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宫廷晚宴 “我就是,想让夫君,陪我………
皇帝的嗓音不大, 但是在安静的环境里,再被空旷的殿堂拢音, 实在显得多出了七八分的庄严,听得白照影冷汗直冒。
有谁能料想,这个果砌小山会坍塌?
水果散落满桌时,水果能做成造型的秘密方才揭破,最里层是琥珀色糖堆,果切是被先蘸上糖浆, 然后粘在了糖堆上。
糖砌果山,乃是宫廷风雅,不过也不太结实。
但白照影却没心思再好奇它。
皇帝的问话当然要有回答,但他们这桌宗亲, 无人认得白照影,纵使是有人能通过隋王世子,猜测出旁边坐着的是他家世子妃,但谁也不愿意得罪萧烬安,索性都装作锯嘴葫芦。
隆庆殿沉默更甚。
皇帝却掀起眼皮。
因为罕见地得不到回应, 反而激发了皇帝的好奇, 他淡淡地嗯了声。
白照影浮在表皮的冷汗, 使他浑身像根根针扎似的。他即使不承认, 手里也还捏着那枚罪魁祸首的葡萄。他在脑海中琢磨君前失仪的危险指数,觉得可以说大, 也可以变成小。
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个错误吧, 他乖。
白照影正欲启唇, 偏偏还是晚了半步。
老皇帝的好奇转化为不悦,表情变得严肃。
殿内不知是哪个皇家子弟先吓得磕头:“皇上息怒!”紧接着胆小的就跟着应声虫似的,接连道:“皇上息怒!”“陛下息怒!”“皇上龙体保重……”
于是这回好像不生个气, 就连皇帝都下不来台。
白照影在心中暗道小错变成了大错,因着刚才萧烬安的吓唬,他对皇家的刑罚深深恐惧,不免开始哆嗦,颤抖着张开嘴唇。
白照影干哑地道:“启——”
低低的认错声却被萧烬安中断,世子殿下连眼皮都不抬,嗓音冷冰冰的:“我不吃橘子。”
白照影讶然地收了声,桃花眼翕张了几下。因为这道话音,许多人眼睛从白照影身上,转移到萧烬安的身上。
那隋王世子满身矜贵华服,面容被正红色衬得昳丽,而又因为他那股疯劲儿,显得格外桀骜。
萧烬安不太满意地觑了眼散落的果品。
他像是只对白照影一个人,补充说:“葡萄我也不吃。”
白照影怔怔的,这时转了转掌心的葡萄。
……萧烬安刚才,是以为自己要给他剥葡萄吃?所以才把水果山给弄塌了的?
老实说,这是个美丽的误会。但白照影还真就经常干这种事儿。
洞房那晚,他就投喂水果,刚在车厢里还要投喂橘子,萧烬安皆无甚兴趣。白照影低头。
而两人这一前一后的言语和行动,使得在场者,未免自然而然地联想起来,以为这不过就是件小事儿:
——是世子妃想给世子剥个水果,世子不吃,而已。
那些跪在地上喊“皇上息怒”的人,这时方才发觉有点过了,堂堂大虞天子,要是为了这芝麻绿豆大小的事生气,岂不是可笑?
跪着的人,逐渐变得如跪针板。袍服之下,腿根哆嗦。
坐着的人,却因为这点儿小事,见微知著,以为世子妃在隋王府地位低下,竟然不得不靠讨好萧烬安这个疯子苟活。舆论的风向逐渐改变。
而萧烬安这时又慢悠悠地来了句。
不咸也不淡,没说给他们听,但也不避讳他们听,不胜其烦叹气:
“你不能老实一会儿,宴会吃得,表演也看得,都依你,别闹我。”
白照影想了想,嘴角微微下撇,以为萧烬安嫌自己烦。纵使是美丽的误会,他心头也像是被小爪子给挠了挠,敢怒不敢言,委屈巴巴的。
而其他贵胄们,却暗暗再度转了想法,甚至于有些惊叹。
因为这话就不是世子不在意世子妃,而是很暧昧了。
——想来萧烬安能忍过谁?
十年前宫廷大宴,萧烬安刚刚患病,七皇子萧明彻当堂取笑他,两人言语交锋,七皇子说不过,旋即脱口而出一声“没娘养的疯子”,被萧烬安直接将他的头摁进盘红烧狮子头里。
狮子头全都被挤得滚落出来。七皇子脸上沾满红油。
七皇子的母妃丽娘娘,简直要当场撕碎萧烬安。却被萧烬安那股“接近即死”的疯劲儿,吓得愣是没敢动,灰溜溜带七皇子走了。
六年前他带侍从小成安入宫廷,小成安不认得便服的三皇子,而没有行礼,被三皇子敏感地误以为瞧他不起,扣留了小成安,结果萧烬安知道,掀了三皇子府。
还有两年前九皇子的爱犬……
对,那狗子至今瞧见萧烬安,就夹着尾巴跑路。小狗小短腿蹦跶蹦跶,可笑得令人心疼。
萧烬安可谓是人嫌狗弃。
如果唯独全都依他的世子妃,这真有点儿让人活见鬼。
王公贵胄们不免又把好奇的目光投回白照影这里,世子妃面容姣好,一双桃花眼,也不知是礼服衬得,还是自带妆感,眼尾眼角泛起薄红。
这样的一对新婚夫妻,单从面相来看,众宗亲不由微微点头。
此时敬贤帝在主位上颔了颔首,目睹萧烬安跟白照影这番互动,不过是夫妻逗趣,怎能有生气的理由?
敬贤帝反而眉头舒展,一扫方才的愠色。
皇帝要说话时,隆庆殿又默契地落针可闻,敬贤帝目不转睛地审视萧烬安,深陷的眼眶,露出几根笑纹,到底是因为萧烬安听了他的话。
“你将世子妃带来了。”
却也不等萧烬安回答,敬贤帝直接点名白照影:“是白家的长子?”
眼瞅气氛没那么紧张,白照影态度自然了许多,行礼点头。
替嫁的事,请整个上京城大夫的事……早就提高了白照影的知名度。敬贤帝虽然在宫里,同样也有所耳闻。
敬贤帝略微思忖,褶皱的眼皮抬起来,声音微冷:“朕知道些传闻。以为是个不省心的。”
这是在敲打白照影。闹得满城风雨,不得恃宠而骄。
因为带着皇帝多年养成的威严感,这句普通的话,也令白照影心头一蹦。还是要生气么?
