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饵鱼
刘豫元捋一下自己没蓄须的下巴,一时间没听到交游在说什么,半晌才回过神来追问:“正要兄教我!弟实在不知左相那边是如此情形,此前他有意招徕我,弟想着这是报国的门路,可如今弟就算毁了前程,也定然不可能拜如此没有风骨的人为师!”
那交游对他笑笑:“正是,说起来我这里倒是有个门路,是梁相门下。只是梁相那边直接拜进去的都是显贵之人,不好运作,兄引荐你拜入他嫡亲弟子处如何?你只说你是我堂弟,剩下的皆由我来运作。”
刘豫元在心里打了一会儿算盘,横竖聂云间是看不上自己,拜到炙手可热的梁相门下当个徒孙又有何不可?当即站起来握住自己交游的手,涕泗纵横:“兄如此待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叫什么学士,那是未来的朝廷命官!咱这就喊一声大人啦!”听到这个名字,静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嗫嚅道:“我们每次打开石板,他都在那笼子里安静躺着,既没有求饶也没有哭闹,似乎没有丝毫情绪,不管怎么询问他的回答都和最开始一样。”
“哦?”封赤练纤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点在圆润的鹅卵石上。
“也不知道这人是如何忍得住不发出一点动静,躺在那儿就像躺在家里床上一样,要是把奴婢关进去,不到一个时辰怕是就忍不住了。”
封赤练不禁想起十五岁那年,因为她不想杀死那些俘虏,师父便把她锁在悬笼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青姨求情,师父才把她放出来。
而那一日一夜,她到现在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这个郁淮却似乎习以为常,他究竟是心志坚定还是根本没有正常人的感情。
封赤练敲击鹅卵石的手指慢慢停下,过了半晌再次开口,“静姝,把他换到一号悬笼。”
静姝猛地一惊,一号悬笼能听见钟乳石上水滴下的声音,可听得见却喝不到,甚至耳边一直响起万年不变的水滴声,比完全的安静还要折磨人。
从来没有人能在水米未进的情况下,在一号悬笼撑过哪怕半日。
聂云间此刻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淡然,掩在宽阔衣袖下的修长双手紧紧攥着,挺直的脊背僵硬如石。
这种安静、黑暗的密闭环境,会让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躲在水缸中时的无助和恐惧。
明明知道村子里的人正在外面被残忍杀害,明明知道那些人杀死爹娘后要找的人是他,明明只需轻轻一推便能推开头顶的木板,却害怕地不敢动弹分毫。
从此,他便开始怕黑。哪怕他被师父带到流云宗后夜以继日地拼命练武,哪怕他现在可以打败所有敌人,却再也换不回石河村整个村子的性命。
两行清泪于极端的黑暗中无声淌下,双手攥紧到青筋凸起、骨节泛白,他现在只想杀封赤练灭魔教,替乡亲和爹娘报仇,也为他自己赎罪。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但也许正是因为曾经长时间躲在水缸里看不见,他只能竖起耳朵去听缸外的动静,让他的听力比常人好上许多,他能隔着石板听到其余人招供的声音。
封赤练当真是厉害,简单两招便兵不血刃地套出他们的姓名来意,即使那些人被放了出去,为了不再被关回这个鬼地方,也只会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封赤练。
可他不想讨好她,他只需要有一个接近她的机会,而要想成功接近她,他得让她对他感兴趣。
只要他能撑得住,封赤练定然会好奇地想要见他。
可是这确实太难熬了,他只能一遍遍地回忆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
阿爹和阿娘急切地想让他提高武功,当他们意外发现重明功和霜天功竟然相辅相成后,便让他一人同时修行两种功法,可他不管怎么练功,两种功法都在第一重止步不前,那段时间他一直愁眉不展,是阿姐带他出去散心,带他在清澈的石河里捡鹅卵石……
聂云间正沉浸在回忆中,厚重的石板突然打开,山洞内夜明珠的白光透了进来,让他不适应地眯起了眼。
随即,一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从铁栏间隙中丢了进来,聂云间打开一看——
“封赤练寝殿位于青冥宫东南,穿过甬道后最大的一间便是。”
下面赫然附了一张地图!
聂云间心中瞬间一窒,这人是谁,这是在帮他,还是在试探他,亦或是有人想借刀杀人。
可不管如何,既然想要他去杀封赤练,为何不将铁栏打开。
还是说,这个人想要看看他的能力能不能出这个牢笼,值不值得相帮。
这石板不知何时会再放下,聂云间不再迟疑将浑身内劲聚于双手之上,内力猛地一吐,将铁栏从中间左右分开。
他竟就这么出来了,外面竟无一名守卫。
悬笼外是光滑的山壁,所幸距离地面并不远,以他的轻功轻松便可下去。
待聂云间消失后,一直于暗处观望的人才终于缓缓现身。
“当真是好身手,想必定能助我成事。”
随后再次隐没不见。
聂云间按照地图指引沿着甬道穿行,一路上两旁都竖立着华丽的铜制烛台,只是上面摆着的并不是蜡烛,而是像圆月一样又圆又大的夜明珠,若是卢青阳在此定是要再次感叹浮光教的奢华,聂云间却只关心那人给的地图是否为真。
不知是否是有人为他提前清楚了障碍,一路走来并没有碰到多少守卫,可是很快,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甲胄的碰撞声,是魔教的金甲卫!
聂云间心中顿时一凛,此时他左右皆是紧闭的房门,后面是来时的路,前面的脚步声已然越来越近,就在聂云间孤注一掷准备随便打开一扇门躲进去时,身旁的门突然打开——
一只手将正在犹豫的他猛地拽了进去。
聂云间脊背瞬间绷紧,周身内力聚于右手向来人轰去——
“是我,韩卢。”一个温和的嗓音突然安响起。
聂云间变掌为爪一把握住韩卢命门,冷冽而沉重的压迫感让韩卢说话都变得有些艰难,“我,我对你没有敌意,不然我何必把你拽进来,直接让你被金甲卫发现不就好了。”
聂云间手中加力,周身戒备没有丝毫减弱,“你想做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顺便想劝你一件事,”韩卢圆润的娃娃脸上露出一抹讨喜的笑容,“你不必这般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根本打不过你。”并且他知道聂云间不惧怕任何毒药,自然也不会怕他。
聂云间封住韩卢肋下两处大穴,这才开始打量起这个屋子,这个屋子明显是个女子的房间,靠墙摆着一排排木制的架子,上面放着许多贴着签纸的瓶瓶罐罐,最里面的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隔着重重的白色纱幔看不真切。
聂云间想起那日封赤练说的话,眉心微微动了动,这个韩卢似乎正在替青鸾使疗伤,难道,这是青鸾使的房间?
他想起师父的教诲,眸中浮现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可想起那日青鸾使倒在血泊中的哀婉,哪怕她整个天阙峰上唯一见过他样貌之人,他仍是下不去手。
“你想劝我什么事?”聂云间对着韩卢问道。
韩卢被封住穴道动弹不得,好在仍能说话:“我知道你此来是想刺杀封——教主,但是我想劝你放弃,教主她是个好人,而且,你若杀了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聂云间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眼底是一贯的清冷和漠然,“若你执意阻拦,我不介意连你一块杀了。”
“小——”韩卢脸色一急,正欲再次相劝,屋外突然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聂云间猛地封住韩卢哑穴,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人来了。”
来人脚步声虽轻,好在他耳力极佳才没有错过。
很快,门口响起女子慵懒的嗓音,“你们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金甲卫齐声应道。
听见这个熟悉的女子嗓音,韩卢眼底猛地涌上一丝焦急,“遭了,每日这个时辰封赤练都会来看望青鸾使,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聂云间环聂一圈,出手如电解开韩卢穴道,电光火石间钻进了一旁竖立的高大衣柜中。
几乎是在柜门阖上的同时,房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一名婀娜曼妙的紫衣女子轻步而入,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练媚笑意,“阿愁,青姨今日情况如何?”
