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楼中扬名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无数次……
楼外雨水哗哗啦啦洒落。
雨滴被风送进窗户里, 打湿了窗边许多张诗稿。
秋季难来骤雨,谁也没想到会在这会儿下雨。
而雨来得赶巧, 刚好与白照影所献那首诗一前一后,使得人们不想往献诗通灵的角度解读都不行。
九皇子呆愣愣提着笔,人已经看呆了。
当然没有想到,他的世子妃堂嫂,居然还有沟通天地的本事,比钦天监监正还牛!
萧明钰满心震撼, 逐渐握不住手里的笔。毛笔啪嗒一声坠落地面,在声望楼的地板,砸出道不规则的墨渍。
有萧明钰带动,楼中书生暂时默然几息。
众文人从没见过这种场面, 虽然不便表现出多么诧异,然而各自瞠目,表情很丰富。
“……”
能够判断天气,是白照影为数不多的特长之一。
他知道不久就会下雨,也知道这雨下不了多久。
白照影投机取巧, 借用了本来就该变化的天气。
却没想到, 老天爷真给他面子, 大风骤雨, 如此恰到好处。
白照影得了便宜就卖乖。
好容易震慑住这帮文人,他得在质疑声响起之前, 出言打破沉默。
“我文采疏漏, 着实登不得台面, 更何况自古有言‘文无第一’,我不慎被人推到这风口浪尖,哪有什么压倒群雄的诗, 只能抖个机灵,让诸位见笑了。”
文人倨傲,然而文人同样知礼。
这会儿见到白照影温良谦逊,也算应对妥帖,众文生把想斗一斗的锐气都压了下去。
几名文生拱手,还礼道:“白公子客气。”
白照影目光挪向伙计,冷静道:“这位小兄弟也不知得到何人授意,要我献诗,我也推举不得,只是我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妄言自己能压倒群雄?”
这话说到这儿,谁还能不清楚?
无须白照影点名,书生们反应过来,他们可能被谁做筏子,让人引导为难白大公子。
想要查到背后的指使者并不难,众书生围上递笔墨的伙计。
伙计惊慌失色,声望楼一时嘈杂。
那伙计想跑,接着被方生攥住后领,人群开始推推搡搡。
白照影没心情等他们接下来问出白兮然,再跟白兮然对质,他转身要走。
忽闻楼内又起了声音,是楼中管事,他洪亮地大喊:
——“上京白氏长公子‘骤雨满楼’两句,匠心独运,别具一格,楼主恳请白大公子顶楼赏雨小叙,望白大公子亲临!”
声望楼第一首被楼主瞧中的诗作出现了。
那些还在跟那伙计纠缠的书生们,一瞬间面容僵硬,似是根本没有想到,楼主会在众多诗作当中,率先垂青白照影的诗作……分明那都不能算原创!
可是,楼主向来慧眼独到。
楼主名望,在江湖举足轻重,文人们敬佩不已。
于是众书生冷静地回忆,白照影从被人设套,到要求写诗,再到化解风波澄清误会。
他所作所为,堪称巧妙应变。
况且那场随诗而至的大风骤雨,也实在是奇了。
众书生拱手,认可楼主的眼光,拿羡慕的目光凝望白照影。
白照影却怕耽误他打听清情报的时间,犹豫着如何能够不去,不过这时忽然想到,他可以拿前线情况询问楼主。
楼主人脉广泛,想必消息更权威吧?
白照影缓慢点头。
书生们让出条道路,各自目光歆羡。
萧明钰眼见堂嫂出手竟然拔得头筹,崇敬之情难以言表,满脸都写着“嫂子你快去,回来给我讲讲顶楼有啥”……
白照影被人引上顶层。
白照影背影完全消失在比赛场内。
楼内管事这时翻阅已经收集上来的诗稿,神色转凉,冷漠道:
“‘绕堤春水’‘英发华夏’‘影落江湖’几句,其作者用心不正,故而不再录入本届赛诗会诗歌集册,告诫诸位文友以此为鉴,守住文心,不可自作聪明走向歧途!”
连着白照影被迫作诗的事,楼主处决的,必定是害他险些成为众矢之的的小人。
赛诗会献诗必有署名。
楼主没公开此人,给足了这人面子,使他不至于当场难堪。
但楼主也拉满在场者所有好奇,给出了三条信息,众文士必然暗中寻找,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都足以令企图陷害白照影之人,惶惶不可终日。
包厢内,茶盏映出白兮然僵硬的脸。
白兮然强装若无其事,端起茶盏,哆嗦着润了润喉咙。
但愿萧明彻根本没注意,自己写得是哪几句诗。
白兮然试探萧明彻的态度,凑过去,给萧明彻倒满杯中茶水。
萧明彻听见水声,倒是接了茶,就端着,没有喝。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锁定白照影消失的方向。
他竟发觉,自己爱极了白照影正面湿漉漉的桃花眼,也能欣赏来他的背影,喜欢他被重重衣裳包裹下,引人遐思的身姿。
那是具被萧烬安开发过无数次的躯体……
萧明彻喉结滚动。
眸光越发幽暗,他狠狠给自己压了口水!
***
声望楼,顶层。
与白照影脑海中的预想不同,他以为令上京城文人趋之若鹜的声望楼顶楼,应该是处庄严而神秘的地方。
可登上楼顶,越往里走,他越被廊道里绿植所吸引。
那些名花异草,被人精心修剪,却在墙边随意堆放,和其他常见品种同列。
就好像拾掇它们的人,不过顺手而为,声望楼楼主见惯了世上最好的与不好的事物。
他爱姚黄魏紫,也爱蒲草藤萝,对一切的爱率性随意,堪称名士风流。
仆从推开门扇。
里头是楼主的书房,白照影以为即将见到位饱经岁月的老者。
临窗风雨做布景,楼主站在窗前,一袭江南烟雨般的天青色,身姿修长挺拔,面相冷淡疏离,眉头总是轻轻蹙着,竟是个压迫感十足的年轻男子,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楼主简短地道了声“坐”。
他身后萧飒的秋风,带着重重寒意迎面扑来!
白照影眯起眼睛。
朦胧间,瞧见这人从背着手,也变成了坐下,坐席面对着面。
仆从上茶,背景雨幕如织,楼主比自己高出一大截,匀称的肌肉包裹在襕衫之下,并非孱弱文人。
楼主礼数周全,然而开门见山,他起了话题:“白大公子之后所捐那批物资,应该是今日抵达前线。算上之前二十万两,世子府为这场战役,少说付出二十一万两多。”
“世子与世子妃,对皇帝可谓忠心耿耿。”
不知是否为白照影错觉,书房里就连空气都像变沉重似的,气场在从外向内挤压自己。
楼主必然是在讽刺,楼主对敬贤帝好像没有恭敬的态度。
所以他才不出来做官吗?
