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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开……”

第一场雪落下,随之而来的第二场雪也紧跟其后,寒风似刀,凌厉异常。

作坊里的棉服总算是做好了,二十八两银子,也才出了四十件,看着不好看,但都是真材实料。

每一件都绣上了竹记二字,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字,还能多做几件出来呢。

姚坚按照温竹君说的,按照成本价在作坊里售卖,但是很可惜,就算提前说过,喊了一天也就卖出了两件。

第二天再看,就连那两件棉衣都不是穿在那两个女工身上,估计是拿回家去了。

温竹君听说后,居然生了很大的气。

“跟那两个女人说,将棉衣还回来,必须自己穿,要是不能穿在身上,也不要在作坊里干了。”

姚坚有些心软,“要这么狠吗?可能是给家里的孩子穿了。”

“孩子?呵,你信吗?”温竹君眉眼森冷,冷笑连连,“那衣裳粗肥,两个女工不过双十年华,能生出多大的孩子?是要裹尸吗?”

“会不会真的就给赶走了?”姚坚很是犹豫,“招个女工不容易,再说了,也确实可怜,真赶走了,更可怜了。”

温竹君很坚持,“你就传达我的意思吧,要么自己穿,要么给我滚蛋,以后竹记也坚决不用。”

她赌这两个女工,能穿上自己的棉衣。

姚坚却持怀疑态度,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大概是要干不下去了。

结果第二天到了作坊,才踏进门呢,两个女工高高兴兴地红着脸站在他面前,手攥得跟麻花似的,眼睛亮晶晶,吞吞吐吐半天,忽然朝他鞠躬。

“姚先生,谢谢您。”

姚坚一脸疑惑,望着两人手牵着手,笑嘻嘻的,穿着肥肥大大并不太好看的新棉衣,快快乐乐地去做事儿了。

他一时不解,但很快就想通了,拍着脑袋笑了起来。

枉他整日里东跑西跑,想着要多长见识,将来要为百姓干实事,怎的见识还不如一个深闺里的小姑娘呢?

这次的事儿,带来的影响不小,棉衣又卖出去了好几件,尤其是那几个性子泼辣的,悄悄找最先买的女人试了试棉衣质量,第二天就突然拿出钱来,大大方方地买了。

最重要的是,居然被带动着,又一口气进来了十五个女工,要么是邻居,要么是邻村的,姑娘们都是熟识,反正都觉得这里东家好,愿意来做事。

姚坚对温竹君是彻底心服口服,难怪妻子从小就斗不过三妹妹。

冬月十九,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积雪足有脚踝深,年味儿渐重,街头巷尾早晚都没有什么人了。

天还未黑,霍云霄忽然气冲冲地回家,脚步沉沉。

“下值了,这是怎么了?”温竹君见他板着脸,面色极差,丹凤眼里似含着怒意,她不由站起身,温声道:“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第76章 捡漏的第七十六天你会遇到和你一起的……

霍云霄有些不自在地扭头,眼神躲闪,闷声道:“没什么事儿。”

温竹君很少见他这样,也不追问,朝外头喊了一句,“青梨,今儿早些摆饭吧,不去花厅,就在稍间里吃。”

吃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过白雪映衬,烛火明灭,院中还算明亮。

雪依旧簌簌地落,难得饭桌上安静无话。

霍云霄板着脸,见温竹君不说话,心里越发郁结,也埋着头一声不吭地吃饭,扒了两碗饭后,就闷闷不乐地丢下碗筷进房了。

温菊君满脸好奇,姐夫很少这样的,小声的朝温竹君道:“姐夫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温竹君摇摇头,朝她笑道:“可能是公事烦恼吧,你别理他,早些回去休息,今晚会很冷呢,让丫头烧炭的时候当心点,窗子要留缝隙。”

霍云霄手里的书翻得噼里啪啦,但心里烦躁,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伸着脖子听外头的动静。

方才他都这样了,为什么阿竹一点反应没有呢?

他听到玉桃踩着雪嘎吱嘎吱地来了,不过温竹君说今晚太冷,就不看账本了,又听到温竹君在廊下吩咐了丫头一些事儿后,脚步便朝着卧房来了。

脚步声不疾不徐,很沉稳,霍云霄赶紧把书丢开,长腿一迈,就靠在了床前碳炉边的藤编软椅上。

温竹君撩开珠帘进了卧房,看到霍云霄斜坐在软椅上,背对着门口,她想了想,吩咐青梨拿一壶酒进来。

屋中这会儿正暖意融融的,燎炉里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噼啪炸响,上头盖着竹笼,大冬天最适合烘脚。

窗前另一方红泥高脚炉子上烧着铜壶,里面的水这会儿正好开了,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屋中干燥,这样能增加湿度,晚上睡觉也更舒适。

温竹君等了等,见霍云霄没动静,便坐在了他对面的软椅上。

把脚搁在竹笼上,旁边还放了个方方正正的红漆凳子,上头摆着果盘,里面都是些当季的水果,最吸引人的就是黄澄澄的橘子。

她闲闲剥了个橘子,将橘子皮丢进了竹笼下的碳炉里,细细给橘子去白丝,然后一瓣一瓣地慢慢吃。

卧房里很快就弥漫着一股橘香,清新好闻。

青梨静悄悄地进来,揭开铜壶盖子,将拿来的酒壶整个放进去,不过盏茶时间,淡淡的果酒香也弥漫了整个屋子。

霍云霄不知温竹君要干吗,但他这会儿心里燥得很,更不知要做什么说什么,只能继续躺着。

温竹君吃完橘子,起身坐在窗前的圈椅上,给自己斟了杯热酒。

她望着檐下快要熄灭的灯笼,在雪夜里昏昧不定地晃着,笑道:“这是赵嬷嬷派人送回来的,说是自己酿的果酒,侯爷来陪我喝两杯?”

霍云霄早就躺烦了,闻言刷地爬起来,满脸苦恼地也在窗前坐下。

他看着天青色的酒壶,喃喃道:“我想嬷嬷了。”

温竹君仰头喝了一杯,淡淡的果香在口腔里翻滚,酒味儿倒不浓,甜滋滋的。

“等雪停了,我就派人去请嬷嬷回来,请她老人家留下来陪咱们过年,好不好?”

霍云霄也给自己斟了杯酒,剑眉紧蹙,眼神里满是烦躁,仰头就喝了下去。

他犹犹豫豫地,还是开口了,“阿竹,我是不是很笨?”

温竹君一听,心想果然有事,可能就跟最近的案子有关。

“你不笨,以后你手下有人胆敢当面这么说你,你就拳头揍过去。”

霍云霄摇摇头,没有人当面会说这个话,玉京的人,嘴上脸上都很客气,叫人瞧不清真假。

“我不能乱揍人的,现在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你了。”

温竹君笑了,执壶替他斟酒,“那就更说明你不笨了,一件事就能让你长记性,多少人都做不到吃一堑长一智呢。”

霍云霄还是不高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好在酒壶不大,拢共也就下肚了十几杯,果酒也淡,脸都没红呢。

温竹君见他脱了外衣,怕他会冷不舒服,便牵着他去燎炉边坐着,掀开竹笼,又往里加了几块炭。

她刚在软椅上斜倚下,正准备烘脚呢,霍云霄就也凑了过来,双手紧紧揽着她的腰,身上泛着淡淡的果香跟酒气,倒也不难闻。

雪夜里,暖炉生春,两人相拥依偎在一起,静静听着窗棂上雪落下的沙沙声。

夫妻紧挨着挤在一张软椅上,难得的宁谧和舒适。

温竹君缩在霍云霄的怀里,后背暖乎乎的,像个大火炉,察觉他一直在调整姿势,头在她肩头一拱一拱的,像极了受大委屈的小狗儿,就差嘤嘤叫了。

耳后一直有暖风轻扫,痒痒的,她不由缩了缩头,柔声道:“还是不高兴?”

霍云霄的手臂又缩紧了些,闷闷道:“他们说,跟着我带队抄家没油水。”

虽然那些人只是笑着说出来的,也没有指责什么,但他也不是傻子,那些人的眼神跟表情,透露着嫌恶,摆明了就是不服他,也不乐意跟他。

可那是抄贪官污吏的家,抄出来的东西,全都要送到国库,又不是捞油水的地儿。

温竹君等了会儿,发现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跟他平日迫不及待分享的模样完全不同。

她的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他就像个火炉,哪哪都是热乎乎的,冬日里睡觉,可比羊皮水囊要好用多了。

“那你怎么想的呢?”

霍云霄想了半天,怒声道:“我不想捞油水,这个钱,我拿不了,我也管不了别的队伍。”

燎炉里的炭火忽然噼啪地响,在寂静的卧房内回荡。

温竹君小心翼翼地在他怀里翻过身,和他面对面,抬眼静静地打量他。

屋内的烛火都没熄灭,他紧锁的剑眉还有抿直的唇角,都表明他很困惑,想到他幼时就进入军中,有龙虎将军亲自带在身边,太子暗中护着,又是那样天不怕地不怕不服管的性子,世界在他眼中,还是非黑即白。

有时候她也很疑惑,这样的时代和特殊的地方,为什么会有霍云霄这朵奇葩?

但有时候又庆幸,与心眼子少单纯的人生活,至少轻松很多。

温竹君想着就笑了,抬手轻轻点他的额,温声道:“那就不拿。”

霍云霄却又沉闷起来,还叹了口气。

“可是不拿,那些人就更不服我了,别人能拿,他们却不能,毕竟是钱啊,以前师父说过,水至清则无鱼,我其实明白这个道理,但我今天就是做不到。”

“谁说水至清则无鱼的?”温竹君笑了起来,“还记得《博闻广记》里那则小记吗?说是一个清澈见底的潭水,里面的鱼儿游动,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打下去,就会直直落在石头上,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霍云霄点头:“记得,我当时还说不可能,但你说是真的。”

“是真的,”温竹君的语调渐缓,也开始认真,“所以清澈见底的河水也能养出鱼儿,人也一样,大家其实都是活在一潭水里,有些人会因为种种压力和环境逼迫,渐渐游向了浑水,跟着在浑水里搅动,但总有人喜欢清水,不愿意同流合污。”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你若是想选择清水,不想同流合污,那就要谨守本心,不管他人如何待之,你遵守心中所想,他日,自然会有你的一番道理。”

霍云霄闻言,沉默良久。

只是抱着温竹君的手,越发收紧。

“谨守本心?”他的声音极轻极软,像是雪花敲打窗棂,“这样就行吗?”

温竹君有些犯困了,打了个哈欠,含糊道:“嗯,走你想走的路,不用管别人眼光,你会遇到和你一起的同路人。”

霍云霄其实自己也能花时间想通,但有温竹君宽慰的话,顿时让他茅塞顿开,堵在心口那股气缓缓消散,整个人都痛快了。

他激动地捧着温竹君的脸,重重吧唧了两口,眸光灼热。

“阿竹,那你呢?是在清水里,还是在浑水里?”

温竹君本来昏昏欲睡,闻言突然睁开了眼睛。

大概她就是在清水和浑水里来回窜的那种吧,既看不惯浑水污浊腥臭,但在清水里待久了也会难受害怕。

她早已被世俗和现实打磨圆滑,磨平棱角,变得虚伪庸俗,所以无论是清水,还是浑水,她都能适应良好。

有时候想想,也挺羡慕霍云霄这厮的。

霍云霄等了会儿,却只等到温竹君在自己怀里安然熟睡。

他俯首亲亲她的脸颊,又呵呵笑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抱起她往拔步床走去。

翌日一早,霍云霄迎着风雪,早早起身去上值。

今日指挥使司里的人都对他爱答不理,想来他清高孤傲的名声已经传遍了,要不是他有官职和侯爷的虚名在身,加上武力不错,恐怕有些人就直接来找茬了。

霍云霄压根不理会,雄赳赳气昂昂的,今天又要去抄家,可有的忙了。

指挥佥事拉着他就往屋里钻,满脸无奈,“侯爷,我的大侯爷,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道理你不懂吗?好不容易指挥使司落得这么个美差,你可别瞎整啊。”

霍云霄挠挠头,“哪有这么严重,这种搜刮来的钱,不要也罢,何况,这算什么美差?”

指挥佥事都无奈了,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高门子弟,讲究起来,那真是说不通,他们哪里知道下头人搞钱的劲头,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钱就是钱,有什么脏不脏的?”他拧着脸道:“今儿再去,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抄完就过去了,你自己也能留一份儿,给家里人开销,买宅子买首饰,不也挺好吗?”