青鸾使是被流云宗的重明功所伤,和霜天功正好相克,她每日都来替青鸾使输内力却只能延缓内劲的爆发无法根除。
若想彻底治好青鸾使,要么是寻找一重明功修为极高之人化开这股内劲,要么便是她的霜天功修为能超过留下这重明功暗劲之人,直接驱除这股内劲,可惜聂云间的内功修为与她不相上下。
想到此处封赤练又是一阵怒火中烧,若不是那该死的聂云间抢走了她的龙血草,她此刻已然突破至霜天功的第十重,又何至于连青鸾使都救不醒。
韩卢克制住自己不去看衣柜的方向,恭敬答道:“回教主,所幸青鸾使昏迷后一直有您替她输送内力,在下也只能力所能及地配一些药,延缓内劲的爆发。”
封赤练冷眼看向床上,青鸾使昏迷不醒地躺着,因为重伤的缘故美貌的脸庞已是苍白如雪,封赤练姣好的眼眸闪过一丝凛冽杀意,“青姨,我定会将那聂云间千刀万剐,替你报仇。”
韩卢闻言一怔,忍不住暗暗瞥向衣柜,好在封赤练此时眼里只有青鸾使,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此时静姝已将青鸾使扶了起来,封赤练双手抵住青鸾使后背,浩瀚的霜天功内力缓缓而入,随着内力涌入,青鸾使脸色渐渐红润,可封赤练脸色却是逐渐苍白,可那双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聂云间藏在衣柜里,将呼吸压抑到几近于无,即使韩卢总是挡在柜门前,可透过柜门之间的细小缝隙,他仍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却不想似封赤练这般凶残暴虐的魔头,竟也会为了旁人折损自己的内力,那给他地图引他来此之人,是否也是知道封赤练每日这个时辰都会来此,而待她渡完内力便是她一日之中功力最弱之时,且只有静姝在她身旁,实在是他下手的最好时机。
聂云间屏气凝神地盯着床上两人,眼见封赤练眉心紧蹙显然正在运功的紧要关头,聂云间双眸陡然一肃,周身气势聚于手掌,自衣柜中猛地一掌轰出!
挡在衣柜前的韩卢被掌风波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静姝大惊之下出掌阻拦,可很快便惊悚地发现,她引以为傲的武功在此人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封赤练脸色骤然一沉,竟然有人藏匿于柜中!她的内力此时已和青姨相融一处,若是她撤掌抵抗,内息陡然受阻之下不仅她会重伤,就连青姨都会当即毙命。
封赤练眸光骤狠,右手依旧按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聚力格挡,不过瞬息之间两人手掌相接,双方内力瞬间剧烈震荡!
屋内的静姝和韩卢同时被波及,封赤练更是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本就疲惫的脸色霎地苍白,心中猛然一沉,这个偷袭者内力竟与她不相上下。
封赤练冷然转过头,正对上一双蕴着冷冽杀意的淡漠眼眸,竟是本该被关在悬笼中的郁淮!
封赤练咽下口中腥甜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伤我?”
只要能再拖一盏茶的功夫,她便能撤掌保全青姨。
然而对方似乎也洞察了她的目的,少年冷冽的双眸再次凝聚,没有丝毫犹豫地再次一掌轰出,而这一掌来势比起上一掌更加凶猛,这是想要对她一击致命!
“不要!”韩卢倒在地上目眦欲裂,眼尾尽红。
封赤练右手依旧贴于青鸾使后背,左手运起剩余内力格挡,眼见来人掌风已近在咫尺,甚至吹起了她额头缀着的宝石流苏,电光火石间封赤练只能阖上双目,运气护住周身要穴,等待疼痛的到来。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唔——”耳边蓦地响起一声男子的闷哼。
封赤练闻声睁开眼,眼前少年竟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纯白的衣襟。
她狠狠地蹙起眉,这人竟是在最后关头强行收手,未及散去的掌力全部反噬自身。
刘豫元大笑着让人取了纸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只记得身边人轰然叫好,他得意扬扬地一丢笔墨,仰在椅子上睡着了,连自己怎么回的住处都不知道。
第二天睡到晌午,刘豫元被敲门声和嘈杂声惊动,还没来得及支撑起浑浑噩噩的头去看一眼是谁吵他,门就被骤然踹开,一队公差闯了进来。
“你就是刘豫元?”为首的问。
“你这不知死的贼,敢写反诗毁谤天家,你好大的胆子!”
第 112 章 浑水
更别说刘豫元写了诗的那个下午,坊间就有孩子开始传唱“梁上雀,非凤凰,何以营巢在庙堂”这种乍一听听不出什么问题,仔细一想全是问题的童谣。金吾卫抓了几个逼问,都说是不认识的卖货郎教给他们的。
问题就严重了。
顺着刘豫元的关系往上查,自然而然就查到梁相的学生身上。这个五品官被从官署拖到请室的时候还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不是,冤枉!”她说,“这刘姓子是走了门路拜到我的门下,为了些旧情收下他的!我尚且还没有与他说过什么!”
刑部众人哼哼一乐,就等着你这句旧情!不是旧情还煽动不起举子在这个圣人离京的空档里写反诗呢!说话间就要剥掉她的官服用刑,吓得她赶快认了不是什么旧情,就是她手里缺钱,收了钱给人一个师门好在科举里占便宜。
以往她就是这么干的,梁相门下的人也都是这么干的。老师像是一棵大树,每一条枝叶都在生长出新的分蘖,它们贪婪地吮吸着一切能吮吸的东西,壮大树木也壮大自身。
世家是这么做的,朋党也是这么做的,从来如此。
刑部不想和她纠结这事情合不合法,只让她把当掮客那人找出来。可现在回头再找那个人已经消失无踪,不仅刘豫元不知道在哪,与那人同住的学子们对他也没什么印象。好像一缕青烟一样从窗户里钻出去,就这么消散在碧空下。
人没有了,证据也没有了,那就只能学生也收押,老师也收押。老师的老师暂时不收押,但也得把态度带到——梁相啊,不好意思,您摊上事啦。的郎君就在这里静静站着,直到母亲擦完了兰花的叶子,修过了花枝,在一边的水盆中净过手。
火蜍是种很罕见的精怪,就算是修士都不一定见过,更别提一眼就能认出来。
封赤练反应很快:“我爷爷早些年差点被这种妖怪吃了,当时那个救他的修士说的就是火蜍精。我没想到我有一天也会遇见,它好可怕,真的会吃人……”
少女抬起惊魂未定的脸,看起来无比单纯。
聂云间冷笑:“哦?你这一家是都身怀什么异宝吗?这么遭火蜍惦记。”
他肯定怀疑上了。
封赤练自知多说无益,聂云间往前,她就后退,躲李观玉身后,不再说话了。
李观玉很怜爱她,呵斥聂云间:“你适可而止。封姑娘只是一介凡人,并无自保手段,就算是身怀异宝被妖窥伺,这都不是她的错!”
