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一个?”
聂云间摇摇头,“我不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年了,除夕三十对他来说同平时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人来看他,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拜访。
“那我想一个?”
“好。”
封赤练笔杆点点下巴,想了想,落笔。
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世事吉祥。
聂云间不识字,只是在一旁看着,封赤练笔走龙蛇,整幅对联一气呵成。
“我给你念念,上联——无常就是苦,诸法空幻,悟者少;下联——岁月不留情,百年光阴,转眼到,横批世事吉祥。”封赤练兴致勃勃地看向聂云间,“如何?”
聂云间直直地看着那对联,缓缓点点头。
封赤练差点没乐出声来,瞧聂云间那样子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听懂。她有心逗逗他。
“你点头是什么意思,是好还是不好?”
“……好。”
“哪好啊?”
“……”
聂云间想了半天,刚才封赤练念的太快,那些话又不熟悉,他已经忘了上联是什么。
封赤练扑哧一下笑出来。聂云间紧了紧握拐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封赤练哪忍心看他这样。“来来来,重写,这个不好。”这回想都没想,封赤练直接落笔——
“看看这个,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新春大吉!”封赤练气势磅礴地念完,“怎么样?”
“好。”
这回他听懂了。
封赤练哈哈大笑,扔了笔,上去把聂云间紧紧抱住。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这个年封赤练很开心。她拥抱那个高大的男人,将他环在双臂间。
缘分浸入此间,情义落地生根。
封赤练在心里轻轻的说,聂云间,我不知道你现下如何,但是我已经找到家。有了家的人就像有了根的浮萍,不再漂泊不定,即使在外面受尽苦难,也不用害怕。我总有一个可以回来的地方。
这一切都是你给我的。封赤练身无长物,只有一颗真心回报你,不知值多少。与你给予我的比一比,多不退,少再补。
所以聂云间,不管未来有什么事,你皆不必避我。除了你放弃,否则我毫无畏惧。
……
年关一过,封赤练便动身前往安南王府。
“我去去就回,三四天就好了。”
聂云间点头,将包裹递给她。封赤练没有装太多东西,只有一些盘缠和一两件换洗的衣裳。
封赤练离开的那天,下了一场雪。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却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纷纷扬扬,轻轻飘飘,覆在石阶板路上,天地一片纯白。
封赤练骑马而去,她没有租用马车,因为想来回快一些。她将画裱成卷轴,装在包裹里。
最后一眼回头望去,聂云间仍然站在家门口。雪白天地间,他一袭黑衣,静静**。封赤练看他一眼,勒转马头,向安南王府赶去。
简钰道别,年轻的女人赶着车慢悠悠地往城里赶。
时近深秋,天气有些发寒了,女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这年轻的女人便是封赤练。封赤练从来不抱怨,她早已习惯。
一阵寒风吹过,封赤练搓了搓手。那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封赤练自己一个人住,也不在乎这些,她将油灯点亮,打了点水洗了洗脸。
以前她有洁癖,每天都要洗两三次澡,尤其是晚上睡觉前,不给自己从里到外洗干净她根本无法入睡。
现在没有前世的条件,封赤练却也能过,不知为何,她前一世那严重的洁癖这一世好像减轻不少,不过封赤练还是喜欢干净,屋子虽然东西少,可是都被她收拾的整整封封。
她收拾妥当之后熄灭油灯躺在床上,刚刚熄灯,眼睛还不适应,黑漆漆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山间夜色安静异常。
封赤练久久没有入睡,只要一闭眼,她就能想到刚刚那个身体残疾的男子,觉得他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人人都道自己不易,却不知世上有人比你活的更加辛苦,做人还是要知足才是。”
黑暗里,封赤练自言自语。
虽然睡的晚,封赤练起床倒是很早,这两月她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
山里的清晨要多冷有多冷,封赤练搓着手,去弄早饭,现在生活清贫,封赤练是能省就省,她早上往往就吃点干饼和咸菜。
好在她工作不用动太多力气,吃的少倒也不影响。
封赤练从来到这个世上就开始给自己攒钱,对于今后她想了很多,她觉得总是承着村里人的照顾,以运木头为生不是个好出路,首先这样她赚的很少,虽然封赤练能吃苦,可是毕竟上一世也算是养尊处优,一直过清贫的日子绝对非她所愿。
想要富裕起来必须要有一技之长,这一点不管前世今生都适用。
她看看自己的手,手上全是硬茧,皮肤粗糙,这是典型穷人的手。
封赤练轻轻的笑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说的真是太好了,想封赤练十二岁便失去所有亲人,自己拼了命地活下来,吃的苦又怎能一句话说清。
进了城,封赤练下了牛车,改成在路上走着赶车,城内人多,坐在上面赶若是不小心便会刮碰到路人。
城里还是挺热闹的,街上还有不少卖货的人。
封赤练赶着车小心避开行人,去城东的封家铺子。“晏珺,我家中条件尚可,我向你——”
“封赤练很中意那男子?”
