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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是假的。

幼时那份父子情分, 也是假的。

可怜他将他当作父王,对方却只把自己, 当成垂涎王位的孽种。

萧烬安怔然从祭堂下来。

在石阶每走一步,他腹中翻搅,呼吸不畅。雨水沿着身体滑落,冷雨带走躯体的温度,衣服跟头发全湿了。

那纠缠不休的疯症,并没有因为受到刺激到来, 就连发疯时产生的幻觉,都不肯解救他。

他意识无比清楚。自己活在敌意和谎言里,他像个笑话。

“殿下……”

“殿下,我们把世子妃捞上来了, 我们给世子妃按出去了腹腔的水,可是世子妃没有醒。”

“快给殿下撑伞,属下再去请大夫,再麻烦陈老大夫来一趟!”

成美掐白照影的人中,茸茸给白照影打伞。雨水沿着伞骨滚落。哗啦哗啦。

唯有成安与萧烬安的视线对上, 见萧烬安表情僵死, 土偶桃梗似的。

成安惶恐地央求:“殿下, 求您说句话……”

萧烬安俯身。

他半跪在白照影身边, 抄起白照影的腰,让他能靠在自己身上。

萧烬安如机械般抱住白照影, 手指颤抖地抚摸白照影的侧脸。

白照影小小的, 鼻尖凉凉的, 像是个没有生机的精致娃娃,一动不动地,眼睛还闭着。

——那样鲜活的少年不动弹了。

萧烬安在漫天的雨幕里喉结轻颤, 恨透了自己。

曾经他以为先死的会是自己。

曾经他也以为,如果外人瞧不出他对白照影的感情,就是对白照影周到。

可他竟不知晓,即使做到如此,都没能让少年远离他身边的争斗。

他爱世子妃,冷落他,疏远他,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折磨他。

最后竟让白照影根本没指望自己会来救他。所以白照影才会坚决又绝望地,从高处跳下。

落水时他的世子妃很痛苦吧?

他胆子那么小,会害怕吧……

萧烬安没法想象白照影的处境。

他用指尖扣住少年的手,白照影刚从水里被捞出来,手掌冰凉,指节也纹丝不动,任由他用指节抵着。

他不肯回应自己,是对自己的惩罚吗?

那么爱笑的,爱玩的白照影,不笑不动地倚在他怀里。

什么皇子,什么登基,什么继位——

他统统没有兴趣!!!

他只是喜欢上一个人,希望他好,希望他活着,却都没能做到。

萧烬安在大雨和夜色里,伴随雨水流下眼泪。

他对这座上京城有滔天的恨意,深恨在胸口蓄积,使他即便没疯,也有无数个偏激的念头,想要毁掉周围的一切。

然后又在绝望到濒临崩溃时,被他世子妃,很轻微地一声咳嗽,失控的理智重新被唤醒。

白照影在萧烬安怀中微动。

他仍不太能睁开眼睛,但多少恢复了生命体征。

白照影蝴蝶轻颤般的动静,竟瞬间扼住了萧烬安所有疯狂的想法:

“……”

他还活着。

周围的雨变成暖雨,阴沉的天空染上颜色。

萧烬安满心恨意,竟完全败给了失而复得的喜悦。转变来得太迅速。

原来在他心里白照影的分量,已经重要到能让他在顷刻间,觉得这个世界又从坏变好。

萧烬安与这世界再度建立起联系。

他在雨声里微微直起身子,安静地,等待白照影接下来的反应,约莫有几个呼吸的工夫,他等到了白照影眉心轻颤,身体缩了缩。

萧烬安惊喜地握住世子妃的手,自己的掌心也在颤抖。

而白照影可怜巴巴的,像耗尽体力,然后闭着眼再呕出几口水,接着用微弱的气音表达:

“疼。”

“好疼。”

***

南屋。

门窗紧闭着。

天色已经快要明朗了。

下了一整晚的急雨变成了小雨,小雨变得再小,最后唯独只剩房檐的水,向下滴滴答答。

鸟儿在屋檐下啁啾。

昨晚府上太乱,鹦鹉没有出现,今早鹦鹉才在世子院重新冒头。

鹦鹉这东西毕竟通灵性,也没像往常似的聒聒大叫,就偶尔在房顶冒出一句:

“嘎——世子笨蛋!”

屋里被骂笨蛋的世子微微勾起嘴角。

不是他癖好特殊,而听出是他爱妃的手笔,这少年喜欢自己,也没少偷偷说他坏话。

很可爱。

昨晚萧烬安彻夜未眠,如今眼睛底下,还有两块浅浅的乌青。不过他不在意。

他早晨也没去北镇抚司,更没用饭,甚至还把锦衣卫破获许茁挪用军武的案件,拱手让给薛明段莽他们去查。要知道这种案子在锦衣卫向来吃香,素来能让人打破头抢。

其实萧烬安在房间里,也没干什么重要的事,不规矩的事也没有。

他就是给他世子妃浑身收拾干净之后,好好地看了白照影一晚上,照顾了他一晚上。

如今他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的意思。经过昨天连续的几件事,就连瞎子都应该看得出来,他把白照影放在心上。

当然,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并不瞎。

正因为不瞎,所以各个都乖觉得很,不来碍眼也不讨嫌:

一大早成安就到吏部补条子请假。

成美也没着急催主人用膳,而是把餐盘放在南屋外间,还给白照影熬好了安神的汤药。

茸茸小丫头虽然担心少爷,但也是很乖地,搬小板凳坐在南屋门口守着。

庭院里侍女们在洒扫,声音轻细。竹扫把剐蹭地面,响声沙沙。

几个侍从搬走了断开的石桌,各自保持着沉默。

外面,世子院的所有人,都在成人之美。

屋里,这片刻间的厮守,让萧烬安感到无比愉悦。

他给他世子妃喂汤药,一勺一勺地喂,看甜白瓷调羹,抵开白照影桃花色的唇瓣,轻轻撬开条缝隙,然后棕褐色的药汁流进嘴里,他拿帕子小心翼翼给爱妻擦嘴角。

喂完药,他摸摸白照影的额头。

白照影额发全干了,没发热,在被窝里让人小心呵护了几个时辰,体温恢复过来,头发丝都透着股暖香。

白照影缠人地蹭他的手。

白照影睡着时尤其可爱。

从醒着时的机灵小动物,变成懵懂小动物,满头绒毛似的软发,他在萧烬安掌心摩挲,把萧烬安整个人的阴森感全熨平了。

萧烬安嘴角漾着笑意,满心言语,似乎都已忘记,唯独只剩下“吾妻可怜可爱”而已。

萧烬安在脑海千千万万遍重复。

……

“殿下。”

