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安烦乱地以为,白照影对他存在些不寻常的感情,将白照影又冷漠地推远了几分。
而白照影莫名从坐着又变成站在萧烬安眼前,大魔王刚才吓得他腿根打哆嗦,差点儿以为萧烬安是打算拉近他,然后一掌拍碎他后背。
白照影心有余悸,暗暗松了口气,又被方才雪松气息烘得耳热,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
幸好大魔王这回发作的时间不长。
白照影劝不动大魔王,惜命得想要离开。可是他手里那杆长长的绿莲蓬,已经因为刚才的动作折断。
莲蓬头形成个锐角耷拉下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砸中了坐在石凳上面的萧烬安。砸中世子殿下高贵的脑袋,咚一声。
莲蓬不重,但亭子里太安静,声音非常明显。
萧烬安头发被压下去大片,眸光晦暗不定。几乎使白照影认为,他丧失了对自己高抬贵手的所有可能性。
白照影战战兢兢地凝视掌心的莲蓬杆,指端抠了抠手掌心。
简直是死也没想到,那支象征着助人为乐的绿莲蓬,竟能以如此方式,招惹到萧烬安。
白照影嘴角僵硬。
如果萧烬安因为被莲蓬砸中而发疯,疯得多少有点可笑。
但白照影这回哭不出更不敢笑。时间变得比上刑还难熬,尴尬的气氛在亭子里蔓延。
乌云遮挡明月,时隔片刻,月亮又从云彩里冒出头。
淡淡的浅金色月光斜穿进飞仙亭,照出萧烬安等待解释的脸。
白照影硬着头皮,把那折断的莲蓬双手奉上去递给萧烬安道:“对,对不起……是想送给夫君一个小礼物的。这也是我在夜市上买的,我很喜欢这个,莲蓬是好东西,因为有莲子,莲子,莲子它……”
他编不下去了。
他想说清心败火。但害怕反而被萧烬安误解是嘲讽他火气太盛生气,他这边突然闭了嘴。
对面的萧烬安却不免多加琢磨。
因为古人对莲子还赋予过很含蓄的寓意:
——莲子,怜子。
心疼你,怜爱你,喜欢你。
我好心疼你……
我好喜欢你……
萧烬安目光在那坑坑洼洼的莲蓬表面扫过,一寸寸审视着,眼眸变得越发深邃。
少年含蓄又半藏半露的话,让他如若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撞了下。
他呼吸凝滞片刻,回想起白照影来找他时,就一直紧紧攥着这支莲蓬,想必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物。
萧烬安那点抗拒,最终还是被另一种情绪占据上风。
因为确定捕捉到白照影的小心思,他嗤笑,将莲蓬拿在手里转了转。
耷拉脑袋的莲蓬扭动得很费力,像极了白照影总是笨拙地靠近自己。
——他还真是想渡我不成?
萧烬安丢回莲蓬杆,塞进白照影怀中,嘲笑他:“犯傻。”
但到底没再吓唬白照影,反而注意到白照影刚才被自己弄乱的衣服和头发。他的衣领稍稍散开了些,玲珑的锁骨中心,锁骨窝又小又浅。
萧烬安挪开了视线。
飞仙亭上,月光完全破开乌云。
萧烬安淡淡地道:“你走,我自己回。”
这时白照影略感愕然,也是真的不清楚,局面迂回曲折半天,他以为要被萧烬安责罚,怎么就最后发展到,他竟真能劝服萧烬安离开亭子。
白照影有点惊喜也有点意外。
可他不敢再多事,点头:“好的。”
又补充道:“不舒服要请大夫,要照顾好自己,早点睡。”
萧烬安摆摆手。
世子院跪着的所有下人,听见脚步声,见世子妃拿着根断了的莲蓬先下飞仙亭,低头皆不敢问。
又见世子不久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跟着回屋。两人一前一后,距离也就几十尺远。
但世子院里面的人,未免觉得府上格局,产生些微妙的改变。
成安也跪着,此情此景,他突然间冒出个大逆不道的想法。
只敢自己琢磨,都没敢说给姐姐听:
……怎么觉得是世子妃,把世子爷给套住了,然后牵下山来的?
第27章 突然袭击 方才被白照影一时不察咬了口……
离席之后, 宴会后来发生的事,白照影依靠茸茸, 多少打听到五六成,知晓倚山听泉台的夜宴,因为萧宝瑞被吓昏,不了了之地中断。
至于是否彻查许氏与世子疯症之间的关系,无人敢提。
许氏好生消停了一阵。
隋王依旧首尾不见。
世子院里来来往往养成习惯跟白照影讨食的鹦鹉,因为实在无聊, 最近没人陪它们玩,没法学到新鲜词汇,逗弄白照影开心依旧还是原来的手段:“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鹦鹉们积极营业。
世子院的下人们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每次听到时, 依旧会偷偷抿着嘴笑。
而茸茸小丫头听到总是脸红,她还小,半懂不懂的,只是觉得好玩。
白照影囤积了大量果干堵它们的嘴,不过也只能顶一会儿工夫, 没多久, 它们还是会三三两两地飞过来求投喂, 令白照影有点无奈。
“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
萧宝瑞最近就住在芙蕖院。
芙蕖院里的侍女们, 将他众星捧月似的,仔细呵护着。芙蕖院内人人都换了软底鞋, 婢女们就连簪环都不敢戴, 生怕惊扰萧宝瑞养病。
包括许氏本人佩饰也素淡得很。
许氏哭肿了两个眼睛, 她拿巾帕拭泪,又给儿子擦拭额头的汗水。嘴唇颤抖地呼唤了声:
“瑞儿?”
