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道貌岸然 谁能想到……人前总是瞧上去……
“全都……过来……看我?”
白照影表情一言难尽。
其实, 他不知晓。
疑似帝王私生子萧烬安,在敬贤帝跟前得宠, 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在云中郡王跟前卖好的人不计其数。
可是,郡王年轻有为,性格却古怪难以捉摸,甚至称他毒舌刻薄,也不为过。
想接近云中郡王的大部分人,都会被萧烬安本人劝退。
于是这些人只好打别的主意。
而整座上京城都知晓, 云中郡王极其珍视他的王妃。
猎场今日突然盛传云中郡王妃生病请大夫的传闻。
王妃玉体违和,贵胄们则绝不肯放过这次讨好郡王夫妇的机会,所以全部都不约而同赶来营帐探望白照影。
其中必定包括如崔兄夫人般,冰雪聪明又久经人事的内眷……不好骗!肯定比小九难骗得多!
假如他被萧烬安怼到腹部痉挛的事情, 一不小心传扬出去——绝对不能传扬出去!
这时他也便顾不上肚子疼了,当然也没那么撕心裂肺地疼,就是里头发酸。
白照影垂下双腿穿鞋。
成美这时惊道:“王妃怎么下来了?”
她还待将白照影塞回床铺。
白照影自顾自穿鞋,整理裤腿的褶皱,目光往帐篷门口的方向看:“我要跑路, 你去暂时拦住他们。”
跑路就是避之不见, 成美能懂, 王妃这意思是让探望他的人全都扑个空。
可是也不必那么着急。
“足衣, 王妃,忘了穿足衣。”
“……”脚底这才觉出来硌得很。
白照影不敢多待, 皱眉小声道了句“不穿了”, 溜边窜出帐篷, 成美跟成安谁都没带,姐弟俩匆忙被支出去,接待其他府上的内眷。
赶快跑!
呼……跑出去了!
眼见得云中郡王府那顶帐篷, 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白照影扒着根营地随处可见的朱漆旗杆。他回首,探出半个脑袋,眨了眨眼,样子很警惕。
水润润的桃花眼里瞧见,得有二十多个浑身绫罗绸缎的男人女人们,带着仆从若干,还有探视礼物,他们正在不断涌向自己刚逃出来那顶帐篷。
也有跑得快的,甚至绕开了成安成美,意图直接求见主帐。
幸亏自己出来得早,可谓相当危险!
白照影松了口气。
然后他低头。
“没穿袜子……脚底板确实挺硌的。”
他动动脚趾头。
脚心一阵摩挲。
锦靴虽然已经很柔软了,但毕竟为了保证鞋子的质量,鞋底针脚细密,材质采用耐磨的皮质鞋底,白照影皮肤娇嫩,不舒服,受不住。
那他就只能慢慢地走。
去萧烬安临时秘密研究战船的地方。
那地方在行宫一隅。
白照影只听萧烬安说了个大概位置,他还没见过,但料想应该很隐蔽,不会被想探望他的人找到。
如今白照影不仅是龟船存在的知情者,还是推动龟船营造的贡献者。
他可以去探班。毕竟敬贤帝没下旨不准他参与,萧烬安同样也没有避着自己。
仅就这一点,白照影觉得萧烬安这事,与平时相比,做得很大方。
大魔王对自己的看法也有转变吧……
“给王妃请安!”
“王妃请!”
行宫门外,两个锦衣卫抱拳行礼,态度很虔诚也很恭敬。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副指挥使凌卓被罚的缘故,行宫守门的锦衣卫,态度明显友好了许多,从行宫门口向内遥望,熟面孔也比原来多了几张。
安全感油然而生,有点小得意,只是白照影意识不到,他蜷起脚趾慢慢地走。
营造基地选址在行宫一隅。
这座殿外头连牌匾都没有。
人迹罕至,头顶是大兴猎苑灰蓝色的苍穹,朱红色的墙壁,明黄色的瓦顶,上头薄薄覆着层落雪,就好像奶油盖着红丝绒蛋糕。
引路的锦衣卫小郎君很负责,边在前头走边提醒,嗓音也是放轻又温柔的:“王妃小心,这边雪压实了,路滑。”
“好,好的。”给白照影都快整得不好意思了。
电视剧里面都这么演,锦衣卫宛如凶神恶煞,可他认为部分锦衣卫,对他一点也不凶。
还有锦衣卫头子……
殿内入了二道门是天井,天井之下,是方约两丈长、一丈多宽的水塘。
塘中有艘已然降低了船高的龟船船模。
白照影止步,在水塘的一端和另一端,与大魔王萧烬安相隔海战战局,遥遥对望。
萧烬安深望他一眼,也瞧见了自己,收敛起情绪,抬起只右手指挥船工试验。
几名船工用粗糙黝黑的手,托起数只倭船船模放进水里。
令人惊讶的是,水面无风,船身自动。
两边的船竟都能动。
白照影不由从站定,从想跟萧烬安搭话,变成好奇地蹲下来,守着水塘打量。
已知如今大虞科技水平根本不足以制造出发动机,船是怎么动的?
船体驱动力量还很足。
两边战船际会,龟船势不可挡!
龟船凭借自重带来强有力的冲击力,撞翻迎面而来的数只倭寇敌船。
倭船零件四分五裂,如天女散花,散落水面,木板打着旋儿。
萧烬安又抬起手。
另有六七名船工得令,再放进去几只鸟船。
鸟船入水前先用线香点燃引子,深灰色导火线尾巴拖着颗明亮的火星,响着嗤嗤的声音越来越短。
敌船开炮了!
白照影跟着凑过去,蹲在水边察看。
就听见数十声接连不断,犹如炮仗般的噼啪响声,倭船炮口冒出火光!
几十枚铁弹丸射向龟船。
白照影听见敲击金属的声音,铁弹丸中了五六颗,撞在龟船结实的板壁,然后反向弹射至四面八方。
锦衣卫连忙提醒:“王妃小心炮火。”
白照影蹲着退了几退。
另外那二十几枚炮弹,果然在炮火覆盖的有效范围内,出于倭寇船高的自身限制,没能命中龟船。
龟船仍然屹立水面。
若干艘鸟船却要等待炮筒冷却。
而这个工夫,龟船转了个方向,侧舷火力全开,它如猛兽怒吼般沉重地开炮。
炮弹击中敌船!
同时也掀起水塘里船跟船之间的水花。
水花站在水塘外察看,高不过多半尺。
然而设想当真身在海面,这半尺的水,乃是滔天巨浪!