下午,有声音隔着南屋的帘子传进来。

屋内屋外隔着道虾须帘,屋里显得影影绰绰。

是薛明。

这是他在锦衣卫的亲信,想必有事要禀。萧烬安在听,却完全没把目光,往帘外分给薛明半点。

当然薛明也并不敢有任何意见。自是听说了昨晚世子妃坠湖的事,世子向来在意世子妃,能有空接见自己,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许家那桩案子结了。”薛明禀道,这南屋附近没有外人,薛明耳听八方,声音不大。

“殿下虽让属下几个主理此事,但我等人微言轻,报上去的还是殿下主办。所以上头很快给了回应,许茁挪用军武确有其事,其中还牵出了武备库盘点环节的漏洞,圣上龙心大悦。”

“圣上口谕褒奖殿下,我等也跟着沾光。”

薛明段莽能得萧烬安的重用,正是因为各取所需。

薛明自知身份寒微,想往上攀爬,当然要依靠萧烬安,世子的交代他都不遗余力地办好。

这种借势而起的行为,萧烬安并不评价对错。

萧烬安只关心重要的事:“老七有动静吗?”

薛明禀道:“七皇子近来似乎跟兵部的一些人,走得更近了几分。我等在他身边安插了探子。但他身边也有高手,太多的消息打听不到。”

萧烬安淡淡的:“老七以前自视甚高,觉得圣朝以文治国,他不待见兵鲁子。”

“那为何有此转变?”薛明扬起眉梢。

萧烬安语气未变:“当然因为我是个武官,在皇帝面前如鱼得水,让他发觉武职也好,想结交些武将。”

“敢问殿下,应该如何应对?”薛明请示。

萧烬安嗤笑:“无妨,先让他胡闹。儿时在大本堂,就是我读《论语》,他也读。还故意偷看,跟我读同一页一行。老七向来画虎不成,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不必自乱阵脚。”

薛明低头颔首:“是……”总觉得殿下他语气轻松,还在漫谈,当是心情很好。

那殿下到底想干什么?

薛明不由理了理殿下在意的细节,以及殿下托付他们,暗暗打听的那些琐事。

薛明胜在机智,运用他的脑袋,细细地琢磨出来,其实从始至终,殿下抓大放小,只攥紧了两张底牌——军权、情报。

以殿下的出身和名声,注定没法像正牌皇子那般,交结文人雅士,提升自己的存在感。

他只能走另一条路。

用刀剑劈开条血路!

这条路太过艰险,七皇子等人,惯来养尊处优,争储也不过是为了延续这种日子,必定不会踏足。

唯独殿下会,因他争不着那把椅子,就没法活。

薛明想着,如果没猜错,在锦衣卫站住脚之后,世子殿下必然不满足于此,早把目光投到战场上去了。

世子想立下战功,堂堂正正有自己的力量,而非利益交换,结交战将。

听说瓦剌人近来很不安生……

薛明喉头涌上阵热辣。

忽觉得这样的男子,身世虽不光明,争储手段却极为强硬,竟不失为正道。

薛明不免觉得汗颜,他跟随殿下做事,起初不过是想投机,谋条高人一等的出路。

现在却被殿下带动得踌躇满志,今后,他们说不定还能跟殿下策马疆场。

薛明在南屋外面深吸了口气。

压抑住起伏的心潮,薛明再度躬身虔诚:“敢问殿下,下一步我该怎么做?”

他洗耳恭听,觉得世子还会有重要指示。

而南屋里萧烬安的确是沉默了好一会儿,世子隔着虾须帘,变换了好几个姿势,从正坐着到侧坐着,竟显得有些不安。

刚才他与世子谈论七皇子,都没能引起世子这种反应。

薛明的心头有些紧张,是还有什么大事吗。

薛明连忙再问道:“殿下?”

“要变天了,把门关好。”

薛明微怔。竟完全不懂萧烬安这句暗语。

薛明努力联想,还以为世子的意思是,谨防锦衣卫有外人渗透。

薛明答话:“我等务必保持队伍的忠诚。”

可屋里的萧烬安完全没反应。

这令薛明惶恐不已,还以为自己是猜错了。

难道不是只让他们守好北镇抚司的门,就连他们锦衣卫,分派到各地的暗桩,也要认真筛选考核,以防出现家贼吗?

世子考虑得真是周全!

薛明敬畏万分地再道:“殿下英明。”

英明的世子,好像坐在床头仔细地整理衣襟,很注意形象。

萧烬安不太高兴:“胡乱拍马。我让你临走前关好门。外头起风了,世子妃不能着凉。”

薛明微怔,哪知道殿下这就是字面意思,人家担心自己媳妇呢,他跟着瞎紧张。

他的世子妃快醒了。

隔着帘子,薛明看见萧烬安摆了摆手,虾须帘床上躺着的世子妃,身体幅度不大地轻颤,然后浅浅地哼了声。

好娇……

那点儿透出虾须帘的声音,使薛明面皮微红,连忙带好门告退。

第57章 道阻且长 白照影哼哼唧唧,在被窝里伸……

南屋外头, 风声急吼。

夏末秋初,雨连绵地下。

只是薛明刚把门带上的眨眼工夫, 又一阵微冷的雨水洒下,滴滴答答,屋檐上停落的几只鹦鹉扑棱棱飞走了。

萧烬安听到鹦鹉挥动翅膀的声音,知道风急,体贴地把白照影露到被子外面的手指尖,轻轻托起掖回被子里。

他的世子妃又糯糯地哼唧几声, 眼睫轻颤,要醒又没能醒,在将醒未醒之间,丁点儿的慵懒反应, 引得萧烬安再度满心融化。

他小心地凑近白照影唇边,想听听白照影说什么。

听不太清楚。

白照影也说不明白,微微张开嘴唇,嘴片在动。

萧烬安转过头,目光投在他面容, 那桃花般唇瓣之间的缝隙, 几乎勾走萧烬安所有理智。

使他鬼使神差地, 想在白照影唇上摸一摸。

他的手很干净, 因为要喂药,洗过好几遍。

触摸世子妃时也很慎重, 并不是亵玩他, 而是……就觉得他可爱, 想上手过去逗一逗。

明明自己是主动逗人的那个,萧烬安的心却在重跳,嘴角牵扯。

他指端压在白照影唇上, 就好像触到了初春娇嫩的花瓣,那唇片触手温软,让他有点嫌弃自己的拇指,会不会弄破?