霍云霄严词拒绝,“我不要,谁爱要谁要。”

指挥佥事龇着牙,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哪有人跟钱过不去的?你往日上战场,难道不拿钱?就靠那点饷能活吗?”

霍云霄一脸认真,“师父只许我们缴获敌军的东西,不允许我们动普通百姓的一文钱,更别提搜刮百姓的钱了。”

指挥佥事表情都僵硬了,想到龙虎将军治军严明,的确如此,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玉京跟前线情况不同,你得跟着大家一起,都这样……”他知道说不通,只叹了口气,“那你今天自己找人吧,我是指派不了了。”

霍云霄轻哼道:“自己找就自己找。”

一场大雪,整个玉京都是银装素裹,铅华敛尽,路边不少红梅傲雪绽放,花瓣秾艳,如火荼蘼。

武安侯府又来了客人。

温兰君拉着三妹妹,哀求起来,“你陪我一起去吧,七哥儿现在四个月了,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的。”

“不是我不想陪你去,”温竹君无奈地拒绝,“是我今儿得去作坊里看看,年底了,女工们还得过年呢,二姐夫的过年红包我得准备呀,还有竹记的点心铺子,一堆账……”

温兰君不撒手,“你就陪我一起去吧,作坊里的事儿,有夫君在呢,你明儿再去也一样,账本等等再看不会有事的……”

温竹君被缠得没法子,只能答应,“好好好,你别拉了,早去早回吧,天儿这么

冷。”

出发的时候,温竹君忽然想起什么,让青梨准备了两个大包袱。

姊妹俩乘马车赶去江家,路上还有些堵,昨夜雪太大,路都变窄了。

依旧是那个草芦,新换的茅草早就枯黄,上面盖了厚厚的一层雪,还颇有些深远意境。

温竹君听到屋里似乎有争吵的声音,连忙拉着温兰君止步,“等等,我们都没提前说,直接来会不会不太好?”

温兰君想着七哥儿的安危,笑道:“我昨儿就已经下了帖子,大姐姐知道我们要来。”

温竹君真的有点怀疑二姐姐的意图了,她自小就是无利不起早的,七哥儿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这么勾着她?

莫非,是知道什么?

屋子里的争吵声大了点,听着好像是跟钱有关,但翠云过来开门的声响,打断了争吵。

温竹君拉着温兰君小声叮嘱道:“我们今儿不是来吵架的,大姐姐倔强,脑子还没转过弯,随她去吧,不用再劝了,你今天可别再招惹她。”

温兰君忍不住翻了白眼,“知道了,知道了,你放心,我今儿来也不是为了她。”

温梅君从屋里出来时,脸色已经整理好,笑着招手,“正等着你们呢,快进来吧,外头冷得很。”

温竹君见她穿着的还是旧年的袄裙,头上的首饰倒还在,脸上的笑虽有些苦涩,但已经很成熟了,比之过往直白的甩脸色,有很大进步。

她心头泛起怜悯,大姐姐从成亲伊始,直到如今,婚姻、环境、时代,每一样都在她身上留下了极重的痕迹,那个张扬明媚的姑娘,早就消失了。

剩下的是江家夫人,七哥儿娘亲,就是没有温梅君。

但这个时代,哪个女人不是这样呢?

温兰君迫不及待的道:“大姐姐,七哥儿最近可好?”

江玉净此时才从里屋出来,笑着朝两个妹妹拱手,“二妹妹三妹妹来了,快进来吧,那你们姊妹说话,我就先出去了。”

他叫着翠云,“快去泡茶来。”

温竹君笑着颔首,“叨扰了,大姐夫自去。”

而江老夫人不在,自从上次温梅君生孩子,夫人给了一次没脸后,温家再来人,江老夫人不是去买菜就是去办事儿了。

温竹君一进正屋,发现冷飕飕的,炭盆都没什么暖意,瞧着那炭,又碎又沉的,恐怕不好燃。

“这是什么炭?烧起来怎么一点都不暖和?”温兰君抱起睡在摇篮里的七哥儿,一脸心疼道:“大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上次不是祖母给了你一千两吗?”

温梅君如今显然遭受了不少,不像从前糊涂,只脸色有些僵硬,但还在可控范围。

“也没那么冷,哪有你说得这么夸张?这个炭烧起来也挺暖和的。”

温兰君指着七哥儿冻红的小脸,“你这叫没那么冷?”

孩子包得严严实实,手脚都动弹不了,跟个瓷娃娃一样,只能平躺着,头都睡得有点扁了,还流着清鼻涕。

温梅君绷着脸笑笑,“这炭盆也挺暖了,靠近点就好了嘛。”

“靠近点就呛啊,”温兰君唉声叹气,“孩子还这么小,你就叫他闻灰啊?”

温竹君见温梅君脸色就快绷不住了,心内一叹,猛地一拍手。

“哎哟,忘记了忘记了,我跟三姐姐还带了东西来的,青梨,你快去拿过来。”

青梨笑着道:“哎,我这就去。”

温梅君一脸疑惑,但好在三妹妹解围,将话题转移,她也松了口气。

“来瞧瞧而已,带什么东西?”

温竹君抱着孩子笑道:“大姐姐,你冷不冷我们可不管啊,我们得管我们的小侄儿,今儿我们来,也是为了七哥儿,你可别自作多情。”

她朝温兰君挑眉道:“二姐姐,你说是不是?”

温兰君这才看到,原来出门前温竹君准备的是两大包袱的银丝炭,这死丫头,怎么总是提前别人一步呢?衬的别人都蠢。

青梨重新寻了个燎炉,将银丝炭给点上,屋里的温度回升没这么快,还得一会儿呢。

温兰君冷哼了声,从袖子里掏出了两张银票,塞到了七哥儿的摇篮里。

“那炭可不是我准备的啊,我不冒领功劳,大姐姐,我是个俗人,银票就是最好的,喏,我也是给七哥儿的,你确实别自作多情。”

温梅君就是再蠢,也明白两个妹妹的意思了,既窝心又难堪。

虽然话都不太好听,但过去的许多年里,姊妹们之间的话,就没怎么好听过,可这会儿听着,就是觉得心里暖和。

她有些心酸,鼻子发堵,“你们两个死丫头,真是的,我偏要自作多情。”

温兰君看她满脸感动的样子,眼珠子一转。

“大姐姐,我今晚能不能在你家留宿?我最近想七哥儿想得紧,另外……”

她神神秘秘地靠近道:“我去找人算了算,高人说让我寻个乖巧的孩子抱着睡一晚,送子娘娘就能看见我,我就想,七哥儿多乖巧啊,又是自家人,我找大姐姐开口也容易……”

温竹君听得直皱眉,这都什么鬼?

不过只要二姐姐不嘴毒不吵架,其他的就随便吧,至于糊涂的温梅君,就不用劝了。

但温梅君当真了,她是吃过被人催生的苦的,闻言很是惊讶,又有些得意。

“高人真这么说吗?这样真的有用?”她忍不住笑起来,“不过,我家七哥儿确实乖巧。”

温兰君“啧”了声,“大姐姐,你就说答不答应,妹妹可就靠你了。”

温梅君看了眼她的肚子,也压低了声音,“你成亲也有一年多了呢,那药喝的不管用吗?”

温兰君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怀上,三妹妹也没呢。”

温梅君倒是大方起来了,笑着道:“你们俩今晚都在我这睡吧,抱着七哥儿睡,说不定年前就能怀上。”

温竹君表示敬谢不敏,她不需要这种歪门邪道。

再说了,她那个药的路子都走通了,一直吃着呢,就算霍云霄再厉害,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温兰君喜笑颜开,抱着七哥儿连声道:“那就多谢大姐姐了,有七哥儿保佑,说不定我也能一举得男。”

温竹君:“……”

看着两个姐姐嘀嘀咕咕的,说着生孩子的各种,甚至还有怎么才好怀男胎,她实在没了兴趣,便起身告辞。

一番拉扯后,温竹君才从江家脱身。

等回到武安侯府,天色已经黯淡,而霍云霄早就回来了。

“今儿不是说有任务吗?”温竹君一点不意外,笑道:“难道是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看来,理想就是理想,无论哪个时代,这种人都是少数。

霍云霄虽然没有昨天那么生气,但也不太高兴,“有,但只有六个,组不成一队,就没让我们去,不去也好,反正我都抄烦了。”

温竹君解开身上的石青色银鼠斗篷,搓着手走到燎炉边,听他一番违心之言,笑道:“正好不用做这抄家的缺德事儿,你也能松快些。”

她心里清楚这是太子在历练他,想磨他的性子跟为人处世,但抄家磨砺不是好选择,不做为好。

霍云霄没说话,闷闷不乐的。

“我已经派人去接赵嬷嬷了,”温竹君剥了橘子,将橘子皮丢进燎炉,又递了一半过去,“应该这两天就会回来,你正好多陪陪她老人家。”

霍云霄听到这话,才勉强好受了点。

他接过橘子,忽然想起来,“师兄让我们过两天去东宫,说太子妃想你了。”

温竹君脚都踏进湢室了,又扭头,“好。”

江家的烛火都熄灭了。

温兰君一直睡不着,抱着七哥儿站在稍间的窗前。

今夜没有下雪,独有干燥又凌厉的寒风在呼啸,皑皑白雪给了她视野,院子里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她亲了亲七哥儿的小脸,柔柔道:“好孩子,这次有我看着,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温兰君想着今夜就不睡了,但屋子里燃了炭火,热烘烘的,抱着孩子靠在床头,没一会儿就抵挡不住睡意,头一点一点地。

没多久,沉睡的温兰君就闻到一阵呛鼻的浓烟,她猛地惊醒,惊惧地望着面前已经烧起来的大火,吓得整个人都乱了。

“走水了,走水了……”

冬日最怕的就是火,风助火势,烧起来几乎灭不了。

温兰君只觉手脚瘫软,一些记忆在脑中根本消除不掉,她死死抱着七哥儿,泪流满面,抖着声儿道:“别怕,孩子,娘带你出去,娘带你出去……”

第77章 捡漏的第七十七天她没有梦想,那就做……

温竹君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得知江家失火,温菊君也十分震惊,满脸焦急,“大姐姐二姐姐有没有事?七哥儿呢?没事吧?”

青梨连忙宽慰,“四姑娘,你别担心,大家都没事,都好好的。”

温竹君连早食都没吃,就带着温菊君急匆匆赶去了安平侯府。

夫人一大早得知火灾后,第一时间就派人去将两位姑娘都接回家了。

“兰儿,兰儿,火已经灭了,”夫人望着一身狼狈,衣裳跟脸被熏得黢黑,头发都被烧了一半的温兰君,满眼心疼,“已经灭了,不会有事了。”

温梅君也围在一边,眼里噙着泪,温声劝道:“二妹妹,你别担心,没事了,咱们回家了。”

奶娘更是后怕不已,这孩子要是出事,首先问责的就是她了。

温兰君似是还没有还魂,眼神依旧惊惧,抱着七哥儿直抖,怎么也不愿意松手,谁来抱都不行。

昨夜的火烧得很快,天干物燥,风也大,

要不是温兰君抱上孩子,披着床罩竹帘,硬生生从燃着大火、摇摇欲坠的门里跑出来,再迟一点儿,都会被掉落的房梁给砸到或是堵住。

这一切,都是温梅君亲眼见到的。

她当时伤心欲绝,差点就要冲进火场救孩子,火光里冲出来的火人,让所有人都惊住了。

温梅君现在光是想想,都浑身打颤冒冷汗,她完全不敢想,若是失去了七哥儿,自己会怎样。

尤其是,她终于回想起来了,上一次,温兰君跟江玉净的孩子,好像就是死于火灾,可那个孩子存在的时候太短太短,短到她都不记得。

那个时候,她跟温兰君的关系十分一般,见面也是冷嘲热讽居多,而那个孩子,才四个月大,和现在的七哥儿差不多,她甚至都没抱过一次。

难怪二妹妹对七哥儿这么欢喜,每次来都抱着不想撒手,恐怕就是冥冥中的天注定。

在这一刻,温梅君的心,莫名特别地疼。

七哥儿哭了起来,听哭声,应该不止是饿了,肯定还拉了。

夫人有些焦急地上前,想将温兰君怀里的孩子抱出来,接过来到现在,七哥儿都没喝一滴奶,早就饿了。

“兰儿,听话,把孩子给母亲,我带他去喝奶,好不好?你也去洗漱,好好休息……”

