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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不是不该这么快放弃程豫瑾,也许,他还能再怀一个呢?

跟男主见面的第三次,就把他给睡了。

“我”可真厉害!

光屏果然弹了出来:

【请设置胎数】

白傲月瞥了一眼他的窄腰。看起来并不如程豫瑾那般的身强骨壮,少一点吧。

白傲月点击:“五个吧。”

【请设置性别】

“三女两男吧。”

【请设置孕期】

“不是说二十八天么,就这个吧。

【设置成功,预产期将会从今天起计算,在二十八天前后三天浮动】

“知道了知道了,快到日子的时候,我多加注意就是了。”

光屏闪退,眼前漆黑一片。白傲月暗自在心里算计,这五个,若是时辰安排妥当,毕其功于一役,那么二十八天后,啊不,最多三十一天后,就可以救活湛凛生了。

只是,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生完了一个,得隔几天再生下一个?

想起上次自己心软,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卡上时辰。这次,她估计也不忍心看到随云乐忍痛而要他痛上几天。

而且,她从没见过人形生蛋,那般圆滚顺滑,似乎比胎头还更难娩出。

第36章 娇气你给我揉

“白傲月,你看看你做的好事。疼死我了。”

随云乐躺在榻上,一天没下地了。自从检出他有孕,就这么哀嚎着。

白傲月撇撇嘴,判官大人和程豫瑾怀的时候,从来也没像他说的这么难受。

真是娇气!

她耐着性子哄:“刚怀上,怎么会疼呢?”

上次凤君因为宫壁太厚,受了很大折磨,她这次吸取前两次的经验,已经把左右两边的胞宫形成比率都调成了百分之八十。想来,应当也不会因为宫壁太薄,胎儿踢到他而难受的情况。况且,现在胎儿大概还没有脚吧。

突然,她想起来:对了,孔雀是生蛋的,所以外面应该还会有一层蛋壳,就更不存在他说的很痛的情况了。

“哎呀,我的乐乐,你就忍一忍吧。”

“忍?怎么忍,哎哟——你好无情啊。没睡我的时候是一副态度,如今我怀上了,伺候不了你了,你从床上下去,就另一幅态度。”

“嘘——”他说得口无遮拦,白傲月到底怕人家听见。倒不是怕听见他控诉自己无情,而是床上床下的,也好意思嚷嚷。

随云乐被她捂住嘴,却还瞪着眼睛。

白傲月只好用另一只手再捂住他的双目:“你疼,我有什么办法?”

随云乐直起身子抗议:“你说你没有什么办法?你就这么敷衍我?”

看他这副活蹦乱跳的样子,白傲月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之前,看程豫瑾疼起来,可是一点都不敢动的。

“不是之前你自己说的,反正也不信男人会怀孕吗?”

随云乐按住她双手,往肚子上贴:“那我现在真怀上了,你说怎么办?”

白傲月还没说话,随云乐就指示她给自己揉揉左边,还没揉几下,他又嫌弃起来:“没吃饭啊?”

白傲月按下去一寸,他立即大吼起来:“杀孔雀啦,疼死我了。”

她放着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不做,跑到这里来让他使唤,白傲月没好气道:“到底是哪儿啊?”

“你不耐烦什么,这是你的小崽子们,你就得给我揉着。”

“行,这位小爷,我也没说不揉啊。”白傲月认命。

还要不时接住他飞过来的眼刀。

随云乐往她手下拱一拱:“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刚发出了一个气音,白傲月立即煞住,她要是说被他这一打岔就忘了,随云乐怕是要当场气死过去。

好在,她想起来了,接着之前的问话回答:“宫里最好的药材我都给你找来,最好的接生婆,我也给你找来……”

“打住,接生婆?我是一个男人哎,你让接生婆给我接生。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白傲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好好好,算我说错了。产公,行了吧?太医,你又看不上。崔然没了手臂,只有人间的产公能帮忙,您老人家,就将就下吧。要不然,你说怎么办嘛?”

“哎呦,就是很疼啊。”他抓着她的手不放。

白傲月拧眉:“是哪里疼?怎么个疼法嘛?”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随云乐换了个姿势侧躺着,用眼神示意她的手得再往上一点揉,“浑身上下都在疼,各种疼法都有。”

白傲月心中无奈,这可就有些耍无赖了,便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很想吃酸的?或者是很嗜睡?”她极力回忆着之前两次的经验。

“没有。”随云乐一惊一乍坐起来,“但是啊,我现在连练声都练不了。等这小孔雀生下来,我嗓子都废了。”

“只有二十八天而已,小爷您就忍一忍吧。”

随云乐声量陡高:“什么只有二十八天,你知道二十八天我要推掉多少邀约吗?我少挣多少钱,你能赔给我吗?”

“您现在缺钱吗?”白傲月两手一摊。

随云乐还想把手捉回来,白傲月却索性站起来了,他也就不喊疼了。

“我怎么会缺钱,但谁人嫌钱多啊?二十八天以后,那些小花雀、小树精,还有你这些臣民们,早都把我忘光了。别说二十八天了,八天他们就又能捧出一个红人来了。”

“你就这么没自信?”白傲月越听越好笑。

“你敢说我没自信?是只有二十八天吗?那二十八天之后我就能恢复得过来吗?你看我的腰,整整粗了一圈。”

白傲月看着他那条白玉腰带,上面还有那枚让凤君很是扎眼的玉佩,说道:“好了,这玉佩先不要戴了。哪就那么明显了,现在根本都没有显怀。”

“什么不显怀?你的眼睛是坏掉了吗?你看不出来吗?你看你看,就这里,明明就是粗了哎,你上手摸一下,这里是不是变肉了很多?”

他又要趁机抓手。

白傲月便由着他:“您这是富得流油。”

随云乐哈气,作势要挠她的痒,门外忽然一人请示。

白傲月无声叮嘱他不许再闹了,让那人进来。

是小路子,请她今晚跟凤君一同去大长公主处用膳。

“大长公主怎么又请他进宫了?不去!”

白傲月转过脸,将手里那枚玉佩塞好。

小路子面露难色:“大将军已经去了,大长公主说您不去不太好。”

随云乐拽拽她的衣袖,说道:“我跟你一块儿去不久得了,咱们点上几个菜,带进宫去吃。”

他也去的话……白傲月转了心思,那她得去。大长公主也是喜欢随云乐的曲的,不当面看看这出好戏,那怎么成。

***

二人一同入宫,随云乐先去赴宴,白傲月则先回寝宫更衣。

月上枝头,她走到寿康宫时,果然,还未进庭院,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

“这些菜啊,都是从翠云楼叫的,宫里的菜色吃腻了,民间的点心别有风味呢。”随云乐瞧着,一点不像腹痛的样子。

大长公主一眼瞧见白傲月,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本来他们说你一早出去,我还以为你赶不上了呢。”

程豫瑾也已经在座了,白傲月坐到他身旁,随云乐在自己对面。

随云乐看着程豫瑾望白傲月的脸色,有些暗自得意,顾及着在场众人,又要招呼大家吃喝,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随云乐尝了一口鲫鱼:“姑姑,您快尝尝这个鱼真好嫩啊,听说先帝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大长公主听到这个敏感的人名,也不由得僵住了手中的筷子,随云乐夸张地捂住嘴看了看白傲月。程豫瑾却是不动声色,可身旁白傲月的表情尽收眼底,见她神色如常,这才放下心来。

大长公主在桌子下踹了随云乐一脚,随云乐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到白傲月碗中:“我提到姐姐没事的吧,又不是程大将军提的。”

他可真能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白傲月心道:干得好。

提到这件事,程豫瑾便不插话了,等到气氛稍稍缓解,随云乐才又夹了一筷子鱼给他道:“大将军,别拘束啊,把这当自己家就行。”

这里的翠云楼是不如平州府那边的翠云楼,必得用当日最鲜嫩的鱼打出来的味道,才是鲜美无比。

奈何限于地理位置,京都的人是没这个口福了。

对于他这般大献殷勤,程豫瑾只觉得谄媚。

白傲月也夹了一个香芋地瓜丸给随云乐:“听说你喜吃甜食,这我尝过了,甜得很呢,快趁热吃。”

两个人的筷子在桌子上方一来一回,大长公主还笑眼瞧着他们。

看着碗里的的鱼肉和他素日也爱吃的甜食,程豫瑾道:“阁事未料,我先回去了,姑姑,月儿,你们慢慢吃。”

大长公主疑惑道:“怎么就走了,晚上不在宫里……”

侍寝么?

白傲月拽住她的袖子:“他是大将军,可不是凤君。”

她转身对程豫瑾道:“还是我走吧,你陪姑姑说会儿话,她也挺久没见你了。”

白傲月的声音,伴随着石砖地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那失落的神情,瞬间落入随云乐眼中。程豫瑾收回目光,正巧对上云乐的眼神,赶忙换了一副模样,说道:“云乐一路边走边唱进京,辛苦了,多吃点。”

随云乐没出声,“哎呀”一声:“陛下的玉佩忘拿了!”

那玉佩就落在他的左手边,他立刻抓起,说道:“那我去拿给她。”

随云乐脚步飞快,已然到了宫门口。

雨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白傲月心里有些懊恼,果然还是下雨了。

本想出宫的,看了看天,淋湿倒没什么,重要的是,她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一点都不想再看见那个人。

不然待会儿程豫瑾出宫的时候,肯定要碰面。

白傲月正要提起裙摆登上马车,突然发现腰间玉佩竟然不见了。

除了给凤君、随云乐的那两块,同一玉料上出来的,就只剩这一块了。

她正要转身回去找,随云乐已经迎了上来。

“怎么如此阴魂不散!”白傲月气恼道,“你总跟着我做什么?”

随云乐道:“谁跟着你了?是有人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连玉佩忘了都不知道。”他手里攥着白傲月的玉佩,白傲月上前一捞,却被他反手背到了身后。

随云乐看了看门外,说:“哇,雨越下越大了,不如一同乘车而返。”

白傲月说:“谁要跟你同乘一辆车!”说着又要去抢他手里的玉佩,可随云乐早已将右手换到了左手。白傲月绕到他身后去掏,却又被他躲开。随云乐仗着身长,把胳膊高高举起,白傲月掂起脚才勉强够得到。随云乐往前轻轻一跃,玉佩就在手中,白傲月却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扑了个空,脚下不稳,竟然扑在了他身上。

头顶响起两声闷笑:“瞧瞧,这人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明明说不接受,却又表现得这么热情。只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影响不好。”

他把手压在她后腰上,白傲月动弹不得,随云乐仍笑得欢乐:“这位姑娘,先从我身上起来,可好?”

