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陈年旧事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
“我母妃埋在这儿。”
萧烬安这一句话说完, 夜里的风徐徐扬起,乱葬岗密林发出萧萧的响动, 马儿不适应地打了个响鼻,无数道惨白的丧幡在空气里纠缠着。
使得白照影听罢牙齿渗冷。
“王妃她……”
穿林而过的风声犹如鬼叫。
空气里氤氲着湿意,白照影闻了闻,脚底不安地在土地磨动,快要下雨了。
萧烬安背后因风飘飞的纸钱,被昏暗的月色, 照出点点惨白的光。荒野的夜色太过浓密。
萧烬安的面容,在谈及此事时,逐渐变得阴郁起来。轮廓仿佛更为深邃,目光幽暗:
“我年幼时母妃患病, 走得时候,内脏烂尽,吐血而亡。”
“隋王府曾也敬重过母妃,却将她停灵数十日,然后定为恶疾送至京郊焚化。我骑马截下运尸的家奴, 发现母妃连个棺椁都没有, 被张破席子卷着, 夏末尸身已腐化了。”
“他们不是烧她, 是弃她。”
夏末几十天没有埋葬的人,早变成个满身蚊蝇的血人。
萧烬安凝望着乱葬岗某处。
那时他马背载着尸身胡乱地跑, 小小年纪, 尚不知晓发生何事, 亦不知为何身边的至亲,对他突然转变成冷淡的态度。
母妃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他将她暂时安放在这里, 双手刨土挖了坑,在坑上做了记号,江川月在死后快两个月,方才被儿子找到安顿入土。
白照影在乱葬岗惊惧地想象这一幕。
又是阵风吹过来,乌云更稠密几分。
萧烬安低沉着嗓音道:“那时我猜测,母妃是被害的,她身后有事情,她从来都瞒着我。”
“我追查了整件事,查到我并非隋王之子,至于母妃内脏烂尽和呕血,也不是身患恶疾,而是因为这桩内情。”
毒杀……?
白照影心弦绞紧。
倏然想起倚山听泉台那场心肝宴,那时萧烬安反应剧烈,他不是对动物内脏过敏,而是被触到了他的心理阴影。
但究竟这是不是投毒,萧烬安没有细说。
大片乌云笼罩住月亮,夜风更急。
白照影只觉得乱葬岗降低了许多度。
风声虽拨乱了萧烬安的嗓音,但是他的话依旧很清楚:“母妃并非出于本意。而我的存在,确实挡了许多人的路。”
隋亲王的位置,虽不掌实权,然而万户食邑,怎会不令人心动?
许氏的阴毒嘴脸尚在眼前。
仅仅是一个许氏,就足以毁掉萧烬安半生,而萧烬安既称挡住许多人,恐怕跟他结下的都是生死之仇。白照影茫然看自己的脚尖。
不是生气了吗?那说这些作甚?
难道杀人弃尸之前,还要剖白一下,自己变成个魔鬼的理由?
白照影有些狐疑地抬起眼帘。
可我并没与你结仇,是你总不放过我……
恰逢萧烬安的视线,正垂眸凝视自己,他的面容浮起一层掩藏不住的悲色。
白照影知道些萧烬安所受过的苦,见到萧烬安这种反应,到底还是存着一丁丁点怜悯,他恐惧淡了几分,桃花眼微微抬起,视线与萧烬安缓慢而深入地接触。
他竟发现大魔王表情逐渐变化了。
夜里稀薄的光,照出萧烬安温温沉沉的视线,自己正在被他望着,如同那晚在浴房被萧烬安用衣服包裹时那样。
那视线像带着温度。
烫得白照影脸颊到耳根再次烧起来,忽以为无所遁形,低头只想嗫嚅,让他别这样看了,看得人毛毛躁躁的。
萧烬安忽然在眼前道:“因为我身边危险环伺,你必须远离我一阵。”
“不准问,也不要想,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就像当初不认识我时那样。”
这提议美得快让白照影怀疑,萧烬安是不是又故意放出话,试探自己的忠诚。
白照影求之不得,但不敢胡乱答应,桃花眼骨碌碌转动,小心翼翼地反试探,低声说:
“夫君不要我了吗?”
太委屈了,像小猫将要被抛弃似的。
白照影垂头。那反应仿佛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地扼住萧烬安的心脏。
萧烬安心口窒闷,喉咙里,早已顶上想安慰少年的千言万语。他怎能忍心不要白照影?
所做的全部,也都是为了白照影。
可他控制住自己,没有抱紧少年,也不去摸他的脑袋。
萧烬安用尽平生耐心和温柔,在不为人所见的乱葬岗,他好声好气跟白照影商量着说话,嗓音好听得令人心痒:“离开我,别管我,先答应我,好不好?”
骤然因为那声“好不好”,白照影觉得耳尖熟透。
萧烬安的声音像长在他耳朵里,挠一挠,再挠挠……使白照影热烘烘地打了个激灵,着魔似的,正待点头。
而此时,乱葬岗树林草木忽然窸窣。
两只猫头鹰从枝杈飞起!
许多拉弦的声音划破黑夜,继而羽箭飞出,白照影余光里瞧见自己两侧有箭支划过。
他恐惧地生怕被冷箭钉穿后心,脚步踉跄几下,他忽被萧烬安用力摁进怀里,身体狠狠撞上了萧烬安的胸膛。
白照影眼冒金星。
再抬起头时,视线映入萧烬安铁青的脸。萧烬安额前浮起一层汗水,唇线紧紧抿着。
白照影讶然地后退了半步。
羽箭穿过密林击倒丧幡、钉穿木牌、陷入土包……顷刻间乱葬岗被箭雨激得狼籍一片!