温梅君怔怔地看着一脸茫然的温兰君,她似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一直没回过神。

只抱着孩子的手,依旧纹丝不动。

她忽然将母亲拉住,眼泪扑簌簌落下,哽咽着道:“母亲,让二妹妹抱着吧,要不是二妹妹,七哥儿别说喝奶了,就连挨饿的资格都没有。”

温梅君心里,第一次生出感激,感激这个她从前没说过几句好话,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整日只会吵架争风吃醋的妹妹。

往日母亲说得对,姊妹就是姊妹,纵使吵得再凶再狠,心里也是一处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姊妹,就是要相互扶持,守望相助。

夫人被突然扑到怀里哭泣的大女儿吓了一跳,这才想起火灾后,她一直都顾着外孙,还没来得及宽慰这个笨蛋女儿。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都嫁人生孩子了,像什么样子?是大人了……”

温兰君被孩子的哭声唤醒,眼神缓缓聚焦,看着怀里睁着眼睛咕噜噜乱转的七哥儿,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孩子,好孩子,娘带你出来了,娘终于把你从火里带出来了,你再也不会疼了。

当年那个小小的棺材,装着烧得焦黑的尸体,是她午夜梦回怎么都跨不过去的坎儿,她厌恶江玉净,但孩子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啊,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她的血脉。

两次大火,截然不同的结果,幸好,幸好。

“呜呜呜,出来了,”她眼眶里砸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脸上的黑烟被冲出两道水痕,明明是哭,却分明有了笑声,眼睛也亮晶晶的,犹如闪耀的黑曜石。

“孩子,呜呜呜,我抱出来了,抱出来了……”

温梅君挽住她的手,呜咽道:“是,出来了,出来了,二妹妹,谢谢你……”

温竹君跟温菊君到的时候,就看到哭成一堆的大姐姐跟二姐姐,还有一个夫人在旁边擦泪。

付淼见到两个妹妹来了,连忙上前,“三妹妹,四妹妹,你们来了……”

了解事情原委后,温菊君连声庆幸,“可真是多亏了二姐姐,幸好没出事儿。”

付淼轻轻抚着肚子,也有些后怕,“是啊,幸好二妹妹在,不然可要出大事了,你们别担心,已经派人去叫父亲跟夫君,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温竹君看着抱在一起的姊妹俩,目光却落在温兰君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她总觉得这里头有事儿,二姐姐什么时候跟换了个人似的?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好在没出大事,深究也没意义。

“那大姐夫跟江老夫人呢?”

“在家收拾呢,”付淼见二妹妹总算好了,孩子也愿意撒手,连忙招呼着丫头扶人进去,“这火起得急,好在左邻右舍人多,灭得也快,这大冷天,江家可有的收拾。”

温竹君点点头,其实大姐姐回家住也好,有夫人看着帮扶,脑子肯定能清楚些。

吵吵嚷嚷这么久,安平侯府总算是梳理妥当了。

四姊妹自上次后,又一次聚集在了娘家的抱厦里,抱厦里燃了炭火,又煮了茶水。

温兰君心头有股气磅礴翻涌,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整个人都微微颤抖,一直在默默流泪,能借着名头救下孩子,她满足了。

似乎心头的那一丝遗憾,也渐渐远去。

“你们别笑话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有点想哭,好在七哥儿没事,不然我得哭得更狠,七哥儿那么乖巧,是好孩子……”

温梅君心中了然,这一定是老天爷看着,借妹妹的手帮她呢,只是她也不能说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只能将椅子搬到了二妹妹身边。

她哽咽道:“七哥儿这条命是你救的,你以后不止是他的姨母,也是他亲娘,二妹妹,我,我……”

温竹君赶紧起身,拍着两个姐姐的肩膀,轻声劝慰道:“大姐姐二姐姐,别哭,没事呢,七哥儿好好的,咱们又能聚在一起,怎么能哭?”

温梅君抹了抹泪,忽然站起身,朝温兰君鞠躬,这可把温竹君惊住了。

“二妹妹,我,往日都是姐姐不好,总是刁难你,没什么好言语,也没多少好脸色,尤其是亲事……姐姐至今都欠你一声对不起。”

温兰君擦了擦眼泪,正襟危坐,“三妹妹,你放开她,她是欠我一声,我能坐得稳。”

温竹君拉着温梅君的手,渐渐松开。

温梅君也不含糊,一鞠到底,“二妹妹,姐姐糊涂,你千万别跟姐姐一般见识……”

她又看向温菊君,见她还是瘦得厉害,眼中满是歉疚。

“四妹妹,大姐姐是个糊涂人,以前说的话,你千万别当真,就当我胡言乱语,对不起,大姐姐对不起你,听说你很不好过,我心里也难受极了,那些屁话,你可别放在心里……”

话音一落,她眼里的泪就刷地落了下来,带着满满的愧疚。

其实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更丢不下这张脸。

如今出了这种祸事,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她脑子里的那根弦,终于崩开了。

温菊君也愣住了,捂着唇,眼中含泪,半晌都没说话。

温竹君见姊妹三人前嫌尽弃,抱头痛哭,也忍不住有些眼眶发热,甭管以后怎么吵怎么闹,姊妹四人间的情谊肯定吵不散了。

夫人治家严明、以身作则教育得好,就算是糊涂至此的温梅君,也丢不开夫人从小潜移默化地教育,遇到事情要面对,躲避没有用,该挨的打迟早还是得挨。

大家都是凡人,都有许许多多的缺点,但大家都不坏,这样的时代,已然难得了。

她一个一个的擦泪,又去将炭火燎的更旺些,还帮着三人倒茶,又往里头添了红枣桂圆等东西。

“……哭过了,咱们还是姊妹,来,喝茶喝茶,嗓子都哭伤了,肯定口渴,喝些补气血的……”

三人眼泪汪汪地一边喝茶一边落泪,相互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儿,眼里很是不忍,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二妹妹,我送你一副假髻吧?”温梅君看着二妹妹重新梳好的头发,长长短短的毛渣子,被烧得卷卷曲曲的,已经梳不成好看的发髻了,只能草草扎起,但额边那缕发丝实在太短,只能丑丑地垂着。

温兰君连连摇头,“不要,上次你还说那东西是死人头上剪下来的,我戴着幕笠就好,反正出门也不多。”

“我那是瞎说,骗你的……”

“那我也不要,你还不如把七哥儿给我……”

“你走开,那是我儿子。”

“你刚不还说我也是七哥儿亲娘嘛,大姐姐,你就是小气,从小你就这样……”

温竹君跟温菊君赶紧插科打诨,笑笑闹闹的,声音直冲云霄。

夫人听着里头的动静,不由也笑了,本来想进去的脚步,还是转了个弯儿。

范嬷嬷跟在后头,很是欣慰地叹气,“看到她们四姊妹这样,又让我想起夫人你当年和姊妹们的日子了……”

夫人也笑道:“女孩子嘛,只要有时间和经历,就肯定会成长。”

范嬷嬷听着身后清脆的银铃声,笑了起来,“还是夫人教得好,我看啊,你比老夫人教的还要好呢,这叫什么?青出于蓝。”

“嬷嬷现在越来越疼我了,乱夸人。”夫人嘴上嗔怪,但神情愉悦。

等到午食后,温兰君跟温梅君终于犯困,两人昏昏沉沉地去睡觉了。

为了抢七哥儿,两人睡在了一张床上,睡前还阴阳怪气地斗嘴。

安平侯才回来,他昨儿值夜呢,又冷又饿的,乍然听到外孙子差点出事,当时就腿软了好一会儿。

回来后,抱着外孙子亲啊亲,怎么都不愿意松手。

“我就说让他们夫妻住咱家,多方便啊,又不是没院子住?非要住那个小院子,也没几个伺候的人,你看,这不就出事了?”

夫人嗔怪道:“好了好了,你就别说这话了,成亲了哪有住在岳家的?你让大姑爷脸往哪儿搁?梅儿那个性子,不把你闹得睡不着觉不会罢休。”

再说了,侯府是大,但也没那么大,等到几个男孩子长大娶妻,需要的住处也不少呢。

温竹君也扶着父亲坐下,“父亲,您就别操这个心了,古人不是有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看七哥儿以后是个好的,再说了,大姐姐这不是回来住了嘛。”

付淼也在一旁接着道:“是啊,父亲,三妹妹说得不错。”

安平侯听着女儿媳妇说好听的话,勉强按捺下来,“辉儿还没回来呢?”

夫人点头,“怕是有事耽搁了,也没出大事,他差事要紧。”

直到申时,天色已经渐晚,江玉净才匆匆上门。

不过也不是来接温竹君的,家中实在兵荒马乱,想接也接不回去,这大冷的天,就算想修,也修不起来。

他的表情很是郑重,想跟温兰君当面道谢,但这会儿温兰君正睡着呢,便只能等着下次。

温竹君瞧他此次态度十分恭谨,言行举止恢复到说亲的时候,眉眼没有刚刚中榜时那么锐利张扬,似是少年意气被挫,沉淀稳重了不少。

这是好事,江玉净不是霍云霄,无权无势,无人护卫,他苦读的路注定艰难,能早日认清现实,少些戾气跟花花心思,对他以后为官有大好处。

既然大姐姐跟二姐姐都说他有大出息,那她姑且信着吧。

夫人也瞧见了,朝温竹君使眼色,两人走到一边。

“可惜那一千两银子了,呵。”

温竹君一开始不太明白,但想到霍云霄最近抄家抄得欢,立刻便反应过来,“大姐夫送的银子,不会正好被抄了吧?那,那岂不是会受连累?”

银子也真是白送了,跟废除太监后,才把自己切了一样,难怪刚才江玉净瞧着有些颓废呢。

夫人笑了起来,神情镇定自若,眸光沉稳,一点不担忧。

“我看他这次老实了许多,方才那个样子,可跟刚中榜的时候,判若两人了。”

温竹君见夫人表情很是闲适,知道夫人向来周全细致,肯定已经处理好了,便放下心。

“母亲,大姐姐跟大姐夫,您是怎么想?”

夫人望着江玉净离去的背影,很是感慨,“女子的一生,哪怕汲汲营营,也就如此了,你大姐夫有缺点,但别的男人也不见得就十全十美,何况你大姐姐也偏买他的账,爱得跟什么似的,我也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好好看顾些,盼着他们夫妻和睦了。”

“大姐姐有您护着,叫我好生羡慕,”温竹君调笑着道:“母亲,您说的,我也都记住了。”

夫人温柔地看着她,抬手帮她理了下头发,亲昵道:“你呀,真是比你大哥哥都聪明。”

就是可惜,是个女儿,也不是自己生的,就连知心话,说得都要克制些。

刚到酉初,霍云霄居然跟姚坚一起来了,说是已经听说的江家的事儿,来看看情况,顺便来接妻子归家的。

温菊君拉着三姐姐,“我就不回去了,三姐姐,这段时间打扰你跟姐夫了。”

温竹君了然地笑,“好好陪陪大姐姐,你自己也要注意,别再犯傻了。”

温兰君戴着幕笠,很是尴尬地躲,不想叫丈夫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姚坚鲜少见温兰君如此,想起她经受的事儿,不由很是心疼。

“账本放在了作坊里,”他牢记职责,朝温竹君道:“三妹妹,今儿就不跟你看账本了。”

温竹君摆摆手,认真叮嘱,“二姐姐受惊了,又遭了火,这会儿心里可能难受着呢,二姐夫可千万要仔细些呀。”

她这个二姐,当真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姚坚拱手,大大方方地和众人道别,牵着别别扭扭的温兰君上马车。

温兰君上了马车,也用手压着幕笠,不想拿下来,迎着姚坚的目光,喃喃道:“夫君,我,我是真怕七哥儿出事,当时什么都没想,好在没事,又怕你担心,耽误事儿,就不让母亲通知你……”

姚坚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沉声道:“兰儿,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温兰君听出他话里的担忧跟后怕,顿时心里泛起了委屈,那些从火里跑出来的勇敢坚毅,似乎一下子就消散不见。

她扑进了姚坚的怀里,哭出声来,“夫君,我救下了七哥儿,我救下他了,我们,我们也能生个孩子,跟他一样可爱,好不好?好不好……”

姚坚被幕笠戳得一仰,不顾疼的赶紧抱住妻子,“好,我们也生一个孩子,比七哥儿还可爱,兰儿,别哭……”

温兰君一听这关心的言语,哭得更厉害了。

姚坚听她哭得直抽噎,抬手帮她顺着后背,发觉往日顺滑的乌发都没了,他摸了又摸,只摸到后脑勺一手扎人的碎发,鼻尖还有挥之不去烧焦头发的味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温竹君特意叮嘱的是这个事儿。

也更加心疼了,将妻子抱得紧紧的,“兰儿,你真勇敢。”

温兰君抬手回抱着丈夫,心里轻松极了,仿若新生,但不知为何,哭得也更大声了。

温竹君也上了马车,看到霍云霄板着脸,想来今天上值很不顺畅,又想到郁郁不得志的江玉净,可真是相映成趣。

人啊,不管什么阶层,总有不一样的烦恼。

霍云霄瞥了温竹君一眼,“阿竹,你在笑什么?”