白照影望着这场碾压般的战局,深深吸了口气。
要不然现代人都说,落后就要挨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提供后世设计思路的人,固然是自己。
但能有钱营造这种大船的,唯有大虞。
大虞是敬贤帝的时代,却也不完全是。
因为大虞不仅有疑神疑鬼、不好伺候的老皇帝,也有夫君,还有很多,跟夫君同样,愿意继续将这个朝廷推向辉煌的人们。
白照影感慨地鼓鼓掌。
掌声未绝,众船工和锦衣卫们,也都各自激动地表示喜悦。
一人鼓掌,变成了一群人鼓掌。
兴奋填满这座无名宫殿。
宫殿里筹谋得却是青史留名的壮举。
众船工自发道:“恭喜王爷得此重器!海患平定有望,松浦春繁必死无疑!”
“那个踩遍大虞十几城还放出狂言的倭贼,该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祖宗了……”
有人开头祝贺,自是凑趣声接连不断。
明日当着敬贤帝的面演示龟船,所有人几乎能预料到,老皇帝被模拟海战震惊,然后惊喜不已的结果。
白照影当然跟着喜滋滋的,眼睛弯成两个小月牙。
此时段莽忽然说:“大伙也不兴只恭喜王爷,也得感谢王妃,要不是王妃出了降低战船高度的主意,单凭咱们这伙粗人的脑袋,指不定得撞多少回南墙!”
“对对对,感谢王妃,感谢王妃……”
“王妃了不得,上京白氏子,内阁次辅的后裔,王妃聪明博学,王妃高明。”
“王妃和王爷天生一对。”
“云中郡王夫妇珠联璧合!”
长时间跟萧烬安打交道,锦衣卫们早已形成习惯,遇事不决,先提王妃。
反正夸王妃准没错,某人就会心情好。
当然也不能夸得太过分了,如果夸出强烈的个人仰慕之情,只能适得其反,云中郡王就会变成醋王。
好在今日夸得得当。
郡王萧烬安抿唇,嘴角微微上翘。
他掩饰住心底那抹与有荣焉的喜悦,再一次意外地发觉,原来他的小妻子不仅仅爱笑胆小爱撒娇,白照影还有很多,很厉害的一面,他觉得有点看不够。
萧烬安翘起的嘴角更使劲往下压了压。
自是无法在众位下属面前,表现得太过耽于情爱,哪怕他确实早已沉溺进去。
萧烬安负手敛起情绪,轻咳了一声。
仅仅是他给出这点暗示,便使得在场众锦衣卫及船工立刻收到讯号,各自肃穆地站好。
“请王爷指示!”众人皆道。
萧烬安沉声:“自卯时起,战船从再度制成到试水,已持续了几个时辰。”
“众人未用午食,未曾休息,酉时末刻还有一场海战模拟,时辰到来之前,所有人先行散去。”
这是要放人自由活动,众人面露喜色。
这也是要独自陪王妃,众人心照不宣。
这世上最没眼色的行为,莫过于打扰小夫妻独处。
谁也不想触云中郡王的霉头,尽管确实是很好奇,那也没胆子听顶头上司跟妻子讲私房话,知趣地退下,退得比潮水还快。
不太大的天井底下,就剩白照影,还有萧烬安了。
还未释放完动能的巨大龟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顶撞着几艘鸟船的残骸。
龟船形如椭圆柱状,往几艘鸟船残骸缝隙里头硬挤,哗哗水声,不绝于耳。
白照影听得莫名耳热。
腹中那块肌肉又抽搐起来,他捂住小腹,只在青天白日看见自家的王爷夫君,脸已经红透了。
谁能想到……人前总是瞧上去那么禁欲的萧烬安……
实际上,竟是个又敢户外,又很持久,又花样很多,力气还很大的坏蛋夫君呢?
白照影继续捂着肚子低头。
“进屋去。”这时萧烬安过来,摸他的脑袋。
那只手太温暖了。
白照影打了个激灵,又无意识地蹭了蹭萧烬安的手掌。
其实他很喜欢天井,外面空气新鲜。
他有点困惑,略微抬起桃花眼,偷偷觑着萧烬安,半懂不懂地试探问他。
“夫君,进屋干什么?”
萧烬安:“屋里有床。”
第152章 听话狐狐 想不出提要,反正就是章我很……
自从跟萧烬安有过夫妻之实以后, 床这种地方,就从单纯睡觉的场所, 变得很不纯洁。
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这个意思,自己肚子还痛,不太想他有这个意思。
白照影蜷起脚趾,红了耳朵。
里屋是处临时休息的地方,有张小床,床板底下放着个脚踏。
白照影坐在床面。
他眼睑微垂, 无端有点紧张,眸光在长睫毛底下来回流转。
萧烬安动了。
白照影下意识捂住肚子。
可萧烬安高大的身躯,在他眼前蹲下。
白照影被托起的是脚面。
他小腿一轻,足跟连同锦靴, 全都被萧烬安抬高,放在萧烬安的手掌。
萧烬安手上使力,白照影就被脱掉左靴,露出雪白的脚丫。
脚趾羞于见人,全部都蜷起来。
白照影无辜地眼圈儿泛红。
情事时对方总是关照自己的脚, 云雨过后, 脚面脚尖缀满吻痕, 现在都有未褪的红印子。
白照影委屈地收了腿。
他小声提醒:“夫君, 昨晚以后,我肚子里面就痛。”
萧烬安眉峰轻敛, 喉结轻微地滚动。
他压下心绪浮动, 左手腕的窄袖里面, 抽出王妃崭新的袜子——云中郡王刚才居然是揣着双袜子,面不改色地指挥海战的。
“那先穿好足衣。待会儿再揉肚子。”
“……?”
好像误会了什么。
白照影看着萧烬安,后知后觉地发现, 大魔王让他进屋,却没想做坏事,而只是想帮自己穿好袜子。
肯定是成美暗中递给萧烬安的情报,说他的王妃靴子里光着脚呢。
白照影心里暖暖的,不委屈了,改成担心另外一件事:他走路这么半天,脚上会不会有味道呀?
白照影怕尴尬,不想让萧烬安给穿。
萧烬安不知他心思,拉他脚腕,力道不轻不重,像哄个小朋友似的。
“狐狐听话。”
“……”
唔,听话狐狐只好伸出脚掌。
很心虚,白照影小心观察萧烬安的表情变化。
好在他没有露出嫌弃的模样。
袜子套上脚掌,整理好自己的裤脚,萧烬安把裤腿给自己塞进袜筒,严严实实的,一下子就又舒服又暖和了。
白照影动动两只脚掌,脚趾点头。
心里想的是另一句话:大魔王真的是在很用心地照顾自己。
白照影心里宛如揣了只兔子。
忽然莽莽撞撞地,他扑过去低头,往萧烬安侧颊狠狠亲了口。
于是安静的屋子里,冒出响亮的吧唧一声。
白照影不懂风月,哪怕已经有过与喜欢的人亲密接触的许多经历,可亲人的动作,依然总像是只懵懂小动物。
他在表达爱意,不清楚这是招惹。
萧烬安暗中深呼吸了口,很受用。
只是他半是威胁地看着白照影说:“你肚子想更疼了?”