聂云间嗤道:“你真是,蠢得已经无可救药了。”
李观行立即炸毛:“聂云间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天师又如何?我们李家并不输给你们聂家!你连我阿姊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聂云间大拇指滑动剑鞘,露出的一截银芒煞了众人的眼,李观行怂了,后退几步。封赤练却按住他手,抬脸道:“不要这么凶。”
强行把出鞘一截按回去。她感受到了渗透在指尖的凉薄,手指微颤。
聂云间反问:“凶?”
他捏住少女手腕,将她硬生生从李观玉身后拽出来,问:“妖是你抓的?火蜍是你烧的?”
封赤练:“我……”
聂云间垂眼,睨着她苍白的脸:“刀剑无眼。我奉劝你小心些。”
袖下的栖瞳再次爆发出浓烈的杀意,封赤练差点就按捺不住。
回过神,聂云间已经走了。
刚刚被抢了风头的修士义愤填膺。
“你们灵山人怎么这样!虽然妖怪是你们解决的,但没必要到处给人甩脸色吧。”
“是啊是啊!”
李观行不爽:“什么我们灵山的?他不是,他一个人一座山。”
李观玉:“观行,住口。山主让我们同行定有他的用意。”
李观行:“也就阿姊好脾气。我反正快忍不了了。”
这时有人突然说:“就是聂家的那个聂云间?我想起来了,灵山山主唯一一个的亲传弟子!没想到在这遇见他了。你们可千万别惹他!年纪轻轻就是天师了。就可惜就是性子太过凉薄,但其实也不是件坏事,修道者最忌讳感情用事。”
“不是都说他一出生就克死父母。”
“那是被所妖杀。也挺可怜的。”
难怪性子不好。
李观玉住的院落很安静。
封赤练推开房门,暗自思忖土地仙的事。
灵山人只对穷凶极恶的妖赶尽杀绝,平常的妖就算逮住了也只会先关着,请示师长如何处理。规矩是这样,可聂云间像个守规矩的人吗!
她觉得土地仙危了。得趁聂云间动杀心之前找到关妖的地方才好。
李观玉正坐月下清修,听见开门的动静,她慢慢睁开眼,笑道:“封姑娘,你这是饿了?”
月挂枝头,已是饭点。
封赤练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白天太惊险,我这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不太敢出门。实在饿得不行了,去附近逛逛有没有面馆吧。”
李观玉摸摸她头以示安慰:“我们等会也用膳,你若不嫌弃可以和我们一起。”
封赤练一愣,阿姊生前也是这样摸她头的。
她点点头,露出一个很听话的笑容。
李观行走进来:“阿姊吃饭了,明天还要去查火蜍精一事。”
他盯着封赤练,显然不欢迎。
封赤练当他的面抱上李观玉的手,李观玉又怜爱了,李观行则气炸了。封赤练就换上一副被吓到的模样。
李观玉敲他脑袋:“观行你不要吓她。小姑娘胆子小,哪像你从小就见妖怪见习惯了。”
于是封赤练又收获李观行一个白眼。
路过一处院落,封赤练感受到了一股很淡的妖气,不自觉停下脚步,朝里面看了一眼。
李观行差点撞上,顺着她目光看去,皱起了眉:“喂,这里面,你别踏入,要不然出事了,我可不管不着。”
封赤练不禁问:“那里面有洪蛇猛兽吗?”
李观行郑重点头。
好咯,多半是关妖怪的地方。
修真者不重口欲,晚饭很简单,一壶清茶几碟烧饼再上一例清蒸鲈鱼。封赤练左顾右盼没看见聂云间。
李观行拿出传声符,放下时整张脸都不太好了:“阿姊,那谁不吃。以后干脆我们别叫他了,让他吃一辈子辟谷丹得了。”
李观玉道:“那怎么行,他到底也是我们的同门。”
李观行不满:“谁和他是同门?阿姊难道不知道吗?当时关师兄就死他面前,他见死不救。下次呢,可能就是我们了。”
封赤练停下筷子。
李观玉抬手给了弟弟一记耳光,淡声道:“吃饭。”
随后,她莞尔:“封姑娘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封赤练使劲摆手,装出一种涉世不深的样子。李观行捂着通红的脸颊,却也不敢发作,瞪封赤练出气。
瞪吧,把眼珠子瞪出来才好。
封赤练吃完打个招呼就走,临走前看李观行还在瞪,就把放李观行碟里的饼全部顺走。李观行从未见过这么厚颜无耻之人,一脸不可思议。
封赤练停下来,认真与之对视:“观行哥还要吗?”
李观行黑着脸:“不要。”
封赤练笑了笑。
李观行所说不能踏入的院落从外面看和普通的没什么两样。封赤练靠近,妖气越发明显,果然关在这。
她寻着妖气最重的地方走,小别院种着几棵桃花树,树下是柴房,有灵锁。开灵锁需要设锁的人灌入灵力。要不用离火试试?
她一接触袖下栖瞳,刀刃上的杀意再次袭来,手指很烫,这熟悉的感觉……
封赤练猛然意识到什么。
她侧过头,少年冷漠地盯着她,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好像在逼问你为什么在这。聂云间每靠近一点,剑鞘上的银纹就会像蛇一样流动。直至站在眼前,彻底无处可逃。
他冷声:“你来这干什么?”
封赤练呼吸减缓。好阴魂不散的一个人。
原来李观行说的别进,是因为这是聂云间的院落。
她后退之余撞上了酒架子,接二连三的碎裂声与蝉虫的喧嚣打成一片。裙摆湿了,空气中充盈着浓烈酒香。她后知后觉。
敛息符一旦沾蛇就有失灵的风险!
她不说话。聂云间语气不耐烦起来:“怎么?白天不是还挺能说,现在就哑巴了?”
封赤练低头:“我现在就走。”
聂云间却挡着不让。他什么意思?封赤练抬起头。少年神情讥讽,唇角慢慢勾起一抹嘲弄:“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走什么?”
他好似早勘破封赤练的心思,手指轻轻一动,灵锁瞬间断裂,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内干干净净,除了稻草人什么都没有。更别提关着妖。
这是个陷阱!
封赤练一看贴在稻草人上的符纸气得牙痒痒。
引妖符,能散发妖气让其他妖物误以为是同类,从而起到诱捕作用。简而言之就是钓鱼执法。之前在人间见过的大多很拙劣。但这里的引妖符简直天衣无缝。这死捉妖的究竟和谁学的画符!就差一点。
聂云间道:“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地方吗?”
封赤练佯装不懂:“这是什么地方?”
聂云间没看出破绽,语调微冷:“你既不知道这是这么地方,还这么不知死活地往里面闯。找死吗?”
封赤练能屈能伸:“我错了。对不起。”
她刻意躲着他,拉开一点距离,手腕上却一疼,多了几道红指印。
少年俯身,脸挨得很近,封赤练抬眼便是他漆黑的眼眸,很冷淡,看不出常人应该有的温情。
他咄咄逼人:“你怕我?”
倘若忽略性格,这的确是容易使人害羞的脸。五官精致,眼型也好看,很有少年气。就是脸上一有表情整个人就像是从阴曹地府里来的,煞气太重了!
封赤练只能重复:“我错了。”
“我在这设了引妖符。你既不是妖,也不是灵修,理应感受不到妖气。没想到妖怪没来你却来了。”
他眼中情绪一下变得凉薄,“你身上有能够掩盖气息的东西吗?”
