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只觉得今晚还算正常的大魔王,绕来绕去,竟被定性为精神病。
他堵在嘴边的一声“世子没病”被自己生生给压下去,通常情况下,这种疾病的患者,以及他们的家属,都会掩饰硬说病人正常。
白照影喉咙紧缩。
敬贤帝语气似乎淡了些:“还是看看得好。”
那些对老皇帝升起的敬爱之情,顷刻间,烟消云散了。白照影委屈得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事态在往更恶劣的方向滑坡——
千灯楼内,灯火晦明一瞬,一道晚风带动得在场者人影纷纷摇曳,如鬼祟似的。
白照影跪着,见有一道瘦长的人影,沿着他身侧逐渐变长。
他闻见了丹药房酸苦的硫磺味,见到身青灰色宽大道袍,隋王小老头做道士打扮,行礼,五体投地给敬贤帝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白照影却有不祥的预感,简直忘记呼吸。
隋王颤声请罪道:“臣弟教子无方,世子染病,不忍拘囿他于王府。前些日子,他于夜宴失控行凶杀死家臣,今夜又跟七殿下有此冲突。臣弟愿自削爵位,大义灭亲,请赐死世子。”
第36章 夫妻同心 本章又名,大魔王自我攻略加……
那赐死两个字砸下来, 像从天而降两块大石头,砸得白照影眼冒金星。
他不知道隋王是从何时来到千灯楼的, 隋王的存在感太过单薄。以至于刚才端午庆典,他都不记得见过这个人物。
王府家宴那会儿,他曾听萧烬安喊隋王为“父王”,虽说两人谈话时,显得不远不近,但白照影依旧觉得, 隋王应当与萧烬安有几分父子情。
可眼下局势越发紧张,他没想到隋王会落井下石。
夜宴失控,杀死家臣……又是怎么回事?
倚山听泉台那场宴席,后半程, 他被萧烬安打发到夜市,回来后萧烬安就把自己关在亭子里,状态很是古怪。
难不成,正是在自己走后,他杀了个家臣?犯了疯病?
以前若是别人对白照影这么说, 白照影深信不疑。
而现在, 历经许多次见证传闻和现实之间的差异, 白照影到底觉得, 萧烬安跟传闻不尽相同。
他也有斩杀刺客为民除害时。
他的车只为军情和民生让路。
他还会,还会悲伤。
如果刚才打架时, 七皇子喊得那些胡话为真, 老王妃出轨, 隋王必然是恨透了萧烬安。
所以隋王盘桓良久,等待个机会出手,在萧明彻再度把矛盾指向疯症时, 以家属的身份,置萧烬安于死地!
白照影狠狠抿了抿唇。
又见敬贤帝咳嗽几声。嘴角的笑纹早已不见半根。
他不知皇帝启用萧烬安,正因为萧烬安日渐正常,敬贤帝需要人替他牵制七皇子。皇帝又不能在身边放个不安定因子。若萧烬安无药可医,背后牵涉良多,就可借此机会除掉了之。
敬贤帝凝视向在场的禁军,眼睛微眯了眯。
白照影则有一种四周围全是修罗恶鬼磨牙吮血的感觉,因为这小小的举动,浑身寒透了。
舆论越发倒向更加不利于萧烬安的方向。
七皇子拥趸者众多,甚至连眼色也不用使,大有投机者愿意为他鞍前马后,例证一个接一个往外抛,全部都有鼻子有眼的:
“启禀皇上,世子前些天缉拿刺客时,当街斩断刺客的四肢,血流在丰厚集几乎成河。”
“世子在锦衣卫行刑,从来就喜欢见血,还喜欢舔刀尖上的肉沫,行事异于常人。”
“此等凶厉心性,宛如不受拘管的野兽,确实不应该在锦衣卫多留,恳请陛下三思……”
“那死掉的王府家臣,到底是良籍还是奴籍,还望隋王给个交代,若是世子斩杀良民,大理寺还要向世子问责。”
该是多想要萧烬安的性命,这些人才会如此罗织罪名。
白照影有些后悔方才试探萧烬安的事。
若他不知萧烬安尚有人性,又怎能气愤如此?
白照影半条手臂都在哆嗦。
而旁边的隋王此时颤颤巍巍的,从袖袋里摸出张带血的薄纸。
那纸的纸背,墨字被血洇湿,纵横交错的笔划显得有些糊。
隋王恭敬地呈上纸页,哑声道:“许勇是臣弟侧妃的娘家人,虽是家生子,但早早被放了奴籍,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籍书。世子杀了人,臣弟万不敢姑息。还望皇帝圣断。”
接着千灯楼里又是连续地许多声:“请皇帝重惩世子!”
声浪迭起,震得楼中灯火都在闪动。
敬贤帝凝望那张带血的文书,目光又在萧烬安面孔停留片刻,见萧烬安始终毫无动摇,也无求饶,完全像块石头似的。
敬贤帝最终权衡片刻,叹了口气:
“朕以法治理天下,即使世子以前立了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且今夜世子因病又犯下行凶伤人之事。念在他患有疾病,免去于大理寺过堂,将其幽禁至疯人塔直至痊愈。”
“世子妃,汝可先回隋王府,准备相应的用度。”
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纵使是皇帝再威严,皇权再不可侵犯。白照影也始终不能接受这种不平事。
萧烬安终究会死,但,丈夫死于国,大魔王可以尊重剧情死在战场。
而因为教训七皇子,被加害入疯人塔,简直是不可理喻。
所以即使跪在御前,白照影紧紧咬着下唇,得到皇帝命令回府打点行装,却也一动不动。
“世子妃?”皇帝身旁的大太监小声提醒了一遍。
敬贤帝的表情已有不悦。
可是白照影这时完全被情绪左右,甚至忘记了在场的那边就是皇帝。他并不擅长跟人争辩,而是竟直接挡在了萧烬安前面。
在禁军壮着胆子要拖走萧烬安之前,不由自主地护住萧烬安,张开了双手。
成为所有人都舍弃萧烬安,希望抹杀这条命时,对萧烬安唯一的挽留:
“疯人塔里是什么环境我不知晓,但我知道,肯定有很多人等着到疯人塔收拾他。”
“请皇帝开恩……或者将功折罪,让他替您打仗,替大虞守城,这些他都可以做。”
少年清润的嗓音,因为边哭边恳求,逐渐泣不成声。
而萧烬安就在他的身后,目睹白照影的背影,肩膀瘦削,对自己遮都遮不住。两肩耸动,哭得哆嗦。
其实进入千灯楼时,萧烬安就宛如封闭五感,任由外界发挥,身心麻木。
偏偏白照影哑了的嗓音,像是从珠玉变成了颗颗砂砾。
一次次摩挲着,不厌其烦打磨萧烬安早已坚硬又布满防御的心灵。生生将那层粗粝的外壳磨平了一块,露出里面尚且还在跳动的火热肺腑。
萧烬安嘲弄地笑了。
纵使母妃要他活着,他依旧不贪恋生。
但是抗旨不遵的罪责,远比幽禁疯人塔更严重。
他到底还是不希望少年被砍头。
那颗又笨又爱哭的脑袋,还是应该活灵活现地长在这双小小的肩膀上。
萧烬安慢慢将白照影背影又打量几回,竟控制不住,产生一种感觉方面的共通,觉得少年现在肯定是无助极了,又害怕极了。
真可怜。
他能为自己做到如此,想必,也不止是单纯图谋留在世子院,摆脱白家的苛待吧?
