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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还小你得给我犯错的机会

丞相与大将军分坐榻上,盘腿而坐。

裴筝给二人斟了酒,追忆道:“豫瑾,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们把酒同欢,已是五年前的事了。”

程豫瑾也想起什么似的:“那个时候,先帝也是在的。”

他举杯,裴筝倒把杯子给放下了:“啊,我倒忘了你如今的身子,怎么还能饮酒?”

她有些脸红,便是朝堂上也未曾这样失察。

程豫瑾挥手,主动与她碰杯:“无妨,某陪饮一杯。”

二人共事多年,虽算不上深交,但对彼此都有种莫名的信任。程豫瑾一杯饮罢,又主动斟了一杯:“丞相随意,只是不知,丞相与我要说的,是国事还是家事?”

裴筝拱手道:“大将军跟我也这么客气。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大将军何来此一问?”

程豫瑾浅笑:“无他,关乎称谓罢了。若是国事,我便称呼你为丞相;若是家事,那、我还是如同从前一样叫你,小筝。”

“是了,我从前是咱们这群人里最小的,大家伙都叫我小筝。现在陛下比我还要小,国师也比我小了,我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长辈了。”

二人皆放松地换了个姿势,再饮一杯。北墙整张虎皮在火把明灭中虬结成山。箭矢留下的孔洞边缘泛着焦褐,三道刀痕自左前爪贯穿腰腹,断尾处用暗金丝线绣着松柏花样。兽首眼窝里嵌的夜光石早已黯淡,却仍保持着扑食时的狰狞弧度。

裴筝看他对待自己一如从前,并没有因着如今政见不同便有了隔阂,有心继续劝劝:“大将军与我一样做长辈做惯了,怕是不理解,这少年人尤其是少女的心思。刚才大将军说,若是国事,便称呼我为丞相;若是家事,便叫我小筝。将军还记得你是如何称呼陛下的吗?”

程豫瑾一怔:“那自然不同,我是凤君,她是女帝。我一直叫她月儿,在外我也对她行君臣礼,向来没有什么不同。”

“是没有什么不同,你在外人面前是给足了她面子,可你在家里叫她月儿,便是触了她的逆鳞了。”

程豫瑾揉眼道:“难道我在家里也要叫她陛下不成?”

案头残烛被门缝灌入的寒气撕扯得东倒西歪。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月儿这个名字惹了多大的麻烦?从前陛下因着与长姐几分相像,宫里的那些太妃在她们小的时候向来分不出来,陛下常常被认错。先帝若做了些错事,总被安到陛下身上去;可是啊……”裴筝放低了声音,“若是傲月做的好事,便被错安到凌月身上。”

说完,颇觉直呼先帝名讳犯了大忌,自己在木桌角敲了三下。

裴筝慢条斯理道:“你一直叫她月儿,她便觉得你也是认不清楚。”

程豫瑾撑臂斜坐,中衣领口滑落半截绷带,烛光将锁骨下的箭疤照得森然。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烈酒混着血腥气咽下:“我怎么可能认不清楚?”

裴筝闷笑道:“你与先帝征战在外,陛下是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先帝的。你该跟她解释的是这个。”

大将军语调骤冷:“我该怎么称呼?从前大夏还没有如今疆域的时候,我称呼她少主,如今便也只是先帝了。”

“可当今陛下不知道啊。旁人都叫她月儿,你也这么叫,你说她心里怄不怄。”

程豫瑾再次举杯相邀,裴筝却按下他的手腕:“还有呢。”

大将军这下真有些愣怔,只听裴筝道:“大将军要分清国事与家事,那你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家事还是国事?”

“自然是家事。”

“非也。那说不好,将来就是太女。你偏偏要说什么‘留不住,便不要了’这样的话,你让陛下心里怎么想?在外征战是国事,保住这个孩子就不是国事了吗?”

程豫瑾唯有叹息:“小筝,你是知道我的。”

裴筝道:“我劝你啊,不要这么执拗。主动去跟陛下和缓关系,这个孩子能保一时是一时,若真的保不住了,对你可没好处啊。”

见他若有所思,裴筝也就继续劝道:“我知道你并非居功自傲之人,可也知道你并非甘心隐退于宫闱。陛下不是有意缴了你的兵权,她现在已经收服了士族子弟,外事却不听她号令,偏偏听你这个大将军的……”

丞相及时收住了话头。程豫瑾

目光所及之处,是西北角的柏木旧物箱,箱子半开着,露出几卷残破的兵书。旁边斜倚着一把匕首,插在松木鞘中,刃口残留着细碎金砂。

他很是怀念从前与白凌月、裴筝、以及孟虎四人共读兵书的情景。如今,能细心相劝的,只剩小筝一人,他如何不感念,只是,他总觉得只是女儿情思。

程豫瑾初始瞧着裴筝很是别扭,女孩子家家,非要学男人那套打扮和步态。他转了话题:“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丞相这么些年,怎么还是独身一人?”

