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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玩法很新 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

“幽兰教?”

“对。”

词语在萧宝瑞舌尖盘桓了几遍, 萧宝瑞若有所思,许氏越发被儿子这反映吸引起好奇。

但见萧宝瑞摇了摇头, 挑眉道:“娘,这是哪家戏班子?唱得怎么样?”

许氏只觉那一口气又堵上了喉咙,到底没忍心再拧萧宝瑞:“不是戏班子!”

“那就是江湖组织咯?”

萧宝瑞平日里常流连市集,虽是纨绔子弟,却也对这种东西有点敏感性,连忙提醒说:

“娘, 这东西玄玄乎乎的,还是别轻易招惹了。”

许氏低声道:“萧烬安刚入职北镇抚司没几日,就当街斩杀了行刺皇帝的刺客,那些刺客据说牵涉到什么‘幽兰教’, 圣上龙心大悦,娘还听说,就连皇帝都对那孽障称赞不绝……”

许氏的意思是,想敲打萧宝瑞,既然来武的不行, 那就在家好好学文, 往后让隋王给他谋个一官半职, 总好过日日荒废光阴。

萧宝瑞却不以为意, 摆摆手散漫道:“儿子早就说那疯子劲大,杀几个刺客算什么, 皇帝敢选他入锦衣卫, 就不怕哪天萧烬安当庭发病, 给老皇帝来个刺激的?”

他话没说完,就被许氏捂住了嘴,发出了呜呜几声。

许氏惊惶地看看左右, 确定都是自己的人,叹气:“小祖宗,你能不能让娘省点心!”她顿了顿又道:“娘是想让你上进些,你没发现,萧烬安近来有变化吗?”

“有什么变化?”

因为许崧娘的长期灌输,萧宝瑞从根上瞧不起自己这个大哥,当然不会注意观察萧烬安。

许氏却因为知己知彼的缘故,纵使世子院那边人手水泼不进,她还是想尽办法打听萧烬安的动向,声音沉闷地道:“以前,他疯得厉害,经常会发病,出手伤人。”

其实是许氏自己心虚。

十年前她给初丧母的萧烬安送去滋补的安神汤,给那时琢玉般的小世子下了碗疯药。

萧烬安最落魄的时候,在上京城几乎成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许氏也不断暗中推波助澜,让萧烬安声名日益败坏,以致于现在的上京城,早就忘记了当年还有个文武动京华的隋王府小世子。记得住的,是暴戾恣睢的萧烬安。

那时萧烬安满手鲜血,许氏隐隐得意。

如今萧烬安依旧乖张,但,到底是充满了不可掌控感。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娶妻,入职,立功,一次又一次地反客为主……

许氏不想看到这些。

又有种不好的预感,往后都是这些。

许氏抿了抿唇,扶正发鬓间一支珍珠步摇,眸光闪烁不定。

她跟萧烬安,关系已经完全没有能转圜的余地,难道是她下得那碗疯药剂量不够?可前几天她也想办法再补上药量,萧烬安喝没喝进去?

按说这事儿不应该被发现。

制药的毒士分明保证过,此疯药味道不大,根本验不出毒性,摧毁人的神志,缠绵跗骨,非几十年如一日的坚韧心性对抗药力,绝不可解。

许崧娘越想越没底。

她半晌不说话,反倒是让萧宝瑞眼睛骨碌骨碌转,赶紧想脱身的主意。

“娘,疯子就是疯子,您不用担心,他迟早会再发疯的。现在的一时平静,没准儿就是攒着呢,您早点回去歇息,改天他肯定疯个大的。”

说着萧宝瑞拍拍屁股起身,弯腰恭恭敬敬地搀许侧妃走出水榭。水榭内部歌女奴才们,瞧见他母子离开,这才都从地上起来滚了。

萧宝瑞连忙给许侧妃保证:“娘不愿意我听曲学作诗,我就换个别的法子,我改听说书,改看话本,圣人还说要因材施教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儿子也有自己的路数,您相信我呗?”

萧宝瑞荒唐,许侧妃宠溺。

这番劝慰下来,许侧妃竟然还真就相信,萧宝瑞在文化方面是个可造之材。

许氏慈和微笑道:“娘相信你。”

“谢谢娘。”萧宝瑞嬉皮笑脸。

看着儿子一日日在身边长成,虽是淘气了些,到底是个天真善良又孝顺的好孩子,比那满脸阴恻恻的萧烬安,不知好上多少倍。

许崧娘又是欣然,又是担忧,满心想着为瑞儿扫清前面的路,倏然间脚步一滞。头上的簪子跟着摇晃几下。

萧宝瑞凝然:“娘又怎么了?”

许崧娘轻轻按着萧宝瑞扶着自己的手,心思被儿子刚才的某句话给触动,她缓了缓神:

“没什么。”

——萧烬安近来不够癫狂,确实该让他疯个大的,该给他再添一把火,助一把力。

***

晨曦温暖。

今早白照影起床时,睡得并不怎么好,虽然确实有睡着,眼睛还是木的。

他并未觉得解乏,习惯性递出去手。

拉他起来的不是茸茸,而是成美。

成美带着两名侍女等候在旁边,两个侍女一个捧着洗漱用品,另一个手托漆盘,上头是给白照影准备的早饭。

视线从模糊变得逐渐清楚,白照影凝了凝,让成美给自己擦了把脸,这才迟钝地想起来,这是在南屋。

他昨晚做噩梦害怕,说错话招惹到萧烬安,最后睡在萧烬安的屋子里。

白照影扁了扁唇,零零星星回忆起睡到南屋后那种复杂的体感,又困又满身防备,像坐着赶整晚的火车。他同寝有个男生家乡在海南,坐火车来他们这边,每次都会跟他形容,这种睡不着又好想睡觉的痛苦。

