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绛山的容器
任何人喊起来的时候都难以端庄,春神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欺身过来,死死盯着聂云间的眼睛。那双蛇纹石一样的眼睛颜色更亮了,简直是两团烧起来的磷火。聂云间沉静不动地任由这两团火照着,照着照着它就慢慢灭下去。
祝芒还盯着他,聂云间低头像是快速打了一个六爻,又像是用大拇指用力挠自己的指关节,等到指甲真把指关节挠红了,他就突然明白了。
他和他一样,他们都害怕。
当聂云间静止不动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整个绛山山脉都在与他的心脏共振,它像是一条又坚韧又绵长的线,将他与他的陛下紧紧联系在一起。
可是,可是,不能让绛山妃出事,就算不是为了争宠……就算是为了绛山君她不生出悲痛,也……
“我又不是去就死。”看到祝芒脸上的纠葛,聂云间放缓口气,“我被陛下所爱,我怎么舍得去死?你要是还是绛山妃,你舍得么?”
祝芒迟疑地走了,这迟疑大概是在怀疑聂云间还有没有什么未尽之语,倒不是怀疑聂云间会把他支开之后自己变作鹤直接逃跑。
聂云间看着一丛绿云一样的花草从山峦后迤逦而去,自己却没有直接变作白鹤飞起来。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和衣袖,转身向着这片白石林立的赤土中央走去。
他不惧死,但他不想死。那些纠葛着他,一世一世束缚着他的东西才刚刚从他身上脱离。他从未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感觉自己离陛下更近。
蛇尾缠绕着他的腿,她的手托起他赤.裸的脊背,那时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喘息还是在叫她的名字,所有的声音都被吻封缄了。聂云间一直像是忍受苦痛一样忍受情事,直到来到绛山之后才逐渐尝到其中的甘美。
他恐怕自己沉沦其间,对这快乐,这爱意上瘾,然后又被剥夺,所以每一次啜饮时不论再沉迷也保持着些微清醒。直到绛山大祭上她拥抱他,亲吻他,将自己的永恒分享给他,聂云间才任由自己完全沉沦下去。
好喜欢,好想永远待在她身边,做她的臣子,爱人,伴侣。他经历了那么多世的纠葛和错误,终于换来了这一世得到的一切。他怎么舍得放手,怎么舍得就这样步入死地?
只是想一想,在他死后,他就会变成神漫长生命中逐渐褪色的一点,他就要像是祝芒一样发狂。
封赤练看着这一幕突然嗤笑一声,笑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她不紧不慢地俯下身,一把攥住少年紧紧捂着胸口的手,随后撩起宽阔的袖摆正欲探脉,目光却被那截露出的小臂瞬间吸引了过去。
少年小臂冷白修长,充满了力量感,可上面却布满了清晰可辨的交错红痕。这些痕迹粗且淤,有新有旧,一眼便能看出是被人以钝物击打所致,甚至到现在仍有这么深的痕迹,可想而知当初下手的人有多么狠。
封赤练想到什么,目光陡然一暗,她抓住少年被汗水浸湿的后领,猛地一扯,将衣衫径直扯落了下来。
满背的冷汗暴露在冷风中,聂云间蜷缩地愈发紧,封赤练的目光却被那光裸的背部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后背修长劲瘦,沟壑优美,只是上面竟然布满了和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红色淤痕,饶是以她的暴虐恣意,都忍不住要叹上一声这人当真是下手狠辣。
封赤练深深凝视着这满身伤痕,头一次想要去了解一个人,她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样处事不惊,甚至即使痛狠了也能冷静地告诉她,他自己身体的极限。
“这些伤,是谁打的?”她手指轻轻抚摸过这些淤伤,目光渐渐危险起来,这么漂亮的身体自然只能由她留下痕迹,迟早有一天,她会将这些淤伤全数覆盖。
少年却只蜷缩着不住颤抖,偶尔从紧咬的唇边溢出一两声控制不住的破碎呻/吟。
封赤练眸光渐冷,她伸出一指搭在聂云间腕上,随后又渐渐变成两指,最后变为三指。可不管她如何探,指腹下的脉搏蓬勃有力,只是内息稍显空虚,应是受了内伤,但是没有丝毫中毒迹象。
也就是说他现在这样,只是在演给她看,为的就是回避她的提问。
封赤练冷冷站起身,地上少年颀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乌黑长发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冷白的脸侧,淡薄的嘴唇带着被咬破的血色,让人心中隐藏的暴虐暗暗滋长。
“静姝!”封赤练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素锦披风披在身上,高声喝道。
静姝一直站在金甲卫旁,此刻听见封赤练呼唤连忙一路小跑上来,方才她远远看着这郁淮都晕倒了尊主还残暴地去扒人衣服,此刻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人竟然被尊主折磨的这么惨。
“你去把我宫里的黑色锦盒拿来。”封赤练唇角噙这若有似无的冷意和期待。
静姝猛地一惊,她时常见到尊主打造物件放入那黑色锦盒中,却从来没有拿出来用过,今日这是想用在这郁淮身上?可是,这人都晕过去了,再这样感觉也没什么意思。
静姝这般想便也这般问了出来,封赤练皱了皱眉,这才发现地上的少年似乎已经没了动静,她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双眸渐渐眯起,抬脚径直踹了两下,少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她俯下身,少年垂着的眼睫因为方才的折磨而沾着诱人的水光,可不管她如何触碰,那如鸦羽般浓密修长的睫毛都没有任何反应。
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习武之人想要让自己陷入昏迷有上百种方法,这人为了躲避回答,竟然当着她的面使诡计让自己昏迷。
却不知聂云间本就受了内伤,又跪了整夜,再突然遭此猛烈刺激,终是再也压制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
“尊主,现在要如何处置这人,您可有问出什么?”静姝敏锐地察觉到封赤练此刻心情不是很好。
她可有问出什么?封赤练唇边缓缓泛起一抹冷笑,一夜过去,她竟然没有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这人当真是厉害,这么多年,除了那聂云间外,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种棋逢对手的跃跃欲试。
“把他和其他人关在一起。”她倒要看看,和他人在一起时,这人是否还能做到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毫无破绽。
天色边不知何时已然微亮,封赤练将双手泡在温泉水中,一点一点洗净手指方才碰到少年的地方。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
此时西州天色仍暗,中州却已是大亮,卯初时分正是流云宗弟子被师兄师姐带着练功的时辰。
此刻流云宗内一片热闹祥和,位于最僻静处的正气轩却并不像往常那般平静。
“啪!”蓬山双手猛地一拂,一个青瓷的花瓶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蓬山却仍嫌不够,再次胡乱一拂,一个乌漆茶盘掉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一地。
“蓬山师叔!”眼见蓬山还想继续摔东西,封辰钰连忙一把拉住,“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蓬山双目泛红地看着香台上晶莹剔透的琉璃盏,脸色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封辰钰也随着蓬山的视线看了过去,眼前瞬间一亮,赞叹道:“师叔,好漂亮的琉璃盏!”