萧烬安牵起的嘴角更为上扬。

他怜惜地欲抽走手指,使坏得逞,心满意足,再来怕他世子妃不舒服。

结果却是白照影微微蹙眉,身体向上探,噙住萧烬安的指端,然后狠狠咬了一口!

“嘶——”

即使指腹上有茧子,挤压感也让萧烬安撤回手,垂眼见到个深红的牙印。

怎么还会咬人?

以前他世子妃又软又乖,挨近他就小粘包似的。

谁知竟突然给他一下子,萧烬安倒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这是气自己趁他睡着时候冒犯,还是在对昨天晚上的事情抗议,怪自己没救他,还是生气自己这会儿才想明白,要两人长相厮守?

都不是。

白照影缓缓地睁开双眼。

屋内很暗,屋里压抑,因为看不清对方轮廓,让他不太高兴。

苏醒后白照影当然还记得,他是被萧宝瑞给逼下水的。

他不会游泳,入水后怕极了。

他在水中起起伏伏,不知灌进去多少口水,又好像在水底磕碰到石头,那种鼻孔、耳朵、脑袋到处都塞满水的感觉,几乎让他要绝望了……

之后白照影再没什么特别清楚的意识。

只是糊里糊涂的,竟最后做了个令人面红耳赤的梦。

梦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撬开他的唇齿,磕碰到他的牙齿,令他不容拒绝。

那东西扰人得很,让他不太安生,齿关被它一次次抵进,每次都会一点一点地灌进热流,唇舌被液体反复熨热了,一种腥苦味再弥漫他的喉咙。

白照影睁不开眼睛。

那时有种朦胧的羞愤,觉得想哭,鼻梁酸楚,又隐隐觉得那东西不怀好意。

好容易身体稍稍恢复时,它又来欺负自己,就压在嘴唇上,白照影狠狠地一咬!

咬过了才发现,那好像是人的手指。

他听见萧烬安嘶了一声,原来折腾他整晚的是大魔王。

白照影更不高兴。

扭过去,面朝里,转了个方向。后背对着萧烬安,不想理人,天还早,他翻身继续睡。还要缓一缓,昨晚怕极了。

萧烬安满心期待地想被少年依赖,他的世子妃却露出个背影给自己。

小粘包变成了小凉糕。

萧烬安那点儿奇怪,等量转换为不安,难道因为他反复无常,白照影生气了?

白照影在被子里缩成更小的一团。

萧烬安坐着,能看到白照影半个侧脸,心也跟着紧缩成一团。

他自是不敢还像刚才那样,使坏再摸白照影的嘴唇。

但也拉不下架子,马上显得郎情蜜意。

脑袋里再喜欢白照影,亲近也得变成小心试探。

他伸出根指节,戳一只海葵似的,戳戳白照影蜷成团的表面。

语气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只是动作软和许多分,他对白照影道:“太阳晒屁股了,还睡。”

——最讨厌大魔王阴阳怪气!

白照影看看还黑沉沉的天色,知道萧烬安欺负完自己,还取笑自己。

索性整个人贴住墙壁,完全缩在床的最里面。

——他的世子妃有小脾气了。

让白照影晾在床头,萧烬安心里很复杂。

往常少年黏他粘他,确实甜蜜,但到底会偶尔觉得,甜得不太真实。

现在他世子妃居然不理自己,萧烬安非但没动气,反倒是更为惊喜,甚至有些兴奋地往里挪了挪。

应该哄哄白照影,他控制不住地想跟他说话。

“起来吃午饭。”

白照影看看天色,只觉得他欺负人:“不吃。”天还那么黑。

任性撒娇允许,伤害身体不行。

萧烬安很有原则地拒绝,又戳了他一下,戳得白照影烦躁地在被子里乱拱:“不许碰。”

白照影现在还真没那么怕他。

自从萧烬安在乱葬岗多次相救,他把萧烬安当作个时好时坏的怪人,他早就不再相信,这怪人会随意杀自己了。

反正死不了了。

白照影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拒绝营业:“陪伴就餐等天亮再说,否则我要收加时费的。”

萧烬安听不懂什么叫陪伴就餐,也不懂收加时费。

只多少听懂了收费两字,萧烬安失笑,这小财迷还拿着世子院的库房钥匙呢,居然还敢跟他要钱,今后自己想支钱都得来白照影这边拿。

萧烬安道:“没有。”

没有就更不许欺负人了!

白照影哼哼唧唧,在被窝里伸出只脚,试探地蹬大魔王。

那只脚白白嫩嫩的,足弓睡得泛粉,挨住萧烬安的大腿,见对方没有反应,白照影贴着墙向后尥蹶子,逐渐得寸进尺,缓缓把人往外推。

“出去,好烦。”

他敢说自己烦?

还让自己出去自己的屋?

若是换其他另外的谁,萧烬安恐怕早就让他知道什么叫做锦衣卫的威严感。

偏偏这是他世子妃……

萧烬安恐怕本人都意识不到,他竟泛起种欠兮兮的心态,越推越想往人跟前凑,更何况心里还有昨晚没救成白照影的愧疚感。

他拿捏着力道攥住白照影的足踝,足弓银鱼似的一跳,世子妃肌肤怕痒,茧子摩挲得白照影的脚,在自己手掌里乱转。

脚腕白得晃人。

萧烬安受不住这个,按下遐思,沉声警告:“停。”

白照影怔住。

以为又要遇到个坏人萧烬安,白照影警惕地绷紧足尖,趾头珠玉似的:“……干什么?”

少年的语气忽然软下去许多分。

像闹腾的小动物突然被吓得惶恐,拿不准,试探人类的脾气,让萧烬安又是好一阵惭愧。

他的世子妃刚受过天大的委屈……

不过才跟自己置几句气,怎么就不允许了?

萧烬安将握住白照影脚腕的手放开,手搁在腿上,他世子妃温玉软香地卧着,自己却不敢再看。

萧烬安尽量不透出丢盔卸甲的无奈感。

为了不得罪小财迷,他摘下身上最后一枚配饰,是燕居服的玛瑙扣子,东西虽小,然而玛瑙质地极好,色泽红得亮眼。

不过这下,金尊玉贵的世子爷,完全变成了今后要指望老婆垂怜的穷光蛋。

穷光蛋世子并不痛惜地献上玛瑙。

微冷的语气,是最后的矜持。

萧烬安把玛瑙珠,在白照影跟前晃了几下,给世子妃交费:“又有钱了,起来吃午饭。”

——很不能理解这种大半夜要人陪吃午饭的行为!