却不想皇帝转了话锋,打完一巴掌,给了个甜枣:“世子近来颇有长进,引导规劝,你功不可没,看着倒是夫妻和睦,就连小小水果也记得分给他吃。你是惦着他的。赏。”
那赏字方落,大太监何其乖觉,立刻捧上两盘金锭。
小小的金疙瘩泛着灿灿的光,映入白照影的眼睛,手笔非常可观。使得白照影很是咋舌。
而这场庆典,经这番高高低低起起落落,终是暂告一段落,老皇帝先回养心殿,退场了。
***
敬贤帝前些日子,还把五日一次常朝改成十日,每次不超过一个时辰。朝会尚且如此,庆典更不可能捱到最后。
老皇帝摆驾退场,隆庆殿终于开始有些低低的说话声。
宗亲们仿佛是皮球轻泄了口气,在宴会上寒暄、议论,分享最近的所见所闻。
到后来,低声议论变成高声谈笑,隆庆殿更加热闹,正襟危坐的贵胄变成各种姿态都有。
也有些从刚入宫就憋着没出恭的男宾女宾们,这时也都零零散散地离席,因为皇帝不在,他们出门,不需要给谁打招呼。
宫人们早已把白照影那桌收拾好。
而白照影也慢慢从惶恐的心绪摆脱出来,刚得到两盘金子,既是皇上赏的,今晚肯定已平稳度过。
他还惦记着夜游皇宫观光的事,觉得主角攻受都出现了,主线必定是依旧在推进的。那场战事也许旦夕而至,自己这个世子妃,最多也还能再坚持十几章。
该游还得游,今后就没机会了。
白照影心随意动,正欲起身,发现旁边还坐着个大活人,感觉自己应该跟萧烬安说一声。
但他又怕萧烬安不准他出去玩。
白照影琢磨,然后在心中定好了计策,决定就到外面上个厕所。
他只在厕所附近小小地溜达一圈,走安全的地方,不走远。
白照影很容易就说服了自己。
他慢慢吐出口气,表达“上厕所”的意思并不很含蓄,他指头轻戳一下萧烬安,白照影心一横,他想要这回赌萧烬安讨厌自己,于是乎小声央求:“夫君。”
他顿了顿。见到萧烬安注意到他,又把声音再放软了几分,并且微微倾过去半边身子:
“你能不能陪我出个小恭……”
白照影确定,自己已经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这么丢人的话,只有他俩听就够了。
果然众宾客没有多余反应,只是见到白照影凑到萧烬安跟前时,还以为是他们夫妻叙话,并没有谁刻意探询。
但就是这短短的一句话,在两三个呼吸间,白照影再次将萧烬安心潮掀起了几层。
萧烬安看起来很平静地,微抬起眼帘,实则却在琢磨这个请求的含义:
陪白照影出恭,他不认路?他多大了?
他知不知道,他干得这事儿,但凡人超过十岁都干不出来。
萧烬安手放在一盏冰凉的酸梅饮,他没喝,指腹细细地在杯沿摩挲。
到底是白照影疯了,还是自己又发疯了,萧烬安艰难地理了理呼吸,他默然朝白照影微微挑起眉梢,让他再说一遍。
而白照影则被这种态度,吓得有点心慌,拿不准萧烬安会不会当堂对他发作。
白照影赶紧转了个口风,脑子有点短路,他随口胡乱道:“我就是,想让夫君,陪我……”
——少年有断断续续的声音,欲说还休的语气,被隆庆殿粲然灯火映照出的满目碎光。
他要自己陪他。
哪怕刚才,他还那么吓唬过白照影。
萧烬安忽被掀起心潮,变得克制不住,心潮有势头趋向于滔天巨浪。
而萧烬安死死地握着碗沿,克制着。对白照影的心思直白,还有他对自己那份锲而不舍,气得瞬间就想把琉璃盏捏爆,翻搅的心绪在胸膛撞击,他阵阵窒闷,简直想喷出第三口血。
萧烬安不知是花了多大的耐力,方才将那股无名火按下。
见白照影似乎还在不知死活地等他回答,萧烬安咬牙切齿地朝白照影摆了摆手,字字道:
“你、自、己、去。”
结果白照影得令,连忙一溜烟儿地跑了,庆幸对萧烬安反向激将成功。他如愿以偿:
“好的夫君,没问题夫君,我绝对不会惹事儿的。”
隆庆殿内,灯辉映入杯口,酸梅饮映出萧烬安英俊的眉目。
萧烬安莫名奇妙地淡淡怅惘。
第32章 更具风姿 萧明彻仔细注视白照影,只觉……
果然不出白照影所料, 隆庆殿宴会现场并不设净房,想要解手就得往更远处走。
这正中下怀, 白照影当然不嫌路远。
他一路出隆庆殿,沿御道向东漫步,夜晚的皇宫别有一番意趣,上面是深蓝色的夜空,乱洒密密麻麻的满天星斗。底下衔接着宫殿建筑群高低错落。
前世即使是身体康健,也不能够看到夜里的皇宫, 毕竟景点开放时间已经过去了。
所以白照影越稀罕就越想看,不免多走了几步。
按说在隆庆殿殿外侍奉的小太监,应该将白照影拦阻住。
但不知怎的,今晚殿外东边侍奉的太监尤其得少, 稀稀落落几个,白照影又不了解情况,还以为夜里本来当值的人就少。
白照影糊里糊涂地散步出了龙光门。
龙光门外,是一条南北走向的窄道,虽然幽静, 但目之所及, 能看出人更少了。
这段甬道完全没有亮灯, 唯有月色。
两侧是朱砂红色的宫墙, 被夜幕染成了深红紫色,红得竟有点儿血腥气。
而白照影穿行其间, 终于有点心虚, 就算是出多长的小恭, 这会儿也该回去了。
他打定主意,刚刚旋身要走。但是听见后面有声音,他不知道是谁, 得赶紧避一避。
白照影加快了脚步。
而情况就莫名其妙地变成,白照影在躲什么。
他放轻呼吸紧跑几步,见到片没着灯的平房,这些房室规模不大,他穿行在廊道之间,看到的全是紧闭的绮窗,不知里面是何景象。
白照影累得有点儿跑不动了。
他手扶着腿喘了会气,额上沁出层汗水。因为躲藏片刻,并没遇到危险,他那根绷紧的神思,未免逐渐懈怠下来,白照影再度被好奇心占据上风。
他步子挪动,忽然听见身旁绮窗里,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屋里面黑着灯,但有动静。
是谁呢?是什么声音呢?