昨晚后来没有再做噩梦。

但梦也光怪陆离,不是普通梦,梦境中他来到个野兽洞府。老虎趴在洞里,半睁着眼睛,懒洋洋审视自己,态度不急不缓,对他要吃不吃的,惹人心惊。

可能这就是萧烬安罚他的方法。

一言不发,却罚他整晚都没能好睡。白照影郁闷。

今日早晨饭盘里是虎皮卷,半拉红焖鸡爪子,清粥小菜鲜花饼,荤素搭配很丰盛。

白照影却把虎皮卷跟鸡爪子都推远了些,看着添堵。

用膳前侍女给他一根根清洗手指,动作很轻柔,自己这个穿到古代的世子妃,除了担惊受怕,也还是能得到许多相应身份的服务。白照影手指节痒痒的。

给他擦手指的侍女胆子大,夸赞道:“世子妃皮肤真白净,颜色跟丝帕差不多。”

那是上辈子在病房里闷出来的。

白照影拈了一口茉莉花饼:“茸茸呢?”

成美回答:“她布置的那个假人七零八散,知道吓着您,她自觉没脸,不敢见世子妃。”

可别提那个砸在他脚边还带响的“脑袋”了。

白照影叹了口气,昨晚的事因为他被吓跑而起,他吩咐:“反省完就回来吧。把那个蹴鞠球扔远点。”

“是。”成美话毕,转达了萧烬安的意思,“世子说,让您睡醒回自己屋。”

那可真求之不得。

成美却再度替世子找补:“世子若干年间,从未有过与谁共寝,就算伺候起居,我等也不能靠近。”

懂了。躁狂加孤僻症患者。

白照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成美就是在提醒自己,心说我没事绝不去招惹。心念转动,又想探听得更仔细些。

白照影问成美道:“那除了不亲近人,我夫君还有什么其他忌讳?”

成美清冷的面容微微凝滞,心中想说,忌讳可太多了。

曾经因为中过疯药的缘故,世子殿下喜怒无常,声音大了他神经痛,声音小了他容易产生幻觉,离得近他嫌烦,离得远又会怀疑你有异心……

哪怕他现在当真要痊愈了,脾气还是这么个脾气。令人难以捉摸。

可毕竟成美对萧烬安也有难以量化的忠诚,简短维护道:“并不多。”

“那如果我犯忌,你能不能提醒我?”

成美微怔。

白照影其实才刚刚摆脱昨晚精神折磨,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是疲惫感觉。不过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扫干净了盘里的食物,卤鸡爪跟虎皮卷推得更远了。

他情态天真道:“我可以和你约定暗号,眨左眼是干得好,眨右眼是快停下,如果你咳嗽一声,那就是我犯了忌讳。”那时我就要想,怎么哄大魔王开心了。

成美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玩法。

顿了顿,发觉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前阳奉阴违。

她想要拒绝。

但是自从昨晚世子妃留宿南屋,早晨出门时世子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她其实对世子妃的印象真很好,总归不是拉拢她背叛世子。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成美:“遵命。”

白照影感激地以为自己多出道保命符,笑起来时晃得成美眼前一亮。厨房的蔗霜滋养了白照影,他是很甜的。

他用那种清甜的语气说:“戴花簪很适合你。我知道你心性稳健,倒也不必总板着面孔。”

当年老王妃夸赞过她的性格沉稳,多年间,成美总把内敛当成她的标志,她是护卫杀手。

可是世子妃好像把她当成一个……一个年轻姑娘来看待的。怪不得茸茸那么爱戴世子妃。

主仆两个在南屋用完饭回去北屋,房檐上蹲着三两只鹦鹉,最近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新词,讨白照影欢心:“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白照影听得奇怪,院里的侍女侍从偷偷抿嘴低头。他掏果干,鹦鹉各自得到几条果脯,满意地飞走了。

鹦鹉走后,芙蕖院的小翠进来传话。

她是许崧娘的贴身侍女,嘴唇略厚,眉眼平平,放进来时,估计已被搜查了好几道程序,手里连张帕子都没带。

“见过世子妃。”

白照影让她起身。

小翠道:“王爷闻听世子擒获强贼,在圣驾跟前露脸,被圣驾破格提拔为锦衣卫镇抚使,心中大为欣慰。王爷和侧妃娘娘,今晚在倚山听泉台举办庆功家宴,请世子跟世子妃参与。”

自从嫁进王府,白照影晓得隋王潜心修道,没见过隋王本人,是有隋王发话举办的宴会。

今晚能看到隋王吗?

第23章 宴席剥虾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

其实白照影想, 这种宴会,萧烬安可能连他父王的面子都驳回, 拒不参与。

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烬安答应了。

侍从侍女们开始包装自己,好好打扮,穿得是件月光色锦缎襕衫,材质并不低调,但外形也不会太过扎眼。

白照影想, 萧烬安可能是表演的瘾又犯了:

他可以带自己招摇过市,去气白府上下。

当然也可以带自己,到夜宴上,给隋王跟许侧妃两杆偏心秤看, 给因为他娘名声的关系,最近几年都娶不到媳妇的萧宝瑞看。

世子夫妇在前面走,贴身仆从在后面尾随。

飞鱼服光华流转。在路过光照比较强的灯下时,萧烬安身上,泛起粼粼金辉。

两人并排, 白照影害怕再招惹到他, 心有余悸, 保持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这件衣服, 一旦道路不平,就容易踩到衣摆。

白照影脚下趔趄。去扒萧烬安的胳膊。

这属于条件反射, 因为旁边只有萧烬安。

他握住的是飞鱼服外面的束腕, 虽说皮质束腕扎得很结实, 没被他扯下来,但招惹还是扎扎实实地招惹了。萧烬安目光冷锐。

倚山听泉台就在前面。

他们已经落入王府其他人的视线,白照影硬着头皮, 把意外扭成演技:“夫君搀着我。”

萧烬安眉梢微动。见他近了一步,主动想把人推开。又见他匆忙欲放开手,便索性挽起白照影进倚山听泉台。

山是造景,引入流水,假山宛如巨大的扇形,将宴席场地环抱在里面。倚山听泉台,将月与山与泉景融为一体。

白照影浑身鸡皮疙瘩,心说挨着鬼挨着鬼挨着鬼……回头见成美竟冲他眨左眼,夸他干得漂亮。

白照影皱眉,小爷这是用生命在飙戏。

他与成美匆匆对视的那瞬完毕,再转回身,就走到了倚山听泉台,清风朗月映照的席面,他捕捉到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小老头,满头花白,佝偻着身躯。

隋王!