裴筝笑道:“豫瑾就别打趣我了。想当初,先帝还撮合过咱们俩。”

“说实话,我从没将你当做娇滴滴的小女子。你对我,也肯定只是当哥哥那般。我们一同辅佐先帝,现在又辅佐月儿。”

裴筝目光躲闪:“我、我不嫁人的……你这些话要是让陛下听见,可又要被她念叨了。”

二人相视一笑,将杯中酒饮尽。

已近四更,丞相不便久留。一来,毕竟二人男女有别;二来,同样是位高权重的身份,若是被言官一道折子捅到陛下那里去,可就不好了。

她现在,承蒙陛下信任,还能在面前为程豫瑾多说上些话,裴筝不想把这层平衡打破。

“大将军早些安歇吧,我还要进宫一趟。”

青铜冰鉴里镇着的梅酒泛起细密涟漪,映出横梁某处新结的蜘蛛网,网上悬着片带霜的鸦羽。

“这么晚了,丞相还要进宫?”

裴筝要他看看天色:“只怕是太早,不是太晚了。这般时候,宫门一开,我正好去给大长公主请安。”

与丞相告别后,望着面前的酒盏,程豫瑾又倒了一杯。

前来收拾的卫安见状,连忙上去撤了他的酒盏:“大将军,你有孕在身,实在不宜多饮啊。”

手中突然空了,程豫瑾不满道:“怎么,你也要缴了我的吗?”

“属下不敢,大将军您这个样子,陛下会伤心的。”梆子声被风吹散在檐角铁马零丁的呜咽里,卫安眼中的大将军应当是按剑立于帐前,而不该是如今微晃的身影。

“卫安,你有没有觉得是我太纵着她了?才让她现在敢对我如此。”

“大将军,您的意思是……”

程豫瑾手背抵住额头,颇有些醉意:“我以为,她只是跟我闹脾气罢了。公私不分,国事家事混在一起。国大于家,我以为她终会明白这个道理。”

“大将军,人的感情怎么能区分的那么清清楚楚呢?”卫安搀扶住他,又倒掉剩余的酒,将他扶回房中。

程豫瑾按住他的手,道:“卫安,你已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了,我还要你做这些事情,委屈你了。”

他越这样说,卫安心里越是擂鼓不停:“大将军千万别这样说,若没有大将军提携,哪来奴才今日。奴才为您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我知道你的心,不是说过了,不要再自称奴才了。”

“是。”卫安这才把口中那声“主人”咽了下去。

***

白傲月的指尖抚过虎符背面的铭文,低笑渐成哽咽,泪灼透衣领:“如今这大夏,我倒分不清是白家的还是程家的……”

隆冬时节的祠堂,弥漫着潮湿的朽木气息。白傲月跪在姐姐凌月灵位前擦拭,国师陪在一旁。

雪粒在槛窗的冷金砂格纹间堆积成棱,将远处更鼓声滤得如同蒙着鲛绡。火盆突然爆出几点幽蓝火星,照亮镇纸下压着的军报。

近三年来金木水火土的日支、时支都算出来了,十个月一胎的话,满打满算一年也就赶上一次。

白傲月颇有些焦虑,忽然听见身后环佩叮咚。青铜灯树将大长公主的影子投在绘有朱雀纹的梁柱上,她怀中抱着的紫檀木匣泛着幽光。

“姑姑身子不好,怎么到这儿来了?”白傲月正要起身相迎,大长公主押着她一同跪在了祠堂正中。

国师见状,便先行告退。

大长公主在他关上门后,立刻问道:“你当真是为了国事,罢了他的兵权?”

白傲月无从否认,她的确是掺杂了许多个人感情。

程豫瑾就从没将她当作陛下看待,更别说,是他的妻子。

“你真是越发出息了,国事私情岂能混为一谈?你姐姐临终,是怎样的委以重任。你没收了他的虎符,那十万精兵,就听你号令了?”

大长公主跪坐在蒲团上,打开木匣的动作惊醒了沉睡的守宫蜥蜴。白傲月盯着匣中,什么都没有。但这个匣子,她是认得的。是从前凌月宫中,盛放虎符用的。

大长公主指尖抚过匣身裂缝中干涸的血迹:“她将你交予豫瑾时,攥着你的手劲大得吓人。”

白傲月盯着地上合成完整虎符的阴阳两片,忽然想起那年平州决战,程豫瑾将虎符交还姐姐时说:“此物合则生,分则死。”

“你如今是,全都忘了。”

“我没忘!”白傲月起身,望着大将军府方向,“姐姐也说过,我为君,彼为臣。他自然该俯首于我。”

“啪——”

脸上猝不及防挨了一掌,白傲月不可置信地望向大长公主。

“你这糊涂东西,胡闹够了没有。‘君’是心中的君,‘臣’是做给外人看的臣,你收了他的兵符,平州前线要是反了怎么办?”