白照影屏住呼吸,站在外头仔细地听了听,那声音从微弱到消失,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他正想走开时,里头的动静似乎又明显了许多,感觉是有谁正在整理衣服。
今晚他们穿着的圆领袍可谓十分华丽,衣料里面织有金银丝,质地较为坚硬。这种衣服摩挲起来的声音,尤为明显。
……可能是哪位贵胄衣服没穿好,怕丢人,所以才在这里偷偷更换吗?
他这样想,觉得也没什么不对。
下午成美和茸茸帮他穿外衣时,他就觉得,这礼服又系带又盘扣怪麻烦的。万一里面是个比他还不好意思让婢女服侍的少年,说不定他还能帮帮忙呢。
白照影手按在门框。不由自主,想往里推推看。
但就在这时,身后有一只净白的手,不轻不重地按住门框。
月光照在这只手的手背,手指修长,皮肤莹润得仿佛美玉。
手的主人阻止了白照影开门的动作,却刻意避开了白照影同样放在门框上的手。
白照影眉心略紧。
他向后扭头,整个人恰撞进崔执简的视线。
表哥身穿靛青色圆领袍,领口胸口和两肩,同样布满锦绣。他头戴纱帽,将碎发拢紧,仪态温润且庄重。
偏偏今天没对白照影带笑,反而还很严肃,崔执简板着脸教训他道:“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哪个屋子是你能随便窥探的?立刻回去。”
崔执简语气深沉。
因为关心则乱,不由拿出在顺天府审犯人的态度,将总爱在他跟前装痴卖娇的白照影,着实给吓了一跳。
白照影呆呆的,有点儿不适应,本来看到表哥还很兴奋,结果迎面就挨了顿吵。
他扁扁嘴,眼圈儿倏然泛红。
才刚出现的泪光刺激到崔执简,他连忙对白照影转变语气,在瞬息间变化成慌乱和惶恐。
夜色圆融了崔执简倏然更迭的表情,崔执简关切担忧。
崔小侯爷无奈道:“狐狐。宫中水深,不宜久留。”
对面的少年这才没那么委屈。
情绪排遣干净,人也变得懂事起来,白照影方才回忆,刚才在龙光门外黑漆漆的甬道里,他听到的那阵脚步声,很有可能就是表哥的。
原来表哥为了提醒自己,见自己出门,悄悄跟出来,怕自己人生地不熟犯忌。
白照影这时理顺了前因后果,胸中泛起一股暖流,觉得表哥真是待自己特别好。
他感激地对表哥深深揖礼,因为浮现起后怕,更觉崔执简很照顾自己。
白照影眼睛亮亮的,顷刻间绽出来个笑,仿佛在表哥面前变成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谢谢表哥,我知道了。我马上就走。”
崔执简眸光温和,既已做到了提醒,他先行离去,脚步很疾,有点像怕烫似的。
从隆庆殿跟随至此,崔小侯爷拢共就跟白照影说了两句话,但至少走了二里地。
白照影越想越觉得领情,又连忙告诉自己,这不是在逛景点,他真的该回去了。
白照影原路返回。
可是,就在这时——
***
从廊道的转角处,倏然窜出一道人影。
月光只能照进半边过道,有个身影突然出来,他的身形庞大高挑,影子黑黢黢的。并不能看清楚面容,但绝对不是宫中太监打扮。
白照影忽被吓了个激灵!
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对方竟向自己扑过来。
那双张开的手臂,仿佛要将他困住,因为感受到陌生人的气息和热度,白照影忽然觉得危险,转身就跑。
结果他跑,那人就追。
白照影慌不择路,却也不敢乱喊,毕竟身在皇宫,他就只能不停地加快脚步,想摆脱那人,脚累得像灌了铅那般沉重。
忙乱间,白照影早已彻底失去了方向。
他只知两边划过朱红色的,一堵堵高耸的围墙,却既不知自己刚才误闯了什么地方,更不知,身后到底是谁追他。
隆庆殿在哪里?再跑又会到哪里?……
明明记得是沿着甬道返回的。
眼前的环境却跟来时截然不同,也许是走错了路,甬道尽头不是龙光门,他彻底找不到隆庆殿。
而眼前由远及近,那端有悬挂着的,一行行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宫灯。
灯辉给白照影染上层亮色。
既已经到达了有光线的地方,后面那人应该再不会追他了吧?
果然追逐者脚步渐缓,白照影已走入千灯之下,他的心里渐渐涌现出几分底气,白照影气喘吁吁地回头。
然后,他感觉身体骤然僵硬,脚像是钉在地上,因为看清楚来人的面孔,而长久地错愕。
是……七皇子。
萧明彻于千灯之下,再度靠近白照影一步。
此处宫殿,乃是宫中一处盛景,名为千灯楼。
楼前悬挂灯火千盏,灯光随晚风款款摇曳,灯火错落的光线漫洒在白照影的红衣,锦绣反射华光。
衣裳的瑰丽并没能掩盖白照影本人的容色,只做锦绣添花,让他更为明媚。
傍晚在御道马车上面匆匆一瞥时,萧明彻只瞧见白照影大致形貌。
入席时,两桌相距得远,萧明彻也依旧没能看清楚。
而现在,萧明彻仔细注视白照影,只觉得视野骤然变窄,三魂丢了七魄。
他勉力咽了咽口水,方才堪堪找回神智。
萧明彻一边思索,白兮然曾言自己有个相貌平凡、性格平板的嫡兄,一边分神不知餍足地打量白照影汗湿的额头,因奔跑半张着的口,吐出未能匀停的喘息。
那气息应该是柔和香甜的。
萧明彻喉咙干哑极了。
白兮然不染纤尘的清贵形象,在萧明彻心中打了个折扣。白兮然对他撒了谎。
七皇子暗暗将这两兄弟相较,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何况,宴会上,萧烬安对白照影如此与众不同,这世子妃是世子的心头好……
萧明彻痛恨萧烬安,便越发对白照影产生浓厚的兴趣。
他又想起白照影,从宴会离席后,专往黑处里钻。
萧明彻用旖旎的念头揣摩白照影,自是以为白照影做得是跟人暗通款曲的事。如此貌美的世子妃,被那疯子日夜磋磨。
疯子必不懂得怜香惜玉,而美人自是想要换个人疼爱自己。
况且据说坊间传闻,疯症可能会影响房事,世子妃恐怕房中寂寞。
萧明彻竟越想越以为有理。
既然误打误撞选择了同一处地方当野鸳鸯,白照影找别人是找,找自己也是找,他也算是深谙风月之事,便索性陪陪这位可怜的堂嫂。
萧明彻自诩风流,拿捏着美人喜欢的路数,含蓄地暗示,朝白照影拜道:
“下午在御道唐突了世子妃,在下不胜惶恐。”
“世子妃应该早在堂哥那里听说过我,不过,堂哥这人幼年时害过病,说话总是颠三倒四的,世子妃恐怕比我更清楚……你的那些苦衷,我也清楚。”
话毕萧明彻又往前半步。
距离缩短到仅剩几尺。
在千灯映照下,七皇子眉眼上挑,将白照影柔嫩的嘴唇尽收眼中,觉得句句说进白照影心坎里,暗中志在必得。
谁知却吓得白照影连忙再退。
油腻腻湿漉漉的感觉,再度浮现上来。萧明彻放光的眼睛虽然只是在看自己,但好像让人感到隐约有种耻辱。
白照影浑身都不舒服。
七皇子不是讨厌萧烬安吗?
