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豫瑾很想问一问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只是他始终问不出口。卫安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他们兄弟二人的情谊,又怎会让这突如其来的孩子而分割?
可是卫安口口声声的“奴才”,他心里面的主人到底是白傲月,还是他程豫瑾呢?
程豫瑾握着卫安呈上的虎符。他凑到火前仔细瞧着。同一物件,在不同的人手里掌握着,似乎会长出不同的样子。
“大将军当心烫着。”炭盆里的青烟裹着猩红火星突然窜上房梁,卫安半跪着也凑近了他。
程豫瑾用铁钳拨弄炭火,看着虎符在火光中泛出诡谲青光:“国师今夜观星,说紫微垣有客星犯主。不知那敌国质子一身轻功,可能摘得下天上异象?”
卫安捧着西北军粮账册要他过目,玄色官服腰封勒得比往日松些,却仍掩不住袍角被风掀起时泄露的弧度。
程豫瑾看见自己影子正与卫安的倒影交叠。他忽然想起卫安初入程府那年,也是这样跪在炭盆前等他赐名。彼时少年脊梁挺得笔直,不像现在——现在卫安连影子都透着股圆融气。
他收了虎符,上前一把牵起卫安:“走,咱们喝酒去。”
侧殿摆了张花梨木圆桌,卫安不是将军前,二人多少个日夜都是在这里把酒度过的。
卫安盯着桌上那道醋溜藕片出神——这是程豫瑾
孕吐最厉害时,陛下让厨房变着花样做的开胃菜。
“来,多吃菜。皇家宴席上,我可是从来吃不饱的。”程豫瑾亲自布菜,玉箸点在卫安碗沿发出脆响,“听说北境缺新鲜菜蔬,这藕是今晨从御池现挖的。”
二人谁都没有再深谈。只是卫安食欲不振,到底也没吃几口。
卫安回府以后,并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将陛下的子孙好生供奉起来,而是燃起了一炉开水,当晚就将那枚孔雀蛋给煮了。
味道非常不好,一点都不如鸡蛋、鸭蛋好吃。
他“哇”的一声全吐出来。
他自认没有这样的运气能够给女帝生下一子。在他的心中,这世上除了程豫瑾,谁都不配怀上白傲月的孩子,更别说是一只连人都不如的孔雀精。他再有名又怎样?他让主人程豫瑾生气伤心就是他的不对,自然他的孩子也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北厥的三皇子还要再来掺上一脚。他一定会护着程豫瑾,绝不能让他再被别人占了位置去。
第46章 烈男小嘴儿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
北风卷着碎雪叩击雕花窗棂,赫连漠望着玄铁栏杆外飘落的冰晶,将褪色的狼首铜灯往案几深处推了推。
虽说女帝将私府另辟为他的居所,是不合祖制的恩赏,与从前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塞外生活相比,他只当这里是间囚室。
囚室处处透着故国风韵——墙上悬着北厥勇士猎狼的织毯,榻边摆着冰裂纹的雪松木箱,连熏香都是大漠特有的沙枣气息。可那十二道玄铁窗栓,终究把月光割裂成惨白的碎片。
他知道这位女子皇帝是什么意思,乐不思蜀,四面楚歌,攻心为上。然而房间外的铁栅栏却依旧是防着他的。
他向来对女子为官为帝很是不齿,民风败坏,人心不古。可是出身王族,他却对这样一个弱女子掌权,充满了好奇。
她大概从小就是个书呆子,除了时政、制衡之术,什么都不会。与寻常女子更是大相径庭,天天素面朝天,身材臃肿,眼里除了她的那点权力什么都看不见。
士可杀,不可辱。自己怎么可能为这样的女人怀上孩子。
男人怀孩子?听都没听说过。要真是怀上了,赫连漠会觉得,比那些男妓还脏。
大漠的沙子是最干净的,他不允许自己在这草木丰茂的地方等待另一个生命的盛放。
“陛下万安。”
宫娥颤抖的请安声惊起,赫连漠腰间狼牙坠碰在玄铁锁链上,发出清泠的响。白傲月踏进门槛,视线往屋内扫了一圈,定在窗边的他身上。
“三皇子好雅兴。”
这一个月来,女帝在这儿吃过五次闭门羹了。宫娥们吓得不行,今日,白傲月竟又来了。
她穿了一身鲜艳的纯色红袍,周身带着冷气,似乎刚策马奔驰过。
宫娥们只希望里面那位三皇子能识趣一点,不要再触女帝的霉头。
赫连漠循声望来,被这般明媚的色彩晃了一瞬。样貌、身量、神情、乃至讲话的语速,都跟他所想相悖。大夏的姑娘他也见过一些,白傲月似乎更高挑,今日这一抹红实在太显眼了。
这次来,她却很有耐心,慢慢喝了一盏茶,赫连漠还是那副站在窗边谁都不理的样子。
白傲月冷冷道:“朕告诉你,别以为朕对你有很大的耐心。程将军、卫将军你都交手过,你还觉得能挣扎些什么?你的父皇将你献给朕,你就应该做好要把你自己也献给朕的准备。”
三皇子咬牙道:“你们大夏强大,我们小小北厥无力抵抗。可是我的身来到了这里,我的心却根本没有来。我不在乎。”
质子不愧是出身高贵,饶是一个多月来接连被她羞辱都不动声色。
白傲月自然也不肯跌份,起身上前走了两步,走到窗边,笑道:“朕就爱看你这副怒上眉梢的样子,你这小嘴儿啊,就跟抹了蜜的刀似的。朕还就喜欢这个样子。横竖,你已经到了这里,你也不敢自戕,不然大夏依旧会发兵攻打北厥的。”
赫连漠冷笑道:“听说大夏的女帝文韬武略,文武双全,怎么竟是……”
“竟是我这副样子是吗?”
白傲月挑眉:“那你大概是听错了。他们说的女帝叫白凌月,是朕的姐姐。所有夸赞的词语都是对她的,不是说的朕。你记住了,朕就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爱耍性子、想怎样就怎样的昏君。你可千万别把白凌月和白傲月弄混了,朕会不高兴的。”
话尾颇有几分警告他的意味,白傲月一旦跟姐姐沾上边,就战斗力十足,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
三皇子淡淡道:“我自然不会将你们两个弄混,我又没有见过你们的先帝。只是你能驾驭程豫瑾和卫安这样的将军,自然有你的厉害。又曾听说你三月之内摆平了氏族。从前白凌月开疆拓土,可是在文治方面,她就不如你。既然我们是敌国,我也没有必要恭维你,只是照实说道罢了。爱信不信由你去。”
白傲月皮笑肉不笑挤出两个字:“是吗?”
他没有见过姐姐,所以就能分清我们两个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竟是从敌将口中说出来,真是讽刺。
不过,他这一番话将白傲月摸得很舒服,她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奉承自己的,虽然她也不会天真的就这么相信他,倒的确是高看他一眼。
“从今往后啊,你就安心在这园子里住着。除了朕,不敢有人进来。”白傲月轻声道。
三皇子紧握的拳头有一瞬的松颤。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横竖作为人质是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他的父兄们委曲求全,他是见过他们的来路的。有这样一个园子住,已经不错了。而且他对这位女帝并非是完全的抗拒,只是抗拒自己屈尊人下的境遇罢了。
谁知白傲月继续说:“但是朕要你,你就必须随叫随到。朕闷了,你要陪朕聊天;朕要是高兴了,你就得把朕伺候舒服了。”
三皇子的拳头再次握紧了。
白傲月拍了一下桌子,笑道:“你越是这副样子,朕越喜欢惹怒你。”
她撑着桌角站起来:“朕知道你们北厥要什么没什么,那么多年,连庄稼都要我们给你们送过去。再说这世上之人,除了朕,有哪个不贪财的?朕也不会让你白白劳作。你可听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你每陪我一晚,我就付你一千金。横竖,你在这园子里也用不到其他的金银财宝,这一千金啊,足够你办事荣华的了。”
赫连漠的表情终于微微裂开:“你当我是什么人?听起来倒像是赏戏园子里的优伶似的。”
白傲月轻笑:“随你怎么想,反正你已经在这里了。”
女帝指尖沾了胭脂,在纱帐上勾出带刺的藤蔓,“春猎在即,朕想着该给北厥的苍狼备件新裘。”
赫连漠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绘着雪原孤狼的屏风。青铜烛台被他碰得摇晃,映得墙上狼影张牙舞爪。“承天门外的雪还没化尽,陛下就要演这出弯弓射雕的戏码?”
“好利的牙。”白傲月突然伸手攥住他腕间锁链,鎏金护甲在玄铁上擦出火星,“北厥使臣昨日呈了降书,说愿用三百匹战马换皇子归国。”她指尖顺着锁链滑向青年突起的腕骨,“你说朕该不该允?”
熏笼爆开个火星,将墙上狼图腾灼出焦痕。赫连漠猛地抽回手,玄铁链哗啦啦异响:“陛下想要的根本不是战马。”他抓起案上断裂的骨笛,“您把这囚室布置得再像北厥王
帐,也改不了铁链入骨的事实。“
白傲月忽然轻笑:“那朕若是许你自由出入宫闱?许你佩刀骑马?许你”她指尖抚上青年颈侧跳动的血脉,“在朕的床榻上留到五更天?”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窗棂,赫连漠忽然将断裂的骨笛刺入掌心。血珠顺着笛孔滴落,在狼牙坠上凝成殷红的冰晶。“北厥男儿的脊梁,从来不是靠女人施舍的锦被暖出来的。”他染血的手按在胸口狼图腾,“陛下听见了吗?这心跳声里,可有一丝是为你?”
女帝鬓边东珠猛地一晃:“朕也不是说你啊。在大夏的皇子可不止你一个。你的父王求的,是三年前被姐姐一箭射死,埋骨异乡的、你的好二哥。”
“把冰鉴撤了。”女帝突然踹翻墙角鎏金熏笼,炭火滚到雪貂裘边缘燃起青烟,“不是说北厥男儿最耐寒?朕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能不能熬过倒春寒。”
赫连漠望着被拖走的银丝炭盆,忽然解开腰间蹀躞带。镶满绿松石的皮革落地时,露出精壮腰身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好,性子够烈,朕就喜欢驯服你这样不听话的小烈马。”
赫连漠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他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不然,也不会献出他来和亲。他与父兄关系虽不好,却也不能任由一个敌国女帝裹挟着世仇来指摘。
“朕舍不得你。”白傲月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你的父王为了让你安心在这儿侍奉朕,进贡了好多宝贝。来人!把北厥进贡的那些雪貂都抬进来!”
算上赫连漠还没来时的那一茬儿,这已经是第三茬了。
“陛下可知北厥的雪貂如何驯养?”他抓起件裘皮按在炭盆残火上,“要当着母貂的面剥皮,幼貂才会记住这惨叫。”焦糊味弥漫开来时,“就像您现在做的这样。”
白傲月鬓边东珠突然崩断,浑圆的珍珠滚进炭灰里。她劈手夺过禁军佩刀砍向箱笼,狼旗碎片混着貂裘雪羽漫天飞舞。
“好!好个北厥狼崽子!”刀尖抵住青年喉结,“朕明日就发兵踏平你们王帐,把你父王的头骨做成酒器!”