可看着看着封辰钰便发现这琉璃盏里似乎有些不对,“师叔,这琉璃盏里飞来飞去的是什么,虫子吗?”
蓬山浑身笼罩着股可怖的阴森,混浊的双目里透着一丝狠戾,“这是一对蛊虫,一只在清淮体内,一只便被关在这琉璃盏内,它们本该处于长久的沉睡,可是现在却苏醒了。”
说到“苏醒”二字时,蓬山双手握拳攥的咯吱作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
“为什么突然苏醒?”封辰钰好奇地问道,“难道是因为春天到了?”可是现在已然快入夏了。
春天到了,春天到了?不知是被哪个字刺激,蓬山脸色再次一沉,右手猛地一拂竟是又摔碎了一个瓷瓶,“啪!”
封辰钰被吓的一个瑟缩,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以免被碎片波及,此时此刻的师叔就连她都有些害怕了,只能从一旁拿过笤帚收拾满地的碎片,避开蓬山那骇人的目光。
就在他准备把碎片带出去处理时,蓬山突然冷冷开口,“把这些碎片都留着。”
封辰钰诧异地抬眸,“留着?留着做什么。瓷器不比陶器,碎了就是碎了,纵使是再手巧的工匠也复原不了。”
“碎了就是碎了,再也恢复不了,再也恢复不了……”蓬山脸上的每一坨肉都气的颤抖不已,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就在封辰钰想再次把碎片带出去时,手腕却被蓬山一把攥住,她回过头,对上一张阴沉冷笑着的诡异脸庞,“留着。”
“这些自然是要给清淮留着。”
封辰钰被蓬山这个眼神吓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还没反应过来时已把碎片留了下来,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蓬山师叔把这些碎片给淮师兄留着做什么,难道要等淮师兄回来再打扫不成。
她想了半天仍旧想不明白,却没有发现一旁蓬山扶在轮椅上的双手已然用力到青筋根根凸起。
这琉璃盏中的虫子并非普通虫子,而是蛊虫,这蛊名为绝情蛊,蛊虫常年冬眠只会在一种情况下苏醒。
那就是宿主动了情。
这绝情蛊共有两只,琉璃盏中这只是母蛊,子蛊则是藏在聂云间离开流云宗时服下的那枚药丸中。如今母蛊感应到子蛊的变化,突然间如此躁动,唯一的可能便是,聂云间动了心。
蓬山双手用力到似乎要把轮椅掰断,那天阙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才多少时日,竟让他一手养大,素来待人冷淡的聂云间,动了心。
不知是否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强烈的被背叛感,蓬山感觉自己心脏有如被万针齐扎般刺痛,十二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升出这种失控的恐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灵儿,命人给我们的卧底传话,让他想办法通知清淮即刻回宗。”
封辰钰愈发不解,“淮师兄说过,他在五月十八您的寿辰前一定会赶回来为您祝寿,为何现在突然让他回来?”
“不行!”蓬山几乎人嘶吼着喊了出来,“他一刻也不能在那个魔窟多留!”
眼下这个蛊虫只是刚刚苏醒还并不如何活跃,一旦等到蛊虫活跃起来,便是真的无法挽回了。
想到什么蓬山冷厉的语气温和下来,“灵儿你可想嫁给你淮师兄?”
没想到蓬山会突然这么问,封辰钰俏丽的脸庞突然一红,“灵儿自然是想的。”
当初在江南第一次见到淮师兄时她便下定决心,她这辈子一定要成为淮师兄的妻子,否则她为何放着好好的于家大小姐不当,千里迢迢跑到流云宗来。
“那你就听我的。”蓬山一锤定音。
刺杀总会有机会,当务之急是先让聂云间回宗。他要去宗内的藏书阁中找一找,能否通过冰冻母蛊的方式,让子蛊宿主不再动情。
*
“聂——阿淮你终于醒了!”
聂云间难受地睁开眼,入眼的正是卢青阳那张因为逆着光而越发黝黑的硬朗脸庞。
“我不在悬笼里……”聂云间抬手揉了揉眉心。
“你为什么会在悬笼里,大家都被放出来了。”卢青阳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聂云间,这人怕不是被关了太长时间,关傻了。
聂云间却没有回答,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唇瓣,那里似乎还留有柔软的触感……
他没有回答阿姐的话就晕了过去,阿姐竟然没有因此生气而把他关回悬笼里,他的阿姐果然是最心软的。
可他不是祝芒,他是她的左相,他的绛山妃,他的爱不能是这样贪婪的东西。早在刚才他就察觉到那夜色的边陲不仅有花草,还有闪烁不定的白色影子,那是聚集起来的绛山神使。
他当然可以在这里和祝芒等着,相信他的陛下定然能够战胜。可他怎么能放任这恶物给她留下伤痕,吞噬她的神使?
刚刚对祝芒讲的话不是假话,如果一切顺利就该是这样。但如果祝芒真的抵挡不来,绛山之魂来不及进入夜幕该怎么办?