既然连世子都不待见,那他跟自己这个世子妃套什么近乎?
白照影无暇细思量,慢慢地,步步后退,远离那种让他不适的感觉。
而萧明彻似乎受到什么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向前。
似这般拉锯了十几步之后。
白照影的鞋帮磕在千灯楼前一块翘起的青石砖角,石头戳中了他的足跟,白照影眉头微皱,接着一屁股坐在青灰色的砖面。
萧明彻伸手欲捞。
第33章 宫闱旧事 “你满身血液都是脏的,霸占……
这一次, 看到那双朝自己伸过来的手,即使是坐在地上, 白照影依旧向后退了两步,屁股和脚后跟都好疼。
白照影再度想起《宅斗之庶子欲孽》主角攻的设定:
——前期萧明彻情人无数,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
可能那个变渣为宝的爱情故事,还没能彻底展开,主角之间羁绊度不够,白兮然对萧明彻的影响也不够。
所以自己现在遇见的, 是尚未进化完全的主角攻,随时随地乱发情的渣男版主角攻。
终于想明白为何萧明彻的眼神,让他感到难受。
白照影遽然打了个激灵。
未来的皇帝还未让皇后拿捏住,而自己不巧成为, 即将被萧明彻猎艳的猎物。
眼前那只手的指尖,堪堪要碰到自己,白照影莫名嫌脏。
他的鼻尖抽动,刚想是不是那就稍微丢点人,索性将事情闹大, 他讨厌萧明彻。
可是这时身体倏然一轻, 他觉得后脖领子揪紧, 视线正在被迫抬高。
白照影心神不宁了瞬, 居然有人提溜他,像提溜猫似的, 提起来了。
白照影回头望去。
雪松味先盈满鼻头, 竟给夏季增添了抹清凉肃杀气, 萧烬安正敛眉看着他,然后放开手。
白照影立刻没站稳,在地面踉跄几步。
看到萧烬安的那刻他是害怕的, 因为他刚才还答应萧烬安,绝对不会惹麻烦,可谁知他从承诺到闯祸,前后竟不到两盏茶的工夫。
白照影低头,能看见萧烬安的广袖,萧烬安抄着手,没说话,不是很高兴。
一种没法解释的为难感攫住白照影。
其实,他仅仅是出来转一圈,真没想到又会招惹到七皇子。
白照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无论如何,想赶紧认错。
怎知自己分明是摆出要道歉的态度,却使得萧烬安的脸色,顿时比刚才还阴沉了七八分。
萧烬安眉眼暗下去,满身森森然然,正红色衣服上面绚丽的龙纹,都好像狰狞的野兽。
白照影抿了抿嘴唇,变得不明所以,怎会突然就来气呢?
这种压迫感,使他向后再退了几分,萧烬安表情更加难看,就快要淌黑水了。
白照影莫名其妙歪了歪头。
这一点小小的困惑,彻底激怒了萧烬安,使他动作先于意识之前,拉过白照影的胳膊,将两人之间分开的那点儿距离强行弥合。
白照影忽被拉了个踉跄,鼻梁砸在萧烬安的胸膛,撞得他鼻酸。
旋即心慌不已,心脏乱蹦,手也在抖。
“夫夫夫……夫君?”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是因为乱跑才对自己发作。他还在想,接下来会不会挨揍,以为萧烬安还会再惩罚自己,萧烬安却凝住了。
萧烬安眸光幽邃,咀嚼着白照影那个后退的举动。
此时白照影后面就站着萧明彻。
半步退回,白照影的人就与萧明彻接近几分。
而萧明彻眼眸豁亮,似乎脑海有某些龌龊想法被印证,从牙缝漏出道很轻微的笑声。
因为这一连串的反应,萧烬安肺腑燃烧起一把大火,他不为人知,被火势炽烈地炙烤。
刚才少年匆匆离开隆庆殿,他变得烦躁。自己在隆庆殿也没能呆上多久。
他出门寻找少年,对方又突然躲避自己,萧烬安心脏犹如悬于高空,像随风忽上忽下的。
萧烬安再度归咎为自己的疯病没完全治好。
既已有了理由,萧烬安半数同自己和解。
他把反复无常,自相矛盾,全都蛮横地归咎于复发疯症。
疯了就什么都能解释。
所以他既不能容忍白照影纠缠自己,同样更不准白照影忽冷忽热。
萧烬安将白照影单臂困住,摁在怀里不能动,感受到白照影略作挣扎,像落水的小鸡胡乱扑腾,最后发现徒劳无功,白照影只能趴在自己肩膀,折腾累了。
桃花甜香萦满襟怀。
萧烬安嘴角微弯起个弧度。心绪略有平静。
然后他把锐利而挑衅的目光抛回给萧明彻,使萧明彻身体打了好几个哆嗦。
萧明彻后背寒透。其实只是动了动绮念,根本还没碰到隋王世子妃,可是萧烬安的眼神,就像是要用眼刀,将他一刀刀凌迟似的。
纵使他对白照影更起兴致,到底还是不敢表现。七皇子委顿下来。
于是收起满身狎昵的态度,如同傍晚在御道那般,萧明彻再度规规矩矩对两人行了个礼。
七皇子操着口华丽的男中音恭敬道:“我在宫中随意漫步消食,见到世子妃,觉得他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人,无意间追逐堂嫂许久,堂哥是否误会了?”