白照影不敢乱讲,只拣着能说的道:“世子捐款,是因为知道战事关乎民生。”
回避老皇帝的话题,白照影把皇宫御道,世子只为公文奏报让路的细节跟楼主分享。
楼主的眉头果然舒展了许多,但还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白照影又试探着递出一句,掌心收紧,他攥住衣料:“我捐东西,只是希望世子取胜。”
“——若早有这份心,为何到现在才施展抱负?”
从没有人能给白照影感觉,他拿出架子教训大魔王是应该的。
白照影脚跟在坐垫上,不为人知挪了挪。
悄然打量这位楼主,忽然发现,他长得跟萧烬安得有五六分像!白照影心中一慌。
萧烬安并非隋王亲子,难不成是这个人的儿……不对不对,此人太年轻了,他俩看起来岁数都没差多少。
但有了这人跟大魔王或许沾亲的猜测,白照影心里多少有底。
白照影将世子被害发疯,性情大变,独自煎熬求医,被许氏和萧明彻等人编排磋磨,这些事捡重点跟楼主解释。
白照影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发现了,嗓音不大:“世子就是这段时间,才稍微清醒。”
楼主才刚舒展的眉头又深深皱起。
听罢白照影失明,真相乃是他抱着老王妃的牌位,被王府庶子逼得跳楼。
楼主表面虽没看出,牙咬得有多么紧,两腮到耳边的筋肉却动了几动。
白照影其实也有个猜测:“我觉得……他出征还为要套新房。”
这不是能拿得出手的理由。
可是光说冠冕堂皇的话,听起来反而虚假。
白照影诚实道:“我们以前住在隋王府,那是他伤心的地方。他不肯承袭隋王爵位,这世子就当到头了,只能依靠为国分忧,获得开府的资格。”
亲王尊位,于他视如粪土。
楼主道:“好。”
对方露出没忍住的赞美,白照影当然赶紧顺竿爬,愉快地分享道:“搬家没动隋王库房的半文钱。但世子帮我带走了鹦鹉、水鸭、大鹅,十九枚鹦鹉蛋,一棵海棠树。”
“前几天小鹦鹉刚孵出来,毛绒绒的。”
“原本还打算捞走锦鲤,但隋王府是活水,锦鲤在那边过得好,于是就由它们了。”
“先生这书房清寂,要鹦鹉吗?”
“我家鹦鹉可聪明了。”
雨声里,白照影独自叙说。
那点儿生活方面的细节,都使白照影每次回忆每次熨帖,自然分享时,就带着能同化旁人的舒适情绪。
却也因为萧烬安的缺席,话音的余味,透出莫名的感伤,白照影眼帘总是垂着的。
楼主像是看到秋雨中沾湿的花。
楼主对白照影的言语,前后串联,浮现了越发明确的想法——
这世子妃,是将萧烬安拖出灰暗的救赎。
楼主淡声道:“我久历江湖,平时多不在上京城里,这座楼中,有来自各地的工巧玩意儿,与皇宫的奢华珠宝并不相同。我因诗请你登楼小坐,听你喜欢玩耍,予你随意挑选如何?”
顺着楼主示意,仆从拉开帘布,露出摆放整齐的多宝架。
白照影讶然,上头已有了小型枪械,战船模型,简易望远镜,自鸣钟……楼主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科技达人了。
可是白照影并没忘记他的本意。
哪怕随便挑哪件东西,他批量生产,都能赚到数钱手软。
白照影向前略微探身,问道:“先生,我想知道前线情况,我夫君能打赢这场仗吗?”
第102章 一线相牵 小睡时手臂不自知地,往床板……
他的话, 引起楼主的沉默。
楼主摆了摆手,仆从把多宝架前的帘布拉上, 在这个瞬间,再深望了白照影片刻。
半晌,楼主示意仆从说:“取山河图。”
大虞山河图挂在多宝架前的帘布,将多宝架完全挡住。
古代唯有官府才准许收藏地图,声望楼楼主能有这种东西,可见他的人脉还有胆魄。
他有点像白照影前世见过的, 那类上课不带教案,还能讲出重点的老师。
白照影不由坐直了身体。
“大虞边患共有两处,西北的瓦剌,东南的倭寇, 始终蠢蠢欲动。”
白照影顺着地图望过去。
“按照你方才的说法,世子打算以军功起家,打赢瓦剌这场仗,关键在于三个条件,重振军心, 清除内奸, 治疗疫病。”
“包括我在内, 每天和前线有若干只飞鹰传信, 得到的也都是几个时辰以后的情报,但只要大方向没有抓错, 整场战争就能赢。”
楼主道:“这些他是否都能做到呢?”
白照影并不懂军事。
就算他懂, 他所掌握资源着实太少。
假使萧烬安能赢得军心, 他怎知谁是内奸呢?疫病他该怎么治?
白照影其实还没那么了解大魔王。
至少工作上的事情,萧烬安并没跟他探讨过。
白照影晃过丝不安感,只能再次诚恳讨教:“依您最新收到的传书, 现在战局怎样?”
“军中时疫蔓延,你想必也听见药材涨价这事,我正在走访名医,希望能开出其他药方,代替原本最关键的那几味药。”
“他还活着?”
“今日没有消息。”
白照影惊喜道:“那就是昨天还有!”
那朵雨中的鲜花,抖了抖水珠,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楼主被那模样晃得,略不自然错开了视线,嗓音镇定:
“罗戈被困大同城下,援军从阳和卫赶来。萧烬安奉命拦阻援兵,与罗戈胞弟作战,此人狡猾勇悍,两军在长城内外,僵持十六个时辰有余,很艰苦。”
“我还可以再捐……”
“不必了。”楼主幅度不大地摆手,就不是热络的性格,也不再看白照影,准备送客,“凭你一府之力,运转战争也是杯水车薪。秋雨刚停,楼中尚有闲车,你可自行取用回府。”
***
大同城外,秋风劲吹。
枯黄色荒草丛生,偶尔有些紫色小花,被风翻腾出些鲜艳的颜色,像乱撒在天幕当中的星星。
流箭飞过城墙。
箭支穿透了大虞战旗,射落了一根旗杆。
瓦剌军在城下又一次搭起云梯。
嘶哑得已经听不出是什么词语的叫喊声,从城下爆发出来。
城上程岳花白的须发,被硝烟熏得黧黑。
老将站在北定城楼,北定城门,经过百余年战事不休,城墙残破,有些地方的城垛子已碎成石渣!
程岳一声大喊:“装弹!”
炮弹早已装填完毕,炮手往瓦剌冲阵队伍里射击,轰完一轮,换上已冷却完毕的炮筒,又是通狂轰乱炸。
城楼在震颤。
程岳的头顶上不知掉了多少层粉屑。
这几场战斗,他诱敌深入,让罗戈这五千人马来到城下,派遣萧烬安截断敌兵通路。
罗戈已成一道孤军。
他要么死在大同城外,要么攻破大同,闯入中原腹心。
程老将军当然有以死守城之志。
但前提必须是,瓦剌援兵不到,萧烬安能将援兵死死地拖住。
“大帅!”