萧烬安向来不屑于白照影对他的那份求爱之心,但,他还是轻轻拨下去,白照影那双挡住自己的手。
白照影回眸望过来。大魔王在动。
萧烬安嘴角向上牵扯,从冷漠越来越变成个野兽反击的状态,下颏抬起,隐隐有些快意:
“许勇那奴才,尸身早就被冰镇在北镇抚司,乃触柱而死,大理寺仵作尽可以前去鉴定。”
“至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萧烬安言语未竟,头颅转动,饶有深意地望向七皇子。
萧明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眼神,吓得无端骤然打起激灵。
此时千灯楼外有两三道琐碎的脚步声渐进,进来的是几名女官,女官们各个面无人色,跪下行礼时,头上的簪饰竟还掉出去。
而她们却也来不及周全礼数,失声道:“娟贵人投缳自尽了!”
这是个原书都没有出现过的后宫女子,早已被力不从心的敬贤帝,冷落多年。
女官们又惶恐道:“她本该在芳芷轩,却被发现死在隆庆殿旁边的配殿。她手里还有半截字条,约她戌时初刻相会,纸用得是香纸,写得是些山盟海誓的情话,但没有找到落款……”
总有好事的人追问道:“——字条的另外半截呢?”
宫中锦衣卫探子,通天彻地,无孔不入。
萧烬安此时摸了摸衣袖。
敬贤帝眸光忽闪,瞬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知是宫中丑闻,自是不能声张,一边看清楚了萧烬安心思缜密狠毒,另一边认清了萧明彻好色油滑的劣性。都不是省油的灯。
敬贤帝扶了扶额角。最终以哑声收场:“宫中死了个贵人,死了便死了,交给皇后酌情处理,不要总再拿这些小事烦扰朕。都退下吧,朕乏了。”
旋即大太监一摆拂尘,仪仗开道,千灯楼各府贵胄齐齐对着皇帝步辇行拜礼。
萧烬安拉起白照影,第一个站起来。
外头月明如昼。
***
白照影到底还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
不过就是短短的一晚上,他竟跟前世在ICU病房里,生生死死的走过好几趟。
可怜前世他虽病痛,却到底没有心理方面的折磨,今生却简直是日日遭受心理考验。
进宫有什么好的?
他再也不想进宫了。
自从从千灯楼站起来的那会儿,白照影就觉得心慌,然后脚步虚浮,千盏灯火在他眼前,就好像不停跳动闪烁的无数颗星星。
他终于顶不住还是后知后觉地犯了病,神魂不稳之症,让他像是棵刚被劲风摧残过的小草苗,他恹恹地一路捱到皇宫御道,爬也似的爬回马车。
来时的马车犹如移动魔窟,他害怕大魔王。
回来时,马车却像是安全屋,原来比大魔王还可怕的人,在皇宫里竟多得多得多。
白照影从心慌变成晕眩,靠在马车车角缓了会儿,然后意识渐渐模糊。
也许身体的本能,还是渴望以休息的方式,疗愈那颗受伤的心灵。
白照影慢慢睡着了。
头碰在车角坚硬的檀木板,虽是在休息,但显得不太舒服。在马车上被颠得频频磕碰。
砰一声,砰又一声……
萧烬安终是觉得这声音,砸在耳膜里太响了。
他按捺了片刻,还是起身将白照影抄起膝弯放平,让他躺在马车的座位,将自己的腿,借给白照影做枕头。
触摸到白照影的头发,并将白照影脑袋放在腿上时,萧烬安的手指微颤,自欺欺人地,在白照影柔顺的发间,流连略久。
白照影毛茸茸的,很温热,被碰到就蜷起身,像个刚被吓怕了的小动物。
萧烬安指尖颤抖,吸了口气,觉得闷热。
萧烬安打开马车车窗,淡淡的,忽然对外头赶车的成安道:“改道,去丰厚集。”
车板上成安毛躁躁的回应道:“殿下,这会儿就算到集市,出不了几盏茶的工夫,也该夜禁了……好的,属下知错了,属下遵命。”
殿下就是殿下,成安不明所以,然而永远都拗不过。
第37章 人间烟火 世子殿下十年以来,头一次,……
亥时二刻, 丰厚集。
大虞朝夜禁起于子时,这会儿正是逛集市的人潮, 陆陆续续往外出的时候,隋王府的马车却逆流驶向集市。
这等反常之举,成安摘下车灯。
马车的占地宽阔,错车时难免引起一部分人的白眼,但毕竟车辆规格摆在那里,所以即使走得缓慢些, 也不至于和其他马车发生磕碰。
萧烬安右手搭在车窗框,身体倚靠车壁看向车外,窗户全打开了。
夜风吹进车厢里。
他闷热的感觉渐渐散去一些,手里还留着半截落款写有“七”字的纸条, 他厌恶地将纸条攥成团丢在车外,纸团被擦身而过的其他马车的马蹄,深深碾进泥土。
他故意来到这人潮最稠密的地方,萧烬安被丰厚集店肆的灯光晃了一瞬眼睛。
他收回目光。
视线里挥之不去的,还是白照影在千灯楼张开手臂保护自己。耳力莫名敏锐了许多倍。
在马车行驶时, 他听马车外叽叽喳喳的欢闹, 周围环绕着这个世界上最普通的人间烟火:
“娘亲, 我们赶在集市散前, 还能找到那个卖糖葫芦的。”
“爹,慢点儿, 等等阿囡!”
“郎君瞧瞧这料子穿上合不合适, 等入秋给你做件新外袍。”
他今晚有奇妙的认知, 竟觉得这种热闹也能够是属于他的,鬼使神差地想来集市上转转。
以往他会嫌烦嫌吵。
而现在……
白照影躺在他腿上翻了个身。小声哼唧几下。也不知道是太舒服还是不舒服。
这少年一旦睡着就太缠人,总显得黏黏糊糊的, 迷糊着扒拉自己衣袍时,无意识间,触碰到自己的腰侧。
萧烬安轻轻抽了口气。
成安不解的嗓音,终究还是从车头又传了过来,抑制不住地好奇:“殿下有想买的没有?一会儿到了夜禁,什么也买不到了。要是殿下有差遣,属下赶紧去采购。”
成安是急性子,语速很快,生怕办差不得力。
萧烬安却像失神般,半晌才凝着窗外回了句:“没有。想看灯。”
成安讶然,那皇宫千灯楼里的灯,不比这里好看?