堂哥,堂嫂……
世子,世子妃……
外人看来,他们是一对,他是自己的妻子。
白照影是在万千默默路人里,与他生生牵扯出来的一道联系。
是所有人远离自己背弃自己时,硬要赖在他身边的那个。
萧烬安心绪在混乱和平静间来回跳荡,最后低头看了眼怀中。
怀里白照影见只是被抱了抱,没什么后果,还以为是萧烬安跟七皇子关系不太好,又想拿自己做筏子,嘲笑七皇子猎艳失败。
白照影勉勉强强,觉得逻辑差不多能说通,心稍微放了下来。
虽然害怕大魔王,但更厌烦大流氓。
白照影想明白了,配合地回抱住萧烬安,抵着萧烬安的胸膛抬起小脸,桃花眼水濛濛的。
他一边跟萧烬安道歉一边说:“对不起夫君,我出完小恭想到附近走走,不小心迷了路,所以迟迟没回隆庆殿。还得麻烦夫君亲自寻我。我再不会这样了。”
话毕白照影尽量想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显得更亲密些,在萧烬安衣袍上阵阵乱蹭。
紧挨着大魔王的感觉并不太好。
但至少还有好闻的雪松味,和专属于萧烬安的一点点铁锈气息,能暂时缓解白照影的紧张感,白照影最后没词可说,就在萧烬安身上埋头。
拿大魔王对付大流氓,以毒攻毒,卓有成效。
这次是白照影头一回,从萧烬安的脸上,看到明显的满意的表情,他明明挺直了身子,却显得很放松,仿佛刚才的满身阴戾,都慢慢烟消云散。
白照影暗中松口气,庆幸过关,可喜可贺。
暗中庆幸的还有萧明彻。
萧明彻眼见萧烬安出现,自然是没胆量再做逗留,他匆忙地拱了拱手,然后正欲开溜。怎知后背骤疼,挨了萧烬安狠狠一踹!
萧明彻毫无防备,整个人飞出去。
七皇子身体重重地撂在青石板,那硌得他最痛的地方,正是方才绊倒白照影的青石砖角。
萧明彻惨呼失声。
察觉到被萧烬安攻击,萧明彻满脸愤怒,趴在地上,整张脸瞬间涨红。
想来他堂堂敬贤帝爱子,天潢贵胄,也是行过冠礼的成年男子,怎得让萧烬安如十年前那般,说动手就动手?
萧明彻正欲反击,痛斥萧烬安不讲道理。
偏偏萧烬安这个疯子,如今逻辑格外清楚,嗓音渗冷:
“千灯楼光照充足,你是正面见过他的。”
“老七,你明知道,他是你堂嫂。”
萧明彻心思完全被戳破,倏然间身体僵硬一瞬,像是正面被人扯开了遮羞布,暴露出他那难以为外人道的念头,完全理屈词穷。
萧烬安在千灯映照下磨了磨牙。
紧接着,又是一拳砸下!
***
“护驾!护驾,七殿下和世子爷打起来了……”
“快快!快把他们分开!”
“来人啊。”
喊人来的那个,自然不会是白照影。
自从开打的那刻起,白照影就被萧烬安远远丢出战圈,他既不敢声张,更没本事阻拦。
白照影满心慌乱,眼睁睁地看着萧烬安,痛揍了本书男主。
并且萧烬安不仅打,还是打着自己的名义,针对七皇子刚才对他那场冒犯,狠狠教训他。
这下白照影可能永远也脱不清楚这场干系,要被主角攻记恨一辈子,白照影想起自己后半辈子就惶恐不已。
在那惶恐之外,有细微的快意,刚才他差点儿被碰嫌脏那会,确实盼望着有谁能替自己出头。
白照影心情复杂地望着这场架。
萧明彻本身就失了先手,哪怕之后仗着怀有武功想翻盘,依旧被萧烬安狠狠地摁在地上。
萧烬安在他左颊和下巴各打一拳,萧明彻脸上开花。
惨叫声音越来越大,萧明彻终于被打得失去了风度。
千灯楼附近,萧明彻安排的那些负责给自己望风的小太监,见到自己主子被打惨,呼救的声音更大了,盼望守夜的禁军能快些赶到。
但其实也是自作自受,萧明彻私会佳人之前,早早安排人把这片区域内的太监宫女侍卫,统统支走,帮手不可能这么早就来。而萧明彻已经快被萧烬安打废了。
可能两人之间的恩怨,根本就不止这几桩。
萧明彻肚子上又挨了一拳,感觉不能善了,知道萧烬安这也是对他们少时到现在,重重矛盾的报复,既然打不过,自是什么话诛心就把什么话往外说。
自以为言语就能像刀子,萧明彻把他听到的那些传闻抖搂出来,字句都往萧烬安身上捅:
“——萧烬安,你娘不守妇道才生了你,你霸占着隋王世子的位置,还来参加端午宴,是还动了什么妄念?”
“我劝你趁早熄了这份心思,你满身的血都是脏的,你根本就不配在这世上苟活,我要是你,我就现在去投金水河!”
“萧烬安,你这个孽种,孽种……”
萧明彻的嗓音本来就辨识度很高,穿透力也很强。
而这几句话更是爆出猛料,令人想不听清楚都不行。
此时白照影忽然想起许氏所说的那声“孽种”,心思逐渐了然:
世子殿下,他,不是隋王的亲生儿子吗?难道这就是隋王府,阖府对萧烬安苛待的缘故?以前他认为老王妃必定是个很端庄的女人,老王妃为何如此?