“唔,没笑什么,”温竹君和他靠近了些,“我在想,当初那个死活不愿意坐马车的侯爷,现在老老实实地坐着,还挺有趣的。”

霍云霄知道她在说笑,自然地抬手揽住她的肩,一脸郁闷道:“清水里的鱼,是不是一定比浑水里少?”

温竹君摇摇头,“不一定,要看那条鱼有没有信念,受

到什么样的教育,周遭的环境如何,领头的鱼有没有能力,有很多很多的因素。”

霍云霄忽然坐直身子,正色道:“那阿竹你看看,我有没有能力?”

温竹君看他满脸期待,忍不住笑了起来,跟哄小孩儿似的点头,“我觉得你这条鱼,能行。”

霍云霄顿时高兴了,美滋滋的道:“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我还是要好好读书,好好习武,为将来做领头鱼努力,我也想做师父那样的将军。”

温竹君伏在他怀里,笑着“嗯”了声。

有梦想是好事,可她没有梦想,那就做条咸鱼吧。

翌日,霍云霄休沐,夫妻俩吃完早食,就拎着东西去东宫了。

太子妃十分高兴,拉着温竹君要给她喝新调制的茶。

“我特意调制的,就为了配你送来的点心。”

红泥小炉子上的紫砂壶正咕嘟冒热气,桌上的螭兽博山炉里袅袅青烟飘起,身下的羊毛垫子暖乎乎的,不知哪里传来淡淡的丝竹声,温竹君觉得东宫的定风阁实在太舒服了。

她将来要是有了自己的地儿,也要这么布置一个,清润雅致,水木清华,便是静静坐着,都觉得放松。

“谢谢太子妃,每次来,总能喝到好茶。”

霍云霄依旧是牛饮水,开口就直奔主题,“师兄,是不是京都指挥使司做错了事儿啊?为什么不让大家伙儿继续抓坏人?”

太子看了他一眼,“听说,没人愿意跟着你?”

“怎么没有?”霍云霄急急道:“有六个人愿意跟我的,只是六个人不足成队,我也没办法。”

“你不爱钱?”太子端起白瓷轻抿,“那么多人都这么干,为什么你不愿意?”

霍云霄昂着头,朗声道:“有些钱,我不想拿。”

太子嗤笑,“那只说明你蠢,那么多人都拿,就你不拿,你被他们排斥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上了战场,仗要怎么打?没有兵的将军,只是个撑着纸皮的老虎。”

霍云霄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我只想走我的路,谨守本心,我一定会遇到我的同路人的。”

温竹君听着都有些惊讶,知道霍云霄犟,但没想到,他是个很有信念的人。

“无知,”太子难得情绪外露,用力摇头,“只有随大流,才能更好地处理事情,你以为就凭你一己之力,能改变这几十年的积弊跟人性?可笑。”

霍云霄一下子急了,“我只想在清水里,不想进脏水。”

太子一愣,“什么清水脏水?”

“是阿竹说的,”霍云霄指了指已经抱着头缩起来的温竹君,将那些话说了一遍,“师父也不会管别人的眼光,他向来以身作则,我没有不满,也没看到那些兵有什么不满,大家都以龙虎将军麾下为傲。”

他话语铿锵有力,越说头昂得越高。

温竹君真是服了,只能挤出一丝笑,“妇人拙见,拙见,见笑了。”

太子的目光落在温竹君身上,眯了眯眼,“我倒觉得也有些道理,但如今情形,随大流才能保荣华富贵,你不怕他将来一事无成?”

温竹君其实并不在意霍云霄选哪条路,只是顺着霍云霄的性格跟本心,说出了一番符合他心境的话而已。

但面对精明强干的太子,她显然不能瞎忽悠了,更不能说自己之前的一番话是在敷衍霍云霄。

温竹君心里几番犹豫,话想了几箩筐,大道理更是不少,但她不敢乱说,藏拙是生存本能,最后也只是套用了别人牛逼轰轰的词句来敷衍。

“他人之疑目,不过盏盏鬼火,有何可惧?”

第78章 捡漏的第七十八天竟然是理想主义者

太子闻言,眼神震动,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看向温竹君的眼神,多了些郑重。

他眯了眯眼,眉梢上挑,须臾笑道:“今日倒是觉得,夫人心中,颇有丘壑。”

往日还真没看出来,这个胆小内敛,一直小心翼翼的后宅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太子妃也有些赞赏,“竹君,往日只瞧你文文静静的,今日听你说这话,真有些豁然开朗,神清气爽。”

温竹君脸颊微红,连忙小女人似的给霍云霄倒茶,抿唇羞怯轻笑。

“夫君正直,心中有道,我便胡乱说了些拙见,他也愿意听两句,但我只是女子,见识浅薄,也不适合议论政事,反正不管是一事无成还是封侯拜相,他都是我夫君,至于今日他人疑目,如何能管?总之谨守本心,走自己的路便是,想来龙虎将军,亦是如此。”

太子听她言语恢复谨慎,望着她的眼神很快便收回。

霍云霄听到温竹君这般言语,顿时感动极了,“阿竹,我以后绝不会一事无成的,你放心。”

“来,喝茶。”温竹君对他接话十分满意,笑盈盈地给他递茶杯,哄骗的语调,轻轻柔柔的,“当然,我相信你。”

太子妃见两人温情脉脉的,连忙叫人来上些新茶,“我呀,今儿还有样好茶给你们尝尝……”

霍云霄得了温竹君的一通表白,心里舒坦得不得了,嘴角都压不住。

他不爱喝茶,嘿嘿一笑,“阿离姐姐,给我一碗别的吧,我真不喜欢喝茶,喝不惯……”

太子妃抿唇失笑,佯怒道:“臭小子,回来都多久了,一直客客气气的,就对着你师兄亲近,终于愿意喊我一声姐姐了?”

霍云霄摸着头憨憨地笑了起来,“长大了嘛,我都成亲了,不能不知礼,会被人笑话的。”

温竹君端着茶杯,也跟着笑,霍云霄这厮在东宫的位置,总比她以为的要高一些。

太子也露了丝笑意,却忽然察觉,这话题早就歪到没边了。

温竹君见太子不再追问,也松了口气,跟太子说话,弯弯绕绕真的好累,反而跟霍云霄说话还挺放松的。

太子妃瞧着丈夫面色,倒是笑着开口了,和霍云霄解惑道:“既然指挥使司里的人,一个个的不中用,不能如大家意,还让你为难,那就找能如大家意的人侦办此事,放心,你师兄啊,不会让你失望,这事儿会办好的。”

霍云霄缓了半晌才听明白,瞪着眼好半天,总算憋出了一句。

“合着京都指挥使司接到这好差事,是因为我啊?”

他知道这是好差事,还以为是京都指挥使司受了重视,没想到会是自己走了关系呢。

“不然你以为这种肥差能轮得到京都指挥使司?皇上身边的羽林卫可不是吃素的,那都是玉京高门大户子弟。”太子摇了摇头,眸光沉沉,“不过,倒也让我看清楚了,这玉京的兵,一个个的都被泡软了骨头,缺少操练,得好好整治了。”

霍云霄连忙为自己的队友澄清,他可不想自己人受罚,“他们六个是好的,还说以后要跟我去打仗呢,不想再围着玉京转悠混日子了,想上战场拿军功证明自己,师兄,也不是所有鱼都向往浑水的。”

太子笑了起来,眼神温润,薄唇轻勾,想来霍云霄的话很有趣,表情都带着愉悦。

“伯远,师父曾经跟我说,他在你身上看到年轻时候的影子,你也最像他,师父这辈子成就无数,你可不能堕了他的名头。”

霍云霄听到师父,表情都严肃起来,连忙站起身,一鞠到底,“是,师兄,我一定谨记,不会负师父的教导。”

温竹君对太子看中霍云霄的事儿并不诧异,早就知道了,她诧异的是,在这件事情上,原来太子是清水里的领头鱼。

所以才会拉着霍云霄去抢账册,要霍云霄领人抄家,这绝不止是磨砺了。

竟然,如此?

她很意外,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能用霍云霄这样的人,不带点特殊,就很难理解。

只是精明强干、饱谙人性、

心思诡谲的一国储君,实际上竟然是理想主义者,这实在让她有些无法消化。

此前她从来没看出来,太子是这样的太子。

她无论是前世后世,都是务实主义者,对理想主义者一贯敬畏景仰,但并不看好。

温竹君确实有点想不通,毕竟,大梁如今还是盛世啊,只有乱世,才是理想主义者的沃土,振臂才能一呼百应,这有什么好处呢?

太子一扭头,就看到温竹君满脸沉思,秀眉轻蹙的样子,笑道:“夫人,可是舍不得伯远受重用?”

温竹君暗骂自己没做好表情管理,回过神,慌乱摇头。

“怎会?夫君受重用,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呢,只是小女子不敢妄议朝政,只知忠君便是对的。”

“哎,你有句话就错了,”太子妃牵过她的手,“竹君,阿钊从不在乎什么女子男子的,女子心思细腻,有的时候比男子还要厉害些呢。”

她笑着道:“你觉得呢?这次的事儿,你有什么想法?”

温竹君含羞一笑,似是鼓足勇气。

“我?我见识浅薄,实在不知该怎么说,自是一切以夫君为主。”

霍云霄执起温竹君的手,一副护卫者的模样,“师兄,阿离姐姐,阿竹很少打听这些事的,你们别吓着她。”

太子妃失笑,“伯远,你如今真是叫我刮目相看……”

等到茶喝尽,已经是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看天色,日正将至,夫妻俩便开口告辞。

太子望着俩人的背影,眉尖下沉,“果然很聪明,内藏锦绣,难怪臭小子服她,但实在过于小心翼翼,胆小内敛了,那小子狂傲倔强,怎么会被她压制住呢?”

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能走到一起,也是神奇。

“我倒觉得她不错,进退有度,言辞谨慎,”太子妃眉头轻拧,“你当真要将这事儿揽下来?不如就交给三法司吧?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一同审理,不敢乱来的。”

“那些老东西,你不是不知道,一个个滑溜得跟泥鳅一样,不好对付。”太子摇头,“我好不容易揪住一点尾巴,怎能半途而废?”

太子妃一脸为难,“可是父皇……”

“父皇也是支持的,他老人家也知道事情轻重。”太子笑着牵过太子妃的手,“阿离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太子妃叹了口气,靠在太子怀中,柔声道:“昨日孙才人产女,今晚你也该去看看的。”

太子轻轻摩挲着太子妃的肩头,眸光沉沉,温声道:“要不要抱来给你养?女孩儿像你才最好。”

“莫要胡言。”太子妃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哪有孩子离开生母能叫好的,让她好好养着吧,你不去,那就只能我去瞧瞧了。”

太子揽住她肩膀的手,越发收紧了些,眸子里温柔闪动。

玉京一到冬日便是冰雪天地,已经日正,处处白墙黛瓦,层层叠叠,街面鳞次栉比,鸡犬相闻,家家户户都炊烟袅袅。

其实虽然玉京气氛紧张,但对普通人来说,与往日无异,对那些心中无愧的人来说,一样过日子。

温竹君坐在马车里,看着眼前景致,温馨恬淡,缓缓笑了。

不知为何,今日从东宫出来,她觉得太子没有从前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有一丝敬佩。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理想主义的光环,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装出来的,太子心有九窍,洞悉人性,有翻云覆雨之能,不能轻信。

霍云霄捂着肚子,笑道:“每次去东宫,师兄都是喝茶吃点心,一口饭都不给我,我这五脏庙啊,真是受不了。”

温竹君也捂嘴笑,东宫的饭吃起来繁琐得很,真请他吃他都未必愿意吃呢。

“等你再大些,就明白品茶是什么滋味了,说是有人生道理在其中呢。”

其实她也不爱喝茶,但为了融入,她假装的而已。

霍云霄直撇嘴,“苦苦的,有什么好喝的,对了,阿竹,咱们今儿在外头吃吧?百味楼里听说来了个厉害的厨子,做的羊八件极好,我带你去尝尝好不好?”