赫连漠突然迎着刀锋上前半步,血珠顺着刀刃滚落:“那臣要先谢恩了。”他染血的手握住女帝腕骨,“毕竟能盛北厥王血的器皿”刀身反射的寒光里,他笑得像头真正的雪原狼,“须得是陛下唇齿碰过的才配。”
……又一次的不欢而散。
宫娥们习惯了,也就不那么心惊胆战了。只是,前日国师曾言,这是今春的最后一场雪了。枝桠发出了新芽,春日的确快要到了。
春日除了狩猎,还要祭祖。皇陵笼罩在薄雾之中,女帝的鸾驾沿着青石官道蜿蜒而上,明黄龙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压低嗓门的絮语。
守陵将军卫安早已带着部下在神道前跪迎。算来,他也有身子三四个月了,腰背依然笔挺,只是左腿跪地时明显有些滞涩——是这次平州平叛时留下的箭伤。
官服前襟绣着的补子已经褪色,边角处露出细密的针脚,显然是自己修补过多次。
白傲月待他与湛凛生、程豫瑾、随云乐都不同。就是因为他身上总带着别人的影子。连这股简朴劲儿,也总能让她想起另一个人。
这样不太独立的人格,若是放在往日,白傲月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
“卫卿平身。”女帝抬手示意,玄色绣金凤纹的广袖滑落,露出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这是她从前为先帝守灵时戴上的,今日特意再次带上。晨光从她头顶的九凤衔珠冠间穿过,在青石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卫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女帝竟亲自上前搀扶。侍立在侧的礼部尚书刚要出声劝阻,却被女帝一个眼神止住。卫安细纹横乱的手掌触到帝王细腻的指尖时轻微颤抖,仿佛碰到烧红的烙铁般猛地缩回。
“臣万死”
“卫卿冲出叛军重围时,可没这般拘礼。”女帝唇角微扬,眼角却泛起水光。
卫安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躬下身去,露出后颈处另一道新疤。
女帝的目光掠过守陵军士们洗得发白的战袍,忽然转身对户部尚书道:“传旨,守陵将士四季常服按边军规制再加两成。着工部即日修缮营房,地龙火墙务必要比照禁军值房。”她顿了顿,指尖抚过腰间龙纹玉带,“卫卿的腿疾,让太医院派最好的骨科圣手来诊治。”
“陛下,如今天气转暖,这地龙用不了几日……”
“嗯?”白傲月背手斜看他一眼,户部尚书便立刻低头,吩咐人好生记下。
卫安又要下跪谢恩,被女帝伸手拦住。这时山风骤起,守陵士兵中响起压抑的咳嗽声。女帝注意到最末列那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兵,他右臂空荡荡的袖管用草绳扎着,却仍将腰杆挺得笔直。
“那是关西张校尉的遗孤。”卫安低声道,“三年前陇右大旱,他爹饿死在押送赈灾粮的路上。孩子来投军时饿得皮包骨,偏要学他爹守皇陵。”
女帝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少年苍白的脸涨得通红,残缺的右肩微微发抖,左手指节因用力握枪而发白。女帝解下自己的雪貂裘披在他肩上,少年惊慌后退,却被卫安按住肩膀。
“你父亲是忠烈之士。”女帝的声音很轻,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雪貂裘是北厥使臣进贡的,本该配英雄之后。”她伸手正了正少年歪斜的皮盔,指尖触到他额角尚未愈合的擦伤——前日巡山时被落石所伤。
队伍继续向享殿行进时,卫安落后女帝半步,低声禀报着陵园近况。说到上月暴雨冲毁西侧围墙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前方神道转角处,十几个守陵老卒正跪在道旁,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已鬓发斑白。
女帝认出了跪在最前面的独眼老兵。那是母皇潜邸时的马夫,二十年前因护驾被毒箭射瞎右眼。此刻他布满老茧的手掌紧贴着冰凉的地砖。
“都起来吧。”女帝的声音有些发涩,“传朕口谕,守陵将士年过六十者,月俸加赐羊肉十斤,陈酒两坛。”她望着老兵们佝偻的脊背,突然提高声音:“尔等皆是社稷功臣,莫要再行此大礼!”
享殿前的铜鼎升起袅袅青烟,卫安捧着名册开始唱诵近五年亡故的守陵将士姓名。
女帝接过三炷线香,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深深三拜。香灰落在她绣着金线的袖口,烫出细小的孔洞。礼官正要上前更换,却被她摆手制止。享殿梁柱间垂下的素绫轻轻摆动,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光带,斑驳地映在那些描金的名字上。
礼毕,白傲月回到鸾驾旁,心情才稍微放松一些。
卫安也不再那般拘束,与白傲月闲聊了一会儿。他见女帝神情尚好,拱手道:“陛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大黄跟着我也有许多时间了。在这里,虽说它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任它奔跑,但臣希望,陛下能将它带回去。”
白傲月面露疑惑:“大黄?”
“哦,就是上次主人来奴才家里,见到的那只小狗。”
小狗?噢,白傲月想起来了,是有那么只狗,但是可不‘小’哇。
“原来它的名字叫‘大黄’?”
卫安方才聊到这个话题,显然轻松不少,如今却又局促起来:“它以前的名字犯了陛下名讳,就改成‘大黄’了。”
白傲月饶有兴致:“那以前叫什么,难不成,是‘大白’?”
卫安见她笑意融融,并无怪罪,放下心来:“陛下英明。它小的时候叫‘小白’,长大了就叫‘大白’了。啊呀,奴才失言,主人恕罪。”
“好了好了,一天天的,请多少罪,你不累,朕还累。”白傲月心里十分动容,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小狗,就叫小白,是故意让它跟自己姓的。
那时候,她曾对人说过,以后它长大了继续叫大白。冥冥之中,兜兜转转,这个名字唤起许多回忆。
“难不成
……“白傲月不敢去问,她害怕听到那个‘不’字。然而思绪还来不及勒住,口中已先问了出来。
卫安立即答道:“正是!正是主人小时候养的那只,这些年一直被奴才伺候着,奴才不敢告诉主人,也不确定主人还喜不喜欢养狗。现在,奴才擅作主张,就问一问……”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小白’一直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还好好地活着。
因为白凌月怕狗将‘小白’送走后,白傲月总是出去寻,‘小白’还自己跑回来过好几次。程豫瑾为了断她念想,就骗她说狗子已经被人杀了吃狗肉了,害得她哭了好几天。
卫安顿了顿,看了眼白傲月的脸色,才继续道:“我不能长久陪伴在陛下身边,就让大黄代替我,陪伴着陛下。陛下若是觉得它吵闹,就将它放到兽园或是哪里都好。”
其实,白傲月也正有此意。她想将大黄接回去,小时候不能养狗,现在却可以肆无忌惮,再也不会有人因为姐姐怕狗就阻拦她了。
若说宫里养这么大型的犬有些不合时宜,她就可以放到自己的府邸。
一路上,这只狗欢脱地一直围绕在白傲月的身边。她若坐在马车里,大黄就压在她的脚背上。白色的毛蓬松又柔软,白傲月将双手都埋在它厚实的毛里,倒是比手套还要暖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些牛力气和精神头,下了马车,它还在白傲月的身边转圈。
白傲月若是要骑马,大黄也跟在后面一路狂奔。像它这般的体型,跑一会儿定然会呼哧带喘。而白傲月所骑的枣红马,乃是一匹千里良驹。
这狗竟能跟上马的速度,甚至一度像牧羊犬一般跑到大部队前头去了。
下了马以后,白傲月奖励般地摸摸它的头,道:“好狗,好狗!春猎的时候,朕一定要带你一起去。”
大黄不围着白傲月转了,开始自己兴奋地原地转圈,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玩儿。
自从将大黄接回来以后,似乎就有哪里不一样了。
小路子等宫人也是如此觉得,似乎冷冰冰的寝殿有了活力。
小路子有一次跟小春子闲话:“其实,若是能有几个小主子在这宫里,想必也能热闹得多。”
这话正巧被刚下朝的程豫瑾听见了,回头一望。小路子二人吓得拂尘都甩掉了,慌忙叩头请罪。
然而,他只是有些恍惚地望了一眼尚未走远的白傲月罢了。这些年,‘小白’一直被他寄养在卫安处,他始终犹豫,到底要不要将狗还给她。
如今看她久违的这么高兴,他倒有些后悔,若是早点将大黄带进宫就好了。
下了朝,白傲月一回到寝宫,还未迈进院门,大黄就扑了出来,一直往她身上蹭。白傲月摸了很久,哄了很久,大黄才肯安静下来。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这几天被宫人们喂得有些发胖。
它对宫人们也很热情,但白傲月是它唯一的主人。女帝也能感觉出来这一点。
不管白傲月今天在朝堂上是喜是怒,回到寝宫,她的小狗总是笑脸相迎,不需要看小狗的脸色。
用过晚膳,白傲月在宫里遛狗,大黄总是冲在最前面,这狗大抵是没怎么被驯化过,很不好遛。
她自己倒无所谓,只是万一惊扰了姑姑,可就不好了。白傲月有心训练它,便将绳子反方向一绕,大黄就停在她的身边,等着她。一直如此反复几次,她也就能控制得了大黄了。
“嘿,你这只聪明的傻狗。”白傲月感叹,它已过了被驯化的最佳年龄,居然这么听话。
狗比人好驯,也比‘小烈马’好驯。
第47章 嗷呜这样子,是违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
围绕御花园绕了好几圈,回宫后,白傲月还要亲自伺候它‘沐浴’。
小路子哪敢让陛下亲自做这样的事,奈何哪个宫人都劝不动,就连大长公主身边的老宫女看见了劝一句,白傲月也不听。
她很享受这个放松的过程。
狗的毛厚得很,白傲月已经撩水撩了好久,都没有完全将它打湿。与其说是一只狗,倒不如说是一辆狗。
这阵子,她发现这只狗不甘落于人后,若是与同伴相处,一定要走在众狗前方,不然就宁愿自己走在一旁,挺起胸脯骄傲得很。
她一边打着皂角,一边自言自语:“人家说狗随其主,难不成是因为我的名中有一个‘傲’字,你就也跟着这般学?不过嘛,我自认为骄傲不是一件好事,你还是不要学我了。”
那狗子呜呜耶耶,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脖子伸得老长。
白傲月摸着它的耳朵:“你说,地府的判官大人,竟然会有原型。”
大黄从未想到白傲月竟会冲着自己说出心里话,一时呆傻地瞧着她。白傲月将从前的经历全说了一遍,大黄都听傻了。
白傲月见它趴在水桶边,还以为自己说得太无聊,让狗都睡着了。
她将大黄擦干,大黄的尾巴摇得速度慢了下来,前爪搭着白傲月要跟他亲亲。
“要亲亲呀,唉,我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也听不懂。”
大黄站到桌子上,爪子拿了一张纸放在地上,在上面一通乱划。
“这是作甚?你皮痒了是不是啊?爪子没擦干就乱动!”大黄又把白傲月的簪子放在自己头顶,把爪子往后一伸,像是一个发髻插着簪的样子。
白傲月忽然止步:“你的意思是说,得消灭那个道士才行?”
大黄:嗷呜——
白傲月忽然觉得:此狗有灵,让它监视着那敌国质子也是好的。
只是送过去没几天额,白傲月去看它,走到门口,大黄竟然没有出来迎接她。她有些诧异,再一看它笔直地坐在赫连漠床头背对着。白傲月走过去抚摸它的背,大黄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转身不理。
白傲月戳戳它,它就趴下去,继续不理。白傲月闻了闻,难道自己身上其他狗子的味道被它闻出来了?
“怎么这样嘛,吃醋啦,不理我啦?”