“姑姑你不知道……”

“好了,不必与我多说,你要做的,是将这虎符送回去,好好跟豫瑾多说。你们大抵是生了什么误会,不管怎么说,滴血验亲也验过了,既然孩子是你的,这心里还有什么好别扭的?”

白傲月站在原地不动。

大长公主见她这副冥顽不化的样子,着实被气着了:“本宫年纪大了,管不着你了,好好好,本宫这就去吃斋念佛,再也不问世事。”

白傲月这才上前搀了她:“姑姑您别气,朕去就是了。”

***

三日前刚走,今日便巴巴地将虎符送回来,朝令夕改,她这个皇帝当得可真窝囊。

三日前,她下了那道诏书:前方十万精兵,谁若抗旨不回,就地格杀。饶是如此,居然都召不回她的亲兵!

反倒让孟虎上了道折子,说大将军现在身子不便,还请陛下三思。

这次她来,不在正殿,直接去他卧房外面等着了。

天上飘起了小雪,不大一会儿,就落满她的肩头。

进去禀报的人已经回了三次,说大将军身子不适,请陛下改日再来。

更鼓声从三重门外交叠传来,“哦?既如此,那朕在这里等便是。”

她也来一个“程门立雪”。

虽说不多大一会儿,程豫瑾便着人请她进去,可看见她身上的落雪时,眼神还是有一瞬不安。

卫安跟在程豫瑾后面进了正堂,这一次,白傲月没有再作民间女子装扮,只是穿了一身常服,发带也换成了明黄色。

到了门口,程豫瑾不再让卫安搀扶,卫安仍是亦步亦趋,一直到了不便听陛下与大将军谈话时才立住了脚步。

自从那日陛下走后,三日来大将军都不得安眠。半夜时有下雪,方才固宫时,他那般的狼狈,都叫人看在眼里。

陛下也不曾来看过,更不曾着人问起。向来清醒克制,从不倾杯的大将军,自那日与丞相把酒对饮之后,竟一连几日,夜夜饮酒。他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可人微言轻,又劝不了什么。况且他本来也不是人间之物,大将军肯收留他,救他一命,他应当感恩,不应该再冒险失了自己身份,反倒给大将军添麻烦。

若是……他能在女帝身边说上话,大将军的处境会不会好一些呢?

由他想着,此时,程豫瑾已站在白傲月身前。他也穿着一身常服,夜半风露重,也只是虚虚披了一件外氅而已。绵柔的衣料,不似盔甲僵硬,勾勒出他腹部的弧度。

自看见她身上落了雪,他脚下便走得急了些,肚子也随着一颤一颤的。

白傲月见了慌忙上前扶住他,没有再让他行礼,程豫瑾却后退一步,眉眼低垂,声线也低沉下来,只说了两个字:“陛下。”

白傲月一听这般称呼,也更放低了身段:“大将军?这是真的在生我的气了……”

她也没有再用帝王的尊称。

程豫瑾不说话,他极少这样。只是瞧着地板,地板与视线之间,有一个滚圆的肚子。

人常说,疏于骑射,髀肉复生。可如今,并非是他两股间有了赘肉,而是这个肚子,真的很碍事,又碍眼。

“豫瑾,我来之前,去祠堂拜过姐姐了。”

祠堂……

这个肚子就是那日在祠堂荒唐时有。程豫瑾更加坚信,自己不该这么纵着她,反倒纵成了两人如今的局面。他粗略想来,二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似乎从大婚那日就有了端倪。不,也许更久之前。他一直以为傲月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却不知道自己也曾让她受了这么多委屈,而不自知。

他一直对自己至今的人生很是满意,也很引以为傲。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君主,这般赏识他;又立下不少战功,在民间的口碑也极为不错。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虽说是未婚先孕,但娶的女子也是自己心爱的。谁知,他在白傲月眼里竟然什么都不是。

白傲月一直小心瞧着他的神色:“你们都不去看姐姐,只有我去看她了。宫人打扫小心,那里面没有任何一丝尘埃。”

程豫瑾道:“是我疏忽了,我也该常去看看她的。”

见他神色和缓下来,也愿意与她多说几句了,白傲月才敢提那件事:“豫瑾,你看那是什么?

她指着桌案正中心,有一个并不起眼的物件,成色与桌面几乎要融为一体,在这黑夜中便更不易发觉。

他到底还记着白傲月的身份,她让他看,他便转头看去。

只瞧了一眼,便转回了头。

北疆地图在青砖墙投下虚幻山河,虎符已经重新安放在他的桌案上了,虎符匣半开的缝隙里漏出朱砂印泥的猩红。

他刚一开口,白傲月便知道他要拒绝。

“难道。要我低三下四求你去收嘛?”白傲月推着他自己的手放到肚子上,“你若不收,就当是给孩子的。”

程豫瑾终于抬眼望她:“等他出世之后。自然该承袭你的衣钵,将来也会是为国征战的大将军。”