隋王抿着唇,不太精神,眼袋很大,许氏正在给他捏肩,萧宝瑞则坐在他爹娘的左下首。

白照影行了礼,行礼时又将隋王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隋王本人的模样,但每次都认为,隋王必然是个挺拔魁梧的威风老王爷。

他没想到,隋王满脸褶皱,神情微微显得怯懦,勉力撑起个笑意道:“都是家宴,不必拘礼。坐。”

白照影入座。

萧烬安给隋王见礼:“父王。”

白照影被这声父王给惊到了。

他以为萧烬安不是个东西,是对谁都不是个东西。他揍他庶弟,罚他小妈行礼,当然也还从隋王手里要回他母妃的遗物……他没想到,萧烬安面对隋王时,态度并不亲厚,但还是保留了几分尊重的。

难怪今日隋王召见,萧烬安会来赴宴。

隋王的语气有种久避尘世的隔阂感:

“我身有旧伤,多年不曾与人动武。”那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沙哑,使也不过就将近五十岁的隋王,显得更为颓靡。

“北镇抚司,”隋王想了想,像是在回忆这地方的在哪里和它的作用,缓声说,“能抓获刺客者破格提拔,皇兄任命你为镇抚使,从小到大,皇兄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萧烬安抿唇绷直了身体。

白照影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低头作势装鹌鹑。却被隋王点名道:

“世子妃。”

“我在。”白照影回神。

“本王老了,到底精力不济。每日诵经吐纳,寻延年益寿之道,吊着这条老命都很艰难,今后要时刻看顾他。”

这种托付,放在没有感情的夫妻身上,就有些沉重。

但白照影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承诺的时候,偷偷望了一眼萧烬安,竟捕捉到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这在萧烬安脸上,是种罕见的表情。

萧烬安没有言明,但是白照影居然能看明白。

白照影也是为人子的,当然能够体会到父亲这个身份,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像遮风挡雨的树,像巍峨的高山。

十年前老王妃在世时,萧烬安父母双全,许氏那般媵妾自然没有戕害世子的机会。

然后他先没了娘,再没了爹。

也许隋王以前还曾对萧烬安有过一片慈心,而后纵容许氏,对萧烬安的处境视而不见,最痛得莫过于来自至亲的伤害。

那个瞬间,白照影心里又是一动,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萧烬安,也许萧烬安今晚来这场庆功宴,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谋算。

可能他只想来看看隋王。

把大魔王萧烬安带着人文关怀审视,假设萧烬安有人情味时,白照影心底倏然泛起股绵密的痛。

隋王府为何如此对待萧烬安?

主菜一道一道上来。

隋王茹素,浅浅用了几筷子。

许侧妃让小翠站在萧宝瑞旁边,仔细照顾儿子饮食。

而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出于怎么个想法,可能是进入角色,他沾手给萧烬安剥了一只虾。

这虾跟食指差不多粗,壳很坚硬,蘸料与现代相差不大,也是酱油和醋,细细的姜末掺和在料碟。

粉白色挂着深褐色料汁的虾仁,被白照影捏着放在萧烬安碗里,虾有点烫,哆哆嗦嗦淌着料汁。白照影服务完毕,见他仍没动筷子,灵机一动,小心翼翼拈起虾尾,撇开粘在虾上面的姜末。

少年在做这件事时,很认真。

萧烬安眸光凝着那只虾,心中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落到实处。可他下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不太说人话,吃掉虾淡淡道:“肉质发硬。凉了。”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被烫得有点泛红的指腹,手指如花瓣轻拢。

萧烬安被这种委屈刺中了瞬,低声说:“不过勉强也能下咽。”

白照影用桌上的巾帕擦手。

此时许氏笑眯眯地道:“世子成婚之后,就连性格都开朗了不少,令我们这些看着世子长大的人,不由十分高兴。”许氏的态度跟以往反常。引来白照影暗暗地警惕。

“王爷命令妾身张罗这场大宴,有道压轴的大菜,是厨子从上京百味楼学回来的手艺。平时王公贵族们,想一饱口福都无觅处,今个儿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尝尝这名动上京的炙肉。”

炙肉就是烤肉。

许氏抚掌。七八名王府家兵过来,抬着个巨大的烧烤架进入宴席。

家兵把架子支好,在底下支起柴堆。木头泼油,柴火一触即燃。

火苗带来光和热。

倚山听泉台每个人眼里,都多出团跳跃的火,火光烁动,火色给每一个人镀上层灼烈的光影,萧烬安凝望那火堆微眯起眼睛。

两个家仆送入食材,远看是深紫色的,被熊熊的火光照出道红边,家仆一边走,一边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淌落,家仆走到跟前呈上来。

——是副刚剖下来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肝肺!

