吐血。
他哪还有余力不正经?
——那难道是他年轻时候不正经???
大兴猎苑可有些年头了。
老皇帝自己也说过,年轻时,每年来猎苑行猎,也是带着皇室宗亲。
窥探欲望,人人都有。
白照影并不例外。
这个殿宇隔音尚佳。
白照影探过去鬼鬼祟祟道:“这该不会是老皇帝,以前宠幸妃嫔时用的屋子吧?”
高大的殿宇暗中似乎有根弦,悄然无声地一紧。
白照影心思被拨动,他略微锁眉。
可是异常来源于哪儿?
白照影具体说不上来。
他按下那股怪异感,因为相信自己是安全的,将猜测更往前进了一步。
“老皇帝自以为拥有天下,人人都要听他的,何必再造这种掩人耳目的宫殿?”
“他想要临幸哪个女子,难道还管人家愿不愿意?小九他娘不就是这么被纳进宫的?”
他所言自以为并无异常。
可是萧烬安却越来越异常。
萧烬安从半躺着,变成跟着坐起身。
他英俊阴郁的眉眼沉默地向上看,然后左右打量着,看雕花床内的角落,最后目光落在那面巨大而光滑的琉璃镜。
“……”
接着,他唇线僵直,瞳孔收缩。
冷汗从他的额头渗出。
秘密骤然窥破,他震惊且不可思议,他的身体越绷越紧。
白照影从没在萧烬安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白照影不由担心地拉拉他胳膊:“夫君夫君好夫君!”
没有反应。
萧烬安宛如失魂般。
那张床刚才是温柔乡,现在犹如坟冢,他惊恐地从床上站起来。
吓得白照影跟着坐正:“夫、夫君怎么了?”
往事与现实交汇。
琉璃镜可以映照方才的鱼水之欢,也可以见证他母亲所承受的奇耻大辱。
萧烬安喉结颤动。
他这个样子太让人在意了。
白照影还以为他犯了病。
可是他又相信陈大夫,已经治好了的病,不会再反扑回来。
他从萧烬安的背后,沿着他腰际伸出两只胳膊。
他抱住萧烬安,小脸贴着他的后背,乖乖蹭了蹭。
“不要这样,好吓人。”
吓人……
几乎崩溃的理智瞬间因为这个词语恢复清明,萧烬安深呼吸一口长气。
他低头瞧见,王妃在他跟前打结的指端。
王妃手白白,八爪鱼似的缠着他。
他被那八爪鱼式的小触手,拨弄的心思融化。
他渐渐回神,冷静下来,用自己的手,握住了王妃的手,不可以吓到王妃。
他的王妃。
萧烬安迟钝地半侧脸道:“没事,就是有点热,我出来站一会儿。”
“喔。”王妃半信半不信,抱着他的手也没松开。
萧烬安转身:“狐狐乖。”
王妃从后抱变成正抱,不撒手了,挂在他身上。
身体的热度击垮了萧烬安突然袭来的厌世感。
他被家室牵绊,王妃太黏人了。
他温柔捧起白照影的小脸:“那也要走一会儿,就是过来安顿你。皇帝身体情况不太好。行宫完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王妃故意夸张:“那我夫君是好臣子!”
却不知落在萧烬安的耳朵里,加重了他的心虚感。
他可不是什么好臣子……
他只是认为万一皇帝有三长两短,他要在第一时间掌握权力。
如果不是不便直接送老皇帝上路,仅凭他在佳仁殿的发现,他就可以弑君。
“那我睡醒去找夫君?”
“没必要,离明德殿远点,安也不用请,睡醒自去玩。”
“哦!太好了!”
他也不想给老皇帝请安。
他乖巧道:“那也不能总玩,抽空给他们默写一下牵星术秘诀吧?”
“别累着。”
白照影摆摆手放夫君走了。
***
“王妃!王妃!”
怎……怎回事……
还困的,为什么要叫我呀?
“请王妃快起!!!”
白照影揉揉眼睛,雕花木床,蚕丝绒被,睡前运动体力消耗得刚好,正是睡得香甜。
王妃不想起呀。
“王妃,兵变了!!!”
兵……
——“变成什么了?”