白傲月羞得满脸通红,连玉佩都不要了,径直往门外走去。

随云乐赶忙追上去,拉住她:“这么大的雨,走回去会生病的。要么,我送你回去,就当顺路,别跟我客气。”

白傲月被她攥住手腕,挣脱不得,只能被拉着往对面走。她心里实在

不愿意把自己淋湿,要是生病了,可就太耽误事了。所以,她并未用全力挣脱随云乐的束缚。

只是这人比她想象得还厚脸皮,用着皇家马车,还要说是自己请客。

随云乐把白傲月拉到对面,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玉佩,然后揣进自己怀里,还往深处按了按。

白傲月说:“那就回去吧。”随后潇洒地登上马车。随云乐却挥退宫人,穿好蓑衣,也跃上了马,马鞭一挥,溅起一片水花。在无人的街道上,清脆的马蹄声传遍小巷。

白傲月眼瞧他亲自驾车,火气下去一半。

“喂,你不是晚膳前才说肚子痛,现在没事了?”

随云乐往后看她,吓得白傲月立即将他的头转回去:“看路,先看路!我可不想再撞到什么。”

随云乐偏不,除非,白傲月一直用手捧着他的头。

于是,白傲月就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她才能安心坐车。

她瞧出来了,也不知道是谁伺候谁呢。

呸,睚眦必报。

不过是同路一段罢了,横竖也少不了一根头发、掉不了一块肉。车刚跑平稳些,随云乐便阴阳怪气道:“你那位凤君可真是味良药,我一看见他,肚子也不痛了,腰也不酸了,吃嘛嘛香,筋骨强壮。”

他又问白傲月:“是不是也是你的良药哇?”他半边身子坐在马车里,说话时又往后靠,险些靠到白傲月身上。

她难以自圆其说,只好强词夺理:“不关你的事。”

随云乐若无其事地说:“别不承认啊。”

白傲月往旁边躲了躲,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撩起窗帘。

好死不死,马车正驶过大将军府门前。朱漆大门向两侧延伸出十丈宽的青石广场,两尊汉白玉石狮踞守高阶两侧。东首雄狮右爪按着绣球,西侧雌狮左掌抚弄幼崽,甲片纹路间凝结的霜花在暮光中晶莹流转。两排黑甲卫分列左右,盔顶红缨纹丝不动。

里面灯火通明,只是,此刻没有程豫瑾的将军府,和有他在时的样子,瞧着总不一样。

从衣料摩擦的窸窣到玉佩碰撞的轻响,从发梢坠落的水珠到睫毛投下的阴影,无数细小的迹象在这半密闭空间里无限放大。

随云乐抽了一鞭子,速度又加快了起来。暴雨如注,打在他的蓑衣上,又借着风势,的确有些不舒服。他也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当,跑到人间给别人当马夫,是不是疯了。

他既要望着前方的路,又要时不时回头跟白傲月说话,这种感觉实在不太美妙,说道:“我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正说着,前面有一个大坑,他丝毫没有慢下来的意思,马蹄轻轻一跃便过去了,可车轮却在里面磕了一下。白傲月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扑到了他的背上。随云乐早就有所防备,身形依旧挺拔,纹丝未动。

雨势渐大,她从没有这样在暴雨中驰骋过。便是在现代社会,也恨不得躲在车里,或者楼洞里。

到了这儿,处处有宫人跟着,现在这样放肆一回,倒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感受来。

这一接触,让白傲月不得不开口:“我听到了,但不想跟你说话。别再纠缠我身边的人,包括姑姑和程豫瑾,请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又轻推开他:“算了,跟你这么说你也不会答应,我不会再回应你了。”

随云乐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心想不用回头看,也知道白傲月此刻那副猫儿炸毛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觉得有趣。路途确实很短,前方就到了。果不其然,白傲月还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随云乐也赶紧追过去:“等一下。”

门口的响动自然惊动了屋中的众人。他们二人方才在马车上不管如何,在外人面前还是要顾及面子的。

何况,是随云乐这样名声在外的人。

百姓们不认识白傲月,却认识随云乐。

白傲月再次停下来,说:“又怎么了?”

随云乐嘿嘿一笑:“你先别急着生气嘛,你的玉佩不要了吗?”他从怀中掏出,白傲月接过来,上面还残留着随云乐的体温,无意间触到的指尖冰凉,玉却是暖的。

随云乐又叫住她:“就这么走了?”

白傲月没回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随云乐理所当然地说:“不谢谢我吗?”

白傲月不想再胡闹下去,便不回应。

随云乐撇了撇嘴:“读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真没礼貌。”白傲月只觉得,到了这份上,自己要是一匹狼,恨不得亮出狼牙把他咬死,却又无法反驳。

随云乐满意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双手放下来,摸了摸方才放玉佩的地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雨仍旧下得很大,小腹的确比晚膳前更痛了,他自己也不想生病,便也立刻进屋去。

一回到房间,把孔雀翎织就的大氅脱下,便仿佛卸下了浑身力道。

指腹轻擦过小腹:傲月啊傲月,不是我娇气,而是这孩子恐不能保到第二十八天了。

他可并不想重蹈湛凛生的覆辙,只是,这群小崽子们来得着实不凑巧。

从五日后开始,他的巡演已经排满了,都收了定金。

当然,对他来说,钱是小事,但公告已经发布出去,他不想让苦苦等待的戏迷失望。

难不成,到时候要生在戏台上?

第37章 带球跑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爱上……

【当红小生疑似怀孕!】

【爆!孩子娘亲是个凡人!】

【随云乐未婚先孕!】

【随云乐显怀!】

一大早,随云乐的玉镜都快被震碎了,他索性不去看。翻手盖过玉镜的瞬间,还是无意扫过数百条来信:

【前方小花雀持续为您报道。】

【再探,再报!】

【随云乐登台时突然晕倒,疑似已有三个月身孕。】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他捂着嘴,看起来难受极了。】

【那就是孕吐吧。】

【我当时还没多想,现在想来肯定是了。】

【回楼上,那天我也看见了,咱们说的是同一个地方吧?】

【随云乐下个月的表演恐怕要取消了,大家记得去退票】

烦死了!随云乐闭了闭眼,不再理会。

他三日前就回了这霓裳仙境,若是还待在人间,还不知要被人怎么窥探。霓裳仙境霞光流转,一草一木皆有灵,都以他这位孔雀仙为尊此时。

随云乐临水自照,水面倒映着他尾翎流转的七色霞光,身前的隆起很不协调地破坏了一丝美感。

“随大官人,您这是怎么回事啊?”小花雀打扮素净,化作美貌少女模样,端了一盏茶来,“外面求见的众仙都快挤满了,您一出去,还不得被他们围个水泄不通。”

这几天,总有各种各样的仙人变成奇形怪状的模样,想看看他这位名伶是否真的中招了。有的变成牛,有的变成露水,还有的不惜变成苍蝇,真是一点神格操守都没有。

这点小把戏,随云乐岂能看不出来?只是窥探的人太多,防不胜防,他索性闭关,不再见人。

小花雀战战兢兢:“闭关也不是办法啊,后日就要去仙鸣台献艺了,终归要出去的。”

“她来了吗?”随云乐欣赏着水中的自己,只是往岸后挪了些许,这般,水面上便瞧不见自己凸起的肚子。

“随大官人,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小花雀纳罕: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怎么认真起来,还怀了孩子?

从前的那些姐妹,都说是要捧他一辈子的。可是,他一旦哪次演出没唱她们喜欢的曲儿,她们接着就不来了。随云乐不是没有尝过每天揪着树叶数那些姐妹会不会来

的日子,门口的那几株老槐树都被他薅秃了。

现在他的仙府门口不是仙人掌,就是仙人球,总之再也不会有什么长叶子长花的植物,敢选在他的府门前修炼。他恐怕早就上了枝叶繁茂树精修炼的黑名单。

更要命的是,他还要公开宣布,还说什么——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简直要把她气个半死。

白傲月,这个名字她有些印象。就是上次去地府表演的时候,碰见的那个姑娘。小花雀场场跟在随云乐身边,却忽略了这一点。说实话,她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是长得挺漂亮,但也算不上一等一的出挑。

况且,她也不是修道的吧?怎么就把随云乐迷成这样?

随云乐倒像是读懂了她在想什么似的,独自喃喃:“大概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争不抢吧。”

往常来找他的人,总是带着各种目的。或逢迎,或嫉妒,或设陷,或捧杀。

可在白傲月眼中,他不是光芒四射的名伶,也不是万人中央的崇拜对象。在白傲月眼里,他只是随云乐,是一只她并不怎么看得上、甚至觉得有些傲慢娇气的孔雀。

其实白傲月这样说他的时候,随云乐也是生气的。可转过念头一想,自己之所以生气,不过是因为白傲月说中了罢了。

至于要公开,还有另一层原因。偷偷摸摸地藏着,终究是藏不住的,他的肚子隆起得快,与其被人瞧出来诅咒他变胖再解释一通,还不如先发制人,大大方方认下。

小花雀也不是带过他一位名优了,这般场面也是见过的。只是以前途搏一片真心的下场,往往是身败名裂。

小花雀比他资历浅,虽说年龄稍长,随云乐却非要让她喊自己‘哥’。她谆谆劝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旦公开,你是能承受得住压力,那白傲月呢?她一介凡人,要是有个什么偏激的戏迷想害他,可是太容易了。”

随云乐一怔:“不会的,她是女帝,自然有真气护体,不会害到他的。”

“可是那些言辞呢?随大官人不会不知道人言可畏吧?”

“她又不在这霓裳仙境的法阵中,她怎么会知道?”

紧接着,小花雀就看到法阵里跳出来一条新的消息:‘傲娇的小月亮’已加入群聊。

这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不知是谁把她邀请进来的。各大仙山上,皆会由尊主将各位玉镜的通灵结成一个法阵,非请不得入。

小花雀打算先去处理这件事情,打算结束今天的劝告。

虽然,她知道是徒劳无功的:“照我说,还是能瞒多久瞒多久吧。”

随云乐见她已有退意,换了个姿势欣赏自己的尾巴,声音带着糯意道:“我可叮嘱你们,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办出来的。白傲月要是来找我,你们可不许对他阴阳怪气的,要是让我知道了,别怪我不顾咱们多年的情分,我也定是要把你们赶出去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小花雀即刻就阴阳怪气起来:“可是随大官人,您不想想那白傲月要是来找您啊,她早就来了。您如今肚子大了,却抛着您一个人在这。她又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找您。”

是了,有人曾说,若是在这世界上想找到另外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最多只需通过六个人就行了。白傲月并非不知道他在哪。

难道她跟她的凤君言归于好,他只是她填补空虚一个暂时替代?

随云乐终于不看自己的尾巴了,转身望着小花雀:“那天听说北厥要派使者来,大概是太忙了吧?”

“什么忙不忙的都是些借口,从前她都能深更半夜去见判官大人,白天黑夜的轮流转,也不见她说忙、也不见她说累。”

正想着,法阵里就响起了‘傲娇的小月亮’的声音:“喂喂,是这样说话么,能听到我么?”