但成安只惶惑了瞬息,然后心思豁然贯通,眼眶慢慢红成一片。
这是世子殿下十年以来,头一次,提出这么个,有人味儿的要求。
成安喉头发颤,忙道:“灯,灯挺好看的,买灯吗殿下?花灯铺子还没收摊呢,我们给世子妃带回去几盏花灯?我姐姐说世子妃每次逛街都不空手。”
“你闭嘴。”萧烬安不耐。
成安已经迅速跳下车买灯去了。
好歹是被老王妃捡回府上,跟世子一同养大的,成安自诩了解世子,赶紧提了两盏花灯回来,连找钱都没来得及要,前后不过眨眼间工夫。
一只大灰狼一只小白兔,纸扎灯笼,栩栩如生。
成安提灯,灯笼被烛光映出温暖的杏黄色。
萧烬安最终没说什么,继续坐在车里出神。花灯暂且被成安一左一右地悬挂在车头。
紧踩着夜禁的时间,成安方才驱车返回世子院。成安打开车门。
夜里起了风,萧烬安看向马车外面,先见到车前两盏灯笼,频频在车头一碰,又一碰。
然后茸茸惺忪睡眼迎上来,小姑娘等得早就熬不住,坐在榻上睡着了,听见车声方才醒:“殿下跟少爷回来啦。”
茸茸跟随白照影走了几步,见方向不对,有点困惑。
成美跟着追上去,心领神会地揉揉茸茸的花苞头:“今晚跟姐姐作伴儿吧。”
“那好,好诶。”茸茸道。既然少爷有人陪,茸茸听话地跟成美走。
萧烬安将白照影抱进南屋。放在了榻上,解下床边帷幔的绳索。
少年缠人缠得很。前半夜趋暖,后半夜梦魇,闹得满身虚汗。
萧烬安其实根本没睡着,顶着两个黑眼圈,却没将白照影丢出去,只是在心里频频责怪白照影真能折腾。
***
“大夫!大夫!”
陈应容的药庐,刚卸下遮蔽门窗的木板营业时,成安早早恭候在门口,备好了马车请老大夫入世子院。
陈应容还记得这个病患,隋王府世子妃,他的脉象很奇怪,有时虚得虚无缥缈,反应在身体方面,却没表现出什么实症。
陈应容多年前还给隋王府世子,配过副疯药解药的方子。
老者并不想参与权贵们的争斗。但,当年萧烬安才十岁,发病时伴有幻觉痛不欲生。医者仁心,他看不下去,后来多少就跟这位世子殿下有了些交集,只是老者不挟恩也不想多说。
陈应容的小徒弟却是话多得很,边提药箱边小声嘀咕:“又是那名世子妃?睡得多也要看大夫?”
药庐小学徒学本领时,做得都是苦活累活,休假时能睡整整十二个时辰,根本理解不了这种就诊请求,心中觉得矫情。
外头暑热。
屋内的冰盆似乎唯恐屋里人给热化了。
小学徒刚放下药箱,箱子表面的漆皮就潮了一层。小学徒咋舌。
世子妃是个男子,陈大夫是个老头,世子院跟药庐之前还有些渊源,是以避嫌的规矩,在陈大夫这里少了好几道。
小学徒跟着师父走进南屋卧房里,只见锦绣堆中,睡着个玉做的人儿。直到师父将两指搭上世子妃脉管时,白照影方才堪堪转醒。
眼睛缓缓睁开,忽闪了几下。睡得满眼水雾。
小学徒不敢对视,生怕惹得主顾不悦,给师父带来麻烦,目光下移去看师父诊脉的手。
陈应容手指诊完脉,慢慢地撤回袖中,然而白照影雪白的手腕,倏忽间浮起片薄红,能看见皮肤底下淡青浅紫的脉络。
小学徒此时满心只盘旋着两个字,人已经处于混沌状态:
太娇了,太娇了……
白照影黯然地在被子里蹭了蹭,反应了会儿方才知道已经在家了,他小声问:“大夫,我又病了么?”
陈应容:“没有。反倒是要恭喜世子妃,症状比之前有所减轻。可能是世子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
陈大夫说得是隋王府。
白照影却心知这是他快要住惯了古代,心头滋味莫名。
总归症状快好了就是好事,白照影谢过陈老大夫。
成安却显得略有着急:“大、大夫,不开药吗?”
白照影小脸一僵。
上辈子白照影喝药喝到想吐,尤其是中药,鱼腥草又腥又苦,他早已经对药有心理阴影。
偏偏成安轴起来,只知道听命办事,这回脑袋都不转的:“世子殿下说一定要多开药材。请大夫任意发挥,无论是化形老山参还是长腿的鹿茸,千万别拘泥于价格。”
陈大夫闻言挑起半边长眉。
忽觉得听错了,又以为自己的方子,是不是根本就没治好萧烬安?
小学徒则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震撼于这种有钱没处花,闲到要去买药的高门大户……
陈应容耐不住成安苦苦请求,只得提笔开方子,写得都是些丹参、黄芪、犀牛角,这种安神养心的补药。纯属可吃可不吃的那种。
怎料成安却恭敬地接过药方子,竟对待其宛如圣旨。
客气地将老人家送走,成安托付小厨房,给世子妃熬了一整锅汤药。黑漆漆的药汁如墨汁,酸苦味蔓延院落。
只待世子妃用完早饭洗漱罢,成安跪请世子妃,遵从世子爷的嘱咐,连干三碗不能停。
白照影喝得只想哭!
却因为害怕大魔王迁怒成安,泪水混着药水咽,白照影嘴里变得又咸又酸又苦。
敢情在皇宫里的并肩作战都是假的!