白傲月继续搬出姐姐:“想当年,我们同在陶先生那里养病。姐姐时常来看我,我有的时候为了不吃药就偷偷地倒掉、藏起来。姐姐便严厉地骂我。豫瑾,你也是向来说一不二的。我那个时候不明白,后来就知道,姐姐和你都是为我好。”

她脸上现出悔意:“这么简单的道理,却很久没有人对我说过了。自从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就更没有人对我说实话了。”

她郑重其事,退开几步道:“我知道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好,你都是为我好。我怎么样都不该跟你发脾气的嘛。”

白傲月见他一提到姐姐,脸色便有丝动容,眼中的冰霜也有渐次融化的意思。只是如同雪山顶上的积雪,金光再怎么照耀,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碾碎的。

白傲月继续道:“姐姐与你情同手足,对你有的时候比对我这个妹妹还好。姐姐临终前特意为我们指婚,她的意思我明白。豫瑾……”她的手搭上大将军的肩,他却并没有躲开,“我还小……”

她不由得想起湛凛生的那句话:我年岁比你长这么多,又怎么会真的跟你生气呢?

程豫瑾是不是这么想,便不知道了。但她很乐意以小卖小:“你得给我犯错的机会啊。”

她的手从肩头滑向程豫瑾缠着纱布的领口,又想起姑姑交代的,不能将国事私事混为一谈,便又重新退开几步,向他行了一礼:“我向你赔罪了。”

程豫瑾一看她这般动作,立即伏得比她更低:“陛下不可如此。”

“你还要叫我陛下,当真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程豫瑾脑中转了几转,腰后扯痛让他并不能完全集中精力应付眼前的局面:“傲月,从前是我疏忽了,我向你道歉。我、我不知道‘月儿’这个称呼对你来说是根刺。”

白傲月立刻警铃大作:裴筝跟他说了些什么?

程豫瑾用手拂去她身上的雪花,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早都化成水了。“你也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冻着了可怎么好?”

白傲月却偏不应承:“先谈公事,这兵符?”

豫瑾笑道:“我依旧拿着,傲、傲月什么时候想要,问我要便是。这几天的事就当都没发生过,傲月说的话我也没听过。”

白傲月的确觉得有些冷了,他的怀抱好暖,她便依偎进去。

程豫瑾一手搂住她,一手顶住自己后腰:“我们现在谈私事,你不喜欢我叫你月儿,那我叫你什么?”

白傲月摇摇头,她也不知,只要别跟姐姐一样就好。

“小月,还是……小白?”

“不要小白,这个名字……”

已经有人叫了。

湛凛生占据了这个名字,就是独属于他的,任何人也不能叫。就像月儿这个名字是独属于姐姐的一样。

“这个名字怎么了?”

白傲月磕巴一下,道:“姐姐也姓白,你不还是在糊弄我?”

“冤枉。那……”那叫什么,程豫瑾也不知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为什么她的名字与姐姐要这样的像?中间的两个字虽不同,意义却是相同的。总要她们凌霜傲雪,向来不肯低于人前。越这么想,便越生出对湛凛生的愧疚来。

判官大人曾问自己该如何称呼她,她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似乎说的是随便,就连他们女儿的名字,也是系统默认的。到了程豫瑾这里,又似乎怎么叫她都是错的?

白傲月眼神越过他望到门外,洒在地上的月光澄明一片。余光瞥见还有个人影站在那,无风的雪夜,守夜人呵出的白雾在眉睫结霜。

仔细瞧了瞧,白傲月看清了,是程豫瑾的副将,那个名叫卫安的。

她不由得想起‘主人’这个称呼。

若是程豫瑾可以叫她一声主人——

第32章 小产真是没用的东西!

不得已将兵符给他送回来的不甘与愤懑,以及他提到姐姐时,那些偶尔的恍惚、偶尔的愁容,都让白傲月愈发想完全占有这个人。

她的手再次抚上程豫瑾的肚子,小指勾起他的一缕发尾,脆弱又无辜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从前都是我的错,连大婚之夜,竟也没有与你团圆。”

感知到她手下的游移,程豫瑾有些不自然地格开一点距离:“傲月,今天已经很晚了。”

“你不是说,你是喜欢我的?这些日子,你就不想我吗?”

“明日吧,今晚……”她从不轻易展示出楚楚可怜的模样,程豫瑾也有些拿不准,她似乎是真的很依赖她。

白傲月将身子埋进他的怀里,凉意扑满他的身子:“我知道很晚了,所以我想留下来陪你啊。难道,你不喜欢我留下来陪你吗?”

白傲月忽然一把将他推开,冷淡道:“从前你与姐姐促膝长谈,直至深夜。现在不过三更,就要赶我走了……”

“没有啊……”程豫瑾怕越描越黑,就不说了,只是肢体上由着她攀扯。

“其实还有件事。”白傲月凑到他的耳边,“还有几个月你就要生了吧?不趁这般时候开拓产道,到时候要怎么生啊?”