好死不死小花雀给外放了出来,立即接起一阵叽里呱啦响应她的声音。

傲娇的小月亮:“请问,法阵里有谁能联系得上随云乐吗?他把我给删了了,我联系不到他。”

小花雀拱火道:“看来,不是白姑娘不想来找你,是你自己……”

随云乐把她下半句话瞪了回去:“我就说了,她要找我总会找到的。”

他不拿自己的玉镜,却凑到小花雀那里去听。

方才的热闹后,法阵里面却鸦雀无声。

哦,倒不是没人理她,而是小花雀禁了言所有人,唯独将她的名字放到随云乐旁边,成了唯二的特权使用者。

傲娇的小月亮又发了一句:“大家都好冷漠呀,有没有亲亲知道?”

随云乐尾巴炸开几寸:“她还管别人叫亲,那是见人就能亲的吗?她就算是女帝,也不能见人就亲吧。”

小花雀结结巴巴道:“我我先下去,然后我私下跟他说。”

“你不许告诉她我在哪儿。”随云乐身子不爽,自然脾气也不会太好。

这处地方是修炼的洞天福地,前面一潭清澈见底的湖水泛着蓝绿的光芒,一片茂林修竹,草地上还有几只小孔雀正在翩翩起舞。

随云乐坐在摇椅上,轻轻晃着身子,半梦半醒间,侍女捧上了一盒点心。

“去去去,不是告诉你这几天都没有胃口了吗?还往上端。”

那人不退反进,说道:“这几道点心很有来历的,小的思索了几天才做出来的秘方。公子就赏脸先听我说完这典故,若我说的不好,再将我赶出去也不迟啊。”

随云乐抬头看了一眼,那人蒙着纱幔,衣服倒是府上侍女的,便说道:“你说吧,看你能说出什么大天来。”

侍女先拿开一道,看着是平平无奇的糕饼,她说:“请公子掰开来看看。”

“掰开来?为什么还要本公子用手掰开?你没有看到这上面有一层油吗?”

那人悄悄靠近几步,伏在他耳边说道:“说不定这里面有白姑娘的密信哦。”

“她的密信会藏在这里面?她又不是联系不到我。”说完就觉得自己连法阵都不让她说话了,说不定她只能用这种方式。

嗯,她肯为我花心思就好。

如此想着,随云乐便一下掰开那糕饼,只见里面却连着丝,像是麻薯一般,一时之间竟扯不断。往里面看了看,并没有纸条之类的,他有些不解地看向侍女,问道:“这是何意?”

侍女依旧垂着双眸,说道:“这叫做‘春蚕到死丝方尽’。”

“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是白姑娘想要传递给他的意思,一定是这样。

随云乐心里舒坦了一点,心口也不再闷堵着了。又让侍女拿出第二道点心,只是一杯清茶,上面却飘着几瓣桃花。这样的季节,凡间哪里有桃花?不知她去何处寻来。

侍女说道:“这叫做‘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句诗,他倒是经常听他的戏迷说过,诸如此类的,还有什么“陌上公子世无双”之类的,经常会出现在为他高高挂起的横幅上。

这诗的前面一句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他这个‘人面’不知去哪里了,面若桃花,看来白傲月是想要找他的。

他随即看向那个侍女:“一定是有人教你的吧,这两个点心不是你能想出来的。”

那人说道:“公子好生聪明,不如就看看……”侍女聊起纱幔,对他盈盈一笑,不等他动作就双手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是我呀。”

朝思暮想的人儿就在眼前,淡淡桃花香铺面而来。

眼瞳有一瞬惊喜过后,被他很快用强装的不在意淹没。

只是他的手还掌在她的腰后。她这么爱动,后面就是池水,要是跌进去可就不好了。

“喂喂,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啊。别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了。”

白傲月嘻嘻道:“我就知道我要是直接来见你,你都揣着我的崽子跑了,肯定不见我的。故而,先用前两道点心暗示你。”

白傲月戳了一下他的酒窝:“刚才明明就很想见到我,干嘛这副口是心非的样子。”

随云乐掀了掀眼皮:“所以呢?”

白傲月索性坐到他腿上:“我警告你啊,你可

不要太过分啊,我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哄过别人呢。”

随云乐大言不惭:“从前你在凤君面前以小卖小,如今我比你小,你哄我自然也是应该的。”

白傲月犟鼻子:“你少得意。你活了几百年了,恐怕比湛大人年纪还大吧,怎么好意思说比我小的?”

“非也非也,你要知道我们修行一道,可不是根据寿命年限,而是能够化人形的年限。如今,我能化成的人形,不过才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小?”

看着他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说八道,白傲月扣住他的脖子,与他鼻尖相对:“哦?既然这样,叫声姐姐来听听。”

孔雀翎又炸开了几寸,方才的几寸还没有收住,如今倒成了半开屏的样子。

意识到如此,随云乐立即将翎羽全收了回来,才不能让白傲月觉得自己是在取悦于她:“你想得美,上次让我说喜欢你,你都还没有在我面前多撒撒娇,现在这么疾言厉色的,还想让我管你叫……”

“叫什么?”白傲月轻点他鼻尖。

“别想让我上当。”

白傲月终于舍得从他身上下来了:“反应还挺快。”

“怎么?你以为我会一孕傻三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好了,跟我回去吧。”

她不压着随云乐,随大官人索性就原地躺下了,把领驭压得紧实,可不能再一时分神就叫她笑话了去:“去哪里?这才是我的家。”

白傲月:“你不是在京都有许多演出吗?难道不需要去提前适应场馆?”

随云乐,你明明就很得意吧你。她看别人有孕都巴不得把肚子藏起来,他倒是大摇大摆地挺着肚子四处招摇。

他却偏偏要说:“我现在这样子,还怎么去啊?”

白傲月耐着性子:“我都想好了,有几出像《白蛇传》、《赵五娘》这样的戏呀,都可以完美地遮掩你的身形。大不了就是临时调整表演内容,想来只要你能出现,你那些戏迷,也不会太生气吧。”

“那我这箫可怎么吹呀?”他从腰间那柄玉箫,红穗子垂着,衬得箫身越发黑亮,“我现在一出门就要被他们追来追去的,我要飞,身子也这么沉。你让我跟你回去,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要跟我住在这里。”

白傲月连连摆手:“我跟你住在这里,那我大夏不要了?还是说你又要让凤君抓住这个机会摄政?”

随云乐翎羽又快要压不住了:“还敢提你的凤君,你不要以为你过来一趟,我就原谅你啊。”

白傲月一偏头,往他的侧脸嘬了一口。

随云乐不动了,也不说了,惊诧地看着她。

“怎么?够不够?你还要说,我就继续亲你了?”

狭长的眼眸眯了眯,蓝色眼影也随着莹莹发亮:“好,那我就继续说咯。可别不敢啊。”

白傲月往他的脸上凑了上去,在距离堪堪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恼羞成怒道:“随云乐,你怎么不躲啊?”

“我为什么要躲啊?不是你说的要亲吗?啧啧,不敢呐?”

一支羽毛从尾骨开始挠她,直攀到颈后,挠得她直痒。

随云乐这次笑开了怀:“如此说来,要记你输一次了。”

“谁让你现在变原形的,对着你这个尖嘴,我怎么亲得下去啊?”

“你要亲我,可没说要亲我的什么样子。怎么,尖嘴你就讨厌了?”

随云乐用肚子撞她:“我告诉你,到时候这些小家伙们生出来就是要用他们的尖嘴把蛋给啄开的,你以为你的影响那么强大,生出来就是人形?美得你吧。”

“好,你有种是吧?你敢不敢跟我打赌?”白傲月哄够了,变脸了。

“行,赌就赌。你要是输了,就跟我乖乖在这儿当个压寨夫人。”

白傲月略抬起下巴:“那你要是输了呢?”

随云乐也不甘示弱:“那就任你摆布。别说是这两三个蛋,就是给你生七个八个、九十个、一百个,小爷都愿意。”

“好,那这可是你说的。赌什么?”

随云乐目光在不远处扫了一圈,双手交叉在颈后,自信道:“我们猜下一个走过来的人是男是女,敢不敢?”

白傲月嘴角勾起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有何不敢?就凭你,还想赢我?”

两人站定,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人群。不远处有一座小矮崖,不少刚能化形的小妖小怪都在练习。以他们目前的灵力,还只能化出与自身性别相同的人类。

不大一会儿,远处有个身影缓缓走来,周围的奇形怪状自动为其让出一条道。只见那人被一件厚重的黑色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沉稳有力的黑色长靴,步伐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地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披风的面料看起来极为昂贵,在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上面绣着一些若隐若现的神秘纹路,随着走动轻轻飘动,带着一种神秘而又威严的感觉。

白傲月的心跳陡然加快,她却毫不退缩,反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紧紧攥着随云乐的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说道:“我猜是男的,就凭这走路的派头,还有这披风的样式和材质,肯定是个身份不凡、威风凛凛的男子。我可不会看错!”

一个仅能化形十七岁人形的孔雀,对人类能有多少观摩和了解。跟她比这个,可不是输定了?

随云乐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他多年学习女子步态、神情、身材,于细微处更添留意,一般人要跟他比这个,还不是自投罗网?

他倒觉得,白傲月是为了哄他,故意设这一局的了。

目光紧锁那身影,脑海中却闪过一些江湖中女中豪杰的模样,不禁反驳道:“我看未必,如今世道不太平,有些身怀绝技的女子行事也极为低调,这身披风或许是用来隐藏身份的。而且,你看这步伐,虽然沉稳有力,但节奏却很细腻,不像是男子那种大开大合的步伐。我猜是位貌美的姑娘。”

他故意把“貌美”二字咬得极重,白傲月果然横他一眼。

随云乐好生得意,往下捋着肚子,似乎也没刚才那么胀痛了。说来也怪,他感觉有五种不同的力量在互相拉扯,故而有五个不同的地方都在沉闷地痛着。

他说的那句‘全身上下哪里都在痛,什么痛法都有’可绝不是在唬她。

白傲月不服气地撅嘴,眼睛紧紧盯着那身影,试图从更多细节找到支撑自己观点的证据:“你看他走路时,身体的重心都在前面,这明显是男子习惯发力的方式。女子走路大多会更轻盈,重心也更平稳。还有这披风的长度,拖在地上,女子行动起来多不方便,肯定是男子。”

随云乐轻笑一声,眼中带着一丝调侃:“这你就不懂了,有些女子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特,故意模仿男子的走路姿态。至于这披风长度,说不定人家有自己的打算,不能仅凭这个就判断是男是女。”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大家也纷纷开始猜测起来。有人小声说:“看这架势,肯定是个大人物,说不定按照哪个王府的公子化的。”

也有人反驳:“我看像个女侠,这神秘的样子,说不定是来行侠仗义的。咱们随公子就演过这样一出戏。”

随着身影逐渐走近,那脚步声也愈发清晰。白傲月眼睛一亮,指着那身影说:“你听这脚步声,这么沉重,肯定是男子。女子的脚步声应该更轻柔。”

随云乐却不以为然:“脚步声重也可能是鞋子的缘故,说不定她穿了一双特制的靴子。而且,有些女子为了增加自己的威慑力,也会

故意让脚步声听起来更有力。”

当那身影走到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时,人群都安静下来。

突然一阵风吹过,那披风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一抹劲装。白傲月心中一紧,难道自己猜错了?