白照影皱眉合理地想着,昨天是撵他,今天却找他,萧烬安这种冷热病到底要发作多久。

但养老钱不赚白不赚。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

摸黑,去找萧烬安的手指,不知道萧烬安给了他点什么。

他的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先是碰到了萧烬安的手腕,柔软的掌心皮肤,双掌包住了萧烬安筋骨结实的腕子。

白照影有点脸红,不过还好有夜幕掩盖着。他不太想承认,两人之间体格方面的差距。

白照影继续探寻地向上找,从手腕摸到手掌,再摸到手指,最后不确定地戳了戳萧烬安指尖拈着的珊瑚宝珠。

他感觉到规模不大,一点点。不太满意,觉得就是普通的珍珠。

他勉勉强强把珠子攥在手里,掀开被子,向着床沿伸下去两只小腿。

可是他没能想到,他两只脚没碰到床沿,反而全都落在萧烬安怀里,就搭在萧烬安的腿上,因为距离离得太近,仿佛是让萧烬安抱住他的腿。

而萧烬安胸口被白照影足尖点中,心神悸动,过后却是满心惊骇。

他……

白照影反应缓慢,他完全在摸索着寻找那颗红得极为明亮的珊瑚珠,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就坐在他旁边,他还一直不停地抵触,说现在不是吃午饭的时间。

他看不见。

萧烬安愕然了。

落水时也许不慎磕碰到什么地方,血脉淤积,阻塞住视线。

昨晚捞起他时,没见到他的明伤,也许这是块暗伤,就在白照影蓬松柔软的头发底下。

萧烬安的掌心渐渐在床面收紧。

他虽然用能解释清楚的方式,给白照影失明找到理由。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少年,对白照影的愧疚又翻了几倍,那愧疚中还混合着他的心爱与怜惜。

纵使白照影还在声音清亮地催促他用饭,现在肯听话了,显得很乖。

萧烬安那种复杂的悲酸感,却让他反而成为凝立不动的那个。

萧烬安这时轻轻扶住白照影。

白照影还在低头摸索鞋子,身体微僵,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白照影有点困惑,小脸转向萧烬安:“还有事?”

结果隔了半晌,他在浓郁的夜幕里,听见萧烬安嗓音喑哑,大魔王简短地提醒:

“上京城的钟声,远远传来十下,现在是申时,白天。”

“……”

第58章 楚楚可怜 他的世子妃现在美丽极了,可……

南屋。

白照影哭了很长时间。

泪水浸润他的眼眶, 然后眼泪撑不住,沿着脸颊向下淌。

白照影哭到眼眶酸涩, 眼睛又麻又痛。他自己看不见,两只眼睛已经像兔子般湿红无比。

白照影无数次用力地眨眨眼睛,眼前仍然一片黑暗。曾经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世子院,如今也变得恐怖且陌生。

他不敢动,也不再提收加时费陪萧烬安用午餐的事情。

他茫然地坐在南屋架子床的床面,后背靠着墙, 视线则空洞地向前看。

……没有谁能比白照影更清楚病痛带来的感受。

那种感觉,他其实一直有意封存在前世的记忆。

这辈子来到古代,他根本不想提起。

前世他血液病扩散,最先蔓延的就是双眼。

某天他躺在病房, 总觉得眼前悬着个黑点儿,起先他以为是蚊子,躺着,不停用手去拨,发现撵也撵不走时, 满心被绝望攫住。他嚎啕大哭。

那黑点儿没几天, 就变成眼前浮起层黑块儿, 再没多少天, 他的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了。

看不见,就只能听。

所以在做手术之前, 他才会留意, 同病房里, 病友播放的那本小说,《宅斗之庶子欲孽》。

那病会不会又回来找他了?

因为潜滋暗长,古代医疗条件不发达, 所以此前根本就没发现?

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白照影的喉咙。白照影难以呼吸。

前世他患病时,还有爸爸妈妈相陪。

纵使是临终之前,身体虽然痛苦,但心里是幸福的。

这辈子……

他不敢再想,越想越害怕。

手里那颗珊瑚珠,早就不知道滚落到什么地方。

而白照影宛如丢了魂,不想动,也不想说话,到最后就连眼泪也都流完了。

他的哭声使得才刚刚宁静祥和下来的世子院,逐渐又变得氛围乍然绷紧。

侍从侍女不清楚世子妃为什么哭,还哭得很痛苦。

若是两个人吵架,可他们根本没听见吵架的声音。

如果世子动了手……那更不可能。

世子整晚都没睡,因为害怕世子妃再也醒不过来。

世子又怎么可能,好容易等人醒了,再动手呢?

可所有猜测都不对,南屋的门也迟迟不开。

世子院的下人们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在外头等着。

成安成美也没有多想,这样的哭声并不旖旎,反而有种让人绝望的悲凉感。

萧烬安没有动,就一直在旁边作陪。

可能是萧烬安小时候过得太顺,长大后又过得太苦,当心上人痛哭时,他竟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不会哄人,他会唬人,也会杀人。

他甚至都不会说声安慰人的甜言蜜语。

他脑袋里空白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手足无措,想抱一抱白照影,却又隐约意识到少年现在满身抗拒和疏离,心头的那份不安感化作实质。

萧烬安被堵得上不来气。

到底是不敢让少年再哭了。

将近两天没进食,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如今又陡然陷入伤悲。

萧烬安害怕白照影真的哭出什么事,拿不出像样的话术,就只好缓慢地命令:“别哭了。”

白照影被萧烬安塞进掌心一杯温水。

这个动作打断了白照影的哭泣。白照影呼吸尚不均匀,湿漉漉的眼睫毛挂着眼泪。

他拿不准萧烬安的态度,他是好是坏?再哭会不会生气?

白照影又有种寄人篱下的悲哀,茫茫然然的强行止住声音,白照影低头,小口抿着喝水。

……

***

南屋陈老大夫诊治完,萧烬安跟大夫在庭院会面。

陈应容的诊断,与萧烬安自己的推测大差不差,世子妃坠河后受了暗伤。

比他的判断更有依据,陈应容讲了许多晦涩的医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通筋活血非一日之功,纵使自己再担忧,白照影再着急,他也没法保证世子妃什么时候能重见光明。

陈应容说得很诚恳。

萧烬安听完后,满心的沉重感又翻了几倍,觉得没法跟少年交代。

他始终认为这件事有自己的过失,就算要处置许家,怎么就不考虑周全,安顿好世子院?