“不!不想的!”
白照影面红耳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对萧烬安泄露了件很羞耻的事情。
白照影做足气势硬撑:“都怪你!”
“嗯,怪我。”萧烬安坦率地承认。
他坐起来伸手给王妃揉肚子,暖暖的,使得白照影想发作,也不方便吭声了。
占有自己时,那个男人总是长驱直入,野性十足。
而床事之外的许多小事方面,他又格外温柔,让人招架不住。
白照影拉拉他衣袖,赶紧转移话题:“夫君,那个龟船改良以后,好像很厉害。”
揉他肚子的手,换了个方向。
萧烬安的手掌很会用力,使得白照影疼痛缓解许多分。
萧烬安:“王妃修改方案提得好。”
王妃很高兴,扭过头扑萧烬安,乱拱。
“只是我很好奇,王妃家住内陆,怎么会通晓海事呢?”
唉,就说糊弄不了萧烬安。
自从明武殿出来那刻,白照影就觉得,自己当时的表现与平时迥异。
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他解释不清来处。
“我是小神仙。”白照影道。
结果小神仙被萧烬安圈得好紧,大魔王边揉他肚子边沉声说:“小神仙动凡心破色戒,犯了天规,折在我手里回不去了。”
好惨一小神仙。
白照影决定不当小神仙了,二号借口说来就来:“你远征上大同那会儿,曾经有段时间失去音信。我想打听前线的动向,就去了声望楼。”
声望楼乃上京城第一名楼。
文人名士汇集于此,楼中议论国事,言语不禁。
如果白照影想打听情报,声望楼当然是很合适的去处。
白照影又道:“我投机取巧用一首诗,暗合了当时的天气,引得楼主青睐,准许我登楼会见他,教给我许多知识。”
声望楼楼主有大才,锅甩在他身上,这下就能解释自己,今后有什么超乎意外的发挥了吧?
白照影心满意足。
萧烬安:“那这人短短时间,倒是告诉你不少东西。”
“时间也不是很短的……”
“哦?”
萧烬安挑眉。
一股蔓延至骨髓里的醋酸味,从白照影鼻孔钻进去,酸得白照影打激灵。
总觉得萧烬安突然变得很危险。
白照影不想影响夫妻和谐,张嘴乱讲:“他短!他时间很短!他就简单跟我介绍边防情况,看各种航船。”
“其实我在白家喜欢读书……”
“我偶尔了解过这些东西!”
“嫁给夫君之前,日子过得很乏味,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就自娱自乐。”
萧烬安将白照影更深地抱进怀里。
也不知哪句话,使得他欢喜。又或者是哪句惹他在意。
萧烬安搂白照影,像搂个布偶娃娃。
王妃无辜地眨着水灵灵的桃花双眸。
他被萧烬安抱着,打了个哈欠:“夫君,你把战船造好了,我们惹老皇帝生气这事,就能一笔勾销?”
“看明天他满不满意。”萧烬安道。
“龟船除了丑,那么强,他又有何不满意的?”白照影撅起嘴。
如果老皇帝敢不满意,那一定是老皇帝太挑剔了。
他倒是也可以从现代记忆里搜罗些更厉害的战船献上。
只是回忆需要很久,且违反大虞朝现有生产力,不适合如此。
白照影叹气。
萧烬安捏他的鼻子,淡淡说:“龟船很强,但他得陇望蜀。能认可你,也能随时改变规则,因为他是皇上。”
“喔。”白照影很乖地点头,“知道了。我们做臣下的,要敬畏皇上。”
萧烬安皱眉,眼中倏然闪过抹寒意。
“不用太久。”
“什么太久?”
“没什么。”萧烬安摇头。
不能把狼子野心暴露给单纯的王妃,让王妃跟着担忧。
萧烬安混淆视听,道:“龟船遇强则强,克制海上快船与巨舰皆不在话下,炮口越多,自重越大,它越占优势,我是说,揭晓答案不用太久。”
它会以实力驰骋海上。
白照影当然是希望,萧烬安能明天顺利过关,用力点头。
谁知太过努力,头顶磕在萧烬安的下巴,蓦然听着屋里砰地一声。
白照影捂着脑袋仰起下巴,抬着小脸,苦巴巴地望萧烬安。
却被萧烬安趁虚而入吻住嘴唇,低头探进白照影口中,吮白照影的舌尖。
刺激感使白照影强烈地打了串激灵,脑袋里白光阵阵。
不是好夫君!
还是色鬼夫君!!
大魔王大坏蛋!!!
***
“副指挥使,七殿下要找猎宫旧人,找到了。”
冷飕飕的寒风窜进帐篷里。
一道亮光照在地面,凌卓抬起眉头。
他趴在这个漏风帐篷的床板,后背包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恐怕伤口感染,凌卓没盖多厚。
廷杖可不是什么能轻易捱过的东西。
几十廷杖,差点儿去了凌卓这条性命,如今他只是稍微动了几下,额前就有豆大的汗珠渗出。
凌卓咬着牙关:“带他们进来!”
进来的是战战兢兢的两个老太监。
头发花白,脸色发白。
多年风霜磋磨,使得这两个太监,像两截老朽得就要腐烂的朽木。
两个太监麻木地跪下,面色乞求,嗓音沙哑地说:“我等……对云中郡王身世,什么都不知道。”
便有一把绣春刀刀光划过!
地上多了片蜿蜒的血,两个老太监,其中右边那个,竟然连哀鸣都没有发出一声,四肢抽搐地躺在破帐篷的地面,喉管发出痛苦的嘶鸣!
“格……格拉……”
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活着的那个太监,完全失去人色。
他再也没有求饶也没有拖延,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他意识到唯有配合,方才能够顺利地活下去。
“老奴……老奴知道!”
“老奴知陛下在猎宫幸了江氏,萧烬安乃是叔嫂□□产下的孽种!”
“他的出生,不仁不义,自然不配主宰天下,成为我大虞未来的皇帝!”