第38章 台上遮掩胎生和蛋生还是不同的吧?……

众人屏住呼吸,那人也终于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女子脸庞。她的眼神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一切,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潇洒。腰间还别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刀柄上镶嵌着一颗发光的宝石,更增添了几分危险气息。

若是还不能以此判定,那人半遮住脸原地转了三圈,现出原形来。

竟也是一只孔雀,但,是一只不会开屏的雌孔雀。

白傲月看准了,又见随云乐得意地笑起来:“哈,我猜对了,就说你不行吧!”

“哼,运气好罢了。”白傲月目光立刻转向另一个从远处袅袅婷婷而来的身影。

此人手中拿着一把淡粉色的油纸伞,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身姿轻盈得如同随风飘动的柳枝儿。鹅黄裙摆上绣着精致的纹饰,每走一步,次第开落的花纹就时隐时现。发髻高高盘起,插着一支翠玉簪子,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更添几分柔美。

白傲月心中快速盘算着:如此柔美的姿态,正常来说肯定是女子,但随云乐那家伙说不定又有什么歪点子,我得换个思路。

她眼珠一转,故意说道:“我猜是男的,这人说不定是故意扮成女子的模样,迷惑大家呢!你看他走路虽然轻盈,但总感觉有些刻意,是故意模仿女子的姿态。”

随云乐摸了摸下巴,脸上似笑非笑,这样的情况他可见多了。他的一些同行,神态举止比女子还要妩媚,便开口道:“不一定,说不定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你看她的神态,那种自然流露的娇羞和柔美,可不是能轻易模仿出来的。而且她手中的油纸伞,虽然颜色鲜艳,但与她的这身装扮搭配起来,却有一种别样的和谐。”

白傲月继续寻找破绽:“你看她的手,虽然纤细,但手指关节似乎有些粗大,不像是女子那种柔若无骨的手。还有她走路时,偶尔会露出的步伐间距,比一般女子要大一些。”

随云乐留神听着,心中默记。原来在女子眼中,其他的女子该是副什么样子。让他演大家闺秀,他是得心应手;若是没了水袖遮掩,演个俏皮活泼的小丫头,可就时常露怯。

师父对他一直非常不满,所以他出师后,藏拙,也从不出演这样的角色。

只是现在,他胸有成竹:“手指关节粗大也可能是常年劳作的缘故,不能以此判断性别。至于步伐间距,说不定她只是习惯问题,或者是这双鞋子不太合脚。”

周围的散仙也被他们的争论吸引过来,有的支持白傲月,说:“这走路姿态看着是有点刻意,说不定真是男扮女装。”有的则站在随云乐这边:“看这神态和装扮,怎么看都是个女子,随公子这次要输给白姑娘咯。”

那身影越走越近,白傲月眼睛突然一亮:“你看,他没有腰啊,一般女子的腰胯比可不是这样的。”

听到她说没有腰,随云乐眼神黯了鞍,他也很快就没有腰了,只是仍旧反驳:“你说得也太狠了吧,各色女子身段不一,她若真是个女子怎么办,还活不活了?”

待那人从身前走过,白傲月又发现了一处细节。她的耳垂上有耳洞,一般女子都会佩戴耳环,她还以为自己又要输一局,

随云乐眼瞧着她的神色,单手背在身后,无声地捏了一个口令。

眼前的过客变成了一匹马,众人望去,哦,原来是一只小母马。

各位散仙热火朝天讨论一阵,山回路转,待没人瞧得见这只小母马了,随云乐才又掐诀散了法术。

小母马恢复真身,明明就是一匹公马。他显然对随云乐将自己变成母马很是不满,朝着来路用力打了个响鼻。

白傲月得一分。

其实,随云乐也不是完全怕她输了哭鼻子,只是这第三局还没来,就这么结束,好没意思。

最终回,两人站在路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来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走路时微微低着头,脚步刻意放轻,似乎在刻意隐藏什么。斗篷的边缘有些磨损,看起来有些破旧,但上面却绣着一些奇怪的符号,隐隐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

白傲月皱起眉头,面露思索,心中琢磨:“我猜是位女子,你看这斗篷虽然破旧,但上面的符号绣工精细,应该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的确是位女子,随云乐更早就瞧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出声。

等白傲月做出了决定,他才故意反着说道:“你什么眼神啊,这明明就是个男子。这绣工精细,也可能是他找女子绣的,不能说明就是女子。”

随云乐有些恶心欲呕,便不想多说。

结果很快揭晓,当那人走到离他们几步远时,一阵风吹来,斗篷被吹起一角,露出了里面的青色长衫和束发的冠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惊慌,因为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尾巴毛茸茸的,在身后摆来摆去,白傲月瞧不出区别,围观众人已经很没意思地“唉”了一声,认出这乃是一只雌狐。

随云乐认输:“那好吧,看来她确实是个女孩子。”

白傲月右手一挥:“你呀,是赢不了我的咯。”

她转身往门外走去,随云乐紧走两步跟上她:“喂,赢都赢了,你怎么还跟我摆臭脸啊?”

这时,另一只蓝翎孔雀迎面走来。

见到二人,他也化了人形,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若说容貌,不在随云乐之下。

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随云乐,又看向白傲月,颇有礼数地收回目光,只问随云乐:“这位是?”

“哦,这就我……那谁。”

“哪谁啊?”少年不依不饶。

他不由得又看了白傲月一眼,明白过来:“哈,原来是师兄如此情深义重,怪不得中招了。”

“呔。”随云乐挥出衣袖,流动的风吹拂白傲月鬓边发梢,“你别出去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少年淡笑着走开了,擦肩而过时,还在随云乐耳边低语:“师兄,门口那一堆人才不好对付呢。”

果不其然,门外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随云乐一出门,各色人等便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紧紧地围着他,看了又看。

随云乐有所防备,早换上一件宽松的袍子,即便从侧面看,也看不出任何破绽。可人们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他?尤其是他今日并未展翅飞翔,而是坐上金轮车——嗯,他的身子的确有恙。

白傲月此时还是那身侍女的打扮,又蒙上了面,故而围观群众并没有将她看得多稀奇,也只当是小花雀们一般的普通侍女。

这金轮车,顾名思义,由四个金轮组成。随云乐特意重金打造,以往为了让人们观瞻他的形象,是露天的。可现在,他却觉得非要像马车一样加个顶篷不可。

金轮车飞入空中,那些会飞的禽类也赶忙飞到空中,就此追逐起来。随云乐自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出门匆忙,他也未施粉黛,如此素颜的模样,怎能叫人瞧了去?

于是,他越发驱使金轮车,飞得更快。

各路散仙仰头望去,只见队列在空中追逐,好不惊险。白傲月坐得腿软,心里想着可千万小心,别撞着什么。怪不得随云乐那么嫌弃人间的马车了,又巅又晃,一点都不如他的背好骑。

小花雀们用法术变幻出几个其他的金轮车,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而去,如此错乱,迷惑着后面追逐的人群。

就这样在空中追了半个时辰,才终于把追着的疯狂戏迷们给甩开。

到了京都,随云乐还是不敢轻易出去。金轮车落地后,两架车并排,化作普通马车,白傲月先上了另一辆车,接着又在京都中转了好几圈。

确认没引起注意后,白傲月先进了小筑,半个时辰后,随云乐才进去。

饶是如此,一进门,掌柜的还是说道:“随公子,您来了。”此话一出,四周的人都站了起来,争抢着去看他,这场景,随云乐彻底明白了方才白傲月教他那个成语的意义了——看杀卫玠,也不过如此了。

好在他住的房间有守卫把守,不敢有人轻易靠近。

随云乐方才在车上便晕得难受,此刻进了房中,再无外人,便干呕起来。他一手捂住腹部,连连嘶声。趁他不在这几天,白傲月令人重新装修过这间房子,四面都用软缎装饰,里面铺上凝神静心的香料,椅背上也都铺靠厚褥子。

随云乐紧抓她的手:“白傲月,你可不能没良心。你要记住,我现在为了你有多难受。”

白傲月无辜看着他:“我哪里表现得像是没良心的样子么?”

“你可不像是记得的样子。你看凤君,不是说忘就忘,被你抛在脑后了?”

一想到一会儿她还要进宫,气就不打一处来。谁知她会不会又跟程豫瑾说些他不知道的。

她的每一件事,每句话他都得知道。

今日的好戏酉时末登场,她要是跟凤君一同用膳的话,就赶不上他的戏了。

本来白傲月已有足足一日没有想起程豫瑾了,他却偏要在这个时候提起。

眼看着她没了方才的活泼劲儿,随云乐也知失言:“好好好,算我说错了,我现在难受着呢,你就不能对我好点?”

白傲月坐到椅子把手上,捧了盏酸梅汤给他。

随云乐心里好多话压制不住,不提程豫瑾,他还要替别人:“对了,你不是说湛大人那时候,给了你一些影响来观摩学习吗?”

白傲月恍惚回神:“不是湛大人给的,是我无意中看到崔大人发给他的。”

“那些影像都在哪呢?我也学习一下。”

他半躺着,倒不怎么显怀,白傲月踟蹰道:“可是,胎生和蛋生还是不同的吧?”