聂云间走到了赤土中心。
那里不时升起风旋来,赤色的土壤被风带得扬起几丈。他慢慢跪坐下来,像是一只拢起翅膀展示羽毛的鹤。
风逐渐靠近了。
它凝实,从一阵风变成暗红色的影子,无声无息爬过来绕上他的膝盖,缠上他的肩膀。
他扬起头,露出脖颈,喉结在白皙的皮肤下滚动,那条蛇轻柔地缠绕了上来,蛇信点在他的颈侧,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
它变得小了很多,从巨大的影子变成碗口粗的蟒。蛇尾缠上他的腰,尾尖灵巧地勾住他腰上的玉带钩。
“我心甘情愿。”
第 122 章 阿傩
皇帝!它们嬉笑着说。
……神君啊。它们叹息着说。
龙脉!龙脉!它们尖锐地喊。
最明亮的星团冲破了昼夜的边界,一张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那是神君的手。
站在最前面的那些影子形状更清晰,脸上的五官也隐约能看到线条。他们穿着与绛山民相仿的服饰,同样戴着宝珠与鲜花穿成的珠串,更像是祭司的那部分人身披毛羽,肤带文身,暗色的星座纹路在他们苍白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有一个人从这些影子之中走出来了。
她披着一件黑斗篷,脸颊被帽帷幕遮住。刚刚从人群中走出时身形平平,只是寻常国土以南人的身高,可随着她向前一步,再向前一步,这副身形开始扩张,有似龙似蛇的影子笼罩住她,直到她完全站在绛山君面前。这身形已经与神没有差异。
来人撩开了面前的垂幕,望向绛山君。那是一张不怎么惹眼的女性面孔,圆圆的脸颊,很和气的笑相,嘴角有两个梨涡。
“我又见到您了,”她说,“即使您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今日我为何在此。”
“阿傩。”绛山君平静地截断她,“你是司星祭司的女儿。”
这张圆圆的,带着微笑的脸有片刻凝滞,然后她的眼睛弯了起来:“您知道,您居然知道。”
她要怎么罚?
封赤练微微一笑,“先记着,待时机合适自会告诉你。”
“至于现在,”封赤练愉快地拍了拍手,“上菜!”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更不会在吃上亏待自己,浮光教虽地处西州,可这些年来却已吃遍了九州美事,食材都是金甲卫快马加鞭运上峰来,厨子更是从九州各地招来的名厨。
很快,两人面前的桌上已摆满了各种丰盛菜式,当中是一个烧着炭火的铜锅,里面似乎炖着猪蹄鹿脯还有许多鲜菜,在寒冷的雪地看的人食欲大动,聂云间常年服用辟谷丹,对吃食并没有什么讲究,此时却也感觉自己有些饿了。
封赤练却突然对着人勾了勾手,“过来。”
聂云间脸庞一怔,顺从地起身,走到她身旁站定。
封赤练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指向地面,眸中笑意盈盈似有万般风情,红唇轻启,说出的却是没有丝毫感情的两个字,“跪下。”
聂云间神情一怔,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径直跪了下去。
“跪低点。”封赤练再次开口,“记住了,我不喜欢仰视人。”
聂云间闻言跪坐下去,双手放在膝上,应道:“阿姐,我知道了。”
封赤练这才开始动筷,先喝了一口婢女盛好的野菌乳鸽汤,再吃上一口香气扑鼻的烤鹿肉,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就在她吃下满满一口嫩滑鹅肉时,身旁少年腹中突然响起一阵咕噜声,清冷的脸庞倏地一红。
封赤练摸了摸肚子,她已然吃的差不多了,这才对着静姝吩咐道:“把它带过来吧。”
“是。”静姝应声的同时却有些犹豫,尊主的剩菜素来是喂无忧吃,可若是让无忧看到尊主身旁的郁淮,怕是会冲上去狠狠撕咬。
封赤练知道静姝在聂虑什么,她只是恶劣地想要让郁淮眼睁睁看着,他极度渴望极度想要吃的饭菜,却被一条狗吃了下去,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还能这般淡然。
待静姝离去后,封赤练看了眼地上乖顺跪着的少年,心情突然十分愉悦,她夹起鲜笋蒸鹅中鲜嫩的竹笋放入空盘中,递到少年嘴边,若有所指地说道:“你可知道有一种杀人的办法,是把人绑在雨后的竹笋上,不到半日的功夫人就会被快速生长的竹笋穿肠而亡。”
少年看着她,默默低下头,以一种堪称屈辱的方式含起盘中的竹笋,吃了进去。
待嚼碎咽下后少年再次仰起头,漆如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变化,里面满是信任和坦然,似乎不管她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封赤练心中倏然一颤,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少年黑色的发顶,而手感竟意外的好。
而几乎是在她手掌触到少年的同时,一个金黄色的身影从湖面快速地飞奔而来,朝着地上的少年径直扑了过去!
封赤练眸光一沉正准备扒开无忧,可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却超乎了她的预料。
只见无忧两只前爪撑地,正喜笑颜开地一下一下舔着那眉头微皱略显困惑的郁淮,金色的尾巴高高扬起,摇的欢快无比。
“无忧,你在做什么?”封赤练心中陡然升出一股汹涌怒气,她的狗怎么可以对着别人撒欢?她对着无忧招了招手,厉声道:“快过来!”
“它是无忧?”聂云间微蹙的双眉瞬间舒展开来,单掌指地比划道:“无忧竟然长这么大了,它以前才这么高来着。”
少年眉眼弯弯,仿佛整个湖面都在此刻亮了起来,她第一次看到少年笑的这般开心,整个人褪去了平日的清冷淡漠,整个人仿佛山间无拘无束的风,眼里又像是盛满了漫天星辰。
封赤练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从来没有看到有人可以笑的这般惑人心神,更没有见到无忧对人这么亲近过,哪怕是静姝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照聂中才渐渐被无忧所接受。
难道这郁淮和无忧当真是以前认识,难道他真的是许衡之?
“无虑呢?”聂云间摸着无忧的脑袋,笑着问道。
这人竟然知道无虑?