他把白照影当作他真正的妻子,脑袋里就充满为人夫君的愧疚,白照影是很顺口称呼他“夫君”的,萧烬安为此感到汗颜。

失魂落魄时,竟险些忘记,对救命恩人的礼数。萧烬安回神要再度感谢陈老大夫。

陈应容此时则是完全相信了成安当初所言,那个桀骜的世子殿下有了牵挂,他的世子妃,改变了他这个人。

陈应容完全不觉得萧烬安失态,相反更觉得亲近。

陈老大夫道:“老夫家族世代行医,我有一个师妹,擅针灸,祖上许多针灸秘法,都让她学了去。想必针灸之法,能对世子妃病情有所助益。”

萧烬安眉宇扬起,立时追问:“这位医者姓甚名谁,在哪里执业?”

无论她是坐堂还是行游,锦衣卫耳目遍布天下,只要想找,他总有可能找到她的。

萧烬安多少觉得,像是在云雾里,忽然捕捉到一丝光明。

可是陈应容接下来的话,又让局面变得恢复了云里雾里。

陈应容哑声说:“她叫忍冬。二十年前我们就断了联系。然后我和她都离开了师门。”

萧烬安抿唇。

半晌方才开口,他沉声:“我送送大夫。”

如今客气起来的隋王世子,当真让人招架不住。

老大夫今年八十有二,也不是没治好过患疯病的,但病愈前后差距这么大的,萧烬安还真是头一人。

萧烬安将老者送至世子院大门外。他与老者并行。

而老者那小徒弟,就斜挎着药箱,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之后,见鬼似的看那隋王府世子,锦衣卫头子,将老人扶上马车。

小徒弟知道这举动,其实不符合地位的尊卑。

但他反而对萧烬安这人,打心眼儿里产生了股油然的敬佩。

……这位殿下既宠爱老婆又关怀老人,也就是性格冷淡些,到底谁编排他是个坏人啊?

小学徒怔怔的。

老者眼眶也有些湿润。

老者亲眼见证,当初药庐外求医的残破少年,长成个有家有室的男人。

他从医几十载,看惯了生离死别,这种浪子回头的故事罕见,也挺好看。

陈应容在马车里干哑道:“我最后得到忍冬的消息,忍冬应在上京。忍冬偏爱零陵香。若殿下找到忍冬,还烦请给老夫带一句话。”

“说什么?”

陈应容道:“说我早已死了。”

***

“世子殿下。小……崔小侯爷来了。”

萧烬安眉头一皱。

他才刚送走陈应容,站在世子院门口,凝立不到片刻,就听见院里茸茸的禀告声,脸色瞬间冷了八分。

“他来干什么?”

茸茸小丫头怵得很,因为这句话里的寒意,脚步怯怯地后退:“来拜访世子和世子妃。”

茸茸吓得都差点儿躲进了门后面。

因她是世子妃这边的亲信,娘家来人,当然得茸茸通传。

小丫头不懂大人的事,就是直觉,世子应是极不喜欢崔小侯爷。

可是为什么呢,崔小侯爷明明温柔又风雅,家世那么好,在上京城又广有才名,怎会有人不喜欢崔小侯爷?

茸茸硬着头皮再禀了句:“世子殿下,外头风不小,崔小侯爷还带着些东西,他在另一道门外面站许久了。”

“我跟他说,可以在花厅等候,但小侯爷规矩地递了拜帖,说务必要让家主同意才进。”

茸茸也很为难。

萧烬安嘴角僵硬。

侯府和王府相距不远,有什么风吹草动,崔执简必能获悉。他直觉崔执简来者不善。

更何况他也不傻,大家都是男人,谁也别糊弄谁,他死也不肯相信,崔执简对他世子妃,就只有颗当好哥哥的心。

萧烬安满腹烧灼,傲然道:“让他……”

萧烬安收回话头,滚字未能出口。

为难地转到了另一重考量,如今白家早与他爱妃离心,不偏不倚的,崔执简正好就是他世子妃唯独能算有点儿情分的亲人。

所以崔执简是情敌,却不能得罪,因为还是大舅子。

此人更比一般蠢货脑袋好使,又不是老七那样的色胚,也揍不得。

萧烬安深深吸了口气,颇有一种,大型猛兽的领地,即将被其他兽类侵犯的烦躁感。

萧烬安脑袋里本来就很乱了。

还没哄好白照影,还对那能治眼睛的女医忍冬没头绪,他实在不想支应崔执简。

而崔执简故意在门外等着,故意礼数周全,故意递上拜帖。

崔小侯爷,只为让人挑不出错处地登堂入室。

萧烬安牙根痒痒,却嘴里泛酸,脑中电光急闪。再一次体会到他的世子妃,是何等紧俏的行情。不过萧小王爷,应对的计策也说来就来。

萧烬安面上由森冷变成了波澜不惊,状态自如地调整。

他带着茸茸,从院门口又返回庭院,初秋已有凉意,风把庭中的海棠树叶都吹落了几片。

萧烬安一边走,一边也安排得很周全:“他既是要见我夫妻二人。世子妃抱恙,在内宅不便见客。我与他会面,将他的话转告世子妃。”

于情于理,同样也挑不出错处。

茸茸自然点头:“是,殿下。”

两人走到海棠树下。

萧烬安很高,走得快。

他路过南屋要去前厅时,南屋被光线染成杏黄色的糊门纸,映出个缓慢又摇晃着的细长的人影。接着门扇轻轻打开。

是白照影。

萧烬安自然而然就顿住脚步,在庭院里凝立,知道他的世子妃眼睛不方便,怕他会摔。

大概是白照影在屋里被闷得太久了。

曾经那个一直都很鲜活生动的白照影,如今恹恹的,瞳孔也聚不得光,他散漫地看着庭院里不知名的某处,然后失神般眼睫低垂。

萧烬安心里再度疼得很。

楚楚可怜……他的世子妃现在美丽极了,可自己却一点儿都不想欣赏,这种楚楚可怜。

萧烬安鬼使神差地,竟将刚才做好的决定,临时改变了方向。

如果白照影愿意,出来换换心情,也未尝不可的。

萧烬安莫名就失去了坚持,跟茸茸一大一小站在南屋门口。

他走近白照影几步,茸茸也跟着走近,两人到白照影跟前。

萧烬安怜爱却并不敢太靠近,稳着嗓音,询问世子妃的意见:“有亲人来看你,是否要见?”