老太监嗓音沙哑,吓得几乎昏厥。
凌卓眼睛里闪出锦衣卫独有的杀意。
接着,他听完。
于是那种杀意变成了满意。
凌卓觉得自己虽然上了贼船,但也许还没山穷水尽,也许通向坦途光明。
早些日子那会儿,萧明彻风头正盛,暗中结交朝中不少的武官引为党羽。
凌卓误以为萧明彻肯定是太子。
他跟萧明彻私下里往来甚密。
可谁知萧明彻失势……
萧烬安又跟他成了平级!
萧烬安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此人将自己老底摸得清清楚楚,把他当仇敌。
老皇帝怀疑他有异心。
如今凌卓知道自己的情况。
跟现任皇帝、未来太子热门人选都没搞好关系,随时可能被踹出权力核心,凌卓不甘心。
想要破局翻盘,唯有让七皇子上位!
萧烬安的身世,是他们打击萧烬安最有力的筹码。
行宫远离皇宫。
老皇帝年轻时,曾数次来皇宫行猎,江川月也在内眷随驾队伍。
猎宫的宫人距离老皇帝最近,行猎过后还不回上京,所以肯定有谁能窥见一鳞半爪。
果然在他们竭力搜寻之下,找到了。
眼看着那老太监磕头如捣蒜,凌卓浮起股强烈的快感,仿佛看到臣服着的那个,是萧烬安。他嘴角上扬。
凌卓道:“押下去。好生藏起来。”
锦衣卫领命将人带下去。
照进帐篷那缕阳光,从明变得幽暗。
帐子全暗下去。
凌卓把眼睛投向最阴暗处。
勾起的嘴角,泛起压不住的残忍得意,凌卓期待七皇子明日先以龙船扬威,然后他再暗中散播萧烬安的身世丑闻,必能将他死死踩在脚底……
第153章 开会溜号 秋猎总结大会,夫夫同时溜号……
秋猎的第三日。
上午, 张贴在猎场的大红纸,上面的名次又更换了一轮。
上午依然有宗室子出猎, 为了在下午积分正式结算,秋猎闭幕以前,名次能够更好看一点。
上午白照影途径榜单时,榜单之下,围着不少看榜的皇亲贵胄。
众人围着榜单窃窃私语:
“谁能想到那位居中,那位垫底。”
“这两个向来不对付!”
“谁知道这回独占鳌头另有其人?”
“该争得不争, 争不过的却赢了,有点意思,有点意思啊。”
“……”
人头攒动,白照影远远往红榜望去。
他很低调, 所以只是扫一眼名次,没往跟前挤。
他听不懂榜下围观人群窃窃私语。
这一位、那一位,他不知道对应谁是谁。
不过当他看到小九的排名,没被攒动的人头挡住,名次居中时, 白照影小有欣慰。
看来小九没白接受来自锦衣卫的训练, 今年不会被人取笑了。
至于萧烬安, 名次不上不下, 因为他中途被老皇帝调走研究战船,能够凭第一天上午打猎留下的老底, 维持排名到这种程度, 大魔王已经是个人才了。
目光扫到萧明彻这个名字时, 白照影瞳孔收缩,抿紧嘴唇。
萧明彻果然是最后一名。
他为何这样做,原因不明。
白照影站得跟红榜有些距离, 再度在脑子里面过了过,最后眉头微皱。
他仍然想不清楚,萧明彻这样做,是什么理由?
因为站得稍久,引来成安殷切问道:“王妃哪里没看真切,可需要属下过去打问?”
“不用了。”白照影摇摇头。
出门应当谨言慎行。
他因为冒失差点儿死在明武殿,不要节外生枝。
白照影像是只小狐狸,遇到猎物之前潜行,他难得的警惕稳重,拢了拢自己已经被裹得厚厚的衣服:“我们走吧。”
倏然间,他听见阵急促的銮铃。
铃声过后,在他跟前掠过一道羽箭!
箭矢的破空声使成安以为还有刺客,吓得连忙将箭支拦住,成安的手握住箭杆,发现那羽箭外面包裹着夺目的金漆。
成安微微凝目。
沿着箭支原本飞往的方向,成安回头,见到只游荡在猎场外面的野鹿,野鹿收到惊吓这会儿早跑了。
成安略松了口气:“王妃可有受到惊吓?”
成安将箭杆递过去。
白照影接过箭杆,那层夸张的金漆带着刺鼻的气味,正常人,谁会把羽箭涂成这样?
就有不正常的……
白照影想到那把装饰到几乎让他以为附魔了的猎弓,眉眼微蹙时,有个满身锦衣,戴紫金冠的吊梢眼男人,策马来到他的跟前。
马是好马,马跑得很快,马儿到白照影跟前,主人方才提缰绳,故而马蹄高高抬起。
掀起马尾气,好大的尘土!
白照影不太开心,皱眉看着这个骑马的人。
可他天生长着双桃花眼,眼睛水濛濛的,面相攻击性很弱,不满表现得也像委屈。
引得三皇子笑道:“我苦练三年,遍访名师,这才能够射艺大成,我现在人与弓都融于一体,哪怕出来猎场还是手痒,吓着弟媳了,弟媳莫怪。”
“……”
他是三皇子。
好像一直努力刷存在感,可白照影甚至不知晓此人全名叫什么。
白照影不想惹麻烦,没说话,低头行了个礼,因为对方比他夫君岁数大。
他态度谦逊,三皇子笑意更浓。
三皇子在马背仔仔细细打量了番白照影,衣着花哨,他眼神轻视,觉得王妃弟媳不言不语,很是顺从。
三皇子提起更大的嗓门:“堂弟这次行猎只打中十几只野物,尚且不如为兄零头多!自古温柔乡磋磨英雄胆,堂弟的表现,可是让人瞠目结舌。”
看榜的人们投来几道视线。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他一抬眼,就被三皇子猎弓缀着的宝石晃得刺痛,偏开视线。
他忍了忍,想到萧烬安对三皇子的评价,他没说话,拉起成美和成安要走。
因为表现得更像是个幽居内宅、无甚主意的宠妃,引来三皇子捉弄白照影的胆气更足。
为了落萧烬安的面子,三皇子清清嗓子,周围驻足的人变多,视线于是更稠密了。
三皇子启唇:“弟媳。”
白照影无辜地接茬:“兄长,我觉得弓上嵌着的鸽子血,是假的。”
“……”
来言去语一拼凑,不得了了!