萧烬安指节微颤。

手背几根青筋鼓起,他坐在席位,额前浮起层细密的冷汗,倏然整个人僵立住,不动了。

***

……

幼年时的萧烬安,总觉得母妃身上,有种散不尽的清苦味。

乳娘孙嬷嬷说,王妃害了病,需要喝药。

萧烬安读书习武,皆能自律,只希望母亲好生养病,并不让母亲担忧。

王妃也不希望总让儿子惦念,病痛在她身上有八分疼,她若说完全康复,萧烬安不会信,而她就只对萧烬安表现出三成,不爽利也不严重。

王妃爱子情深,许多王府中的事,她也不告诉他内情,在隋王妃的庇护下,隋王府世子,是上京城最耀眼的王公贵胄,压得满城凤子龙孙尽低头。

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小病小灾而已。

可王妃的病终于让她一日日清减,变得熬不住了。

王妃从能站着,变成只能坐着,到后来坐不起身,日日卧床,这个过程在王妃的硬撑下,延续了很久很久。

小病小灾,欺骗了萧烬安快十年。

直到王妃临终前那几十天,萧烬安才发现,母妃的病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临终前,她大口大口地呕出血块,深红色的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血淋淋地往地面砸。

弥留之际,整间屋子里头,停驻了许多人。但没有谁能勾起母妃任何情绪方面的变化。

残存的意识让她发现了自己,母妃颤抖的手指向门外,让嬷嬷把自己带走。

母妃仍然坚持着,欲对他扬起嘴角露出艰难的笑,那笑容的口型似乎也依旧要说:

“烬儿,没事。小病小灾而已。”

小病小灾,而已……

记忆里大片深红的血,那些砸在地上犹在颤动的内脏碎块,全都针扎般向萧烬安袭来。

而眼前主厨刀背猛拍,脏器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越发变得软烂。主厨把内脏剁碎。

心魔与现实交错重合。

萧烬安大脑每根神经,仿佛顷刻间化成了具象。每一根都悬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再在同一瞬间纷纷绞紧。

神识几乎要在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萧烬安手按住了红木桌子,桌沿上面,他掌背根根隆起的青筋,每根筋络都似要爆开。

他求医问诊十年,日日喝那苦药,才勉强做到把体内疯药的余效拔除。眼见一日轻似一日。

可现在他开始再次无法控制自己,恨自己的存在,恨世道对母妃的不公,恨隋王府,恨许菘娘,恨所有人……萧烬安危险地舔过犬齿。

他眼中的血丝仿佛都要爆出来,外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烈火灼烧着被切成碎块的心肝肺,做成炙肉放在桌上。

于是记忆中的内脏碎片,又在脑海重新现形。

——他的母妃,死因或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关!

许氏噙着笑意问道:“怎么不尝尝看,殿下,好吃吗?”

萧烬安耳朵里嗡嗡作响。

因为压抑无处释放想掀翻桌子,想杀人,想见到血腥。

他仍在与自己抗衡时,身畔悄咪咪地伸过来双亮银色的筷子头,白照影夹走一大块烤肉。

第24章 善恶有报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

萧烬安几乎崩溃了的神识, 被那筷子上一点亮银色触动。

他木讷地转过身体,目光凝着那点亮色, 肉块放进白照影口中。

白照影咀嚼几下,眉梢抬起,表情突然变得更为鲜活。

食物里有果木的香气,茴香、辣椒……撒料既保留肉质的本味,又挥发出香料的作用。

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萧烬安犹豫地看看白照影。

两块、三块,他一口接一口地吃。

盘子露出盘底,一点点变空。

萧烬安心中的残忍念头,好像也随着这盘炙烤心肝肺正在变少, 而逐渐被压抑住。

那份分到桌上的烤心肝肺, 不多时见了底。直到盘底空空如也。

血腥的画面变淡。

他开始意识到现实与记忆之间, 存在着鸿沟, 他满头虚汗地扶住桌沿,意识也渐渐回笼。

白照影是在他身边, 难以忽略的存在。

以前萧烬安不希望受到对方的影响, 当他意识到白照影会牵动他的情绪时, 他的脑海里充满警惕。

而现在,他更不希望让自己陷入心魔。

两害相较取其轻,萧烬安急于让白照影说点什么, 做点什么。无论是烦他也好,喊他夫君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希望白照影能将他从混沌的状态解救。

而主厨继续拍打内脏的声音……

火的热量和光影……

它们都在拉扯萧烬安的神思,他脑仁痛得厉害。

萧烬安突然紧紧攥住白照影的手,狠狠地攥住他的指骨,像是要在溺毙之前抓住道浮木!

他将白照影吓得不轻,筷子掉在地上。

白照影抬头正对着萧烬安快要扭曲的表情。

白照影被这个表情,吓得越发想要撤回自己的手,可是他的力气根本没萧烬安大,他感觉到两人手臂相连接的地方,萧烬安的手掌正在颤抖。

一瞬间,白照影慌乱地规划好了两个反应:要么强行挣扎,要么呼喊救命。

可是这两个对策又被白照影完全否定,在这个宴会上,没有谁会救自己。

而他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纵使心中恐惧,他也必须要弄清楚,在萧烬安身上这片刻工夫,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白照影被那双颤抖的手掌几乎捏断了胳膊,却强忍住没敢露出异样的表情,他回忆留在萧烬安身边时,有什么异常的行为。

可他只不过是吃了点烤肉而已。

难道萧烬安小心眼到,不准别人抢他食物的地步?那好像也不至于。

白照影苦思冥想不得解,这时感受到萧烬安手掌冰冷,白照影的手探过去,发现萧烬安那么凉的手掌心,竟还有层薄汗。

白照影这时终于发现萧烬安是在望着他,抓住他的胳膊,不是威胁,而是目光透出期待,让白照影想到了一只亟待安抚的狂躁大型犬。

白照影问他说:“你还吃烤肉不吃?”手臂被攥得更痛了。

白照影嘶声。成美在他两人后头,重重地咳嗽。

“咳。”

暗号便是,咳嗽代表白照影触到萧烬安某种忌讳。

难道萧烬安,对动物内脏过敏?就连看一眼都能过敏???

动物内脏里面含有大量微量元素,有些人体质难以消受,再联想起许氏对萧烬安的敌意,她拿动物内脏膈应萧烬安,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白照影自以为理清楚变化的原委,心里略有些计较,他试探着先轻拍拍萧烬安的手背,做主替萧烬安婉拒了他不能吃的菜品。

然后对许氏斟酌着用词:“这道炙肉当真是人间美味。夫君口味清淡,想必消受不了,娘娘的好意,就由我代夫君领受了。”

萧烬安不能吃烤内脏,自己替他吃,这都不算见义勇为,简直正中下怀。

白照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过关?