第59章 恩断义绝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

他的世子妃绝望了好一阵, 在想自己病殃殃的前世。乍然听到这声问话,有些痴然。

上辈子……上辈子他。

前世的家人, 因为注入书中原主记忆的缘故,形貌已经淡了。

但到底能够清楚记得的,是家人之间其乐融融的氛围。是有什么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一起开心。

白照影很小声地“嗯”了一下, 微微点头,嗓音干哑地变了调:“想见。”

他总算和自己说话了。

萧烬安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面上英冷的神情,徐徐地化开。

比起私下为他世子妃作出决定, 拒绝崔执简与他会面,像现在这样征求他世子妃的想法,似乎更让人心理少几分负担。

萧烬安腰杆挺直几分。

但是,毕竟白照影说得是想见,而不是不见, 崔执简威胁尚在, 且可恶, 情况仍不乐观。

萧烬安挺直的腰杆子里, 立时就蓄满了如女鬼般的幽怨。

他只能劝慰自己,“见他只不过是给亲戚个面子”, 白照影自从嫁给自己, 就连许氏那边, 面子做得都比较周全,更遑论是个表哥?

他这般想着,茸茸已经陪白照影再回屋换衣服了。

大虞朝礼数颇多, 尤其是宗亲贵胄门第,闲居在家着装虽可以随意些,但有外人来会客,白照影这身养病时穿的单薄里衣,必定不方便相见。

萧烬安就隔着帘子,在外面等。

他看到侍女从白照影那屋,抱过来件纹样华丽的鸳鸯锦衣,正红色打底,上头绣着明灭绚丽的图案,待客是绝对足够规格的。

那帘子里面,透出个他世子妃影影绰绰的身形,即使不必看脸,都令人浮想联翩。

萧烬安一边在暗中欣赏白照影,另一边又忍不住觉得,在自己跟前穿着随意,见崔执简就格外郑重,穿最好的衣服打扮齐整,很让人介意……可这样难道不是,在周全自己的颜面?

他的世子妃光鲜亮丽,崔执简才会知难而退,这个家铁桶似的牢固,崔执简无缝可钻。

萧烬安脑海当中,想法来来回回,自己跟自己辩。

他思维有时爱钻牛角尖,想得多,又因为害过病,联想丰富是别人的几倍,脑袋里浮现出生动的画面。

一会儿看见他的世子妃跟崔执简好了,一会儿又看见崔执简等待的过程中,整理衣襟,扶正发冠,很讨厌。

萧烬安背着手在庭院转了许多圈。

屋檐上鹦鹉蹦蹦跶跶,鹦鹉看他,齐齐歪头,似乎觉得人类异常好玩。

“少爷小心。”

里屋世子妃衣服穿好了,茸茸掀帘,搀白照影出来。

白照影还是不习惯失明以后的行动。走得很慢,腾出来的那只手总想摸摸索索地探路。他眼睛周围泪痕未消,眼睛是红的,眼尾连着脸颊,呈现出朦胧的霞红色。

萧烬安因为这一抹红收起怀疑,又不知第多少次变成怜爱。

吾妻甚是可爱。

因为世子妃今晚也来见客,会面的地方改在茶室。

茶室是仿唐风格装饰,里面有矮几蒲团,可以跪坐。是对外开放的场合,但比客厅舒适许多。

小厨房给崔执简准备了晚饭。

“世子妃,小心台阶。”

茶室外,侍女低声提醒,拉开门扇。

茶室里崔执简起身,两边视线对上时,崔执简眼睛如秋水般明亮。

今天崔小侯爷未着官服,穿得是身玉色直裰,款式普通,料子却是极好的苏缎,崔执简收拾得体面又干净。他拱手与世子夫妇见礼。

萧烬安潦草地还了:“坐。”宾主入席。

侍女把菜品端上来,用小盘盛着,对待不速之客,萧烬安也没让崔执简吃糠咽菜。反而厨下费了好些工夫烹制,小米海参羹,豆皮油菜,卤牛肉,银丝卷,依旧是荤素搭配。

萧烬安目的明确,姓崔的不能白来,他还得配合自己,给世子妃下饭。

萧烬安专心找机会投喂,并不招待。夹起牛肉放进白照影面前的餐碟。

他自是知晓白照影看不见了,觉得给白照影放盘子里犹不够,挪了挪放在调羹,指甲盖大小的牛肉粒。牛肉这东西,最适合病人食用恢复元气。

白照影喝粥时抿到了,咀嚼几下。还当是有外人在,他处于营业状态,萧烬安在演给崔执简。他疲惫地又舀了几口海参羹。

……却在每一口温热的羹品里,都尝到了咸香的牛肉味。

白照影鼻梁酸了一瞬。

前世只有爸爸妈妈这样精细呵护过自己,在他失明以后,临终之前。

白照影不免觉得萧烬安戏演得足,又莫名觉得很心酸。埋头继续吃。

下一口调羹里牛肉粒,改成了掰碎的银丝卷,有些葱香味,很绵软。

白照影强撑着眼泪不会掉下来。

这时表哥开门见山地道:“王府昨晚逮捕嫌犯,阵仗闹得颇大,世子虽说在朝上立了功,崔某却对舍弟的安危很挂怀。”

白照影勺子略微在嘴边停顿。他不吃了,茫然地看两人,看不见,眨了眨眼,眼睫轻颤。

萧烬安语气冰冷,说话无甚顾忌,并且向来如此:“你僭越了,特地来我家管我的家事。”

这两人一见面就掐……不,是萧烬安跟谁都掐。无论把谁放在萧烬安旁边,立马都得发展成锋芒相对的场面。

在萧烬安旁边经历得多了,白照影早已习惯。

他安静地感受局势的变化。却被人碰了碰指节,萧烬安催他吃东西。

白照影艰难地为了营业再吃一口。味蕾惊喜,调羹里不是粥,是鲜花饼,只有馅儿。

他不知道饼皮哪里去了。

白照影哭酸了的口腔里,终于感到些甜。

耳边表哥的嗓音依然平稳,并不被萧烬安所激怒。

表哥的涵养总是很好,但这席话说出来,用词让人听出了悲酸:

“舍弟年幼丧母。不为庶母所喜,又被姑丈厌弃,姑母临终时,再三托付我照顾好表弟。”

“曾经立下婚约,是姑母为表弟后半生谋下出路。表弟另嫁他人,婚约虽然作废,但我的承诺不会收回。”

“我也曾经答应过表弟,”崔执简道,“若他在王府受到苛待,纵使世子不悦,我会挽救他脱离苦海。世子也许不知道此事,但这句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崔执简把话摊开到明处,没有因为婚约的事忸怩,便更见心地光明,又让人挑不出错误。

只是他说了许多,茶室里更为静寂。

白照影机械般又填塞了一口食物,是油菜嫩芯。菜芯咀嚼后吞下去。菜很嫩,几乎吃不到油菜的纤维,像含着包水。

可怜白照影眼睛不灵,脑袋也哭得缺氧,白照影混混沌沌地感觉到,屋子里现在进行着一场并无硝烟的对抗。

表哥注定跟萧烬安打不起来,但表哥今天听起来,越来越强硬。

他强硬起来,萧烬安反更加冷冷淡淡:“你要作何?”