数十支火把亮起来了。不是鬼火。
白照影回身——有许多蒙面人。有的手持弓箭,还有人提着刀,冷兵器寒光乍然,刺得白照影眼睛发痛。
白照影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直觉来者不善。
这时听见萧烬安闷哼一声,将带血的箭拔出来,攥在手掌。
白照影方才发现刚刚萧烬安按住自己,为他挡去那阵箭雨,萧烬安掌背硬捱了支羽箭,箭镞穿透了他的手,血沿着手臂蜿蜒而下,渐渐汇成条小河。
萧烬安脸色更差了几分。
却不等白照影反应过来,他用另外一只未受伤的手,纵身提起白照影,将人拽上马背。
白照影视线一下子从低到高!
马背上很硌,白照影仍未习惯,可并不等他准备妥当,萧烬安就用力抖起缰绳。
那马匹后足十分有力,马儿无所畏惧,居然硬撞开个蒙面人的身体,给包围圈撕开条破绽。
“驾!”
骏马踏地奋力奔跑——
眨眼工夫,就与这片橙红色的火光拉远距离。
蒙面杀手们惊觉,目标竟在中了支毒箭以后,还能做出如此反应,纷纷见鬼般提刀愣怔。
为首的杀手啐出口血沫,他诨号狂龙,正是刚才被萧烬安纵马撞翻的那个。
他们这组织叫狂龙会,是个上京城的流氓团伙,跟许侧妃的大哥有几分酒肉朋友的交情。
本来狂龙会不敢招惹锦衣卫,更何况刺杀隋王府世子,这位爷比道上混的还更有凶名。
偏偏财帛动人心,狂龙收到根金簪子,得有半斤那么重,并且许家大郎承诺,只要事情做得干净,之后许娘娘还重重有赏。
于是狂龙被金子催壮了胆子。蹲守世子院等萧烬安出城,果然让他等到了!
如今刺杀已经干了,萧烬安在城中有名的记仇,一旦将他放回城里,接着就是他率锦衣卫们复仇,狂龙会必然被连根拔起。
狂龙顿时汗毛炸立,已经能想象到锦衣卫牢房里面有百般酷刑,狂龙精悍的身子颤抖,面孔肌肉不由抽搐几下。
狂龙抖声:“追……快追!他带着个人,在林子里,跑不快!”
“就算那乌头草涂得毒性不够,他也不可能半点儿影响没有,妈的,老子就说买毒药不能讲价钱,还他妈可能不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蒙面人纷纷提刀追赶。
***
月亮不多时冲破乌云,又钻进去,光线晦明不定,马匹疾驰在乱葬岗。
马蹄踏碎枯枝碎叶,在荒林里发出噼啪响声。白照影坐在前头,枝枝叉叉犹如鬼魅,不仅在他眼前横斜,还会不时伸出根猝不及防的枝条,挂住头发或衣服。
白照影的衣袍被枝杈勾住,拉力险些将人带下去。
他当然赶紧俯身趴在马背,抖腿想把树枝甩开,被萧烬安狠拽了把衣摆,衣服发出唰啦一声破裂。而白照影睁开眼睛,见到的是萧烬安血痕未干的手。
伤口又撑裂了。
白照影被那鲜红色狠狠刺中。
却不知萧烬安是个什么意思,怎会再救自己呢?
他脑海杂乱地随马蹄声理不清头绪——无事不必相见,弄走壁虎,带自己出城来乱葬岗,又将自己救下……
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格分裂的症状又回顾了许多遍,以为萧烬安性格分为暴戾与温和。
身后有个刺客也骑着马,只刚追他们近些,就被萧烬安挽起缰绳控马侧身,避开道粗壮的横木,引得后头急追的刺客不知情况,脑袋狠狠撞上木头,人摔下来,怕是颈骨已断裂了。
却并没瞧出多少温和,大魔王依然心狠手辣。
白照影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继甩开刚才那名追得最紧的刺客之后,形势似乎略有好转。
后头的刺客在乱葬岗密林稍有迷路,暂时没追上来。
白照影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大魔王穿燕居服,身上没有带刀,还受了伤,没有什么赢面,能甩开刺客都是造化。
皇都上京城子时夜禁,看月亮的位置,应该还能赶得上回城。
白照影眼睛紧紧落在眼前萧烬安那只手背,手背有个血洞,血肉模糊,他暗暗吸了口气,看见就觉得痛。
只盼马儿跑得再快些吧……
离开乱葬岗范围,就是官道,这会儿还有进出皇城的车马,刺客必不敢当着那么多百姓,肆无忌惮地行凶。
白照影眯起视线,对那只手背不敢看,又忍不住再看一眼。
却发现那只手在微微松开缰绳,指端轻颤。
萧烬安垂头贴在白照影耳边,嘴唇似乎翕张了瞬,不知说得是何言语。
白照影扭过身子,想查看萧烬安的情况。
然后,见萧烬安从马背摔下!
第52章 情比金坚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谢谢你……
骏马在荒林内长嘶一声。
马匹停步。
马儿发现竟将主人摔下马背, 它顿住脚步,颇为不安地在地面刨土。
白照影不会骑马, 哆哆嗦嗦在马背撑起身体,本还想是否要挽起缰绳,幸好,马停了。
远处依稀有橙红色的光点,追兵未绝。蒙面人在树林中徘徊。
白照影回头打量萧烬安,这浓密的夜色中, 发现萧烬安肢体幅度不大地动了几下,那动作十分微小,人还活着。
白照影犹豫了瞬间,在救与不救萧烬安之间, 不多时脑海已有了回答。
要救。
——没有萧烬安,他无法返回上京城。根本不认得路,流落在荒郊野外,遇上悍匪或者猛兽,也完全没有生还的可能。
更何况那个血洞……那支箭!