聂云间垂眼,封赤练手中始终抱着一物,闻言抱的更紧了:“没有……”
少年当即冷声:“那这是什么?把手给我拿开,别逼我动手。”
冷静,冷静。
僵了持一会。少女抿唇,轻轻揭开,可映入眼帘的不是什么法器,而是两块烧饼。两块一路抱着、还热乎着的烧饼。
聂云间一怔。
封赤练好似下了千万般决心,认真道:“我听观玉姐姐说,你晚上没来吃饭。就,就自作主张给你带了点烧饼。毕竟你虽然凶巴巴的还是救了我。谁知道你院子太大,迷路了。”
她把包好的烧饼放在地上,观察他的表情。
聂云间冷冷盯着她:“自作多情。是想让我把你丢出去,还是你带着你的饼自己滚出去?”
封赤练久久望着他:“你好凶。”
她转而离开他院子,聂云间一时间竟忘了拦。
待回过神,重新上好灵锁。少年正准备回屋,瞥见地上的烧饼,本来就心烦,看见了心更烦,干脆扔池塘里喂鱼。池里的鱼娇贵,凑上前吃了几口就肚皮翻白。
封赤练回到李观玉院落,房里的灯还没亮。她进房点灯,脱下湿掉的衣服,摸着湿了一角的敛息符有点没缓过神。
今晚也是运气好,要不然免不了撕破脸,那样再救人就难了。不过那地方居然还摆着一个酒架,还有酒,不会要赔钱吧?身无分文的封赤练对此非常头疼。
更难缠的还是聂云间,那死捉妖的肯定没那么好糊弄,以后要小心了。
“养花比养子好些,至少它该开花的时候就开花了。”她说,“你回来做什么?”
“母亲叫人退下吧,”杜玉颇说,“我有要事禀告母亲。”
这么说着,他却没等杜流舸反应,自顾自去驱开门前的人,关上了门。她冷眼看着他做这些事,笑了笑,端起茶来。
“说吧。”
“母亲,”杜玉颇说,“您大概听到梁相学生的事情了。”
她微微点点头:“管不住孩子,管不住学生,总得沾上一个,审独也难以幸免,我不奇怪。怎么了?”
“那是儿子做的。”
叮。茶杯在桌子上碰出轻轻的一声响。杜流舸想了一会儿,颔首:“做得缜密,不过你来说与我做什么?”
杜玉颇不接母亲的问题,把话头轻轻挑开。
“母亲派人去了绛山,”他说,“但那人至今未回话,是吗?”
她抬头瞥他一眼,杜玉颇不动:“那人被聂云间截下了,搜到的东西也被销毁了,但儿子留了些后手,又搜罗了一份来,母亲想看吗?”
他从怀里拿出一封纸,杜流舸接过去,没有翻开,眼睛还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对着母亲笑笑:“但母亲见我如此郑重地拿来,想必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人有问题。”他说,“那位真正的六皇女,已死许久了。”
又是沉默,杜玉颇的眼睛死死锁着眼前人,他看到她脸上的无表情,但那只攥着杯子的手突然握紧,杯子里的茶水摇晃出来。“紫宸更照?”她站起来,逼近眼前那个躬身的年轻人,“你疯了不成?”
“你当这是儿戏?就凭你这个刚刚爬到四品官的文臣?笑话。”
“你手中有兵还是在朝中有助力?这个时候你倒是想起来回家求我了?你以为我会容你把杜家拖进这潭浑水——”
“母亲,”杜玉颇打断她,“登基的又不是我,您急什么呢?”
“我无兵。但隐山郡理有,这盘棋上,我也只是一个角星罢了。”
“啊,对了母亲,您说我回来求您?不对,这话不对,我不是回来求您的。”
那条白蛇昂起颈子,嘶嘶地笑。
“我是来告诉您,您也好,整个杜家也罢。已经跟着我下了这趟浑水了。”
第 113 章 不得载酒
当他说出他已经把杜家拖下水之后,她心中那个模糊的“儿子”突然消失,从他消失的地方生长出一个眼神阴冷,形状不定的怪物。真奇怪,当他是怪物的时候,她反而能好好地看清楚他了。
“坐。”杜流舸说。
“不敢。”
杜流舸不再坚持,也不再追寻这句回话里还有没有挑战她这个母亲的意思。她用帕子擦擦手。垫在茶杯边上。
“我猜到圣人不是原本那个了,”她说,“但不止于此。”
“圣人非人。”杜玉颇从善如流。
杜流舸又认真地看了看他。
她一撂挑子中枢机构立刻少了半边主心骨,上到每日军国大事下到太史局上奏雨季提前要催促绛山水渠修建这些事都没人批了,搅和着举子反诗这个事越来越乱,可梁相只是那么一躺,闭上眼睛。就像狂风暴雨里轻轻的一艘小船,满不在乎地漂流而去。
这几天还是下雨,拉着帘子屋里就暗沉沉的。
梁知吾午间睡下,再睁眼已经快到黄昏,头有些昏沉沉的。
她的确是避嫌,也的确是病了,本来不出这档子事情她应该在官位上硬撑,撑到圣人返京再做打算,可现在她忽然就撑不住了,只想找个地方静静地睡一会儿。
就像一只上了年岁的老猫老犬,虽然不至于立刻就死,但在跑动的时候,总会情不自禁地看看身边阴凉避人的角落,
梁知吾仰面躺了一会儿,突然发觉身边有人,她偏过头去拽了拽床帷的纱,那个人的影子就清晰起来。
杜流舸穿了件墨绿提花的圆领袍,手里拿着卷书,支着头坐在窗边借天光看书。床帘动了她就抬头瞥一眼,又懒洋洋把目光移动回书上。
“……”梁知吾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病中懒得端架子,直接闭眼扭过头去。
“谁放你进来的。”她哑声说。
“那你再叫人把我赶出去就是了。”杜流舸翻了一页书。
梁知吾被噎了一下,想起来这人应该是怎么来的了。当年她和她还称得上交情好的时候,曾经约定互相登门不必拜帖,径直入内就是。后来也没人把这话收回去,谁知道今天她和门房说了什么,就这么从自己卧房冒出来了。
“去书房说,”梁知吾想起身,“有什么事?”
可惜封赤练压根没听清他在喊什么。
通道里面的气流很乱。
即便她死命抓着聂云间的衣角还是被冲散。
恢复意识的时候,封赤练发现自己躺在鬼城大街上。红灯笼高高挂,很多鬼围着自己。她睁开眼看见面前一堆缺胳膊少眼的鬼,怪渗人的,差点没一巴掌拍过去。
“这小妹妹看起来挺年轻的,怎么就死了?”
“这世道怪乱的,从气息看是只桃花妖,估计死法是大妖吃小妖。要么就是被修士所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封赤练是如何死的。
只有资历较深的独眼鬼察觉出不对劲:“你是谁?身上怎么会有活人的气息?你没死?”
封赤练拍拍身子坐起来,将掉下来的敛息符贴回去,面不改色道:“什么活人气息,我都死了。准备找我死去的亲人一起去阎王殿受审呢!”
“受审哪有这么快!我还要等一百年才能上阎王殿呢!”
“你这么快吗?我走后门贿赂了官差才到了五百年!”
“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吗?生前罪名最重,受审的越早,我之前可是土匪!杀了好几号人!”
他身边的人直接避开。
原来如此。封赤练沉思,当时那个人说出关阴子和自己的名字,很有可能是四百年前的人物,就是不知道死在多少年。
到现在还没上阎王殿,要么生前良善,要么是在逃。
这件事还可以搁置。
她想到姐姐,试探性打听:“听说过薛庄心这个人吗?她现在上阎王殿了吗?”