刚凑上来看热闹的皇族男女,接着发起阵阵压低了的嗤笑。
三皇子母族寒微,故而最爱显眼,奈何家底并不丰厚,这是宗室里心照不宣的内情。
无论宝石是真是假,三皇子被人当众揭短,就有打肿脸充胖子的嫌疑,人人都会顺溜地联系他的经济状况,把他使用赝品的行为坐实了。
三皇子提起缰绳的手,手背青筋毕显:“你——”
他喉咙哽着块石头,脸涨得通红,忽然发现自己怎么解释,也都是越描越黑。
方才吸引来的视线,现在全都注视着自己,三皇子只觉浑身滚烫,狠狠抽了马鞭子,纵马匆忙地去了。
“驾!!!”
***
嗡——
猎场席卷过一阵带着沉闷回音的牛角号声。
号角响罢,原本还分散在各处的大虞朝宗室成员,纷纷如同接到召唤,不约而同地奔向观猎平台。
三皇子那段小插曲,并没能影响白照影的心情。
只是他有点担心,萧烬安过后会不会再去找三皇子算账。
老七小九是他弟弟,教训一顿,担不了道义方面的责任,三皇子却是大魔王的堂哥。
他不怕大魔王吃亏,他唯恐大魔王被人诟病。
白照影收拢了自己,愿意事事维护萧烬安的小小心思,他跟随皇族众宗亲,一并走向观猎平台,在内眷席位入座。
这是秋猎结束,宣布结算积分,论功行赏的号角。
该流程在现代叫闭幕典礼。
猎苑连下了几天的雪,天气到现在方才放晴。
恰有一抹阳光,斜穿过观猎台御座上方的明黄华盖,照在老皇帝的身上,将敬贤帝的龙袍,映衬得宛如正在发着光。乍看上去,威仪万丈。
白照影随大溜先给皇帝行过礼。
他悄悄打量敬贤帝,发现持伞宫人们,已经将投到御座的那缕阳光给挡住了。老皇帝皱着眉眼,胸口起伏着。
他已虚弱至此,见不得强光。
白照影曾经深有同感,他收起视线,改在锦衣卫队伍里找夫君,坏蛋夫君在哪儿呢?
“朕……登基二十余年以来。亲至大兴猎苑狩猎,不下十次,所获猎物,有狼、虎、豹,也有山鸡野鹿这些小物,林林总总百余只。”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朝野即使无战事,也应当存有尚武之心,解甲归田,马放南山,居安而不思危,乃不可为之举,大虞宗室子孙代代谨记!”
坏蛋夫君目光瞟向了远处。
有研究说,人在走神时眼睛会往右上方瞟。
老皇帝的闭幕演讲,夫君想必也很不爱听,正在思绪放空。
白照影刚巧与萧烬安成为同时走神的两个,视线缓缓交汇,他没想打扰萧烬安办公。
可萧烬安确实已经看见自己,涣散的眸光又如星火重聚般点亮,亮得很温柔。
白照影很快地朝他皱皱小鼻子。
——夫君好呀!
——夫君工作辛苦啦!
唔,应该没人看到吧?
小动作刚刚做完,白照影眼珠子转转,警惕地审视四周。
发现谁也没捕捉到,云中郡王夫妇刚才的隔空交流,他有点小得意,眨了眨眼睛。
“……可有些人令朕失望!”
什么意思???
白照影又被老皇帝吓到,扎实地打了串激灵。
还以为自己溜号,引得老皇帝公开点名,白照影心脏砰砰乱跳,暗道自己得意忘形。
幸而老皇帝视线根本就没分给自己,白照影小心翼翼地抚胸口,没敢调皮地吐舌头。
谁知老皇帝火气全都指向了萧明彻。
“老七!”
“朕准你从清心寺回京,你却无半分长进!”
“你堂堂皇子在帐篷里扎根,昼夜足不出户,行猎毫无所得,朕曾以你为宗室表率,如此行为,简直是大虞男儿的耻辱,丢尽了皇族颜面!”
猎场名次刚公布,老皇帝很震怒。
因为萧明彻垫底,所以显不出夫君这回名次仅仅居中。
白照影暗自摩拳擦掌,心中嚷着活该,只觉得这个倒数第一来得好,丝毫不同情。
此时猎场夺魁的三皇子落井下石,三皇子拿出皇兄的身份,教训萧明彻。
使得白照影觉得,就连刚才还不太友好的三皇子,如今也有几分可爱,暂时是朋友。
只教训他有什么意思?
要狠狠地罚才好!
白照影转动着眼珠子,视线扫过宗室子那边的席位,目光堪堪对上小九。
萧明钰立马坐好。
萧明钰常年遭受七皇子压迫,好容易扬眉吐气一次,怯生生地举手,面朝老皇帝小声补充了句:“孩儿专心打猎,这回多猎物比以往都多,请父皇保重龙体,父皇息怒!”
萧明钰误打误撞,火上浇了一把滚油。
倭寇贼首松浦春繁,留给大虞朝廷的讽刺,核心意思就是皇帝老迈,皇子不堪大用。
老皇帝有意证明自己跟皇室,结果七皇子就给他挂了个零!
老皇帝气得脸孔都变了色!
敬贤帝哆嗦着手指,颤巍巍指向观猎台下,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你给朕滚……滚,滚回清心寺,朕不准你再出来,朕让你继续去寺中反省,你现在就走……”
那个走字话毕,几乎耗尽老皇帝的力气。
观猎场匍匐一片,唯独萧明彻站着,气氛压至最低点。
可是萧明彻仍没有请罪,也没动。
所为触底必反弹,萧明彻全书作为主要人物,难免会突然来个反转。
这本书结局走向至今未定。
白照影突然拉满警惕。
萧明彻此时果然负手仰头,显得大义凛然:“儿臣非是想荒废武艺,抹黑大虞朝廷,儿臣心系国事,有话要禀。”
第154章 双向对决 如果萧明彻威胁到他们……他……
“咳, 咳咳……咳咳咳。”
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老皇帝手指台下, 观猎场异常安静。
观猎场场地正中,唯有萧明彻独自站着。
萧明彻故意做出的姿态,将老皇帝引得极怒,敬贤帝怒极反笑,阴恻恻的。笑声使得在场的官员及宗室子们皆是心惊。
而白照影心寒尤甚。
已经不可能调和的矛盾,萧明彻对大魔王的恨意, 以及萧明彻对自己明晃晃的觊觎,都让白照影在桌膛下攥紧了手指。
曾经白照影潜意识想忘记,同心堂那场滔天大火。
如今再次亲眼见到萧明彻时,沉睡的记忆缓缓浮现, 他回想起自己的无助。
他曾被对方欺骗,喝下药酒。
被催发欲望,险些成为七皇子猎艳的猎物。
七皇子会伤害自己和萧烬安。
他害怕这个人东山再起……
耻辱感让白照影抿紧嘴唇,抬眸却刚好撞上萧明彻的目光,眼神在半空中匆匆际会。
他在做戏的过程中分神打量自己, 玩味地勾唇, 萧明彻眯起眼睛。
野性的、癫狂的, 充满暗示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使白照影感到危险。
同时也更加激起白照影罕见的攻击性, 如果萧明彻威胁到他们……
他这次,真的可以让他付出代价!