只要一回到这座世子院,他的日常,就又恢复了被这位世子爷戏弄。
是以成安这差事办得有多不地道,白照影就对萧烬安有多迁怒。
喝完了中午的汤药,成安满意地收走药碗,又虔诚地磕了个头:
“多谢世子妃体谅,晚上还有一顿。”
“……”
白照影心里,将对萧烬安刚萌升起的那丁点儿好感,稀里哗啦地扣成个天大的负数。
——他、可、恶。
***
傍晚那顿药的气味比中午还冲。
药味快把整个庭院熏入味了,药罐送到世子妃的卧房,白照影绝望到手指颤抖。
负责监工的成安殷勤地看着自己,白照影受不住,给成安指了条活路,让他跟成美一起去采茉莉花瓣。
这样即使接下来自己要做点什么,成安也不会被连累。白照影连茸茸也避开了。
他独自抱起瓦罐,轻轻推开北屋的后窗。
窗外一片草木葱郁,晚霞落照鲜红。
窗户并不高,白照影可以翻过去。
不过抱着个罐子翻窗,终究是需要些技术。
白照影一条腿先下去,屁股卡在窗框上,脚尖没够着地,不上不下的卡着。
他略作狠心把屋里的那条腿抬起来,双腿同时跳出窗外,抱住瓦罐坐了个屁股墩儿。然后白照影不太开心地抱起瓦罐,鬼鬼祟祟地往世子院院外跑。
白照影从小到大积攒了丰富的倒药经历,只要他不想喝,就能想法子做得干干净净的。
他没选择把药倒在窗外,因为药渣太难处理,滚烫的药水可能会浇死花木,容易被发现。
不能被大魔王发现。
于是他想起了隋王府的湖。
穿过月牙门,就是隋王府的范围了。隋王府的湖水,占据大半片王府的位置,汤药倒进去,宛如水归大海,不留痕迹。
不过,白照影也知道这边危险,绝对不敢多停留,倒干净药水就走。
这片湖岸在隋王府花园边缘,放眼水天相接,微波粼粼,半江瑟瑟。
白照影蹑手蹑脚地打开罐子。夕阳披满了他的衣服。
这药罐有点儿烫,抱着怪让人满头冒汗的。
他正欲蹲身,竟有王府家将巡夜,使他都忘记了自己还算是这座府上的世子妃,吓得连忙抱紧罐子,像个受惊小动物似的钻进草丛。
一刻钟,两刻钟。
可气的是,这俩大块头并不是照例巡查,而是坐在岸边闲聊天,摸鱼划水,竟然不走了:
第38章 船舱风月 “夫君,放开我,求你。”他……
白照影蹲在地上觉得腿麻。怀里抱着罐子, 又让他觉得热。
然而两位家将大哥,武功完全没能高到听声辨位, 凭气息洞悉周围还有活物的地步。
一个活生生的白照影,就这么在草丛里尴尬地活动脚趾头。现在就盼着他们发现自己,蹲在这儿忒活受罪了,主动出去,又好像有点怪怪的。
偏偏家将们在芙蕖院有规矩,不敢放开手脚议论, 这会儿以为在场没有第三个人,谈兴正足:“我跟你说,二公子近来不成了。”
是在说萧宝瑞。
白照影在草丛里歪脑袋。露出个茫然的神情。
不该啊,萧宝瑞不是很受宠吗?
上次在倚山听泉台, 萧宝瑞身边围绕着好几个伺候他吃饭的丫头,人挺能吃的,怎就突然不成了?
“他被吓破了胆子,整日在院里撒癔症,完全都不是个正常人, 这回轮到自家儿子发病, 许娘娘都快要急疯了……”
昨晚在千灯楼, 白照影听萧烬安提起, 有个叫许勇的家臣触柱死了,难不成是被许勇吓的?
那萧宝瑞为人荒唐, 许氏又是个毒妇。
许氏戕害别人的儿子, 自己的爱子最后也疯了, 这就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白照影不同情。
此时左边那个家将又嘀咕道:“芙蕖院近来也是遍求宫中太医,什么药都用过,至少花进去几千两纹银, 二公子到底不见好,所以有传闻说……”
“说什么?”
另一名家将忙问,白照影也侧耳细听。
说话的家将嗓音压下去,显得阴森森的,落照给两名家将披上身血色。
“药石无灵,就是民间所说‘被冲撞丢了魂儿’。”
“那得把魂找回来吧?咱们王爷不就是修道的,修行多年,做场法事招个魂还不轻松?”
“放肆,王爷修的道,能与这种阴邪东西有关?”
白照影微微敛起眉头。
觉得这事再往下听,就有他不想听见的了。
果然那家将继续低声:“世子是七月十五生人,阴气最重的日子,二公子则是正月初一,年关岁首。二公子犯病,也许是被世子爷克的,所以世子日渐康泰,二公子却越来越疯魔……”
简直胡说八道。
白照影手按在瓷罐略紧了几分,瓷罐表面传来灼痛的触感,烫得他打哆嗦。
草丛忽然窸窣作响!
白照影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倒不太害怕,脚又麻又痛,他甚至有点庆幸。
结果两个家将胆更怂,因为正在谈神神鬼鬼的事,猛一听见动静,误以为鬼神显灵,吓得从岸边石头起身,逃窜得慌不择路。
徒留白照影在岸边抱着个热腾腾的瓷罐,看着已经空了的河岸,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准备继续打开罐子行动。
瓷罐第二次被打开时,罐内药汁温度尚热。
一股酸苦蔓延开来,白照影舌根发木。实在是没长第三只手帮自己捂住鼻子,也不知陈老大夫这药方子里,埋伏着哪味惊世骇俗的配料,味道实在让人不受用。
浓黑的药汁徐徐泼进湖水。哗啦哗啦。
罐子变轻,白照影手掌用双袖垫着,还是觉得热。
默默祈祷老天爷原谅自己这回暴殄天物,真的喝不下去,他没病。又祈祷水底鱼儿游得远些,别这罐药倒下去,锦鲤再漂起来一层,那就罪过罪过。
很好!药倒完了,锦鲤没死!
心头重担放下,白照影抱住空掉的罐子,气息长舒一口。
先前落霞满天,如今已是金乌坠地,天渐渐黑下去,其实白照影在隋王府花园耽误的时间已经比较久了。
他准备回撤。
白照影旋身举步,身形陡然僵住。
继而汗直冒,他咽下去一口口水,只觉得冤家路窄,自己竟总是与强敌狭路相逢。
——是王府大鹅。
以恶霸鹅为首的群鹅,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经环伺在他所藏身的草丛四周。长脖子伸展,鹅头纷纷攒动,使他的眼里映出一片半人高的雪白色。
恶霸鹅曾两次被白照影戏耍。
鹅这种动物,记仇,敏捷,领地意识超强,非常善于打团战。
此时恶霸鹅与白照影对视,双目迸出精光,两只翅膀打开,浑身的羽毛都蓬松开来,使得本来就强壮的大白鹅,看起来又庞大了好几倍。嘎嘎大叫,群鹅奋起,这就单方面开团了。
白照影头发根都立起来。
此时他也顾不得身为人类的脸面了,抱着罐子就跑。
沿河而行,群鹅追逐,又有大鹅飞到白照影前面,逐渐缩小包围圈。白照影越来越慌乱。越跑脚步越沉,呼吸变得很是粗重。
“呼哧,呼哧呼哧……”
鹅的叫声声势浩大。
白照影惊恐地跑着,然后再度在湖岸边,看到了熟悉的游船。
他心头狂喜,连忙再紧跑几步,小腿肌肉浮现起酸麻感。他冒着被鹅咬中的风险,从一只已经腾飞起来的鹅翅膀底下钻过去,迅猛如子弹般。
接着,白照影抱着罐子砸进甲板!