年轻的鬼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而年迈的几只妖鬼却升起了警惕:“离火山庄前任庄主薛庄心?薛九灵的那个姐姐?还是只是恰巧同名。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封赤练无辜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毕竟我死的时候总是听说薛九灵追着杜谛竹杀。好像就是因为她姐姐薛庄心。”
年轻的鬼道:“你消息落伍了,薛九灵早就死了一百多年了,被天雷劈死,魂飞魄散。”
封赤练面无表情看着他。
年迈的妖鬼沉思一会,说道:“薛庄心不早也魂飞魄散了?怎还可能上阎王殿,这世界上的生灵就没有能在离火下面幸存的。”
年轻鬼疑惑:“啊?什么离火?不是说是杜谛竹杀的。正常死亡魂体是不可能魂飞魄散的。”
妖鬼道:“坏就坏在当晚薛九灵追凶时不知收敛,离火殃及了他姐姐的魂体,大概率魂魄破损消失在世间。说起来,现任庄主薛三思就是因为这件事恨透了薛九灵。不让她再踏入山庄半步。他生前和薛庄心可是很要好的朋友。”
年轻鬼道:“后面的我知道!在薛九灵被天雷劈死后,薛三思还说了句死有余辜。难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封赤练揪紧裙摆,当时就一点点火星沾上,也许没这么严重。
她不死心:“倘若魂飞魄散。生死簿中会有记载吗?”
妖鬼道:“魂飞魄散吗?或许连名字都消失了。”
行吧。那就去趟阎王殿。一查生死簿,说不定连那个用阴山邪术的也能一并揪出来。
酆都城真的很黑,她伸手,飘在空中的纸钱在手背上化成飞灰。
封赤练不是很适应这里。
不过现在她最不想看见的还是聂云间。那个脾气很坏的修士。要逮着自己估计恨不得大卸八块,什么时候出现都好,他别这时候阴魂不散就行。
阎王殿在酆都城最中心。
封赤练到的时候,殿前排了很长的一条队,都是过来接受审判的。有人出来兴高采烈地去投胎,有人直接被阴差扛去拔舌狱。殿前的阎王像凶神恶煞,仿佛将这群人的罪行看在眼里。
她在这中间被挤来挤去,好几次差点摔在地上,好不容易找到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她吃教训了,决定晚上再来,月黑风高的还低调。
晚上很快就来了,虽然酆都城的天空永远都是黑的,但还是盛行人间的时辰观念。
封赤练听见打更声,摸进阎王殿。
殿内安静,只有昏暗的烛火在烧。若遇上巡逻,她就化作一朵桃花安安静静的躺在角落,等人走了又变回来。很快就找到了放生死簿的地方。
翻动生死簿,她很快也找到了阿姊出生的那一年。
掌中的离火升起,映出了生死簿上的名字。
那一年没有。
阿姊的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过世间。和封赤练自己的名字一样。不在生死簿之中,也不在阴阳五行之中。
她一愣,不敢相信。
“是谁敢擅闯阎王殿!胆子很大。”
封赤练回眸,望见几个凶神恶煞的阴差,与之前看见的不一样,这里的阴差衣服颜色是红色的,皮肤颜色也更加苍白。
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我要见你们大王。”
生死薄上没有阿姊的名字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阴差冷笑道:“呵呵,这送你去见阎王!”
封赤练放弃抵抗,又阴差带她去了阎王的寝居,鬼藤绕柱,这里相比于比殿内更加阴森。阴差跪在地上禀报。
阎王看她的第一眼眼睛便眯起来:“你是生人?怎会来这?”
封赤练道:“酆都城有人用阴山邪术到人间作祟,灵山为了这件事向阴差借了道。我就跟着一起下来了。”
阎王道:“笑话,你一个妖怪还和捉妖的待在一起?”
封赤练惊觉,敛息符对这些神官好像无效。
她道:“你不需要管是怎么待在一起的。他们压根都不知道我是妖。而且,我不主要是为这件事而来。”
阎王呵呵冷笑:“不管你为何而来,擅闯阎王殿翻动生死簿是死罪,你也别害怕,很快就让你重返人间。”
他神情敛尽,面无表情对背后道:“来人,把她打入畜生道。”
封赤练量出袖下的短刃。离火缠绕着栖瞳,火光亮眼,刀芒森然。
阎王脸色一变:“离火?”
“你是薛九灵!”
封赤练问:“是不是你们神仙都知道我没死?”
她很疑惑:“我重生的第一天,就有一个土地仙找上门,口口声声说奉天命。”
阎王:“小友息怒,小友息怒,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这火收一收,这里的木头金贵,经不起你这番折腾。”
封赤练把离火熄灭了。
阎王道:“知不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帮你。你是为你姐姐的事情下来的?”
封赤练道:“我追凶那晚,离火曾不小心碰到了阿姊的魂魄。”
阎王掐法诀查阅生死簿,果然没查到薛庄心的名字,顿时了然。不在生死薄上大概率就是魂飞魄散。
封赤练却执拗道:“既然我被雷劈了都能重生,阿姊一定也能聚魂。”
阎王为难:“逝者已逝,本王奉劝小友还是早点放下。这聚魂又岂是想聚就聚的。”
封赤练:“那有办法吗?”
阎王道:“有。但需要本王去翻阅古籍。要些时日。”
他话锋一转:“小友不是来这调查阴山邪术的事吗?本王刚刚翻了下生死簿,关阴子的名字不在生死薄上,应该不是他。他可有徒弟?”
封赤练道:“都被我杀了。书也是我亲自烧毁的。”
一众人哑然。事情也陷入了僵局。谁都不清楚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不仅耳目滔天骗过了,还会失传上百年的阴山秘术。
聂云间这时又在哪里?
殿内灯光幽暗,雾气缭绕。
封赤练想到他,突然抬头:“我还想查一人生死。”
阎王问:“谁?”
“灵山山主之徒,聂云间。”
“我想知道他会如何死的,还有几年,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他是我见过灵山最优秀的天师。”
如果不死,就是飞升。
飞升成仙。
阎王叹了口气:“他出生时,生死薄异动,我便查过他的命格。天姿卓绝,生性凉薄。很可惜,命中注定不能善终,他会死于心上人之手。”
封赤练懵了,生死簿没出问题吧?聂云间这么凉薄的人居然还会喜欢别人,还被那女子所杀,深藏不露啊!
她好奇:“那女子是谁啊?”
“待本王查阅一番。”
阎王挥手,又一本生死薄出现在掌间,他翻阅片刻,却咦了一声。
“怎么会?”
封赤练将脑袋凑上去,看见上面的文字:聂云间,聂家少主,灵山山主之徒。出世时天降祥瑞,死时众叛亲离。他自幼带仙骨,修真奇才,看似生性凉薄,实则痴情种……
最后一句是:二十岁,为一人万箭穿心,为一人欺师叛道,与世界为敌,最终却死于心上人之手。嗟乎。可叹这世间情字难解。
手指触碰上,这句话的蛇墨正在慢慢变淡。也就是说他的命运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偏移。
封赤练也奇怪,究竟谁是这个变量?他身边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出巨大的响动,如平地惊雷般一直在那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将整个酆都城掀开了一样。封赤练和阎王二人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里面的人反应过来。
阎王怒道:“胆大包天!去看看谁外面在闹事?本王的地盘也敢乱来。想去投畜牲道了?”
几个阴差领命出去,封赤练心中有种不详的预感也跟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敢在酆都城打架?不要命了!这是不把王放在眼里吗?”
“想被判去投畜牲道了呗!”