萧宝瑞一阵惊悸,竟是死死地攥住身下床单, 豆大的汗珠又渗出额角,失声道:“别杀我。别杀我!别……”
话音的最后,萧宝瑞语气带颤,浑身脱力陷入更深的昏迷。
许氏一直不停地哄着儿子,手按住萧宝瑞的胳膊,觉得儿子躺得这几天,瘦了两三圈。
她心疼地给萧宝瑞整理好被子,一边在心里责备,隋王对萧烬安教子无方,让他放出个血呼刺啦的人犯,吓坏了她的瑞儿。另一边又生气,隋王根本不听她抱怨,反而还劝告她就此收敛。
养儿不教如养虎,她已把萧烬安雕琢成个随时能伤人的猛虎。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退路?收敛又有何用?
难道让她把争了十年的爵位,就这样放手给萧烬安承袭,萧烬安一旦成为下任隋亲王,她母子还有活路吗?
必定不能走回头路。
许菘娘暗暗揣摩萧烬安的身世,知晓世子必然要为隋王所忌。至少现在王爷跟她母子还站在一边。她觉得不能催促太紧,得张弛有度,命令小翠炖碗莲子羹,赶饭口送到隋王手边。
瑞儿毕竟是王爷嫡亲嫡亲的血脉……
许菘娘缓缓松了口气,喉咙有点发干。
这时给萧宝瑞安神的汤药已经熬好,婢女端到许菘娘跟前,许氏接过勺子,探了探温度,慢慢地吹。
“娘娘,给二公子讲授经义的先生还在外面候着,问二公子醒了没有。”婢女禀报道,“先生说二公子已有半个月没温习课业,担心功课落下了。”
许菘娘没来由地烦躁,她比谁都希望萧宝瑞醒,于是皱眉:“这些个酸丁都读书读傻了,人好好的,怎会不让他上学?给他几个钱,打发他赶紧走,等过半个月之后再来。”
她想着让萧宝瑞好生调养。
毕竟受到惊吓关乎神志,她怕极了许勇的诅咒,生怕萧宝瑞变成十年前刚中药的萧烬安。
许氏在心中求遍了漫天神佛,又祈祷隋王能够拿出几分血性,给她母子再助推一把力。
芙蕖院依旧是诡异的静谧,不时爆出几声吓破胆的叫喊。
***
眼见得夏天一日炎热胜似一日。
白照影最近在屋里消夏,热得都不肯出来。
冰盆不停地往北屋送,白照影因为太热消极怠工,没去他夫君跟前刷存在感,好生当几天富贵闲人。
宅居养生很愉快,又让茸茸从世子院借来些话本,磕磕巴巴地看古白话文消遣。
意外的是,萧烬安并没派人叫自己,也没为难。
如此这般也挺好的,让我混到杀青吧。
白照影在床板躺平,翻了个面。
耳朵里灌进几声悠长的蝉叫,他安逸得在床上半阖双眼,不多时睡死过去。只觉得天地悠悠,整个人飘飘欲仙陶陶然。
好舒服。
耳畔边的话音像相隔许多层屏障,他听不太清楚,甚至以为这是在做梦,白照影继续绵长的呼吸,并不打算睁开紧闭的双眼。
他好像听见有人说:
“神魂不稳,多久才能稳固?”
他顿了顿,迟钝地并没能反应出来这是谁。
而另一个人回答问题说:“禀报殿下,这种病症玄而又玄,并不遵从医理。仅从脉象方面推断,世子妃并无大碍,也许仅是夏季燥热引起的肢体疲惫。”
白照影模模糊糊,好像听有谁正在拐弯抹角揭穿自己犯懒。
不太高兴。
这种事情,应该心照不宣。
他仅存的那点儿神识周全自己的颜面,蜷起身体立即粗喘了几口热气,没有人比白照影更了解生病是什么样子了。白照影手到擒来。
果然大夫瞬间转了口风,立时拿不准神魂不稳之症对人体的影响,不敢再说世子妃没事,改医嘱为好生调养密切观察,白照影这才满意地继续睡。
只是他表现出来的,像团委屈的小狐狸。蔫巴巴的。
他也不知道旁边有谁,只专心卖惨,无意识间蹭得萧烬安更近了一些,坐实了白照影睡觉缠人的坏习惯。
那大夫闪烁其词地走了,如今北屋屋里也没其他人。
萧烬安坐在床头,沉默了片刻,并未将人推醒,听白照影绵长的呼吸声。
草编蚂蚱、麦秆蚱蜢……这些白照影买回来的小玩意儿,没什么规律地悬挂在床顶。微风透过窗子,它们悠悠地转。
桌子上还支着白照影写了一半的素扇面,字不是很好看,画了几个墨团,他也没看懂他写得是什么。
这是白照影住进来以后,萧烬安第一次来这间北屋。
屋里的陈设已经跟以往相比,带上明显属于白照影的痕迹,而窗边不时落下来几只鹦鹉,又让变化显得更为明显。
白照影是生动的,鲜活的,哪怕正在睡着也有存在感,影响了以往过于清冷安静的世子院。
萧烬安略微收敛回目光,回想起这几天白照影都销声匿迹,他起初确实感觉到很轻松,毕竟知晓白照影对他有越界的心思,他根本不愿意成全。
于是萧烬安冷处理,若干天没理会白照影。
他本来希望白照影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却没想到,白照影更能沉得住气,一连五六日居然都没来烦他。
而萧烬安每多一日,就会觉得想起白照影时,胃里翻搅得很,就会在北镇抚司用刑时,更像是只修罗恶鬼。
明日是端午节。
今晚宫中举办端午庆典,敬贤帝跟萧烬安提起他刚娶的世子妃,听说伉俪情深,想让他把白照影带进皇宫里来看看。
萧烬安揉了揉额角,打算跟白照影说这件事,理由充分地来到北屋,结果进门就看见白照影大白天,正在昏天黑地得睡。
他想起神魂不稳,于是传了府医,果然白照影病了。
那这三五日白照影没出现,就也能说得通,少年不希望自己担心,当真是傻得可笑可怜。
萧烬安烦闷地摇头。
白照影这时居然已经缠到他手边了。
睡着的少年像有条尾巴,气息浅浅地喷吐在萧烬安的手背,仿佛桃花清香幽幽地散出来。
萧烬安嘴角微抬。
指节被拨弄得痒。手背不经意被白照影的鼻头挨蹭到,指尖微颤。那小鼻子尖玲珑又尖尖的,呼吸倒还不算烫。看来神魂不稳之症,只是让人看着虚,并没有什么殃及根本的伤害。
萧烬安不打算久留了。
至于端午庆典,既然白照影拿不出手又还生着病,就让他在家里躺着吧。省得带他出去,再助长他非分之想。
他正欲抽手时,白照影醒了。
因为枕边突然失去能依凭的东西,白照影不太适应,遂睁开湿漉漉的大眼睛,有点茫然。
他缱绻依赖,萧烬安拧着眉心,冷冷地坐到白照影床头,脸色并不好看。
结果白照影眼睛眨巴眨巴,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跟前是萧烬安大魔王,大魔王一直盯着自己睡觉。
白照影不晓得,这是个什么癖好,难道在睡着时,他一直拿刀比着自己不成?