程豫瑾果然别过脸去,他比湛凛生还不经撩。

大漠风沙,他在外面征战多年,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皮肤还可以如此白皙,一点都不像是个流血流汗的大将军。

那时候她防着湛凛生,以为他要吃了自己,故而也没有好好地学习接生等一干手法。直到看到崔然发给湛大人的那些资料,她才知道原来不是怀上了就生这么简单的。这中间有许多要准备,她的脑中不禁想起,玉镜里面的那个大肚男,那么的艰难,流程那么的长,从天黑等到天亮,天亮等到天黑,都没有要生的意思。

“豫瑾,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她从装着虎符的匣盒暗格里面取出了五六根圆柱形的玉具,上粗下尖,每一根粗细长短不一。

“豫瑾,你说你的‘豫’字,是因豫州取的,我倒觉得你应该是这玉石的‘玉’。像玉一样的惹人喜欢,也像玉一样的冷啊。”

程豫瑾接过:“月儿,这玉触手升温,是极好的玉。哪里来的?”

“国师给我的。”

“国师?”程豫瑾眉头一皱,“那张道人不是被你困在囚牢中了吗?这国师我瞧着年纪轻轻,本事倒是不小。”

“是呢,国师不但懂得求神问卜,连生子的事情都知道呢。”白傲月神秘兮兮,“这套工具就是他给我的。他对你多好,叮嘱我要好好疼你呢。”

程豫瑾怕她态度又冷下去,纵然腹底有些绞痛,也只是干瘪说了句:“今天真的已经很晚了,而且,我有些身子不适。”

“身子不适,这个就是可以让你舒适的法子呀。”她的手已经在他的腰间游移。程豫瑾虽然并不认同,又不想拂了她的意。今夜她能主动前来看他,已经跨出了很大一步,若这个时候让她不悦,恐怕又要跟他闹上好一阵子的脾气。今夜哄好了她,他在平州就更能施展开拳脚。况且这几日安胎下来,方才又服了固宫的药,想来也不太要紧。

“豫瑾,你知不知道这怎么用?”

“国师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他告诉了我,只是我找不到位置呀。”

程豫瑾觉得自己就不该问。也许自己应该学,学好了告诉她,而不是让一个外男来告诉她这套工具该怎么用。

白傲月倒像是瞧出他的心思似的:“国师跟太医是一样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国师并非太医,就算是太医,他也总觉着别扭。

白傲月扑在他身上,程豫瑾后退两步,稳住身子:“不过我不想在这里。”

“在这大殿中吗?没有人,你那副将都叫我遣走了。”

程豫瑾朝外一看,果然卫安不知哪里去了。“咱们还是去床上吧,总不能每次都在这些稀奇古怪的地方。”

稀奇古怪?

白傲月不由又想到湛凛生。什么荒郊野外的地方,两人可都试过了。自然了,也不是真的荒郊野外,其实场所都是在湛凛生的内室。只不过他会法术、会幻境,每次的场景都不一样。让人置身其中,就仿佛真的进入了那个空间似的。

有一次,湛凛生变出了一丛杂草,二人掩在草丛中。除了这杂草,没有其他任何的遮蔽物。野旷天低,江清月近,还不时有人窸窣说话的声音,白傲月吓得不得了,又惊又怕。

湛凛生却还要将她翻到上面来,白傲月羞得脸都要滴出血来。

她实在是受不了了,祈求般让他把草变得高一些。湛凛生却还要逗她,远处的脚步声越发近了。白傲月什么都顾不得,用头发蒙住眼睛,再不肯睁眼。

一直要她叠声唤他“大人”求饶,湛凛生这时候才对她说,哪有什么人,是他用法术变出的一些烘托氛围的声音罢了。

白傲月又气又羞,猛在他胸前捶了十几下才罢休。

还有一次,湛凛生将内室变窄,窄到只有一个书柜那般大小。二人在其中,不能同时站立。只能一个或蹲或坐,另一个才能站直身体。湛凛生的身量高,那时的肚子又占了不少空间,白傲月自然不能让他蹲着,便只好自己坐下去,或者半骑在他的肚子上,让湛大人托着她。

这样的狭小密闭,让人有一种偷欢的感觉。湛凛生每每有许多花样,白傲月一开始还很是矜持,被湛凛生狠狠嘲笑过,后来竟求着他多变出些花样来,只是后来他灵力不济,又不能读心,便很少玩出花来了。

程豫瑾却恰恰相反,除了传统的方式竟不再肯尝试其他。

白傲月冷脸躺着,朝向他,程豫瑾扶着肚子,肚子向下垂着,挣得腰部都有些酸胀。他不想让傲月不满,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神色动作。

其实有些地方他还是像湛凛生的,就比如说拼命不在她面前展现出自己的笨拙。就如同他现在抱着肚子跌坐在一旁,更叫她怜惜。

她有罪,她有悔,为什么脑子里现在都是湛凛生,就连朝着程豫瑾的肚子也这么觉得。

程豫瑾抱着肚子有些粗喘。见他半晌不动,白傲月提起脚来,用脚尖划过他肚子,又轻轻在上面点了点。那五瓣莲花似的指甲,程豫瑾只看了一眼,便匆忙别过眼去,身体跟着颤栗。

“傲月,我恐怕……”