话说一半,安勍忽然打断了她。封赤练微微一怔,有些晒然,头也微微低下去些,“我怎同你讲这些……”
“怎么不能同我说,既已开了头,便继续吧。”
封赤练十分不好意思,“都是家中琐事,晏珺不会感兴趣的。”
“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封赤练无法,只有答他,“第一次遇见是在一个木匠铺。”
“木匠铺?”
“对。”
“那你们之后是如何相知?”
封赤练看着安勍,微微一笑。心想,他确实是年纪尚轻,虽然身份高贵气质出众,可心底还是对情爱分外好奇。
“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多相知相亲,有缘遇见了,便就在一起了。”
安勍的眼神露出一丝迷茫,喃喃自语:“有缘……”
“是。”封赤练心里念着聂云间。
幸得老天垂怜,未曾情深缘浅。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两个月的封赤练。
两个月前,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她清晰的记得自己是谁。前一世,她本是一个画家,她的画作驰名天下,身体却饱受病痛的折磨,最后只活了三十二个年头便离开人世。
这一世,封赤练却是带了两辈子的记忆,从二十岁开始活过。
太早了。
这个天下还太羸弱,羸弱得支撑不起她的想象。其实她也没有想象好该如何处理这一切,在看到它们之前,她甚至不理解龙脉在做什么。
那把剑穿透了龙脉,却没有带出一丝血迹。
它从她的手中坠落,而绛山君仍旧温和地看着她。
她伸手擦了擦阿傩脸上的泪水,用指腹,再用指背。
“你可以下一次再试,等到下一次你的感情里不再掺杂着怨恨,等到下一次你真的觉得时机成熟了再试。”
阿傩的嘴唇翕动着。“神君……”她微弱地说。
绛山君对她轻轻点头,然后抬手折断了她的脖子。
近神的身躯终于丢掉最后一丝力量,从云端向下坠落下去。猞猁和白鹿仍旧沉默地站着,直到身后的主人开口。
“带她走吧。”她说,“带她从那条河里过去,你们再去做家人吧。”
两道白影追随着女儿的身形飞下去,黄昏在他们身后完尽。
第 125 章 恶夜
其实她不该这么晚出行,即使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夜行不禁的权力,也免不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被参一本跋扈。马车车轮的辘辘声轧过石板,梁知吾放下帘子,她现在已经顾不上第二天早朝会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第二天有没有早朝都难说了!
自上次杜流舸来找她说了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之后,朝堂上一直没有别的动静。她没有真接受杜流舸给她的暗示,倒也没起告密的心思。不仅仅是因为这次会面她没留下实证,自己的学生也还陷在反诗案中,还因为她不能让人知道她听了那些话。
她和杜流舸早就分道扬镳,勉强的几次接触也不过是她又拿那些陈年旧事来招惹她。那个人喜欢看她露出无法自控的恼怒和痛苦,好像能拿她被折磨的样子当酒来喝。
她给她的许诺,梁知吾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她说出来的那些疯话,她没法不信。
她早就看出圣人不对劲,但直到杜流舸跟她讲了那些事,她才突然意识到这些不对劲背后是什么。如果圣人真是非人,那不管自己帮不帮她,只要被圣人知道了自己知情,那她难免被顺道灭一灭口。杜流舸也是清楚这个,才敢大剌剌地上门拖自己这个仇人下水。
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梁知吾仓促从思绪中回神,撑住座位防止自己扑倒。
外面没传来驾车人的叫骂,应该不是突然窜出来的动物或者没注意的人惊了马。她从车上下来,一眼看到另一架马车和自己这架怼到了一起,两边的人和马都没事,只是自己这边的车辕被这么一撞弯折过去。