萧烬安替自己挡了支箭。
还有刚才他让自己答应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继续在他身边会有危险之类的, 难道不是在试探自己吗?
白照影咬咬牙。
忽觉得还有许多事没问清楚萧烬安, 情况紧急, 他哆哆嗦嗦爬下马,马儿太高, 而他动作太过生疏。下马时他方才发现, 自己的脚尖一直竟套着马镫。
白照影再度涌起阵不是滋味, 动作更急,他踉跄地摔了个屁股墩,然后坐到地上。
骏马无辜地看着他们, 马儿经验丰富却连续摔下去两个人,马匹躁动地摇晃着尾巴。
此时乌云中出现一瞬月光。
萧烬安面孔已完全惨白,额前覆了层汗水。
但那汗水不是热的,冰冷而潮湿,萧烬安体温下降了几度,他的身体既沉重又僵硬,眼睛还紧紧闭着。
白照影抬起萧烬安的胳膊,发现他手背上的伤口,边缘鲜血没有凝固,反倒是要腐烂了,伤口吐出青白的液体——箭头有毒!
白照影心头狠狠颤抖。
虽不知萧烬安中了什么毒,箭支要置他死地,箭上涂得毒,必是剧毒。
白照影颤抖地缩回手,对生命的本能怜惜,他生怕沾上毒血。
却在手掌放下萧烬安胳膊的瞬间,瞧见萧烬安眉心痛苦地骤缩。
白照影手在半空中凝住,变成又将萧烬安那只带血的胳膊托住,托起来,他想给萧烬安把毒血挤出,看看萧烬安会不会稍缓过来些。
“……”
可是他发现萧烬安使不上力气。
原本象征着力量的被肌肉覆盖的手,如今像尚有弹性的石头。
血肉模糊的手背让白照影很不适。
他害怕见血,但还是咬牙,用力帮萧烬安挤压伤口的毒液。
萧烬安眉心紧紧皱起!
唇线抿得更紧了,上下唇片几乎失去血色,发出声痛苦的闷哼,他有了一瞬间的清醒。
萧烬安睁开双眸。
因为毒性浑身麻痹不便动弹,萧烬安看见远处点点橙红色的光,是火把。然后他眼神涣散地凝望马背,从白照影掌心抽出手。
白照影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手掌。跪坐着,吃力地半扶萧烬安,疲惫又惶恐地歪了歪头。
萧烬安屈起指弯,指着那匹马,让白照影走。
曾经多少次设想,继位之前会遇到性命之忧,萧烬安没想到竟会来得那么早。
他也想多陪伴少年一段日子。
他甚至现在还搞不清来杀他的是哪一路,来自诸皇子还是隋王府……没有人想让他活,无论谁都对自己下得是死手!
少年不应该被牵累。
萧烬安最后透出了几分真心。
他要把他的世子妃映进眼里:白照影头发有点儿乱了,单薄的衣服被树枝划破,看起来有点儿狼狈。
偏他鼻梁精致,鼻尖小巧,神情灵动。
萧烬安爱极了白照影永远鲜活的模样。
在生死离别之际,方才狠狠地感受到活在世上的意义,原来能和心上人厮守红尘,乃是这世间莫大的幸福。
萧烬安嘴角用力地弯起。
原本打算欺骗白照影到底,话到嘴边的那声“走开”,却变成用口型,干哑地道了声:
“保重。”
——抱歉没有机会说声心悦你。
——再见了,我的世子妃。
——谢谢你来到我身边,让我知道这世上,还会再出现一个人,很爱我。
萧烬安的手掌垂落。
那马匹有灵性,在萧烬安的指引下,垂头呼哧呼哧地向着白照影乱拱。
马儿叼起白照影的衣袖,不停示意他爬上马背。
马儿似乎也感觉到主人沉甸甸的托付,像是有些急躁,马背下沉,它甚至要跪在白照影跟前,屈起腿弯让他爬到自己后背。
可白照影忽然砸下两颗泪珠。
心底牵动了股无由的痛,白照影五脏六腑绞得疼!
曾经他称他是大魔王,怕他杀了自己,怕他犯病伤人,怕他滥用私刑,怕他随意捉弄……
他害怕他,但萧烬安这时要救自己的命。
曾经无数次对萧烬安的恐惧,都因为生死之际这一声“保重”被全部击溃。
白照影哽咽着。
他以全新的眼光审视萧烬安,发现对方其实仅仅是个,几经多方磋磨锻炼成的促狭鬼,浑身长满了敏感刻薄的保护色。
马儿急切地哼叫。
此时远处许多颗橙红色的火光,追命似的亮起来。
狂龙的嗓音回响在乱葬岗,歇斯底里地道:“我看见他们了,宰了他俩!!!”
蒙面人骑着马纷纷冲过来!
***
一线灵光破开白照影混沌的灵台。
白照影急中生智。
他在顷刻间想到了两个成语:金蝉脱壳,老马识途。
白照影推开黑马拍了拍马背,对马儿用力一指,指向了乱葬岗荒林深处。
这里是萧烬安母妃葬身的地方,萧烬安必定常来探望,每次都骑着马,马儿对这片丛林很熟悉,甩开追兵不成问题。
那马果然看懂了白照影的意思,刹那间扬蹄狂奔!