封赤练心中剧烈一震,刹那间转过诸多念头,这人怎么会知道无虑,无忧又为什么会和他那么亲近。
她思来想去此事有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真的许衡之并没有死,并且就在这个郁淮手中,所以他才会知道无虑,还能拿到沾染许衡之气味的东西。
可是那日少年昏迷后她已检查过他周身上下,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就连衣服都已换了新的。
那么就只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此人真的是许衡之。
在一阵欢快的“汪汪”声中,她终于问出那个她早就该问“许衡之”的问题,“你……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
聂云间艰难地躲避无忧的舔舐,在间隙抽空回道:“那日情况十分紧急,阿姐你为了救……小六中剑后,我便拉着他分头躲在水缸里,也不知躲了多久,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我才从水缸中爬了出来。”
“躲水缸里?”封赤练眯了眯眼眸,她认识的许衡之,不冲上去和那些战斗已是极限,怎么可能躲在水缸里,他怎么可能在乡亲们被残忍屠杀时,忍得住一个人躲在水缸里?
她霍的一下站起身,“起来,跟我去一个地方。”
少年顺从地起身,没有开口询问要去何处,似乎不管她去哪儿他都会跟随。
可聂云间不问,静姝却不能不问,“尊主,您要去哪儿,可要婢子安排马车?”
“我要去石河村,你把无忧照聂好便是,若不行就让它先待笼子里。”封赤练神情凝重,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只有去一趟石河村才能水落石出。
“石河村?”静姝脸色顿时一颤,“那个地方已经到了西州的边界,若是您不能及时赶回来——”
封赤练举手制止,淡淡道:“无妨,我自有安排。”
聂云间上天阙峰时是被蒙着眼带上来的,这次下去,同样是被封赤练蒙住眼睛扛下去的……
直到两人到了山脚山门处,封赤练才解开他蒙眼的黑布。
封赤练脱下身上暖和的白狐裘交给护卫,翻身上马,对聂云间回首一笑:“会骑马吧?”
“会。”聂云间微微颔首。
“跟上!”话音未落,封赤练便猛地一夹马腹,霎时间马蹄扬起尘土奔腾如飞。
两人一前一后纵马疾驰,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到了石河村。
下马后聂云间从封赤练手中接过缰绳,将两匹马栓到河边的歪脖子树上,明明是第一次做,却默契的像是做过无数次。
“阿姐,这些年你可曾回来过,当初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聂云间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封赤练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绿意盎然的村落,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走吧,进村子再说。”
两人相携往村里走去,数日前聂云间只是远远地看着村子,今日走近才发觉,村子竟如此热闹。
在一望无垠的翠绿田地旁摆着许多摊子,卖的都是干货和时令的鲜货。
而村民对他们两个生面孔也十分习以为常,热情地叫卖吆喝。
聂云间猛地咬紧了下唇,若是他没有胆怯地藏在水缸里,是不是就能早点发现阿姐没有死,就不会让她一个人在寒冷的冰天雪地中躺了一整夜,那一夜,阿姐该有多难熬。
而他,竟是无能到不如一条狗……
封赤练嗓音透着刺骨的仇恨,“那火可真大,竟将整个村子烧成一片焦土……”
聂云间浑身剧烈一震,他是第三日离开的村子,师父只告诉他已经安葬了所有乡亲,这火又是谁放的?
可是很快,他便想出了眉目,“是那些杀人者放的火?他们是想要——毁尸灭迹、斩草除根?”
江湖中人通过伤口便能探查出尸体究竟是死于哪种武功,这些人放火烧村既能够毁灭证据,又能避免还有活口留下,当真是心狠手辣。
封赤练冷冷颔首,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阿姐你明知道真凶就是浮光教,为何还会——”
话未说完已封赤练冷冷打断,“你可还记得,为什么我们都认为凶手是浮光教的人?”
聂云间眼神坚定,他怎么可能忘记,“因为那些人是冲,是冲郁家去的。”
“对,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人说郁大叔身受浮光教大恩却叛教而出,就是为了和正义盟的人在一起,甚至还不聂廉耻地生下了孽种,我也是那时才知道郁大叔的真名是叫郁澜风。”
聂云间神色却格外凝重,他知道阿姐正是上一任魔教教主封司空的关门弟子,可是师父曾多次告诫过他,封司空杀人如麻绝非好人,否则也不会教导出阿爹这么个放荡不羁的弟子,行事不端拐走阿娘。
尽管他幼时为数不多的记忆里,阿爹和阿娘之间似乎都是阿娘做主,阿爹也总是事事听阿娘的,可师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见郁淮沉默不语,封赤练有些不悦,冷道:“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封赤练神情骤冷,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少年却恍若未觉,只缓缓摇了摇头,“我自然是相信阿姐的,可是封司空性情暴虐喜怒不定,他的话不能信。”
村子里繁花锦簇,少年一袭白衣单手负后站在青绿的田埂边,恰如那春月杨柳,濯濯清冷。
封赤练唇角渐渐扬起抹冰冷的弧度,在她动怒之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驳她,坚持说出自己的想法的人,这些年来这郁淮还是第一个。
可是巧了,她平生最厌恶别人反驳她。
“啪!”
封赤练冷然扬手,清脆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少年所有话语,空旷的四周在此刻也安静下来,气氛瞬间凝滞。
聂云间眸光颤了颤,终是敛了眉目不再反驳。
封赤练冷冷瞥向眼前少年,虽然垂着眼眸一言不发,握在腰前的手却紧紧攥着,不由嗤笑着开口:“怎么,不服?”
少年闻言抬起眸,漆黑眼眸里满是坚毅和决绝,“阿姐,只有浮光教才有下手的动机。”
“啪!”
几乎是在少年尾音落下的同时封赤练再次抬手,狠狠一掌甩在少年脸上,清冷的脸庞瞬间被打的偏了过去。
这一掌力道极大,聂云间脑袋一阵发晕,白皙的脸颊瞬间浮现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
聂云间缓缓将头转正,迎着封赤练冰凉的目光再次开口,嗓音沉缓却无比坚定:“石河村是浮光教的地盘,只有浮光教才能肆无忌惮地在石河村造下如此惨案。”
好,很好。
封赤练怒极反笑,少年素来对她言听计从,今日却屡屡反驳,当真是好极了。
“啪!”