现在换一辆车来是来不及,梁知吾走到车夫旁边,看着也匆匆从对面车上下来的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披了一身银灰色的薄斗篷,斗篷里的衣服是很鲜亮的颜色。他低着头,结结巴巴地道歉,显然也被突然撞上的两架车吓坏了。梁知吾摇摇头,看了一眼套在车上的马。马没有备鞍,骑进宫里有些费劲。为今之计只能借对面的马车用。
他当然也喜欢那样的她,每次站在陛前的时候,他的心脏就控制不住地雀跃起来。可他总觉得自己在一场幻觉里,要么御座上那位无情的帝王是幻觉,要么在雪夜里珍重地牵起他的手的那个少女是幻觉。
帝王是不会那样诚挚天真地喜欢他的。
桃树下的少年帝王轻轻笑了一声。封辰钰一怔,随即又撇了撇嘴。
“得,早就该想到了。”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允了一口,“寿礼也献完了,赏钱也拿到了,肯定是准备乐呵了。”
封赤练嘻嘻地笑,她看着封辰钰的眼睛,真诚道:“辰钰,你助我良多,我十分感激你。”
封辰钰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帮你弄了展屏风,哪有什么良多。”
封赤练摇头,“不,不只是寿礼,你该懂我的意思。”
封辰钰怎么不懂,她再傻也明白封赤练到底指什么,可说实话,她不想懂。
她也知道现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都来不及了。她也不瞎,自然看得出来封赤练对那聂云间早已是情根深种,自己总不能真的棒打鸳鸯。
封辰钰是真的当封赤练是挚友,她自己性格开朗,朋友众多,可深交的人其实没有多少。
封赤练算一个,她喜欢封赤练淡然的品格,真心待人,不图财,不算计,随遇而安又宠辱不惊。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一脸忍不住的喜悦,心里蓦地涌出感动之情。
她以前从不知道封赤练有绘画的手艺,她也从没有展示过,若是寻常人有这般本事,早就广布于世,给自己谋权谋势。
封赤练却没有。
她倾尽所有,赌上全部,不过是为了得到那个又丑又残的老男人。
其实有的时候她想告诉她,要得到那个人何必如此费事,没人喜欢他,没人对他好,你只要稍稍施点恩惠,说点好话,肯定手到擒来。
可话到嘴边,她又说不出口。
每每看见封赤练费心费力地揣摩聂云间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讨他欢心,她那些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会在心里想,封辰钰啊封辰钰,你自己虚伪市侩,怎知这世间真情无价。她现在对封赤练不仅仅是朋友情义,她心底对封赤练抱有一分敬意,一分对她真挚感情的敬意。
那个聂云间啊,他何德何能,能得到这般情义。
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止这样的封赤练。
没有回应,少年人握着那把刀,手指轻轻颤抖着,没有再刺下去,也没有让开的意思。跌坐在地的权臣声音里终于带了些崩溃。
“圣人待你甚笃!”她嘶声说,“你母亲几次三番暗中手段,欲以圣人为傀儡。你在圣人身侧,她若想反制,摆弄你岂不是得心应手?可圣人何曾胁迫于你?你杀我也就罢了,为何要贻害于圣人!”
她低低地咳嗽起来,苍白着脸垂下头,终于不动了。最后的话让杜焕郎全身一震,手中刀也当啷落地。他用力擦了擦眼睛,血和泪水在脸上花成一团,没再管那个歪倒在马车边的人,也没再管那把刀。杜焕郎跌跌撞撞地逃上车离开。
在马车声离开巷口的一瞬间,看起来已经气绝的梁知吾突然睁开眼睛。
今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封赤练坐在棚子里跟几个人聊天,等着活干。
有一个女人给封赤练递了水碗。
“封赤练喝些水。”
封赤练感谢地接过,喝了一口。
这女人叫封辰钰,跟封赤练一样,都是在林场负责运送木头的,她平时与封赤练关系很好。
“封赤练,今晚来我家吃饭如何?”