不过好在,嵌在白照影胳膊上的手指,终是渐渐卸了力气。

白照影暗中松了口气。低头看盘子,一点点处理端到他们这桌的动物内脏,虽然确实觉得很香,但他小心翼翼,吃相没滋没味。

萧烬安盖住了他的餐具,皱眉道:“吃不下去不必勉强,可以离席。”

白照影哪敢动,更没敢走。

心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是我被您吓得,已经完全不敢表现出来它很好吃呢?

萧烬安眉头皱得更深。

他以为白照影是打听过他一些前尘往事,今晚才会主动出头。毕竟知晓母妃死状的人,整个世子院超不过五个。也不知道是谁口风不紧,引来白照影自作多情。

他竟觉得白照影想要渡他……

萧烬安冷哂。

到底还是不想再看见白照影硬吃炙烤心肝肺的样子。

萧烬安命令成美:“我有事要讲,他不方便听。带世子妃去外面走走。上丰厚集。”

逛夜市?

说起这个白照影就有精神了,烤肉也可以不吃,并没有多可惜。他连忙起身,向隋王和许氏告辞。跟着成美离开了倚山听泉台,不想听他不该听的事情。

白照影走后,倚山听泉台的月色倏然黯淡。

随后乌云蔽空,树影摇曳,枝杈给萧烬安披上满身错杂的阴影,他犹如猛兽般狠厉。而半边身子又被烤架底下的篝火照映,显得华丽而诡异。

萧烬安带着笑道:“其实我不止会抓刺客,近来还学会些追查的手段,有个人带到这里。”

话毕,倚山听泉台宴席正中,被丢进来个麻袋。

成安拿短剑将麻袋撕开,破口处钻出个嘴堵白布的男人,那男人獐头鼠目,一双断眉,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根本说不出话,呜呜噫噫地不停叫喊。

成安把他堵嘴的白布取下。

那男人号丧般爆出一声大喊:“许妃娘娘救救奴才!”

***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若干年间,替许侧妃办事的心腹。

许氏出身一户落魄的小贵族,家中有个嫡兄,在上京城有些纨绔的声名,父母皆丧后败光家产又没混出名堂,遂把妹妹嫁给已经失势的隋王为妾。

隋王妃一死,隋王府虽说没能争夺君位的可能,但到底比他们这种门户强上百倍,泼天富贵,焉能不动心?

而隋王府所阻碍他们的,不过萧烬安一个稚子而已。

于是许兄派来心腹家奴许勇。

许勇搭桥牵线,让许侧妃认得江湖上卖疯药的毒士,萧烬安性情大变,行事越发乖张起来。在上京城逐渐有了个疯子的名号,把曾经积攒的声名败尽。

一个疯子,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怀疑,怎么死都会被人以为是不慎。

往后萧烬安遇到过很多“意外”。

每次看似合理,但又次次惊险无比。

直到后来暗中勾结公厨,给厨子授意在世子妃那罐鸡枞汤里下药,也是许勇。

许勇此人有个特点,阴诈狡猾,又加上许氏对他厚爱。不止是狡兔三窟,几十窟都不为过。所以哪怕萧烬安能查到制药者的痕迹,却迟迟没抓到这个人。

可毕竟这次,萧烬安得到的是北镇抚司助力,锦衣卫探子耳目遍布天下,九州皆有锦衣卫卫所,他抓许勇,这次并没费多少力气。

许勇被抓时,正在戏园子里听戏。身上挂着是其他人的铭牌,完全没想到他假造这么多身份,还会被人发现。

锦衣卫将此人逮捕,数罪并罚,明面上是处理许勇伪造身份,顺藤摸瓜,捣毁了五六个制造假铭牌的基地。

这桩看起来的大功,实际上也不过就是搂草打兔子。萧烬安结案后,将许勇暗中带到这里,许勇能证明许侧妃所作所为,但他起初确实并不想在许氏和隋王跟前发难。

如果隋王这场宴会,当真是给他庆功而办的,萧烬安遵从母妃遗愿,恩怨两清,今后与他们互不相干。

但他没想到,今晚竟是隋王做局,许氏给他张罗了一场,直戳他最平生痛处的烤心肝宴。

萧烬安有点好笑,不免暗暗自嘲。烈火扭曲的火苗跳动的光线,映得他浑身火色如沥血。他朝许勇勾起嘴角。

许勇已经被吓得尿了裤子,膝行到许氏跟前,一边跪一边喊:

“侧妃娘娘,一切都是您和老爷指示小人做的!否则小人就算有千八百个胆子,哪里敢谋害天潢贵胄……娘娘救救小人!娘娘看在小人十年间为您赴汤蹈火的份上,救救小人啊!”

自从被关进北镇抚司,许勇就跟许氏失去联系。

北镇抚司不是好待的地方,许勇没少受刑,至今吊着口气,身上还都是干涸的血。

许勇满心把许氏当成救命稻草,所以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无数桩谋害萧烬安的往事,纷纷往外面倒。

“世子十一岁那年落水,是他神志不清时,被我推下去的。”

“世子十二岁时打猎,撞见那只猛虎,乃是小人花钱让猎户们迷倒生擒,放在子秋山,等待殿下经过。”

说到最后,许勇口中呕出道血,牙缝里满是红痕:“是娘娘想要王妃和世子的位置……我奉命办事……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今日夜宴,集合了王府上下所有主仆。

王府阴私就这样被赤裸裸扯到明面。

家将侍女等各自垂头,倚山听泉台落针可闻。虽说以往他们皆知侧妃和世子不睦,但到底不清楚,世子的疯症竟然也来源于许氏戕害。未免心惊不已。

可这件事,许氏哪里敢认?