封赤练右手高扬,又是一掌狠狠扇去,这一掌用上了十足的力道,少年却迎着掌风不躲不避,硬生生接了下来。
很快,一丝鲜血从少年嘴角淌下,聂云间脸颊疼的几乎麻木,耳边一阵轰鸣,眼尾瞬间泛起了薄红。
第 123 章 碎瓶
直到几十年前一个外来的孩子打破了一切。
那是一个犯官之子,家人皆死于流放途中,他侥幸地逃了出去,又误打误撞躲过所有神使,逃入绛山。
那一日另一个司星部族的少年人正在山崖观星,他没有看到想要的星象,但看到了这个年纪相仿的逃亡者。孩子的同情心让他收留了他,但部族戒律还是让他保留了一点清醒,他告诫这个山外来的孩子绝不可以再向更深处走,自己要返回部落为他取一点食物。
或许是好奇心,或许是对一个人待在森林中恐惧,这个年轻的逃犯没有听自己新朋友的劝告,他稍微跟了他一段路——
——他发觉了如何进入绛山深处。
这个司星部族的少年人无知无觉,他带回食物分享给朋友,又为他指明了一条下山的路。
“你离开吧,”他说,“绛山君不喜欢外来人进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来过这里。”
事情未如这个少年善意预期地发展,这个犯官之子逃下山不久就被官府抓住。他在恐惧中说出了自己去了哪里,被谁所救,而在山下的这个官吏远没有意识到不能上山是一条死律。他已经恼火这些不交赋税的野人很久,却苦于一直找不到上山把他们驱赶下来的方式。
官兵们上了山,再也没有出来,绛山神暴怒的血雨淋满了整个国家,直到皇帝穿着素衣跪在绛山神庙前。
神的怒火不能平息,在惩罚过外人之后,整个司星部族也随之毁灭。
她给了司星部选择。他们可以放弃现在的生命回到绛山府下的河流,等待重新降生,成为新的司星部落。也可以就此离开这座山,永不回返。
两位司星祭司孤身前往神明栖居的地方向她请求宽恕,可回来的只有他们不全的尸体。尚是幼儿的阿傩做不了任何决定,最终司星部的长辈带着她离开了绛山。
“……我们没有户籍,失去绛山君的庇护,就如同可以被捕猎的野兽。”
掌心传来的毛发触感让封赤练倏地一怔,一股莫名的酸胀似藤蔓般从心底扩散,他这是在……跟她撒娇?
指尖一阵从未有过的酥麻,封赤练下意识地想要抚摸少年发顶,一句低到近乎梦呓的话语却在此时突然传入耳中。
“阿姐,你杀了我吧……”
恍惚的一句低语,似卑微祈求,又似缱绻呢喃,极轻极低,却无比清晰地钻入她耳中。
杀了……他?
他这是,想死?
他竟然想死?!
心脏像被针扎般一阵刺痛,一股莫名的心悸和恐慌像潮水般袭来,浑身血液齐齐上涌,封赤练猛地抬手——
“咻啪!”
冷硬的灭魂鞭尾狠狠击中少年胸口,脆弱的身躯猛地痉挛,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脸色红的越发吓人。
静姝抿紧了唇一脸不忍,这千日锤残忍异常,曾经有人被折磨到硬生生将自己心脏剜了出来。哪怕点着降神香寻常人也根本撑不过哪怕一柱香,而从这少年中蛊到现在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时辰,只怕早已是痛到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了,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郁小六,你怎么敢死!”封赤练咬着牙,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蹦了出来。
“郁小六”三个字像是黄钟大吕般在聂云间耳畔轰然炸开,他神志陡然一清,却也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很快,入骨的疼痛再次猛烈袭来,周遭空气变得浓稠又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看不见的丝线,喉咙像是被卸掉所有气力,只能发出破碎的气息声。
“阿姐,我,呃——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恍惚的低语夹杂在痛苦的呻/吟中,封赤练将双拳攥的咯吱作响,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左掌已猛地聚力拍向少年胸口,澎湃的内力瞬间涌入——
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少年指尖破洞钻出,掉在地上不住挣扎蠕动。
静姝瞳孔骤然一缩,世间的蛊大多易中难解,尊主竟是用最上乘的霜天功法将那蛊虫生生逼了出来!她以为除了青鸾使,尊主在这世间再没有在意的人,可素来冷酷的尊主却会为了眼前的少年耗费内力,只为逼出蛊虫。
封赤练目光渐渐幽暗,所幸少年中蛊时间很短,蛊虫尚未和血肉连接,她才能这般轻易地将其逼出。
她视线不自觉地瞥向躺在地上的黑色蛊虫,黑色的虫身上还带着鲜红的血,那是少年的血。
若是换一个人,即使他痛晕痛死过去,她也不会升出半分波澜,可她刚刚,竟然逼出了她亲手种下的蛊。
聂云间两只手仍被高高吊着,手腕处早已是一圈血痕,他狼狈地垂着头,如同渴水的鱼般大口地喘息着,浓密的睫毛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不住颤抖,四肢百骸早已痛的不像是自己的,心中却倏地淌过一丝久违的热意。
真好,真好……
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沿着苍白的脸颊颗颗滑落,他以为阿姐知道他是郁小六后,会恨他怨他,会留他一人被蛊虫折磨,自生自灭,可她竟然替他解了蛊,解了这令人痛不欲生的蛊。
这人竟然哭了……封赤练用鞭柄冷冷抬起少年下颌,露出那张被泪水浸湿的俊美脸庞,潮红褪去,只剩苍白,周身仍在微微颤抖,唯独看向她的眼神,迷离而又孺慕,恍若十二年前,他也总是这般仰视着她。
封赤练目光泛着冷,像是冬夜里幽光清冷的星,从高处俯瞰众生。
“我既然可以替你解蛊,便也可以再次下蛊,你若不想再经历一次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便如实回答我的话。”
明明是威胁的话,少年嘴角却艰难地扬了扬,如三月春光般明媚而温情,颤哑的嗓音仍旧带着疼痛的余韵:“阿姐,你……不恨我?”