敌军炮弹击中程岳侧后方的掩体,掀起一阵强烈的气浪。程岳几乎站不稳当。
身后副将连忙把人扶住,又被程岳推开:“不必!”
老将军反而越发向前,痛骂为何不扶起大虞倒下的旗杆。
副将连忙派人照办,又要劝程岳休息:“大帅连在城头站了十二个时辰,一日一夜,青壮年尚且支撑不住,恳请大帅以大局为重,三军不可夺将……”
“旗不可倒!”
老程岳根本没搭这茬,大骂那拴旗都没能拴正的小兵。
“阳和卫距此只有百里,守军见不到大同战旗,士气必然大打折扣,给我把旗挂好!”
“大帅,请您休……”
程岳一掌推开副将,熏黑了的手指,指着百余里外:“小的让我摁在长城浴血奋战,整整三十六个时辰没叫苦,他还没给我添乱,我这个老的岂能先不中用?”
“——你给我滚去督战!!!”
“是、是大帅。”
副将灰溜溜的去了。
那世子自从来到军营,一改在上京的傲慢作风。人变得少有讥诮,听话,稳重。作战除了合理提出建议,其余时刻都是以程老将军为主。
世子救过程老将军的家眷。
程老将军对世子,向来不吝指教,也给足了他立功的机会。
这一老一少,俨然已有忘年且过命的交情。
副将目光投向阳和卫。
那边同样是硝烟直冲云霄。
谁知浓烟不但没随时间变淡,反而越来越密集了。
百里之外的阳和卫。
阳和卫关楼上空,几乎被铅灰色的乌云压垮。
火铳与弓箭交替射击,响声完毕,马嘶长鸣,瓦剌人又倒下一排。
这里脚下的长城同样在发颤……
萧烬安稳稳端着支自生火铳。
这支是传教士带来大虞,又经兵部改良过的,当今唯一一支无须引线的火器。
他的这次出征,敬贤帝让他带走了神机营,萧烬安如愿以偿有了支重兵。
半个时辰前,萧烬安拿火铳射死了罗戈弟弟的副将。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纵使如此,他始终还在紧盯罗戈的弟弟,火儿术的动向。
如今比起英俊,萧烬安五官早已被硝烟熏得看不出模样,神色更是堪称一声狰狞。
他火铳的铳管来回移动。
火儿术在瓦剌军阵里,也来回流窜。
奉命守国与营救主将之间,双方拉锯了超过三天三夜。
火儿术身先士卒,却始终没能跨过任何一座烽火台。
砰地一声!
弹丸击中火儿术的马匹,火儿术摔下马背。
萧烬安的眉峰,在铳管之后略微抬起,未有得色,冷峻如同塑像。
忽而长城又传来强烈的震感。
仿佛地动山摇,萧烬安颅内神经都被震得生疼。
他蹙眉,继续调整铳管的位置。
段莽冲到萧烬安跟前:
“殿下!瓦剌人缴获我军几门大炮!”
“炮火配合弓箭,我们远少于敌兵,这段城墙怕难以保全……”
萧烬安没有说话。
烽火台又是一阵地动山摇。
仿佛为了印证段莽的消息准确,炮弹直接砸在萧烬安跟前的城楼,大量尘沙溅起。
段莽慌道:“我等向程老将军求助吧!殿下……”
站在长城上,便会让人联想起生死,更知道自己所在位置的重要。
萧烬安收起极短暂的感慨,放下铳管时,露出干裂的嘴唇,有血丝渗出。
“如果罗戈死了,会有人来助我。”
“可是城墙漫长,有些还不如北定门结实,总有守不住的方面,火儿术就闯进来了!”
萧烬安因为这席话,眉梢收紧,然后又徐徐展开,最后目光落在段莽黑红的面孔。
“你去点五百个轻甲勇士。”萧烬安再度举起铳管。
目光和枪口移到烽火台的一侧,正是瓦剌火炮对准的地方:“就在那边城墙下等候。”
段莽不明所以。
殿下不怯不退,段莽暗中佩服,他领命,人员骤至。
瓦剌的火炮果然对准了长城看上去最稀松的那段砖墙。
若干枚火炮齐发,给城墙轰开了一道敞口!
关内辽阔大地透出真容。
瓦剌部队疯也似的涌向此处,火儿术渴望取胜红了眼,再度策马骤至。
萧烬安瞳孔聚成道漆黑的光点。
铳管作响,他知道敌将必定往这方向冲锋,弹丸恰中火儿术铠甲遮挡不住的面门!远远见到血浆喷涌。
瓦剌军阵瞬间大乱……
五百名轻甲兵提着大刀冲出去了:
“杀火儿术!”
“杀火儿术!”
***
烽火台的夜晚四处透风。
长城之下,因为火儿术被擒,瓦剌援军仓皇逃窜,直到现在还有部分兵士,在搜索瓦剌残兵,这场阻击战的主要战斗已经打完了。
烽火台里,有一张简易的床。萧烬安躺在床上。
他其实几乎剩不下呼吸的力气。
三十八个时辰,超过三天。
战场的艰辛远超过他的预测,远胜过在上京城学武受得那些苦。
他随时会死,但不能死。
他喜爱整洁,眼下却像刚从泥和血里捞出来的人,要多脏就有多脏。
萧烬安剩不下写封家书,给白照影报平安的力气。
朦朦胧胧地歇了几刻,休整不了太久,他还得返回主城。
他闭着眼,冷静地胡思乱想。
只是刚闪过上京城内的世子府,他安宁下来,气息平静,侧卧着恢复体力,很快地入睡。
小睡时手臂不自知地,往床板空余处捞了几捞。
萧烬安什么也没勾到,躁郁地闷哼。
那种压抑感使薛明凑近禀报时,警惕地一顿,脚步明显沉重。
薛明小心试探:“殿下。”
萧烬安睡得浅,应了声。
薛明禀道:“我们探听来自瓦剌军中的情报,如果罗戈战败,瓦剌将放弃罗戈。火儿术是最后一支增援罗戈的军队了。”
“线索是否可靠?”萧烬安没睁眼。
薛明缜密道:“属下没单听斥候的话,咱们的缇骑也打探过属实。”
自从依照幽兰教高层给出的情报,顺藤摸瓜,如今大虞消息网的漏洞已补全了。
“别外传。”萧烬安道,“以防军士懈怠。预防疫病的汤药准备得如何?”
“陈妃真不愧药王山后人,她开得方子因地制宜,殿下可知‘箭头草’?”
“直说。”
薛明:“正是您跟世子妃分享的紫花。”
萧烬安微怔。
他在出神,薛明却以为他好奇箭头草。
薛明娓娓道来:“这东西能清热凉血,还可以解毒祛肿,原野到处都是。我等按方抓药,找了患病严重的几个弟兄试过,果真见效!”