白照影满心惶恐地琢磨,疑团重重,越想越想不明白,只觉得背后还有隐情。
打斗声依然不止。
萧烬安那边听到萧明彻这番胡话,早已经动了真怒,眼前闪过抹凛冽的杀意。
这时,守夜的禁军终于来了,隆庆殿宗亲贵胄闻声赶到,丽妃听说自己的儿子挨打,跪求皇帝做主,于是才刚歇下的敬贤帝被一架肩舆抬过来……
敬贤帝远远命令道:“住手。”
第34章 再次问心 原来大魔王不完全是个大魔王……
闹到皇帝出动, 小事又变成大事。
萧明彻太过乖觉,眼见人围得越来越多, 他把那些诛心的话,全都咽进肚子里,急转弯变成了另一种喊叫的话术。
“堂哥发疯打人了!堂哥发疯打人了……”
七皇子动作圆融,看得白照影心惊肉跳,绝对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而围观的宗亲贵胄们,听见发疯两字, 脸上皆露出了见怪不怪的神色。
随着皇帝更加接近,所有人面对着敬贤帝的肩舆跪倒,白照影跟着行礼,只见千灯楼前, 万千盏宫灯映照出无数反射着缎光的背影。锦绣生辉。
敬贤帝命令禁军:“分开他们。”嗓音透着股疲惫。
然后守夜禁军将皇子跟世子分开,不过萧烬安到底是凭实力在锦衣卫站住脚的,哪有那么容易拦阻。禁军只敢以身体做肉盾,不敢伤害贵胄,费了好大力气。
敬贤帝淡声道:“都起来, 抬朕进楼。”
千灯楼外, 是千盏华灯。
楼里是处燕居休憩的场所, 隆庆殿时常举办国宴, 老皇帝身体吃不消应付外宾那么久,故而偶尔会在千灯楼稍作调整, 方才继续招待使者。
千灯楼内也有艾草苦味。
打架的两人被先带进去, 丢到皇帝座前。
两个人都跪着, 但一个敷衍,另一个顺从。
白照影跟随众宗亲一同进楼,只敢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他默然打量每个人的脸色,觉得今晚这事儿,居然转了方向。
——他明明亲眼见证是萧烬安出手教训流氓,但好像现在,根本没人站在萧烬安那头。
他已经听见隐隐有人声议论,隋王府世子,果然出现到哪儿,哪里就会有灾祸。
萧明彻这盆脏水,把萧烬安给浇了个透。
令白照影联想到声望楼那回,明明是萧烬安抓获刺客,竟传成萧烬安,跟刺客还有瓜葛。
白照影轻吸了口气。
许多传言在萧烬安身上蒙了层雾,萧烬安的形象变得越发难以捉摸,而今晚这件事,好像更是难以收场了。
白照影藏在千灯楼的阴影里。
他隔着好几层人墙看萧烬安,恰看见室内的灯光,照在萧烬安因为动武而变得凌乱的额发,碎发让萧烬安额前投落了片阴影,阴郁了他的眼睛。
白照影突然一阵黯然。
跪着的萧烬安什么话都不解释,倒像是饶有兴味地,听那些压低了的议论声。就冲他那副样子,实在引不起什么同情。
白照影不知为何咬了咬牙。
而同样跪着的萧明彻却辩解不停:“父皇,母妃,孩儿今天真不知怎么招惹到堂兄,我就在附近观灯,堂兄出手就打,我也不敢还手,好疼。”萧明彻似乎已经疼得当真浑身抽搐。
母子连心,再加上七皇子演技过人,故意隐去部分真相,萧明彻的母妃心肝都要碎了。
丽妃胸前的璎珞圈子闪了闪,跪下来时窸窣作响,在皇帝脚边突然哭成个泪人:“皇上,臣妾虽知晓男子血气正盛的年纪,打两架不妨事,可是世子对彻儿行凶,不是一回两回了!”
丽妃越说越气,回想起十年前他俩打得第一场架,也是在众人皆在的大宴,那些个满地滚落的狮子头还历历在目,丽妃恨得牙根痒痒。
她连珠炮似的控诉:
“总不能彻儿性子好,就总让彻儿受欺负。都是加了冠成了年的爷们,今日这事传出去,知道的是我们彻儿尊敬兄长不敢动手,不知道的,还真就把我们当成怂包软蛋了……”
这话说到了所有当娘的心坎里。
今晚参与端午庆典的命妇们,哪个不认为自家孩子最善良最天真呢?
一时间,人群纷纷点头。
而丽妃更像是找到援手,眼泪簌簌落下两行:“求皇上给我们母子做主。”
丽妃的哭声使千灯楼空气都像在颤动,令人耳膜发疼。
有娘疼和没娘疼的区别,顷刻间,对比天差地别。
即使是跪着,萧明彻那端也开始有太医、宫女等人,为他整理衣服诊断伤情,很是忙碌。
另有不明情状的皇室长辈,看见萧明彻挂彩,未免动了恻隐心肠,觉得挨打的必定是占理那方。更何况萧明彻母亲得宠,本人乃是最有希望继承大位的皇子,关切他的人纷纷问候。
配合上丽妃嘤嘤不绝的哭泣,仿佛不用审,就已经知道谁对谁错。
而这边的热闹更衬得萧烬安旁边冷清,那股阴郁感,割裂了他和整座灯火辉煌的千灯楼。
白照影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在人群里,有点儿藏不住,脚底板像针扎似的。
他喉咙发哽,萧烬安这趟出隆庆殿,为他解围是真的,痛打了冒犯他的七皇子也是真的。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无论是故意气人,或者随性为之,不能因为萧烬安性格古怪,白照影就视而不见,不领这份情。
情他领了。
白照影略微倾身,从人群里探出头。
见到萧明彻更加如同被众星捧月,白照影越发不忿,他像条鱼似的,不着痕迹滑溜溜地,并排跪在萧烬安的身侧。
因为个头小,跟那端声势浩大的人群比起来,白照影只能给萧烬安,添上个小小的砝码。
于是就这样子,穿着世子尊贵礼服,跪着也显高大的萧烬安,旁边倏然多了个穿配套衣服的世子妃白照影。白照影加入队伍。
他没有发现的是,就在他跪下的那刻,萧烬安身体僵硬,眉头有一瞬间在跳动。
他在明面瞧见的则是,萧烬安眼角余光乜斜自己,觉得没意思地轻哼了声。
可能认为有没有帮手都无所谓。
然而一码归一码,萧烬安这回没做错。
如果明明做对了事,还让萧烬安受到责罚,那白照影这个知情者,会永远背负心理包袱。
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偏袒,白照影就不能只陪萧烬安罚跪,他必须再为萧烬安做些什么。
那,做些什么呢?