白照影不敢想,顿时间毛骨悚然。
漏了点本能反应,他跟萧烬安退开半尺,让出了整个床沿。
萧烬安在两人之间的床沿,投落一缕目光,眼睛微微眯起。
而白照影暗中在被窝里,勾起了脚尖,讨好的,息事宁人地用食指戳了戳萧烬安的手背:
“夫君,你怎在这里,我还以为屋里进了坏人,有点害怕,夫君有什么事情吩咐?”
依旧像只乖巧可爱的小动物。
还是那么天真又依赖。
可是萧烬安依旧感觉,方才被白照影一时不察咬了口,不轻不重的,但令人心里蜇得很。
萧烬安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个章程,方才还想放过白照影,此刻竟瞬时转变了心思。
他忽然又不太想让白照影继续待在屋里,就这么各自安好地过。
萧烬安理了理衣袖,淡淡的,散漫地命令了句:
“你收拾收拾,晚上跟我参加端午庆典。”
第28章 穿情侣装 对方冒失地向他扑来,显得很……
事情的最后, 发展成了白照影一睁开眼,就被告知有个大活需要营业。
世子殿下说一不二, 把话对他放下,然后等他执行。
他还能说什么?
顶着满头乱发,让茸茸给自己梳头,不多时才恢复了满头青丝如瀑。
茸茸小丫头充满好奇,低声问:“少爷要去宫里玩?皇宫会不会瓦片都贴满金子呢?”
茸茸想象力丰富,白照影一时无语。
看来白家落魄这几十年, 让当年的内阁次辅门第,如今府上都没个见过皇宫的人,难怪这种设定之下,白兮然野心勃勃要往上钻。
其实他这个现代人都见过皇宫, 离得不算远,门票很良心。就是进宫的时候人挤人,需要多加注意些。
前世白照影身体状况稍微平稳时,进宫不止一次。
白照影跟茸茸解释,瓦片表层不是金子, 是烧制的金黄色琉璃釉面, 引来茸茸的崇拜, 小姑娘很好哄。
那古代的皇宫又是什么样子呢?
心随意动, 白照影有点期待,毕竟今晚这趟进宫是沉浸式全景体验, 还有大量群演。
白照影未免对着镜子催促茸茸:“稍快点, 回来我讲给你听细节, 有机会带你进去玩。”
茸茸尾指勾起白照影一绺头发,麻利地编小辫。
正在白照影琢磨穿哪身衣服得体时,成美挑帘进来, 带侍女送进外衣和鞋子,这应该是世子妃独有的一身装束,成美在白照影跟前抖开。
“请世子妃更换。”
万幸不是女装,在这个有男妻的时代,白照影放了个心。
世子妃要穿正红色圆领袍,胸口肩头,皆有满目绚烂的鸾凤锦绣。服饰形制,只是比男装略改些表面纹样,头冠的样子像是他出嫁那天戴着的凤冠,左右有两道珠串。鞋子也可以接受。还要佩玉质的腰带。
白照影将这复杂的衣服,从头到脚的穿上,然后在镜子里审视,发现自己被光照射时,都焕着亮光,看来今晚不仅是沉浸式体验宫廷活动,而且还有变装环节。
他这边换完衣服,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
上回夸白照影皮肤白的那个小丫鬟,这回盯着白照影看了半天,只见她脸有点红,眼睛放着光,隔了很久小声嗫嚅:“真,真好看……”
很好看的白照影只安静了片刻。
对着镜子是美少年,离开镜子旋身,举起手臂,就变成扑棱蛾子,摆着大袖高兴得出门。
迎面就撞进了萧烬安的视线。
萧烬安换下了飞鱼服。
平时飞鱼服宽肩细腰窄袖,衬得萧烬安身形挺拔英武。
这会儿萧烬安也穿着正红色圆领袍,跟自己位置相同的地方,是四爪龙纹锦绣,峨冠广袖削弱了萧烬安本人的凌厉感,瑰丽花纹又让他显示出了亲王世子的尊贵地位。
白照影一时屏住呼吸。
在萧烬安黝黑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一抹属于自己的正红色。想必自己的眼睛里,也映着的是这个颜色吧?