七皇子从卑劣猥琐, 变成夸张的大义凛然。
萧明彻原本华丽的嗓音, 因为不正常的激动, 显得音调很高。
他那嗓音尖利,接着快速上前:“打猎也好,排名也好, 父皇烦恼的是倭寇进犯!”
日光拉长了萧明彻深长的法令纹。
他靠近敬贤帝,敬贤帝不由身体后倾。
老皇帝以古怪的眼神凝视这个儿子,在萧明彻的脸孔,读出几分似疯非疯的病态。
那种疯与当年萧烬安的状况又有所不同。
萧烬安阴鸷内敛,萧明彻则是写满了痴狂。
敬贤帝收起对比后浮现起来的厌弃,沙哑地说:“你是说,你不肯打猎,是在帐子里思索对抗倭寇的法子?”
“正是啊,父皇!”萧明彻更加趋近敬贤帝,却迎上锦衣卫拔出刀鞘的绣春刀。
萧明彻用两根手指推开那刀背。指端见了血,他把血吮干净,嘴唇一抹浓烈的腥红。
“获得猎场头名有何用!拿走金玉如意又有何用!”
“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萧明彻双唇几乎咧到嘴角。
皮笑,肉却未笑,他画皮般悠悠地转了几个圈。
因为转得太快而有些踉跄,便使这人越发显得不正常。
三皇子见状连忙攻击道:“老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你的我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七皇子不以为意。
他用看苍蝇的目光觑了眼三皇子,摆摆手,显得很是轻蔑。
他如醉酒般上台,再次迎上锦衣卫的刀阵,也再次迎上敬贤帝压着火气的表情。
他痴痴的喊了声父皇。
然后奔跑至观猎场正中!
萧明彻双袖平举,大笑着仰望天穹。
“哈,哈哈哈哈哈……”
“我等与倭寇对战!关键在船!”
“你们知道吗?兵部知道吗?”
“那萧烬安自以为是,靠着在大同给程岳当副手,捡垃圾似的捡回来功劳,他知道吗,他会造船吗!”
“萧烬安会个屁!”
七皇子甩袖做扇风状,像是扇走了些异味,所作所为令人瞠目结舌。
兵部的郎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迅速交换了个看傻子的眼神,各自不言不语。
营造战船乃是军事绝密。
实际上,战船不仅在云中郡王夫妇的指导下建模成功,还在研发地进行过数次模拟海战。
于是兵部众人不约而同退了一步,给七皇子让出表演场地。
萧明彻却误把这种退步当胆怯。
萧明彻面露神光,眼睛里焕发出连连异彩:“父皇,你看看吧。”
萧明彻的手突然指向锦衣卫:“他们不能给您分忧,只有我可以!这些怂包遇到麻烦事就往后退……”
“我会造船,我造了艘大战船。父皇册封我做造船督办使,让我筹备海战!”
萧明彻越发亢奋。
他招招手,高朔麻木地捧上盖着红丝绸的船模。
绸布高高低低勾勒出来个船形,红绸发黑,因为萧明彻失势的缘故,物资也拿不到优良的。
锦衣卫和兵部,以及所有知情人,压住了浮到嘴角的笑意。
白照影轻轻松了口气。
萧烬安面无表情,看萧明彻与看个死人也差不多,拇指指腹摩挲着绣春刀的刀柄,漠然对待这场闹剧。
他实在丢人。
直到皇亲贵族们全都看出来萧明彻的失态,敬贤帝颜面扫地。
老皇帝喘了几口长气,狠拍龙椅扶手,斥骂七皇子道:“造什么船,船已经造出来了!”
“什……”
七皇子手捧龙船,迟钝地揭开了龙船蒙着的红布。
高耸的龙船露出真面目,红布落下,落在萧明彻的脚面上。
萧明彻呆滞道:“船……造出来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胸膛变得满胀,他表情狰狞,以不可思议的语气确定了一遍。
“谁造的船?船造出来了???”
敬贤帝被萧明彻这模样刺得头痛,摆摆手,欲派人将他带下去。
锦衣卫眼看萧明彻现眼,实在都替他尴尬。
两名锦衣卫过去架七皇子。
七皇子连退了数步,抱紧龙船,躲开了锦衣卫的钳制。
他哆嗦着唇片,嘴角发颤:“何人先于我为父皇分忧?”
敬贤帝锁眉。
两名锦衣卫跟上前。
萧明彻身体挣扎,将锦衣卫伸出来的手甩走:“别碰我的龙船……”
他跑过去,几步跪在敬贤帝跟前。
他将龙船献上,高举过头顶。
他声音大到整座观猎平台全部都能够听见,为自己挽回局面。
“父皇身边已有能臣!”
“大虞之幸,父皇,儿臣愿与此人共同为朝廷分忧,求父皇成全!”
萧明彻膝行更近。
为了说服敬贤帝,他咧嘴许诺:“当初萧烬安能给程岳当副帅,儿臣怎么不能给父皇钦点的造船使鞍前马后,儿臣愿终生为此人差遣,求父皇成全!”
“……”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虽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咬字却很清楚:“云中郡王早就造好了大船!”
话音方落,萧明彻表情瞬间封冻。
他的脸,很僵硬。
扬起的嘴角如植物枯萎般缓慢下垂。
萧明彻逐渐放松肌肉,双臂举着的龙船降下来。
他的人也跟着嗓音低了几度:“萧烬安……是造船使?”
那些鞍前马后,和终生为此人差遣的谄媚言语,刹那间,就像巴掌般猛抽萧明彻的左右脸。
萧明彻瞳孔骤缩!
他如今反复无常,精神濒临崩溃,当然也就无暇顾及什么驷马难追覆水难收。
他有着对萧烬安刻骨铭心的恨……
萧明彻遽然起身道:
“这艘龙船搭载八十八门火炮!”
“船高十余丈,船帆就有数丈!”
“大风起兮,风帆助力船行,可以让此船无需多少船夫脚力,就能顺水航行。”
“逆风拉船帆,船底装有螺桨。船工驱使大船朝敌船猛撞,炮火连轰带炸,必可势如破竹!”
萧明彻话毕,又举了十数个关于龙船的优势。
他自是绝不会承认萧烬安比他强。
他大声说道:“敢问诸君,什么船能优于这艘龙船?”