他熟练无比地拔了船头的拴船绳,膝行几步钻入游船,紧锁住船舱门板,绝不给外面的大鹅以可乘之机。
这一套动作连贯,白照影惊魂甫定,确定不会被大鹅咬,才稍稍松了口气。
船舱里光线非常幽暗,因为外头的天色已经黑下去,他刚从户外转移到室内,正是眼睛不适应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他就觉得木船咯吱咯吱地摇晃,猜测外面月影破碎,荡起水波层层。
再往船里挪了挪,白照影疲倦地想歇一会儿。这时候……
黑暗中,他闻见道熟悉的雪松味。
他继而心头一紧,颇有些不可置信,他在黑暗的船舱里,抱着罐子略微地呆了呆。
再仔细嗅,他的鼻尖颤抖,从雪松气息里捕捉到一股透着寒意的铁锈气息,熟悉的味道,又在这么幽闭的方寸大小的环境里,让他有点儿毛骨悚然。
他痛恨自己刚才关紧船舱,导致目不能视。
就只能抱住罐子,挨挨蹭蹭地距离那个味道更近了点,他凭侥幸希望船舱里只有自己,而对面不过只是自己乱跑累傻了产生的幻觉。
白照影挪动膝盖。
可是他抱着罐子,倏然顶上了一具坚硬的身体。
他因为这点儿受阻产生的惯性,身体不受控制向前倾,脖子搭在很结实的肩膀,侧脸贴在萧烬安的耳边,对面是一个活人,是萧烬安!
萧烬安略显粗重地呼吸了几口。他轻推开白照影。白照影向后缩。
两人之间的瓷罐又热又烫,白照影搂住空罐子,后撤得十分警惕。
气得萧烬安又把人拉回原位。
萧烬安指尖在罐子表面敲了敲,罐体发出明显的空腔音,罐内空空如也。
——不必想,药都被白照影给倒了。
萧烬安气场暴涨八分。
起初他回世子院,听说白照影失踪,以为他去隋王府玩耍,自己就在船里守株待兔。
“我以为你只不过淘气,谁知顽劣如此,偷摸出来倒药。”
萧烬安说得很慢,升起的却是股天大的火气,脑子里频频撞进四个字:神魂不稳。
萧烬安磨了磨牙。
白照影听见嘎吱声打哆嗦。浑身汗毛完全炸立,苦巴巴的:“夫夫夫、夫君……”
罐子余温尚在。
白照影勉力挣扎解释:“其实,这药我是喝了的,真的,我抱着药罐来隋王府,这里的风景好,山清水秀,风和日丽,适合畅饮。”
“我喝了,”白照影磕巴道,“而且一滴没剩,我刚刚喝完,全部都喝下去了,夫君。”
萧烬安没有理会他的解释,手探过去。
忽然感觉到黑暗里,他下巴被人捏紧,白照影下唇被人拇指按住,粗粝的指腹压住他的唇片,带着危险的痒意激起白照影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白照影闭眼只敢哼唧。
萧烬安冷漠道:“张嘴。”
***
唇片听话地缓缓分开。
白照影不敢违拗,他半张嘴唇,萧烬安将他的下巴更加抬起。
一股窒闷感袭来,刺激直冲白照影的泪腺,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都很敏感,怕被萧烬安碰触,又没法摆脱对方的桎梏,他只好尽可能抱着罐子将肢体收紧。
偏偏萧烬安检视得很认真,很仔细,他甚至能感觉到萧烬安略微俯身,在闻自己嘴巴里,有没有草药味。
“你,骗人。”
“我——”
白照影羞得脸颊快要热熟了。
就只是拆穿自己个谎言,为何要较这个真?
前世白照影从来没跟谁在幽闭环境里待得如此久长过,只隐约能意识到暧昧,更多的是误以为正在被对方折磨。
他几乎要让那股雪松气息逼迫得喊叫出来,泪水流淌几颗,头皮阵阵发紧……
“夫君,放开我,求你。”他求饶。
萧烬安掌背沾上点湿意,捏紧白照影的手指轻颤。
因为这点儿凉意和白照影颤抖的嗓音,到底是思绪闪到了别的地方。
萧烬安微皱眉,恨自己先登上船,又有过人的夜视能力。
他在幽暗里眸光锁定白照影开启些许的唇瓣,被那点儿露出舌尖的空隙几乎迷了心窍,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满心震撼,发现他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
他先是因为白照影不喝药而生气,可怎么气着气着,就变成胡思乱想,是他解药没喝够,还是他当真成年以后房中寂寞,满身血气无处施展。所以就对白照影……
他强压下自己的冲动,赶走脑海中将白照影按在船舱里亲吻的臆想,驱逐那些幻想里被亲得可怜兮兮,满脸泪痕,还眼巴巴凝望自己的白照影。
萧烬安愤怒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快要让白照影得逞了。
萧烬安把人放开,错开身子,打开船舱出去。
船早就开始顺水漂行,清凉的晚风和着月光透进船舱,驱散刚才化不开的暧昧气息,使白照影被刺激得晕腾腾的脑袋,暂时被吹得清醒。鸡皮疙瘩逐渐钻回皮肤,他暗中小声叹气。
抱着罐子,指尖在罐子表面摩挲,白照影还是挺奇怪的:
他先被萧烬安发现,再被萧烬安吓唬,满心都以为萧烬安又要出些什么折腾他的坏主意,结果萧烬安倒像先撤了火。撤火撤得很突然。
如今世子殿下背对白照影坐在船头,大马金刀的,看似气势不输方才,却隐约显得有点郁闷和委屈。
白照影理解不了,把罐子放下,将所有难理解的行为,归结于萧烬安喜怒无常有冷热病。
小船沿着湖水流淌。
岸随船动,满池星月,撇开隋王府藏有危险人物不谈,当真是好环境。
船舱里白照影虽然被放过,但仔细想想,别管萧烬安出于什么目的,自己倒药水这事儿做得也不对。更何况他还得依仗萧烬安,今晚才能靠岸回世子院,白照影还是决定先低个头。
他从船舱里钻出来,小动物探头似的。
试探地摸爬到萧烬安的后背,白照影谨慎地讨好道:“我错了夫君。我不应该把成安熬好的药水都倒掉,不应该嫌苦,也不应该惹夫君生气。夫君再理理我吧。”
他戳了戳萧烬安的后背,在那飞鱼锦绣的眼睛上,点了点。跟个想找人玩的小猫似的,拿肉垫就这么试探地挠你几下子。
萧烬安正在自我较劲,不想理。
脑海里白照影的幻象,能量越来越大,现实中的白照影,在耳边越发喋喋。
萧烬安烦躁地双手执起船桨,抿紧唇线,划船转移注意力。
舟行碧波上。
第39章 许氏报复 玉人如画,郎艳独绝。……
隋王府沿湖两岸假山叠翠, 白照影跟萧烬安没话找话,萧烬安嫌他烦, 水花哗啦哗啦地响,萧烬安划船划得很用力。
可是不知是不是萧烬安本人神思恍惚的缘故,游船本该返回世子院,倒是距离世子院越来越远。
白照影路痴对方向并不敏感,自然没做提醒。等到两人都发现时,船已经到达了湖心。
月在头顶, 人在船上。月光给白照影镀了层柔和的外衣,同样也使得萧烬安的飞鱼服,更加夺目绚丽。
对于两人来说,是人在画中游。
而对于见此场景的其他人而言, 是玉人如画,郎艳独绝。
……
啪。
“这汤比给你奶奶烧得接生水还烫,是想烫死你二公子?”