马匹带起宛如霹雳般的马蹄响动。
马儿掠过去了。
白照影用力托起萧烬安的躯体,带着他,就近往灌木丛里一骨碌。
那灌木丛茂密,底下紧挨着个深坑,往恐怖了说,可能里头曾躺过被人挖出去的尸骨,或者正待埋人也说不定。
狂龙等人越来越近。
白照影害怕极了。
在他的角度,能看见深坑外几名蒙面人反射着光线的刀刃,刃口凉薄冰冷。
白照影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连抽噎都忍住。
他用手捂住萧烬安的嘴,害怕萧烬安突然迸出声音,又不敢捂得太紧,生怕萧烬安断气。
深坑里灌木的枝枝叉叉,轻易间就刺穿了白照影单薄的衣服,有点痛,白照影却没有挪,只是眼泪又无声冒出几颗。
狂龙提缰在原地逡巡片刻。
狂龙的马蹄距离那深坑很近,仿佛火把再高一点,就能照进坑底,照出白照影明显会反射光线的雪白衣服。
“老大,马到林子那边去了,这马跑得真快,还追不追?”
“追,不能让他们回城。他活着,我们就都完蛋了!”
“可我看这马跑得太快,不像是身上带着人的……”
白照影心头猛颤!
他使劲把身体下沉,与萧烬安再紧贴几分,不敢暴露目标,两人几乎重叠地嵌进深坑。
冰冷的雪松味将白照影堙埋住。
这味道也比原来降下许多度,白照影悬着颗心,却越发收紧了指骨。
狂龙在深坑外面,马匹提着缰绳转了个圈。像他这种地痞流氓,其实只靠下三滥的手段,配合一股子狠劲儿,都并不是什么高手。
狂龙的骑术不佳,眼看就要误打误撞,马失前足出溜进灌木丛里面了。
如果被发现了呢?
白照影不敢想。
他屏住呼吸,不由攥萧烬安的衣服,攥得死紧。
白照影在脑海历数所有让他快乐的事,想缓解这种可怕的折磨,数茉莉花饼,一块茉莉花饼,两块茉莉花饼……
“那茉莉是从宫中来的。”
白照影凝然。脑袋里突然撞进这一句话。
然后深坑外头,狂龙猛抽马鞭,狠狠地道了声:“赶快追!兵分两路,包抄这俩人逃跑的方向,妈的,就算我拿六十文钱买的乌头草是假货,也不至于跑这么快吧!”
杂沓的马蹄声噼里啪啦。
几十名追兵冲过去之后,橙红色的火光渐渐黯淡下去。
天幕的乌云遮蔽住月色。
白照影从坑底出来,咽了口口水,凝视着蒙面人们远去的背影,接着鼻尖上,砸下颗豆大的雨珠。
……
夏秋之交,正是上京城的雨季。
伴随着嗡隆嗡隆的雷鸣,雨水淅淅沥沥地降落。
不多时,白照影身上已经湿透了。
前世白照影恨不能被关进玻璃温室里待着,生怕他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喜欢看雨,却从没有淋过雨。
如今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
泥路湿滑,萧烬安的身体很沉重,他比他庞大不少。
白照影背不动萧烬安,就把他胳膊架在肩膀拖着,这样子根本走不快。并且边走边摔,雨水沿着两人的身体不断滑下,身后萧烬安的脚划出两道水沟。
看雨时,雨是如水晶丝网般美丽的,淋雨的心境则是大不相同。
白照影起初还能强行告诉自己要坚强,后来就开始小声哭,边哭边走。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浮想联翩 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老者痴然地想着,是否成家也有助于疯症恢复,这是医学方面对疯病又一补充治疗手段。
他毕竟是眼看着病人从患病到康复的,陈应容既有成就感且动容,嗓音苍老道:“好。”
成安把老大夫师徒两人送出南屋。
洒在门上的冷雨声,因为开门而响亮了瞬,屋里是干燥温暖的,外头雨声则是又密又急。
萧烬安在成安出去时备好了刀。
他单手拔出刀刃,寸余长的刀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眼眸轻闪。
因为想到今后自己不在家时,白照影必然还要与许氏他们几个人打交道。
萧烬安眸光中的杀意越积累越多。像是骤雨过后的池塘,杀气如水般漫出来了。
使得成安收伞回屋时,迎面就见到殿下执刀虎视眈眈望着自己,成安还以为又做错什么事,招惹殿下动怒,成安连忙请罪道:“属下万死!”
“如果刺客没杀死我,会怎么办?”夜幕里,萧烬安犹如自语。
成安被这话给问得一怔,原来殿下并不是发难自己。他稍微松了口气。
成安仰头:“会着急……然后跟雇主复命。”
刹那间萧烬安的刀反射出一片寒芒。世子的腕子转了转。
成安眯起眼睛。
在萧烬安杀意毕现的姿态里,竟福至心灵地悟出他们殿下的意思:“如果雇主是许氏,殿下平安归来,杀手并不安生,也会跟着回来——杀手就在隋王府!”
话音刚落,萧烬安已掠出南屋。
第54章 新仇旧恨 “不怪……不怪瑞儿。他还是……
午夜。
战战兢兢打马从乱葬岗回来, 有一股绝望感席卷了狂龙。
他们追杀世子夫妇,却发现萧烬安那匹马简直不可置信地快, 不多时就脱离他们视线,像是对乱葬岗丛林无比谙熟。
紧接着,大雨下起来了。
雨水立刻冲刷干净马蹄印,抹去了最后可靠的线索。
狂龙心知纵虎归山。这萧烬安绝对不是个捡回条命,就能与他们两厢安好的角色。
所以狂龙进城以后,欲与许家大郎告知情况, 这回惹上大事了!