“若是萧烬安真造出了好船,儿臣倒想跟满朝文武,和我大虞宗室子弟一起开开眼!”
“若是那船不过尔尔,我的船胜过萧烬安,造船督办使理应是我!鞍前马后,听我差遣的应该是他!”
军器监,将作监,以及兵部工部隶属全部于营造业有关的衙门,铸造新式装备之前必有建模的环节,缩小比例都是统一的。
萧明彻拿出来龙船,自然有人好奇萧烬安代表大虞官方营造的战船。
于是观猎平台两侧,开始逐渐响起春蚕食叶般议论的嗓音。
还有一些人,开始大着胆子,向观猎平台正中心探头探脑地张望。
“这龙船看起来挺威风的……”
“皇家营造的船又是何模样?”
龙船以朱漆绘制船身。
船头雕刻龙首,悬长帆,挂龙旗。
只从审美角度来看,龙船极符合时下设计理念,更能彰显大虞国威。
人们也许对萧明彻已经暗生鄙夷。
可大龙船造型的确惹眼。
敬贤帝虽然早已见过萧烬安主持营造的龟船,也听懂了白照影的龟船改良方案。
可他作为既得利益者,最终需要拍板为正式铸造航船巨额拨款。
敬贤帝当然要选择更优秀的船。
况且,他本来就打算秋猎结束之际,验收萧烬安的改良成果。
萧烬安与萧明彻之间的竞争,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看见的。
军事机密捂不住了。
若是龟船不如龙船,也没必要保密。
敬贤帝暗自打好算盘,觉得两个儿子尚且都还能用。
他命令兵部侍郎,将行宫无名殿研发完成的那艘龟船取来。
兵部侍郎得令,只是心中打鼓。
他不清楚陛下怎么突然转变态度,方才还对七皇子厌恶,这会儿又对七皇子的船起了兴趣……当真君心难测。
兵部侍郎去去就回。
等再来到观猎平台时,他的双手稳稳托着个战船模型。
兵部侍郎不输阵,上头也盖了块布。
盖布勾勒出来龟船线条平缓的轮廓。
从没人见过这种船,椭圆体般的船!
盖着块衬布的龟船,在兵部侍郎怀里,就好像他抱着自家的奶娃娃。
一股滑稽感蔓延整座观猎场……
无数道视线锁定那条龟船。
衬布徐徐揭开。
一艘颜色沉闷、形状矮胖,通体覆盖着铁甲的怪异船模,露出它的真容。
人们发现这艘船,连块像样的甲板、挂旗的地方都没有,沉闷宛如混沌。
兵部侍郎道:“回禀陛下,这便是设计改良后的龟船。”
“龟、船?”
仿佛仅仅是名字都矮了一截。
龙船和龟船比较,前者装满炮口,昂首挺胸,威风凛然。
也几乎是同时,所有人将怀疑的眼光投向龟船,龙船更加引人注目。
猎场里有稚童的声音:“龟船好像是一只乌龟呀……”
萧明彻又如何能放过这个机会?
萧明彻道:“战船乃大虞朝廷形象所在,岂能以一只乌龟自辱国门,给松浦春繁话柄,令倭寇贼人嘲笑?”
“营造龙船,远胜龟船,请父皇明鉴!”
敬贤帝眉头紧皱,目光在两种船之间挪移。
他年事已高,不懂海事。
他看不懂谁好谁坏。
敬贤帝在那艘龙船彩绘的表面,高高扬起的龙旗,目光流连许久。
而他流连得越久,萧烬安摩挲刀柄的拇指,就越发频繁。
萧烬安绽出个冷笑。
观猎平台忽然有人清亮地喊道:
“既然分不出高下,那便让龟船和龙船对抗!它是我建议改造的船,自然担保它有无坚不摧的力量!”
第155章 胜负分明 他满心期待着拿它翻盘的大龙……
声音来源自白照影。
白照影大概能够看明白, 如今倭寇作乱、海患频繁,萧明彻打算献出龙船, 重新获得老皇帝的信任。
可是萧明彻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不知晓,对于他来说,最好的结局反而是与萧烬安共同对敌,可是萧明彻却非要争出个高下。
他们之间水火不容,彼此永远无法调和。
眼看着龙船要比龟船在舆论方面更胜一筹……皇帝有生杀予夺、评断是非的权力,与他是否英明无关。
希望绝不能寄托在皇帝身上!
白照影先声夺人, 走出内眷席位,然后向皇帝行礼。
他已知自己所做的事情,超出了郡王家眷所能干预的范畴。
但既然决定要做,就得做个彻底, 不可以畏畏缩缩!
萧烬安当然不知道,萧明彻才是这本书的主角……可能有主角光环。
他在这个世界,只有大魔王一个家人,他要为了他们的家率先开战。
“云中郡王妃?”
不合适的人物,不合时宜地出现。
白照影刚一现身, 礼部那头就有几个朝臣, 眉头锁成了个川字。
箭已离弦, 他就当看不见。
当白照影有动静时, 方才还落在龟船和龙船两艘战船上面的目光,全都不约而同地挪向他这边。
白照影咬了咬牙。
顶着股如有实质的压力, 他每接近萧明彻半步, 都会让他感到恶心。
他站在龙船和龟船之间。
前世从未对谁表现过敌意。
今生白照影几乎是在用每个音节的语气对萧明彻释放出, 我讨厌你。
“这艘龙船在海上是个空有其表的废物,晚辈请求以匠造机构测试船舶的方法,将两船作对抗演练!”
一言激起千层浪。
谁优谁劣, 不是凭嘴上说说,手底下才见真章。
观猎场两侧自是有无数想看热闹的皇室宗亲与文武朝臣。
即使谁嘴上都没表明,眼睛里放出的光芒也能明显表现出他们的期待。
萧明彻眼睛里爆射出贪婪的光……
完全没有想到,他所觊觎的美人,竟然某天表现出如此强硬的姿态。
征服他的快感几乎胜过征服天下。
萧明彻呼吸了口他与白照影之间清甜的空气。
可是视野里,忽然挤进萧烬安的身躯,气息顿感滞涩。
他被萧烬安蔑视地睨了眼,萧明彻抿紧下唇。
“王妃天资聪颖,师从名家,微臣营造此船,多亏了王妃在旁提出建议。”
萧烬安道:“臣与王妃同时担保战船质量,请求龟船与龙船一战。”
如今萧烬安在朝野势力已有规模。
云中郡王发话,有朝臣跟随帮腔。
继而好奇的人越来越多。
敬贤帝手掌摩挲着龙椅左右扶手的龙头,眉心逐渐锁成了个疙瘩。
皇帝点头,同意道:“准。”
***
大兴猎苑观猎平台乃是旱地。
衰老的皇帝下旨,瞬间几百名工匠投入到海战场地的营造当中。
负责测量的工部文官,平举绳墨,规划场地,在与老皇帝御座前面五六丈位置,确定了场地规模,四周拉起红色的绸带。
工部的匠人们合制火药。
火药埋入红绸范围正中,爆破声震耳欲聋!泥沙尘土纷纷坠落!