萧烬安嘴角勾起不为人知的笑。
薛明以为自己猜对了,趁机赞美萧烬安与箭头草:“箭头草犹如神兵天降,殿下捐款又尽得军心,除内奸,祛疫病,罗戈兵败在即!胜机已转向我方……”
“回城。”萧烬安打断他恭维,起身在关楼投出片高挑的阴影,“前后夹击,送罗戈上路。”
如此仅仅休息了半个多时辰。
世子着什么急???
薛明并不认为他贪功冒进,事事听从:“属下这就去传令。”
自生火铳被萧烬安挎在腰侧,和他绣春刀一起。
萧烬安利落地下楼,策马长驱于前,浑身不见任何疲惫之态。
薛明抖起缰绳,奋力才能追上,暗自感慨世子爷体力过人,简直堪称怪物。
队伍约有五百人马。
头顶顶着夜月。
夜风呼啸而过。
萧烬安他们没燃火把,对面刚好碰见也没燃火把的瓦剌小队。
这队目测只有百人,与大虞军队平野相逢!
薛明立即勒马道:“殿下,恐怕是瓦剌刺探情报的小队,来打听火儿术援军情况呢。”
萧烬安下令交战。
对方人手不足,战马散开,企图擦过战圈逃走。
第103章 帝王气象 他出身不光彩。可他所作所为……
停留在大同城下的瓦剌军不过数千。
如果能将这支百人小队斩杀, 罗戈手中的有生力量,就会越来越少。
阔野上, 大虞马队同时散开。
骑兵从不同方向追逐瓦剌人,若从高处看去,军队从一团火散成了满天星。
萧烬安和薛明刚把两个瓦剌人砍下马背。
那瓦剌兵士在地上打了许多滚儿,已知跑不脱,便用身体阻拦冲撞的马蹄,帮助其余瓦剌人逃窜。
这百余人, 用来打探情报算多了,用来军事袭击又太少。
萧烬安眉梢微皱,挽住缰绳,觉得疑点颇多, 目光锁定瓦剌残兵,示意务必追上。
大虞将士奋起追逐。
一队速度更快的骏马沿着左右包抄,在阔野将瓦剌人逃窜的方向,呈扇形牢牢封锁。
那奔逃的瓦剌人马蹄不停,试图冲出圈外。
段莽在马背弯弓射箭, 羽箭贯穿为首骑兵的帽盔!没射中头。
那人连扶都没扶自己的帽子, 还在跑, 快得几乎能拖出残影。
段莽眼看追逐不上。
瓦剌人几乎脱离大虞部队包围, 突然听到声刺耳的呼喊:“副帅死了!萧烬安死了!”
许多道声音从身后的旷野传来。
呼啸的风声无限放大了紧张感。
那瓦剌骑兵首领马蹄稍顿,正待回眸时, 六七支箭镞擦过他的身边骤至, 终是有支箭射中他的战马, 马蹄高高扬起。
大虞部队便在这时候全都围上来了……
军士将他重重包围,那骑兵首领举起弯刀,正欲自裁时被人拦下。
段莽的刀挑起他的刀。
弯刀在夜里画了个雪亮的长弧, 然后插进泥土。
萧烬安跟薛明打马前来,已有数百名军士围住这人,那人不能再动,这时才发现,因为自己心怀侥幸,竟中了大虞这边的诈死伎俩。
大虞士兵将火把点亮,橙红色的火苗凑近俘虏的脸庞,只照到俘虏染血的侧脸,帽盔之下看不清五官,那俘虏偏过脸。
可是有人这时捡起俘虏的刀:“——是金刀!是金刀!!!”
士兵大喊金刀。
所有人心头巨震。
一个捡了大便宜的期待感,迅速在人群当中漫开,便有军士立刻用火把照亮他另一边脸。
此人无处可躲,只得掀起帽盔,再丢下马鞭,如困兽般闷哼了几声。
饶是已有心理准备,大虞军士大吃一惊。
罗戈!!!
瓦剌王子罗戈。
他们这小队该是有多幸运,天降奇功,若非早早离开阳和卫,怎能碰见这要弃兵逃跑,金蝉脱壳的敌兵首领?
一旦将此人擒获,这场仗,等同于已经赢了。
众将士宛如打了强心剂,这会儿哪里还有疲态,捆住罗戈便要回城报功。
赢了,他们赢了。
大虞这支分队,队伍呼啸地穿过旷野,简直风里都带着难言的喜气。
大同侧门暗自打开,罗戈的残兵果然夜里还在营地驻扎。他们尚且不知,主将已逃遁且被人抓获,还在做再度攻城求生的打算。
萧烬安押着罗戈秘密进城。薛明段莽在后。
前线指挥部所在不定,副将引他进去,临时征用了距离北定门最近的一座砖瓦结构大屋。
“世子请。”
副将认出罗戈,眼神惊骇。
罗戈嘴里塞着白布,发不出什么声音,脸涨得紫红紫红。
无人理会战俘的求饶,毕竟此人在边关杀死无数大虞百姓,万死不足平民愤。
副将安顿世子稍候,去请程岳。
因为城外攻势暂停,老将军退回指挥室,才刚休息两个时辰,眼袋都快耷拉下来了。
程岳哑声:“世——罗戈……”
罗戈奋力挣扎,被薛段两人死死摁住。
萧烬安拜道:“末将返回大同城,遭遇罗戈军队,秘密潜行准备逃回瓦剌,幸而将此人截住,向大帅献俘!”
薛段两人推着罗戈递给副将。
副将愕然,绝不敢接,连忙看向主帅。
这可是份泼天的功劳……
初战告捷,再加上生擒瓦剌王子,世子此战足以青史留名,怎会将战功拱手送出?
副将生怕这是试探。凝视程老将军,瞧着老将军同样震惊,只不过表情含蓄许多。
他又望向世子,世子依然叩首,行得是军中礼。
世子把大帅当作上官,故而不能贪功,再大的俘虏也要由大帅处理。将帅之间,不会生出嫌隙。
世子萧烬安,何其器量与冷静!
——他真是那个上京风闻喜怒无常的混世魔王吗???
程岳苍老的身躯,默然站定几息。
微弱烛光,映入程岳浑浊的眼睛,心绪也不平静。
于公,这俘虏能收,罗戈险些害得他阖家遭难,晚来名声不保,收下他,算是为抗击瓦剌之战画上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于私,他又觉得受之有愧。
萧烬安年轻,若想当个武将,生擒罗戈,他必一战成名。
纵使朝廷对他身世颇有风言风语,他手里有了真刀实枪杀砍出来的功勋,无论今后谁继承大统,动他都不好动。
程岳忽然想起,耄耋之年的老母亲,亲自执笔,哆哆嗦嗦写给自己的信。
程家之围,乃世子所解。
此恩情永不相负。
程岳心头火辣,老眼浑浊欲扶起萧烬安。
萧烬安未起,一动不动。
年老者多慈悲,程岳与萧烬安的外家,江太傅是同辈人。
对晚辈的怜爱使他险些忘记,对方是皇族子弟身份,唇边多少声“好孩子”,到底没敢僭越地说出口。
只是程岳越发替萧烬安不忿,到底是当初谁将他谣传成这个样子!