白照影余光扫视一遍萧烬安:
没受伤,不用擦药。
衣服略有褶皱,他刚才自己已经拉平。
……怎么看怎么像打赢了的样子,大魔王手上不吃亏。
而白照影就只能尽量发挥,目光落到萧烬安的侧脸,望见他那几缕从纱冠漏下的碎发。
那些碎发遮住部分视线,使萧烬安显得颓靡。至少从头发上看,能显示出我们打过架了。
白照影给自己壮了壮胆,于是接近萧烬安,凑过去一点点把萧烬安的纱冠轻轻掀起,要给萧烬安整理鬓边的乱发,他要将他垂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掖进发冠。
他伸手时,萧烬安欲往后躲。
躲得幅度太小,还是被白照影摸到,萧烬安又突然不动了。
萧烬安眉梢在微弱地轻颤。
白照影控制力度,尽量不让对方产生不适感。
前世并不怎么做这些照顾人的服务,说实话,白照影挺笨手笨脚的,就整理整理头发,塞进去一绺,掉出来另一绺,所以他前前后后,几乎花耗掉小半盏茶的时间。
这才勉强把世子殿下打理好,萧烬安眼眸里的光线微闪,像只不太喜欢被梳毛的大型犬,眉目虽然明显明朗了许多,气息却变得很粗重了。
萧烬安长长地呼吸了几口。
那热息,喷吐在白照影腕底内侧。
痒。
烫得白照影忍不住,暗暗打了个激灵,指骨缩紧。
白照影赶紧罢手,却已经是耳根红热,对萧烬安看都不敢再看,连忙把能做的全做完,让他们这边显得也有苦衷。
他没有注视萧烬安。
但低声问道:“夫君你疼不疼?”
他希望萧烬安也能跟七皇子一样卖个惨,那也许今天处理这件事时,就会像对待小孩儿打架,各自批评几句,然后被老皇帝统统撵回府。
白照影想回府了。
其实皇宫也没那么好玩,自己不过是来观光一晚,就已经几次三番遇到不测。
皇宫的危险程度似乎比萧烬安还要高,竟让他鬼使神差地和大魔王跪在一起,今晚并肩作战了。
跪着的时候方才设身处地地发现,萧烬安这视角,所有人都离他很远。
白照影略呆了呆,左右一片空旷,他甚至都能够数清楚,他们周围空了四五块大型地砖。
对比被众人环绕的七皇子,这边……实在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他们两个。
白照影心像被根针刺中。
他有点不敢想象,若今天没跪在这里,那是不是萧烬安旁边,就完全连个活人都没有了?
……以前也有好多次这样的时刻吧?
也许世子殿下真不在乎。
但,与所有人为敌的感觉,真有如此好受?
白照影并不清楚,萧烬安的真实想法,因为对方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总是厌烦与嫌弃,也没有其他态度。
也许世子殿下,真是天生桀骜,冷心冷情?
又也许,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世子这么多年,是因为孤立无援,所以必须装模作样地死撑?
他其实也想试一试萧烬安。
不能总让萧烬安捉弄自己。
白照影此刻故意对萧烬安道:“夫君,不要担心,回去我给你上药,一会儿就不疼了,我会陪你的。”
他就要用这种酸麻了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探探萧烬安壳子里,到底装的是人还是鬼。
结果萧烬安眼也不眨,平静地冒出句鬼话:“爱妃,确实疼,我打得手疼。”
心头酝酿的所有怜悯都喂了狗!
白照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站起来一走了之。
反正好歹顶着个世子头衔,就算打了皇子,处罚至重也要不了萧烬安的命。
白照影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进气出气都不顺了,他表情目之可见地垮下来,却在这时……
看见了萧烬安鼻尖耸动。
他在笑,分明表情更为倨傲。
可是下唇微翕,喉结轻颤,似是哽了哽。
白照影因为这个细节,倏然红透了眼眶,刹那间差点两行泪掉下来。
深深吸了口气,白照影将泪意咽回去。
原来大魔王不完全是个大魔王,他只是,总要做出满不在乎。
因为没被谁在乎过。
萧烬安这点儿真正的面目,使得白照影完全不后悔今天跟大魔王合作,知道他还是个人,纵使古怪些,那也值了。
有些人多年来被流言所苦,变得长手不长嘴,而白照影决心替萧烬安分辨。
他要两人全身而退,先虔诚地磕了个头:
“陛下容禀,打架那会儿,晚辈就在旁边,我知晓世子和七殿下打斗的实情。”
第35章 殿前护夫 白照影终是意难平,他气愤,……
这一番话说出来, 老皇帝还没答话,白照影先招惹了丽娘娘。
丽妃连忙阻止, 膝行向前跪了几步:“陛下,世子妃乃是世子的枕边人,自然是向着世子的,若听他一面之词,恐怕要将罪责怪到彻儿头上,还望您能明鉴, 世子妃也不必开口了。”
主角攻的母亲,实在蛮横,也难怪儿子能做出,故意逼迫车队给自己的马车让路的事情。
白照影不能明着跟主角团队为敌, 他收起声音。但是这份乖巧的态度,激发了包括敬贤帝在内,楼中其他人的好奇。
老皇帝用目光制止丽妃:“世子妃,你说来听听。”
白照影努力斟酌用词,故而语气缓慢:
“我出隆庆殿走走, 七殿下误把我当成认识的人, 他在后面追赶我, 我不知情就往前跑, 夫君还以为我被歹人欺负,没看清楚动了手。”
白照影表面平平静静, 可暗自捏了把汗。
这是他唯一能想出的万全之策, 指控萧明彻, 他拿不出有力的证据,萧明彻已经挨了揍。
只能把打架变成误会。不知者无罪,两边都没错。
何况萧明彻方才, 不是一直想大事化小吗?
白照影偷瞄敬贤帝,老皇帝微微眯起眼睛:“原来如此,这两个毛脚鸡闹得阖宫皆知,器量都太狭小。”
倚山听泉台夜宴那会儿,白照影就听说,眼前的老皇帝对萧烬安还存有几分眷顾,况且萧烬安最近又立了不少功,这样看来,倒也有可能会平安过关。
果然皇帝刚有意向给事件定性成意外,大太监连忙帮腔,跪下细声细语:“陛下,七殿下年轻正盛,行事难免好动,世子殿下又是格外担心世子妃,年轻人之间难免磕碰,陛下还望保重龙体啊……”
一声“保重龙体”之后,千灯楼里,应声虫们纷纷附和。
许多声“请陛下保重龙体”响起,嗡嗡声不绝于耳。看样子事情到这里也许就该结束了。
白照影暗暗松了口气。接下来不管罚款还是道歉,他都替萧烬安受着。
但不为白照影所知的是,七皇子也有自己的考量。
宫中明里暗里早有传闻,他母妃也经常跟他嘀嘀咕咕,说敬贤帝与隋王妃之间不清不楚,而萧烬安的身世则不干不净。
虽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谁都拿不出实证。
然而,就冲萧烬安打了皇子,父皇还肯保他,萧烬安不是另一位皇子,还能是什么!?