许氏打了端汤送药的侍女一巴掌,那侍女打了个趔趄,药碗调羹摔碎一地, 哆哆嗦嗦跪在地上请罚:“娘娘饶命, 娘娘饶命!”
芙蕖院近来很少能有这么大的声音, 许氏唯恐惊到萧宝瑞, 屏住呼吸凝神,吩咐家将把侍女拖下去受罚。于是乎脾气更大了。
她近来不仅气不顺, 更因为忧心萧宝瑞的病情, 导致她自己也恍恍惚惚、神神叨叨的。
芙蕖院这边的下人日日被非打即骂, 过得很是坎坷。
就连小翠这随许氏从娘家嫁进隋王府的贴身大丫鬟,也不敢靠近许氏太久。
归根结底还是倚山听泉台夜宴以后,萧宝瑞的精神状态出了大问题。
之前那些梦魇癔症都不提, 萧宝瑞添了新毛病:以前他喜欢热闹,现在变得终日不见人。
萧宝瑞将自己闷在芙蕖院最偏头的一处小院,说是不能听声音,谁也不见,谁也不能进。
每天丫头婆子就只能把饭菜汤药搁到小院门外。
如果有谁不慎打扰,或者好奇心强窥探小院,萧宝瑞可能就会当场发作,疯起来在地上打滚,撒泼,捂着耳朵喊头疼欲裂,到头来许氏没奈何,只得重惩了下人,而就由萧宝瑞去。
可能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瑞儿单纯良善,被那死人的场面给吓怕了。
许氏索性为了儿子,也不再住芙蕖院主屋,就在萧宝瑞的栖身的小院附近一处水榭居住,就住在水榭二楼,背对着隋王府的湖水,正面走不远就是萧宝瑞所居。
期间西席先生来过一趟,许氏替他辞了先生,满心都是萧宝瑞何时能好。
当娘的,别说替儿子受苦,纵使是让她为了儿子拧下老皇帝的头,她也能豁得出去。
可惜敬贤帝的脑袋并没有此药用价值。
水榭蚊子多,小翠见许氏刚对其他侍女撒完气,心知她一时半会儿发作不到自己身上,小翠凑过去给许氏打扇撵蚊子。
凉风扇了会,许氏稍微平静些许。
她慢慢出了口气,鬓边金步摇,早就换成了黄金五福簪子,以求消灾续命:“扶我去窗边走走。”
小翠福身,放下扇子托许氏的手,许氏左掌发颤,走路步态已不太稳。
许氏恍恍惚惚走了几步,走到窗边,扶着栏杆,红木雕花窗外是荡漾的水,粼粼的光和融融的月。
许氏呆呆凝望半晌,记得以前瑞儿很喜欢游船。那时自己刚嫁进王府根基未稳,纵使生下庶子,也不敢表现出要争抢什么,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平日连人都不敢见。
便只能遥遥远望那萧烬安,金尊玉贵的王世子,与他的母妃在花园游赏,心里何其艳羡。
如今他,萧烬安他……
千灯楼的事她也听说了,竟是老隋王出手,都没能搬动萧烬安,老皇帝到底没把他圈禁。
打了七皇子,打就打了,据说萧烬安现在竟还在锦衣卫上任职。
许氏对着湖水喃喃自语:“据阿兄打听的消息,上京城的局面都有可能改变,劣势陡转,不过在他三两句话之间,你是没见那萧烬安的样子,心狠手毒,绝非个好相与的人物。”
小翠听罢低声道:“娘娘,看开些,世子要真有这么厉害,哪还至于沦落到现在?”
“他有本事是真的,小时候就是。别人功课做不完,他还有余闲在校场打几个时辰,”许氏黯然回忆,然后低声细语,“他越来越活出些滋味,令我不心安。”
他若真打算改变这上京城的局面……
许氏咬牙打了个寒噤。
也就在这时,从水榭远远能看见,一艘小船驶向波心。
那船正是王府的游船,许氏凝目细看,凭高视下,见两人坐在船头,身形一大一小,飞鱼服光彩焕然。
许氏眼里的光线却更加黯淡下去,鼻翼翕动,喉咙滚了滚。那是萧烬安载着他的世子妃,夜晚泛舟游船。
画面犹如图画似的。
而许氏却快要把栏杆给掰碎了。
那股不甘使她纵使在栏杆上掰断了指甲戳进肉里木刺,也一样挡不住这种恨意。
她虽看不真切游船上到底是怎样的光景,但萧烬安心境大有改变,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她想到萧宝瑞和她娘俩今后的出路,双手紧紧攥着带血的栏杆,忧心让她也产生了幻觉,让她看见萧烬安认祖归宗,萧烬安参与夺嫡,萧烬安熬到最后登基为帝,萧烬安杀萧宝瑞……
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
许氏痛苦地扒住栏杆蹲下,带血的手抓自己的头发,五福簪子割破她掌心又乒啷坠地,到底是从何时情况开始发生变化,根源是谁,根源在谁?
许氏脑海嗡嗡作响,似乎在混乱中捕捉到婚嫁的喜乐,是萧烬安犯浑要娶白兮然的时候。他没娶成白兮然,娶得是白兮然来替嫁的嫡兄,白照影。
“白照影,白照影……”
许氏呢喃这个名字,想把白照影咬碎,那场心肝宴都没能让萧烬安犯病。她要想个办法破坏世子妃和萧烬安的关系,才能再度毁了萧烬安。
***
昨晚从王府花园回来,萧烬安没理白照影,直接将白照影丢回了北屋。
白照影自己睡,茸茸照例躺在屋外。他因为知道可能要变天,让茸茸把窗户关上,果然后半夜夜里起了风,主仆两个,各自睡得还算安生。
只唯一一点搅乱白照影心绪的是,他会回忆起那个幽闭的船舱,撞进萧烬安的怀抱时,硬邦邦热乎乎的,像闯进了片雪松树林。
白照影心悬一瞬,曲起指弯,贴了贴自己有些发热的脸。
……
午后用罢了饭菜,白照影捏鼻子喝药,药汁这次只有半碗,极苦,不过比起昨天很凝练。
喝完他去玩自己没画完的扇子。
扇子本来是想题字的,但,他用不惯毛笔。写得不满意,涂了好几个墨团,最后准备补救一番改成作画。就画墨梅图吧。
黑团团的地方,乃是梅。
不过把梅画得太黑了,不写意,白照影还有办法,改画乌龟,给每个墨团子加了头和足,完成柄华丽丽的千龟扇。
“少爷,大少爷!”