两人推让时,薛段忙着控制罗戈。
唯有副将心不在焉,稍微能分出些神。
副将听着屋外有脚步声传来,眼睛快速地眨了眨,他道声:“有人深夜造访。”按说外头没有开战的声音,这个前线指挥所,应当不会有谁前来才对。
只觉来者不善。
庭院里声音更杂,守卫兵士不敢拦阻这人,脚步更近!
卫兵报讯道:“——朝廷监军太监持节问话,请大帅亲迎。”
是上京城来了人。
屋内几个各自对望,终究不明所以。
程岳应对这些个太监经验丰富,把萧烬安和薛、段罗戈等,都先安排进内室,独自整了整衣冠去接见朝廷特使。
这太监是皇帝身边的第二红人,名唤顺意。
顺意曾在丽妃跟前当差,被丽妃举荐给皇帝,有手按摩的好功夫。
使臣代表敬贤帝,程岳对着那使臣所持之节行礼。
顺意公公笑吟吟道:“皇上圣意,老将军在外打仗辛苦,特免去将军叩拜,外头风凉,老将军与我进去坐下说话。”
***
主屋又添了好几盏灯。
顺意代敬贤帝询问了前线战况,说来时见到城墙残破,瓦剌驻扎城下,不知何时能退。
程岳从不把军情随便告知太监,太监的嘴,比内奸还松。
程岳更不能吐露,瓦剌王子就在里屋呢!
他含糊道:“虽然仍有波折,但,陛下恩泽照耀四海,区区贼寇,剿灭只是迟早。”
这话已足够让顺意听懂会赢。
顺意眉梢见喜:“那咱家率先恭喜老将军了!”
程岳拱了拱手,不动声色。
顺意公公则是在恭喜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欢喜与忧伤之间的落差显著。
程岳只觉图穷匕首见,不得不配合太监的表情,缓慢问道:“公公这是何故?”
顺意哀叹,故作无事地收起话题:“无妨,想到些朝廷琐事。”程岳不想听,所以没追问。
但怎知老头如此镇定?
顺意有点捱不住了,还是又把话题狼狈地捡了回来:“老将军可知,这回你大祸临头了?”
程岳连忙做出配合地失声:“此话怎讲!”
眼见老头上钩,顺意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继续严肃地渲染气氛道:“我刚从阳和卫路过,听说世子用自生火铳撂了火儿术。他从儿时就深得陛下宠爱,陛下不惜借给他神机营历练。”
“神机营您知道的,放眼四海九州,唯有我大虞能打造出这支神兵,就是个娘们儿拿到神机营的火器,也能把壮汉放倒。”
顺意故意贴合程岳这种军中糙汉的身份,话说得糙。
顺意感慨万分:“拿火器赢了火儿术,不算本事。可陛下不一定这么想。”
“陛下必定以为……”
顺意悄声说,示意程岳附耳过来:“老将军,您花甲之年,英雄上阵杀敌却没能取胜。世子刚过弱冠年纪,竟能勇冠三军。”
“派出世子就能赢,单有老将军,就迟迟不胜。”
“就算最后瓦剌军灭,老将军回朝,也许都不能洗刷陛下的疑虑,却让他人占得头功。”
“老将军,您不值啊。”
“……”
这太监心思何其歹毒。
程岳满心后怕,若非世子提前擒获罗戈,将罗戈献给自己释了疑。更是若非他知晓,这仗就要打完了。
就凭太监这番挑拨,万一遇上个心眼小的,或者当时自己真想不开,上了这阉奴的当。
城下战火未熄,军中将帅闹起不合,仗还怎么打?
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
程岳在烛光中深望了太监一眼。
似乎在太监背后,浮现起,那太监真正的主家,灯影中显露出丽妃母子垂涎皇位的影像。
程岳脑海的神经,宛如被针拨动,疼得他眼睛一闭。
老将军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也许宫中流言,萧烬安乃是敬贤帝之子的事情,确实是真的。
世子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故而遭受忌惮、被人抹黑,遭人诬陷,木秀于林而从小饱受摧折……
老将军胸中涌起股不忿。
他心知如今处于皇位新旧交替之际,自己这把老骨头,不应该再带着整座程府,参与这趟浑水。
但萧烬安毁家纾难的决心,三十八个时辰的苦战,缜密筹谋,待人恭敬的态度,不得不赢得他的好感。
他出身不光彩。
可他所作所为,哪样都很光彩!
唯独这样的男人,配成为天下共主,也能引导这江山走向通途。
老程岳横了横心,暗下胸中激荡,早在心里买下世子这股。
心头大事已然决定,程岳糊弄监军太监,更配合了。拍着桌子做出番,不跟萧烬安争出个好歹誓不罢休的架势,砸了茶盏,茶杯七零八落粉碎。
外头的兵士连忙应景,喊道:“大帅息怒!”
顺意公公压不住眉梢的喜色,强行按捺得意,差事办成,他装模作样地劝慰几句。
顺意待不了太久,被程岳安排副将相送,老者叮嘱,务必把公公妥善地送出大同。
堂屋重新宁静下来。
烛火撤去几盏,火苗烁动,内室的门打开了。
人全都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更知七皇子那派,处处希望萧烬安死。
程岳不敢点破萧烬安的身世,提醒道:“此番返回上京,世子虽然立功,迎面却是千难万险,七殿下等人不会让世子好过。挑拨将相不和只是开始,等你回去……”
——且不说沿途是否遇到危险。
——即便回宫,那挑拨的就是父子不和了。
敬贤帝多疑。
皇帝哪敢不防备,刚立功,正值年轻,风头正盛的儿子?
当然还是要宠更听话的那个,七皇子估计最近在皇帝跟前,刷满了好感。
萧烬安冷笑,当然能想到凭场战功不会让萧明彻轻易落败,他们之间,少说得再斗数合。
萧烬安刚才藏在里屋,无法出门时,早就酝酿妥当下一步计划。
萧烬安道:“如何平安回京不被构陷,我已有对策,希望诸位配合。”
他将那想法跟众人说了。
众人惊讶,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态,掺杂着万分期待与拍案叫绝。
程岳大笑道:“好!”