“我们现在出去走一走吧?”她把绳子拿出来,在它的面前晃晃,狗子明显眼皮抬了抬,又抬了抬,继续抬了抬,但是始终没有起身的样子。
“明明就是想跟我出去玩嘛,想玩又不说,我只是摸了一下其他的狗嘛,干嘛就生气成这样子。”白傲月使唤不动,于是发出主人的号令,大黄像是被发动了什么,立刻起身到门口坐好,由着白傲月把它的绳子套上。
“这样就乖了嘛。”
只是今天的大黄确实有些反常,没有到处的闻闻嗅嗅,这样的情况持续到第二天也就好了。
白傲月倒是也知道这只狗子脾气还是蛮大的,而且又爱吃醋,在外面摸了别的小动物,到家前一定要先喷一些香粉,将味道掩盖住,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在自欺欺狗,但是看在她还有遮羞心理的情况下,狗子大概也不会跟她太计较的吧。
自从大黄来了,赫连漠也转了性子,给她备了点心,却先告一状:“你的大黄咬伤我了。”
白傲月不信:“它可从不咬人的。”
“医官已经处理过了。”他的手臂打着厚厚的绷带,桌上是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这狗子大概还不太习惯,白傲月心道:是的,它是卫安养的狗,自然对赫连漠充满敌意。
大概是只公狗,所以对着美女就贴贴,抱抱亲亲的,对着同性就充满了敌意,但是对于跟自己同性的狗,又似乎并不这样,白傲月一直很想让它变得更亲人一些,没想到却做出了咬人这样的事件。
白傲月在桌前坐下,对大黄道:“既然咬了人,就要略施惩戒,今天的晚饭没有了。”
大黄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对着赫连漠隐隐地咆哮,赫连漠抬手招它过来:“我小的时候也有一只这样的狗的,但是后来二哥怕狗,父王不让养,就又送走了。”
他摸摸狗的头,大概是把它给摸舒服了,狗子竟贴着他的小腿坐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他脚上。
白傲月也不理他,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编了一个故事来贴近她呢:“你本不必如此的。这几天的饭钱花了多少朕会给你。你别想着用这点小恩小惠感动朕,朕就会放你回去。”
赫连漠道:“我心甘情
愿做你的外室,何出此言?”
“我知你雄才大略,本不该困在我这小小木屋内。只是为了给我做一日三餐?又是何苦……”
赫连漠却道:“春猎时带上我吧,还有大黄。不会给你丢人的。”
女帝转身离去,赫连漠却冲着狗窝走去:“陛下走了,不用再维持你的人形态了。”
质子一脚冲着狗肚子踢了上去:“你要做她的傀儡,我可不是。”
“好,那你服侍我洗脚。”他偏要看它能为女帝忍到什么时候。
大黄接了一盆滚烫的水,还来不及等质子将裤腿卷上去,就将他的双脚摁到了热水盆中。
赫连漠的脚上立即烫出了泡。
你不是让我服侍你吗?我就是这般服侍人的。
“你们这里的人高低贵贱如此分明。我们的北厥可是人人平等,你们却是野蛮厮杀,不受教化。”质子咬牙道。
“你想想你的那个女帝,若是知道你只是一只狗的话,她还会接受你吗?”赫连漠继续嘲讽输出。
既然她能够接受湛大人,未必就不能接受我。春猎的时候,它就去向女帝和盘托出。未必不能像程豫瑾大将军那样陪伴女帝左右。
不行,不能这样子做。这样就太对不起程将军了。大黄忽然摇头,而且,现在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便是要隐藏妹妹的身份。若是我和盘托出,妹妹也就隐藏不住了。可是这样子瞒着自己的主子,是违背一只忠犬的基本素养的。
质子正要再说些什么,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白傲月竟然去而复返。赫连漠眼神骤冷,一把拽住狗耳朵,压低声音道:“若不想被拖去剥皮炖汤,就把舌头咬紧了。”
大黄的耳朵猛地竖起,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却被赫连漠一脚踩住尾巴。
白傲月推门而入时,正见赫连漠蹲在地上给狗尾抹药。
“怎么回事?”白傲月解下披风扔给宫人,狐疑地看着缩在角落发抖的大黄。
赫连漠恭敬垂首:“回陛下,这蠢狗追耗子撞翻了烛台,臣正给它上药。”他指尖沾着的烫伤膏还带着余温,与方才被双脚摁进滚水时的狠戾判若两人。大黄呜咽着蹭到白傲月脚边,爪子在青砖上划出几道白痕。
白傲月俯身抱起狗,突然蹙眉问赫连漠:“你怎么欺负它了?”指尖拂过狗颈时,触到一片异常温热的皮肤。
“我欺负它?它欺负我还差不多?”
“朕没让你养它,你别碰大黄。过几天春猎一同去,它要是瘦了伤了,你看朕能不能做出比昏君更荒唐的事情来。”
暮春的京城外,猎场旌旗猎猎。白傲月勒住枣红马,玄色骑装下金线绣的龙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她望着远处山岚缭绕的围场,耳畔忽然传来铁甲相撞的铮鸣。
“陛下当真要进猎场?”
程豫瑾策马拦在御辇前,银甲上还沾着昨夜急行军赶回的露水。他手中的马鞭缠着三圈朱砂绳——这是当年先帝赐予监国将军的特权,如今倒成了悬在女帝冠冕上的利刃。
白傲月抚摸着腕间玉镯:“程将军是要用这朱砂绳绑朕回去?”她轻笑,眼底却凝着寒霜。
话音未落,围场深处突然传来野兽嘶鸣。数十只雪狐从林间窜出,本该纯白的皮毛泛着诡异的青紫。程豫瑾瞳孔骤缩,反手抽出腰间龙鳞剑。剑锋过处,三只雪狐应声而裂,竟无半点血迹。
他旋身将白傲月护在身后,甲胄擦过她发间凤钗,“陛下可知这些畜生要饮多少童男童女的血才能炼成?”尾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知是怒是惧。
白傲月攥紧缰绳,腕间玉镯撞出细响。她当然知道,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带着血腥气。正要开口,破空声骤起。伪装成雪狐的死士自半空扑下,淬毒的利爪直取女帝咽喉。
程豫瑾的剑比思绪更快。龙鳞剑贯穿刺客胸膛的刹那,他看清那人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刻的分明是宫中御马监的纹样。
“豫瑾!”
程豫瑾忽然笑了,染血的手掌覆上她紧握缰绳的指尖:“陛下现在信了吗?想要您性命的人,比漠北的沙砾还多。”
猎场突然卷起狂风,将绣着龙纹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
“是么,朕要是说,都是朕刻意安排的呢?”
刻意安排,好试探他的忠心?
苍青色山峦仿佛蒙了层素纱。程豫瑾勒马立在女帝銮驾左侧,右手始终按在腰的刀柄上。
箭伤在寒风中隐隐作痛,这让他愈发警惕地扫视着山林。
二十丈外的桦树林忽然惊起一群寒鸦,赫连漠策马从林间转出。北厥质子身着狐皮箭袖,金线绣的狼头图腾在领口若隐若现。他驱马贴近銮驾时,程豫瑾的坐骑突然不安地喷着鼻息。
“陛下请看,这扁毛畜生闻到血腥味就兴奋。”赫连漠用生硬的中原话笑道,程豫瑾的佩刀瞬间出鞘三寸,刀光映得质子眼底泛青。
女帝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听闻赫连王子擅驯烈马,今日可愿与朕的将军比比骑射?”她指尖轻轻划过腰间玉带。
围场号角骤然响起时,赫连漠正俯身去捡落在雪地里的金雕翎羽。程豫瑾的马如离弦之箭从他身侧掠过,玄色披风卷起的雪沫扑了质子满脸。女帝的枣红马紧随其后,朱红斗篷在苍茫雪原上划出血色弧光。
“东南坡!”程豫瑾突然暴喝。三十丈外的灌木丛中窜出七匹灰狼,獠牙上还沾着未凝固的鹿血。女帝挽弓搭箭的瞬间,头狼碧绿的眼珠突然转向銮驾方向。
程豫瑾的箭矢抢先洞穿头狼咽喉,反手掷出的弯刀将第二匹狼钉在松树上。温热的狼血溅在女帝马靴上的五爪龙纹时,赫连漠的鸣镝箭才姗姗来迟地射中狼腹。质子抚摸着箭簇轻笑:“中原的狼,到底不如草原的凶悍。”
程豫瑾拿出一张木弓,难掩旧色,递给白傲月:“从前,我给凌月也有一把这样的弓,就是用这一把弓,我们开疆拓土。如今,北厥、平州、西州都在我们大夏的羽翼之下。凌月不在了,我便将这把弓送给你,希望……”
“希望朕像姐姐一样对你情深义重。”他总是爱说这些老掉牙的事情,白傲月将弓拿过来,拇指轻轻推了一下,那把弓从中间折断。
她淡淡一笑,说道:“不好意思,大将军,你的这把弓太旧太易折了,已经不适合现在。如今,我们与北厥和亲。赫连漠,你来说说,该如何弯弓射雕啊?”
赫连漠瞧得清楚,今日女帝戴的扳指上有一个小机关,刀片锋利,可以将木弓瞬间折断。他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陛下的骑射技艺的确不错。
程豫瑾道:“陛下不善骑马,不如就在銮驾中看我们围猎,可好?”
看着给她准备好的暖窝,白傲月眉头一皱,冷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春猎秋猎,都是姐姐率先射中猎物。如今知道我的骑射不好,为了面子,就给我来这一套糊弄人的把戏,岂不是要让我被大臣嘲笑?
说罢,白傲月率先策马而出。程豫瑾立刻追上她,并命令侍卫大臣不许跟随。前方有一段下坡路,上面满是石子砂砾,马蹄踩在上面极易打滑。白傲月勒紧缰绳,只是她的手臂的确不曾常年勒马习战,手下的劲儿时紧时松。就在她快要摔下马之际,
程豫瑾从后面赶上来,顺势将她拽下马,带到了朝臣都看不见的地方。
白傲月一把甩开他,冷冷道:“你想做什么,趁机弑君吗?”
程豫瑾皱眉道:“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白傲月冷笑一声:“我在耍脾气?你觉得我这么大个人了,会跟你耍脾气吗?”
程豫瑾寸步不让:“你好好看看,你将那个贼子混入到我们这群人当中,你让朝臣怎么看你?”
白傲月沉声道:“朝臣怎么看朕,可还不都是你程大将军说了算吗?”
有马蹄声嘚嘚从远处而来,卫安翻身落马,看了一眼程豫瑾,站到白傲月身旁,关切地问道:“主人,你怎么样了?”
程豫瑾有些意外:“卫安,你怎会在此?”
白傲月道:“是朕叫他来的,朕叫他来护驾!”
程豫瑾真的快气炸了。本以为这是一个与白傲月缓和关系的好机会,却有这么多的人横亘在他们中间。
铁甲之下,卫安的小腹并不明显。然而,她却是那样若有似无地贴了上去。程豫瑾本想不看,可他的余光还是捕捉到了这个动作。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道:“好,陛下要照着从前先帝在世的规矩,那我便依了陛下。”
暮色降临时,程豫瑾跪在女帝营帐外请罪。帐内飘出参汤的苦香,混着女帝翻阅军报的沙沙声:“程卿的箭伤该换药了。”
将军猛地抬头,帐门恰被掀开。女帝披着白狐大氅走出来,指尖捏着个青瓷药瓶——正是去年程豫瑾在陇右负伤时她赐下的金疮药。北风卷着雪粒扑进程豫瑾的护颈,激得他后背的旧伤一阵抽痛。
“末将万死,不该让狼群惊了圣驾”
“是朕故意让人在东南坡撒了鹿血。”女帝弯腰将药瓶放在雪地上,烛光从她身后漫出来,在雪地拖出长长的影子,“总得让赫连漠看看大夏儿郎的身手。”
程豫瑾握刀的手骤然收紧。后半夜,程豫瑾巡营时在粮草帐外撞见赫连漠。质子正用北厥语低声哼着草原小调,掌心里躺着把黍米,二十余只鸽子在他脚边咕咕作响。将军的刀鞘重重磕在冻土上,惊得鸽群扑棱棱飞起。
“程将军可知,在草原上窥伺他人猎鹰,是要被啄瞎眼睛的。”赫连漠转身时,腰间银铃叮咚作响。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狼头刺青:“就像三年前,你的铁骑踏碎王帐时,我父王胸口插着的,也是程将军的箭吧?”