她连鸡窝都没掏过,对这方面,实在是没有常识啊。

随云乐推她,把她推下了椅背:“你去从医书中找些资料来看,不然到时候我可不会生。”

‘顺其自然的事,到时候赶上了自然就知道了。’只是,她到底没将这句话怼出口。

随云乐瞧着实在难受,白傲月在他阖目之后,便不忍心吵他。

她出了门,便找小花雀帮忙。

谁知小花雀却道:“我早就找好了,之前给随大官人递上去,他不看,恐怕是要姑娘陪着他看。”

“好啊,原来又是耍脾气。”白傲月将袖子捋平,又对着窗户上的铜镜重新簪了发。这一上午,跟逃难似的。

整理好仪表,她说道:“行,我先进宫一趟,回来再陪他一块看。”

便施施然而去。

锣鼓紧催,好戏开场。

只是刚演了两折,随云乐就觉出不对劲来。开场由他的徒弟先登台,场子热起来之后,他才出场。

汗水从额头渗出,湿花了精致的妆容。

随着剧情推进,随云乐水袖轻扬,正唱至情深处,忽然,腹中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异样感袭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肆意翻搅。他这才惊觉,腹中似乎有了动静,那感觉,就像是有一群不安分的小兽在里头横冲直撞。

他身形猛地一晃,脚尖下意识轻点,佯装一个娇柔的踉跄,巧妙掩饰过去。

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无人察觉他的异样。

过去一段时间,他跟白傲月嚷着有多难受,的确有些故意的成分。可现在,腹中感知清清楚楚,却没办法立刻分享给她。

腹内有沉甸甸地挤在一处,腰酸得很。恐怕是方才《盗仙草》一折耍宝太过,腹内几个初具规模的孔雀蛋挪了位置。

他看以往的孔雀仙生产,一胎也就二至三个,想来也不会在里面翻腾太久,屏过这一阵,就没事了。

只是每挪动一步,都要格外费力。他强撑着,维持着‘白素贞’的婀娜姿态。

汗珠洇湿了鬓边发丝,随云乐镇定自若,侧身过去咬了下唇,再回身时,唱腔依旧婉转流畅。

观众正听得入迷,突然,一阵激昂的锣鼓声从戏园子的另一侧传来。

随云乐不用听也知道,是他那位师弟,今日碰到的那位少年郎君,也正登台献艺。

他什么时候安排的表演?随云乐竟全然不知。

还要故意挑跟他同一天,又趁他有了身子的时候,不是摆明了来抢饭吃?

《白蛇传》这出戏,越到后面,便越苦情。本身的点唱并不多,许多观众年龄小,爱个热闹,对于这腔调中细微的韵味和变化还不甚体味,只是因为是他随云乐登台,才凑过来听。

而在隔壁戏园打擂台的,则是热闹非凡的武戏《闹天宫》。而且,今日免费观看。原本专注于他表演的观众,有一部分被那喧天锣鼓吸引,纷纷侧目。

有一部分在场外蹭戏的,则撇了随云乐,去旁边看戏去了。

随云乐心中一紧,腹内的竞争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竞争刺激得愈发强烈。

虽说一场两场,对他的地位和声誉没什么太大影响。但时间久了呢,他能支撑这样大规模大戏和大段唱腔的日子可是愈来愈少。

他知道,从一开始,就不能让别人钻空子。

另一侧的戏台上,师弟嗓音高亢嘹亮,一招一式尽显功底,台下不时传来阵阵叫好声。

随云乐强忍不适,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气息,再次开口。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却饱含着坚定,格外入情。

戏服湿透,贴在身上阵阵发凉,随云乐不禁打了个寒颤。可他全然不顾,只是全神贯注地表演。眼神掠过台下层层观众,发将他们的目光重新吸引回来。

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腹部的胀痛让他很想就地弯腰,但他依然扭动腰肢走出完美的台步,将水袖舞出最优美的弧度。

腹中的推挤和闷滞并没有随着他动作的缓冲而消停。疼痛如影随形,好似有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脏腑之间。他记起刚开蒙时便学的的调息之法,微微阖眼,努力摒弃外界的嘈杂与腹中绞痛,尝试着将气息缓缓沉入丹田,均匀地吐纳。

每一次呼吸,他都在心中默数,让节奏尽量平稳。渐渐地,他发现随着这规律的呼吸,那如潮水般的疼痛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意识也稍微清明了些。

此刻,戏园子内气氛热烈,烛火摇曳,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戏台上的大红帷幕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台下人头攒动,观众们的目光紧紧盯着舞台,叫好声、鼓掌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嚣的声浪。

可随云乐却无心顾及这热闹,他的目光在人群中疯狂搜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台上的雕花梁柱在灯下投出斑驳的影子,随着他摇晃的身形,这些影子也在他眼前不断晃动,更添几分眩晕之感。他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每张脸都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模糊不清,让他愈发心慌。

白傲月怎么还没出现?她不是应承过,会来看他表演的么……

她应当如同第一次相遇时那样,站在第二排靠左边的位置,有些崇拜地望着他,跟其他观众一起,被他的魅力所折服。

只是,寻不见她,无论如何,都寻不见她……

难道,她也被隔壁吸引,瞧个新鲜去了?

今天,她是赏给过师弟一个眼神的。

水袖再舞,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艰难无比,他的手微微颤抖,却仍竭力做出优雅的姿态。念白时,气息已有些不稳,“许仙”见状,忙扶了一把。观众不知随云乐忍受着什么,只当这多余出来的动作是新的编排,也不敢逻辑情节顺不顺,拼了命地鼓掌叫好。

他却在这喧嚣中独

自承受着腹痛的折磨。绞痛转为阵阵抽痛,仿佛有什么随时都会破壳而出。随云乐用脚尖点地,以轻盈的碎步移动,似是‘白素贞’在断桥上焦急地寻找,实则是在缓解这难以忍受的痛楚。双手紧紧攥着水袖,以此来分散腹中痛楚。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腹中的挤压在互相牵制。

不行,就算是白傲月去了那边,他也得把她唱回来。

台下每一个晃动的人影,都像是她的幻影,引得他的心猛地一颤,可定睛看去,却又一次次落空。随云乐眼神中满是焦灼与期盼,那原本明亮的眼眸此刻因痛苦和焦急而蒙上了一层雾气。

他最不喜流汗,有味道不说,还会弄污了戏服。戏服上的绣线可不好保养,得小心擦拭才行。故而,他水衣外面还另穿了一层吸汗的内衬。此刻,倒不知是太热、还是太痛,才汗水涔涔。

他更不喜欢的,还是花掉的妆容。他不知道花成什么样子,总归是不太精致的。这也是他绝对不允许的,莫说在戏迷面前,就i是平日出门,也不许自己这样。

视线有些模糊,让他看台下的人群愈发影影绰绰。他的脚步也开始凌乱,水袖像是失去了控制,胡乱地摆动着。原本精湛的表演此刻也有了破绽,可他已顾不上台下观众的反应,满心满眼只有白傲月。腹部的疼痛汹涌的如浪潮,一波高过一波,每一次坠痛都像是对他的无情嘲讽。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傲娇的小月亮’这六个字,可回应他的只有台下嘈杂的人声和自己沉重的喘息。

她称自己为‘小月亮’,又时常说他‘傲娇’。虽然,他只听说骄傲,不知傲娇何解,但是,这个名字,一定是在说明,她是属于他的。

“为什么找不到她?她到底来了没有?”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随云乐内心开始动摇,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心底悄然滋生——他不想再要这些孩子了。

白傲月反正也不在,要是没有这些小崽子们,他是不是就能轻松一点,是不是就能找到白傲月?

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也失去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第39章 修罗场凤君?呵……正室?又怎……

一拉开棉帘,雪粒子便扑剌剌飞了进来,堆在戏台檐角。

随云乐的水袖扫过金漆剥落的台柱,惊起一串铜铃声响。他踩着细密的鼓点旋身,绣着银线牡丹的裙裾在烛火中绽开。

“好!”二楼雅座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本已略微安静的场子被这一声叫好带动,也纷纷鼓起掌来。

随云乐循声望去,二楼正中不知何时落下纱帘,他竟看不清帘后那位贵人。

‘白素贞’断桥产子,与‘许仙’言归于好。似乎是应了这情景似的,屋顶落下片片桃花,隆冬时节,花瓣竟鲜艳欲滴,独特芳香。

再大场面的捧场他也见过,随云乐不为所动,继续唱下去。观众却被这奇景吸引,仰头望去,二楼栏杆四角有四位美女轻轻抖动手腕,花瓣如雪花般纷扬地飘向舞台。它们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绚丽的弧线,最终落在随云乐的四周,将他环绕在一片花海之中,更衬得他面若桃花,眉目如画。

观众一时看呆了,反应过来,一阵炸裂的掌声几乎将房顶掀飞。还有不少观众伸手去接落下的桃花瓣儿,只为楼上的姐姐们能看他们一眼。一霎时,竟觉得置身仙梦之中。

随云乐心里明镜似的,这么夸张又没创意的想法,他知道帘子后面的人是谁了。

他故意不看她,却越发卖力气。

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完全将隔壁戏园子的声音盖住。甚至,连随云乐在台上唱些什么也听不见了,戏迷们只是疯狂地开心。

就连随云乐抢了一次板,都无人发觉。

一折唱完,转场时,随云乐由‘许仙’搀扶下去,往二楼雅间甩了一眼。

纱帘撩开一条缝,里面的贵人回抛一个媚眼给他。

随云乐确认了——就是白傲月。

哼,不要以为这样,他就轻易原谅了。

她迟到了,就是迟到了!

白傲月迈走到桌前,匾额早已备好。她微微皱眉,略作思索后,便提起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在纸上挥毫写下“艺绝无双”四个大字。力透纸背,气势磅礴,竟不像出自闺阁女儿之手。

随后,仍旧由方才四角处的姑娘们将匾额沿楼梯抬下,即刻高悬于戏台的正上方。不仅如此,白傲月还命人将这四个字用金丝绣在一块巨大的绸缎上。等表演结束后,择期挂在戏园子门口。

戏迷们见过捧角儿的,没见过这么大手笔的。只当是随云乐又傍上了哪家金主,待白傲月从纱帘后走出来时,众人一时大惊失色。

百姓们虽未见过白傲月,却有不少人认识白凌月。只单看此人相貌,便猜个八九不离十。

有几人窃窃私语:“我见过先帝,现在这位,恐怕就是当今陛下了。”

“怎么可能,当今陛下还出来听戏?想听可以请戏班子入宫啊。”

“你不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你看最近陛下捧随云乐的架势,恐怕……”

“嘘,你可真大胆啊。”

白傲月倚着纱帘帘,素白绡纱掩去眼底朱砂,唯有指节上的玉扳指映着台上珠光。她将银丝缠枝酒壶倾了倾,酒液漫过青玉盏边沿。

戏台突然震颤。十六盏宫灯齐齐晃动,将满堂锦绣晃成支离破碎的光斑。随云乐踉跄扶住台中央的蟠龙柱,听见台下此起彼伏的惊叫。镶铜钉的军靴踏碎满地琼瑶,卫兵像黑潮般漫过朱漆门槛。

“宵禁时辰已到。”程豫瑾的银鳞甲在雪夜泛着冷光,声音却更加冰冷。“奉旨清查逆党,闲杂人等即刻退散。”

锣鼓戛然而止。台下的看客们惊恐不已,四散逃出。隔壁戏园子早没了声音。

程豫瑾一手按住剑柄,,目光却停留在二楼那抹素影上。

白傲月轻笑一声,酒盏磕在檀木案上发出脆响。她慢条斯理地放下纱帘,索性从楼梯上走下来,杏眸扫过程豫瑾紧绷的下颌:“程将军好大的威风,连朕听戏的雅兴都要搅了?”