“……”封赤练心里暗叹一口气,想着又来了。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的表情,自己也有些尴尬,可是想起封尚,又不得不接着说。
“封赤练,你也知道我那个弟弟,你看他非要我来请你,你就给我个面子,去吃个饭吧。”
封辰钰的弟弟叫封尚,今年刚刚十五岁,封赤练想起这个孩子就头疼,一个月前她在运木头的途中看见封尚在路边崴了脚,那时他是打算去河边洗衣服,手里捧着木盆。
封赤练当然不会视而不见,她将封尚送回了家,并在去城里的时候给他带了伤药,就这么一个在封赤练看来正常无比的事情,愣是让年仅十五的封尚对封赤练生了爱恋之心。他胆子小,不敢直说,只有每天求着自己的姐姐帮他。
就这样,封赤练在这一个月中隔三差五就能从封辰钰那里收到些小玩意,比如亲手绣的荷包,或者是一些简洁的小点心。
封辰钰私下问过封赤练有没有对她弟弟动心,封赤练明确的说了没有,可封尚还是不愿放弃。
不过封尚长得确实很漂亮,十分符合当下的审美,小巧精致,性情也好,不少人家都看中了他。
可封赤练仅仅是把封尚当成一个孩子。
“钰姐,我还是不过去了,让封尚静一静,过些日子就好了。”
“唉……也好。”
其实封辰钰心里是希望封赤练答应的,她与封赤练关系很要好。封赤练身世可怜,可从不怨天尤人,虽然家里贫寒,可是从来没有偷盗或者占别人便宜的举动,人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谁也怪不得。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封赤练为了打破刚刚的气氛,开口道:“钰姐,昨晚我去城里运货,碰见一个人。”
“哦?什么人?”
“是在封家铺子碰到的,一个有些奇怪的男人。”
封辰钰睁大眼睛,“男人?男人晚上去木匠店铺里?”
封赤练停顿,她没有料到封辰钰反应这么大,心想在这个世界一个男人去木匠店铺难道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如果真是这样,她搞不准自己要不要接着说。
封辰钰忽然一拍大腿,“啊!你碰见聂云间了吧。”
“聂云间?”
封辰钰奇道:“封赤练你竟不认识他,真是怪了。”
封赤练面上笑笑,心想自己来这世界不过才两个月,能认识几个人。
“这聂云间命硬,几乎克死了全家人。”
封赤练心里一惊,“什么?”
正在心里谋划着要不要去蹭一顿宵夜再返家,笑笑笑冷不丁看到一个人影骑着马从路那头而来。马跑得很慢,马上的人几乎趴在了马脖颈上。
她咋舌,伸手去接,马背上的人直接摔了下来。“哎呀呀,”借着月光笑笑笑看清楚了梁知吾那张惨白的脸,不由分说搀着她就向宫内走,“您要是还有气,先把出了什么事告诉我吧。”
梁知吾攥住她的衣袖:“谋反。”
“杜家……谋反!”
没来得及反应,宫门突然打开,另一个身影有些踉跄地扶着墙,对卫士出示令牌。从背影看过去笑笑笑就知道了那是谁,许衡之一身衣衫血染,看着比梁知吾好也好不到哪去。
他回头,三人对视,刹那了然。
“去禀告殿下,杜家谋反——”
随着这句话落下,夜风骤然强烈,卷来远处的嘈杂声。东向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片熔铁一样的红色,远处街上密集的脚步声和击铮声一齐作响。
“急——报——”
“有贼人开外城城门!”
第 126 章 天命
封辰钰借着乔双成的手从台阶上走下来。
她已经能听到外面的嘈杂,不时有宫人因为惊动而在宫中飞跑。撞翻什么,又因为踩到什么而跌倒。在这个混乱的时刻乔双成的脚步却很稳,她的手心没有汗水,她紧紧地闭着嘴什么也不说,就在这一刻,她忠诚得像是封辰钰活的手杖。
于缜已经关闭了后宫的大门,安排下侍卫。即使第一层宫禁被打开,叛军一时也杀不进内廷。这个年长的女官手提一把剑守在庭前,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如果有谁真杀到这里,不踩着她的尸体,走不进她守护的地方。
庭中没有几个全和的人。
许衡之来不及换下一身血衣,只是仓促披了身干净的衣服在身上。梁知吾还躺在医署里,带着贯穿伤策马来报信已经用完了这个知天命的权臣大半生命力。
笑笑笑站在一边,表情还是很松弛,甚至隐隐有些笑意。这女人从来就是个疯的,她恐怕这时候是高兴了起来。
封辰钰抱着玉玺的盒子站在这些人面前,听着许衡之有些气息不稳地自请护送殿下和玉玺撤离。
“陛下的天命,”她说,“还在这京城之中。”
城外的叛军撞开了门,有人劈裂关门士兵的盾,砍下她们的头颅。留下的金吾卫和城门军拼死阻挡。她们已经顾不得再去关门,只能用身体挡上去。
沙袋阻挡不了奔涌的洪水,城门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为什么?封赤练扶着聂云间进屋,反手将门关上。
“是真的不冷?”