“多好看的小郎君,下辈子要投胎成猪,可惜了可惜了。”
外面,众鬼云集。
空中飘着的纸钱在法术的对撞下化为飞灰,封赤练抬起脸,飞灰正巧落在脸颊上,烫得她眯起眼。
她看见少年砍断恶鬼的手臂,黑血洒了一地,桃源剑嗡鸣,朱色额带飘扬。
对方一连砸中了好几个蛇果摊,表情痛苦。
聂云间踩着他的脸,用剑抵着他咽喉,居高临下冷笑:“说,谁派你来的?我不喜欢重复。”
“躺着吧。”杜流舸把书一扣,“没什么事,我身上挂着闲职,你病着,能有什么事,来看看你罢了。”
她转过来,脸对着垂下的床帐,梁知吾睁眼看了一会儿帐顶,又把眼睛闭上。“我没死,”她说,“用不着看。”
“春燥啊审独,”杜流舸说,“让太医开些降火的药吧。”
或许是因为闭着眼的缘故,她说这话的声音有点邈远,有点不清楚,好像是从一根细长的管子里传来的,这根管子直通天地,甚至跨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联系到很多年前一个相似的午后。
那年两个人都还没冠礼,病的是她不是梁知吾。梁知吾来看她,她没有正行地攒在床上,拖着嗓子和梁知吾抱怨说自己想吃甜酒。
“审独啊——”杜流舸说,“你去和厨上说,说你想吃桂花米酿,让她们热一碗,我就着你的手喝一口就行。”
“这几日她们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活活要管死我才罢休。”
她也不记得自己最后有没有惯着她替她去要了,但自己确乎很多年没有再喝桂花酿。
梁知吾睁开眼睛,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朝中怎么样?”她问。
“你避下去了。”杜流舸说,“那位殿下眼睛不好,这件事情也牵扯了她些,她一时没有动,也不方便动,就这么僵着,到现在还在查是谁做的这事。”
“你不知道?”她问,“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能知道,”杜流舸说,“你把那个许姓子捞出来之后,三司还有杜家能插手的人么?如今这样拷问那个考生和你那个学生,是想往你身上泼脏水,我往你身上泼脏水有什么益处,你下来了这个右相也不归杜家坐。”
第 114 章 起局
朱家主在府内来回踱步,打更声都响了好几道,里面依旧灯火通明。今晚朱家所有的小辈都守在前院,直到李观玉一行人来,瞌睡虫驱散了,朱家主连忙上前拱手作揖。
“仙长,仙长你们可算来了!”
顺着手指的方向,封赤练看见放在石狮子旁的玉雕,朱家主面容憔悴,显然是被这玉雕折磨地够呛。
“我听说那些被灭门的家里面都收到过玉雕,前几日才刚叫人把自己家里的都砸了!谁想今天一进书房,就看见桌子上摆着这么个奇怪的玉雕,不知道谁放在这,让人丢出去,它自己又跑回来!这玉雕成精了啊!”
朱家主越说越害怕,毕竟上一家的下场全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刻,朱家人眼里都蒙上一层阴云,年纪尚小的直接躲在奶娘的怀里哭出了声。
“跑回来?”聂云间冷笑,“你难道亲眼看见玉雕长腿了不成?”
朱家主一看他额带就知道是谁,冷汗涔涔,差点就跪下了。
“仙长明鉴,小人不敢说谎。这玉雕是我看着人丢出去的,谁想一打开房门它原封不动!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托府上人来请你们。”
顷刻间就有几个家丁跪在地上。
“对对对!我们也看见了!”
“当时还是我亲手丢的!”
“太邪门了!是不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呸呸呸!”
李观玉看了眼玉雕上的封印:“还算完整。”
李观行道:“肯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朱家主:“仙长,那这玉雕……”
李观玉问:“家主,你这院里有几个门?”
家主与管家对视一眼:“四个。”
李观玉道:“先把玉雕丢出去。我亲自坐前门看着。观行,你守后门,聂守东门。其余的——”
她侧头看向那些家丁,家丁们心领神会。李观玉又挨个嘱咐了什么。李观行表情有些难看。为备不时之需,他们每人都拿到了一张特质的符,若遇到危险就直接捏碎。
封赤练指着自己:“那我呢那我呢!”
李观行翻白眼。
李观玉笑道:“你身体不舒服,今晚在这好好歇息。”
是夜三更。
封赤练睡不着,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冒着极大的危险跟了一天都没看见半个土地仙的影子,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判断错了。
听李观玉的描述,的确是他,时间这些的也对得上。难道是用什么法器藏起来了?那可就棘手了。
封赤练欲哭无泪。
要被聂云间知道自己是妖,估计没有好果子吃,可不找到土地仙她又不甘心,与杜谛竹争斗了这么多年,又追杀他从人间列国到无相山,现在告诉自己可能不是他。
那这近百年不是成了笑话。
实在是心烦,封赤练也不睡觉了,干脆推开房门爬上屋顶看星星。
在原来的世界,大家都认为天上的星星是人死后化成的,即便毫无依据,她却想,这里的星星哪颗又是阿姊?
晚风很宁静,她些许碎发被吹至前额。
突然一个黑影闪过。
封赤练站起身,瞅见红眼睛的乌鸦叼着一张符,这符——是傀儡符!
乌鸦的方向正是李观玉所在的方向。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玉雕会自己“跑回来”,事在人为啊!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傀儡符已经贴在了李观玉的背上。用傀儡术对付本来就擅长傀儡术的李家人,他是脑子有问题吗?
可再看李观玉,她竟捡起丢在外面的玉雕,那表情显然被控制了。
不想被人发现自己半夜不睡觉在这鬼鬼祟祟。封赤练没有出声,而是捡起旁边的碎瓦片朝李观玉身后扔了一片。
能控制住李观玉显然道行不低。会是杜谛竹吗?应该不是。老匹夫每次作恶都会进行大肆宣扬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其实也很希望是他。
没丢准。
瓦片擦过李观玉的衣角并未触碰到符纸,封赤练又低头捡了一片。
“你是脑子有问题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封赤练手背一僵。
“三更了,还在屋顶上鬼鬼祟祟。”
聂云间走到封赤练眼前,朱红色的发带在空中上下起伏,投下浅灰色的阴影。他双手抱着,盯着她的目光很淡漠,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死捉妖的是不是没什么事干,天天在这监视自己。
封赤练揉揉眼睛:“我听见乌鸦叫,有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屋顶看见一只红眼睛的乌鸦朝着观玉姐姐的方向飞去,和上次那只妖怪的眼睛一摸一样。我感觉……现在的观玉姐姐好像有点不太对。”
反正瞒不过他,封赤练干脆把手摊开,让他看见自己手中的瓦片。
聂云间睨了一眼,警告她:“别坏事。”
李观玉被傀儡术操控,如游魂般往前院走。聂云间勾唇,显然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封赤练侧过头,意外树上看见了本该守在后门的李观行。李观行拉着灵弓,箭头对准自己的姐姐,好似下一秒就会离弦而出,只是他的手指在颤抖,应该是不愿的。
他们到底在计划些什么?
就在李观玉踏入院落的瞬间,地底突然升起一个法阵,金色锁链突然从四面八方窜出,李观玉被束缚在原地,傀儡符被毁,李观玉也瞬间恢复神智,一脸迷茫道:“观行,我这是在哪?”
李观行收起灵弓从树上下来,高兴道:“阿姊,还好你没事。”
聂云间从房顶下来,并无半句关切的话:“看见什么了?”