茶室那静寂的空气里,仿佛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

白照影后脊发凉,紧张地,又有点害怕地,在调羹表面勾紧手指。

……他倒并不是担心,萧烬安会突然暴起杀了表哥。

因为看不见,又无法察言观色,白照影没法对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直觉,凭萧烬安的性格,他下一句话会让表哥很不舒服,怎么诛心怎么来。

他又不知道表哥想怎么回击,表哥连皇帝都能劝得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白照影挪了挪身子,很不喜欢他俩为敌的这种感觉,手里的调羹悬着,没再进食。

表哥却砸下一句重话。

白照影勺子当啷坠进碗里。

崔执简:“——我来这趟,为带回表弟和阁下义绝。请世子成全。”

义绝与和离,是古代离婚的两种方式。

后者需要征得两方两家的同意,类似和平分手,前者则不然。

义绝,恩断义绝,夫妻之间发生了重大的伤害事故,事关性命,所以必须将两人拆开。

崔执简一直觉得萧烬安非是良人,若是表弟与世子两情相悦,他不会遗憾,也断不会心里长长久久扎着根刺。

崔执简清润的声音略微带颤:“舍弟嫁给世子,他虽然淘气了些,却完全未私德有亏,在王府并无错处,在皇宫还对世子不离不弃。”

“而据崔某知晓,舍弟被逼到跳楼,如今双目失明,世子未曾告知,便以为崔某看不出来吗?”他是顺天府推官,能胜任,靠得就是这双洞察秋毫的慧眼。

崔执简深谙朝廷律法,出手必要达成解救白照影的目的,还不会给白照影带来后续麻烦。

外人道白照影被逼跳楼,具体细节并不明晰,实际是被萧宝瑞所迫,但传闻多为萧烬安。

无论被谁所害,隋王府不是好地方。

崔执简拿义绝说事,甚至还可以定性为伤害事故立案,归属顺天府管辖范围,归他管,当即就可以用调查的名义,保护被害人带走白照影。

崔执简并没想出这个隋王府,就立刻重娶白照影进门。

他只是在城中听说,白照影被逼跳楼,那种对白照影只能深藏于心的喜爱,催促着他赶紧谋划,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无一失的脱身方法。

甚至于今晚,崔执简在世子院外面,一直备着文翰侯府的马车。

只要白照影点头,行李能全带走,财产都分割明白,绝不会让狐狐再牵扯隋王府第二回。

表哥的这份心意,比国库里的金子还真。

就在几个月以前,表哥对他承诺过,嫁得不开心,他会有一日带自己走。

现在这一天来到了,很突然。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再装乖乖的世子妃,就可以离开大魔王过好日子了,白照影眼眶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滋味难言。

他依然看不见。

但感觉到了表哥灼灼而坚定的视线,他在看着自己,应是等一个回信。

萧烬安应该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等回信。

这两道视线,在白照影想象的加持下,越发使他如坐针毡。

白照影突然低头找调羹,伸手想抓住点东西,找不到,指尖在发颤。

第60章 心甘情愿 当初嫁给我是被迫,现在留下……

白照影不知道刚才勺子掉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摸索, 摸到的是盛海参羹的碗,小碗不大, 可是他对碗的位置没有概念。

白照影碰到了碗的边缘,向上去摸勺子,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碗,在案几上放得很靠边。

白照影手指将碗给碰翻了。

碗里黏稠的小米粥流淌出来,他听到碗边缘触到案台时骨碌碌的响动,他急忙往回撤, 又担心营业失败给萧烬安丢脸。

他最后慌到伸手去托瓷碗。

双手却被另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按在腿上,白照影不能动了。

那意料之中的汤汤水水,并没能洒自己身上。白照影凝然地微微坐直身体。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在外面的侍女听见碗滚落的声音,连忙拉开门扇处理, 开门时响起声惊呼:

“世子殿下,奴婢这就去找烫伤药……”

“不必。”萧烬安沉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侍女进门擦桌子的动静。

萧烬安像是接过棉布,把手仔细地擦拭干净。

白照影看不清萧烬安举动,就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他一只手摁住自己, 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大手将米汤全部兜住。

会烫吗?

应该还是比较烫的。

刚才白照影喝海参羹时, 每喝一口就得吹上几吹。

那么烫的海参羹浇在手掌, 即使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萧烬安也绝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

白照影心房某处, 像是被萧烬安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无端感到困惑, 不清楚萧烬安所作所为的用意,如果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外人看,这戏未免太及时也太过火了些。

白照影身子又不由自主僵硬几分。他放在腿上的手越来越冷。

萧烬安按住他的那只手, 却是火热的。

手和手相接触的地方,温度在徐徐交换,萧烬安那只曾被箭贯穿的左手,成为白照影在黑暗中茫然的时候,和外面陌生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纵使知道对方是个大魔王……

纵使知道,他在骗别人也骗自己……

可是,大魔王萧烬安,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让他很受用。

他眼睛不灵光时,鼻子变得很敏感,白照影闻见了凛冽带着微苦的雪松气息。鼻头轻颤。

茶室因这小插曲的打断,话题中止片刻,然后又再度回到了义绝。

表哥还在等他的答复。

停顿得稍久,崔执简语气里渗出担心,似乎生怕表弟因为对萧烬安强横的顾虑,而放弃了这次机会。

崔执简又提醒说:“本朝律例保障夫妻义绝之后的人身安全,文翰侯府虽不如王府宽敞,到底有你立足之地,你不必害怕,你的舅公舅母也在等你回家。”

白照影的手变得更冷了。

而萧烬安的带着厚茧还有纱布的手掌心,在白照影双手之上,皮肤渗汗,微微收紧。

白照影竟感觉到了萧烬安的手在颤抖。

他不清楚那种情绪的来源,也许萧烬安要突然变坏。

他一边害怕自己和表哥,被萧烬安人格反复时所伤害,另一边又感觉到对方现在透出种,深深的苦恼和不安。

他等着萧烬安说诛心的话,或者阻止自己走。

可萧烬安唯独今晚遇到崔执简时,什么都没多说,倒像是在等待。

侍女在外头禀道:“小侯爷的马车停到世子院门口了,马车有些宽阔,绸缎铺子送样品的货车开不进来。小侯爷可否下令给挪上一挪?”