戌时三刻,赫连漠被鎏金锁链扣住的手腕已泛起青紫。烛火在九龙铜灯里噼啪爆响,映得女帝白傲月的玄色龙袍泛起血色暗纹。
“陛下夜召外臣,恐惹非议。”程豫瑾垂眼盯着青砖上蜿蜒的丹朱漆纹,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袖中藏着半截碎瓷,是方才宫人呈上碧螺春时,他借着咳嗽掩进掌心的。
白傲月的鎏金护甲划过紫檀案几,发出令人心悸的刮擦声。她忽然轻笑,拈起案上那幅《寒梅图》:“质子殿下画功了得,这枝头残雪,倒像是要落到人心里去。”
画轴哗啦展开,赫连漠的后颈渗出冷汗。三日前他不过借着给大长公主贺寿的机会,在御花园梅林多驻足了半刻,竟连这点私隐都逃不过帝王耳目。锁链随着他后退的动作叮当作响,却退无可退,后背已抵上蟠龙柱的冰冷鳞片。
“陛下说笑。”他听见自己声音里的裂痕,“残雪终究要化,就像”尾音被掐断在咽喉。白傲月不知何时逼近身前,酒气扑面而来,护甲正抵在他突突跳动的颈脉。
赫连漠剧烈颤抖起来。那些刻意展现的才华,那些精心设计的偶遇,原以为是求生之策,却不料早成作茧自缚。喉间铁锈味漫开,他竟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
“陛下醉了。”他偏头避开灼人的呼吸,却露出泛红的耳尖。白傲月的拇指突然抚上他唇瓣,将渗出的血珠抹成胭脂色:“装傻的模样也招人疼。”她低笑,另一只手扯开他腰间蹀躞带,“你说,要是北厥百姓知道他们的三在朕榻上”
她就是故意要做给自己看的。程豫瑾望着发白的月光,突然轻笑出声。他抓起案头裁纸的银刀,在白傲月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斩落一缕青丝。
“陛下可知汉宣帝故剑情深的故事?”他将断发缠在染血的指尖,“可惜臣不是许平君。”
又是一夜不欢而散。
第二日,继续扩大猎场范围。各世家子弟卯足了劲儿要在女帝面前表现一番。白傲月昨日在大臣们面前做足了脸面,按照从前的规矩,是可以只观战便可。
白傲月骑了一天的马,累得很,正想要到銮驾中休息片刻。程豫瑾却忽然打马上前,说道:“从前的白凌月,可从来不会在春猎的时候自己坐着马车,让将士们策马而行。陛下不输于姐姐,想必也不会坐马车吧?”
白傲月心中冷笑,暗道:“不坐就不坐。”
她转向程豫瑾,道:“想必凤君也不想输给自己的手下败将吧?你既不愿与敌国之人相较,那么就与自己从前的副将相较吧。朕如今就告诉你,他腹中是朕的骨肉。你也不想落于他吧?只是,你怎么就是怀不上呢?”
程豫瑾脸色一沉,冷声道:“陛下不让臣怀上,臣自然怀不上。”
白傲月轻笑一声:“哦,那也就是说,朕要是肯让你怀,你就一定能怀得上?”
女帝的体质是百分之百让人受孕的。程豫瑾有把握。
“月儿,我并非是要跟你顶着来。我从来没有拿你与你的姐姐相比。”
白傲月冷笑:“真是笑话!你方才还说姐姐狩猎的时候从来都是骑在马上,从来没有坐过车。你既然要比,就跟卫安比一比。你再看看你。”
远处传来急促马蹄声,赫连漠的绛紫骑装掠过草尖。他在三丈外勒马,目光扫过程豫瑾低垂的后颈,轻笑道:“陛下与凤君何必在此争执?平白让我这个北厥质子看笑话。”他扬手示意身后随从退开,翻身下马时腰间玉坠轻晃,“不如让臣做个和事佬——方才围猎时,臣倒是发现些有趣的东西。”
卫安突然策马插进两人之间,马鞭横在赫连漠身前半尺:“慎言。”
“让他说。”白傲月抬手示意卫安退后,目光仍钉在程豫瑾身上。那人站得笔直,纹丝不动,仿佛真成了块冷硬的石碑。
第48章 暗卫之所以她能够与湛凛生搭上线,一……
赫连漠说道:“西北方向,发现有几个北厥的探子,今夜,陛下可要小心了。”
“阿漠。”白傲月出声,却并非制止,尾音微扬,竟有一丝嗔怪。
听到这个称呼,程豫瑾不由得手中一紧,他的马头也被勒得绕了小半圈。由他所率领的亲兵守卫的半圆,便缺了一口。
白傲月继续说道:“阿漠,你忽然这般殷勤忠诚,真是让我不适应啊!”
赫连漠却看着程豫瑾说道:“我想通了,既然来到这里,我便再也不能回去。为我自己打算,我也得讨好陛下。而且我相信,便是没有我,你的程将军也会将这些探子揪出来的。只是,他们身上的北厥痕迹,像是被刻意加深过的,恐怕另有人指使。”
说完这最后一句,赫连漠终于转头看向了她。
白傲月颔首:“朕知道了,定然不会冤了他们,也不会辜负了你的一片‘忠心’。”
赫连漠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打马去了。
果不其然,子时刚过,白傲月独自睡在帐篷内,突然发现自己帐篷周围的侍卫都被撤掉了。向来狩猎,守卫都是由程豫瑾负责。
今夜的月光极好,帐篷外突然有一个黑影闪过,只是从门前闪过,却再无前进的方向。
白傲月知道,那人的轻功了得,定然已经潜进了她的帐篷当中。她屏住呼吸,走到桌子旁。那人果然一进来就摸到她的床上,手中的砍刀狠狠地刺下去。
白傲月早就知道这是个无眠之夜,月光这么好,不发生点意外又怎么对得起这极好的月光呢?
那人眼看无人,转过身去。二人都适应了在黑暗中视物,刺客又一刀劈来。白傲月率先将手中的茶杯打碎,捡起碎片,往那人下盘刮去。
她虽不善骑射,但在陶先生处为着养好身子,却学了不少自卫的本事。
这人身上与赫连漠是一样的味道,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来自北厥之人。
十几招下来,刺客竟不能占得先手,不由眯了眯眼睛:看来情报有误,女帝不知何时竟练出一身好武艺。倒是疏于防范了啊。
刺客再次将弓弦拉紧,趁势要走,却一晃,返身回来,套住了白傲月的脖子。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另一个黑影,对着刺客的心口便猛地一剑
刺去。
二人搏杀起来。
白傲月跑出帐外,周围的亲卫竟一人都不见,程豫瑾的马还在他的帐篷前,四处都黑压压一片。
她将信号放出,远处立刻传来纵马奔来的声势。
然而,帐篷内的二人仍在缠斗,北厥刺客身受重伤却依然能接住另一个黑衣数招。
又是一记重踢,北厥刺客终于伏在地上,挣扎过后被黑衣人一脚踩在身下,不能再起身。
“你是何人?”白傲月不是问地上的刺客,却看向站在她眼前的黑影。
那人在她面前依旧是蒙面,只是这身形却很是熟悉,看起来比她熟悉的那个人瘦削了不少。
黑衣人不敢分神,仍旧死死踩住脚下的刺客,只是拱拳道:“我是您的暗卫,打小便跟在您身边的。您没见过我也是情理之中,我甚至希望,您从来都不要见过我,您这一生都不需要我的出现。”
“暗卫?”白傲月曾听过许多传说。从祖上三代,她便听过不少忠心耿耿、深入险境、从天而降的暗卫的故事。只是她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打小,也就是说,从她在陶先生那里起,他们便围绕着她,保护着她。
白傲月不由得想起许多次,自己都命悬一线。除了先生妙手回春之外,大概也有他们的功劳。只是姐姐那时遇刺——暗卫们恐怕也不能百无一失。
守卫很快赶来,将刺客押下去。那人忽然狠咬后槽牙,白傲月立即道:“他要自尽!”
程豫瑾朝着刺客下颌飞踢上去,那人被扑倒在地。
白傲月对刺客道:“你别挣扎了,我知道你是北厥的,但北厥的王会笨到让你用这么明显的身份来刺杀我吗?何况质子赫连漠陪伴君驾,朕想,他的父王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害他吧?”
她心中有一个猜测,但希望,并不是那个人。
刺客被带下去后,程豫瑾才道:“臣救驾来迟,陛下可有损伤?”
白傲月往后看去,暗卫果然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受伤没有。
“大将军,您可真是管得一手好守卫。”她本来以为对方要说“你不是派卫安来护驾?”,“你看看,没有我,你就只能是这样的下场”云云,然而,程豫瑾只是平静道:
“已经调查清楚,周围的一圈守卫之所以能被调开,乃是受了一种奇香的指引。这种香,必得是王室血脉用自己的鲜血来指引才引得动。”
白傲月点头:“不错,我猜也是她。”
王室血脉这一辈,除了她,便只有一个人了。她就知道上次白莹星那么大张旗鼓地到京城来,怎么会只为了捧一个戏子呢?
白莹星连随云乐生产的时辰都知道,白傲月与随云乐在那天奔忙流连,不得相见,翁主定是趁着那时候早就将两个月后的春猎布置好了。
早知她与北厥勾结,但北厥叫卫安打得叫苦不迭,又怎么会敢在这个时候反水?想必是她等不及了,才冒险一试。
眼看着白傲月的地位愈加稳固,白莹星再不出手,就要被永远压在人下了。
程豫瑾竟然没有再说些什么,眸中全是对眼前人的担忧。
他的身上似乎有很明显的药味。白傲月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是不是病了?”
程豫瑾道:“已经吃过药了,无妨。”
她闻得出来,想必那是一副坐胎药。
他现在知道着急了?知道怎么怀都怀不上?
自从上次程豫瑾在她面前说“怕是太过放纵月儿了”,而她也当着新院判的面承认自己服食过避孕的药物之后,程豫瑾每每下了朝便去太医院请药、调理身子。
近日来,他知道卫安也怀了身孕,倒是更加明目张胆、假公济私地勤快往太医院跑。
卫安需要安胎,他需要坐胎,倒是两不耽误。
白傲月却道:“豫瑾,还是不要着急吧?白莹星若是要谋反,恐怕也就这几个月的事儿,你若这时候怀了孩子,岂不又要怀着龙胎上战场?到时候为国,恐怕又要牺牲这小家了吧?”
程豫瑾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不怪她。“只是这般命数,有谁能知?上天要考验我,我又怎能避而不谈?”
白傲月边往回走边道:“依我看,你应该与卫安错开。一下子两个大腹便便的将军,我大夏可消受不起啊。”
白傲月回到帐中,燃起灯烛。她的帐中自然是最明亮的所在。她有些奇的是,纵然周围的守卫可以被人下了蛊而调走,但大黄怎么也毫无声息?