第104章 发现心意 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
军队即将在北定门门楼, 公开展示逃跑的罗戈王子,兵不血刃, 招降瓦剌留在城下的残兵,胜利的喜讯只在这几日内传回上京城。
段莽离开队伍,提前返回上京。
他骑着最快的马,是世子的战马,沿途不敢有片刻耽搁。
世子决定声称自己染病身死。
皇帝现在偏心更听话的萧明彻,但, 皇帝不会对刚立下战功的萧烬安不闻不问。
如果追查死因,就会对疫病倒查,萧明彻难逃干系。
这样世子既在途中遇不到危险,就算之后“被神医救治终于复活”, 他也还是受害方,他并非应该让敬贤帝忌惮的虎狼。
敬贤帝反而会害怕萧明彻。
世子再度卖惨。
段莽只觉世子多才多思。
如今,段莽身上唯有一项重任:
——暗中告知世子妃,殿下安然无事,让世子妃别担心。
说清楚自己的计划以后, 世子立即就敲定此事, 甚至都没给段莽喘口气的工夫, 连马都借给他, 让他去跑腿。
段莽万万不敢耽搁。
人与马几乎在平野之中掠出残影!
世子妃他见过许多次,眼睛大, 水灵灵的, 性格非常和气, 每次偶尔跟他对上视线时,都会觉得有种难描的惊艳。
不过他从没敢直视世子妃太久。
因为世子醋劲太足。
他会不声不响地记仇,阴阳怪气。
段莽害怕这个, 不知怎么就被世子爷给绕进去骂了。
北边的士绅,有想跟皇族拉拉近乎,欲送自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公子,到世子府为妾室的。
自然城中也有些狂蜂浪蝶,瞧中世子皮相英俊,想做几天露水鸳鸯。世子通通不沾,到最后基本不在城中闲逛。
能挨上世子的,唯有误闯军营的一只小狐狸。
狐狸断了腿。浑身皮毛打绺。
世子把狐狸带回帐子里包扎好。他竟对这条野物,露出些难得的温柔,亲自喂过水食,抚摸小狐狸的皮毛,破例收留了它半晌。
人不如狐!
……
终于。
阔别多日的上京城近在眼前!
段莽大喜,拍了拍战马的脑袋,商量着,希望马兄弟再快几分。
马儿步伐变得更大。
段莽有锦衣卫的令牌,可以通行无阻。
可是段莽忽然收住马蹄,鼻端传来阵清苦的草木气息。他在城外瞧见浩浩荡荡一支队伍。
他欲进城,这支载着木箱的长队,刚从上京城里出来。双方擦身而过。
这是药味。
近来段莽在军营,为对付疫病的事,他难免跟药草打交道。
就算他再迟钝,闻见药味就会触动有关前线疫病的记忆,这都快形成了本能反应。
车队领头的是俩老头,头发花白,都带着棉布小帽。
俩人在车板闲话。
段莽竖起耳朵细听:
“秋冬之际,正是疫病蔓延的时候。时疫年年都有,唯独今年药材下得快,都卖出去了。”
“退热的药材,可供选择的品类众多,柴胡在其中见效更快。今年柴胡的价钱飞涨,自然其他功能相似的药材,就能走俏几分。”
“可到底做不到物美价廉,成本摆在那里,我等纵使愿意让利,吃药也还是变昂贵了。”
“徐翁,你知《传家秘宝方》里有个治小儿黄疸的方子?”
“怎么不知?”
“柴胡配甘草,治疗此症有奇效!退热倒还能换种药材,那换上黄疸的平民之家孩童,想治病可要费大钱喽。”
段莽听得半懂不懂。
这车队冗长,前头等后头,所以段莽骑着马,就在马背依然直直地坐着。
马儿喘着粗气,歇歇脚。
俩药商小老头犹在嘀咕:
“前些日子,老夫见到景山那边红光大盛。那景山附近,有我几块药田,我怕天干物燥,唯恐失了山火。”
“白天我亲自进山探看,那山中进驻了些壮士,夜里可能烧什么东西。我自是不敢打问,可就在进山的必经之路,发现落在道边的几枚柴胡。”
“!!!”
俩人的话音没刻意放低。
段莽听得真切。
他早知七皇子应当就是操控药价,企图戕害世子殿下的元凶。可是他们苦于没有证据。
如果他能找到这块烧成灰烬的药堆,再将它保护起来,关键时刻,这将成为世子打击萧明彻的有力手段。
段莽自以为能够算得清账。
过了这村,便没有这店。
俩老头如果放走,景山那么大,他到哪儿去找几块烧过的荒地?
段莽赶紧凑近药商车队,速速打问消息。
心中激动难以言表,段莽只想高喊,大事定矣,大事成了啊殿下!
……
***
秋阳正好。银杏叶是金黄色的。
金色的阳光照在金色的叶子,世子府到处是明艳得快饱和的灿烂颜色。
白照影走在水畔。
边走,边捡叶子。
他上次的书签已做完了,这回出来找下一批。
茸茸挎着个精致的小竹篮,就跟在白照影的后面,竹篮底下垫着白照影刚买的话本子,上头那层,是少爷相中了的银杏树叶。
“少爷瞧瞧这片好不好?”
茸茸捡起树叶,递给白照影。
白照影接过,捏着叶柄茫然地捻了捻,投进筐中:“很好。”
“……”
可茸茸觉得少爷玩得很心不在焉。
虽然,少爷并没对自己提过一句,他到底心里压着什么。
茸茸直觉以为,那肯定是关于世子的事情。
世子殿下,对少爷很好很好。
世子那么久不回来,少爷想世子了吗?
唔,成美姐姐也有教导过的,新婚夫妻,不多久就要凑到一块儿,否则两个人都会想。
茸茸不清楚那是怎么个“想”。
反正,求求世子爷快点回来吧。
只要能跟少爷“凑作一块”,是不是两人就都会没那么想?
小姑娘纯洁地想着件危险的事。
湖面小鸭子悠闲自在地驶过。
茸茸小手一指:“看,少爷,这是鸭妈妈的儿女,这代小鸭子也可以下水游泳啦……”
阳光给小鸭子的羽毛,镀上层温暖的颜色。
小鸭子都是白照影逐个捧着长大的。
见白照影在水边,群鸭整齐地拐弯,凑到白照影跟前,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子,求白照影摸摸它们。
还有争宠的嫌疑,一个挤一个。
白照影蹲身,接着他挨个儿揉过脑袋。
群鸭欢喜万分,扑扑翅膀,在头鸭的率领下,继续去戏水了。
“嘎——”
鹅粗声粗气地大叫。
白照影扭头,瞧见就在自己跟小鸭子们互动的当口,身后站了一排若干只半米多高的,攒动的大动物。
恶霸鹅依然还是仰着头。
不过也没张开翅膀,也没有别的行动,群鹅就像列阵似的,全都笔挺地站着,有些威武。
如今世子府的鹅,早就不咬自家人了。
鹅群一致对外,改咬外人。
每回萧明钰游园,每回被撵着咬。
然后都督就会护主,鹅犬大战,好不热闹。
白照影如今还是不敢上手摸恶霸鹅的脑袋,但是鹅过来示好,他也很友好地递上随身装着的果条。
“给。”
恶霸鹅垂头叼走吃了。
大鹅们踱着方步,在恶霸鹅的率领之下,继续漫步园林。
白照影瞧着鹅的背影出神,几息工夫过去,桃花眼缓慢地眨动。
茸茸最受不了少爷有心事却不说的样子,她会心疼少爷。
她都故意找一路的闲话了,就是怕少爷闷得慌。
如今见到大鹅规规矩矩,茸茸又有了新话题:“少爷你看大鹅现在训练有素,穿行在咱们府上,好像巡逻似的。”
白照影怔怔点头:“嗯。怎么调教的?”