啪地一声,白照影合住千龟扇,这东西自己画得开心就好,实在不宜声张。他还要脸。
双手将折扇聚拢挡在脸前:“有什么事?”
茸茸喜滋滋地道:“大少爷从今往后有铺子啦!”
白照影有点儿好奇,不明何意,见茸茸递了封契书上来,是工工整整的繁体字,写明了这是个绸缎铺子的产权,铺子不在丰厚集,应当就在上京城城市某条街道里面。
“谁给我的?”
“许侧妃在老王妃走后掌家,挪走不少钱,还动了老王妃的嫁妆,是处很出息的铺子,据说知道易主之后,掌柜的舍命也要让铺子赔钱,许氏拖不动它,打发小翠把铺子给您啦。”
世子妃继承婆母隋王妃点遗产,也是天经地义。
于是白照影天降横财,成了古代的有产人士。
但头一回在古代当企业法人,他还是不太懂规矩,问茸茸小丫头该怎么办。
茸茸好歹也是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喃喃地说:“少爷至少该去看看吧。毕竟是新产业。”
“嗯。”白照影点头,觉得她说得很对,跟自己想法同样。突然得到个绸缎庄,到底要留要卖,许氏是不是坑他往里搭钱,白照影虽然单纯,还不至于明晃晃地犯蠢,“要去看。”
弄好了是笔收入,弄不成赶紧脱手。
定好今天下午的行程安排,白照影放下千龟扇,安排茸茸准备动身。
午后阳光热辣。
光线透过海棠树的罅隙,在庭院投落颗颗光点,看起来是个晴空万里的大热天。茸茸这次记得带足了零钱,少爷肯定会嫌热,半途要买冷饮买水。
收拾妥当以后,白照影因为昨天萧烬安回来就不理他,他也不太想让成安给萧烬安带话,世子院对他并没什么门禁,他堂而皇之地出去了。
刚走到世子院门口,白照影幅度不大地慢慢转身,平静地对茸茸吩咐道:“再去拿把伞。”
茸茸歪头:“挡太阳嘛?我这就去。”怎会忘了少爷还很怕晒,茸茸迈开小短腿行动。
白照影微微摇头,很笃定地说:“不是,要下雨。”
茸茸看了眼头顶的大太阳,莫名其妙。
第40章 隐忍难耐 崔执简眨去眼眶里的雨水,忽……
那个铺子具体的位置, 白照影一路按图索骥,再加上沿街打听, 方才找到眉目。其实离得并不远,就在正阳门外,锦衣巷。
锦衣巷本身不叫做锦衣巷。
因为里面蛰伏了个锦衣卫卫所,所以反而把原来巷子的名字,莫名就给夺走了,可见锦衣卫行事如此霸道。
当然, 后半句纯属白照影自己的评价。
跟他指路的路人,可没胆量对锦衣卫品头论足,反而好心提醒他见到官爷要行礼,态度规矩小心些, 别乱看,否则会被官差当嫌犯。
白照影一一应了。
从午时过到未时,大太阳一路更加热辣辣,行道树的叶子,都好像被太阳烤得打卷, 蝉热得吱哇乱叫。
茸茸跟白照影各吃完一盏西瓜酪, 带着些舒爽凉意, 进绸缎铺子实地考察。
店里没传闻中说得那么惨, 虽看不出日进斗金,至少不算门可罗雀。满目琳琅绸缎, 色彩鲜亮晃眼。
白照影刚刚亮出身份, 头发花白的老掌柜, 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待分辨清楚来人,水晶镜片之后, 眼底一片触动。
掌柜的匆忙整理好衣冠,从柜台里出来,率领店内伙计齐声行礼:“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白照影,近来是城中热门人物。
即便是没见过他,至少也听过他的传闻。
所以店内不多的正在挑料子的主顾,边行礼边偷偷打量世子妃,目光是好奇的,也是探询的。莫名让人从那几道眼神读出了句:“这就是那个请遍全城大夫的矫情鬼啊……”
白照影挠了挠脸颊,想赶紧结束这场会面,匆匆问道:“店铺的契书我已经收到了,据说你们都是老王妃娘家的旧人,要周转这个铺子,又想把铺子挪到世子手里,费了不少力气。”
老掌柜江良跪着抬头哑声道:“大小姐当年待我们不薄,奈何她撒手西去,世子爷是个当家的爷们,不合适打理家业,以往他也没这个意向。老奴等盼着世子妃出现,盼得太久了。”
白照影倏然觉得,吃下去的那点儿西瓜酪,凉意渐消,泛起股热劲儿。可能天太热了。
江掌柜又将账簿给白照影看,写得是店内收支情况。当然白照影看不懂。
不过江掌柜很耐心,还会一点点解释给白照影听。总体来说,就是这铺子虽然亏损,但仍在可控范围,而且商铺地段极好,只要他贴补上来那点小小的亏空,店铺就能运营正常。
不得不说,其实挺让人动心。
但白照影毕竟不太好意思,擅自动萧烬安的银子,这件事,得见到萧烬安再当面商量。他能做到的就是把这铺子的情况了解得更全面些,白照影用心记下来江良的所有话。
但他最后也没给江良个准确消息,只让江良稍等等。
江老掌柜并不催:“世子未曾跟王府分家,世子妃的难处,我们也都清楚。”这份体谅倒是让白照影有点内疚。
期间又有两三个进来买绸缎的客人,见店内有贵人在,显得束手束脚,声音都低低的。
白照影自觉影响店里生意,示意要走。
江老掌柜不敢挽留,最后吩咐伙计,提来一篮绸缎。
“往年世子小时候,老王妃都在他生辰前,让铺子里备些专供给世子裁衣的衣料。这铺子自从易主,衣料有许多年不送了,今年老奴特地在世子生辰前,再给世子准备了好绸缎,无论铺子能不能留,劳世子妃给世子爷带回去。”江良说着说着眼眶含泪。
白照影最怕老人哭,赶紧接过来,篮里一共叠好的两幅绸缎,上头是宝蓝色,应做外衣,底下是秋香色,瞧着单薄,可能是做里衣的。他收下。
他跟茸茸出绸缎庄。
街头仍是日光朗照,蝉叫得更欢实了。
茸茸提篮,就没手再拿伞。偌大把油纸伞挺碍事的,白照影接过伞,却被茸茸小声吐槽:
“少爷,雨下到爪哇国了?”