他说着还一直表示遗憾,这次他跟着出去巡查河岸,沿途吃到不少好东西。

“要是你也能吃到就好了,不过也不怕,等以后咱们一起去,肯定能吃到。”

温竹君听他吹个不停,抱着手炉,看到车帘外头冷意扑面,也来了点兴趣。

“好呀,这冬天喝羊汤最舒服了。”

霍云霄立刻拍拍车厢门,和大头道:“去百味楼。”

马车摇摇晃晃地很快就到百味楼附近,大头请两人下车,因为太过繁华,只能下车步行。

这是玉京最大的酒楼了,占地极广,前后足有七进的院落,张灯结彩,彩幡张挂,大红灯笼个个崭新,又大又亮,才走到门口,就已经闻到酒香饭菜香气扑鼻。

看来过年的氛围,就是酒楼里最浓了。

温竹君在铺子门口拉住一个小孩儿,给了十个铜板,笑道:“知道云仙街吗?”

小孩子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温竹君,又开心又喜欢,“漂亮姐姐,我知道云仙街,就在那边。”

温竹君摸摸他的小脑袋,“去武安侯府里说一声,就说主子今儿中午不回去吃午食了。”

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跑了。

霍云霄站在旁边,板着脸嘟囔,“小小年纪,嘴巴还挺会说的。”

温竹君抿唇一笑,妙目流转,瞟了他一眼,明明她就是好看好不好?

“竹君,竹君?”才跟着伙计走进门呢,就听到有人喊她。

温竹君一转头,顿时眼睛都亮了,“郑溪?你怎么在这?”

郑溪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身上的鸦青鹤氅沉重,妨碍不小,她干脆一把扯开,丢给了一旁的丫头,露出杏黄的袄裙,嫩生生的。

“我还在想呢,什么时候再去找你玩儿……”

霍云霄也“咦”了声,不尴不尬地拱手行礼,“二皇子?您也来吃饭啊?”

温竹君和郑溪寒暄的时候,趁机打量二皇子,披着玄狐斗篷,内着月白夹袄,头戴玄色大毛皮帽,模样与太子有些像,眉目俊朗疏阔,身量高挑,肩背宽阔,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

她朝郑溪挑眉,意味不言而喻。

郑溪脸一红,低着头嗔笑,“好你个温三姑娘,我之前都没笑话你呢,你现在来笑话我?”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温竹君连忙讨饶,“看来,你在二皇子府过的还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郑溪露出一副羞怯怯的样子,“他待我很好,不过今儿也是难得出来,还遇到了你,真是太好了。”

霍云霄见两人交谈甚欢,便和二皇子道:“二皇子,许久不见了,不如今儿一起吃?”

二皇子看了温竹君一眼,笑着点头,“龙虎将军在世时,武安侯可是疆场一员猛将,怎么?如今娶妻,就不想出去了?”

霍云霄边走边道:“怎么会不出去?我这是在沉淀呢,等沉淀好了,还是要出去。”

二皇子闻言爽朗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弟得你相救,真是福大命大,走,今儿我请客……”

百味楼的雅间比普通人家布置得还要精致些,除去花厅还有会客室,窗下甚至还摆着开得正艳的迎春花跟牡丹,可见主家实力不俗。

冬日里的暖阁最适合谈天说地,羊八件可要一会儿呢,男女便分开聊天了。

温竹君跟郑溪一起坐在罗汉榻上说着小话,不时听到会客室里二皇子爽朗的笑声,又看看郑溪,想到这丫头也是如此爽朗活泼的性子,难怪这丫头喜欢。

郑溪怎么可能看不到她时不时飘过来的戏谑的眼神,抿着唇,眼珠子一转。

“竹君,我方才听侯爷的意思,他将来也要出去打仗?”

温竹君不在意地点点头,往嘴里丢瓜子,抬手又给郑溪喂了一颗,“嗯,是啊,一身好武艺,不出去可惜了。”

郑溪笑道:“那你跟不跟他一起去啊?”

温竹君一愣,“跟他一起去?我只会骑马,连剑都不会拿,手无缚鸡之力,我可不是郑女侠啊。”

郑溪“啧”了声,隔着矮脚缠枝花纹案几抬手推她,“讨厌,就知道取笑我,我又不是让你跟着去打仗,我是问你要不要随军?这玉京不少夫人都会跟着去呢。”

温竹君立刻摇头,“我在玉京好好的,随军做什么?不是添乱吗?”

“那你就是准备给他纳妾?”郑溪眼睛咕噜噜地转,“二皇子要是再去北地,我肯定要跟着去的,到时候我就请示皇子妃,随他一起去北地。”

温竹君笑话她,一本正经道:“你这是夫唱妇随呢?好生恩爱呀,赶明儿我给你们俩写个话本子,说不准还能排上戏。”

她也知道随军的事儿,将领是有分宅子的,可以带着夫人孩子一同随军,不过,她暂时没考虑过。

郑溪一把推开案几,笑着扑过去,“你这丫头,看我撕烂你的嘴,到时候等你家侯爷带着妾赴任,我就天天给你写信,让你知道他们恩恩爱爱,让你将来排戏本子好不好?哼……”

温竹君笑着求饶,“好好好,你就天天看着那妾,我在玉京哭哭啼啼等你回来……”

郑溪闹够了,靠在她身上,须臾叹了口气,“要是侯爷真的要纳妾,你怎么想?”

温竹君听出她话语里的惆怅,拍拍她的肩,“他要是开口了,那我自然答应,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郑溪一脸莫名,急切道:“你就不会生气?不会开口拒绝吗?”

“二皇子妃拒绝了吗?”温竹君见郑溪面色一怔,温声道:“小溪,这个世道偏爱男人,不优待女人,皇后是一国之母都没法拒绝,要带着笑去劝皇上雨露均沾,还要被大度贤惠这个词牢牢束缚,拒绝,也只是多争吵而已,反倒伤之前的情分,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郑溪咬着唇,在温竹君面前她也不装了,眼里生出彷徨与惶恐。

“若非如此,我怕是连二皇子的边都靠不近,竹君,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是对是错,我,我心里就想挨着他近点儿。”

今日,她能如此靠近二皇子,焉知他日不会有其他女人这般进府呢?

“别想那么多,”温竹君把头搁在她肩上,“珍惜身边人,身边事,活在当下,才是我们要紧的事儿,你此刻爱重他,他也看重你,这就够了。”

她知道郑溪在害怕什么,她只是侧妃,进府注定要受人摆布,还要跟人争宠,显见爱意支撑的时间很短,当爱意退潮,那些如礁石般锋利的问题就开始显露了。

郑溪点点头,沉闷道:“还好有你在,这日子闷得慌,不然我心里真是难受。”

温竹君轻轻抱住她,忽然听到花厅里在喊,说是上菜了。

“走,咱们也尝尝百味楼的羊八件。”

霍云霄跟二皇子显然更投机些,太子平日日理万机,三皇子对武艺也没多大兴趣,剩下的皇子年纪小,只有二皇子跟他一样,爱舞刀弄剑。

“伯远,如今北地不平,”二皇子递了一壶酒给霍云霄,“正是咱们报效的好时机啊。”

温竹君一听,才这么会儿,称呼就成了伯远呢。

霍云霄摇摇头,“我如今还不适合上战场,等到该去的时候,我一定会去的。”

二皇子豪爽拍桌,“好,陪我干一壶酒,等来日咱们兄弟疆场相见,必定联手杀退北戎,扬我大梁国威。”

霍云霄也被激出了血性,跟二皇子碰起了酒壶,眼神发亮,“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温竹君和郑溪则是坐在一边笑。

两人对羊八件赞不绝口,尤其是羊脖子,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厨子也极厉害,片出来的肉薄如纸。

温竹君独爱羊蹄子,上面的蹄筋炖得软烂入味儿,吃起来别有风味。

霍云霄吃了口羊腰,只觉口感滑嫩鲜美,立刻便给温竹君夹了一筷子。

“阿竹,你快尝尝,这个好吃。”

温竹君也很给面子,眼睛一亮,“嗯,果然好吃。”

霍云霄顿时乐了,也更加殷勤了。

这下换郑溪给温竹君使眼色了,不时地挑眉坏笑,但温竹君一一接招,脸都不红一下,镇定自若地吃着。

她无忧亦无怖。

一顿羊八件吃了两个时辰,出来后天都黑了。

回去的路上,霍云霄一直喊热,又喝了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酒,整个人就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缠着温竹君。

大头花了好大力气,才将主子给扛到了马车边。

霍云霄扭头去找温竹君,丹凤眼定在她身上,看她灯下如花般娉婷袅娜,面如冠玉的脸上满是笑意,当街大喊。

“阿竹,你真好看。”

温竹君:“……”

她皱着脸使劲摆手,让大头搞快点,自己则是走在一边,装作不认识他。

“好看好看,夫人最好看,”大头接到催促,深感丢脸,急得龇牙咧嘴,拉着霍云霄赶紧走,“侯爷,你收下你的脚啊,哎哟,不会喝酒就别喝那么多嘛……”

温竹君实在看不下去,赶紧过去帮忙,拍了下霍云霄的脸,小声道:“听话,快上马车。”

霍云霄用力点头,摇摇晃晃自己爬上了马车,一坐好又缠上了温竹君。

他在她身上嗅来嗅去,东蹭蹭西蹭蹭,耍无赖似的道:“阿竹,我好喜欢你啊,我们生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肯定很漂亮,像你一样漂亮聪明……”

温竹君看了他一眼,察觉他确实是在自说自话,便没说话。

回到武安侯府后,她立刻吩咐丫头,“快去煮些金银花水来,另外浴桶里多放些薄荷,水不要太热了。”

羊肉燥热,霍云霄这个大火炉今晚怕是真吃多了。

温竹君今晚也吃了不少羊肉,跟着喝了两碗金银花茶才勉强压下去,刚准备洗漱,结果发现大概是羊汤火气太旺,她月事来了。

她只觉大大松了口气,不过羊肉性热,今天确实吃多了,接下来几天得忌口了。

霍云霄洗漱完,喝了醒酒汤,酒已经醒了,不过这羊汤确实厉害,他热的又喝了好几碗凉茶。

得知这个噩耗,悔恨不已。

“啊啊啊啊,我为什么要去吃羊八件啊,我不该吃这个啊,好后悔……”

温竹君看他这样,跟没头的苍蝇似的乱窜,想到平日这厮老是上蹿下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下次咱们去吃的时候,得算好日子,可别再撞上了。”

霍云霄还是控制不住,不甘心地嗷嗷叫。

见温竹君又笑,他连忙表示,“我刷了三遍牙,头发也洗过了,洗够了一盏茶的时间,还打了你新买的香胰子,阿竹,你闻闻,我是不是香香的?你快闻闻……”

温竹君的手死

死推开他,坚决表示不用了。

她心里觉得好笑,忍不住笑道:“不行,我来癸水了,你这样不好,早前你还答应过我,这个时候要听我的话,你要说话不算话吗?”