她颤抖地站起身,想到许勇做事隐蔽,这十年间,未曾让人发现他跟芙蕖院有什么关联。

许氏摆摆手,令家将把快要跪到她跟前的许勇拖远,步摇在她鬓边,划出个不大的弧度。

许氏道:“你是哪里的贼子,说得是什么话,我都未曾见过你,怎能血口喷人!?”

许勇愕然,眼里的光渐渐淡去,心知这是许氏不肯保他,这些年他拿了钱又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到底还是报应不爽。许勇知道自己已经活不成了。

萧烬安恨他入骨,再入北镇抚司,必定有无数酷刑要他求死不能,对他来说,早死反而早解脱。

可是许勇毕竟不甘心,惨声诅咒,每个字都像渗出血:“娘娘害了世子,害了奴才,那我便祝咱们二公子,从此胡天胡地,疯疯癫癫……疯疯癫癫,哈,哈哈哈哈……”

话毕,许勇撞在萧宝瑞跟前!

许勇的太阳穴,碰到萧宝瑞旁边的假山,叠石凸起处棱角尖利。锐利的石棱扎进许勇脑袋左侧,他惨痛的一声叫嚷,淡白色脑浆迸出,人在地上抽搐着,却已经没了声息。

萧宝瑞吓得惨无人色。

他本来胆子就小,今晚先是看见烤心肝宴,着实恶心了一阵,又看见疯子找人指控他的母亲。那人竟还撞死在自己跟前。

血浆汩汩从许勇脑袋里面流出,不多时,在尸体底下淌成片蜿蜒的血河。

萧宝瑞这时终于控制不住,先是慌忙站起身连退了几步,杯盘碗盏扫落一地,人仿佛已经丢了魂:“死、死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啊!”

萧宝瑞哀嚎几声,屁股向后跌坐进满地狼藉,嘴唇不停地颤抖,最后昏厥过去。

第25章 你想错了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

城东, 丰厚集。

上次来丰厚集是白天,而且又赶上了几个部门联合追捕刺客, 白照影对丰厚集,到底是没玩彻底。

这回成美带白照影出来,是上京城灯火最绚烂之际。从街头到街尾,各家店肆的灯笼连成一片,如条条光龙纵横交错在整个市集,华丽而且壮观。

白照影走走停停, 转转看看,不时摆弄些沿街店铺的小玩意儿,又驻足在街头小摊档前面,看摊主做糖画。

红褐色浓稠滚烫的糖浆, 盛在摊主手中长勺,勺柄轻轻歪斜,勺子里糖浆洒落,然后细细的糖浆勾勒出流畅的线条,粘在铁板凝固成糖画。

白照影看摊主画凤凰, 手法写意, 看得完全入了神。

摊主拿木棍粘住糖画递给买糖的孩子, 几个孩子嬉笑地离开摊子。

成美在后面问他:“世子妃, 买吗?”

白照影愕了愕,这才反应过来, 出门仓促, 并没有带钱。

看成美这个意思, 好像也不用自己结账。但他还是说不想买。吃不下去。隔夜就浪费了。

不能买吃的,就只能买东西看。

白照影目光落在距离糖画摊位不远处,破旧的一辆板车。

车是陈旧的原木色, 看着至少有几十个年头,可是板车上却盛着大团淡粉浅红的花朵,是从荷塘刚采摘下来的红莲。

白照影走近看荷花,迎面遇到的却是个不会说话的老人。老者干瘦,仿佛只剩骨头架子,皮肤像一层单薄的纸。他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然后摆摆手,示意白照影看招牌。

木牌上用炭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荷花每支两文。

其实隋王府遍植荷花,再新鲜的也可以采得来。

但白照影被那个木牌拙劣的墨字,还有老者手背皱纹里的污泥打动了。有点不能想象,这么孱弱的老者是怎么采来荷花,推到集市,然后还要把那个巨大的板车再推回家里。

他想买几朵荷花。扭头看看成美。

可是成美却很为难:“世子妃。他找不开。”

成美很想跟白照影解释。上次白照影在丰厚集斥资近百两买了个鎏金发冠,殿下虽然没戴,但也因此知道了白照影花钱的手笔。这回让自己带世子妃玩,意思是让他花世子院的钱。

成美以为猜中殿下心思,又希望世子妃开心,唯恐银子带得多压手,抓了两把金瓜子。

金瓜子买发冠不成问题,两百两轻而易举拿下。

买荷花,两文钱……成美暗暗叹了口气。

又担心世子妃仁慈,把金瓜子赏给老者,那这老人家恐怕要引来杀身之祸,委婉劝道:“世子妃可先行买点别的,等找开零钱,咱们连车带花都包下,再雇个人推回世子院。”

这主意倒是好,也只能如此。

白照影敛回目光,想许诺什么,但老人听不见,老人只发觉他要走,露出些遗憾的神色,看得白照影心底也很遗憾。

这时候,鼻端拂过阵清雅白檀香,身畔有人伸过来一只手。

那手指的指骨修长清劲,手背白皙,食指与中指指端处略起了薄茧,应当是经常握笔。

手的主人崔执简,递过去角碎银子,那块银子成色灰白,不好不坏,分量也不太重。

“表哥?”白照影喜道。

崔执简则并未开口,只是默默用手势比出几个数字,指了指荷花,又指向白照影。

倏然间那老人好像是福至心灵般明白了崔小侯爷的意思,原本黯淡下来的眼眸点亮,然后露出明显的喜色。

老人将车里几十朵鲜花抱起来递给白照影,连同车板里几个莲蓬,也给白照影塞进怀里。

荷花很大,一朵荷花,都能衬得白照影脸小一圈,更遑论好几十朵。白照影当然抱不动。

成美和崔小侯爷连忙抢救,各分走十几朵荷花,怀抱着这些荷花继续逛街。

每走个几步,白照影就把荷花沿街送给乖巧懂事的小孩,这才慢慢把泛滥的荷花分出去,手里只剩下根莲蓬。

白照影抱怨了声累,崔执简在夜晚暖融融的灯火里望着他,微笑说:“怎么晚上有雅兴在外面玩?”