封赤练就算是再傻也能明白这是在钓鱼执法。
傀儡术这种术法,就算是被傀儡的一方也不会失去所有意识,到李观玉这种境界,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顺藤摸瓜与施法者共感。
李观玉神情凝重,摇摇头:“很黑,什么都看不见。他坐在一个很黑的屋子里,窗户封得很死,连蜡烛都没有。这附近有这种地方?”
李观行无比沮丧:“这怎么找?难不成要再冒一次险?不行,这次我来!”
李观玉回想道:“不过,我好像透过窗户看见了外面的天,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空中飘荡着纸钱和一些灰……”
她抬眼看天上闪烁的星星,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
封赤练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终年永夜无光,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人间的任何追踪术法也找不到。如果是那,一切都解释通了。
她装作很害怕:“不会……不会是阴间的鬼在作祟吧。”
朱家主道:“胡说八道什么呢你!阴间的鬼怎么会跑到阳间作祟!”
人家用傀儡术,压根都不用自己亲自跑啊!封赤练别过头,不想和凡人一般见识。
她后知后觉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趴在房顶,原来上房的椅子不知被哪个缺德的人踹倒了。
她哭喊道:“我下不来了,观玉姐姐救我!”
聂云间几步上前,封赤练瞬间闭嘴。
她双手悬在半空中,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静静盯着他,不敢说话。
少年伸出一只手,封赤练怕被他逮着机会当风筝溜,只是指了指下面的椅子。意思是扶一扶就行啦。
聂云间冷笑,转头就走。只剩封赤练独自挂在屋顶,想发作又不敢发作。
他脾气很差地撂下一句话:“再吵就让你一辈子开不了口。”
最后还是李观玉注意到她,施了咒法将她放下来,封赤练离聂云间远远的。
李观玉道:“阴间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人死后并不会直接转世轮回,而会先滞留在酆都城等待阎王殿审判。”
李观行继续道:“也有可能没死。只是躲在那。难怪连我阿姊都追踪不到。真狡猾!若那人真的躲在酆都城,事情就棘手了。”
朱家主早就被吓傻了:“仙长断不能坐视不理,能能帮上什么忙尽管与我说!”
聂云间问:“最近有哪家人办白事?”
朱家主脸上一喜:“仙长有办法了?我这就去打听!”
家主走到一半,转而回头看地上的玉雕欲言又止,有聂云间在,他又不敢乱说话,只能嘴唇动了动看向在场最慈眉善目的李观玉。
李观玉笑道:“家主且放心。这玉雕先由我们保管。”
回去的路上,玉雕上的红眼睛始终折射着诡异的光。李观行有些担忧道:“阿姊,这尊玉雕……”
李观玉看了眼玉雕,笑道:“我加上一层封印便是,并无大碍。况且我师父擅术法,我回去就与他传信。”
三更之后的街道只有零星几点亮光,很多商贩都收摊了,巡逻的捕快一茬接着一茬。
封赤练走到一家裁缝铺前突然停下来,一行人回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裙子上的破洞。路途中的撕扯导致裙摆拉长,挂在脚边拖了长长的一截,稍不留神踩中就会摔倒。
李观行语气不善:“明天再缝不行吗?”
李观玉却道:“观行,缝个衣服要不了多久,我们还是在这等封姑娘一会吧。”
李观行这次学乖了,故作一脸同情道:“阿姊,我也想等。可是你今晚受术法控制本来就消耗大,应该早点回去休息,我觉得聂云间一个人就够了。别忘了他可是天师!”
他连哄带骗将李观玉拉走,独留下聂云间。
封赤练揪着裙褶望向聂云间。
少年站在灯火下,怀抱着手中的剑,眼瞳漆黑,映着周围的火光。然而他眼中的冷意并未因此而消融。
聂云间讥讽:“要是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就别回了。”
说罢,转身就走。故意将封赤练撇下。
裁缝铺掌柜推开门,左右张望,满脸的褶子挤压着鼻翼旁的痘。他一看见封赤练,脸颊顿时松弛了,露出如花般的笑容。
“姑娘,你是一个人?”
封赤练没好气:“是的。”
真讨厌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第 115 章 纸上
陆雁迹神游一半的魂魄被这么一爪子拽回来,也跟着一起跪下了。从刚刚自牢里出来的饥饿,疲倦,眩晕飞速融化在风里,她轻轻摇摇头,再摇摇头,闭上又睁开的眼睛就带上不一样的清明。
得打起精神。
封辰钰靠在软垫上,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稍低头。“你是聂相的那个学生?”她很和蔼地问,“起来吧。我知道之前王郾才的案子里,你也出了力气。”
死人不会继续说话,死人也不会辩驳,说他说谎了就是说谎了,说罪过都是他的罪过就都是他的,再没有比这更直截了当有效率的办法——除了有点缺德,这人虽然人品讨厌,但本质上来讲,他也没有犯该死的错。
政治家们是不会考虑这一点的,这世上无罪却死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坐在桌边的,还是躺在桌上的,都是如此。
当然,她也可以很好心地想要保住自己这位同门。事情慢慢地查,就算查到圣人回来也无妨,天下哪有不破的网,查来查去总有疏漏。
这两个答案同时从陆雁迹脑袋里冒出,而高处的那位亲王前倾着身体,看不见的眼睛对着她的方向,似乎在等着她选一个吐出来。
陆雁迹想了想,伸手去抓笑笑笑的衣摆。
“草民斗胆。”她说,“能看一看证物吗?”
陆雁迹家里是贫寒的士人,属于那种有囫囵衣服穿没有囫囵肉吃的类型,家里人有时候不得不躬耕陇亩,薅点葵菜打点粟子回来填一下肚子。
在这种家里,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都是奢侈品。
所以陆雁迹非常爱惜纸笔。聂云间喉咙有些发干,淡薄的双唇倏地抿紧,默默退后一步站在封赤练身旁,脸上却清冷如旧,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委屈和愤懑是她的幻觉。
封赤练唇角噙着的笑意冷了下去,身旁少年单手负在身后,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衬得身姿修长优美,她心底蓦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掌控和摧毁欲,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人压在身下,看他被欺负到狠狠哭出来时,是否还能这般忍耐。
楼三娘见聂云间默不作声,便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当这是小情侣间的什么把戏,她夹起一片嫩绿的菜叶放入封赤练碗中,“大妹子快尝尝我这手艺,这可是今早我刚去地里摘下来的莴笋叶,新鲜着勒。”
这菜被清油炒过青翠欲滴,封赤练轻轻咬上一口唇齿间满是清香,封赤练忍不住多吃了几口,甚至开始思考天阙峰上能不能种菜。
“还有这是我们自家腌的腊肉,别看它肥,吃进去香的很!”盘里躺着的肉片似乎还泛着滋滋的肉香,明明不是最上乘的美味,却吃的封赤练从胃里暖到心里。
“大婶,你们是什么时候搬来这村子的?当年这村子可是被烧成一片焦土。”
“我们都是隔壁榔头村的,当日那大火起的诡异,烧的更是惨烈,好在有浮光教的人帮忙重建,又是出人又是出物,修整好后又让附近几个村愿意搬迁的都搬了过来,你看,这才过了没多久又是这么热闹了。”
是啊,这才不过十二年光景,石河村已又是欣欣向荣,只是里面住着的再也不是当初那些人。
聂云间在一旁却听的一怔,当年村子被毁后,竟是浮光教帮忙重建的,他们肆意放火杀人后再行如此伪善之举,只能是为了掩盖罪行,殊不知他们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一时十分融洽,唯独聂云间静静站在封赤练身后,他不动,饭菜的香气却强势地钻入那早已饥肠辘辘的身体,本就难耐的饥饿感瞬间被无限放大。
封赤练余光清楚地看见,少年喉头难耐地上下滚了滚,想来定然饿极了,不管他脸上带着多么厚重的面具,身体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似乎从幼时起她便恶劣地喜欢捉弄人,许衡之总是能聪明地躲过去,唯独那个郁小六,每次都会蠢蠢的中招。
三人吃的正欢,楼三娘甚至拿出了一瓶自家酿的封葚酒,一口酒下肚封赤练瞬间来了兴致,对着少年勾了勾手,红唇轻启:“你腰间一直别着箫想来是擅长此道,吹来听听。”
见少年有些怔愣,封赤练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怎么,不要告诉我你饿的连吹箫的力气都没有了。”
聂云间默默拿起腰间长箫放在唇边,一曲清韵悠然而来,封赤练惬意地在石桌上轻叩着,可是很快,封赤练手指突然顿住。
这首曲子,是《采石》!