霍云霄紧挨着她,可怜兮兮地道:“阿竹,好阿竹,我知道,我下次再也不喝什么羊汤了……”

不知何时窗外又落了雪花,将窗棂打的沙沙作响,本就厚的积雪又深深覆盖,已经光秃秃的枝丫间又积了一层薄雪,忽然远处竹叶弹起,雪花簌簌落下。

等站在湢室梳洗的时候,温竹君还一脸恍惚呢,羊汤果真有用,这会儿也不觉得冷,浑身暖洋洋的,只是可怜她今晚白忙乎一场,真是亏死了。

第79章 捡漏的第七十九天“你夫君好看吗?”……

入了腊月,玉京的年味儿就重了。

街头巷尾来来往往都是人,摩肩接踵,一派红火之景象,连这冬日凌厉的寒风都望而却步。

武安侯府也进入了新年的筹备,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玉桃抱着一大摞账本,闷着头往正房跑。

青梨正领着人在廊下拆竹帘呢,经历了一整年的风霜雪雨,这些竹帘已经破败脱线,需重新更换。

“玉桃姐姐,夫人正等着你呢,不用跑这么急。”

玉桃笑着道:“嘴上说不急,其实你心里可着急吧?这年底的账算完,夫人说咱们还有奖金呢。”

青梨眼睛一亮,“真的?那玉桃姐姐你快去。”

温竹君正跟赵嬷嬷在稍间说话,屋子里燃了炭火,暖融融的。

前些天,赵嬷嬷被接回来了,见了面后,真是令她大吃一惊。

如今的赵嬷嬷与从前的赵嬷嬷判若两人,在庄子里不知过得什么好日子,养得白白胖胖,从前眉心的竖纹,看着都淡了许多。

“这个啊,是我亲自摘的金银花,庄子里呀,一到春天,开得漫山遍野,哥儿火重,三五不时就得喝一碗下火的茶……”赵嬷嬷喜笑颜开,“还有,我养了好些鸡鸭,都是吃粮食的,带过来不少呢,夫人,你身子瘦弱,可得多吃呀……”

温竹君看着面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由笑了。

“嬷嬷费心了,都是好东西,您放心,我跟侯爷啊,一定好好吃。”

赵嬷嬷连连点头,有些感慨,“以前总想着侯爷离不开照顾,整日里担心受怕,后来去了庄子,我还担心了好阵子,幸好夫人时不时去送些东西,得知你们越来越好,我这心啊,总算是放下了。”

温竹君看到玉桃进来,笑道:“嬷嬷,您年纪大了,侯爷也在家一直担心呢,好在您养得不错,看来庄子里日子悠闲有味,等哪天有空啊,我跟侯爷也去住住。”

赵嬷嬷见状也起身了,“好好好,那夫人忙,我先去了。”

她还得去厨房,亲自给侯爷做些好吃的呢。

玉桃兴高采烈地给赵嬷嬷一礼,随即奔向了夫人,语调轻快,“夫人,账本拿来了。”

温竹君点点头,“好好算仔细了吗?确认无误后给二姐夫送去封存起来。”

玉桃正兴致勃勃地摆开账本,闻言手一顿,“夫人,您,您看都不看了啊?”

温竹君拿起笔,抬眼看她,“怎么?你这账算错啦?”

玉桃噘着嘴,有些难过,“人家为了今天,可准备了好些日子呢,您可倒好,看都不看一眼,是不是嫌我赚得太少了?”

温竹君哭笑不得,“你这丫头,现在心思越发重了,你没看到我这忙得要死啊?”

“我知道您忙,”玉桃心不甘情不愿,嘟囔道:“但是看下账本也耽误不了多久嘛。”

温竹君看着拟到一半的礼单,无奈放下笔,拿起账本认真看了起来,小丫头现在越来越厉害了,确实需要鼓励跟支持。

员工的心里健康,也不能忽视的。

玉桃顿时高兴了,殷勤地给夫人捏肩倒茶,口里还不停地说着。

“新近开的铺子虽然没回本,但中秋咱们的月饼卖得极好,几乎覆盖了成本,利润也不错,除去开支……”

温竹君看到钱确实不少,脸上露出了笑,“真厉害,今年赚得不少呢,看来大家的奖金能早点下发。”

玉桃眼睛亮晶晶的,像从前一样,蹲在温竹君身边,嘿嘿直笑。

“夫人,我的奖金有多少呀?”

温竹君点点她的鼻子,抿唇一笑,“你的奖金啊,是最大最大的。”

玉桃满意了。

她将账本放下,顺手拿起礼单看了看,“夫人,今年还有郑家呢?”

温竹君点头,“嗯,我跟郑溪也算正式走动了,但这份礼只能送去郑家,现在可不止郑家,武安侯府今年的年礼,可比去年多了一半呢。”

今年霍云霄露了脸,又在指挥使司里多了不少同僚,这可都是人情往来,疏忽不得,弄错了,还会遭人耻笑。

这种相互回送礼的风气已久,想改变是不行了,只能随波逐流,好在她现在有钱了,不在乎这点支出。

玉桃今年下半年的精力,几乎都投在了铺子里,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挣钱,对这些事疏于兴趣。

“对了,夫人,您下午是不是还要去作坊啊?”

温竹君继续拟礼单,“是啊,作坊里的女工到了年底可都忙着呢,我得去看看,另外还得核对下账本,看看今年到底有没有利润,是亏还是赚,等账本都封存了,今年也就该休息,等着过年了。”

“我陪您一块儿去。”玉桃笑嘻嘻的,一脸的与有荣焉,“我在铺子里都听到有人在说竹记的肥皂好用呢,正好去看看。”

吃完午食,温竹君便出发前往作坊。

现在作坊又扩大了些,连带着隔壁也租了下来,如今有女工一百六十二人,男工一开始就是二十多个,一直没增加。

听姚坚说,作坊只招女工的事儿传开后,还有些男人找过来骂,说什么坏话的都有。

温竹君觉得好笑,玉京那么多工作只招男人,也没见女人去骂啊,真是惯得他们,一个个臭不要脸,他们越这样,她还就越不想要了。

作坊外墙堆了不少未化的雪,沿墙还堆着整整齐齐的柴火,路都扫开了,白墙黛瓦的,看着也还齐整。

还得是女人,就算做事再不行,也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们刚想下车,就看到姚坚正出门送人,看服饰,像是官家的差役,姚坚不知说了什么,还拱了拱手,颇为恭敬。

玉桃眉头一拧,“夫人,怎么还有官府来?是来找茬的吗?”

温竹君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情况,姚坚没说过。

“已经来过几次了,”姚坚将人请进来,给温竹君倒了杯热茶,“这儿简陋,没有茶叶,三妹妹将就喝点。”

温竹君摇摇头,作坊里的环境一般,姚坚一半的时间是在外头跑,一小半时间就待在这,小小的屋子,桌椅还算全乎,燎炉里的炭不太好,暖意一直上不来。

她看到他手上还生了冻疮,真是辛苦了。

“二姐夫,官府来查问,是因为什么?”

玉桃眉头紧拧,“是不是来找茬的?二姑爷,武安侯府可不是好欺负的。”

姚坚无奈轻笑,“说是来找茬倒也不算,你们也都知道,大梁对贩卖女子的事儿十分关注,差役来,一是说咱们这聚集了太多女人,这百姓居住之所,柴火堆积太多也是隐患,另一点就是,税赋……”

他微微一顿,“三妹妹,我看来者不善。”

在姚家,他虽是个不起眼的庶子,但家中也不愁吃喝,对底层百姓认识不足,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也有诸多不懂。

温竹君闻言不由抿唇,她招工的时候,还真没考虑到这些,也是被这桩生意推动着走的。

大梁重农抑商是根本,税赋也是应该的,这一点她也觉得很正确,古人早就给出来的路,总不会错。

但一个小小肥皂,做了这么久,真是劳心劳力,也堪堪只够这些女人糊口度日而已,若是要再加上税赋,还有官府的敲打,那真是负担不起了。

她想做好事,想帮扶别人,但也不想补无底洞。

“官府开口了,那确实不好办。”

姚坚也有些犹豫,“咱们要不要亮出武安侯府的名头?好歹能安稳下来,也好叫这些女人能有个安身立命的活路。”

温竹君立刻摇头,“官府既然开口,那咱们就改,搞这点特殊也没意思,没的到时候又要欠下人情,人情这东西,好用,难还。”

小小的生意,也算不得多重要,她还不想投入太多。

姚坚便没再坚持,三妹妹看着柔弱,但心里极有主意,轻易不能动摇。

“那咱们今天先对账吧。”温竹君笑道:“也不知过年能不能给那些女工发点东西。”

姚坚便将账本拿了出来,“盈利是盈利了,但之前做了棉衣,后来又多招了人,售卖的路子还没跟上,成本就增加了。”

温竹君这点倒是知道,女工的招收是个上扬很快的曲线,一开始死活招不到,等口碑打开,人一下子就涌进来了。

“好歹不亏就行,至于生意的路子,我回去好好想想再说。”

姚坚点头,“官府那边怎么说?”

温竹君定了定心,“别着急,会有解决办法的,这个税我们交不起,那些女工跟了我们这么久,我们也不会轻易放弃,二姐夫放心。”

姚坚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跟这些女人打交道,才知道什么是民生多艰,哪怕繁华如玉京,也有那么多可怜人。

他刚想开口,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姑娘,顶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战战兢兢地进来了。

“姚,姚先生,我能先走吗?”

姚坚微微一笑,像是解释般和温竹君道:“三妹妹,这姑

娘叫菜姑,她家住得很远,离这有十几里路呢,每天早早地来,偶尔早走,这大冷天的,我就允了。”

温竹君好奇地打量了菜姑一眼,只是这姑娘太胆小,一直缩着头,便笑着道:“只要不违作坊里的规矩,自然可以。”

姚坚松了口气,但也怕误会,主动解释,“菜姑是个可怜的,家里只有个身体不好的老父,如今年岁也渐长,一直未曾嫁人,家中生计很艰难。”

温竹君听着,也难掩怜悯,她看着菜姑欢快离去的背影,眸中陷入沉思。

作坊里的账看过后,确认无误,便跟铺子里的账一起封存了,今年最麻烦最耗时间的事儿,算是过去了。

三人俱都大大松了口气,眼里很是轻松,忍不住一起笑出了声。

回去的路上,温竹君扭头去了一趟翰林院。

温春辉看着门口的妹妹,披着斗篷也冻得瑟瑟发抖,不由笑道:“我还说哪个妹妹这么闲来翰林院找我呢,原来是你这丫头,三妹妹,你今儿有事啊?”

温竹君打量着温春辉一身绿色官服,上头绣黄鹂鸟,看起来颇威严,加之他本就稳重,又增添一分俊秀,果然是制服更帅气。

“大哥哥这身衣裳穿起来,可真威风好看。”

温春辉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但介于文人礼仪,还有男女之别,他捂拳清了清嗓子。

“好了,你专程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这身衣裳啊?”

“主要是来瞻仰大哥的风采的,其次呢,”温竹君嘿嘿一笑,“大哥哥,帮帮妹妹呗。”

温春辉忍不住拍她脑袋,“有事快说,这门口冻死人。”

温竹君将事儿简单说了,“……大哥哥,我想你这儿应该会有玉京各街道的图吧?不需要多精细,也不用涉及什么布防城墙之类的,我就想知道玉京的地界儿是怎样的,还有街市的划分就行。”

温春辉点点头,“你说的我懂了,你想自己将玉京的市井联通起来,这样肥皂也好卖?行,你等着吧,晚上下值了,我给你送去。”

“大哥哥聪明,”温竹君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愧是一次就中榜的大才……”

温春辉吓得赶紧叫她闭嘴,生怕被院里的同僚听见,这里头可全是历届科考的大学者,还有同科的一甲状元呢,他一个小人物可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你这丫头,现在是越来越调皮了,一张嘴说话就厉害得紧,我看妹夫是对你疏于管教……”

温竹君戴上幕笠,见温春辉一脸紧张的小模样,忍不住失笑,“大哥哥,我说实话嘛,哈哈哈……”

温春辉用力挥手,叫她赶紧走。

到了下值时候,温春辉走到武安侯府的半道儿上,还没到云仙街呢,正巧遇到也下值的霍云霄。

“哎,妹夫,妹夫,你等等。”

霍云霄正骑着马溜溜达达地想事儿呢,一扭头看到了大舅子,连忙坐直了,“大哥,你怎么在这?”

温春辉将一个纸筒递过去,“三妹妹找我要的,你带回去吧。”

霍云霄“哦”了声,俯身接过后,话还没来得及说,大舅子就冻得受不了,哒哒哒地跑了。

他展开一看,发现是一张玉京城的地图,只有街市,标注也不整齐,还有颇多疏漏之处,很是粗糙。

阿竹要这个干什么?

回到家后,赵嬷嬷如同从前一样,热情地迎了上来。

“侯爷回来啦,快快快,晚食早就准备好了,我给你做了好几样你最爱吃的菜……”

“嬷嬷,您先吃吧,我找夫人有点事儿。”霍云霄今天没随着一起,而是避开了赵嬷嬷,直奔正院。

温竹君刚洗完头,正坐在稍间的躺椅上晾头发,里头点了三个燎炉,温暖如春。

青梨拿着棉巾子细细地擦拭头发,不时拿桃木梳子通发,见侯爷进来,连忙站起身。

温竹君听到声响,睁开眼就看到霍云霄,不由露出一抹笑意,“咦,今天没去陪赵嬷嬷呢?”

嬷嬷回来了,霍云霄确实高兴得很,连着几天的晚食,都是单独陪嬷嬷用的。

霍云霄觉得稍间有些热,便解开外衣,顺手将纸筒递过去,“喏,大哥叫我带给你的,你要这个做什么?”