台上,刚换罢戏服的随云乐无声往蟠龙柱上锤了一拳。他看见程豫瑾的喉结滚动,压低声音在白傲月耳边说了什么。

“月儿,你最好趁这会儿想好,该如何同我解释。”

白傲月撞上他的目光,他却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她最厌他这样,语气是在同她商量,其实是在下不可反抗的命令。

说完这一句,程豫瑾便先转过身去见随云乐。

戏台机关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闷响,莲花台开始缓缓下沉。随云乐由‘许仙’搀扶着走到白傲月面前,无人知晓他此刻下腹坠痛生猛,只当是入戏太深。他擦过汗了,妆容也看不出破绽。

若是程豫瑾不在,他定然要扑到台边跟白傲月说他顶过了多难受的一场戏。可还没来得及温声细语几句,这个程大将军就杵在这儿!

他偏不,不能叫程豫瑾瞧出他快怀不住了。

程豫瑾没用,才会小产,他可不会,若是小崽子们能顺利诞生,可就是白傲月的长子长女。

凤君?呵……

正室?又怎样……

随云乐又走近一步,抓住白傲月的披帛,仍旧用戏腔念白:“哟,法海来拆散有情人了。”

“放肆!”程豫瑾还未动作,林昭的剑鞘横劈过来。白傲月不知何时已站到二人中间,涂着丹蔻的指尖正抵着剑鞘暗纹。

“御前露刃,该当何罪!”白傲月指尖轻轻一推,剑鞘擦着林昭耳畔划过,削断一缕鸦青鬓发。

林昭惶恐,匆忙跪下:“陛下,属下莽撞,请陛下恕罪。”

程豫瑾示意他退到后面去,一干亲兵也都退开一段距离。那扮演‘许仙’的,也悄悄放开随云乐,退到后台去了。

整个戏园子中心,就剩他们三个人。

戏园子老板畏畏缩缩躲在柱子后面,随云乐一瞥,瞧见了,高声道:“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将戏园子封了?大将军,你可吓到我的戏迷们了。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受如此惊吓”

白傲月也往他那边移了一步,哼笑道:“朕在此,谁敢?”

随云乐故意往前挺肚子:“大夫说了,如今胎象不稳,万不能担惊

受怕的。若是皇嗣出了什么事……”

他瞧了白傲月一眼,不必再明说。

白傲月心道,你哪里见过什么大夫,又哪里知道什么胎象不稳。学了几句戏词,就胡说八道。

程豫瑾利刃般的目光扫过随云乐的小腹,他只当陛下年纪轻,贪玩些,谁知竟木已成舟。

原来,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傲月已经找了别人的肚子,怀上了他不曾产下的孩子。

他第一次觉得,似乎她的事,不再是需要他亲历亲为。

从前凌月在的时候,什么事不是跟他有商有量。

程豫瑾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声音依旧带着寒雪的冰凉:“魅惑陛下,扰乱后宫。只这一条,足以封杀。”

白傲月的脸色微微一沉:“豫瑾,你身为凤君,本该恪守本分,如今却擅自带兵闯入戏园子,扰乱百姓,该当何罪?”

程豫瑾语气坚定:“臣只是担心陛下安危。有人瞧见,这园子有北厥的密探,臣故而来此。”

白傲月怒火蹭蹭往上窜,竭力压制住,起码不在属下们面前失了面子:“朕到这里来,也是为了这件事。朕亲自处理,大将军可以先回去了。”

程豫瑾却趁机抓住她的手:“既如此,天色已晚,陛下就与臣,一同回宫吧。”

随云乐眼中满是不屑,大将军又如何,不过是个顽固不化的武夫,根本不懂得他和白傲月之间的感情。

也就是在人间他不敢随意施法,恐为天道不允。不然,他一根羽毛就把程豫瑾撂倒了,哪轮得到他在这里耍威风,自己还被他当个戏子一般看不起。

随云乐冷笑一声,眼中满是嘲讽:“魅惑?程大将军,您莫不是在战场上杀红了眼,回朝后连陛下的喜好都要横加干涉?我与陛下真心相爱,您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是何道理?”

白傲月轻唤他一声,暗示他有些过了。程豫瑾目光如炬,单膝跪地,道:“臣恳请陛下,既然随公子也怀了龙种,一定要将他一同请入宫中,方能,好好安胎啊。”

说完,他抬头与随云乐对视,白傲月冷眼瞧着,几乎要摩擦出火星子来。

看来,今天要是不随他回宫,是收不了场了。

“够了。”白傲月突然拂袖,披帛从随云乐掌心抽离,“摆驾回宫。”

“小月亮,刚来就要走么。”随云乐拽住她的一截衣袖。

程豫瑾似乎被这个名字刺痛,踉跄一步。

白傲月攥了攥他的手,安抚道:“你乖啊,我去去就回。今日捧你的场,可还满意嘛?”

随云乐心念一转:“就这样啊?不够喔。”

卫兵向两侧分开,留出中间一道。

白傲月不好再与他亲亲爱娇,道:“下次搞定你。”

程豫瑾突然一挥手:“来人,将陛下带回去!”

程豫瑾的手掌按在白傲月腰间玉带上,近乎是将人半抱着离去。

白傲月推他,程豫瑾就越发用力,不使她离开自己怀抱。

随云乐再也支持不住,撑着戏台边缘。

“大将军,戏台卡槽有血迹。“林昭凑上前耳语。

程豫瑾趁白傲月未留意,回头一看,只看见随云乐蜷在戏台边缘,双手护着腹部像护着易碎的瓷器。

那日小产,他的身下也是那么一滩血,双手护着腹部,却怎么都留不住孩儿。

白傲月的体温可以如此明显地感知到,他不顾白傲月横过来的眼神,将手臂收得越发禁了。

月儿,再给我一个孩子好不好,我欠你的,还你。

那时并不经意,可如今随云乐也怀了她的孩子,他就不自在起来。

他也能怀,他也能生,他才是皇宫正门抬进去的凤君。

回到宫中后,白傲月被关在了寝殿。

她就知道,程豫瑾本非久为人下之臣,他迟早要走这一步。

随云乐,只是他的借口罢了。

只是她昨日便得了卫安密报,又和丞相布置过万一大将军逼宫还如何应对。此刻,她倒是不慌不忙。

程豫瑾则先去沐浴,身心俱疲,他何尝不知道现在的做法会让白傲月更加厌恶他,可不如此,他连人都带不回来。

正打算先睡上一大觉,小路子禀报,大长公主到。

小路子话音未落,大长公主已经进来了。一袭耀眼的赤金长袍,上面绣着繁复的凤凰图腾,这么晚了还穿成这样,白傲月心里有数,显然,是在故意等她的。

若她今夜不回来,恐怕,大长公主就要亲自出宫去找她了。

大长公主还是那般开门见山,问道:“我问你,你对那云乐公子可是真心?”

白傲月似是早就准备好答案似的,揉了揉太阳穴,懒散道:“是。我知道您要说什么。论德论才,他都不如程豫瑾,说话也不太给我面子,可跟他在一起就是舒服。”

“让你舒服,是因为他事事都顺着你。豫瑾稳重,你要他跟一般的后宫男人一样,向你撒娇邀宠,那未免也太看低他了。”

白傲月继续揉着眉心,摇头:“我并非是要让他居于下位,撒娇邀宠,只是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压根不在乎我。”

大长公主瞧见,侧殿的程豫瑾已经沐浴完毕,今夜是要准备侍寝的了。她有心再劝劝:“他不是不在乎你,只是在乎的方式不一样。我冷眼瞧着你,原先对随云乐本只有三分真心,如今却是十分入迷。”

“在乎?姑姑你听说过,连句体己话都不曾说过的在乎么?何况,随云乐他……现在也怀了我的孩子。”

大长公主始料未及,全盘打乱了她此番前来游说的策略:“什么?你确定是你的?你跟他在一起才几天啊。”

白傲月没敢说随云乐的真身是什么,以及孕期只有二十八天的事。这要是叫老人家知道了,可还不吓死。比起凤君的那一胎,这次她极为确定。

凤君的那一胎,她对先前的情况一点都不知道,总不能直接喜当娘吧。可现在,她是在跟随云乐欢好之后,光屏才弹出来让她确认的,那自然是错不了的。如今,满打满算也只剩二十天了。

白傲月有些不解:“姑姑,你不也是喜欢云乐的吗?”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我喜欢他的戏,是也喜欢他这个人。可我只是拿他当晚辈,你也应该当他是个晚辈。我哪知道你会去跟他厮混,听说,你们还在秦楼楚馆……”

“那可没有,那样,就太委屈他了。”

见状,大长公主也知,是劝不住的了,只好留下一句无奈:“去吧。皇帝,你想怎样就怎样吧,横竖我也是劝不动你了。”

刚送走姑姑,程豫瑾就走了过来。

白傲月眼瞧着他,在他快到门口时,让人把门关了。

子时的梆子声撞碎宫墙积雪,掌灯宫女手中的琉璃罩晃了晃,映出他眉骨处的箭疤,像道朱砂笔描的断眉。

“陛下安寝了。”宫女横臂拦在殿门前,腕间翡翠镯碰着金丝楠木门框,“凤君若有事”

程豫瑾沉闷声音回响在檐角:“戍边将士归朝第一夜,按祖制该宿在帝王寝殿。”

宫女心中盘算,大将军归朝有好些日子了,但是确实没有留宿过宫中,如今这个第一夜还要不要算?

殿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程豫瑾瞳孔微缩,越过宫女,径直向前走。

“大将军,大将军,您不能进去。”她这小身板哪里拦得住肩宽腿长的程豫瑾。

白傲月正在换寝衣,小宫女吓得瑟缩在地:“陛下,抱歉,奴才拦不住大将军。”

“无妨,你下去吧。”她就是故意叫程豫瑾撞见的。

朱漆门一开又一合。

程豫瑾大步跨过门槛,长靴碾碎地上沾着唇脂的药碗碎片。十二重鲛绡帐后,白傲月斜倚龙凤榻,素白中衣松松垮垮披在身上,未绾的青丝垂落在摊开的北境布防图上。

“程卿的捷报比人来得快。”白傲月指尖划过布防图某处墨渍,那里正是卫安率军驻扎的雁回关,“就是这折子里错字多了些——‘请陛下保重凤体’的凤字,

少写了一横。“

卫安识字不多,她是知道的。

程豫瑾解下外衫掷在香炉旁,炉内香灰溅上褪色的平安符。那是大婚之夜,白傲月从自己发间解下的缠丝金缕所编。

“陛下教过臣,缺笔少画未必是错。”他单手撑住榻边金柱,阴影笼罩女帝身前舆图。

白傲月突然轻笑,指尖点上程豫瑾心口:“大将军也知祖训?‘凤君无诏不得入寝殿’这句,是被边关的风雪给吹忘了吗?”