结果茸茸自己先秃噜出来,脱口而出道:“是殿下临走那天,您不让殿下忙活,他就只能去园子里乱逛,赶巧碰见刚送进府里的大鹅,跟鹅简短地谈了谈。”
白照影温声问道:“谈得什么?”
茸茸回答:“谁咬您就炖大鹅。”
白照影嘴角扯出个笑容。
想起那大鹅,低头想讨好自己,万般不敢造次的模样,白照影心底有种又酸又软的感觉。
萧烬安跟鹅商量,很幼稚吧?
萧烬安那时的样子,是蹲着,还是站着?
他很难想象,那个正在边关打仗的男人,临走前,还在操心府上的细节。
是为了自己吗?
是怕自己过不好吗?
已然被对方告诫过,不准自作多情,如今发现这府上,点点滴滴,都是萧烬安关照自己的痕迹,白照影心非木石,无法控制自己,不对这人动心。
你给了我一个家。
我喜欢你吗?
是不是我真的爱上了你,没有听你的话……
“少爷,你又在发呆。”茸茸把白照影,再度从遐思里拉出来。
她心中有点自我责备,不该跟少爷提到世子殿下,都怪话题不知怎么就拐过去,闹得她现在好惭愧啊。
茸茸鼓起勇气说:“少爷,世子一定最近就会回来的。”
她妄加猜度了主人的意思。
不管这事儿违不违背规矩。
总之,她也想做点什么,让少爷好过几分。
茸茸把筐里的银杏树叶往前一递,银杏叶子金灿灿的。
小姑娘展开个笑脸:“少爷把叶子晒干,等世子爷回来,就让殿下在树叶上写字作画,我们在南屋不是见过殿下的作品嘛,殿下画画可好看了。”
——我的夫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
白照影眼里浮起层泪意。
那种慌乱又幸福的心情,他此前从未经历过。
白照影紧张地答应,心跳骤快,不敢让茸茸看到他脸竟突然变红。
他转移茸茸小丫头的注意,摸摸她的脑袋,示意茸茸:“可以再捡点别的树叶,也能画。”
“好的少爷!”
自是能察觉到白照影一点儿微妙的变化,茸茸以为,自己的动员奏效,显得兴头很高。
主仆俩沿着园子,又走了多半圈。
树叶飘零之中,两人迎面遇见成安,不由自主停住步子。
白照影开口:“有事情禀?”
“有,有世子妃。”成安手里拿着张大红色的喜帖,可是他挠挠头,神色却很讪讪的。
“这是我们邻居,附近谁家要办喜事,”白照影端详到细节问,“邀请我去吃席面?”
自从住进新府,邻居很多,如今大部分愿意跟世子府走动。
“这倒不是……”
成安显得更加为难,头皮都快挠破了。
如今殿下不在,他怕世子妃受欺负。
成安道:“喜帖来自白府,白二公子,白兮然要跟七殿下议亲了,请您回家参与喜事。”
第105章 白首同心 同心堂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白兮然议亲?
大红色的喜帖, 表面的纹路,采用得是烫金质地。
不是金粉, 而是用金箔贴的,所以这张喜帖格外沉重,白照影接过打开,觉得有些压手。
他并非意外白兮然跟萧明彻会在一起。
《宅斗之庶子欲孽》的剧情,本来就会让他俩成为眷属。
白照影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心中一股不祥感蔓延,直教他呼吸不畅。
白照影控制自己, 别做那个扫兴的小人,即使白兮然他不待见,面子毕竟还要做全。
他是白兮然的哥哥,议亲时, 两家都要拿出有排面的亲戚坐镇。
白府如今没落了,能撑起场面的人,唯有自己这个还算吃着皇粮的世子妃。
白兮然这次的婚事,于情于理,他怎么也避不开。
喜帖也许正是白兮然亲自写的。
喜帖上, 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 只是笔走龙蛇, 显得春风得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 白照影也能理解。
他合住这张精致贵重的喜帖,抖出去喜帖里, 不慎夹进去的一片银杏叶子。问茸茸道:“我若去白府, 穿吉服合适吗?”
白照影有整套珠冠大袖袍, 那是他入宫参与重要场合时,才会拿出来穿戴的最隆重服饰。
茸茸也跟成美姐姐学过了皇家礼仪,想了想, 点点头说:“少爷可以的,那就太给他们面子了。”
君子成人之美。
他其实虽非君子,但白照影既决定要去,就不再细节上落人话柄,反倒是要体体面面的。
白照影道:“那就按这规格准备吧。议亲时,如果还需我送些什么,你告诉成美拿主意,她向来做事谨慎。”
茸茸连连点头。
“成安。”
“世子妃我在!”成安连忙道。
“那天我可能还要再点几个家将,你得挑精明强干的人跟我走。”
“遵命!”
那是必须的啊,成安心说,万一真在白府闹个不痛快,世子爷回来非扒了我的皮。还是得带足打手才好。
把能想到的安排都交代了,白照影毕竟也没对白兮然,有什么印象方面的扭转,勉强营业而已,此人浪费不了他太多时间。
白照影刚想换换心情。
天幕间,骤然掠过只黑漆漆的渡鸦。
巨大的渡鸦在花园地面,投落一片多半米长的移动阴影。
黑暗的影子罩在白照影身上,他突然仰头,阳光刺得他闭上眼睛,那渡鸦难听地叫了声。
白照影心神绞紧。
就这么心脏砰砰地打了四五个突儿,白照影无端趔趄。
茸茸连忙将他扶住,挎着的竹篮掉出几片叶子。
忽而外头有家仆匆匆地报讯,说门口来了朝廷的公公,公公穿着白衣戴着白帽,是来向世子妃宣旨的。
只是听见家仆所说的白色,白照影握住茸茸的手掌紧了紧,掌心倏然浸满了汗。
他已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凭借本能,他带着府里的人迎接宣旨太监。
他认得那太监,正是敬贤帝身边最得用的宫人,太监果然穿着满身的素白。
那张面皮,平时瞧见都是含着三分笑的。
可如今,他竟一点点笑意喜气都没有,像是具麻木的皮囊,来完成特殊又艰难的任务。
大太监展开整幅锦绣质地的圣旨平静道:
“皇帝诏曰:朕闻征西将军、世子萧烬安忠勇,自瓦剌犯边以来,身先士卒,奋勇杀敌,生擒敌将火儿术,协同作战,擒获罗戈,并击溃瓦剌残兵。不幸于大同之战后,染病殉国。”
“朕心甚痛,国家失一栋梁,百姓失一忠良。今赐谥号‘忠武’,以彰其功。其家眷着赐田产金银,以示国家之恩。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
府中果然迎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太监悲悯地望向白照影。
那份怜悯出于真实,大太监久在敬贤帝跟前,老皇帝年老子嗣单薄,世子最近表现良好。
敬贤帝早已起了认回世子的意思。
尽管闻听世子在前线屡立战功,又牵挂着世子带走的那队神机营。皇帝也有些睡不踏实。
可是现在传来这道噩耗,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儿子,战场取胜之后,因为感染上疫病死了。
老皇帝就算再多猜忌,也变成了惋惜不已!