“绸缎铺子?”是许氏害他表弟的那座铺面,当初绸料里给他暗藏夹带,崔执简微挑起眉梢,声音不大问白照影,“你真开成了那家铺子?”

那铺子是萧烬安投资给他开的。

钥匙还在白照影的北屋,就在床头挂着,跟他在夜市买的那堆小玩意儿一起。

白照影忽然便觉得,自己跟这座世子院,有无形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不好一走了之。

手背正在被萧烬安越发湿黏的手掌碰触到。

白照影心头窒闷片刻,身子向前探了探,案台已经收拾干净了,他凑过去坐回了原位。

他语气真诚地跟崔执简分享,稍稍冲淡哭过整个下午的悲色。

莫名的,说着说着话,音调也扬起了许多分,白照影恢复了六七成的活跃:

“对。表哥。我还在店里主推了许多新花样,可好看了。我保证上京城哪家店都没有这种货色,你待会儿挑几样拿回去,给舅舅舅妈也拿些。”

他手上,萧烬安的手掌颤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狂喜。

白照影被手上动静牵得晃了晃神,就听得崔执简话音带颤,不可思议地问:

“你,不想走?”

白照影说不出自己什么意思,他感激崔执简的谋划,不想辜负崔执简的好意。

但,又觉现在,也不适合离开。

也许他直觉判定了时机未到,而白照影选择相信直觉。

他温和地给两人拉架。

萧烬安要顺毛哄,不能直言,表哥能讲通道理,比较好劝。

他又哆嗦着找到调羹,慢慢的,慢慢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是否递到了萧烬安跟前。

他道了声“好饿”,想让大魔王再配合对戏,手中调羹的重量马上压下来,立刻又被填上了什么东西。

他还来不及品尝,竟莫名感觉到旁边那个大魔王,动作竟有种他形容不出来的利落。

白照影凝然。

勺子递进口中,又是甜甜的鲜花馅儿。

他咀嚼几口,咽下去对表哥道:“是外头的传闻有误吗?我不是被世子推下楼的。世子确实没保护好我,表哥不要生气,待会儿多挑点店里的东西,我拿这些缎子当作殿下的赔礼。”

补贴娘家人可以有。白照影得意。

茶室似乎要剑拔弩张的局面,就在白照影分化应对之下,轻轻揭过了“义绝”这个话题。

***

崔执简空荡荡的马车,走的时候,带走了整车的绸缎。

这些东西又名,“世子殿下的赔礼”。

古代的优质锦缎能当金子交换,世子萧烬安虽冷着一张脸,他家成安成美往外搬缎子,不停地搬,不停地搬……好像不要钱。

负责赶车的车夫惊呆了,家仆也是万万没想到。

来之前,小侯爷吩咐说让他们等待运东西,大伙都以为运的应该是狐狐小少爷的东西。

结果小少爷的行李半件没带走,小侯爷您这是要开绸缎铺子吗,来隋王府进货的???

文翰侯府的家仆边搬运边估算,少说这笔也得几千两,越搬他们越没底,但不搬还不行。

崔家家仆们奇怪的是:

收绸缎的自家崔小侯爷,可他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笼着袖子,若有所思般唇线抿起。

而破大财的隔壁的萧小王爷,胸膛挺得板正,宛如斗赢了的大公鸡。

崔家家仆们惶悚,深深地不明就里,决定这趟回去以后,还是赶紧告知老侯爷,让小侯爷今后别跟小王爷玩了,有点可怕。

崔府跟隋王府距离太近了。不必要急着走,马车载着大批量绸缎,缓缓徐行。

崔执简人就在马车之中,目光收敛,望着车厢内不知道某处,觉得今天这件事,既有欣慰也有心酸,又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狐狐若是深爱他,必不可能迟疑了这么久,他有犹豫。

若是不爱他,嫁得受了委屈,又怎会替萧烬安说话呢?

沉重的马车骨碌骨碌地返回崔府。

马车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街面。

隋王府世子院门外。

世子萧烬安刚在崔执简那边扬眉吐气,他送走了崔执简,世子脚步轻飘,满心欢喜,感觉脚下像踩着朵筋斗云。

世子妃瞧不见世子的仪态和满身喜色,捱到这会儿,方才又泛起满心劳累。世子妃眼睫微垂。

从门口回北屋这段路,又要过许多门槛和台阶。

出门时,是茸茸搀扶白照影到门口的。

要往回返时,萧烬安目光示意茸茸退开,在白照影找手借力时,恰当又不失自然地,将手垫在白照影柔软的掌心底下。

白照影察觉到了,手掌在萧烬安掌中蜷起,被茧子硌得痒。以为可能崔家谁还没走,或者表哥还有后续调查的可能,萧烬安还要做戏。

萧烬安扶着他很稳。

比茸茸稳得多,萧烬安的手掌很有力。

然而用的是左手,白照影摸到了纱布,到底是觉得那块伤不适合触碰。

白照影提醒:“换一只手吧。”

萧烬安却道:“我会治好你。”

“……”

怎么也不知迎面就撞上了这句话,话来得很突然,用语并不华丽,简短且实在,确实这句话,也比什么话都让白照影更想听。

遑论真假,白照影嗯了声,哭腔又冒出来。

却把萧烬安给疼得五脏六腑都宛如错位。

他心中早已把那女医忍冬,天南海北地搜寻过无数遍。

萧烬安压下那点儿怜爱,故意卖惨:“就这只。”

果然白照影只敢抓他的指端,重伤的掌心碰都没碰,使萧烬安美得满心犹如炸开了烟花,又合理地自责,他世子妃对他偶尔冷淡,也许是因为他实在表现不佳。

白照影虽然依旧疼他,可白照影也会失望的。

也对,就是他把白照影害得那么惨。

萧烬安喉结轻颤。

托着白照影的手,更满心柔软,心里不断想着:

——当初嫁给我是被迫,现在留下来是自愿。

我的爱妻呀,哪怕没那么喜欢我了,我也要,让你再对我动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