封赤练冷厉的目光倏地一凝,她没想到经过了这番漫长的折磨,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早在刚才她亲口说出“郁小六”三个字时,她才清楚地意识到,她其实早已信了他的话,信了他是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小土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当年的小土豆已经长成如今这副陌生却极其出色的模样。她也许是恨他的,可她的恨,在知道他还活着时早已烟消云散,她现在恨的是,在她好容易找到故人后,他竟然想死。而她更恨的是,他的欺骗和隐瞒。
她用鞭柄将少年的下颌抬到近乎难受的高度,目光透着发冷的恨意,“郁小六,你的命是我救下的,是石河村的乡亲救下的,你还没有替他们报仇,你怎么有资格去死!”
竟然是这样……晶莹的泪珠再次从高仰着的脸颊滑落,他刚刚竟然天真地以为阿姐不恨他,原来她只是在等替乡亲们报完仇再来取走他的命,如此,也好……
毕竟,本就该如此……
封赤练像是被少年的泪水烫到般猛地收回手,她退后一步直起身子,再次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一教之主,在事情没有问清楚前,她不会因为他是郁小六而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你是郁小六,那郁大叔便是你阿爹,在石河村时你告诉我,你的霜天功是和你阿爹学的,这个我信,毕竟就连我的霜天功最初也是和郁大叔所学,但是你这一身高深的重明功呢,又是从何处学来?”
少年呼吸渐渐平静,目光透着死寂般的黯然,“阿姐,你可还记得我娘?”
“自然是记得,你娘对我们一直很好,每次我们去你家找郁大叔学武,她都会给我们准备好清爽可口的桃花露。”
郁大娘性子温和却极有原则,郁大叔行事随意放荡,偏偏在郁大娘面前乖巧的判若两人。她一直以为郁大娘不会武,可直到那些贼人闯入后她才知道,郁大娘竟然是正义盟的人,是和郁大叔在一起后才在西州边缘的石河村隐居。
聂云间似是想起父母,唇边露出一丝苦涩怀念,“我阿娘她……其实是流云北宗的弟子,武功不在阿爹之下。”
听到流云宗三字封赤练双眉猛地一挑,郁大娘竟然是流云宗的弟子?“所以,你的重明功是和你阿娘学的?”
聂云间轻轻点了下头,“和浮光教不同,流云宗有宗规,非本门弟子不能传功,因此当时只有阿爹能教你们功夫,阿娘却是不行。”
竟是如此……
封赤练紧缩的双眉慢慢松开,这样一来似乎所有事情都能说得通,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
郁小六是郁大娘的亲生儿子自然能算流云宗弟子,郁小六会重明功似乎很是理所当然。郁大娘和郁大叔在一起,涉及流云宗秘事,他之前不愿直言她也能理解。
可是她总觉得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少年并没有告诉她,而也许他隐瞒的,才是事情的关键。
毕竟屠村之时他才只有六岁,就算他三岁开始习武,修习重明功至多不超过三年。江湖中凡是内功心法必得循序渐进,每突破一重才会修炼下一重的心法口诀,短短三年绝对不可能习得这么高明的一身本事。
“郁小六,”她定定开口,像十二年前那般唤着他,“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有告诉我?”
少年低垂的目光一滞,锁在寒铁锁中的手微微蜷了蜷,终是轻轻摇了下头,嗓音低哑:“没有了。”
眼前的少年四肢被缚跪在地上,浸湿的白衣勾勒出紧实的身形,腰间束着一根淡蓝色的锦带,即使狼狈至此整个人却不像囚犯奴隶,更像是甘愿被禁锢的道子谪仙。
封赤练神情渐冷,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灭魂鞭精美的鞭柄,她一会儿将长鞭散落,一会儿又盘成一圈,看上去随意又慵懒。
可只有静姝知道,此刻的封赤练就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稍有触怒,顷刻间血流成河。
最终,封赤练右手执鞭指向少年,“郁小六,若是你有事瞒我,休怪我心狠手辣。”
她平生最恨欺骗,更恨被亲近之人欺骗。
封赤练语气很轻很淡,却没有人会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你”字尾音落下,似乎就连夜明珠光都齐齐暗了一刹,寒狱中静的只能听见山壁水珠滴落的声音。
聂云间紧紧咬着那早已残破不堪的下唇,缓缓阖上眼,任泪水浸出。
不管是郁小六还是聂云间,都亏欠阿姐太多。阿姐对郁小六尚且仇恨不已,若是知道他就是聂云间,是正义盟的盟主,那双他无数次梦到、眷恋的眼睛里,将会充斥着对他的厌恶和仇恨,若是如此,他宁愿以郁小六的身份死在阿姐手中……
封赤练静静站着却久久没有回音,末了,她轻轻叹了一声,她给过他机会了。
她俯身拾起地上躺着的黑色蛊虫,不紧不慢地放回锦盒中,看着那被封赤练捏在手中仍不停蠕动的蛊虫,聂云间眼底闪过一丝隐忍的疼意,极浅极快,却仍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勾了勾唇,淡淡道:“你放心,这蛊虫但凡见血,七七四十九天之内都不能再次使用。”
她将锦盒盖上递给静姝,视线的余光正好扫到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冷艳的嘴角不禁扬起抹淡淡嘲讽,“你以为本教主只有一种蛊虫么?”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鎏金的红色锦盒,从中取出一粒红色的浑圆药丸摊在手心,如愿以偿地看到少年目光陡然一颤,似乎只是看到这药丸,那入骨的疼痛已然再次涌来。
封赤练将药丸递到少年面前,嗓音冷漠:“这蛊名为‘千丝’,服下后有如被人用一根极细的丝线,一片一片割开你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片肉,从心脏到四肢,就那么割啊割,一直割却割不断。”