这诏书所写,赏给世子妃的田地是最丰饶的,金银数额也早已逾制,可见敬贤帝对此事何其伤怀。
大太监心里也直呼可惜。
这要但凡世子爷还有口.活气,陛下指不定龙心一横,就将这位皇子认回来了!
届时世子妃,都能往下任皇后那把椅子上冲一冲。
大太监暗暗叹气。
他轻声道:“世子妃,还请节哀顺变。”他递过去圣旨。
白照影双手接过,指尖轻轻颤抖。
“朝廷特派礼部侍郎,亲自主持办理府上的一切丧仪,世子妃好生将养身体,切莫太过伤怀,丧仪没有多少琐事让您操心。”
话毕那大太监看着茸茸。
小丫头脸已经完全惨白了。
家中陡然失去支柱,少爷从世子妃变成了寡夫。
好像才刚刚过得有声有色的时光,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噩耗,到处陷入了僵局,茸茸只觉浑身冰冷,强撑着道:“公公,我晓得,奴婢会照顾妥当世子妃的。”
大太监颔首。
渡鸦在世子府的苍穹上来回盘旋。
并非刚才那只,而是来了更多只,移动的阴影一列列掠过,投在府院前堂青灰色的地砖。
因为是报丧,大太监不能要辛苦钱,更不敢在世子府上久留,带着仪仗,匆匆地走了。
礼部侍郎,不多时就会亲自登门。
在此之前,家里还有千头万绪要做。
纵使白照影其实早就给萧烬安暗自准备了些备办丧事的物品,那也不够。
灵堂还要布置,帖子还要广发……
在这一片死寂般的肃穆里,白照影在正堂稳了稳神。
没有谁,会比他更清楚死亡的意义。
他是死过一次的人,若死了,前世的恩怨尽消。
意味着,令他动过心的那个男人,他的夫君萧烬安,再也不会回来了。
“狐狐,等我回家。”
“狐狐。”
胸口压着团强烈的窒闷感。
那种难受郁积许久,白照影再也控制不住,他从肺里向上,顶出道火辣辣的热流,衣襟被鲜血染红了。
成安和茸茸两厢慌乱:“快——快传府医!”
***
白照影吐出一口鲜血,人昏迷了两个时辰。
他躺在世子府的卧房里,很安静。
因为府医给世子妃用了丸药。
那丸药是安神的,有催眠效果,所有人都害怕世子妃情志崩摧,再追随世子而去。
世子妃还是睡着更安全,且先歇歇吧。
府上下人们,有小半数留在房外等候,恪守规矩,绝不敢交头接耳,生怕对世子妃打扰。
如今世子妃没醒,成美暂且掌事。
成美安静地调度府中杂务。
灵堂已经开始布置了,选址选在前院与后院连接处的同心堂。这地方较为宽敞。
皇室子弟治丧,皇族各府,都要派人前来慰问。
如同世子这种情况,他的同辈弟兄们,不但要过来,还得给世子守灵。
同心堂外面可以搭棚子,供各位凤子龙孙暂歇,家里也有空屋,能预备给他们小住。
成美安排得妥妥帖帖。
府上有绸缎铺子,闻听噩耗,白布立即送来了。江良等人哭得泣不成声。
成美无心安抚他们,遣人收下物品,亲自监督白布幔子挂上去,同心堂到处白幔招展,俨然已经有了灵堂的雏形。
世子妃不知晓,同心堂的名字,是后来改的。
世子临走那天,说不喜清心堂,摆摆手让下人撤去匾额,还咕哝了句“没什么可清心的。”
于是后来清心堂变成了同心堂。
但这个小细节,今后成美也不准备再告诉世子妃了。
“成美姐,宫里会分发咱们寿材吗?寿材是否要咱们赶紧备办?”
府上的丫头来成美跟前请示。
成美思忖。
如果皇家赏赐楠木,世子的棺椁将用楠木打造。
如果皇家没赏,府上就得自己安排。
但世子是染了时疫死的,传染病在大虞律有规定,不可带回城中,世子的遗体能不能回府?
是置办棺材,还是备办衣冠冢?
她知世子妃不心疼这个钱,决定道:“都办,全都备好等着用,立刻去做。”
侍女得令,小跑着赶紧准备。
另一个侍女走进同心堂,眼圈全是红彤彤的:“成美姐姐!我刚才负责送绸缎铺掌柜的,掌柜把世子爷的许多新衣服都给府上带来了……”
侍女身后跟随府邸的家兵,抬进灵堂几箱衣服。
侍女大哭道:“这些衣服,这些衣服……有外穿的,有内穿的……全部都是最最体面的。全部都是世子妃……在世子爷离家这段时间,吩咐给世子爷做的……就等着他回家穿……”
“咱们殿下刚刚成婚,才有了人疼,他怎么就走了呢?”
侍女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脸上胭脂糊了大片。
成美把目光挪到衣箱,眼瞳闪烁,见到的正是层层叠叠的新衣服。
成美鼻梁一阵酸楚。
可她不敢失态,府上这时最不缺的,就是伤心难过的气氛。
成美强撑着,没接侍女的话,警告道:“你等把衣服藏好,该封进陵寝里时,跟世子爷的遗物一起悄悄把它们放进去。别在世子妃跟前掉眼泪,没的惹人难受!”
那侍女连忙点头:“晓得了!”
话毕擦干净眼泪,妆抹得更花了,带着家兵们,将衣箱赶紧搬走。
新婚夫妻,燕婉情浓。
成美只在话本里见过这般相爱的两个。
当初世子爷提着棍子抓壁虎还历历在目……
为妻子改掉许多生活的习惯,陪他吃点心,陪他养动物,也历历在目……
世子妃不过十七岁。
往后的日子还长,世子妃要怎么过?
成美不敢想,未来世子妃独守空房的日子。
同心堂的“同心”二字,顿时无比地刺目。
她手中世子府库房的钥匙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