“大将军怎么了?平日舞刀弄枪的。可别叫我失望啊。”她看见凤君鸦羽般的睫毛剧烈颤动,却在垂眸瞬间捕捉到他眼底破碎的水光。

腰间箭疤如毒蛇盘踞,白傲月的指尖无意识掐进他后腰肌肉,指尖突然触到凹凸的疤痕。

这些疤,都是为了姐姐留的。即使是现在,二人在床笫之间,姐姐也依旧以这种方式,横亘在二人之间。

拇指沿着那道横贯后腰的旧伤细细摩挲,白傲月恍然发觉自己正用当年包扎伤口的力道,将他的手指攥进滚烫的掌心,所以,她也就选择性忽视了他接下来的话:“孩子似乎有些不对……”

“哦,我知道了。将军是想练习一下这套用具吧?”

虽说,凛生难产有她不在身边的缘故。可是她这些日子研读医书,男子产道向来艰涩,自己又从未替他开拓过。她不知湛大人的命格本来如此,还是也有耽于用药的缘故呢?

白傲月拿出最细的那根玉势,这一根与其他都不同,两边一样粗,而且极短。

“这该怎么用啊?”她并非调戏,而是真的做学问般,闪着大眼睛好奇地问着程豫瑾。

“我也不知。”他靠坐在床上,白傲月便跨到他的身上。

她将玉具拿在手里转了几圈:“那是哪一头啊?”

程豫瑾指了指带着流苏的那一端:“恐怕不能是这头吧。”

白傲月轻笑:“凤君英明。”

这玉虽说触手升温,但白傲月并没有将它握在手里,就先用上了。冰凉的触感甫一进入,程豫瑾便闷哼一声。

“凤君且忍忍。不疼吧?这时候忍了,等生的时候就不疼了。长痛不如短痛。”

程豫瑾道:“晓得。继续。”

他只吐出这四个字,白傲月瞧他一眼,只见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便将手头那一小节都推了进去。

流苏是与血一样的鲜红,与那日地上蜿蜒的浅蓝不同,被褥上的点点梅花,叫她很快就发现了异状。

她忽然就将玉势撤去:“豫瑾,你怎么了?”

太医很快就来了,不仅如此,大长公主也来了。

太医由卫安引着,鱼贯而入,白傲月与大长公主在外面坐等。

可大长公主哪里坐得住呢?

孔雀翎织金的广袖扫过案几:“本宫是让你同他和好,可你怎么就这么把持不住自己?太医难道没有交代过你不可如此激烈行事的吗?”

她回头瞧了眼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缩在一旁的白傲月,又转身往屏风后看了看:“这豫瑾也是,瞧着老成持重,怎么在这般事上也不劝着你些?你不懂事,他也不懂事?”

其实白傲月心里清楚,程豫瑾是不想违背她的。可是一直听说固胎固的好。怎么只如此一夜,就又要险些小产了呢。

太医面前的衣襟上已沾了血迹,出来回禀道:“启禀陛下,大将军他……”

“怎么了?”大长公主率先道,“要是保不住这一胎,你们通通提头来见。”

太医被这一吓唬,就更不敢说了。

“凤君,到底怎么了?”白傲月特意改了称呼,“你倒是说话呀?朕瞧不得这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臣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白傲月慌忙往里赶,大长公主拽住她,“血房不吉,不能进入啊。”

“朕是天子,难道还镇不住吗?”

哪来的什么血房不吉,她见湛凛生的内室都不知见过多少次了。湛大人流血不也是常有的事,那时都不避讳,如今程豫瑾可是她名正言顺的凤君,倒要避讳些什么呢?

程豫瑾昏昏欲睡,任凭几个太医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豫瑾,你可一定要吊住精神啊。”

她知道这般时候意志极为重要。若他要坚持下去,也许这个孩子还能保;若他自己心里放弃,恐怕回天乏术。

豫瑾耳侧仿佛听到傲月的声音,却无力回应。只是缓缓抬起手,便被轻柔地握住。

他还想再握一会儿,傲月已经放开让太医把脉。

“豫瑾。”她按住他的肩头,又缓缓在他小臂摸索,“是我不

好。都怪我,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太医院的院判说道:“陛下,大将军似乎没有什么很强劲的意志了。”

她望着他身下那染红的中衣,冷笑起来:不中用了?

是不中用啊!

白傲月忽的撩开帘子出去了,大长公主望着他怔忡神色,问道:“里面怎么样了?还能不能保住?”

白傲月摇摇头。

“太医无用!你看,要不要请陶先生入宫?”

白傲月颓坐在四角高凳上:“他不想保,十个陶先生来也保不住。”

“这……难道还是为了平州的事?”