前两日,大黄一直兴奋地跟在她的枣红马旁边奔跑,这两日却不见身影。有的时候见了程豫瑾,就耷拉着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她叫兽医来给瞧,也不是生病。此刻大黄仍不在帐中。
那些人越是给她添堵,白傲月便越要毫不在乎。
春猎第二日便受到行刺,此事若传出去,必定人心惶惶。他们也是要白傲月心情不畅,如此白傲月便越要如寻常一样,才不叫他们畅快。
于是次日,一如往常。只是赫连漠却在帐中不被允许出来。且不说他这汉话还需要再精进些,白傲月本身喜欢的就是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他这样低眉顺眼,白傲月倒对他不感兴趣了。
世家子弟们还是打了鸡血般地在她面前表现,白傲月也乐得看这些热闹节目。
只是到了晚上,她一直想要将暗卫召出来。事到如今,她这个帝位都是突然莫名其妙当上的,她从来就没有受过如何做一个帝王的训练。
她很想知道,暗卫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系,与她从前所知道的,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虽说是春天,然而山林中的景致总是比城中要慢上一些。除了松柏,林中也尚无其他发芽的树木。
从前,总是有一大群宫人跟着,生怕她出什么问题。而现在,白傲月知道,不管去哪,哪怕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保护她。
到了晚间,她寻个由头与程豫瑾吵了一架,便一人策马奔到了山林中。众人皆以为她是心中郁郁不得志,白傲月自己还喊着:“凭什么朕是皇帝,还处处不得自由!”便一溜烟没影儿了。
她没有带人,果然不大一会儿,暗卫便从松树上跳了下来,身上还沾着不少松针。
这一次,白傲月瞧了个真切。
“陛下,这里实在危险,若是受到埋伏,恐怕我们没有把握将陛下救出。”
白傲月道:“那便不救了。姐姐不也是这样遭了人暗算吗?说白了,我就是要看看暗卫们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们一辈子都不被人知道,若是年龄大了、老了,便要被淘汰,这又是何苦?”
黑衣人虽站得笔直,气势却不强:“我们一生只被认定一个主人,一旦认定了,便是为她出生入死,绝无反悔。”
那人的目光也显出一些柔情,白傲月忽然一把上前扯过了他的面罩。
“我早知是你。”
暗卫忽然跪下,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管:“主人,如今已经被您看到了脸,对我们暗卫来说,已经失败了,只有以死谢罪。”
“你敢!”白傲月将他匕首踢到一侧,“我正要让你弃暗投明的,不算失败。而且,你对主人向来是不设防的,我方才若是不将你的面具摘下来,只是让你自己摘,你听不听主人的命令?”
他显然纠结了起来,皱起眉头,湿漉漉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又回避。
这样的眼神与大黄一模一样。
“卫安。”从前,她唤他的名字,都是君臣之间的公事公办。就连他们仅有的那一次,白傲月也不曾用这样的声量来唤他。
“你要一直跪着吗?你要跪着我就得陪你跪着了。”
卫安慌忙后退:“主人,这怎么使得?”
“你不觉得你的这声‘主人’早就把你给暴露了吗?你是大黄,是吗?”
他脸上的颜色变了几变,像是被好几个灵魂来回夺舍一般。白傲月看得有
些好笑:“别想那么多啦,承认就好了。我那天跟你说起湛凛生的事情,虽是无心;后来将你送到质子那儿,你别生气,一来是为了让你监督他,二来也是让他试探一下你。”
卫安丝毫没有被戳破的窘迫,反倒对主人更加五体拜服。
白傲月继续道:“你说得对,我既然能接受湛大人,自然也能接受你了。我一直在等,看你会不会来跟我坦白,可惜按照你的性子,我想八成是不会的了。”
她转身,又跨近一步:“没关系,从小到大,你救了我无数次。大黄也回到我的身边,你不说,我便替你来说。”
“主人。”
“你若还认我当主人,便将你的由来都说说吧。其实你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从来不曾远离过,对吗?”
月光透过松针,洒下斑驳细碎的影子,白傲月喜欢追逐着光影。虽说没有日光,她也总不喜欢站在阴影里。
而卫安,恰恰与她相反,在看不见表情的地方,他更自在。
“让我来猜一猜,小的时候因为姐姐怕狗,便将你送走了。你努力地修炼人形,就是为了要留在我的身边。你假扮作卫安,被程豫瑾捡到,这样你就可以以人的形态留在他的身边,而主动提出要收养大黄。如此便能瞒天过海。”白傲月一顿,“你受恩于程豫瑾,视他为主子,也效忠于他,可是你的心里却认定了我,因为毕竟我是养你的第一个主人。是我给你吃、给你穿、给你治病,还给你一个温暖的小狗窝。”
“主人冰雪聪明,奴才心服口服。”
“其实不难猜,你自己已经告诉大半了。”
卫安稍往右挪了一步,仍旧站在阴影中:“您猜得大差不差,就是那么回事。主人,难道不纳闷为什么我是以狗的形态出现吗?主人不害怕吗?”
“狼妖我都不怕,我还会怕狗吗?再说了,我知道你是不会害我的。”
“可是我配不上主人。”他心里清楚,白傲月那次看上他,他有幸怀上主人的孩子,只是因为主人和程豫瑾之间矛盾甚深,只当他是一个替身。
可是他心甘情愿,即使是一个替身,即使永远是一个替身,能够得到主人一次垂青,也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主人,请你相信我。我修炼从来也没有害过别人,也没有湛大人那么伟大的志向,我只是为了要留在主人的身边。”
白傲月像是哄着小动物似的,声音都不觉柔和许多:“也许你不曾发觉,虽然你的爪子、耳朵、尾巴都已经能非常好地掩藏起来,但是你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越凑越近,就像是大黄往身上扑一样。”
白傲月轻笑,卫安也看着她笑。
“你有的时候也喜欢摇尾巴,我的意思是隐形的尾巴。你放心,我很喜欢你这样,你都不需要改,我是在夸你,你听懂了吗?”
卫安从来没有被这样夸过。他能感觉得到,每次有做得好的事情和进步,程豫瑾会再交给他其它的事情,以此来作为一个正向的鼓励。但是如此直白地听人从言语中说出信任他、喜欢他、认为他做得好,还是第一次。
白傲月亲近他,小的时候就喜欢摸他的头,给他鼓励。他现在其实也很想钻到她的手掌下,让主人摸一摸。可是它现在是一个男人,是与程豫瑾一样身强体壮的男人,他不允许自己再做出这样的举动。
再怎么想都只能抑制住。
“陛下。”
“怎么叫我陛下了?”白傲月摸他的脾性摸得很准,毕竟是从小养过的。他要跟她说些要挨骂的事情的时候,就开始叫她‘陛下’了。
“其实程将军他……”
白傲月立刻收起笑意:“怎么?你也要劝吗?你若是要劝的话,我便将你当成是他的人,不再理你了。”
“主人!我是唯一效忠主人的,这是我们做狗的天性,还请主人相信我。”
白傲月撑不住,先笑了出来:“我知道的,吓唬你罢了。只是你要不要向我和盘托出你妹妹的事情呢?”
卫安心头打鼓。是的,既然他跟质子对峙的全情都被告诉了白傲月,那么她自然也知道了他妹妹的事情。此时不说,心里留了疙瘩,以后恐怕也没有更好的场合说了。
“主人,我可以向你和盘托出,只是我们先回去吧,在这深山老林里,的确不安全。”
白傲月道:“好。”她出来时间久了,恐怕又要惊动禁卫,事情闹大了,回宫后大长公主又要来责问,她并不想多事。
何况今天是她故意找茬,程豫瑾其实也没惹她,回去之后还要多安抚。
“我和妹妹自幼在山中修炼。主人捡到我的那一次,便是妹妹被一家狗肉馆的人带去,我才下山去寻她。若不是被主人救出来,恐怕我也要被那间狗肉馆拿去做菜。我赶到的时候,妹妹已经不在了。是当着我的面把他杀掉的,便是要‘杀鸡儆猴’。这个成语是我后来跟着主人在书本上学到的。妹妹的血向天喷涌,洒了一地。后来,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寻找她的魂魄,只是找了十几年都不得。直到有一次,我发现主人竟可以与地府相联系……”
白傲月想到,那恐怕也正是她发现这个游戏的契机吧。
“主人恕罪,我便偷偷地跟着主人,到了那个舞会的现场。”
也就是说,从第一天开始,卫安就跟着她了,然而她却并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白傲月并不感到毛骨悚然,只觉得这个游戏的设计已经超出了她想象的范围。
卫安继续道:“在那个舞会上,我果然见到了妹妹。”
“你的妹妹在那个舞会上?那也就是说,我也见过的,是谁呀?”
“主人,你还跟她说过话的,你有没有印象?”
跟她说过话的,有印象的便是那几个轻纱女鬼。绿衣、蓝衣、紫衣,是谁呢?”
“是那个蓝纱的姑娘。”她想了想,那几个姑娘为何会一见她就来邀请,恐怕也是觉得她有些熟悉的吧。
“是的,这的确是冥冥之中。我跟妹妹那时候完全没有联系,所以并非是我教唆她去的。”
白傲月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释这么多,你说什么我都信你的。”
换句话说,之所以她能够与湛凛生搭上线,一定程度上,其实也有着卫安与他妹妹的功劳。
他能顺着找到妹妹的魂魄,只是她在判官大人手下,恐怕不能轻易还阳的吧?
白傲月如是问道,卫安显然已经不太在意这个结果了:“妹妹没有还阳的机会了。她这些年在判官府里过得也不错,您看她还能那么开心去跳舞,又出落成身段曼妙的美丽女子,虽然不如主人你好看。”他说这话,头低了下去。
大将军也有这一番害羞的样子,白傲月还真没有见过。
两人坐在篝火堆旁,影子一高一矮投影在帐篷上。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没有关系,这是连程豫瑾都不知道的、二人独有的身份联系。
白傲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卫安却觉得能享有这样的小秘密非常开心,他并不想越过程豫瑾,也不想比他更好,甚至不希望因为自己,程豫瑾与白傲月的关系有所疏远。但是能拥有一段程豫瑾不在,而独属于他和白傲月的经历,他非常感谢上天的馈赠。
白傲月还是有点不明白:“那么你是说,你与妹妹可以时常在地府相见?”
“不,我这个哥哥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她,没有看护过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他当然会记得你的!”
“嗯,他的确记得,也对我很亲。她也很感激这样大人,在地府勤加修炼,比我要用功得多。”
“只是……”月光忽然移上他的脸庞,白傲月见他愁容满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竟比我先尝过儿女情长的滋味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恐怕卫安的妹妹在崔大人的熏陶下,被洗脑久了,催婚催得猛了,竟也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那,与她相好的是谁?”
第49章 换血蓝纱女鬼姐姐返场
白傲月问出这句话后,在卫安回答前的几秒钟内,脑子里闪过无数例如美艳女鬼俏书生、天仙配,亦或者是与其他地府官员谈恋爱的故事。
没想到,却通通都不是。
“她爱上了一个人,是将她救到地府的人。那个人,主人你也认识的。”
白傲月指着自己鼻尖,像只受惊的小兔:“我也认识?难不成是崔然?”
卫安自从和盘托出整件事情,就异常的平静与稳重:“是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
白傲月瞠目结舌:“以前的那位判官大人?也就是说,是那个魔族的首领——是那个小道士?”