他还打算拿这事儿敲许大郎一笔,狂龙连说辞都想好了:
这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经此事件之后,狂龙会就休想再在上京城立足, 他想多要点钱跑路,避避风头。
当然,如果许大郎不答应,他就把许氏的金簪主动交给萧烬安,改投隋王世子, 由不得他不答应。
狂龙以为盘算得好, 不过是损失了个住处, 等萧烬安息怒忘记自己再返京, 还能守得云开月明。
他站在隋王府的角门,打着伞, 带着两名喽啰敲门。深夜未燃灯, 狂龙只敢叩门环, 而不敢发出声音,哪怕他在乱葬岗有意收敛,并没让萧烬安听到他的音色。
“砰。砰砰!”
敲门声混合在雨声里。
声音穿透稠密的雨网, 正在传进王府内部,狂龙在心中又琢磨了一遍话术。
其他参与刺杀的喽啰们,都远远地坐在隋王府所在的墙根底下,这些流氓出身的人,很不讲究,像滩烂泥般瘫坐。
隋王府的地界很少有来查夜禁的士兵经过,长弓箭矢随意摊散。
“砰砰砰!”
可能是雨声太大,狂龙敲门也有些急了,心头开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什么大事。
忽而天幕电光急闪,狂龙心脏嘭嘭直跳,心悬在嗓子眼儿时,门开了——
角门徐徐开启。
门缝先是一线,透出里头黑黢黢的人影,门缝越来越大……
门扇的左右两边完全撑开时,门里边是萧烬安森郁的轮廓,恰逢闪电再次照亮了整个黑夜,映得狂龙视野里到处都是片失真的亮色。
狂龙的眼睛与萧烬安堪堪对上。
此时他没蒙面,摘了黑布,但穿着夜行衣,他仰视,萧烬安则居高临下。
对视的片刻狂龙就已经丧失了所有底气,他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台阶,滚进泥水里,两只脚不停前蹬,他的人就在慢慢后退。
狂龙还想装模作样问:“你是……谁?”
绣春刀刀锋指着他,划开他衣襟。五福金簪当啷滑落,也滚进泥水里。
萧烬安唇线抿着,像是很轻的嗤笑了声。
那种丝毫不必顾虑力道的随意感,使狂龙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陷于对方之手。狂龙喉结猛颤。
此时萧烬安根本不必审问谁。狂龙早已不敢再耍花样,他从跌坐于泥水,改成翻身跪在雨中,整个人好像是只匍匐的王八。
狂龙拜倒求饶道:“世子殿下!小人罪该万死!请殿下看在小的上有八十小儿下有七岁老母份儿上,饶了在下一命,放过在下一马!”
他说着将五福簪子拾起,用双手捧着托举递到萧烬安眼前。
此时他改变思路,决定纵使许家大郎没给钱,也要转投隋王府世子那边了。
“这根簪子是许娘娘给小人的……”狂龙道,“许家兄妹委托小人杀殿下,小人也是拿钱办事,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得罪殿下。”
“小人愿意作证,小人愿意指控他们,小——小……”
那个“小”字的尾音,化作一口浓稠的鲜血呕出。
狂龙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里扎进去一把刀刃。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与曾经被他残害死的人对调,死亡的阴霾剧烈地蔓延开来,临死前的狂龙痛苦、嚎啕,直到声音被雷雨掩盖。
狂龙成了一具尸体,彻底没了声息。
而那毒妇的金簪,萧烬安看都没看,更遑论碰它一下。他恶心。
隋王府院墙底下蹲守的十几个流氓,不多时也被成安成美制伏。
都是些城中的渣滓,姐弟俩出手并无顾忌。即使是要他们的命,反而更有种为民除害之感。
稳定了局面以后,两人方才回世子跟前复命,各自手里提着几柄长弓,弓正是在乱葬岗密林袭击世子夫妇的那些弓,箭头正是涂了那假毒药,箭支有着微微泛绿的箭头。
成美将弓箭递上去:“殿下请看,这些弓箭皆有编号。确是军器。”
萧烬安眸光晦暗了瞬,接过弓柄,看它上头的刻印,有批次和制作它师傅的姓氏,以及它分派往哪支队伍。
许氏的兄长乃是纨绔,嫁妹之后,得了许氏资助,捐了个低阶武官。他想搞到弓箭,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朝廷对军器有着严格的管控。
为了让这场刺杀更有把握而动用军器,是违反朝廷律例,疑似谋反。恰属于锦衣卫的管辖范畴。
萧烬安在雨中甩去刀刃上面的鲜血,向后转头,恰迎上角门里一双与许崧娘肖似的眼睛。
许茁年过四十,穿一身轻甲,身形比萧宝瑞魁伟。
许茁拄着柄大刀,尽管他奋力挺直身体,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然而他嘴唇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率领府中近百名家将,还有他带来的许家子弟,就站在角门里,与萧烬安对峙。
雨幕幢幢,夜幕森森。
许茁自知漏出大破绽,绝对没有活路。
他此番也不管什么尊卑规矩,萧烬安必须死。
许茁强提起口底气,嗓音穿透雨声,颠倒黑白道:“世子欲刺杀庶母,世子疯了,拦住他。”
话毕许茁仗着兵力绝对占优,动用人手迅速封锁了萧烬安的退路,人群在萧烬安的身边围成圈,使他无法突破重围寻找援手。见萧烬安插翅难逃,许茁稍有了底气。
这几年许茁依然混账,但好歹也算是在军中,平日里不得不装模作样的操练,寒来暑往,许茁以为自己练出了些功夫,甚至还有了得意招数。
许茁将手里的刀,双手握住刀柄横过来,刀刃向前。
他早已盘算妥当,杀死萧烬安之后,要把他的尸体喂给野狗撕咬,看不出本来面目,所以更坐实他是疯症复发导致殒命,没有人会在意他是怎么死的。
至于他那个世子妃……据说长得还行。
他必让他分不到王府任何财产,还要再给他另寻个好“归宿”。他知道上京城有许多贵族有不为人知的癖好,喜欢嫁过人的,喜欢死了丈夫的。
许茁自以为将未来许多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分神只在一瞬间。
天幕间陡然又亮起一道闪电,照亮了整座隋王府。
闪电过后,到处是轰隆轰隆的雷鸣。
许茁再收回思绪,仿佛是在电光的掩饰之下,不知何时,萧烬安已从几十步开外,坚决地劈开条血路直抵许茁的面前。
绣春刀的刀背下压。
许茁双手握刀,却已招架不住,他被萧烬安只用力气就封住攻势,并且用得还只是单手,许茁顿时满头冷汗,得意的招数哪儿能使得出来?