他乱了心神却没止住脚步,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向屋外,正冲着萧烬安而去,被台阶绊了一跤。
他差点儿碰到他,万幸没来个嘴啃泥,白照影堪堪站稳。
刹车时鬓边两道珠串拂过萧烬安,珠子末端抚弄了一瞬,萧烬安绣满龙纹的左右两肩。
有点痒。
萧烬安张开嘴唇,垂眸将白照影尽收眼底。
对方冒失地向他扑来,显得很兴奋,萧烬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松了口气,刚才那点儿被拨乱的思绪变得平缓。
可他口头却责备白照影道:“稳重些。不要给本世子丢人。”
白照影整理好两边的珠串,还是很激动的,他心说小爷尽力,但点头点的实在很诚恳。
***
白照影现在已经对皇宫庆典更加期待了。
白照影并不清楚的是,他现在的兴奋状态,从另一个角度取悦到了萧烬安。
他在马车里,有点坐不住似的,轻轻掀起帘子缝,向外面看。
从隋王府到皇宫这段路程,跟从隋王府至丰厚集完全不同。后者是越走越热闹,然而前者,则是越来越庄严。
他起初还能看见沿街尚有店铺,有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有些上京城三三两两行路的百姓,而越往后,店肆百姓全都看不着。
车辆上皇城主道。
主道只有有身份地位的王公贵胄才能行驶,白照影就着一阵吹进马车的清风,往外半探出头,这条路从南至北,笔直而壮观,地面上一点儿尘土也没有。
已近黄昏,暮鸦从这边飞到那边,白照影想看它们是不是还在皇宫城门楼做了个巢。
身子再向外探时,马车急刹,白照影没坐稳,差点儿从座板摔个屁股墩,幸亏他双手同时扒住车窗框。
摔是没摔着,只不过样子有点滑稽,尤其对比他还穿着那么庄重,珠串就像两根触须在他鬓边摇晃。
噼里啪啦。
白照影使力把自己牵引回座位,这才坐好。讨好性给世子殿下露出个稍有安分的微笑。
萧烬安轻锁眉锋。
稳重是不可能稳重的,但也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没见过世面。
萧烬安眸光在白照影身上短促地滑过,忽然以为车厢像个大笼子,关着只跳来跳去的小动物……灵巧生动,过于活泼。
白照影却误以为那个眼神的意思是责备,吓得不敢动了,乖乖轻扯萧烬安正红色的广袖:
“夫君我错了,我好好坐着,理理我。”
萧烬安轻吸了口气,看着白照影伸过来的那只手。明明牵着是他的衣服,萧烬安却在袖中轻颤了瞬指骨。
他并没有理会白照影。
而白照影更加安分了许多,察觉到被嫌弃,他也不好奇车外的世界了,大着胆子跟萧烬安坐在同一条座板,专心致志搞服务:“我给夫君剥个橘子吃。”
橘子还没拿稳,马车从刹车变成骤停。
白照影因为惯性又要往前扑。这次没有窗框可扒,就只能本能地扒萧烬安,变成了抱住萧烬安的肩头。
他出于慌乱,并没能感觉到萧烬安身体倏然僵硬。
等白照影再稳定下来时,橘子骨碌碌地滚向车角,而他的脸颊,轻擦过萧烬安的颈侧,
白照影呼吸骤紧,从侧面,望见萧烬安已拧成个疙瘩的眉头。
“对……对不起夫君……”白照影磕磕巴巴道。
萧烬安长长呼吸了几回。
他已经能够完全确定,白照影就是故意在引起他注意。白照影那点儿不知从何时开始,对自己萌生的旖旎心思,藏也藏不住。
萧烬安心绪被白照影贴近的脸庞拨乱。
分明已经知道少年的企图,他却还是因为,余光映入白照影鸦翅似的长睫毛,忽闪忽闪,心尖也像被它缓慢而细密地蹭过。
萧烬安在袖中收紧手。
他还未推开白照影,光线直照进来,车厢门打开了。
赶车的成安一见到车厢中这个情况,还以为世子跟世子妃正在亲近,被自己坏了好事,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在车板磕了个头:“殿殿殿……殿下。殿下恕罪!”
萧烬安烦躁地闭上眼睛。
白照影虽然尴尬,还是恢复坐姿,心想反正他不是故意的,真的感谢成安误入车厢解围。
成安的目光只敢看车角那个橘子,低头垂目:“禀报世子世子妃,今日端午庆典,各府马车皆在此时入宫,禁军正在逐一检查入宫车辆及人员身份,御道拥堵至此,请殿下稍候。”
这就是要排队过安检似的,白照影想。
萧烬安幅度轻微地点点头。
成安明显能觉察出殿下现在的心思很复杂,殿下心向来海底针,他捞不到,更不想遭到牵连,不敢探寻殿下正在纠结什么。
成安连忙道:“属下告退。”
“让开,让开……前面的马车一律靠右!”
此时南面有一阵逐渐接近的脚步声,那道脚步琐碎,迈得步子不大,并且隐约还能听见,在这道声音的催促之下,后头的马车不断避让。
“咱们主子急着面圣,前头的马车让路!”