“不不不。”她接连摇头,难以接受这一波信息的冲击:“卫安,你知道如今被关押的那个张道人是谁?那小道士附在他的身上。”
卫安点头:“湛大人生产那日,我妹妹也在的,都是她告诉我的。”
“你妹妹也在?”白傲月不由气恼,觉得自己胸口闷堵,“是你妹妹,将魔族首领带去,是她害的湛凛生。”
“她并不是有意的。其实,她下地府的那日,魔族首领也要去的,无意中告诉了她可以在地府中修炼的方法,算是救了她一命,不然她早就魂飞魄散,我们兄妹俩也没有重逢的这一天了。她很感激湛大人,但也很感激魔教首领。”
嗯,从这层关系来说,魔教首领的确有恩于他,报恩也是应当的。
卫安继续道:“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背主忘恩,毕竟现在湛凛生才是他的主人,就像,就像程豫瑾,也永远都是我的主人一样。妹妹对于魔教首领与湛凛生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情,后来将他引到地府,又引起这么一些波澜,实在是心中有愧。”
白傲月将整个事件在心中默了一遍:“那你说你的妹妹与魔教首领有情,难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是,妹妹见过他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其实一开始魔教首领也是真心对她好。我觉得哪怕是魔教,若是他们两个人两情相悦,我这个做哥哥的也没必要无情拆散,更何况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可是后来那个魔族首领便开始利用她,我提醒过妹妹,妹妹不听,因此才酿成大祸。”
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她对大黄说起湛凛生的事情,大黄就装出一副道士的样子,说要让白傲月彻底将张道人毁灭。
白傲月道:“既如此,前因后果你也知道。那小道士的魂魄,现在盛在张道人的肉身当中,得将他的魂魄逼出来才可。”
卫安突然跪下身去:“主人,我若说妹妹想见一见他,可否?”
“不行!”白傲月知道这件事关重大,地牢一开,难保张道人会择个什么机缘重新出去,现在湛凛生还没有救活,她不能冒这个险。况且国师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压了那么多的宝物才将人拘住,她不可以这样做。
卫安道:“是,是我唐突了。可是妹妹没有别的想法,她只是想再跟她的情人说最后一句话,之后便杀了他。
白傲月却不信:“杀了他?令妹如何能舍得?”
“主人,其实方法很简单,就是做你对湛大人做的事便可。”
“我对湛大人做了什么事?”
“两相合欢,然后只要等他生产的时候不陪在身边,那个人就死了。”
“什么?”她的无心之失,竟成了别人取掉他人性命的一条手段。
“可是不行,不行。”白傲月思索后摇头,“只有我可以让男子怀孕,你的妹妹难道也有这样的能力?”
“斗胆向陛下借一滴血,只是让那人在梦中以为怀的是妹妹的孩子,其实还是陛下的骨血。我怕妹妹那个时候心软,而陛下是一定要那魔头置于死地的。是吗?”
白傲月问道:“所以这些日子,你不能与大黄同时出现,大黄出现的时候,你便不能维持人形。而你出现的时候,大黄就不能在我身边。”
卫安又再次下意识地往树荫处挪了挪:“小妹知道闯了大祸,然而,她并非有心。她只希望在这最后的阶段,能够再陪伴她的情人,此生足矣。”
白傲月试探道:“那、我要怎么相信你呢?”
“陛下只看那时玄尘会不会有孕便知道了。若是他有孕,只会是陛下的孩子,而这个主动权则会永远地留在陛下的手中。”
“那你的妹妹呢?她亲手杀了自己的爱人,还能继续留在地府吗?”
卫安起身,沉重地跪下:“妹妹说她已经想好了,她会用余生在地府为自己和魔尊大人赎罪。等湛大人醒过来之后,便是让她当牛做马,她都在所不惜。”
白傲月继续刨根问底:“那这个计划要从什么时候开始实行呢?”
“妹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陛下同意,她可以立刻实行这个计划。”
春猎结束后,回宫的第三天,白傲月便召见了那个蓝衣女鬼。二人自然是不能在白天见面的。
其实蓝纱姐姐也算是地府的故人,在这个地方能见到与地府相关的人,像她一样也认识湛大人的人,白傲月有些动容。更何况,蓝纱姐姐也是她到这个游戏中所看到的第一个角色。
蓝衣女鬼在她面前深深福了一礼:“小女子卫蓝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平身,蓝纱姐姐不用这版客套。”
卫安与妹妹双双跪在殿前,诚惶诚恐:“要刺伤您的身体取血,我还是有些不敢。”
“此招万万不可!”程豫瑾从外推门而入。
“豫瑾,你一直都知晓这件事情?”
“不管你对我有多么大的误解,你的安危怎可假手他人?推宫换血之后,你还是不是原来的白傲月?”
她不是没有听说过,有的人换血之后性情大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是她想,她的身体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将来会还给以前的白傲月,而她要尽快地离开这个世界,是必须要解决这一桩事情的。
“换血之后,除了那个魔尊,其他人难道都不能有孕了吗?”
“嗯,这倒是个问题。”会让他有孕的,到底是自己的鲜血还是体质呢?是她这个人还是她的灵魂?”
蓝衣女鬼道:“大将军,请放心,我并非是要陛下全部的血脉,只是要将她的血融入我自身,你看到了,我只是一个鬼,所以并不会需要多少。只要能让我的手腕显出芙蓉花纹,便足矣。”
“显出芙蓉花纹?我竟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鬼的传说。若是妖魔鬼怪让我抓住了,定斩不饶。”
“月儿,你可信她?你如何不觉得她是白凌月派来的细作?用了你的血脉,去调动你的亲卫,如此,她就可以脱离得一干二净。到那时,我们再要先发制人,可就师出无名了。”
国师也在,国师说到:“大将军多虑了。这位蓝纱…姐姐,只需一小碟鲜血即可行动如常。
国师自然知道女帝的血脉与其他人不同,而这所有的人里,在场的只有程豫瑾是如假包换的凡人。
女帝与女鬼双双躺在榻上。
程豫瑾道:“那你要答应我,在这个过程中,白傲月都不能失去意识。”
二人双掌相对,白傲月觉得有血流从自己的身体流到了女鬼姐
姐的身体里,她并没有任何不适,也不感到疼痛,只是觉得这般的法术非常奇异。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卫蓝便起身下榻,深深对她行了一礼,卫安也在一旁跪下。
卫蓝像是在虔诚地向她许愿:“陛下,请让我进入地牢服侍他走过这最后一程吧。”
白傲月却抬手,如同释出一个咒语:“且慢,你如何确定玄尘对你不会怀疑?你这般时候进去,他会不会怀疑是我放你进去的?”
卫蓝斩钉截铁:“他不会的。”
“你对他有情,他可未必。他看起来可不像是个一往情深的人,莫要被他迷了心智。”白傲月已经将她划分到了傻丫头那一类姑娘里。天真单纯善良,过了,就是透着一层傻气。
然而也正是天真单纯善良,让卫蓝有着无尽的勇气:“我自有法子,请陛下让我去试一试,不成功便成仁。”
蓝纱飘飘荡荡离开了寝殿。国师也继续去加强法阵,确保万无一失。程豫瑾对卫安说道:“你可瞒得我好苦。”
卫安钉在原地:“主人,抱歉,我……”
程豫瑾却温和地对他笑着,如同从前那样,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每个人都有苦衷,你的忠心我也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既是暗卫又是将军,你在外征战的时候是怎么保护月儿的呢?”
如何保护?自然是用的分身术。
真正的他就是暗卫,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哪怕有大黄在的时候也不曾离开。而大黄是本体,与他的分身最多只能同时存在两种形象。
卫安,则是他在程豫瑾身边服侍的形态。当卫安在外征战的时候,实际跟随他去的是大黄,而暗卫就一直留在女帝的身边。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只有等,等着白凌月布的局生效,等着魔尊大人的肚子也鼓了起来,更等着卫安将他她的孩子生下。
一连过了四个月,昨日,太医院来报,程豫瑾再次有孕了。这件事倒是后宫上下难得的喜事。大长公主身子越发不好了,最近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可是却命人送来了许多的补品,还亲自到将军府探望。
白傲月又如何不知,他能有孕,就是自己与卫蓝换血的那一日,趁着自己虚弱才怀上的。
她的意识一直清醒,并非是程豫瑾强迫,只是因为意志薄弱,便一时失守。她越发不敢将国事与程豫瑾交谈。
他的身子自怀上之后,便越发不好。太医说是因为之前用过许多不孕药物,那看来,就是白傲月渡给她的。
白傲月一人跪在祠堂。草木春深,她不来也就没有别人来了。姐姐才是他的亲人,如果非要让他在白凌月与程豫瑾之间选,那么她一定会选白凌月,这是毫无质疑的。
可是现在程豫瑾也要离她而去了。前几日,她一直跪在佛堂,便求漫天神佛,可是她连湛大人都救不醒,这样的乞求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她能求的便只有自己的亲姐姐了。
“求你不要带他走,我什么都不争了。从今往后,我只维护好大夏。程豫瑾要什么便由他去吧,哪怕我能每天看着她都是好的。”可是没有人回应他,连风声鹤唳都没有。
姐姐的那一缕魂魄,化为了保护她和程豫瑾的灵力,早就烟消云散了。她是亲眼见过的,姐姐曾经保护过她一次,给过她一次机会,她却不珍惜,到现在她不会再有这第二次机会了。
人间的医术若是不能够救活程豫瑾,恐怕,他也会像姐姐一样化作保卫大夏的灵力,从此以后不再与她相见。
青石板上泛着冷光,白傲月踏碎满地月华,披风扫过将军府门前的石阶。太医令跪在廊下欲言又止,那声叹息被北风卷着掠过她耳畔,在心头凝成冰棱。
“陛下。”老仆捧着铜盆要跪,被她抬手止住。盆中血水泛着诡异的褐,让她想起一年前平州关外染血的夕阳。那时程豫瑾也是这样浑身浴血,却还能握着长枪将她护在身后。
雕花木门推开时带起一阵药雾,三日前早朝,这人还立在武官最前头驳斥户部的军饷奏议。此刻他躺在锦被里竟显得单薄,银丝中衣领口露出的绷带刺得人眼眶发涩。
“臣失仪。”程豫瑾挣扎着要起身,手腕刚抬起就被按住。白傲月触到他掌心层层叠叠的茧,那些握剑留下的纹路硌着指尖,仿佛还能摸到边关的风沙。
“躺着。”她将暖炉塞进被褥,发现连天子的威仪都压不住声音里的颤。案头烛火跳了一下,映得将军鬓角霜色愈重,当年在演武场策马飞驰的少年将军,终究被岁月蚀成了这般模样。
程豫瑾轻咳着笑起来:“陛下还记得臣最怕苦?”目光落在她袖口露出的糖纸一角。白傲月这才惊觉自己竟将蜜饯攥得变了形,橙黄糖霜沾在龙纹刺绣上。
“北厥使团”他忽然急促喘息,青筋凸起的手抓住床沿,“万不可允他们在燕山驻驿”白傲月忙托住他后颈,触手却是嶙峋的骨,轻得像要折断的竹枝。
“豫瑾。”她将药碗抵在他唇边,看他皱眉咽下黑稠的药汁,“你当朕是稚子么?”帕子拭去他嘴角药渍时,瞥见枕下露出一角泛黄信笺——是她亲笔写的“速归”二字。去岁这封八百里加急的诏令,竟让他在雪原奔袭三日三夜。
程豫瑾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轻得似一片落叶:“那年还与陛下同在先生医官调理”他浑浊的眼底泛起清光,仿佛又见护城河外那个执意要随军的少女。
白傲月感觉有温热滴在手背,才发现是自己咬破了舌尖。
“臣这一生,”将军的手指慢慢滑落,在锦被上划出浅浅的痕,“最幸是得遇明主”白傲月猛地起身,明黄衣摆带翻了药碗。碎瓷声中她听见自己说:“给朕取白虎符来!”声音尖利得不似人君。
“陛下!”程豫瑾竟撑着坐起,苍白的脸泛起病态的红,“三军不可无帅。”话未说完便呛出血来,星星点点溅在女帝袖口的金线蟠龙上。白傲月僵在原地,看着太医们一拥而上。
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将冰凉的玉符重新系回他腰间:“此物除了豫瑾,还有谁配?”