是他们幼时在河边捡石头时常哼的小调,只不过那时他们哼的欢快,今日被这人用箫吹出来显得格外悠长悲伤,这才让她一时间竟没有听出来。
可是这人怎么会知道这个调子,还吹的如此熟稔,仿佛在此之前已经吹过无数遍一样,难道,难道他真的是许衡之?
封赤练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害怕和欢喜同时汹涌袭来,在她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回应,“停!”
她冷冷喝止。
恰逢风从院中吹过,封赤练额头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她抬头看向一脸怔愣困惑的少年,目光渐渐晦暗不明,过了半晌终于冷声说道:“坐下来一起吃。”
楼三娘和大叔对视一眼,这也才如梦初醒般附和道:“对嘛对嘛,快坐下来一起吃!”说着替聂云间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聂云间看了眼封赤练,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终于坐了下来,道了一声“谢谢”这才动筷,只是不知这一声谢,谢的是谁。
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聂云间主动将碗筷洗尽后两人才相携离开,走出农舍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两人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封赤练自方才听到箫声后神情便一直复杂难辨,此时突然说道:“村子里和已经截然不同了,这条河却没有任何变化,记得以前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们总爱跑到河边玩,一玩就是一整日。”
聂云间自然察觉封赤练自从方才听到他箫声开始神情便有些异常,只当她是怀念过去而心情低落,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那个时候阿姐你最喜欢捡这河中的鹅卵石回去玩,一个人拿不下还要我们帮你拿。”
那会他一个劲地想要赶紧长大,长大了他就能帮阿姐拿更多的石头。
封赤练却再次皱起了眉,这人知道她喜欢鹅卵石,甚至语气熟稔的像他真的经历过那个场面。而她甚至真的对这少年升出些许熟悉感,仿佛他真的是许衡之,是那个和她青梅竹马的楼家大郎,许衡之。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功夫是和一个姓郁的人学的,这个人不会就是郁小六的父亲,郁大叔吧?”
少年一时有些沉默,应道:“正是他。”
“那后来呢,你从村子里离开之后去了哪儿,为何又会受人排挤?”
聂云间迟疑片刻,就在封赤练开始有些不悦时,少年的话却打消了她所有疑虑。
“当日我从水缸里出来后便晕了过去,是青峰寨的人路过将我捡了回去,后来我便成了他们的大当家。”
“你是青峰寨的大当家?我听说一年前青峰寨发生内乱,二当家上位大当家下落不明,却不想这个大当家竟然是你。”
如此说来一切似乎都对的上,排挤是真,这一身的风骨也是真。
两人沿河而走,正好走到一处稍显精致的农舍旁,封赤练试探着开口:“我记得以前这里是张夫子家,他们一家人都是从中州避难而来,记得那时村子里的孩子都是他开蒙的。”
“阿姐你记错了,是王夫子,他总是戴个青色头巾特别严肃,谁一旦背书背不出便会被他用戒尺打手心。”少年神色如常,像是没有看出她的意图。
封赤练心中瞬间涌上一股强烈的热浪,在干涸已久的心田上呼啸掠过,一贯冷静的身躯竟微微地颤抖起来,难道这人真的是许衡之,真的是许衡之!
这些年她在浮光教中孑孑独行,世人畏她如虎,可午夜梦回,她总是想起石河村的故土、故人,若他真的是许衡之,真的是许衡之……
不知何时,封赤练眼眶竟悄然红了。
她垂下眼眸,掩盖自己的失态,“那会儿你是我们当中学的最快的,夫子还说你以后可以去考秀才,中状元。”
少年也垂着目光,低声道:“那会就数阿姐和我学的好,不像郁小六,总是被夫子打……”
两人正好走到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封赤练突然站定不前,定声问道:“《弟子规》四句为一联,你还记得第二联是怎么背的不?”
聂云间也停下脚步,轻声诵道:“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少年的嗓音清清凛凛,在黄昏的晚风中格外温柔。
“那个时候我只觉得阿爹阿娘老是管着我们,逼我们做这做那,更是对这《弟子规》嗤之以鼻,却不想现在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本是随口一说,不想身旁少年脸色突然一白,漆黑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隐忍的痛意,哑声道:“阿姐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少年却只低着头不答话,清冷的侧脸陷在黄昏的光影中,如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封赤练深吸一口气,问道:“如今你我父母都不在了,你又唤我一声阿姐,长姐如母,那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听从,不管我如何责罚你都会恭敬地承受?”
少年脸上掌印未消,恭谨地颔首道:“自然都听阿姐的。”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封赤练缓缓开口,每说一个字便向着少年上前一步,直到少年退无可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桃花树干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郁淮,我要你如实回答本教主一个问题。”
封赤练眼眸潋滟,仿佛世间所有伪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她像是一柄利刃,温柔却强势地突破人所有伪装。
少年薄唇抿紧成了一条线,似乎因为她的话而有些紧张。
封赤练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的是许衡之么?”
日头西斜,辽阔的农舍田地之上是绚烂璀璨的金色夕阳,少年被她压制在盛开的桃树下,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衬的少年容颜愈发出尘。
可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少年竟是转过了头去,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封赤练双眸顿时眯起,身子猛地前倾,一手按在聂云间耳旁,一手攫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将视线转了过来,女子手指纤长如玉柔弱无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她再次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不是许衡之?”
聂云间被迫直视封赤练,眼前女子一身艳丽红裳,额头缀着红色的宝石,整个人被夕阳镀上一层灿烂金光,本就练媚的容貌愈发明媚妖冶,泛着暖光的肌肤吹弹可破,红唇翕合间仿佛带起旖旎幽香,带着股让人怦然心动的练媚。
聂云间倏地咬紧了唇,喉头无意识地上下滚动,修长的手指用力地扣住身下粗糙的树皮,脑中的那根弦摇摇欲坠。
空旷田野上晚风骤起,如同拂过一池春水,潋滟开动人的涟漪。
“呃——”
聂云间突然痛苦地呻/吟一声,脸色霎地惨白。
远在千里外的蓬山,看着琉璃盏里狂躁跳跃的蛊虫,脸色阴沉地像是乌云席卷。
聂云间捂住胸口,痛苦地沿着树干坐下,须臾之间已沁出了一身冷汗。
“呵呵呵……”
封赤练却蓦地冷笑出来,缓缓站直了身子。
竟然又是这样。
每次她想要逼问他什么,他便是一副疼痛难忍的模样。
她俯下身一把握住少年颤抖不已的手腕,手下的腕骨冷白劲瘦,脉象却无丝毫异常,无病无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