白照影没提刚又被萧烬安给吓到了的事,只是说自己想来逛夜市,而萧烬安刚好有事,不能作陪。派了侍女成美相陪。

成美武功卓越,崔执简在声望楼那场恶战已经见过,萧烬安这样做也不为过。

可是崔执简毕竟是上京城里搞刑侦的,他略微垂头,见白照影举着莲蓬的那只右手,手臂露出皮肤的地方,有块椭圆形的黑紫痕迹。

崔执简眉梢微蹙:“胳膊是怎么回事?”若他没有看错,这是另一个人的手,指腹用力所捏成的伤势。

白照影想起萧烬安在宴会上的反常,掩饰说:“我撞的。手臂撞到桌角上了。”

疑虑和担忧因为他这个谎言而放大了百倍。

尽管白照影显得若无其事,低头摆弄莲蓬玩。而这种视线上的不肯接触,更加使得崔执简心中惭愧。让他觉得辜负了姑母的托孤之意。

崔执简并不避讳成美在场,问道:“你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欺负?”

白照影怔了怔,回忆这场宴席,复盘时,倒是先没想手臂被捏痛的事,而在想隋王府上上下下,对萧烬安并不公平的对待。

这件事……在隋王府最奇怪,也令他好奇。

白照影敛回思绪:“没有。表哥又怎么会在外面?”

白照影在回避问题,崔执简毕竟不是个执意探听别人内宅隐私的人,况且旁边成美还在,万一他表现得太过关心,让成美转告给萧烬安,崔执简唯恐表弟因此再受委屈。

崔执简只好转了话题:“我在这里办案。”

崔执简温声解释:

“自从幽兰教行刺圣上以后,顺天府至今还在处理后续,捣毁了十几个幽兰教的据点。朝廷发现幽兰教在上京城的势力,暗中如罗网密布,越查越让人惊心。”

白照影不懂这些事,也不知道什么幽兰教,只知晓刺客那次挟持他,当真把他给吓坏了。

白照影不会说别的,但确实对崔执简担心:“他们武功很好,表哥你要注意。”

崔执简点头。

本来这场相遇,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成美不着痕迹地引导世子妃换个地方玩,提示白照影天有点晚,可是夜市还没逛完。白照影点点头,崔执简也当然知情识趣。

可是这时,从他们身后跑来两个相互追逐的孩童,前面的孩子手举荷花,正是被白照影松果荷花的一个。后面的孩子追上荷花想要一起玩。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碰巧要撞到个提着篮鸡蛋的老妇,崔执简连忙拦阻,扬起广袖挡住那乱跑的孩子,两个小孩这才堪堪没有闯祸。

前面小孩认出是送花的叔叔,但认错了他们的关系,一边笑一边叫嚷,然后与他们擦身而过:“谢谢小叔叔!小婶婶……”

崔执简怔忡。

白照影则是心思没在这里,集市嘈杂,他惦记着之后要去哪里玩,并不曾听清楚,那两个小孩刚才在喊什么。白照影完全没有反应。

崔执简心湖忽被搅乱,怕他这是默许,警惕地意识到自己竟有隐秘的期待,崔执简抿唇。

白照影已经走远了。

崔执简不知为何,没控制住自己唤道:“狐狐——”

那瞬间白照影回眸,夜市灯辉绚烂,而白照影模糊了整片灯光,淡化了丰厚集的人潮,唯独在崔执简跟前,特写了他那爱笑带笑的脸。

崔执简呼吸凝住。

白照影问道:“表哥怎么啦?”

“没……事。”崔执简顿了顿,方才回神,平静地说,“保重。”

***

逛丰厚集至逛到接近子时。

大虞朝经济发达,尽管仍保留了宵禁制度,子时到五更天以前不得夜行。但时间已经放宽到了凌晨零点到凌晨五点,这是最大程度保留了商业活动时间,还能规避深夜犯罪。

白照影逛得很累,没忍住买了几样物件。贵得有冰玉扇坠,蹀躞腰带。便宜的有麦秆蚱蜢,总之买得没什么章程。

其中绿莲蓬最合他心意,因为莲蓬背后是个助人为乐的故事,还有他表哥的慷慨解囊。所以白照影一路举着莲蓬,在手里边转边走,回世子院。成美在后面提着他的东西。

此时倚山听泉台的夜宴早已经散了。

世子院点着幽幽的灯火。

但也不知为何,白照影还没走回北屋,就觉得沿途有一种压抑的氛围,以至于他突然不敢自在地呼吸。

白照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望见了世子院最高处,丝毫未亮灯火的飞仙亭,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有人影。

成安的声音这时响起,透着些急:“世……世子妃!”

他竟带着哭腔。

让白照影一时有种错觉,成安等了他很久,像等他回来做主似的。白照影莫名。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得最晚的人,最无足轻重的人?

成安显然没看懂白照影正在自我否定。

少年心性急躁,遇事更像只慌脚鸡,竟是突然对白照影单膝拜倒,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殿下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殿下中过药……眼见康复在即,不得受到刺激……殿下抓人,杀人……平时过度防备,总是休息不好……”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越发将白照影说得云里雾里。

成美瞪视弟弟,直击状况的核心:“殿下如何?”

成安哭着磕头道:“求世子妃看看殿下,殿下从夜宴回来吐了口血!他不肯就诊,也不回去休息,别让殿下在亭子里待着了,属下怕他身体受不了!”