一年前,她是那么想要将这虎符从他手中夺走。
“陛下”嘶哑的呼唤将她扯回现实。程豫瑾不知何时又睁开眼,目光却已涣散,“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傲月将耳朵贴在他唇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是她去年赐下的贡品。
“臣不能再”最后的字眼散在寒风里。白傲月感觉怀中身躯陡然沉重,窗外更鼓恰敲三响,冰粒子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她慢慢将程豫瑾放平,指尖抚过他蹙起的眉峰。
程豫瑾从枕下摸出玉珏,沾着血渍的丝绦上歪歪扭扭绣着“月”字。
白傲月将玉珏攥进掌心,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冰粒子没那么针锋相对了,成了绵柔的雨。她仰头任雨滴落满珠冠,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程豫瑾也是这样站在雨中,替她挡开所有刺向储君的明枪暗箭。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了呆立的翰林待诏,“着工部在凌烟阁东侧”话到此处突然哽住,明黄衣袖拂过面颊,在雪地上留下几点深色痕迹。随侍们屏息垂首,只听北风卷着未尽之言散入夜空,如同将军最后一缕吐息。
白傲月盯着掌心玉珏。这枚青玉双螭佩是她及笄那年,程豫瑾从西域战场千里送回的贺礼。彼时帕子上还沾着血渍,少年将军在信中说:“此玉可挡灾厄,望傲月永世安康。”
“陛下,宣政殿到了。”掌灯女官的声音惊破回忆。白傲月将玉珏按在心口,寅时的寒风卷着丹墀下的窃语,她听见“兵权”、“北厥”零碎字眼,绣金皂靴在殿门前顿了顿。
朝臣们俯首时带起的衣袍声如潮水漫过金砖,白傲月抚过龙椅扶手上新刻的剑痕——那是三日前程豫瑾佩剑不慎划出的。当时他慌忙请罪,她却说:“留着,让后世知道龙椅旁曾立着怎样的剑。”
“启奏陛下!”兵部侍郎率先出列,“大将军病重,北境防务”话音未落,白傲月忽然起身。十二旒玉藻在她眼前晃出冷光,群臣只见女帝手中抛
出个带血物件,“当啷”一声砸在蟠龙柱上。
染血的玉珏在青砖上滚了三圈,丝绦上歪斜的“月”字正对着晨光。满殿死寂中,白傲月盯着那个曾随程豫瑾征战四方的信物:“北厥使团昨日递了国书。”她声音轻得像在说家常,“说要借道燕山运粮。”
丞相裴筝猛地抬头:“这与二十年前突厥求开互市如出一辙!”话出口才惊觉失仪,却见女帝唇角竟有笑意。白傲月拾阶而下,玄底金线的龙袍掠过玉珏:“昨夜豫瑾与朕说的最后一句话,诸卿可知是什么?”
她停在兵部侍郎面前,看着对方官袍下摆微微发抖:“他说‘西州的烽燧要增筑‘。”白玉般的手指突然扣住侍郎肩膀,“而你们却在讨论何时能收回北境兵权!”
“陛下息怒!”乌纱帽伏倒一片。白傲月转身时望见殿外飞檐,恍惚又见程豫瑾立在阶下。
“拟诏。”女帝的声音惊醒战栗的朝臣,“北境十二卫所将士,每人加赐三年俸禄。阵亡者子嗣可入国子监读书,着卫安暂代大将军之职。”她弯腰拾起玉珏,鲜血早已渗入螭纹缝隙,“退朝。”
翰林待诏捧着诏书追上御辇时,正听见女帝吩咐:“去凌烟阁。”晨雾中的楼阁还蒙着灰影,白傲月却准确走向东侧空墙。
“转道太庙。”女帝突然出声。掌辇太监刚要劝谏礼制,却撞见帝王通红的眼角。当御辇停在苍松掩映的殿宇前,白傲月望着白凌月的牌位轻笑:“你说最烦这些虚礼,如今倒要在这里受香火。”
“姐姐,你寂寞了,要人陪,是不是?”
供案上的长明灯忽地爆了个灯花,恰似当年军帐中程豫瑾为她挑亮烛芯的模样。她向来贪恋这极好的月色,一时被云雾遮了也不打紧,终有散开的一天。
暮鼓响起时,女帝的朱笔悬在《边防策》上迟迟未落。程豫瑾批注的“西州北麓宜设暗哨”还墨迹未干,窗外的雨却已掩埋了所有他来时的足迹。更漏声里,白傲月突然抓过空白诏书,金粉在绢帛上勾出遒劲字迹。
第50章 出发去攻打翁主
卫安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跪姿却绷得更直了,炉火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
白傲月突然伸手按住他发颤的肩:“你当知道,朕平生最恨被人当棋子摆布。”指尖隔着轻甲都能感受到他骤然绷紧的肌肉,“尤其是白家人——”
话音未落,忽起劲风。卫安瞳孔骤缩,反手将白傲月护在身后时,三支羽箭已钉入他们方才倚靠的树干。箭尾翎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
“看来有人等不及要验证香料的功效了。”白傲月冷笑,腰间软剑已悄然出鞘。远处树影幢幢,竟有十数道黑影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手持弯弓,月光照亮他左颊狰狞的刺青——正是北厥王庭死士的图腾。
卫安喉间发出低沉的呜咽,那是犬类遇敌时本能的威慑。他扯下半幅披风缠在掌心,突然将白傲月拦腰抱起:“主人得罪了!”足尖点地腾空跃起时,三枚毒镖堪堪擦过他们衣袂。
“放信号!”白傲月在疾风中喝道,却见卫安袖中窜出道金芒直冲云霄——竟是条通体金鳞的小蛇。那蛇在半空炸开成赤金烟花,形状恰似当年陶先生教她辨识的暗卫密符。
追击者见状竟缓了攻势,为首死士突然以刀拄地单膝跪倒:“参见金鳞卫大人!”他身后众人面面相觑,终是齐齐收刃。白傲月分明看见卫安侧脸闪过挣扎神色,搂着她的手臂却愈发收紧。
“北厥王庭第三十七代金鳞卫,参见大夏女帝。”死士首领忽然改换官话,语调竟带哽咽,“二十年了您终于肯亮明身份了么?”
白傲月只觉卫安浑身剧震,耳畔传来压抑的喘息。她这才惊觉掌心触及的轻甲缝隙间,竟渗出温热血迹——方才那看似轻松的腾跃,实则以血肉之躯为她挡下暗器。
“你们认错人了。”卫安声音冷如寒铁,抱着白傲月的手却不肯松,“金鳞卫二十年前就随平州一起葬在火海里了。”
“可金鳞认主做不得假!”死士猛地扯开衣襟,心口赫然纹着与卫安袖中金蛇如出一辙的图腾,“当年您抱着小殿下冲出火海时,属下的血染红了您的”
“住口!”卫安突然暴喝,惊起林中夜枭乱飞。白傲月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他,连当年被程豫瑾当众责罚时都不曾如此。那些零碎画面突然串成惊心真相——为何北厥质子初见卫安便神色有异,为何一见到他,总带着异香,为何大黄总爱叼着北厥进贡的雪狼皮……
死士突然转向白傲月行了大礼:“请陛下明鉴,当年平州之变后,北厥王庭暗中寻访金鳞卫后人二十载。今日既见信物,恳请陛下允准卫大人认祖归宗。”
白傲月尚未开口,忽闻马蹄声如雷奔来。程豫瑾一骑当先,银甲映月宛若战神临世,身后跟着的竟是大黄!那平日里懒洋洋的猎犬此刻龇着獠牙,颈间金铃随奔跑叮当作响。
“陛下可还安好?”程豫瑾飞身下马时,腰间药囊散出淡淡苦香。他目光扫过卫安染血的臂弯,剑眉倏地蹙起:“北厥的狗,果然养不熟。”
他没事?
这些日子程豫瑾不问政事,原来是等他露出马脚?
连白傲月都骗过了。
卫安闻言竟笑出声,将白傲月轻轻放下后突然扯开衣襟。
月光照见他心口蜿蜒的旧疤。
“程将军说得对。”他指尖抚过那道疤,语气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只是这狗,二十年前就是白家的了。”
程豫瑾的剑锋在卫安咽喉前堪堪停住,剑身映出白傲月横亘其间的鎏金护腕。女帝腕上缠着的,是当年陶先生所赠的九节鞭,此刻绷得笔直如弦。
“程将军不妨先看看这个。”白傲月扬手掷出半枚焦黑玉牌,月光下赫然可见断裂纹路与疤痕走向完全吻合。
程豫瑾瞳孔骤缩。他当然认得此物,三年前整理兵部卷宗时,曾在平州战报图示上见过完整纹样。当年西州都督府八百里加急文书里写得明白:平州城破那日,守将白炎携虎符自焚于烽火台。
卫安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溢出血珠。白傲月反手扯开他染血的衣襟,心口旧疤下方三寸,赫然刺着北厥文字——经年累月的疤痕将“奴”字扭曲成狰狞肉痂。
“二十年前平州沦陷,北厥掠走匠户三百。\”白傲月指尖拂过那道烙印,声音浸着彻骨寒意,“三个月后,豫瑾在乱葬岗捡到个浑身鞭痕的少年……”
大黄突然发出呜咽,叼着程豫瑾的披风往卫安方向拖拽。那平日总爱装傻的猎犬此刻疯狂刨地。
“难怪你熟知北厥军械制式。\”程豫瑾突然收剑入鞘,从怀中取出卷泛黄舆图,“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爆炸案,丢失的不仅是火器图谱,还有平州布防图的最后残页。\”
北厥死士首领突然跪行两步:“当年掠走的不仅是匠人,还有平州要塞的营造秘录!”他猛地扯开胸前皮甲,心口同样刺着奴印,“卫大人应该最清楚,白家设计的棱堡暗道”
话音未落,林间忽起异香。白傲月腰间玉佩应声而裂,其中滚出枚青铜钥匙!
卫安突然痛苦蜷缩,十指深深抠入地面:“快走他们在棱堡暗道埋了”话未说完,远处山脊突然腾起三道红色信号箭。
程豫瑾劈手夺过钥匙,剑柄重重磕在卫安旧伤处:“三年前西州军械库,是你改了火器图纸?”鲜血从撕裂的疤痕涌出。
“程将军果然查到了。”卫安竟低笑出声,染血的手突然握住九节鞭,“但您不妨猜猜,此刻平州故地的五万驻军,可还认得出自家将军改良的破城弩?”
大黄突然狂吠着冲向山道,颈间金铃撞碎在突现的北厥弯刀上。
他振腕将
毒筒射向夜空,爆开的紫色烟雾瞬间照亮整片山岭——二十里外顿时传来隆隆战鼓。
卫安望着西州方向升起的狼烟,突然挣断镣铐残链:“平州棱堡的暗道直通西州粮仓,此刻应该”他话音被淹没在突然响起的号角声中,那是白傲月亲卫特有的青铜号。
天地霎时寂静。
白傲月抚过大黄断裂的金铃,从铃身夹层取出卷密信:“三日前,平州遗民已夺回棱堡。”她将染血的信纸抛向卫安,“这份盟约上,可有你熟悉的血指印?”
夜风卷着焦土气息掠过山崖,二十年前的平州战火与此刻的西州狼烟在此刻重叠。
染血的盟约擦过卫安脸颊时,他嗅到熟悉的铁锈味——与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爆炸现场的血雾如出一辙。
月光照亮信纸末尾的朱砂印。
程豫瑾的剑尖挑起卫安的下颌:“三年前你故意留错图纸,让北厥仿制的破城弩射程少了三十丈。”他忽然扯开卫安左袖,肘间旧疤赫然是弩机卡榫的烫痕,“这伤,是调试真品时留的吧?”