茸茸语尾带着笑意,小姑娘很天真地看着自己,打趣打得并不让人讨厌。
白照影颇为不以为意,纵使现在仍是更加威力强大的暑热天气,他也转着伞柄悠然自得:“雨一定会下。”
茸茸只当少爷硬找面子,嘻嘻一笑,边挎篮子边跳着走,主仆两人都很活泼。徐徐前行。
此时的午后,锦衣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外头用麻绳拉起圈屏障,阻挡了外人进入。两名身着制式公服的官差佩刀站在门外,还有一个挂刀的官差逡巡在门口。
白照影站在那宅院外头停留片刻,不敢多留。
但他听见附近有人议论,说里面办案的是顺天府。顺天府推官奉朝廷旨意继续捣毁民间幽兰教据点,最近都在锦衣巷行动,崔小侯爷在肃清反朝廷势力方面立了大功。
“崔小侯爷七岁成诗。”
“崔小侯爷真不愧是少年才高……”
因为听到崔小侯爷,白照影心中欢喜,前几天在皇宫,表哥还给他求情呢。
他暗暗惦记着自己还欠表哥一顿饭,这是他单方面许给崔执简的,白照影也不觉得那被封锁的幽兰教据点有多可怕了,探头张望唤道:“表哥!”
两名官差俱是一愕,屋里崔执简已经出来,官服还沾着些尘土,兴许那据点里面有地道。崔执简刚才亲自下地道沾惹的。
崔执简眉梢眼角稍微扬起喜色,然而顾着规矩,没唤他小名,又顾念朝廷律例,没放他进案发现场,就在门口远远招手道:“怎么正热的天气出来玩了?”
白照影在栅栏外面答:“我得到家绸缎铺子!就在这条街,赶巧遇见你,原来你最近都在这边办案呢!表哥放班后叫上你那些好朋友,我请你吃饭啊!”
其实白照影也并不是完全不懂避嫌。
故意喊得声音大,就是让别人都听见,反而不会有闲话。他真的是很想谢谢表哥照顾。
但崔执简毕竟比他多想了一层,闻言立即敛眉,许氏对钱把持得很紧,铺子亏了可以卖,怎可能轻易给他?
自己倒是行踪久在锦衣巷……
崔执简更不敢过去了,远远说:“不巧为兄今日事忙,你早点回去,改天我去府上拜访。”
“哦。”白照影不纠缠,“那就下次请。我一定要请你的,下回不去,我是要生表哥气的。”
“自然一定。”
本来顺天府官差们见到个美人跟崔小侯爷搭话,存了几分八卦的心思,然而兄弟两人说话全不避人,大伙儿那点看热闹的意图烟消云散,倒是觉得崔家家风清正,兄友弟恭。
白照影到底没请成表哥吃饭,临走前,非要把伞给表哥留下,说是他放班前就会下雨。
崔执简拗不过,只得在艳阳天里领受了这番好意,但却是派门口挂刀的官差,替他接过雨伞,从头到尾都没跟白照影有接触,佯装若无其事,安抚白照影走。
可等到白照影走后。
理顺了前因后果,崔小侯爷拂袖,瞬间变了脸色,让官差立刻捉拿了在他办案地点附近,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几个人。
就地在庭院里仔细一审,果然都是隋王府芙蕖院的家奴,为首的人姓张,姑且称张婆子。
张婆子让崔小侯爷不带火气地威慑,竹筒倒豆子似的秃噜出来一切:
“小、小侯爷,小侯爷饶命。”
“故意引世子妃来见您,这真的不是老奴胆敢擅作主张的,这是,是……”她也不敢说受许侧妃的指使,像被掐住脖子的鹅,到最后支支吾吾。
而崔执简虽气愤,也无意为难底下这些办事的人,他们虽坏,助纣为虐,但也有不得不办的难处,崔执简只追问他们:“引世子妃来见本官,可是为了什么?”
张婆子不敢隐瞒,既然是崔执简亲审,就等同于在衙门立了案,她连忙争取宽大处理说:
“世子妃那篮绸缎里面,有夹带。”
崔执简深深吸了口气。
张婆子揉了揉眼眶又道:“我等都是芙蕖院里嗓门大的,得到上头授意,只要世子妃跟小侯爷遇上,我等就嚷捉奸,把事情闹大,再把那份夹带抖落出来,让世子爷对世子妃离心。”
崔执简在炎夏觉得冷,淡声问:“萧烬安这么好骗?”
张婆子:“信也好,不信也好,终究是埋了根刺,世子多疑且敏感,又是害过病的人,受不得心理方面的折磨。”
张婆子说话时眼神不停闪烁,露出讨好地笑容,使崔执简感到很厌恶。
这座隋王府简直烂到了根子里。
自己天真单纯的表弟,被放在这样的家庭里磋磨,崔执简喉咙仿佛堵着根刺,那点儿根刺扎在心口更加深入,崔执简喉结滚动。
而此时,一角阴霾,突然遮挡住阳光满照的庭院,将崔执简与几个隋王府家奴都笼罩住。
厚重的乌云从南边的天空,沉重地滚动到北边。酷热转变成闷热。
蝉不叫了,刚才还晒得打卷儿的树叶,现在一片片低垂着头。
一颗豆大的雨珠啪嗒砸在崔执简的脸颊,湿漉漉的,让他抬起头,对夏季的天气变化之快,颇有些不可思议。
雨珠哗啦啦的泼洒下来。
雨水犹如瓢泼,转瞬间视野里到处是灰蒙蒙的雨帘。崔执简额发湿透。
外面守门的官差连忙撑起方才白照影留下来的雨伞,六十四骨紫竹油纸伞罩在头顶,油纸伞暂时使崔执简没那么狼狈,他往上看。
伞面是天青色的,没有点缀花纹,颜色清爽活泼。沿着伞骨边缘滚落根根水柱。
打伞的官差不知崔大人刚问出些王府黑幕,并不知崔执简正在满心怜惜,只是单纯因为这场雨,和这份送伞的情谊,夸赞白照影道:“这雨说下就下,大人的弟弟,可真是个妙人。”
崔执简越发酸涩,俊雅面庞,显出一抹匆匆划过的黯然,却不敢在隋王府这群家奴面前,表现出半分除去兄弟情谊外的情愫。
崔小侯爷声音微哑,对张婆子等人道:“汝等犯案未遂,且录下口供签字画押留作凭证。回去也告诉许氏,栽赃嫁祸皇亲者当斩首。我清清白白的弟弟,岂容她败坏名声?”
连我都——
崔执简眨去眼眶里的雨水,忽然不敢再想他错失良缘的事。
悔之晚矣,纵使有千万个不甘,为了对方好,他也只能关心些旁的,不落人话柄的方面。
崔执简在袖口渐渐收紧指尖。
……下这么大的雨,狐狐有地方躲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