离近了听,说话的这人操着口公鸭嗓子,是个太监,年纪不大。
而众多马车,因为太监亮出主人的身份,继续一辆一辆地错开,车轮徐徐挪动,马匹烦躁地嘶鸣。
成安从跪着稍微直起身体,他们隋王府的马车,都是按照亲王规格打造的。
大虞礼制,亲王规格犹如皇太子,朝廷除了皇帝以外,身份最贵重的就是隋王。除非他们马车紧紧地贴在墙壁,否则这段御道窄小,根本无法让后面的马车通行。
那太监就快要接近他们这辆车。
成安把目光投向萧烬安,心里有点打鼓。虽说隋王府比较低调,但是要是把车贴着墙,给别人让路,也太丢人了。
白照影自然也没见过,公然要求排队加塞,还如此理直气壮的做派。深受现代文明熏陶,他对这种行为非常不齿。不免表现在脸上,有点不太高兴。
不过皇宫内部等级森严,自己既然穿到古代,多少得体谅这里的基本规则,到底让不让路,要看看隋王府跟来者谁的来头大才行。
白照影不好干预,他就是个来观光的。
白照影小心翼翼地望了眼萧烬安,窥探不出他的想法。
思忖间,外头那个太监果然催命似的,嗓音跟脚步都很聒噪,已经到达他们车外了:
“前头是谁的马车,里面的人聋了,没听见咱家清道吗——赶紧让路!”
白照影直觉有人要倒霉了。
他不知大魔王要怎么收拾对方,大魔王小心眼还记仇。白照影轻轻叹了口气。
但让白照影没有想到的是,萧烬安并未直接发难,而是让成安传话,萧烬安淡声说:
“你问他,后头那车,载着兵部奏报,还是户部急传入京的文书?”
成安领命,有点拿不准地道:“那……如果都不是呢?”
萧烬安眼皮抬也不抬。
“让他滚。”
第29章 制裁男主 制裁硬茬子,还得让他碰见个……
因为萧烬安问那个太监的问题, 白照影产生了片刻间的疑惑,他在想萧烬安的意思。
兵部关乎前线, 户部关系到民生,而他这个隋王世子的马车,只为以上两种情况让路。
此前白照影一直以为,萧烬安是个睚眦必报的,谁都敢得罪也敢惹,不太好相处的人物。
但是萧烬安竟表现出, 他对天下苍生,也有些自己的坚守。
白照影凝然,还记得萧烬安在情绪不稳时,会将世子院所有下人屏退……他神思轻颤。
隋王府世子萧烬安, 真实的他,也许跟坊间传闻当中的他,当真不尽相同。
白照影心中有根隐秘的弦,清浅地拨了拨。
不过,到底还是不敢靠近这个人。
白照影假装关心外头的动静。他弯腰待在门口, 聆听成安跟太监的对话。
果然太监碰了一鼻子灰, 太监知道里面这位凶名在外, 连连请罪, 竟是嗓音都哆嗦着:“原来是世子殿下,奴才狗胆包天, 奴才冒犯殿下……”
那太监的公鸭嗓子, 隔着车门传入车厢, 不敢再驱赶隋王府的马车,按说这事情到此就应该了结了。
可是马车外面,并没有消停。
白照影似乎听见有另一人的脚步声接近, 跟这个传话的太监不同,此人步伐明显是轻快有力的。
如果让白照影猜,会这样走路的人,要么是从小备受关注,要么就是春风得意未经挫折。
这人已经过来了,满身龙纹,穿得是跟萧烬安相似的衣服。
此人拉车厢门环,动作幅度很大,成安掂量他身份没有拦阻:
“我倒要看看里面的是人是鬼,听不见本殿下要你们让开吗?”
话音方落,门扇打开。
里头的白照影猝不及防,身前倏然掀起阵风,他往前倾。
因为刚好就在车门后面,白照影与此人迎面碰见,这是个眉目俊逸的男子,竟与萧烬安有四五分像。白照影略呆了呆,这两人穿得也差不多。
但他绝对不会将他们弄混,眼前的男子眸光外放。看人时,令人不太舒服。
此人注视白照影的面容片刻,手扶车门怔住。
然后,他竟对白照影缓慢展露笑颜,刚才那股剑拔弩张的气势,暂且削弱下去几分,变成股粘稠的亲昵,暧昧感说不清道不明。
男人唤了句:“兮兮?”
那副嗓音,音调偏高,华丽而轻浮。
白照影越发不舒服,像是被油乎乎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口。他后退半步。扒住了门框。有点像小动物遇到危险缩回洞府。
而萧烬安声音从身后响起,因为被车厢的环境拢音,嗓音至少比对面男子降低八度:
“老七,眼珠子忘枕头上了?”