山风送来焦糊味,二十里外的平州方向腾起火光。白傲月翻身上马,九节鞭指向西州狼烟:“程将军带玄甲军走鹰嘴涧,半刻钟能截断北厥粮道。”她突然抛给卫安一副精铁护腕,“你既熟稔棱堡构造,可敢为大军引路?”
卫安接住护腕的瞬间,金属内侧的刻痕刺痛掌心。平州男儿骨血里烧着青磷火,最见不得故土蒙尘。
“末将领命!”卫安扯下染血的布条束发,露出颈后暗红的烙印。
他从程豫瑾剑锋上抹了把血涂在烙印处,翻身上马时扯动旧伤,血珠滴在马鞍的铜饰上。
大黄突然窜上马背,犬齿间叼着半截断箭。
白莹星,是断不能留了。只是,要派两个心爱的男人去作战,白傲月一时付不起这个代价。
白莹星怎么也不会想到,京都奄奄一息的程将军今夜会出现在平州与西州交界处。
今夜的热闹远非京都的烟花可比。
“小心毒烟!”程豫瑾的银色战旗突然插在阵前,二十名西州铁骑手持铜盾结成屏障。
白莹星的笑声穿透硝烟:“程将军可知,你三年前喝的压惊茶里,缺了哪味药材?”她扬手掷出个瓷瓶,滚到程豫瑾马前的正是西州特产的甘草根,“当年卫大人替你试毒时,可是连肝血都吐出来了。”
卫安突然策马撞向程豫瑾战旗,九节鞭卷住旗杆横扫,将飞来的毒箭尽数打落:“平州棱堡的地基掺了石灰岩,遇水则”话音未落,暗渠突然炸起数丈高的水墙,将北厥重骑兵冲得人仰马翻。
卫安趁机率军突入城墙缺口,却在粮仓门前僵住身形。月光照亮堆积如山的麻袋,每个封口处都印着西州军粮的朱砂戳,可裂开的袋口漏出的分明是平州特有的红黏土——这些竟是他三年前为诱敌深入准备的假粮草!
“当心地下!”程豫瑾的暴喝与弩机绞弦声同时炸响。卫安本能地扑向粮仓立柱,三支淬毒弩箭擦着后颈钉入土墙。箭尾拴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白莹星的笑声从粮仓二层传来:“卫大人可还记得这连环弩?”她指尖转着枚青玉扳指,“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的哑火机关,今夜倒是派上用场了。”
卫安反手甩出九节鞭缠住横梁,借力跃上二层阁楼。木地板突然下陷半寸,数十枚铁蒺藜从暗格里激射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大黄嘶吼着撞开窗棂,犬牙叼着的火把正巧引燃垂落的麻绳——绳上浸着的火油瞬间将铁蒺藜烧成赤红。
“你教那哑巴的机关术,倒成了自己的催命符。”白莹星退到墙角,突然掀开墙上的羊皮地图。密密麻麻的石灰记号勾勒出平州地形,每个关隘处都画着振翅的雨燕。
程豫瑾的剑锋破窗而入,挑飞三枚毒镖:“三年前军械库爆炸前夜,有人往本将药汤里加了甘草。”他剑尖抵住白莹星咽喉,“那碗本该毒发身亡的药,倒让本将窥见卫大人试毒时留在碗沿的血指印。”
粮仓突然剧烈震颤,堆积的麻袋轰然坍塌。卫安抓住横梁时瞥见底层地砖裂开的缝隙,此刻正涌出混着硫磺味的黑水。
“快撤!”程豫瑾拽住卫安后领跃下阁楼。大黄突然咬断立柱上的麻绳,成捆的麦秸倾泻而下,暂时阻住了黑水蔓延。
“赫连质子,”白莹星的声音裹着夜风刺入粮仓,“三年前他献上的西州布防图,可还缺了平州这段密道?”战旗掠过黑水表面。
事到如今,她才知道被骗了。赫连漠,他竟然心甘情愿做女帝的主人。
凭什么,她看上的人,都比不上白傲月看上的人。以前捧个戏子是这样,如今找个外协也是这样。
她哪里被白傲月差了,处处被比下去。
白莹星突然咳出大口黑血,指尖深深抠进墙缝:“原来那碗药”她望着程豫瑾冷笑,“大将军可知自己每日服的安神汤里”
爆炸声淹没了后半句话。卫安被气浪掀飞时,最后看见的是大黄冲进密道。
爆炸的轰鸣在耳膜上撕开缺口,卫安被气浪掀翻在黏土堆里。他挣扎着睁开眼时,满目皆是血色的雾——三年前西州军械库的焦糊味混着新鲜的血腥气,从密道裂缝里喷涌而出。
大黄突然发出凄厉哀鸣。
粮仓废墟突然再次震颤,真正的轰鸣从十里外传来。白傲月的九节鞭卷着战报破空而至,染血的绢帛上,平州遗民真正的血指印围成完整的棱堡地图,每个关隘都标着石灰画的鸽子。
白莹星的冷笑从废墟深处传来:“卫大人可知,这三年你传递的假情报,养活了多少北厥斥候?”她折断肩头的箭矢,露出藏在皮甲下的西州军服,“就像你每日为程将军试的毒”
话音未落,程豫瑾突然剧烈咳嗽,掌心血迹竟泛着诡异的金芒。卫安瞳孔骤缩——这症状与三年前自己试毒后的反应完全相同,只是延缓了整整三年发作。
白莹星看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忽然就明白了——她没输,因为白傲月也是这样看待白凌月的。
都是白家人,她会被自己的不甘而呕死的。
白莹星的笑容突然凝固,振鞭击碎粮仓残壁,晨曦照亮地平线上玄甲军的旌旗,“三年前赫连质子献上的布防图,本翁主原样绘在了程将军的药碗上。”
卫安忽然踉跄跪地。他终于明白为何程豫瑾总能看破北厥的突袭——那些药渣里化开的朱砂,在瓷碗底勾勒的正是敌军动向。而自己当年偷换的假情报,不过是将计就计的诱饵。
大黄突然窜向密道深处,犬吠在甬道里激起重重回音。卫安追着血滴来到尽头,白莹星的佩剑正插在石缝间,剑穗上沾着的石灰粉拼出个残缺的“白”字。
马蹄踏着官道飞尘,卫安突然勒住缰绳。边关苦寒,远不如京都温暖如春。寒风灌进肺里,喉间泛起的铁锈味比北厥的刀锋更冷。他低头看着掌心咳出的黑血,三年前赫连漠那支毒箭的旧伤处,不知何时已蔓延出蛛网般的青纹。
“还有三十里”程豫瑾策马回身,话尾生生断在喉间。他太熟悉这种死气。
卫安用袖口抹去唇边血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将军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鹰嘴涧”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咳,暗红的血珠溅在雪地上。
程豫瑾翻身下马,玄铁护腕磕在冰面上当啷作响。他扯开卫安的衣襟,心口那道本该愈合的箭伤正渗出脓血:“白莹星的箭镞上淬了双生毒。”
“不错。”卫安低笑,齿缝间血丝蜿蜒,“当年我替大将军挡的这箭,原该要你的命。”他望着远处归燕塞的烽烟,突然想起
那个暴雨夜——程豫瑾背着他冲出北厥包围,两人的血在涧底混成暗河。
程豫瑾的佩剑深深插入冻土。剑穗上系着的半枚玉珏,也是当年卫安从火场抢回的:“军医说过,这毒”
“无解。”卫安卸下腰间革囊,掏出染血的机关图谱,“除非找到另一味药引。”他指尖抚过图纸上的雨燕标记,“三年前国师在地宫留下的药方,缺了最关键的血引。”
朔风突然卷起满地残雪。程豫瑾解下大氅裹住颤抖的人,触手皆是硌人的骨头——这三年殚精竭虑,竟未察觉当年能扛鼎的暗卫已瘦削至此。
“你早知道。”程豫瑾的声音比塞外的冰还冷,“从何时开始?”
“那日地宫开启”卫安又咳起来,血沫染红了程豫瑾的银甲,“白家血脉不仅是钥匙,更是药引。”
程豫瑾猛地攥住他手腕:“陛下知道?”
“大将军不妨猜猜”卫安眼底泛起最后一丝狡黠,“为何三年来,陛下从不让你我同饮一壶酒?”他忽然剧烈抽搐,“快西南十里有伏兵”
程豫瑾将人捆在背上时,才发现卫安轻得像个少年。二十年前他们在西州大营初遇,这暗卫还能单手撂倒三个蛮兵,如今隔着铠甲都能摸到凸起的脊骨。
“撑住。”程豫瑾扯断缰绳将两人绑在一起,“你说西南十里,可是白桦林?”
卫安气若游丝地点头,喉间发出断续的哨音。程豫瑾瞳孔骤缩——这是暗卫间传递死讯的鹧鸪哨,三声短,两声长。
白桦林的枯枝在月下张牙舞爪。程豫瑾刚勒住马,三支鸣镝便钉入跟前冻土。他反手抽出卫安的佩剑,剑身映出林间晃动的黑影——整整一队北绝狼卫。
“程将军好眼力。”玄尘手中弯刀挑着个染血的药囊,“可惜来迟半步,你要的药引”
卫安突然暴起,袖中机括连发十二枚毒针。
“大黄”卫安喉间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认得铃芯里残存的犬毛。
没了真身,他现在只能是个行尸走肉。
程豫瑾的剑锋在雪地上划出火星:“它在哪?”
“黄泉路上等着呢。”玄尘狂笑着举起弯刀,“不过将军放心,你们兄弟”
刀光未落,卫安已合身扑上。程豫瑾眼睁睁看着那柄弯刀穿透他的胸膛,卫安却用最后力气拧碎了袖中机关——淬毒的钢针暴雨般倾泻,北厥狼卫的惨叫惊飞夜枭。
这小道士既然能从地牢里出来,说明妹妹已经见过他了,他们的计策成功了。
为了女帝,为了妹妹,他很开心能有这样的结局。
眼前人也并非是张道人的肉身,玄尘能恢复到这般,可见妹妹定然将所有都渡给他了。
程豫瑾将人从玄尘手中抢下,他的腹部已明显抽搐起来,若是再迟几刻,恐怕连胎儿也不保。
可是卫安现在,恐怕也没有力气产下孩子。
程豫瑾抱着人退到断崖边时、,卫安的脸色已白如新雪。暗卫胸前的血洞汩汩冒着血泡,每声喘息都带着脏器碎块。
“地图”卫安染血的手摸向心口,扯出半张焦黄的羊皮纸,“白桦林往西有暗道”他指尖在血迹斑斑的图纸上划出歪斜的线,“当年我改过”
程豫瑾突然攥住他手腕:“为什么不说?”
卫安涣散的瞳孔映着塞外孤星:“大将军可还记得那年上元节”他唇角溢出黑血,却带着笑,“你说暗卫的命也是命”
程豫瑾浑身剧震。那是他初掌西州军时,撞见卫安在雪地里给流浪犬包扎。年轻的将军解下大氅扔给暗卫:“在我这儿,暗卫的命也是命。”
“现在换你”卫安突然攥紧程豫瑾的护心镜,“活下去”他摸索着扯断颈间皮绳,染血的暗卫令坠入雪地,“把这个交给”
话音戛然而止。程豫瑾看着怀中人瞳孔扩散,染血的指尖仍保持着递物的姿势。二十年沙场征伐,他从未觉得塞外的风这般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