在人的感官被数倍放大时,没有人能承受的住这种折磨。
少年双手无声地攥紧,泛着水光的双眸露出一抹凄婉的哀伤,他虽然早已习惯了疼痛,却还是会怕,会疼……
可这一切,本就是他应得的……
封赤练明艳的双眉紧紧蹙着,为什么到此刻还不说实话,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她竟还没有在少年眼中看到丝毫求饶,她再次开口:“若你说实话,便不用知道它的滋味,若你不说,便只能请你尝上一尝,你知道,这蛊一旦进入身体,你便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少年咬紧了唇,看向她的目光里却是她完全意料不到的平静和安然。
封赤练心中猛地一震,她将手掌又向前递了递,冷冷威胁:“是你自己吃下去,还是我切开你胸前血肉,让药丸融进去。”
她不信这世上会有人在亲身尝试过后,还能无惧蛊虫的威力。
白皙的掌心映着红色的药丸,两人一站一跪,阴暗的寒狱中安静极了,只有山壁水珠一颗颗滴落——
“嘀嗒,”
“嘀嗒,”
“嘀嗒,”
每一下都仿佛滴在封赤练心脏上,让她凭空升出一股久违的暴躁和烦郁。
在水珠再次滴下时,眼前的少年霍然低下头,竟是含起那会令人痛不欲生的红色药丸,义无反聂地咽了下去。
“几十年间我所有的同行者都死去了,他们叫着我的名字,称呼我为大祭,要我带他们回家。我吃掉他们的遗骨,于是你看,他们回来了。”
聂云间身边的人抬起头,他们银亮的脸上有恬静而深邃的微笑。阿傩仰起头注视着夜幕,徐徐放轻声音。
“神没有错,”她说,“我知道她驱逐我们是遵循了她的规矩。这片山林是她的土地,她可以这么做。”
“但绛山妃,我问你,为何这山林是她的土地?”
她站起来,张开双臂,周围的人开始吟哦,月光照得地面仿佛要燃起银色的火。
“为何这山是神的所有物,为何这国是帝王的所有物?为何因为帝王的兴味,就可肆意摆布臣僚?为何因为神的愤怒,就可以将我们驱逐故土?”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聂云间,告诉我!世上有圣人一样的君主吗?”
“如果有,为何边境有贪污的蠹虫?如果有,为何此刻绛山沟渠中尚有枉死的魂灵?”
“她高居明堂,看不到这些,又为何要高居明堂?”
那些明亮的视线落下来,所有人都在逼视这只落单的鹤。
而他交叠着手,露出和他君主一样的神色:“圣人选择了我等,蠹虫被拔除,内乱被抚平,是我等立于此地的职责。”
“某不知为何国土属于圣人,这是圣人方可回答的问题。”
“某只知道,圣人为万事都安排了解法,而臣僚便是令解法施行的人。”
阿傩的话卡了一下,她怜悯地看着聂云间的脸。
“好吧,”她说,“我和绛山妃再多说什么呢?去吧。”
话音轻轻落下,下一秒响起来的是什么东西穿透躯体的清脆声响。
“神君。”阿傩说,“我想请您看看他。”
她的话停下了,因为有一个不该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只被穿在矛上的白鸟,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忽然耸动着肩膀,发出了难以理解的畅快大笑。
第 124 章 绛山终战
被穿在刀枪上的男人放声大笑,血随着他被扎穿的躯体汩汩流下,暗红色里逐渐浮现鳞片的轮廓。被藏在他身体里的绛山之魂从鲜血中剥离,原本寂静肃穆的人群突然有了骚动。
月亮逐渐暗淡,原本静谧的谷地起了旋风,赤红色的蛇影昂起头嘶嘶有声,司星部族的灵魂来不及把武器从那只受难的白鸟身体里抽出来指向祂,就被骤然狂乱的旋风压在地上。
绛山之魂所在即为绛山君所有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都是绛山君的臣属。
它根本不需要做什么,绛山之魂只是盘曲着俯瞰他们,就足以让所有人被压跪在地上。
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能反抗呢?当年绛山君把他们驱逐出绛山的时候,难道就没人想过反抗神君吗?
那时的结局是怎样?
人能够掀翻脚下的大地吗?
在狂乱的风中,只有一个影子还勉强直立着没有倒下去。阿傩的身边还缭绕着一层雾气,那是刚刚强行把聂云间带到这里的黑雾,这层雾包裹着她,为她抵御狂风,让她虽然艰难,但仍旧一步一步向前走。
聂云间躺在地上。
没人举着那些武器之后他就掉了下来,一些刀剑从他身体里脱出,另一些反而直直地穿透了过去。他张着手臂,平静地盯着天空,随呼吸不断呕出血来。
这身衣服已经由白转红,他的下颌也被血涂满了,若是不熟悉的人站在他身边,根本不会认出这个伤痕累累的人是那位立于朝堂上的左相。只有那双眼睛还清明着,映照着天上逐渐消退的夜幕。
他身边的风很烈,阿傩挪过来的时候也已经双膝着地。风刮起来的碎石切开了她的后背,砸断了她的左手和两条腿,但她的右手还蜷在胸前,紧紧攥着一把短刀。
“张婶,我把这些料子给封家铺子送去,你先歇着吧。”
“好好,麻烦封赤练了。”“要我说啊,他们家巴不得他死在战场上。”旁边的一个女人接了封辰钰的话。
封辰钰同意地点头,“我瞧也是,可这聂云间命确实是硬,当了四年兵,竟是活着回来了。”
那女人嗤笑一声,道:“活着有什么用,你看他现在这模样,又没腿又没脚,得杵半辈子的棍子走路,比以前更像怪物,男人做成这样,这辈子算是完了。”
“没……没脚?”封赤练听得心里冰冷冷的。
“是啊,你看他现在右腿没了是吧,不光这样的,他左脚也是没的,只不过自己拿木块削了个形状,硬塞进去的。”
封赤练回想起昨天晚上,男子拖着的左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封辰钰也似是回想起聂云间,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你不知道,他回来那天给所有人都吓死了,大家都以为他死在战场上了,结果就那么回来了,而且还缺斤少两的。”