“陛下。”他鲜少这样唤她,“随云乐有了身子,如今这空当,不正该由臣填补?”

未等白傲月回应,程豫瑾便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力度不大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陛下,这些日子,您的心思都在随云乐身上。”

白傲月微微一怔,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男人,心中满是诧异:“嗯?”

程豫瑾将她打横抱起,大步迈向床榻。白傲月看着他紧抿的唇线:“豫瑾,不必勉强。”

他果然足下一顿,复杂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陛下从前不是说过,要对臣尽女君的义务?”

程豫瑾将她放在床上,突然擒住那截莹白脚踝,虎口薄茧摩挲着踝骨凸起。他盯着女帝松散衣襟下若隐若现的雪肤,忽然想起边关月下沾着露水的沙棘果。

“臣伺候陛下更衣。”修长手指挑开系带,露出中衣领口一抹胭脂红。程豫瑾眼神骤冷,那是随云乐小筑独有的“醉芙蓉”色,随云乐方才唇上正是这般艳色。

白傲月突然翻身压住布防图:“凤君今日这般急切,难道朕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军妓?”

知道她诚心要气自己,军纪严明,他的军中,从来不允许出现女子。

鎏金烛台突然爆出灯花。程豫瑾就着这个姿势扯开束带,冰冷系带擦过女帝裸露的肩头:“臣在雁回关斩了头白狼,它的眼睛像极了陛下看那戏子时的眼神。”染血的里衣落在布防图上,盖住雁回关标注的兵力部署,“可惜畜生就是畜生,总认不清谁才是主子。”

他也没想到,白傲月会在此时突然发力。不知从哪里学的格斗之术,他不设防,竟被她一掌排开。

“来人!”白傲月唤道,一面又继续扯住自己的衣领,“朕今天不需要侍寝,你出去!”

“来人?人就在这里,等着服侍陛下,陛下吩咐便是。”

他不让她了?白傲月一股怒气直冲头顶。程豫瑾有了防备,便牵制住了她的双腕,白傲月只用蛮力,定然是拼不过他的。

偏生他看向自己的目光,还藏着一丝志在必得,让她更加恼火。

白傲月忽然卸了力道,染血的布防图从榻边滑落,露出背面斑驳墨迹。她仰颈贴上程豫瑾心口伤疤,听着那失控的心跳轻笑:“凤君可知,你方才泡过的水里”涂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男人后腰旧伤,“掺着能放倒塞北马的软筋散?”

程豫瑾猛然攥住女帝手腕,却发现内力正在溃散。

“朕的私兵此刻应该抵达戏楼了,豫瑾,别动朕的人。”

程豫瑾放开她:“你就那么喜欢他?”

白傲月非要往他心窝子上捅:“是,因为他心里没有别人,他只喜欢我。而且,他有了身子,能保住,也不会因为什么‘国事’就没用地小产。”

程豫瑾忽然欺身而上,钳制住白傲月,使她不得动弹。

他整个人就像个火炉子一般,白傲月忽然心慌,不对啊,那药对他无效?

“月儿,你是不是忘了,我自小在陶先生处便练习如何抗药了。征战多年,又岂会轻易中招。”

白傲月失去抵挡:“你放开朕,放肆!”

程豫瑾恍若不闻,一味在她唇畔低语:“月儿,从前,是我太纵着你了。”

第40章 第40章朕听闻,平州有种药蛊,……

程豫瑾跪坐在青玉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紫檀木药匣上的云纹。暴雪后,竟有极好的月光,忽明忽暗地映着他苍白的脸。

卫安,的确是他培养出来的人物,如今能得白傲月重用,他也很欣慰。

只是卫安出征前,几次与白傲月私下密会,虽说卫安也主动告知他谈的内容是什么,他总觉得,卫安开始对他藏着掖着。

“凤君,您还没安置呐?。”小路子捧着铜灯进来,烛火在夜风中摇曳。

榻上的女君睡得安稳,程豫瑾仿佛得了一丝安慰。她从小就这样,睡着了雷打不动。至少床榻间,她是不防着自己的。

他抬头望向窗外连绵的宫阙,琉璃瓦在月色下泛着冷光。喉咙里泛起的苦意让他想起昨晚的汤药,黑褐色的汁液在白玉碗中打着旋,是一碗助孕的汤药。

事到如今,他不后悔。上一个孩子的确怀得不是时候,现在西北初定,他可以冒险在这时候怀一个。

小路子欲言又止的神色落进眼底,他的目光落在程豫瑾腕间淤青,那是白傲月昨夜情动时留下的指痕。

小路子在御前服侍久了,自然知道该目不斜视,守口如瓶。他即刻退了出去。卯时过,循例请了太医过来。

白傲月刚醒,瞧见帐外几个身影重叠,知道是太医正在请脉。

凤君侍寝后,除了敬事房要记档,太医院也要。为的便是两厢督促,若之后有孕,也好查证。

程豫瑾将衣袖卷到肘间,露出青紫脉门:“劳烦太医。”

白傲月瞧着好笑,他对别人倒很是客气。

三根手指搭上大将军腕间,太医垂首,眼神放空。程豫瑾却扬头盯着梁柱上盘踞的螭龙浮雕。

把脉的时间有点过长了。程豫瑾转回目光,眼前是自他小产后,新上任的院判,虽说瞧着是个后生,也不该连请平安脉都需要磨叽这么久。

“如何?难道是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院判此刻全然明白了,为何先前那位院判匆匆忙忙告老还乡。

从他的脉象来看,根本没有昨夜欢好的迹象啊。

他只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将军战场杀敌,忧劳过度,需得多加保养。微臣,这就给您开一个滋补的药方,需得日日按时服用。”

程豫瑾看着铜镜中自己泛青的眼窝。昨夜白傲月抚摸他平坦的小腹,那双手凉得像寒霜一样。

“劳烦太医再开几个坐胎的方子。”

听此一言,院判像被烫到般缩回手,药箱里的银针簌簌作响,起身时,哗啦一声,药箱翻倒在地。

白傲月远观着,心里叹气,要是让这院判当个细作,可太不合格了。多大点事儿,就吓成这样。

程豫瑾果然问道:“是不是我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宋太医跪伏在地的瞬间,程豫瑾看见他后颈渗出的冷汗。

“依脉象来看,大将军并无……并无……”

他几乎要趴到地砖里面。可程豫瑾还是捕捉到他的余光往女帝那边扫。

“你是想说,我并无昨夜侍寝的痕迹?”

院判不敢出声,带笑的女声自帘内传来。白傲月披着倚在门边,怀中抱着暖手炉。

“凤君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朕?”

程豫瑾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她的声音充满傲气:“朕听闻,平州有种药蛊,服之令人不孕。”

院判的老家就在平州附近,古书上也有记载,只是很少有人敢用。此时,医家本分,他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身体贵重,岂能用这等阴毒之物。”

程豫瑾站起身,白傲月就不得不从俯视变为仰视,脸上依旧是挑衅般的笑意。

“你这么伤害自己的身子,就只是为了不让我怀上孩子?”

“你怕我生下长子,又军权在握,将来逼宫?”

“你宁愿要一个戏子的,也不肯要我的孩子?”

眼瞧着凤君黯然神伤,光屏适时跳了出来:

【我说,别让他太伤心了吧,将来,他还是得怀的啊。】

白傲月却道:“我昨天氪了一百金,我还不能先不让他怀了?”

那一百金可是她从凤君俸禄里克扣下的私房钱,光屏又弹出来一行字:

【我怎么觉得这本该都是我的钱?】

“哎呀,你就不要纠结了。这个功能本来不也是为了防止男主以外的人怀孕的吗?不然,就以这100%孕率,天下还不都姓‘白’了?”

【似乎有点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

“不说了不说了,我、朕,朕要先去上朝了。”

院判还趴在地上,所以只有程豫瑾和小路子看见,他们的女帝冲着半空中眉来眼去。

白傲月咳了一声:“你们都退下吧。豫瑾,你也回府去吧。请你好好地想一想,你的‘月儿’是谁,想通了,朕自会让你如愿。”

上朝是正事,他这个‘合格的’凤君,自然不该再拦着她。

**

夜戏散场后的戏园子像具被抽了魂的躯壳,随云乐踩着满地瓜子壳往后台走。青石砖上黏着褪色的戏单,《白蛇传》三个字被雪水泡得发胀。

“第九次了!水漫金山这段走位还是错的!”班主把紫砂壶掼在八仙桌上,碧螺春溅湿了白蛇的妆面。下午场的戏是几个小徒弟上的,被骂得不轻。

随云乐望着镜子里蜿蜒而下的茶渍,恍惚看见年幼时的自己,也是这么被骂过来的。

小花雀抱着戏服进来时,正撞见他解开腰上缠的三层白绫。妆镜前的背影单薄得像张纸,金丝绣的鳞甲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倒真像条褪皮的蛇。

“法海袈裟要改镶孔雀羽。”他把新制的行头放在衣架上,“江南运来的琉璃纱,透光时能泛虹彩。”

随云乐没回头,玉簪子挑着胭脂膏在掌心化开:“金山寺的和尚该穿朱砂红,雷峰塔的砖要掺金粉。白娘娘盗仙草那场,给我备真灵芝。”

铜镜突然被扳过去,小花雀眼底跳着两簇烛火:“五日后就要跟德昭翁主见面,她指明了要你穿如今这套行头去。“她声音低下去,指腹擦过他锁骨处的金箔贴花,”金轮车的顶篷我已经托人做好了。”

随云乐望着镜中重叠的身影,忽然想起《双蛇斗》里青白二蛇缠柱的戏码。他反手扣住小花雀的手腕,假甲划过她袖口的云纹:“翁主这慈悲,是给白素贞,还是给随云乐?”