狂龙的尸体还在雨地里,许茁物伤其类,已经被恐惧攫住,满心冰凉。
许茁完全没想到,萧烬安能有那么强的力量。
但如果萧烬安愿意跟他分享,许茁就能死个明白——萧烬安一切出手狠毒与不留余地,与他们兄妹当年的加害息息相关。
许茁胳膊颤抖。
大刀的刀柄是木质的,只闻咔嚓一声断裂,大刀当啷坠地,许茁跌坐在泥水里。
许茁眸子痛苦骤缩,眼里映入萧烬安的面孔,与十年前那个稚气又无辜的少年世子重合。
是他们砥砺出萧烬安,成为无坚不摧的利刃。
现在萧烬安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一寸寸缓慢迟钝地割断。
许茁痛苦却无法发出哀嚎:
“啊……嘎……格啦啦……”
“你不该自作聪明向我动手,如果你再明智些,应该跑。而不是拖下水,祸害你们全族。”
萧烬安延长了许茁的痛苦,许茁的表情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萧烬安抽刀了结了许茁。
他眸光再扫向许家其他子弟时,周围只有雨声,再不闻其他任何声音,不论是许家的人,还是依附许氏的王府家臣,全都怔在原地,像哑巴了一样。
此时就在隋王府角门外长街,有列队伍由远及近,来者各披着蓑衣,手执火把,火光隐约能映照出蓑衣之下,光芒绚丽的飞鱼服。
段莽来到萧烬安附近时,连忙滚鞍跪下,再起身撑伞站在他身后。
其实早在决定今晚这场行动时,萧烬安就已递出去消息,让薛明去刑部请批捕文书。
他先杀人,然后文书到位,只不过时间略有颠倒,手续滴水不漏。
敬贤帝多疑,尤其对于军事格外敏感,许氏兄妹挪用军武,可以说狠狠踩中皇帝的逆鳞,又碰巧落进了自己的手中。
更碰巧的是,许家所有儿郎都聚在这里。
曾经他们的目标都是想杀他。
而如今,萧烬安反过来遗憾道:“谋反罪名连坐。”
***
锦衣卫与许家的人缠斗在一起!
闪电映照出交撞的兵器,耳朵里是密密麻麻的雨声。
萧烬安撑着伞,外头局面已定,无甚意思。
他往王府庭院的内部,芙蕖院的方向走。
谋反连坐,祸不及出嫁之女,他知晓许氏并不会因许茁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尽管如此,如今他要杀许氏也再简单不过。
但他想看看,当许氏得知至亲惨死时,她也会伤怀吗?
这些年,萧烬安把旧事追查得七七八八,唯独他母妃那场缠绵数载的重病,到底怎么得上的,他查询一直未果。
是谋杀还是巧合,仍有疑点。
所以萧烬安还想看看,当自己突然出现在许氏眼前时,她会不会露出点儿,其他的反应。
他怀着这种想法踏进芙蕖院。
在雨幕里,在水榭下,略有讶异的是没瞧见那个总把自己装饰得满头珠翠的侧妃,而看到的是个头发蓬乱的女人。
光源从许菘娘背后照过来,使她正面显得憔悴,唯有轮廓镀着层暗光。
许氏也早就在水榭上望见萧烬安,二人面对面时,她失魂落魄。
许氏干涸的嘴唇略有翕张,她并没有求饶,这回没有诅咒,也没有逃跑。
她在绝对的优势之下,意识到自己筹谋十年已经败了。
她颤抖着嗓音,失神抬眸,宛如机械般刻板地重复道:
“不怪……不怪瑞儿。”
“你杀我,而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许氏的嗓音讲到最后泛起阵哭腔。
萧烬安打着油纸伞的右手,在伞柄握紧几分,伞面水珠抖落。
在世上有人牵挂是幸福的,有一个瞬间,她让萧烬安想起自己死去的娘。若母妃活着,同样也会为他事事谋算牵挂。
近来萧烬安被白照影泡软了心肠。
对方是蛇蝎毒妇,即使如此,她能从此改过自新,放她一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萧烬安微微仰起头。伞面雨珠倾落。
可他正欲启唇。
世子院里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是个满脸是血的侍女,那侍女惊呼道:
“——救命啊!二公子闯进北屋里,提剑要杀世子妃了!!!”
第55章 得失之间 那瞬间萧烬安想不到任何事。……
天地间雷鸣接连不断!
大雨依然在下。
萧宝瑞手里握着一把剑, 那剑是他从芙蕖院主屋墙壁上摘的。当年隋王曾是战将出身,它是被父王挂在墙上束之高阁的武器, 然而依旧锋利非常。
哗啦——
他那剑仿佛自带股凌厉的剑压。
他竟劈断了世子院庭除的石桌!