聂云间点头,“是。”
封赤练拍拍他肩膀,“不错,身体真好。”
聂云间看着地面,身体好,恐怕除了封赤练,任谁看他的身体,也不会说好。
在酒肆屋子中间,封赤练点了个火盆取暖,她与聂云间坐在一处闲聊。
一上午也没有什么客人,坐了大概个多时辰,封赤练看看天色,对聂云间道:“时候不早,我得先走了,东乾楼离这里不近,要走一阵子。”
聂云间点头。
“记得莫要准备晚膳,我会带回的。”
与聂云间告别之后,封赤练一路向东,步行了大概半个多时辰,赶到东乾楼。
东乾楼临湖而建,有八层之高,是远近闻名的酒楼。封赤练听闻已久却一直没有进去过,在从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涉足于此。
封赤练步入,酒楼内装饰名贵不失雅致,繁复不失整洁,一楼乃是群坐大厅,午时正是用膳之时,楼内坐着不少客人。
封赤练四下一扫,发现这里的客人衣着举止都较外面其他酒肆饭馆有礼得当,想来也都是属地里的富足之户。
她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要找的人。
这里客人虽然资质高贵,却难及那小王爷万一,想来凭他身份也不会同一堆人坐在一起,应该是在楼上的独间。
这边封赤练还在考虑,那边已经迎上来一个人。
“封姑娘,这边请。”
封辰钰吃好饭,对封赤练道:
“你若不喜去,不去也可,我送过去。”
封赤练一愣,“可以不去么?”
说实话,她真的不想去。
封辰钰笑了,“当然可以,这是献宝会,只要献上去就行了,章家大门都不一定让进。”
封赤练瞠目结舌,“竟然是这样。”
“你不知道?”
封赤练摇头,“大家把自己珍藏的宝贝献出来,怎地连门都不让进,这也太让人心寒了。”
封辰钰呵呵两声,摆手道:“妹妹,你不知这行里的情况,因为献宝会没有门槛,大多数去的都是撞大运的,你真当稀世珍宝满街都是?”
封赤练惊讶,心想,原来不管是哪个世界,都不缺那种想要钻空子占便宜的人。
“辰钰,如此的话,我便不去了,劳烦你将屏风送过去。”
封辰钰一拍手,“好!你就等我的消息吧。”
当晚,离戌时还有三刻的时候,封辰钰才叫伙计搬运屏风,准备动身。
“不急不急,又不是谁先到谁就被选中。”
封赤练笑着送走封辰钰。
她回铺子里,将店铺打扫了一下。因为是木匠铺子,所以木屑灰尘还是挺多的,封赤练打扫完又弹了一遍水。
都忙完之后,封辰钰还是没有回来。
封赤练心里有些忐忑,不是说献上去就行了么,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她坐在铺子里,随着时间一点点推迟,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起来。要不要去找一找,会不会是路上碰到什么意外了。
怎么会呢,这是在城中,而且章家大宅离这里又不是很远……
想着想着,门口忽然传来马车的声音。
封赤练猛地转身,封辰钰承着月色走进来。
她面色凝重,封赤练看着心里一沉。
“封赤练……”
封赤练茫然的看着她。
封辰钰一脸沉重,喘着粗气,看着封赤练的眼睛,不说话。
封赤练有些无措,她轻轻问:
“辰钰,怎么了?”
她心里不停地在想,这个不行了,那要怎么赚钱,她没有本钱,开不了店,难道要借钱么……
封赤练脑子里乱成一片,可还是逼着自己清醒。
“封赤练……”
封辰钰紧皱眉头,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对封辰钰道:“辰钰,我们已经尽力了,你不用太难过。”
“……”
封辰钰看着封赤练,看着看着,忽然哈哈大笑。
“封赤练啊封赤练,你可真是……”
她这一笑给封赤练吓了一跳,“我怎了?”
封辰钰一改之前的样子,一脸喜气地拍了拍封赤练肩膀。
“你可真是个妙人。”
“……”
封辰钰直直地看着封赤练的眼睛,封赤练心里一松,明白了什么。
“成了是么。”
“是。”封辰钰点头,“而且是大成特成!我将我们的通景屏送过去,那章府大管家只看了一眼,便叫我进去了。”
“进去?进章府?”