温竹君接过来一看,笑着略略说了几句,“幸好大哥有,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去哪里弄呢。”

“你不知道?”霍云霄闻言,剑眉轻蹙,闷声闷气的道:“你就没想过找我吗?”

温竹君:“……”

她此时才想起霍云霄是在哪里上值的,京都指挥使司,那可是护卫玉京的地方,霍云霄还跟她说过呢,不想围着玉京转圈了。

“哎哟,我这真是舍近求远了。”

霍云霄见她竟然是真的没想起自己,心里有些生气,又有点委屈,拧着眉头坐在一边不说话。

温竹君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怎么回事,不过这厮好哄,她也不着急。

霍云霄见温竹君居然也不说话,心里很是失落,但也没法子,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温竹君的头发干得差不多,干脆披着,她已经吃过了,知道霍云霄饿着肚子呢,又叫青梨去厨房拿些饭菜过来。

她拉着霍云霄坐下,看他还板着脸,不由托腮笑道:“你坐下吃,我跟你说说我要这幅图的用处。”

霍云霄听她温声软语,笑靥如花,很没骨气地赶紧坐下了。

温竹君倒是没有保留,将自己的计划一一告知,“……我想着化整为零,既然他嫌我人多,那我就把这些女工都分开,正好作坊里有好些女工住得很远呢,这冬天雪深路滑,女子赶路很不安全,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霍云霄看着她在那粗糙的地图上指指点点,算是听懂了。

“所以,你是想在玉京东南西北四处,开设新一批的作坊,重新吸纳女工,这样不仅能将肥皂卖得更远,还能招收更多女工,是个好法子,不过……”

他喝了口汤,拧着眉道:“何必这么麻烦,你要是不想跟官府打交道,我去帮你就是了。”

温竹君就怕他这样,觉得这是小事,只想走捷径,欠下的人情,终有一日是要还的。

“你别冲动,这个作坊我不打算挂在武安侯府,将来你还要上战场,我作为武将家眷,开个小铺子赚点家用是小事儿,若是做生意成了规模,难免会让有心

人攻讦你,终究是祸患。”

她可不想因为区区肥皂,害了自己跟霍云霄。

霍云霄满意了,心头暖暖的,拿眼觑她,“你这是担心我,提前为我想呢?”

温竹君将烛火端过来,埋头写画,没看到他脸色,只点点头,温声道:“我们夫妻一体,你的将来也是我的将来,我们分不开的,行得正才能坐得直,总要未雨绸缪才行。”

霍云霄听得浑身舒坦,他饭也不吃了,笑着接过温竹君手里的笔。

“喏,你要是想在东南西北各方设立,那我建议你要好好寻这个作坊地址,东边是久安县的地盘,你最好设立在离市井稍远点的位置,我现在晃悠多了,又听你说那个作坊穷得很,可久安县的市井比咱们这还要热闹呢,还有啊……”

温竹君看他在纸上画,本来想阻止,可别把图给画坏了。

可她很快就发现,霍云霄压根就不是乱画,落笔迅速,线条流畅,每一笔都在补足这幅地图,甚至还会修改错处,显然对画图极为熟练,是练过的。

他居然会丹青?

这个发现让她惊讶极了。

成亲这么久,霍云霄的缺点一箩筐,数都数不完,仅有的优点,也是她强行挖挖挤出来安慰自己的,但是这个优点,明晃晃地摆着,都不用挤,着实有些出乎意料。

霍云霄看她望着自己发呆,心头得意,忍着笑捏捏她白皙的脸,“你夫君好看吗?”

温竹君立刻回过神,看着他灯下清隽英气的脸,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耳朵有点烫。

“你,你会画画呀?”

霍云霄脸上有些小得意,还让温竹君给他研磨,美滋滋道:“我幼时便喜欢丹青,我娘还给我请了先生的,只不过后来没继续学了,师父也就是叫我画画舆图跟地形图,其实都生疏了。”

温竹君摇头,想到他明明也是高门子弟,却小小年纪就命途坎坷,连画画都不能继续习练下去,不知幼时的他,伤不伤心?

“没有生疏,我觉得画得很好,你这么加几笔,我看得更清楚了,夫君,你可真厉害,改日可得好好画一张给我瞧瞧……”

霍云霄只觉通体舒泰,被夸得嘴角都压不下来,俊朗无匹的脸上,笑容满溢。

“你要是觉得看不清楚,我明日拿指挥使司的图来给你看,一定清清楚楚……”

“不用不用,”温竹君心里直乐,这小子可真好哄,“这张就很好了,夫君跟我再讲讲玉京的布局,还有山势就行了,不用这么麻烦。”

霍云霄十分配合,又是他熟悉的,说得滔滔不绝,还给出不少好建议。

温竹君十分配合,忍不住鼓掌,小女子姿态做得十足。

“夫君,真是没想到,你还会做生意呢?真厉害……”

霍云霄直到上榻,走路都觉得轻飘飘,头晕乎乎的,笑容就没断过,阿竹夸起人来,可真是厉害。

温竹君也十分满意,想着一早就去找人,将这个计划尽快落实。

若真做成了,不知能让多少女人吃饱穿暖,在夫家的日子也能舒服许多,这么一想,就有继续做下去的动力。

听着霍云霄催促,温竹君将图小心翼翼地收好,“来啦。”

霍云霄看在眼里,嘴角根本压不住,心都软了。

“快来休息,阿竹,我今晚不闹你,明儿腊八,你还要跟岳母去觉念寺呢。”

第80章 捡漏的第八十天所谓家族,到底是什么……

又是一年腊月初八,温竹君跟夫人大姐姐二姐姐早早就约好了,要一起去觉念寺布施。

大清早起来,看着阴沉沉的天,霍云霄已经去上值,温竹君叹着气正打算出发呢,安平侯府就来了人,说是家里出事了。

“老爷,老爷回家的路上,落马了……”

“什么?”温竹君心头一震,立刻有了决断,觉念寺是不用去了。

她拉过玉桃,“将今早我跟你讲的,还有这张图,一并送去给二姐夫,让他尽快看了拿主意,到时候一起商量。”

玉桃立刻点头,“是,夫人,我这就去。”

温竹君又朝青梨道:“你代我继续去送马车里准备给觉念寺布施的东西,另外看看郑家夫人到了没,同她说一声,我今儿不去了。”

青梨也连连点头,“夫人,我知道了。”

温竹君和赵嬷嬷说了声,就立刻上马车,准备回安平侯府。

府中下人有些慌乱,但还算可控,大夫已经到了,正在含春院看诊呢。

温竹君到含春院时,院子没有变化,与她未出嫁时一样,看到姨娘跟哥哥弟弟妹妹们都在,气氛有些凝重,隐有哭声。

正屋里动静不小,夫人应该是在里面陪着侯爷爹。

美貌娘亲抱着小果子缩在角落里,正垂首抹泪,连她进来都没看到。

“三妹妹,你来了。”温春辉一脸凝重。

温竹君和嫂子见礼,担忧道:“大哥哥,父亲还好吗?”

温春辉沉闷地摇摇头,眉头紧拧,“大夫还没出来,爹昨儿值夜,早上又冷又累的,不小心栽下去了,现在只知道左腿断了,再多的,得等大夫出来。”

温竹君看大嫂白着一张脸,也跟大家站着等,连忙戳了戳大哥,“这大冬天的,大嫂还怀着身孕呢,怎么能同我们一样?”

温春辉似是这会儿才想起来,连忙叫来寻烟,“快送少夫人回去,路上当心些。”

付淼也知道轻重,她留在这只是平添事儿,忧心忡忡道:“有情况叫人去告诉我,别让我担心。”

温春辉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你好了我才能放心。”

温竹君则是去找美貌娘亲了。

温春果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娘擦眼泪呢,他如今快七岁,已经很懂事了。

“娘,父亲会没事的。”温竹君摸摸他的小脑袋,轻声哄着美貌娘亲,“大夫会治好他的。”

周氏看到女儿,顿时哭出了声,见大家都看过来,又赶紧捂住嘴。

她只能小声地呜咽着,一张芙蓉粉面梨花带雨的,看起来可怜极了,“呜呜呜,竹儿,你父亲被抬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有血,怎么这么不小心?看的我吓死了……”

温竹君叹了口气,侯爷爹正值壮年,但意外就是这样,悄无声息,骤然而至。

“娘,别哭了,没事的,不会有事的,爹爹身强力壮……”

周氏忽然摇头,眼泪像是断线的珍珠般扑簌簌落下,“不是的,你父亲身子不太好了,今年年初开始,就是练会儿拳,他就喊着疲累,我还劝他早些回来,把差事给儿子算了,他还不肯,觉得自己还能撑着,呜呜呜……”

“你别哭了,”一旁的宋姨娘拧着眉,微微嫌弃,“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已经去了,都一大把年纪,老是哭哭哭像什么样子?”

周氏顿时就要回嘴,但被女儿拦住了。

她很是伤心地抹眼泪,小小声道:“你别瞧这么一大屋子的人,看着个个都着急,其实真的伤心的能有几个?她们都是假的,呜呜呜……”

温竹君心疼地搂着母亲,将她引到了稍间里,温柔地帮她擦泪,被侯爷爹护了这么多年,总算是脑子清楚了一回,看懂一点人性。

“别人咱们管不着,娘,咱们自己不亏心就行了,父亲不会出事的,要是等会儿父亲醒了,看到你哭成这样,肯定难受呢。”

周氏一听这话,抽噎着止住了哭声,又拿着帕子捂眼睛。

“你说得对,你父亲就喜欢看我漂漂亮亮的,不喜欢看我哭。”

温春果还小,安慰胆小的娘是强忍着,此刻看到姐姐回来,顿时有了主心骨,实在没忍住,一直拿袖子擦泪。

“姐,父亲不会有事的,对吗?”

温竹君点头,抱着弟弟安慰,“当然不会有事,父亲一定会好好的。”

正屋的卧房内,梁老夫人望着昏睡不醒的儿子,拄着拐杖,眼泪潸潸。

“怎么会这样,放儿啊,我还在呢,你可别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你千万不能有事啊,娘还在啊……”

夫人看着丈夫无声无息地躺着,一颗心揪紧了,多年夫妻,就算再不喜欢,也早就是亲人了。

见大夫挪了地儿,她也想站起来,不料蹲得太久,眼前一黑,整个人晃了晃。

范嬷嬷吓得赶紧撑住她,抹着泪道:“夫人,你可别倒下了,这满府的人还指着你呢。”

夫人疲惫地阖眸,捏了捏眉心,声音嘶哑,“你去叫竹儿进来。”

温竹君得知夫人要她进去,有些诧异,扭头宽慰美貌娘亲了两句,“我进去看看,娘,你可不许再哭了,说不定是父亲醒了。”

周氏一脸期盼,用力点头,“竹儿,你快去,我就在这等你啊。”

她泪眼婆娑的送温竹君出去,转身就把儿子抱在了怀里,“果儿,咱们不哭,你父亲一定没事……”

温竹君跟着范嬷嬷进了正屋卧房,这个屋子,她进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屋中布置清雅,桌椅有序,屋内燎炉烧得旺盛,温暖如春,花花草草都很茂盛,一点不见枯败。

架子床上躺着的就是侯爷爹了,帐子已经撤下,旁边是大夫跟药童,正焦急忙碌着。

她瞧见侯爷爹嘴角似乎有血,心头猛地一颤,不敢再看了。

“母亲,”温竹君看到夫人疲惫地靠在墙上,端庄的面上,冷冷清清的,只有紧皱的眉,还有紧抿的唇,泄露了些许心思。

“母亲,您找女儿?”

夫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亮光,几步走过去,一把拉着温竹君的手。

她沉沉道:“竹儿,今儿家里出事,要请你帮忙了,我想请宫里的太医来看,大夫说你父亲被马踩了一脚,内腑不知道有没有出事,他……”

安平侯府如今不比从前,下一代还要降

爵呢,朝中没个顶事的,想请太医也不容易。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姻亲的好处了,七弯八拐的,总能找到关系。

“母亲,”温竹君察觉夫人的手特别冷,她心头一跳,连忙回握过去,快速道:“您别这么说,这是女儿应该做的,您别担心,我这就去东宫。”

夫人松了口气,眼里露出欣慰,“辛苦你了。”

温竹君摇摇头,“您别这么说,折煞女儿了。”

她扭头立刻出发前往东宫,才知道父亲伤得这么严重,不然出发前,她就先去一趟东宫了。

温家还不能没有侯爷爹,温春辉才进翰林院,脚跟都没站稳,二哥哥婚期就在年后,一旦停摆三年,耽误的可不只是时间。

更重要的是,这个家护佑她十多年,侯爷爹是她亲爹,夫人又是个公正的主母,还有美貌娘亲跟弟弟需要照顾呢,她于情于理也必须出力。

没有提前递帖子,也没有太子太子妃提召,她没有资格进东宫,至于霍云霄,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所以,她自己前来最合适。

琥珀接到消息,来的很快,“侯夫人?您今儿怎么来了?”