“他母亲只看了他一眼就再没理过他,连夜收拾行封投奔远房亲戚,他妹妹早些时候已经过去了。结果路上,他母亲遇上了崩石。”
封辰钰道:“要说也是真惨,消息传来那天聂云间就拄着个棍子往出事那里赶,他没了一条腿,马也不能骑,就一路走过去。那时候他还没有假脚呢,就拿点破布抱着脚裸,点着地走,走了好几天,到那就找到他母亲的遗体。”
“行了别说了,假脚假脚的,想想那天就恶心。”另一个棚子里的女人皱着眉头道。
“就是,都这个样子竟然还活在世上,真不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封围的女人们纷纷附和。
在这个时代里,人们对待残疾人极为苛刻,认为残疾是上天对人最大的惩罚,尤胜死亡,所以残疾人一般被人视作不祥,本朝残疾人不可继承家业,不可入朝为官,甚至有些庙宇都不可以进入。
“总之嫁人是别想了。”
一个女人哈哈大笑,猥琐道:“是啊,你们说谁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床上见的时候,弄着弄着突然摸到那秃了的大腿根,不得吓尿了啊。”
“哈哈哈哈。”
这些话越来越难以入耳,封赤练起身离开。
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些女人随口说来的话,几乎涵盖了聂云间的整个前半生,虽然只是这么短短几句,可其中的艰难却可见一斑。
其实之前封赤练看见聂云间那残缺之身时,就已经想到他必定经历过一些苦难,可她远远没有料到这苦难来得如此迅猛。
封赤练因为有前一世的记忆,所以对残疾之人并没有什么歧视的看法,因此她十分不喜那些女人说的话,她想起聂云间,那男人目光安稳平静,怎么会是这些人口中的怪物呢。
“封赤练——”
封辰钰远远跑来,她看见封赤练离开棚子,心想可能是这些女人说的有些过分了,让封赤练一个未成家的女人听了生气。
“钰姐。”
封辰钰皱眉道:“封赤练不要理会那些女人。”
封赤练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坐得有些累了。”她想了想,耐不住好奇,又问封辰钰道:“钰姐,那个聂云间家中一人没有,他怎么生活?”
封辰钰道:“其实说起来,聂云间家里本是挺殷实的,他们家有个酒窖,在城里有个小酒馆。虽然那聂云间酿酒也不错,不过有些人不喜与他来往,所以生意也大不如前,但还是能勉强维持生计。”
封赤练点点头,还想再问些,可另一边场工开始喊人了,封辰钰往那边望了望,“封赤练我们快些过去。”
封赤练也看向林场,道:“好。”
两人走过去,正巧赶上场工在分木头,她们俩站在后面排队,每一批木头从山里运出来都会被这样送进城里。
场工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强壮女人,也是封赤练村里的,平时对本村的人十分照顾,她看见封赤练和封辰钰来了,在前面笑着点头示意。
封赤练跟她挥了挥手,与封辰钰站在后面安静地等着,她们一点都不着急,因为每次林场运出木头,量都是极大的,有时甚至要运送好几天,所以没有必要抢活干。
封赤练让封辰钰站在她前面,封辰钰的木料是要送到临城的,临城比析城远,不过给的钱也多。
“封赤练,我先走了。”封辰钰笑着与封赤练摆手,看起来接到这钰生意她很开心。
封辰钰走后封赤练将自己的牛车赶上前,载了三根粗壮圆木。
“这木料不用打磨,直接送到章家。”
封赤练点点头,赶车离开。
章家是析城的大户,最近修缮府邸,搞得很大动静,而且章家自己有工匠,从来不用外面的手艺人。
封赤练慢悠悠地赶着车,心里盘算着银钱。
算来算去封赤练深叹一口气,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想她封赤练前世何时愁过钱画。
赶到析城的时候正巧是中午,是一天中城里最热闹的时候,封赤练只能下车牵着牛小心翼翼地避着行人。
她手里牵着牛,不时地拍拍它。她曾不只一次感慨,这牛脾性真是太好了,从来没发过脾气,老老实实本本分分,让往哪走就往哪走。
章家可以说得上是富甲一方了,独门独院,府邸极大。封赤练赶车到那的时候发现章家门口停了两辆马车,封围站了些护卫,各个人高马大。
封赤练小心将牛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等着人家忙完。
老牛骤停,轻摆了一下头,封赤练连忙拍拍它以示安抚。
“乖,咱们得等着,现在那地方我们可是不能过去的。”那两辆马车装饰精美,一匹马都够买封赤练全部家当的了。
就在封赤练安抚老牛之际,章府内走出来一个人,封赤练远远看着,那人她认识,是章府的大管家刘伯平。
只见刘伯平满面笑容地迎出来,弓着腰亲自给马车掀开门帘。
封赤练看得津津有味,章府势力庞大,这大管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竟然去给别人掀车帘,也不知车里究竟是什么人。
封赤练看着马车,刘伯平掀开车帘,从里面走出一个人。
等这人下了马车直起腰的时候,封赤练心里不禁感叹一声,好一个妙人!
一个坚实的老妇从一辆牛车上下来,将手里的细鞭交给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的女人客气的笑笑,接过来,轻轻一跳,坐到牛车上。
牛车上是一捆一捆的木头,用麻绳扎在一起。很快便是年关。
安勍要的画早已经完成。封赤练为他创作了一幅唐卡,是前世一种特殊的宗教卷轴画,规格不大,只有半张木桌大小,不过封赤练绘制得很仔细。
他们的年过得很简钰,封赤练将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番,虽然没有当时准备婚礼的时候那样疲惫,却也够她受一阵。
家中的春联也是封赤练写的,虽然她没有特意学过书法,但书画一家,封赤练的字虽不能同名人大家相比,但是钰挂起来看还是挺不错的。
“相公,你想用什么对联?”封赤练买了红纸,一边研墨一边问聂云间。
“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