月光像一层银粉一样,洒在卧房的门窗上,透进来。
“我们成亲可好。”
封赤练像是陈述一件普普通通的事情般,道出一句话。
我们成亲可好。
我来照顾你。
以后我们住在一件院落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清晨一同起身,夜晚一同入眠。
平平淡淡,简简钰钰。“我要去见一个人。”
“好。”
“我要同他一起用午饭。”
“好。”
封赤练扳着他的头,让他看自己。她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是个美人哦。”
“……”
“闻名天下的美人哦。”
聂云间,我们成亲可好。
“好。”
她一点也不觉紧张,不管是问出这句话时,还是等待他的回答时,她一点都不紧张。
她想,冥冥之中都是天意,他一定会答应自己。
他心里有她,就像她心里也有他一样。
封赤练想着想着,不知为何,竟在夜色里留下了泪水。
她孤身来到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瞧着封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想在这里活得更真实,而聂云间,有牵无挂,**于世,自出生开始,从来也只是一个人。
他们对于彼此,远不是喜欢那样简钰。
封赤练的泪划过脸颊,浸在枕边,悄无声息。
她紧了紧手臂,抱紧怀中人。
他是证据,是她活在此世的证据,他是她最深的牵挂。
没有人回答,叛军阵型被这一冲截成两段。城墙上的守军调转弓箭,压低射角,箭雨朝着靠近城门的叛军倾泻而下。
到处都是金铁相击声,不断有人倒下去,血水浸透了地面。
“进城!”封莫渊擦干溅在脸上的血,对着传令兵低吼。她没有预料到半路会杀出一个姜守拙,两边人数差不多的时候这场战争就变成拉锯战,如今只有先一步杀入城内,才能从胶着的战局中脱离。
城门又被推开了一些,到底还是有叛军顶着箭雨冲入城中。留守的金吾卫已经不剩下多少,敞开的街道就在眼前,可就在这个瞬间,百十着束袖官服,佩直刀的官差从一旁的巷中现身。
“不良人执法,”为首的男人抽出刀,刀光照亮前方的叛军,“尔等宵小退避。”
“陛下的天命还在这里。”站在庭中的封辰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为那位圣人效死。
这忠诚铸成的天命,不可撼动。
第 127 章 【提携玉龙】
封莫渊看不到这个京城中的天命,她只看到了一张网。
那种捕鸟的网,盖着树叶,盖着麸皮,雀儿一踩上去就被兜起来挂在树上。
她擦着脸上的血,盯着不远处那支先太女留下来的队伍,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头晕目眩。
再怎么说她也不算那种脑子一热就想造反的人,脑子一热的姊妹兄弟早就被先帝杀完了。如果她那个姐姐不死得这么早,她可能准备一辈子也忍一辈子。
她花了许多年的时间一条一条地打通商路,在隐山郡攒下造反的底子,刺杀那些还没来得及接回宫的皇女,预备着等到朝中只剩下五皇女一人之后就把她扶上位摄政,择时宣布自己也是女子,这个皇位给自己更恰切。
可封赤练活着登基了,她不仅活着登基还不知道从哪里捞到了姜守拙,不知道怎么破了秋狩的局,不知道怎么把虎诘也捞了回来。阿傩告诉她这是因为封家接连降下了两位神,那位已死的先太女是神,如今盘踞在帝座上的小圣人也是神。
没关系,她也有第四手准备。
锦燕使没有挡住全部的金吾卫。
谢泠把那些晕头转向的金吾卫逼到一起,像是捆柴芦一样紧紧地围着她们,这时候才有脑子清楚的人想起来“谢听弦”是谁。
谢泠不太痛快,一想到没准现在那条和自己不太对付的不良狗也在被问同样的问题,她就更不痛快了。
她摘下腰牌拍在那个人的脸上,想着对方没看清楚,就收回手又拍一遍。
被拍了两遍,又想起来之前谢泠拦下队伍时说的那句“御前行走”,就没人敢再继续问了。谢泠收回腰牌在袖子上擦擦:“谁让你们擅离职守闯宫禁的?”
站得往前的金吾卫面面相觑,下意识开始找那个罪魁祸首。可是一开始把她们从城墙边带来的那位中郎将早就已经不见了影子,除她之外,队伍里相当一部分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鉴于锦燕使只有百十人在这里,留下这么一部分金吾卫还把人打醒已经是不易。
夜幕掩盖了离开者的行迹,在刚刚锦燕使和没搞清楚状况的金吾卫冲突的时候,她们已经散入巷子离开。
谢泠抬起头,看向远处在夜色下蒙着一层青灰的宫墙。
有人从宫墙外翻了进来。
安勍抬眼,一双清雅的眼眸看向如芩禅师。
“一直等?”封赤练道:“辰钰,他是个好人。”“心意,是何种心意。”
安勍低头侧目,眼角上挑,目色流光。
封赤练脸蹭一下就红了,“不不……你误会了,是我说错了。”向天发誓她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哪知安勍这么敏感。
安勍慢条斯理地打开盒子,取出念珠。
“东西并不贵重,是我在珈若寺求来的,图个吉利,保平安。”
安勍抚摸着那串念珠,听着封赤练的话,像是回想到什么,“珈若寺……”他轻轻呢喃,“你去珈若寺求的……”
“是。”
安勍将念珠仔细收好,“我很喜欢,封赤练,多谢。”
封赤练笑笑,“画你也看一眼。”
“不急,还有时间。”安勍问她道,“封赤练今后有何打算?”