这位世子爷说话向来不饶人。
白照影连忙避到车厢一侧,把通路闪开,赶紧撤,不要影响世子殿下与人对线的雅兴。
果然萧烬安慢悠悠地又给了句:“难怪急着进宫找。”
萧烬安嘲讽对方插队,又阴阳对方认错自己。
白照影虽然根本上没能跟萧烬安做到夫妻同心,但只针对这件事,他觉得萧烬安做得好。
对待这种仗势欺人的人,一定不要放过他,制裁硬茬子,还得让他碰见个更硬的猹。
果然车外那嗓音华丽男,气势又削减下去几分。
炎炎夏日,奥热的空气中浮起股窒闷感,男子抿唇,眉梢微凝。
十年前萧烬安没疯时,皇子世子们共同就读大本堂,萧烬安这个别人家孩子,简直是每天都害得他跟他的书童挨手板。
后来萧烬安疯了,古怪脾气,一点就着,上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更加轻易没谁敢愿意招惹此人。
而现在,萧烬安据说疯症慢慢见好,他竟还在锦衣卫拿到点势力,立下了功劳。
父皇本身极为看重萧烬安,而自己最近刚惹父皇不高兴,再想想母妃告诉他那些传闻……嗓音华丽男心中鄙夷。
他暗骂晦气,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心想这疯子今天不知吃错了哪味药,居然也肯参加宫廷活动。
男子轻飘飘道了声:“堂哥教训得是。我今天确实有些冒失。”
然后不再多话,踢一脚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那个小太监赶紧起身,将男子扶上马车,车门紧紧闭住。
白照影这才冒出头,打量着停在他们斜后方的巨大马车。
那辆车从车队末尾一路加塞,终于加到这里,却只能跟他们的马车一前一后地错开,车厢在整条御道里,显得很憋屈也很突兀。
就好像人群里突然跳出来个小丑。
白照影拉上车门,捡起车角的橘子放回盘子里。因为萧烬安刚刚威慑了别人,他垂头跟他并排坐,唯恐萧烬安尚有还没能消化干净的火。
白照影安安分分,摆弄绣满鸾凤花纹的衣袖。
暖橙色的夕照照不进车里,光线晦暗。
马车隔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方才徐徐地开动。
车轮规律地发出骨碌骨碌的动静。
白照影在这种声音里,漫不经心地回忆,自己跟刚才陌生人的一场际会。
他被对方叫做“兮兮”,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而萧烬安称呼对方为“老七”,老七……他好像也在哪里,听见萧烬安曾经这样叫过。
记忆里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各种各样的线索在他脑海里拼错杂合。
白照影不属于特别聪明的人,但还是悟出了其中关窍,他轻轻吸了口凉气,感觉他们好像刚才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白照影越发觉得这种猜测有理有据。
他大着胆子,装作跟萧烬安搭话,其实是想套出萧烬安的话,故意引起话题,嗫嚅道:
“我们的车,刚才就算想避,也不能避开,说不定还要把车厢漆面蹭坏了。”
“也不知道这人是谁,幸亏夫君态度强硬,杀了杀他的威风。”
话音轻轻落下。
像撒下把细碎的鱼饵,白照影等待萧烬安主动给他解惑,心里频频打鼓。
他的手放在腿上,指尖不由自主抠动,鸾凤锦绣金银绣线,被他拨动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
等待总是很漫长的,尤其是萧烬安,他虽戏弄自己,但平时并不怎么稀罕搭理自己。
白照影等了好久,等到他以为萧烬安会忽略这个话题时,方才见到萧烬安露出个半阴不阳的冷笑,反问他说:“老七,萧明彻,那不是你们白家的乘龙快婿么?”
***
白照影终于哑然,心头的那份猜测落到了实处。
七皇子,萧明彻。
原书《宅斗之庶子欲孽》的主角攻,简言之,他是白兮然的男朋友。
意识到七皇子身份的那瞬间,白照影心头很沉,怪自己怎么就非要探出个脑袋张望,让萧明彻逮了个正着,他在无意间又触碰到剧情主线——七皇子和白兮然那条线。
早先白照影已经知道,这俩人的结局,他们是未来的皇帝和皇后。
而自己不久前还在白家,把白兮然下了个没脸。
今儿个又公开阻拦萧明彻的马车,还把萧明彻给撅了回去,虽说事儿其实是萧烬安干的,但自己也在车上,肯定要被算作同伙。
如果未来的帝后要记仇……
白照影在腿上扒拉手指,加加减减,觉得自己跟两位主角的仇,已经结得有些规模。
他不安地手指抠动。
虽说萧明彻该骂,而且本来萧明彻在书中前期就是个好色渣攻,是因为倾慕白兮然,才从浪荡纨绔蜕变成深情男主。
但,逞一时之快爽过了,白照影却也想长长久久地活。
剧情规定,萧烬安迟早战死沙场。自己很快就会变成寡夫,要是得罪了新皇帝和新皇后,就算他有个顺天府尹表哥,表哥也束手无策。
白照影无力地咽了口口水。
已经在预想,自己今后会被锦衣卫暗杀,或者被直接治个大不敬罪,从此幽禁在宗人府。
这样的余生,比死还不如。
白照影心头充满了对自己小命的担忧,他没能控制住睫毛轻颤,指甲更加频繁地扒拉袖口,唯独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身体其他地方都不动了,像不再欢实的小动物。
萧烬安自是对这种反应,敏锐地体察到了。
自从遇见老七,白照影就心神不宁,变化之迅速使萧烬安无法不引起两者之间的联系,又并不清楚白照影发生变化的理由。
可是萧烬安是很聪明的。
他自幼闻一而知十,纵使白照影不说话,前前后后地联系起来,他也不难理清楚关窍,白照影虽然笨,却也不是个傻子,他这是害怕了。怕自己到处得罪人,然后他跟着遭到报复。
萧烬安索性敲打敲打白照影。
他非良人,甚至都不算是个正常人。
这少年纵使想逃脱白家的桎梏,也不应该不知死活地妄想,以为在自己的水磨工夫之下,就能跟自己真的建立起什么。
萧烬安眼底闪过道危险的光。
因为突然想到了,某些让他恶心厌烦,永远不想提的事情。
——其实要真建立起什么,那才不好收场。
届时这少年恐怕就不止是被白家厌弃,会跟自己同入地狱,能不能留下全尸都难说……
萧烬安眯起眸子,视线晦明不定。
车轮碾过宫城城门的石砖,落照已完全消失殆尽,车厢阴郁如墨,到处是化不开的夜色。
萧烬安看似温柔地,把白照影手顺过来,轻轻地搁在自己腿上,觉察到白照影掌心略微汗湿,指节轻颤,手掌里像拢了只小兔子,正在不安地跳动。
可是萧烬安愉悦地品味着这种恐惧,故意道:
“你应当知晓,老皇帝三个儿子里头,老七继位,最有可能。”
“老七忌恨我。也不仅是老七,不管谁今后继位,都留不得我。”
白照影抖动嘴唇,但没吭声。
他听不懂萧烬安话中有话,只是那些对未来的恐怖幻想,在他脑海盘旋得更密集了。
然后萧烬安淡淡叹气,带着遗憾笑问白照影:
“所以爱妃,跟了我,你害怕吗?”