白照影突然睁开双目,意识强行回笼。
他双眉轻蹙,佳仁殿的窗户还开着。
他听见远远近近有数不清的嘈杂的声音,是喊声,马蹄声,还有依旧未绝的风雪声。
那绝对不是什么和平的声音。
否则谁敢在行宫猎苑里喧哗至此?
他心脏狂跳,起身时一阵心慌。
他手扶脑袋,思绪难以整合,外头的人好像太多了,到处都乱成一锅粥。
偌大的宫殿,彻底混乱的局面,白照影低头看了眼殿宇之下小小的自己,信息全都在他脑海里塞进个,他必须赶紧撤离的事实。
成安跟成美一人给他套上只袜子和锦靴。
他站起身:“我们走。夫君呢?”
“兵变事起突然,联系不到王爷!姐姐跟我轮流守夜,听见异常就赶紧来叫王妃撤离。”
成安成美姐弟,他完全信任。
到底谁兵变谁,哪支队伍不听话?
萧烬安也是最近才将军务分享给他,信息不全。只能边走边观察!
姐弟俩一前一后护住他,各自亮出把雪亮的绣春刀,姐姐出手将佳仁殿所有蜡烛都砍了。
佳仁殿瞬间陷入黑暗。
他们仨前后缀连,殿里谁也看不清谁的脸。白照影不由为成美缜密的心思点赞,出殿门,外头接近攒动着的大片橘红色火把。
殿门不好走了。
殿外的叛军远远大喊:“抓住云中郡王妃!拿他威胁萧烬安就范!”
他听不出这是谁。
叛军必定来人不少,已然兵分几路,一支缠斗着夫君,另一支抄底袭击自己。
他想,只有猎宫自己的人,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隐约猜出这场兵变的发起者。
手上一紧,成安拉起白照影就逃:“王妃我们走窗户,往另外方向跑。”
佳仁殿的宫女太监,刹然即将遭受无妄之灾,黑灯瞎火里到处都是人惊慌失措的惨叫,无数黑黢黢的人影攒动着。
那小太监跟小宫女撞上,越来越慌,哭声不绝。
白照影眼底发酸。
成安硬生生道:“王妃不可以大发慈悲!救不了这么多人!王妃请跟我走!”
成安靠近窗户,一刀劈开了窗板,白照影方才发现这少年竟有巨大的力气。
窗户敞开,风雪透进佳仁殿——
窗户很高,白照影刚想扒上窗框,被成安放下刀喊了声“王妃得罪”,直接抱起来扔出了窗外。
白照影踉跄着方才站稳:“你姐姐呢?”
“姐姐探听情况,不久就会汇合。”成安捡起刀道。
佳仁殿喊声越发惨烈。
这些宫女太监,哪见过这种阵仗,白照影也没见过,只觉得在兵变者眼里,人命如草芥。
“把殿门关上!然后告诉他们,从窗口四散逃走!”
“叛军会以为我们想据守抵抗,佳仁殿门板结实,还能抵挡一阵。”
他只能试试看,是不是能多救一些人。
成安扒着窗眼眸微闪,王妃命令难违。
王妃那么善良。
少年重重点头,鼻音染上哭腔:“遵命!但我求求王妃,你千万等着,我去去就回!我跟姐姐都是老王妃从街上捡回来的,弄丢了您,我们没脸再活下去!死也没脸见老王妃……”
成安说完消失在窗框。
佳仁殿的门重重地锁了。
远处发出砰地一声。
白照影环顾四下,余音震荡空气,四周唯有自己,到底还是心虚,他没有能自保的武力。
早点回来,快回来呀……
英雄不是好当的,他其实还是只胆小鬼。
他被迫守着黑黢黢的窗口,仰头目不转睛望向窗框,他鼻尖轻颤,像只可怜的仓鼠。
等过半盏茶左右的时间,他听见窗子那边有动静,心头一喜上前,眼前却冒出把刀尖!
白照影连退几步坐地上了。
两把刀同时插在他左右两侧,白照影冷汗渗出一层。
成安和成美从窗框露头,依次窜出窗外,先扶王妃再捡刀:“处理好了,请王妃快走!”
“怎……没见出来宫人?”
“姐姐让开另一扇窗,生死关头,谁也不放心,不能让人知道王妃的行迹。”
成美缜密无比,白照影稍微松了口气:“叛军是谁的?”
成美:“七皇子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