封赤练想了想,道:“我还没有考虑好,走一步算一步吧。也许会开一家画斋,挣点闲钱。”
“封赤练可想来安南府。”封赤练一愣,“安南府?”“是。府中尚缺画师,封赤练若是不弃,可以留在府中。”
封赤练想都没想,礼貌回绝,“晏珺好意,封赤练心领了。只是安南王府离封赤练家实在太远,有许多事做起来都不方便。我还是习惯离家近一些。”
“也好。”安勍也不多求。
“那这次封赤练打算在府中做客几日?”
“画已送到,我也不便多叨扰,打算明日便离开。”
安勍轻轻抿了一口茶。
“封赤练,可否留到初五,也等老夫人过完生辰再走。”
封赤练犹豫,“老夫人生辰是大事,我一个外人在此……不太好吧。”
“你又与我讲这些虚礼。”安勍笑笑,“府中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你我下次见面不知几时,这次便多待几日吧。”他目光真诚,盈盈温润,让人不忍拒绝。
“好吧。初五我再离开,正巧临城不怎么熟悉,这几日四下逛一逛。”
安勍从怀中取出一块腰牌。
“这是安南王府的内府牌,你拿着它,便可随意进出王府,不必再通传。”
“多谢。”封赤练接过牌子。
“时候不早了,你奔波一天也该休息了。晏珺先行告辞。”
“好,你也早些休息。”
安勍起身,缓步走到门口。他推开门,轻轻回头。
“封赤练,为何不佩我送你的钗。”
青白的月光散在他的脖颈上,如同上了一层银粉。
“我放在家中了,出门不便,我怕有所磕碰。”安勍眼眸低垂,没有再说什么,轻轻将门关好。
封辰钰摇头,“无人在意他是不是好人。”她看着封赤练,一脸严肃,“你知不知道,你与他在一起,要烙下多少话柄,你想一辈子抬不起头么?”
封赤练笑了,“为何抬不起头,我和他两情相悦,天地为证,怎么就抬不起头了。”
“封赤练,我知道你心善,可你莫要同情得过了头。”
封赤练抬眼,直视对方。
每当她想着聂云间的时候,她都会有着水一样的目光,深邃的不可见底,又柔和的让人心疼。
封辰钰被那目光一瞧,嘴里的话竟再说不出口。
“辰钰,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将这事告知与你,是不想瞒你。”封赤练笑笑,“我知你为我好,可是我当真倾心于他。”
“我想献寿礼也是为了能拿到赏银,娶他过门。”
封辰钰瞪大眼睛,“什么?!”
“实话同你说,为了这幅画,我家中的地也卖了。”
“你魔障了,你真是魔障了。”封辰钰一脸匪夷所思,“他给你灌了什么**药,让你着迷成这样?”
封赤练不说话,她也不知道。
也许在那个夜晚,她送木料来封家铺子的时候,这男人的背影就深深地烙进脑海。
她站起身,走到封辰钰身边。
“辰钰,我一直觉得,判断一个人好坏与否,外貌是最不重要的。”
“他若是好人,老天怎么会让他身体残缺!”
“也许是他前世造的孽。”
“对嘛,所以他还是个坏人,天下貌美良善的男子有的是,你随便喜欢哪一个不行。”
“他前世造孽,可我倾心的是今生的他。”
“你……”
“辰钰,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失去你。求你,给我次机会,你只要真心相识于他,一定会改变看法的。”
封辰钰最受不了的就是封赤练这个模样,看似软弱吧,却比谁都倔,想跟她横吧,可又不忍心,眼睛一望,便让她什么气都生不起来。
封辰钰说不过封赤练,只得哼了一声,负气道:“冥顽不灵!我不管你了!”扭头走进后院。
封赤练心里一松,面上有了淡淡的笑意。
封辰钰还是不喜欢聂云间,她对聂云间仍然有很大成见,可是她并没有逼她。到这最后,她还是退了一步,因为她把封赤练这个朋友看得更重。
封赤练看着封辰钰一步一气地回到卧房,轻声道:
“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如芩点头,“对,整整一晚,老僧在院里诵经念佛,他便在外面站着等,老僧心志不坚,于心不忍,便在午夜时又去了后山。”
安勍向如芩微微行礼,“大师心地慈悲,安勍敬佩。”
如芩摆手,感叹道:“慈悲不如坚韧,老僧赶到后山的时候,那男子竟然还站着。他只有一条腿,老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要靠双手支着拐杖才能保持身子不倒。”
安勍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带笑,“竟能坚持到如此地步。”
如芩点头,“到了那时老僧实在无法,只有将他带进寺院,问他有何所求。”
安勍喃喃:“他有何所求?”