第30章 茫然问心 车在晃??!成安死也不敢打……
白照影被吓得不敢回答。
不仅仅因为想到未来的事, 更因为旁边还有个阴气森森的大魔头。
萧烬安用指腹,在他的手背抚弄。
他手掌上那点茧子, 在擦过自己手背时,犹如刻意缓慢地摩挲,于是拉长了恐惧感,使得白照影每一分每一秒,都像被钉在针板上折磨。
白照影再度咽了口口水,嗓子依旧感觉很干涩。
可能当初自己规划就是错的, 白照影想。
以为哄好萧烬安大魔头,就能等到杀青。但萧烬安行事无忌,所以贻害无穷。
也许一开始带着茸茸逃跑,才是他这趟穿书旅程的最优解吧?
如今白照影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拖的时间太长,跟书中世界,已建立了太多羁绊。
如果他现在走,可能会惦记表哥,会想念他布置好的北屋, 放心不下成安成美, 还有他那没画完的扇面, 没看完的话本, 许许多多……还有一个会发疯的大魔王。
他很害怕,可是他也不敢说实话。
白照影昧着良心摇摇头。
萧烬安却忽然说起北镇抚司, 怎么给犯人用刑:
“有一种刑罚, 叫梳洗。用沸水泼浇皮肤, 然后拿铁刷子,刷下被烫熟的烂肉。”
“还有‘弹琵琶’。你也许听说过。”
“这些外伤尚且有救,而如今北镇抚司, 深埋于地下有一静室,顶高五尺,没有光线,没有声响,人在其中,站立坐卧都不能,过不多时就会发疯。”
“疯症最为难治,你知道的。”
萧烬安语句简短,表达的意思却不折不扣。
“我没吓唬你,这些酷刑手段,老七做梦都想加诸于我身上,他们拿不住我就要作践你,你知道吗。”
白照影这时抽抽鼻子,忽然想起送进北屋那罐鸡枞汤,要是他跟萧烬安都喝下去,就是两人一起发作,他后知后觉,觉得害怕不已。
许氏只不过是个后宅女子,尚且阴毒如此。
而那未来帝后,富有天下,萧烬安所描述的一切,完全可能成为现实。
此时白照影终于露出畏惧情态,手抖得很厉害,小脸已经完全惨白。到底害怕与否,白照影早已在脸上给出了回答。
他喉咙哽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也没有哭,因为设想得很入神,而显得失魂落魄。
萧烬安如愿以偿将白照影唬住。
看着白照影因为不慎沾惹上自己,未来的路变得一片混沌,萧烬安浮起股暴虐的快感,他越发觉得自己正代表了残忍和不幸。他想要吓跑少年,而少年这次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走。
萧烬安修长的指骨停顿。
审视片刻。
然后,指节逐渐勾紧,变成萧烬安紧攥着拳头。他的心绪像被忽然打碎了的池水,愉悦根本没能维持两三个呼吸。
萧烬安压抑地抿紧薄唇。
在给白照影心理施加重压时,他发现自己竟也在经历碾压似的难受,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撵走他,拉回他。
靠近他,推远他。
他怎么总在对白照影,做这些明显自相矛盾的事情?
萧烬安脑海突然嗡嗡地响。他用手按住嘴,憋得肺部一阵窒闷,喉间涌上股腥甜,让他强压下去,却迸出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身体余毒将清之际,体内淤积的毒性,将随血液排出。萧烬安不清楚。
这是他继倚山听泉台夜宴之后,吐得第二口血。
昏暗的车厢里,血液呈深黑紫色,沿指缝流淌出来,萧烬安低头俯身。因为不想吐血,反而让废血呛进气管,咳嗽声连绵不停。
“咳,咳咳咳!”
“咳……”
萧烬安这人,本来就高大。咳起来更是如同玉山将倾,带动得车厢震颤。马车外成安倒是明显地感觉到车在晃,但有例子在前,世子跟世子妃在车里亲近,车在晃……车在晃??!
成安这回死也不敢打扰,以为洞悉局势,越发装听不见。
侍从在外面铁了心装聋,世子却快要自己被自己给呛死了。
于是车内的世子妃没法不采取些行动,白照影没想好退路,只得暂时从恐惧中抽身。
他扶住萧烬安,给萧烬安在后背顺气。
白照影手指并拢,手掌从上到下,把萧烬安气息理顺,再在他耳畔小声提醒呼吸的频率。
这套手法全都是前世白照影自己生病呕血那会儿,医生护士们在他身上实践过的。
白照影原样照搬,不多时让萧烬安把那阵,几乎捱不住的咳嗽熬过去,宛如给恶犬顺毛。他抚平了萧烬安的躁动,看着他逐渐从一种激烈的反应,变得和缓,最后归于平静。
到底还是被萧烬安吐出的那口血给触动了。
白照影以为,萧烬安吓唬自己,多半属于病症复发。但也不是他故意想变成个疯子的,白照影决定不与萧烬安论短长。
他放开萧烬安,规矩地收紧脚尖坐好,心有余悸地保持了些距离,老老实实地等进皇宫。
萧烬安敛眉,刚被咳嗽闹腾得厉害,对白照影续不上刚才那个话题,纵使有天大的气性,突然咳成个破风箱,也得把气势整没了。
少年害怕自己吗?