成安两行眼泪这时候滚落下来。

第26章 莲子怜子 “我好心疼你。”

成安的这番慌乱, 使白照影终于从逛夜市的状态抽离。

他走的时候萧烬安就很奇怪,回来的时候更加奇怪,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他毕竟是萧烬安名义上的世子妃。

世子院的下人也许不知道,自己跟萧烬安之间频频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慌乱得过来找自己做主,这件事情白照影不得不处理。他跟成安成美来到飞仙亭,站在亭子底下。

微微瞠目,从亭上到亭下, 跪着的都是世子院的下人。他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的。就连成安和成美两个在挨近亭子时, 也都把呼吸跟脚步放轻了。

飞仙亭除了月亮,没有任何光源。

白照影从亭下向亭上远望,看到萧烬安阴沉沉的背影,脚步率先滞重了瞬。说实话,他很怕萧烬安。

他怕他百般捉弄, 怕他突然变脸……萧烬安的心比海底针还难琢磨, 白照影有点想打退堂鼓。

成安道:“殿下不时就会把自己困在亭中。我等被下令不能进, 但如果殿下控制不住对您出手, 我等会尽力保世子妃周全。”

疯症缘由,已成为白照影跟世子院这边的人, 心照不宣的秘密。

成安的话, 反而激出他几分勇敢。让他把注意力从单纯的恐惧, 挪到萧烬安“不准所有人靠近”的指令,在冰冷的命令之外,翻找出萧烬安对其他人, 一点点隐忍关怀。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初夏夜风中,眼睫微垂,旋即拧了拧眉踏上飞仙亭石阶。越往上就只剩他。

白照影胳膊跟后背泛起鸡皮疙瘩,生怕萧烬安突然暴起掐死自己,踏进亭子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像是走入了萧烬安的领地。压迫感层层袭来。

萧烬安亦警惕地绷直了身体。

他身形晃动时,吓得白照影差点儿叫出声。白照影紧紧攥住莲蓬梗,掌心被叶杆表面细腻的纤维蜇得疼。

耳边传来萧烬安的声音:“你出去。”

白照影反而又往前进了半步,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后等待萧烬安做出反应,对方只是气息更加粗重,没动手,让白照影分出半缕心神类比,他好像在给萧烬安逐渐脱敏。

又是那种安抚大型犬的既视感……

白照影温声说:“丰,丰厚集很好玩。我在夜市买了很多好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话结巴还带颤。

但既然开了口,白照影就把这个话题继续。

语速讲得也不快,娓娓道来的语气:

“那个冰玉扇坠子,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放在掌心,像滴散不开的水。”

“我还给它配了把素面折扇,可上面的字,我不会写。”

“蹀躞带也是鎏金的,跟你上次那顶鎏金冠很配。”

“因为买了许多东西,店家便宜了我两角银子,我就有钱买麦秆蚱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这点儿不痛不痒的行程分享,大概不会招惹到萧烬安,反正花得也是世子院账上的钱,该把账报给世子殿下听。

而萧烬安起先虽没理会白照影,到最后,竟被对方浑水摸鱼,他半阖着眼睛,看亭下粼粼的湖水,默许白照影存在。

等白照影没词了,方才不耐烦道:“说完就回屋睡。”

此时白照影已经蹭到萧烬安的旁边,距离将人带出飞仙亭只剩一步,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白照影就着月光,望见萧烬安唇片有干涸的血迹。他唇上微微起了皮,血就渗进唇纹里。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血色眼眸轻闪。忽然想到成安那声,殿下吐了血。为什么参与完夜宴,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是隋王跟许氏,谁在宴会里再谋害他了?

这种可能被白照影否定。

他看见过许氏对萧烬安的态度,她害怕萧烬安,成年之后的萧烬安简直无比的阴森阴郁,随着萧烬安的日日长成,许氏那些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成为小打小闹而已。

而隋王孱弱,也不至于能伤到萧烬安。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外界,那就只能是,出自萧烬安的内心。

白照影有某根心弦无端绞紧。

黑金色的,诡异华丽的飞鱼服,在他强硬的外表之下,应是有副伤痕累累到破碎的魂灵。

可能萧烬安也没有想到,他对隋王仅存的那半点儿父子之情,反而害得今晚夜宴上,他又被许氏磋磨了一回。

若症结来源于寒心,白照影这人,从小被呵护得天真单纯,他会怜悯。

注视萧烬安英俊面容,知道他经历坎坷,白照影再次感到满心沉重,同情心暂且压下去他对萧烬安的恐惧。

白照影小小声嗫嚅了句:“那……外面很黑,该睡觉了,你跟我一起回屋吧。”

话音未毕,他就被一股力量带得踉跄了几步!

白照影平衡不稳,慌乱地向前倾,跌坐在萧烬安身上。

他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跨坐在萧烬安的大腿。

***

雪松与铁锈味将白照影罩住。

白照影绷直身子,紧张感从尾椎直冲后脖领。

分明现在是他俯视萧烬安的角度,白照影却因对方略微抬起的视线,背后鸡皮疙瘩炸立。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住,攥得死紧,白照影难以呼吸。

他想哭。

完全不知怎么又招惹到大魔王,他难道不能跟别人回屋?

世子殿下高贵的屋子,不允许自己这种闯入者进?那上次不仅进了,还睡在他床上,那晚不是没疯吗?还是他主动邀请的。

白照影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口水,嘴角一撇,没忍住掉了两行泪。

眼泪载着月光融进萧烬安的飞鱼服。吧嗒吧嗒。

光线很暗,使萧烬安被那两滴泪水砸中,又发现把白照影吓哭,望着他湿漉漉的桃花眼,看不清白照影晕红的眼尾。

少年正在颤抖,胆小又可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胸膛缓慢地起伏。

发疯时,从没人敢接近自己。

白照影却擅自闯入,带着他那些夜市买的冰玉扇坠素面折扇蹀躞带……零七碎八的话题,告诉自己,他在不停地给这个世子院里添东西。

他每说一样事物,萧烬安就感觉与少年多一分联系,像是彼此之间牵了一道道无形的线。

直到白照影要带自己回屋,联系终于又变成警惕,所有牵起的丝线将他捆住,再度引起他深深的心绪不宁。

乌云将月亮遮蔽住,飞仙亭变得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