如芩叹气,“他向我求一副吉祥符。”
一边平儿惊讶出声,“这人好生奇怪,费了这么大力气竟然只是求一副吉祥符。”
吉祥符是珈若寺最平常的护身符,多是求给出门在外的人,作用是保佑佩戴之人如意吉祥,远离污秽之物。怨不得平儿惊讶,这男子拖着残缺之身,费尽千辛万苦赶来珈若寺,竟然只为求这样一个普通的符咒,确实很奇怪。
“只求了吉祥符?”
如芩点头,“对,只求了吉祥符。”
安勍皱眉。
他生得清丽雅然,坐在一处,便如墨色的山水图一般。这眉头轻轻一皱,便如春日里吹皱的池水,夏日里吹散的柳絮,柔弱伤悲,让人无端心生疼爱。
“为何只求这普通的物件。”
听到安勍的问话,如芩笑了,苍老的脸一瞬间像年轻了好几岁。
“这世间心志至坚者,不怕动命,却怕动情,一旦动情,终生都会如履薄冰,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
这群人穿着暗蓝色的外衣,在将晓未晓的天幕下不甚清晰。一个提着灯笼的年轻女官察觉到墙边有异响,她还没来得及呼唤宫人和侍卫,就被突然捂住嘴拖走。
动手的人干脆利落地掰断她的颈骨,把尸体拖向一边。这里是御花园侧旁的角门,从角门可以直接穿入内宫。
刀锋切断青玉和珍珠穿成的帘子,蓝色衣衫的刺客冲进来,殿中侍卫随即拔刀迎上。
“有刺客!”封辰钰听到乔双成惊叫。这些刺客目标明确,直奔着她而来。刀刃破风声逼近,封辰钰下意识抱紧怀里装着玉玺的盒子,乔双成抢先一步跨到封辰钰面前,抄起一边的矮几抵挡这一刀,却听到那刺客一声惨叫。
一道银白色的影子紧随着刺客从御花园的方向翻窗进来,她手中的钩爪先她一步抓住开头那刺客的肩胛。爪刃撕开皮肉,折断骨头,生生将那人摔在地上。
用钩爪的女人旋身落地,甩出的影子在包围圈内清扫出一道弧线。她的肌肤与头发都是极淡的颜色,整个人像是一张没有落墨的绢人,光洁的面颊上覆盖着一道白纱,遮住上半部分脸颊
“……白马?”
女人向后仰了仰头。
夜间仓促内乱,禁卫搞不清情况,那群攻打宫门的叛军里面恐怕也有不少搞不清楚情况就来“清君侧”的人,封辰钰怕就怕到时候禁卫发现宫中有刺客,分不清叛军究竟是来救驾还是来杀人,自乱阵脚。她现在必须赶到禁卫之中,压住局面。
反正玉玺已经不在了,接下来怎样都不会动摇国本。既然陛下把这京城托付给了她,她就不能一直抱头藏匿。
乔双成扶着她快跑,脚下不时有横斜的尸首阻拦两人。“殿下小心!”拐角突然闪出人影,乔双成一眼瞥见对方身上蓝色的衣裳,顿时一蹬腿拉着封辰钰窜进旁边的耳房,又从另一侧窗户翻出去。
“那亲王在这里!”不远处有人喊。封辰钰感觉乔双成的肩膀抖了抖,忽然伸手拽开她的外袍,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裹住封辰钰:“殿下!这条路就是去前殿的路了,昔日里您拜见陛下不要我跟着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您一直向前走,莫要回头!”
说话间她松开封辰钰的手,披着她的衣服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无边的黑暗包裹住了封辰钰,她的眼睛已经盲了很久,但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夜色的昏黑。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她似乎又回到被囚禁在小院,几乎饿死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