这便在平地炸出池塘的雏形。
四周围百余名兵士,各自使用工具挖掘,铲地声宛如急雨。
引得是最近的活水。
海战场地竟在短短时间内完成了。
白照影小心掩藏起惊讶。
每次面见老皇帝时,每次都要被敬贤帝的派头所震撼。
皇权助长了老皇帝的骄傲,使他从自大变得更加不可一世。
他金口玉言,自己与萧烬安原本以为已化险为夷,情况又陡然急转。
不能害怕……
要坚持……
他的夫君与他并排站在一起。
白照影点点头,将身体挺直了几分。
“启禀陛下,场地准备完成!”
“战船可入水,请皇上旨意开战。”
工部负责人回禀完毕。
一方长数丈,宽两丈多的水塘,占据了观猎平台多半幅场地。
它所修建的位置,海战局势,左右两侧坐席观众皆能看见,人们不约而同改变了位置,正坐变成侧坐。
老皇帝嗓音老迈道:“开始吧。”
大太监摆拂尘传话。
萧明彻双手颤抖地捧着龙船。
船身无风自动,内里采用发条动力。
白照影眼看船工粗糙的手,摆弄了半晌龟船,龙船和龟船各占水塘一边。
船下水了!
两边都放了手!
白照影站在面对老皇帝那头,两艘船徐徐接近。
他勾住萧烬安的指尖,手缠住他手。
他心里隐有筹划,掌心依然紧张得沁汗,被萧烬安反握住手,鼻头微颤。
袖子遮掩了两个人手上的动作。
白照影深吸一口气。
“炮火射程已至——”
军器监匠人禀报道。
话音尚未完全消散于观猎场,萧明彻那嗓子几乎破了音:“开炮!开炮!你们在干什么,赶紧开炮啊!”
八十八门炮火束着一根灰白色引线。
萧明彻表情狰狞,高朔举起根竹竿,绑着线香的竹竿正欲将导火线引燃。
萧明彻叫道:“从中间点!中间!”
那样烧得更快。
高朔挪动手掌,贴着引线尾部引火。
火星嗤嗤而起,奋力钻入炮膛!
炮膛发出阵阵嗡鸣,数不清的炮管,次第冒出浓烈白烟。
刹那间火光齐发!众炮齐鸣!
缩小了数不清多少倍的龙船,所发出的光焰都能令在场者闭眼捂住耳朵。
硝烟弥漫水面。
龙船高耸的船体摇晃。
萧明彻清楚地听到了炮弹命中目标的砰砰声响,激动地扑向水边。
烟雾逐渐散去了……
被浓烟巨浪重击过后,龟船船顶侧舷皆有弹痕,金属板壁留下数个小坑。
这些坑洞,已经代表龙船能对龟船造成伤害。
能中一次,便能中第二次。
滴水穿石,这是贯穿古今的道理。
再坚实的外甲,是否能抵挡得住炮火连天,一轮又一轮地射击?
猎场毫无多余的声响。
没有人交谈,人们各自静止不动。
场地里突然爆出萧明彻的声响,显得格外突兀。
萧明彻并不罢休:“再来!再开!”
高朔依次引燃火炮。
炮火第二轮袭击。
炮弹划出弧线猛攻龟船,数不清的视线跟随炮火从龙船挪移到龟船的方向,却意外地发现——打不中了。
龙船高度胜过龟船太多。
高度使龙船在近距离产生环状盲区。
随着龟船越发趋近,龙船对龟船无可奈何。
它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龟船搭载着满身能穿破船体的锋刃,如披着重甲的猛兽般进击。
萧明彻道:“后撤!后撤!”
“在正式的海战战场,谁会定在那里等着它打,快拨开它们……”
晚了。
白照影想。
且不说发条作为动力,两船本身都不是智能的,相撞不可避免。
这不仅是一场海战,更是演给包括老皇帝在内所有人的戏。
给外行看,戏剧效果胜于理论说服,他要让萧明彻永远消失!
“起风了……”
来自龙船背后的方向,此时刮起一阵大风。
那风势鼓满巨大的船帆,船帆犹如山丘隆起。
萧明彻一把抓过竹竿,想拨开龙船的方向逃窜。
可是他那最最得意的高船大帆,这会儿根本不听他使唤,整座船面朝龟船直挺挺地撞去。
“开炮。”萧烬安道。
龟船燃起火炮!
炮火的第一轮袭击,炮弹全部命中,龙船船壁立刻被打成了筛子。
水不断漫进去……
萧明彻张开了嘴,慢慢仰起脸,胸口剧烈起伏。
不知谁喊:“船撞上了!”
席位两侧有许多人站起来。
紧接着撞击声像是将龙船粉身碎骨。
它因为离水太高,底盘禁不住撞击。
它摇摇欲坠,被龟船深深撞进腹膛,然后被它开膛破肚,翻倒了……
但没被龟船放过,直到四分五裂。
一次又一次倾塌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等到观战的所有人回过神,眼前到处木板漂浮,巨大的船帆无力地摊在水中,无数零部件哀婉地打着旋儿……
水面唯独龟船屹立不倒。
像水上的一座大山。
“恭喜皇上!”
“恭喜皇上得到宝器!”
“此等军武横空出世,必将荡平倭寇海患,还东南水域太平,重振我大虞朝国威!”
“……”
锦上添花凑趣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方才还有对龟船心存质疑的声音,眼下亲眼见证过这幕水战,当然纷纷闭上了嘴。
萧明彻跪在满是残骸的水塘跟前。
膝行过去,从水里捞出片带着硝烟味的碎木片。
他满心期待着拿它翻盘的大龙船,成为了一场从头至尾完全虚空的幻梦。
梦碎了……
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骗谁。
水面上倒映出来萧明彻的眼睛。
他像是能看见自己眼里的血丝,觉得这人很是陌生,眼睛空洞地眨了眨。
亢奋至今的神志,到此方才恢复几许清明。
他知道,他完了。
什么都完了,也晚了。
他以设计方面存在绝对漏洞的船舶,在人前丢尽脸面!
还在他父皇跟前大放厥词。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感到惶恐,迟钝地将手拿出水面,他的手指冰冷发抖。
他不敢看敬贤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