为了平州,只怕是为了姐姐吧。从前他当这个孩子是姐姐的,便怎么都能保住。滴血验亲之后,非但自己坐实了,他也坐实了,这个孩子不是凌月的,便连保都不想保了。

白傲月心中甚至有另一个念头:说不定,今夜他还是故意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小产,如此,便会怪到她头上。

孩子没了——本想着,两三个月后就能得到救湛凛生的第一滴血,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从头开始。

真是没用的东西!

不是朕,不是朕的错,都是他自己不中用!

旋即,白傲月想起,以他现在的月份,胎儿已经成型,即使是小产,脐血是不是也能派上用场?

只是不知临近的哪个时辰相宜?白傲月对着门外的卫安道:“速速去请国师过来。”

大长公主年岁也大了,白傲月便让她先回去休息。

国师在宫中早就已卜了一卦,凤君定这一胎然是保不住的。如今,陛下来请,他就知道是什么缘故,故而在路上就已经算好了时辰。

国师一身紫衣,款步而来。先帝有旨,道人与国师都不用行礼,国师便直接将掌心灵盘给白傲月看:“按照陛下的旨意,臣已经算出了时辰。今日是戊戌,若是孩子能在三个时辰后,也就是辰时出生,属土命,或可一试。”

白傲月问道:“上次算出来不是属水吗?”

“回陛下的话,此一时,彼一时,形势比人强,如今五行中只占一种即可,故而无需特意属水。”

“是了,先占下一种即可。”白傲月暗自思衬,也就是说,如今还要再让凤君挨三个时辰。

她有些不忍心,既然胎儿本就要脱离父体,早一刻打下来也好,胜过这些细碎的折磨。

她一个时辰前自己刚说过,长痛不如短痛。

国师继续在外间祈福,白傲月再次进了内室,她再三向院判确认:“方才,你说这孩子本也是保不住的?”

院判道:“实不相瞒,大将军有了身孕,不曾有一日好生将养。长途跋涉又时常骑马,他的身子早就不能承担这个孩子了。之前两次固宫更是伤身。”

“知道了,朕亲自来。”

“这……陛下,恐冲撞了您,您还是出去坐等吧。”

白傲月诡谲笑着:“朕有数,你们先出去。”

太医们都被请了出去,白傲月亲自接过落胎药。程豫瑾这时候恢复了些清明,接过药便饮,傲月看着都有些胆战心惊:“你也不问。”

方才端出的血盆里面还有黑色的血块,她接过空碗放到一旁。

程豫瑾虽不怕苦药,却也是迟了一瞬才把药全咽下去:“药中有麝香,你别碰。”

白傲月将手放在他的肚子上,豫瑾两手摊开在身侧,由着她碰。

“豫瑾,你不怕我像上次一样,把这个孩子推下去吗?”

程豫瑾却神色平静,勾起唇角:“你怪我吗?”

一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在她脑海里拼接:“我初初怪自己心盲,如今只怪自己是眼瞎。你怎样对我都好,可是这个孩子……我当然怪到你头上。”

“怪我便好……别怪你自己。”他捂着疼痛的小腹,声音逐渐低下去,慢慢合上眼睫。

白傲月望着他蜷起用力的手指,心底一片冷意。程豫瑾,饶是这样,你都不曾多说什么?这你都忍了?就为了平州,就为了姐姐?

白傲月站起身,索性将陪着他当成一个极好的观摩机会。

那时候,凛生恐怕也是这样,喝过催产药,然后等着发作,发作起来又要好久才等到胎水破开。

“在想什么?”大将军感知过人,虽未曾睁眼,却如此问她。

白傲月不再为对着他想着别的男人感到心虚,反倒肆无忌惮地回忆起在地府的日子来。

二人各怀心思等着药效起来。这般的痛楚比绵密的刺痛更叫人来的心慌,疼一阵缓一阵,白傲月伏在他的身边。他疼得紧了,她便去亲吻他的下颌。

这般的痛楚比绵密的刺痛更叫人来的心慌,疼一阵缓一阵,白傲月伏在他的身边。他疼得紧了,她便去亲吻他的下颌。

这个孩子离开之后去会去哪里呢?应该会去地府报到的吧?他的魂灵会归于忘川河畔,从前湛凛生应该会接收他的,会好生地安置他。上一次姐姐的一缕魂灵,化作程豫瑾安胎的神力,便是连她亲手推下,都不能将这个孩子推落。

这次虽是无心,却无力挽回。白傲月始料未及的是,不到一个时辰,胎水便破了。

血色在锦褥上泅开时,白傲月手中的金错刀正挑破第七盏宫灯。蜡泪与血痕同时坠落,在青玉砖上凝成诡异的并蒂花。

“月儿……”他蜷在榻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死死扣住胎腹,腕间旧伤迸裂的绷带垂落床沿,“我护不住”

“嘘。”白傲月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相贴时触到满把冷汗。漏鼓穿透雪帘,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他重伤从平州退回,也是这样冷得刺骨的夜。彼时程豫瑾横刀为白凌月挡下毒箭,此刻却在锦被间为她疼得发抖。

药童捧着铜盆慌慌张张跪在屏风外,白傲月扯过衾被裹住怀里人,才发现他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转头时步摇撞出碎响:“把太医院正门拆了抬过来!”