温竹君将事儿说了,“……姐姐,请你跟太子妃禀一声,能不能请个擅长此疾的太医,我父亲他,他危在旦夕……”

琥珀听她声音都哽咽了,连忙道:“您别急,侯夫人,我这就去禀报。”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细细如柳絮般落下,巍峨矗立的朱红宫门内外,只有车马行进的声音,一片肃杀,寂寥苍茫。

温竹君站在风口一动不动,埋头想着事儿,心儿怦怦跳。

当时夫人开口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现在细细一想,就有些踟蹰。

这是夫人第一次主动开口,夫人不愿丢了霍家这门亲事,就是为了让温春辉攀个好亲事,也是为了让安平侯府在玉京站得更稳,她的作用便是如此,在某些时刻为温家提供回报。

其实她心里有一点点抗拒,大概这就是被索取回报的滋味儿,但夫人多年来的教育跟叮嘱十分成功,再加上夫人的独特思想和人格魅力,她不自觉地就会模仿并且听从。

温竹君也是从这一刻,渐渐开始明白,古时候所谓家族,到底是什么,也庆幸温家的当家主母,是夫人。

在这个世道有个聪明的领路人,会轻松很多,且一家人太多计较,只会让自己活得痛苦。

温竹君快速地将心情梳理好。

琥珀来的很快,“太医在来的路上了,您别担心,钟太医最擅医治跌打损伤跟内疾,之前九公主坠马,全靠钟太医妙手回春……”

温竹君连忙朝琥珀屈膝行礼,“多谢姐姐,多谢太子妃。”

太医来的也快,背着药箱跑得很快,嘴边呼出阵阵白烟,“快快快,太冷了,上马车……”

安平侯府。

温梅君跟温兰君一前一后,急急忙忙地冲进家门。

“父亲,父亲……”

温菊君赶紧将两个泪汪汪的姐姐拦住,“大夫正在医治呢,你们俩别吵。”

温春辉看两个妹妹回来了,冻得两颊通红,赶紧吩咐下人上茶,“别太着急,先喝杯热茶……”

温梅君哭哭啼啼地坐下,一口茶也喝不下去,四下一瞧,顿时怒了。

“三妹妹呢?平日里父亲最疼她,这会儿父亲出事,她还不来?武安侯府这么远吗?这丫头……”

温菊君看着亲姐姐乱吼乱叫的,眉头紧拧,斥责道:“大姐姐你小点声儿,三姐姐去请太医了。”

温梅君顿时闭嘴了。

现在整个温家,能请来太医的,只有嫁到霍家的温竹君了。

梁老夫人在屋子里等得难受,便出来了,闻言又担忧又不耐。

“怎么请个太医要这么久?那丫头不会是躲懒儿去了吧?我就说那丫头跟她娘一样,妖里妖气的靠不住……”

周氏缩在角落里听到这话,委屈极了,气得抱着温春果就哭,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

她庆幸竹儿不在这,从小到大因为她这个娘,竹儿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都嫁人了,还要被指着骂。

温春辉这会儿心里烦得很,父亲躺着,母亲也在屋里着急,幼弟幼妹都指着他这个大哥主事儿呢。

毕竟多年的熏陶,他应付起来倒也不难,一听祖母又在说浑话,立刻眉头一拧。

他板着脸吩咐,“寻烟,立刻让安慈堂的下人请祖母回去,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

梁老夫人还不情愿,瞪着眼怒道:“辉儿,我是你祖母,你怎能这般待我?糊涂……”

她本就心烦,又听到一旁周氏细细的呜咽声,梁老夫人气得把拐杖杵得砰砰响。

“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哭?妖里妖气,娼门里出来的,放儿就是折在你这种淫蛇般的女人手里……”

温春辉听得耳朵要爆炸了,往日祖母啰嗦话多,他听听也就罢了,这会儿家里出大事还净添乱,这屋子里还有弟弟妹妹们呢。

况且周姨娘哪里惹着她了?正正经经地抬进门,在家安安分分多少年,还生下懂事的一儿一女,竟要遭这般羞辱?

温春辉只庆幸三妹妹不在这儿,否则他真是无颜面对。

方才在屋里,大夫还在医治呢,祖母就一直哭哭嚷嚷的,一会儿骂大夫,一会儿骂母亲,甚至还怪起了贼老天……

他见丫头不敢动,干脆利落地上前,一把将祖母给架了起来,脸上皮笑肉不笑,话倒是铿锵。

“祖母,您老身体不好,这大冬天的,还落了雪,您回安慈堂歇着,这里有孙儿呢,有任何消息,孙儿第一时间去安慈堂告知您……”

周氏见大哥儿帮她,顿时心里好受多了,擦了擦泪,抱着温春果小声道:“你以后别学祖母,要学你大哥哥……”

温春果小脸上挂着泪,用力点头。

温竹君匆匆归来,下了马车,一刻不停,接过药箱,拉着太医猛跑。

钟太医被个小姑娘拉得气喘吁吁,两腿在雪地里踩得发飘,都蹬不及了。

“哎哟,夫人,侯夫人,我年纪大了,不能这样跑啊,这冷风灌得我喉咙疼……”

温竹君很是歉疚,气喘吁吁地停下,面前

白烟飘拂。

幸好这时候垂花门后来了个两人抬的竹辇,领头的脚步匆匆,正是韶华。

“夫人说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便让我来接,三姑娘,累了吧,快歇一脚。”

温竹君停下后,才察觉到疲惫,靠着影壁直喘,冷空气冲得她胸腔泛疼。

“好,你,你快去……”

钟太医上了竹辇,很快便消失在视野里。

温竹君笑着松了口气,幸好是夫人坐镇,严格周到,任何事都是事半功倍,光是安排竹辇这事儿,寻常人家,到了这种时候,都未必记得起来。

小事儿更能体现人的急智跟心力,在夫人那,她还有的学呢。

她一边顺着气,一边慢悠悠地走到了含春院。

温梅君跟温兰君立刻冲了过来,上下打量她,十分殷勤,“跑得累了吧?快来喝口茶。”

温竹君接过温梅君手里的茶,“多谢大姐姐。”

她眼神朝屋里张望,“父亲现在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温兰君拧着脸,一脸愁容,“大夫说父亲还发着烧呢,左腿断了,说是肋骨也断了,具体几根他没摸出来,刚刚太医进去,正在诊治。”

温竹君喝了口热茶,屋中温暖,浑身不自觉地轻轻一抖,身上终于恢复过来。

她扬声道:“大家别急,钟太医是最擅长跌打损伤和内疾的了,他一定能治好父亲,别害怕,父亲不会有事儿的。”

屋中众人的脸色勉强好了些,就连周氏也不哭了,搂着温春果缩在角落,尽量不惹人注意。

温春辉也是一脸感激,“三妹妹,辛苦你了。”

温竹君连连摇头,“大哥哥,我也姓温,一家子骨肉,说这句话实在太见外。”

温春辉轻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许多话,不必出口。

温竹君的目光在屋中转动,她看着这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脑子里想的,却是从前夫人教导的话。

以前夫人说,出嫁女可以依靠娘家,温竹君只是表面听从,心里还是只认自己,觉得靠自己最好,娘家,是锦上添花之所。

但今日第一次体会到兄弟姊妹共坐一堂,相互扶持,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感觉,瞬间就涌了上来。

不必人人都优秀聪慧,也不用人人都大度真诚,只要大致方向不错,手拉着手一起走,这个家就在往上走,想来,夫人也是这样的念头吧。

也幸好,她能出这一份力。

屋内,钟太医四处又摸又按的,眉头紧皱。

安平侯短暂地醒了一会儿,约摸是太疼了,只能发出点气音。

夫人赶紧弯腰去听。

“贞儿,贞儿……”

夫人发白的面色一凝,随即露出无奈与担忧,贞儿就是周姨娘,周姨娘名唤观贞。

她在丈夫耳边小声道:“你别担心,她就在外头呢,你好好的,千万要好好的,我让观贞进来照顾你,行吗?”

安平侯眼神涣散,听到观贞两个字时,眼神微微亮了些。

夫人见状,赶紧让人去叫周姨娘,又俯身在安平侯耳边咬牙切齿道:“温放,你不能死,明白吗?你得好好活着,就算是熬也得给我熬着,辉儿眼看大好前程,决不能被你耽搁,我姚青若为了这个家费心费力,百般筹谋,你不许出岔子……”

安平侯听到辉儿,也勉强打起精神。

钟太医瞧着,连忙道:“夫人,你继续说,他能保持清醒是最好的,这会儿人没反应会更麻烦,麻沸散灌进去,还得一会儿见效呢。”

夫人连连点头,等重新俯过身,她愣住了,嘴巴翕张半晌,都没憋出一句新词。

她只有这么些话要跟丈夫说。

夫人有些迟疑,恍惚才想起夫妻多年,从无闲话家常,坐在一起说的都是正事,不由一声叹息。

恰好周姨娘进来了,她一进来就哭,梨花带雨的妩媚模样,完全看不出两个孩子的娘,当真与进府的时候没多大区别,也难怪其他姨娘嫉妒。

夫人赶紧招手,“观贞,快过来陪着侯爷,陪他说说话……”

安平侯的眼睛顿时亮了。

周姨娘见到安平侯圆乎乎的脸,上面不少擦伤挫伤,还有血迹,顿时又哭了,声音刚起就想起不该哭,捏着帕子捂嘴。

她跪在床边,满脸惊惧,“侯爷,侯爷,您怎么了?贞儿很担心您,您要快些好起来……”

夫人看到安平侯的眼睛都亮了,一时无言以对,周姨娘更是字字句句都在表达担忧跟真情,话密得根本插不进去,压根不需要她叮嘱了。

她见状,便站到了床尾,将空间留给两人,只和太医冷静道:“您尽管放手去治,任何后果,我们自己承担。”

温竹君听着里头的哭声,心里一跳一跳的,美貌娘亲胆子小,哭成这样,莫不是……

屋中不止她这样想,不少人面色又开始发白。

夫人出来后,看着一屋子士气低落,蔫儿吧唧的样子,顿时一拧眉。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还没到要办丧事的时候呢,一个个作这副鬼样子做什么?”她恢复了往日的严厉与端庄,利落道:“太医还在诊治,侯爷会没事的,你们几个都回自己的院子,孩子留下。”

万一真的有事,孩子肯定是要见见的。

温春辉跟温兰君对视一眼,落了半截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儿。

午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桌上的菜几乎没动。

钟太医进进出出的,一盆盆开水端进去,又化作血水端出来,麻沸散跟各种药汤子,已经熬了不知多少碗,连参片都切不少进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太好。

温菊君跟温春果年纪小,温菊君现在勉强算长大了,眼睛里含着泪,还能冷静,但温春果就忍不住了。

“母亲,父亲还好吗?”他小小的身子猛地扑进了夫人的怀里,仰头满脸的泪,“母亲,父亲怎么样了?我害怕。”

夫人抱着温春果软软小小的身子,面色柔缓了许多。

她一边拍着温春果的背一边道:“果儿陪母亲在外面等好不好?父亲不会有事的,你别怕,母亲在,还有哥哥姐姐们也都在呢。”

温春辉喉间上下滚动,也上前拍拍小果子的身子,“果儿别怕,我们都在。”

温春煌跟温春成也赶紧过去了,“小果子你别怕。”

温梅君跟温兰君含着泪,和温竹君温菊君手拉着手,静静地等。

温家八个子女,此刻都围在了一起。

一直到快入夜,三个女婿才陆陆续续匆匆赶来。

江玉净连声道歉,“杂事耽搁,收到消息太晚了,母亲,对不住。”

姚坚也是气喘吁吁,“我去了一趟市井,没及时收到消息,来晚了。”

霍云霄更是跑得远,“今日轮到我巡查,还是同僚通知的……”

夫人示意都坐下,面色苍白,“无碍,公事要紧。”

霍云霄看温竹君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霜打的海棠,心疼极了,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一脸认真的安慰。

“阿竹,父亲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温竹君此刻看到他真诚又清澈的眼睛,心里还真有些泛暖,点点头,“嗯,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