夜风卷着雨雪扑进窗棂,打湿了妆台上那本《雷峰塔传奇》。泛黄的戏折子哗啦啦翻到“盗仙草”那页,鹤童鹿童的朱砂批注已经晕开,像两滩陈年的血。

次日排演到“端午惊变”时,随云乐突然扶着戏台的蟠龙柱干呕。雄黄酒泼在青砖上腾起白烟,演许仙的小生吓得摔了油纸伞。班主掀帘子进来时,正撞见他用银刀假戏真做地抵着喉咙。

“要见红容易。”随云乐刀尖往锁骨滑了半寸,血珠子顺着刀镡上的红宝石往下淌,“白娘娘现原形总得见点真章。”

小花雀冲进来夺刀时被他反手划破掌心。血滴在青白二蛇的绣鞋上,倒比戏班新买的胭脂更艳三分。满屋子人噤若寒蝉,只听见老琴师断了弦的胡琴还在幽幽地响。

那夜后台的灯亮到子时。小花雀攥着止血散进来时,随云乐正在改白蛇的唱词。狼毫笔尖悬在“拼将千年道行换麟儿一声啼”上方,墨汁在宣纸上聚成小小的凝珠。

“陛下送来的安神丸,太医院配的。”小花雀夺了他手里的笔,把青瓷药瓶放在《白蛇传》戏本上,不许他再伤身。

自那日大将军来过,陛下就算是和他撕破脸了。陛下亲兵和程家军在小筑外把守着。戏迷们看戏倒是不受影响,只是,白傲月恐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其实,谁人拦得住他呢,他化作真身,从窗口飞出去便是。莫说一间小筑,就是女帝寝宫他都去得。

他倒着实羡慕小花雀,身形娇小,来去自如。日日往返皇宫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谁叫他的真身是翎羽那么丰茂的一只大孔雀,若是在这儿现了形,天庭那帮老家伙们一定会知道的。

民间有异象,对女帝的执政也不利。

他倒是难得地,有一瞬厌恶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梳理保养的一身孔雀翎。

肚子越发大了,白傲月日日延医送药。

随云乐来不及怪她,他另有烦心事。

小花雀汇报今日的情况:“城南观音庙的签文说”

“你何时改信神佛了?”随云乐突然轻笑,笔尖重重戳在“麟儿”二字上。

乌云压着戏楼飞翘的檐角,随云乐终于丢了笔:“说吧,今日茶馆又有些什么闲话出来?”

小花雀劝道:“您不用听这些,都是些终日无事的人嚼舌根罢了。”

“玉镜拿来我看。”他一手绕着肚子,顺时针打转。

小花雀从不敢违拗他,只好把玉镜交上。随云乐一幕一幕仔细地看着录下的茶馆影像。作为名人,他得时时刻刻关注自己的风评。

而茶馆,是知晓这些的好去处。

一人单脚踩在凳子上绘声绘色:“你们是没瞧见,上次后台准备的时候,随云乐整个人懒洋洋的,对戏根本不上心,念白都记不住几句,还一直嚷嚷着不舒服要休息。”

另有一人附和:“那场戏啊,他一上台就忘词,动作也软绵绵的,完全没了往日的风采,就像是换了个人在演,台下的观众都看傻眼了,纷纷喝倒彩。”

随云乐过目不忘,不管是任何场合,只要看过他的戏的,他都能记得样貌。而方才叽叽喳喳的几人,他却没印象。

“前几日我瞧见他,差点没认出来,脸色蜡黄,满脸憔悴,眼睛也没了以前的神韵,整个人浮肿得厉害,那模样,简直没法看了,还怎么上台唱戏啊。”

说话这人,随云乐认得,是他的一位老戏迷了。十日前还来看过他的,许多其他戏迷想知道随云乐的消息,还得从这位仁兄口中知道。

故而,他的一句话,更胜旁人十句。

就连说书的也添了些支离破碎的新内容:“白娘子饮雄黄现原形,随老板吞丹药变魍魉。”说书人得了两吊钱,在茶馆把“名角失格”说得活灵活现:“那日我在周府后墙听得真切,云老板的嗓子像被猫抓似的,还说什么‘戏比天大’”

小花雀想博他一个笑脸,便现了真身,跳到玉镜上用短小的翅膀遮住,不叫他瞧。

“吱吱,公子别看这些了,女帝向着您,也知道爷受了委屈,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随云乐抬了抬眼皮:“她知道?”

“是,今日进宫,陛下正在议事,我就没进去。只站在窗棂上等着。有一位叫林昭的,似乎是大将军府里来的,和小路子闲聊说起您,叫陛下听见了。陛下叫进去问了好一会儿。”

“都说什么了?”

“陛下不叫我跟您说,只说她会处理的。”

随云乐默然,等腹中滚过这一阵密痛,才有些气力不足地说道:“说吧,我又不是没经历过。”

小花雀斟酌了下:“林昭说,上月唱《长生殿》时,随老板在”婉转蛾眉马前死“那句突然哑了嗓子;前日在周府唱《玉簪记》,竟把‘琴挑’唱成了‘琴摔’;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随云乐冷淡道。

“随老板今日在城隍庙晕台了,白娘子变作灰娘子。”小花雀加快语速,“不过,咱们有陛下亲提的匾额,这城中谁不知咱们是陛下的人。看哪个妖精能兴风作浪?”

房间弥漫着刺鼻的艾草味,随云乐微蜷,靠在妆奁匣子旁,指尖发颤地摸向小腹。门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慌忙将染血的绢帕塞进描金戏箱夹层。

随云乐示意小花雀先退下。

他望着铜镜里自己勾到一半的柳叶眉,忽然听见碗盏碎裂的清脆声响。

“随老板当心!”一人惊呼。

随云乐的手指在眉笔上紧了紧,胭脂盒上映出他骤然明亮的眼眸。他起身时特意碰翻了妆台上的青瓷水盂,任那泼茶汤将月白褶子染出斑驳茶渍,这才抬眸望去。

来人正弯腰去拾地上的碎瓷,霜色氅衣扫过满地药渣。随云乐的目光在那堆深褐残渣上打了个转,快步上前按住那人的手:“仔细扎着。”

“不妨事。”来人就着他的手起身,洁白面孔像半透明的玉瓷。

随云乐一见是他,抽回了手。

“师兄的《游园惊梦》越发精进了。”师弟雀回倚着门框抛接鎏金香囊,杏黄穗子扫过满地胭脂残片,“只是这杜丽娘春梦无痕,师兄的春梦怕是快要藏不住了吧?”

师弟嗅到他袖间若有若无的苦香,忽然想起去年端阳,他们在西湖画舫唱《白蛇传》,随云乐的水袖扫过鎏金香炉时,也是这般苦涩缭绕。

“你胆子倒挺大,敢直接登门。”

雀回玩味地看了眼随云乐身前的肚子:“我担心师兄,来看看你的胎如何。”

随云乐只觉得越发恶心。

“师兄近日清减了。”他的目光在玉带钩上停留片刻,随云乐束腰的鹅黄汗巾子还是去年他送的。戏台鼓点骤起,许仙正在唱“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

青瓷瓶里的止痛药粉泛着诡异的紫光,雀回想起刚能化人性那年,他还只能化成一个七岁小童。师父说“云乐是天生戏骨”,而自己后来因倒仓被罚跪在雪地里。

“这药味怎的越发刺鼻了?”他掏出绣着并蒂莲的锦囊,“我托人从边城捎来血燕,配上这药才不伤脾胃。”

瞧着他这副假意惺惺的样子,随云乐又惊又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向信任的师弟,竟会使出如此肮脏的手段来陷害他。这几日越发加紧练功,身子有些撑不住,他质问道:“雀回,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我师出同门,我自问从未亏待过你!”

雀回却一脸得意,冷笑着说:“师兄,你太天真了。这伶界本就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你凭什么一直压我一头?”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飘摇的素白灯笼。随云乐瞳孔骤缩,那是京都旧俗里为未出世婴孩引魂的丧灯。他猛地起身却撞翻案上药碗,褐色的汤药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形状。

“陛下夜请了钦天监。”雀回靴尖碾碎药碗碎片,“说古戏台方向有妖星冲犯紫微,要唱《破阵乐》驱邪——师兄猜猜,班主会让谁演那剖腹取丹的妖狐?”

戏台方向突然传来机关齿轮的异响。随云乐扑到窗边,看见十二盏引魂灯在夜风中摆成北斗形状,正对着女帝常坐的雅间。师弟的声音像毒蛇钻进耳膜:“只要你名声扫地,这一切就都是我的了!”

鼓楼传来四更梆子声,随云乐突然反手扣住师弟腕脉,“师弟的《破阵乐》,怕是要改改戏词——”

“你以为女帝真会留这个隐患?”雀回突然诡笑。

铜盆里泡着卸妆的桑叶水,随云乐望着水面晃动的倒影:“留不留,并非你说了算。”

他忽然起身,铜盆被掀翻,桑叶水泼了一地。

他再次回到前台,继续排演盗仙草,往水衣里加垫了五层软绸。

戏园子老板今日正好在,看见他出来,毕恭毕敬。随云乐轻咳着拢紧氅衣:“这几日排《雷峰塔》,总觉得气脉不顺。”抬头看见新换的鎏金匾额,刺眼得很,“艺绝无双”四个字淌着暗沉沉的光。

昆仑山的布景是新扎的,纸糊的雪莲经不住后台穿堂风,颤巍巍晃着银箔剪的花瓣。

鹤童的银枪|刺来时,他本该旋身避让,腹中却突然抽痛,整个人直直往刀戟丛里栽。

满场惊呼声中,小花雀衣袍翻飞地跃上戏台。随云乐被她从后抱住时,听见她钗环刮过自己鬓边点翠的声响。

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此刻竟比台上武生还快三分。

“我没事。”他挣扎着要起身,水钻头面簌簌落了满地,“这场不排,七日后的正戏怎么办……”

不顾众人劝说,随云乐坚持要继续排演下去。师弟隐在幕布后,看随云乐的白娘子在雷峰塔前甩出三丈长的白绫。鼓声越来越急,云乐的水袖突然乱了一拍,雀回看见他后颈细密的冷汗在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永镇雷峰”的唱词响起时,师弟的手按在威亚机关上,铜扣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白绫如银河倒卷,随云乐的身影在塔顶摇摇欲坠。师弟想起他们第一次登台,自己紧张得忘了词,是随云乐即兴加了段白口把戏圆回来。雀回却先他一步登台,在一众师傅面前,先露了一手。一个卧鱼旋得格外缠绵,鬓边绢花擦过青砖地,沾了星点尘埃。

果不其然,当晚,雀回便被招进了老板府上。他爱听哪一句了,便让雀回翻来覆去地唱。这样的待遇,从前在随云乐那儿,可是从来没讨到过。

“雀老板这嗓子,倒比随老板清亮些。”翡翠扳指磕在铜镜边上,映得雀回瞳孔幽深。他捻着金叶子轻笑:“师兄这些日子总说心口疼,前日唱《玉簪记》,生生把陈妙常的拂尘掉进酒盏里。”说着蘸了胭脂在帕子上画了朵半枯的芙蓉,“您瞧,这是不是像极了我师兄水袖上的绣样?”

老板喝多了,什么都听不见。燕回将戏服塞到他手里,硬逼着他听:“这腰身怕是要放三寸,师兄近日总说戏服勒得喘不过气。”

这时候,醉酒的老男人目光一闪:“随老板莫不是”话未说完就被燕回塞了块碎银:“我可什么也没说。许是夜里贪凉,您千万莫同旁人提起。”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该做的我都做了。我让人在外面散他的名声。只是他得了女帝捧场,我没这个福气。您啊,排场上要是比不过,金子上比得过就行了。”雀回在大老板耳边吹气。

大猫被捋顺了气,什么都能答应:“我已经给你去请了翁主。她跟陛下向来不对付,八成能帮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