他的嫂子,世子妃白照影,正在满目苍白地围绕那石桌躲避,然后惊讶地发现,石桌竟从当中断开了。
轰塌声仿佛在世子院大地炸起道雷。
王府的众下人想去营救,奈何萧宝瑞跟世子妃距离太近了, 拿得乃是把旷世利器,众人反而不敢妄动。
这位王府二公子,行事向来荒唐悖谬,谁也不知晓萧宝瑞竟然没疯!他竟还混进世子院。
隋王的那把剑太冷厉了。
一片冷光划过, 所到之处,物件必切口齐整地断开。
白照影刚淋了雨,又被吵醒,脑袋还昏昏沉沉,就让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府二公子, 提着把剑追杀到现在。
白照影爱玩, 但这种捉迷藏一点儿也不快乐。
石桌断开, 他便转头躲在树后。
粗壮的海棠树干快到合抱, 他逆时针绕,萧宝瑞提剑逆时针追, 剑锋寒芒犹如索命鬼, 白照影生怕被那把剑斩成两段。
萧宝瑞这会儿也慌了神。
双手持剑, 他只顾挺剑乱斩,头顶还有道道闪电扰乱他思绪:“杀……快杀……”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
这些日子萧宝瑞找了个替身,替他装疯卖傻逃避读书, 又勾结术士诓骗母亲一点钱财,好让他在城中肆意玩乐挥霍。
这些日子过得好不自在,无人拘管,马球也看得,青楼也逛得,日日流连风月,与城中无数纨绔帮闲等厮混……
他诈许侧妃的几百两银子,都够在城中另安个家了。
他这趟深夜回来,就想偷偷见替身一回,给替身补点儿银子,让他再装几个月傻子。
这计谋两全其美,拴住娘的心,解放他的身,萧宝瑞都对自己拍案叫绝。
怎知,这趟刚进芙蕖院,还没摸进小院里,就听见角门那边两方交战,有人告诉萧宝瑞,他舅舅全家都被锦衣卫正法了。
那些锦衣卫不正是萧烬安的人?
萧宝瑞以为疯子犯病,又继续听人说,萧烬安独自撑着把伞,往芙蕖院走。
萧宝瑞登时头皮发麻。
谋害萧烬安的事,他虽没亲自沾过手,但具体内情,他在倚山听泉台那晚,早听得真切,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娘筹谋未成,惨遭反噬!
娘毕竟是娘……
萧宝瑞脑门子一拍,摘下隋亲王的宝剑釜底抽薪,要杀那疯子心爱的世子妃白照影。
可是他真的不会用剑,更没杀过人,天地间暴风骤雨雷鸣闪电,亮得吓人,响声唬人,萧宝瑞双手哆嗦,出手就失去准头。纵使下定决心,行动犹带软弱。
更何况他最近日日熬夜,脚步都有些发飘。只仗着剑好,胡乱地照着白照影砍。
两人围绕海棠树,追逐数合。
萧宝瑞思绪已成一团乱麻:
“娘,杀人……我杀……”
“你别跑,我宰了你!”
那树堪堪只够他俩追逐,瞬息出错,世子妃必死。庭院里到处都是呼喊声。
忽然萧宝瑞停了,晃了晃神。
而白照影却未停,竟绕树绕到他跟前,还以为对方用计,吓得魂飞魄散。
白照影转身就跑。往庭院外面跑。
幸好对方并非有意停留,所以反应没那么迅速,萧宝瑞反手一剑到底迟钝,只斩断了白照影背后大片发梢。
但白照影后背一阵热辣辣的烧灼……好痛。
必然是流血了。
他看不到伤口,死亡的恐惧感犹如灭顶,这时他吓得哭也哭不出来,在生死之际反而没掉眼泪,只是狼狈地往庭院外跑。
庭院尽头有一级级石阶。
石阶沿着小山山势铺就,通往世子院的飞仙亭。
白照影没有去路,只好往山上跑,萧宝瑞在后面追,底下的侍从侍女惊慌失措地跟随。
登台阶时,白照影在雨声里,分辨不出身后萧宝瑞脚步远近,他不敢看,奋力爬到亭子。
萧宝瑞像个鬼魅似的跟着也爬上来了。
萧宝瑞手里的剑,白照影距离稍近些方才看清,那兵器淋过雨,在月光中闪着寒芒,白照影不敢小觑。可这亭子四面透风,竟毫无他藏身之地。
祠堂!
白照影想到了那个祠堂,那祠堂里头有门闩,门还尚且结实,只要他能把萧宝瑞关在门外一瞬,后头的侍从侍女,就能动手把萧宝瑞拦住。
白照影逆着草木,往飞仙亭背靠着的小山更深处钻。
树枝扎得他痛,萧宝瑞的剑划开一片树丛。
白照影满心慌乱,祠堂小门就在眼前。
这门平时不锁,它所在罕为人知,看到门板结实,白照影稍微有了底气。
只需比身后萧宝瑞快个十几步……
白照影奋力拔腿,推门,迎面是股未散尽的檀香气息,早晨奉上去的祭品尚在,地上还有两三个窗帘钩。
可是这一天情况的变化迅速竟让他难以适应。
他欲迈过门槛转身。
却在门槛绊了一跤,坐到地上,面朝大门跌坐,从正面迎上提剑的萧宝瑞,吓得他两条小腿拼命往回收。
他没有退路了……
祭堂只有四余平米。
他的后脑顶上供桌,贡盘哗啦作响,江川月的牌位跟着不安地颤动。仿佛神魂不宁。
老王妃送他铺子,白照影从没想过打扰老王妃的清净,他只想保命,可是萧宝瑞那一剑劈下来了!