这件事一直是萧明彻的心腹大患。因为,萧明彻从来都没把其他两名皇子当作竞争对手。
三皇子母亲乃是宫女,母家根本在朝中没有势力。九皇子母亲倒是个能顶点事的女医官,但九皇子本人看见父皇就发抖,扶不上墙,也完全没有争储的意图。
萧明彻知晓,如果没出意外,帝王桂冠总归落在他身上。
然而,萧烬安就是意外。
萧烬安最近正常了许多,父皇对萧烬安,态度也比以往好上更多。
萧明彻怕敬贤帝来个竞争上位,当真认回萧烬安。萧烬安的身世是根刺,多年来,一直让他们的关系近乎你死我活。
萧明彻害过萧烬安许多次,不差这一次。
他在不为人知处冷笑,计上心头,他依旧不会让萧烬安好过。
萧明彻捂着自己被打肿的脸:“世子妃说笑了,千灯楼外灯火通明,我怎会认错世子妃,堂哥又怎么能认错我?”
白照影的身体,逐渐凝固。没想到萧明彻竟忽然转变了态度。
对于成长背景单纯的白照影而言,皇宫里,那些私心杂念弯弯绕绕,他搞不明白。他连书中角色都认不全。
只是胸口赌上阵气愤,白照影想,明明让了步,七皇子居然得寸进尺,怎么可以这样呢?
又是句句诛心的言语砸下来:
“世子妃回护世子,此乃人之常情,我不怪世子妃。可是我堂兄发疯伤人,将我弄得遍体鳞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想以兄弟孝悌之义忍下这口气,就怕我父皇母妃不答应。”
丽妃当然立即拜道:“臣妾再请皇上,给我们娘儿俩做主!”
七皇子本来就是储君十拿九稳的人选,他今日受了气,千灯楼在场的各府宗亲,不少要拿这事儿当投名状,向七皇子卖好。
不知情的,觉得踩世子便踩一脚,今晚同伙那么多,他报复不过来,况且他都自身难保。
而多少知道点儿传闻的,更以为萧烬安日后的赢面不大,等七殿下上位,他必然死定了。
千灯楼内众人心潮暗流涌动。
最后便是多数人表态:
“启禀皇上,世子出手伤人该当重罚,世子妃欺君妄言,胡乱开脱,当与世子同罪!”
“恳请皇上圣裁!”
“恳请皇上圣断……”
声音犹如潮水,闹得白照影耳根嗡嗡作响。
白照影茫然地凝望他人,灯光洒落,他竟觉得与其他人都隔了一层。
白照影听到敬贤帝问他:“世子妃,你可还有话补充?”
他喉咙从堵得很变成梗痛,喉间又酸又苦,比起之后要受到的惩罚,皇宫里人们的态度,才更加令人绝望。
白照影想要揭穿七皇子,他在说谎!
但是他又分明能预料到,他如果这样做,不仅无用,还很可笑。白照影肺都快要憋炸了。
他越生气,就越能对萧烬安的处境感同身受,忽然顿悟萧烬安为何从一开始就懒得辩驳:
我说了,但没用。
我退让,你们逼我。
所以我只好变成个混蛋,刀枪不入。
随便你们吧,惹恼本世子,哪天抽空要你们的命。
那股凉薄的悲伤感如水墨蔓延,晕染得满心浑浊,让白照影终是意难平,他气愤,于是护大魔王护得更狠。
白照影执拗地重复:“陛下,我无话可说,但……世子没有错。世子他今天没做错什么。”
眼泪蜇得白照影眼眶酸疼,他一眨眼,便噼啪砸下两颗泪珠。
泪水摔碎在他和萧烬安的身前,很轻微的声响,却让萧烬安凝望那两滴眼泪,出神良久。
此时崔执简上前温声禀道:“微臣与世子妃也算沾亲,世子妃天真烂漫,不懂皇室规矩,也唯有他愿意全心回护世子,这是份独到的心意,希望陛下体谅。”
表哥总是柔声款款,听起来像求情,也像怪他不懂事。
白照影挂着泪,感激地看了一眼表哥。却听不懂表哥这是软刀子,直戳敬贤帝的肺管子,其实崔执简只差明说,你看陛下,你老人家还活着,你三亲六眷就都盼你死讨好下一位了……
敬贤帝面色阴沉几息,复又恢复如常。
而白照影则眼睁睁地看着老皇帝,无视众人的压力,竟对自己赞道:
“恪守为妻之责,你做得好。都是朕的晚辈,自家子弟打架,何苦非得闹得不可开交?”
话毕敬贤帝广袖一摆,竟好像当真要把此事揭过。
白照影悬起的心再度放下,误以为表哥有天大的面子,连带着对敬贤帝,尊敬多出几分。
这下他一定要请崔执简吃饭,而且,要到上京城里最好的馆子,让表哥随便点菜才好。
可是萧明彻这时突然跪倒,眼泪流下来两行,华丽的声音都变得嘶哑:
“父皇一片慈心,孩儿感佩不已。”
“孩儿不敢再追究堂哥,但,堂哥这疯症确实会伤人,堂哥现在担任北镇抚司镇抚使,他来日会不会御前行凶,这事谁都不能保证……恳请父皇三思,孩儿为父皇担忧!”
***
十年前那碗疯药,断送了萧烬安的名声和多半条性命。
萧烬安解毒解了十年,痼疾堪医,但积毁销骨。
萧明彻恶人告刁状,总要在萧烬安身上讨回点什么,能卸了萧烬安的实权,再好不过,疯症就是最好的发作借口。
父皇多疑,疑心自己,当然也疑心抬举萧烬安,疯子会不会一刀把他给捅了当场篡位……
皇子威胁到君父,便不可留。
敬贤帝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
而白照影不明所以,等着他放人,却始终也等不到。反而等到老皇帝脸色阴沉了好几分。像晴转多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让白照影开始隐隐怀疑,心中嘀咕,老皇帝也是不能信赖的?
这般猜测没过片刻就得到了印证。
老皇帝转了个鼻音,似乎突然又不想放走他们,反而惦记起萧烬安的身体情况:“身体方面的事,总也不听你说,以前你就有癔症。即使王府府医不得力,宫中御医你想传就传,有得是杏林圣手。”
皇帝的话音未落,千灯楼内,有一御医颤声道:“启禀陛下,癔症最为难治,此病殃及神志,若是世子还未能痊愈,微臣等愿共赴隋王府会诊,给世子根治,为陛下和隋王分忧。”
这名御医当然是七皇子的亲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