害怕的。
但并不耽误他还敢靠近自己,在每一次次最合适的时候,每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像飞蛾扑火那样。
双耳还在长长的嗡鸣。
萧烬安这回意外得狼狈。他沉默地擦干净嘴角。话题中断,他不再说话了。
马车驶进皇宫内城,所有贵胄们都应该下车了。
***
端午庆典在隆庆殿举办。
白照影跟随宗亲贵胄队伍,鱼贯朝向隆庆殿。
出来车厢,换了新的天地,夏夜褪去些暑气的清风拂过,使白照影心情明朗了不少。
远远望去,隆庆殿飞檐重宇,金碧辉煌,月光照映琉璃瓦,瓦片如湖面,泛起粼粼波光。记忆中的宫殿遗址,和书中世界略有差异。
他们不多时就到隆庆殿外,建筑四周悬挂着五色络子,一些角落悬挂着扎成束的艾草。清苦的草木气息,幽幽逸散过来。婢女皆配戴同款香囊。宫灯映照,香囊闪烁缎光。
白照影鼻子尖颤动,不着痕迹地闻她们,走路时还有点儿刺鼻,可能香囊里头装有雄黄。
穿着这身圆领袍礼服,走路也太累赘了。
队伍迟缓地才慢行至隆庆殿殿内,王宫贵胄皆向皇帝问安,低头叩拜,呼喊“吾皇万岁”,就像电视剧里头一样。
白照影跟随人群行动,所以并没显得突兀。
而他旁边的萧烬安倒是也行了跪叩礼,就是动作不太虔诚。在众多几乎身体贴地的人群里面,萧烬安应该是尤其明显,但意外的是,皇帝竟然什么都没有说。
皇帝在殿上喊平身。
白照影这才抬头,把隆庆殿尽收眼底,在不闯祸的前提之下,满足小小好奇心,发现隆庆殿一整个就是大型活动场地。
正中最高处,是敬贤帝的御座。
皇帝座位东西两边,密密实实地摆放着,许多张蒙着锦绣桌布的方桌。在皇帝的下首按次序坐皇子诸王。皇帝先寒暄几句,然后众人才能入座。
白照影有自己的位置,距离皇帝并不远。他偷偷打量皇帝,是这个大虞朝最最重要的人物。
老皇帝眼窝深陷,两腮没什么肉,皮肤苍白,很瘦。
若不是皇帝的嘴角有皱纹,给他添了几分慈祥,这份面相实在阴郁。老皇帝不太有什么精神的端起茶盏,放下杯子时手却在抖。
原书中提过一两句,老皇帝早被立为太子,但始终未居住东宫,具体原因白照影蹭听书的时候没听见,所以不太清楚。
不过他倒是浮起个不成形的猜测,觉得皇帝继位以前活得,估计是很不容易的。
桌上布置有果品和点心。
葡萄苹果香梨切成块,很规律地,还摆成像小山一样高的造型,底下的梨片切成月牙状,梨片上面是苹果片,一层层码好,葡萄珠沿着小山缠绕,一路攀爬到山顶。
这造型很精致,但,白照影不清楚,它是怎么就能让葡萄粘在小山上面的?
他正在好奇时,老皇帝坐在上首点点头。
这时大太监手摆拂尘,扯着公鸭嗓子替皇帝开口:“吉时到,礼乐齐鸣,庆典开始!”
大太监话音刚落,丝竹管弦声顿时响起,奏得是很欢快的曲调,又轻又急如跃动的脚步。
皇家的端午庆典先看表演,菜肴随宴会进行由宫女端入,随宴随上。
手持道具的演员上台。
蛇妖身披绿色鳞片,蝎子妖穿着黑褐色外衣,穿红衣的蜈蚣精,斑点装的蟾蜍精,最后爬进殿内的是壁虎妖。
这演得是五毒戏。
五只怪物各自在宾客面前翻跟头,做得是搅闹人间状,五个怪物要演出鸡犬不宁之态,然后“天师”就该出场了。
天师身披鹤氅,手持法剑,仙风道骨地进殿,先是舞了一套剑,向世人展示他的“法力”,然后擒拿五怪,五毒一一被他收服,还天下苍生太平,最后叩拜老皇帝,一通吹捧,祝愿大虞年年安康。
五毒戏演得挺好,演员卖力,不管是天师还是五毒。
白照影看得入神,觉得实景演出很不错。
他目不转睛,等到谢幕时余光方才望向其他宾客,并且习惯性想要给演员鼓掌。然而其余贵胄都没他如此兴致盎然,大概是五毒戏年年都演,他们身份尊贵,也不当鼓掌。
节庆氛围浓厚,演出氛围却不热闹。
五毒戏音乐声一停,宴会陷入半晌寂静,能听见宫女传菜轻微的脚步声,皇室规矩森严,宗亲们唯恐行差踏错。
白照影遗憾地收起要鼓掌的手。这时方才心说,要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宫廷活动也挺让人难熬的。
他此时偷瞄萧烬安,世子殿下兴味索然。手托腮轻轻阖目,显得谁也不屑理会,仿佛参与庆典都是给了皇帝脸面。这使白照影轻轻歪了歪头。
他多少能猜到,萧烬安很少出席公众场合。
那既然没有想交谈的人,也不乐意看节目,更不是缺这顿饭,萧烬安今晚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总不会他是来带自己见世面的吧。
白照影按下不可能存在的幻想。
他瞄萧烬安瞄得久了,以为萧烬安不会看见,白照影盯着他,忘记自己动作越来越明显。
萧烬安则是被他盯得有些烦乱,睁开了双眸。
两人的视线堪堪交汇,萧烬安眸色幽暗,显得不是很高兴。
白照影忽然被人抓包,心下骤紧,谁知道大魔头还长了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白照影心虚地假装自己吃水果。
果砌小山在他跟萧烬安眼前,白照影忙伸手去拈葡萄,葡萄不太好拽,被他薅下来一枚,他忙把那葡萄当道具搁在嘴边,葡萄尚未吃进嘴里。
果砌小山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轰塌了!
水果散落满桌。哗啦声打碎了隆庆殿的宁静,宾客们纷纷望过来。
白照影立时懵了。
主位上面老皇帝投过缕目光,缓声垂问:“何人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