白照影藏进供桌里面。
盘盏顷刻间纷纷摔碎。糕点果品滚落满地。供桌断成两截。
白照影藏在另一边,而江川月的牌位摔下来,就摔在他的手背,使得白照影万分惭愧,吓得把那牌位抱在怀里。
祠堂外头点亮洞彻天地的电光。
萧宝瑞逆着光线,有空洞失神的双眼,可怖极了。
萧宝瑞嗫嚅着:“我要世子妃死……疯子会伤心……杀你……我杀你……”着魔似的往白照影腹心猛刺。
白照影慌乱地在地上一滚。
身子压过碎瓷片,他疼得滚起身,满身都是斑驳的血痕。
他到窗前,用力推开窗子看见隋王府的湖泊,旁边萧宝瑞又要刺过来一剑。
白照影无路可躲,于是闭眼翻窗,竟从那十丈左右的高空跳下去!
山上山下的侍从全都僵在原处。
世子院同时爆发出呼喊:“世子妃!!!”
***
雨太大,水面未溅起水花。
萧宝瑞见人跳下去,没了目标,这才茫然地回头。
他手掌冰凉,握着剑稍有回魂,方后知后觉自己竟将萧烬安的世子妃逼到跳楼。
他手中宝剑当啷坠地。
在不间断的雨声里,满心慌乱极了。他应该挟持白照影,而不应该伤害白照影,他这样虽给萧烬安带来惩罚,也救不了自己的娘。
他反而闯下泼天大祸。
如果说许家从舅舅到表哥表弟,皆已死在萧烬安之手,萧烬安绝不会留自己。
他刚才对得是自己嫂子出剑,即使萧烬安杀了自己,也并不会违反法度,更何况那疯子什么时候遵循过法度?
萧宝瑞自幼被许氏娇养,遇事不多,经事时考虑也不周全。
这会儿他对着窗,只见许多侍从侍女纷纷下水救人,萧宝瑞全身都在颤抖。
他惊恐地喃喃自语“不是我”“我没错”……又痴然地喊“娘”,又不知许氏现在的情况,萧宝瑞已经完全丧失了主心骨。他回头,眼睛里映入萧烬安的轮廓。
萧烬安目眦欲裂,眼里渗满血丝。
萧宝瑞心知完蛋,腿软闭眼吓昏过去,他洇湿了裤管。
此时萧烬安根本顾不得保持距离的事。
他听见白照影遇到危险,满脑子想的都是保护少年。
他从芙蕖院赶来,可是他只晚了一步,他追随萧宝瑞上祠堂,只进门见到萧宝瑞的背影,然后就见翻窗跳出去个人影,是他的世子妃。
——白照影抱紧他母妃的牌位跳下山了……
那瞬间萧烬安想不到任何事。
他与这红尘世界的联系,仿佛顷刻崩断。
他无须延时获得感伤,而是骤然被抽走了神魂。
他甚至都意识不到应该对萧宝瑞愤怒。
没有多余的情绪,他提刀变得痴然。
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窗下的水,萧烬安走过去,对窗下目不转睛,脑髓如疯狂燃烧般,大脑在灼痛,他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成美把白照影拖上岸。
他的世子妃从上往下看,小小的可怜的一团。
萧烬安看到那小人影儿浮出水面,方才稍稍回了魂。
只是白照影不动了,萧烬安慌乱得险些跟着跳下去,又堪堪稳定心神收住脚步。
他要下山。
偌大个身子,刚才交手时底盘稳健,如今却踉跄不稳,出门这几步显得跌跌撞撞。
萧烬安狠狠地踩中已经晕厥过去的萧宝瑞,他举起绣春刀,刀锋对准了萧宝瑞的脖子。
刀尖落下。
萧宝瑞昏迷中似乎意识到危险,狼狈地抽搐。
此时祠堂里有动静,有人上来。
那人进门时脚步很轻,人形佝偻,身体穿着件青布道袍,神情落寞。
隋王……
隋亲王嗓音不大,道了声:“烬儿。”
隋王缓缓跪在老王妃的祠堂。
就在江川月原来放灵位的供桌前,隋王的出现,中断了萧烬安的动作,隋王嗓音喑哑道:
“王妃,你已不在十年,烬儿文采武艺依然能够冠绝上京,若你还在,应该会很欣慰吧。”
“我对不起你们母子,闹出今日的局面,我一直缺位,是我治家不严,也是我教子无方,烬儿要杀,那便杀我吧。”
祭堂很小,雨声虽大,并没有把隋王的声音掩盖住。
隋王给萧烬安当了十年慈父,纵使后来情分断了,隋王站在许氏那边。但隋王常年修道,鲜少直接参与家宅争斗,连露面都很少。
他仍未绝情到让当年的父亲,下跪乞求自己。
正如他看到许氏爱子情深时,想到自己的母妃一样。
逼他成魔的人,竟赌他身上还有人性。
萧烬安刀尖停顿片刻,刀口冷星闪烁,若他执意要杀萧宝瑞呢?
他也在赌,隋王的这份愧疚是真是假。
萧烬安将刀尖下压几寸——
隋王神色巨变:“为父愿将这蠢货发配至京郊田庄反省,你在一日,他便碍不着你眼,永远让他登不得王位如何?”
再度被一股无法言喻的绝望感攫住,萧烬安嘴角微微提起。
他赌输了。
第56章 吾妻可爱 虾须帘床上躺着的世子妃,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