程豫瑾忽然闷笑出声,喉间腥甜染红嘴角:“你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姐姐了,这般暴烈”话音未落便剧烈呛咳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白傲月袖口。

医官重新被请进来,白傲月便出去了。她已经陪了一个时辰,若一直陪着,怕不到辰时就落胎;若一直不陪,又怕出什么事。

孩子不知何时会娩下来,宫口并未开全,太医叫凤君先不要用力,只是隔着屏风也能听到里面压抑的低吟。

程豫瑾知道她在外面能听见,一开始总是屏息。可如此,便免不了向下用力的欲望。太医叫他若觉得疼,便喊出来,他渐渐便也不顾及白傲月在外,断续嘶声呼痛。

白傲月一直关心产程,她既不能早进去,又不能晚进去。

得要差不多的时候进去,帮助凤君在辰时落胎。国师一直在旁边做法祈福,只是他也不能完美控制时辰。

白傲月不知小产的流程快许多。又不到一个时辰,太医便在里面叫大将军用力了。

“孩子小,很快就下来。”院判极有经验,听说之前先贵君生产,几次险关都是他镇定自若救回来的。

可断续用了几次力却不见成效。院判挽袖,布满皱纹的一双手,按在凤君高耸的肚子上。

白傲月在屏风外瞧着,肚子都被他挤得变了形。程豫瑾咬牙屏过,院判却沉了脸,腹底像是有什么在托着下不来似的。

几位太医商量道:“这不应该啊。”

“这孩子,只有七个月大。且凤君的肚子比寻常还要小一些。怎么会还下不来呢?”

“上次就有人说是先帝……”

“嘘,别叫陛下听见了。”

白傲月回头问国师:“还有

多久才到辰时?”

“回禀陛下,还有半个时辰。”

白傲月实在不忍心凤君辗转忍痛的模样。只是,若自己不进去,他便还要硬生生捱半个时辰;哪怕到了辰时再进去,也不见得立刻就生下来,怕是白白继续挨着。

第33章 替身孔雀是生蛋的呀

白傲月的掌心抵着冰凉的紫檀木屏风,十二扇鲛绡纱上透出摇晃的人影。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湿漉漉的血腥气漫过九重帷帐,浸透凤君月白的寝衣。

屏风内骤然响起的闷哼钉住了她的思绪。

“陛下”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太医的声音发颤,老迈又无力,“凤君即刻就要娩子,请陛下陪产。”

白傲月盯着纱幔上摇晃的人影。凤君的脊背弯成拉满的弓,发尾垂在猩红锦褥间,像一捧泼洒的浓墨。

雪光透过窗纸,将白傲月衣袍的金线映得忽明忽暗。烛台上凝着蜡泪,血的味道更浓了。

不行,现在还不能进去。白傲月突然转身,十二幅龙纹袍角扫过屏风檀木。

三年前治伤那夜,凤君也是这般安静,明明双手几乎将床板掰断,吐出的字句却是“月儿莫怕”。

那时候,白凌月也在场,他为她痛,在一屋子面前好一出君臣情深。

可现在,“他在为朕忍痛。”白傲月喉间泛起铁锈味,手腕擦过下唇,才发觉自己的双唇有些干裂。

很好,她就是要他在自己面前痛到出声,痛到示弱。

国师很会察言观色,为她倒了杯水来。

那一夜,他为姐姐一夜不曾消停,如今,就算是为了她白傲月,多忍一会儿又怎么了。反正,他也不需要自己心疼。

昨夜淋了雪,方才一直觉得寒意阵阵,现在倒觉得这屋子里闷燥得很。

白傲月索性从正门出去,站在廊下,让冷风吹凉脸上的热意。

他到底唤的是哪一个月儿,这个问题再次浮上心头。

白傲月也觉得自己这样反复无常不太地道。昨晚不是都说清楚了嘛,程豫瑾也主动向她解释过了。是她否定了凤君提出的几个代称,后面他又唤了自己几声“月儿”,她也没提出异议。此刻,又纠结起来。

更漏又滴了一刻。“大将军用力啊!”太医的惊呼刺破凝滞的空气。雪地越发映得窗明,白傲月看见纸窗上的人影猛然仰颈,绷紧的喉结在烛光中划出脆弱的弧度。她袖中鸳鸯佩突然落地,当年大婚时凤君亲手系的缨络早被摩挲得发亮。

底下的人惯常是会见风使舵的,若程豫瑾不是她的凤君,而是姐姐的凤君,这些奴才还敢继续称呼他“大将军”么。

如果姐姐有孩子,这皇位也轮不到她。

院判再一次跪在她脚下:“陛下有所不知,历来男子分娩,哪怕只是小产,若没有心爱女子在旁陪产,是生不下来的啊。微臣,请陛下移步!”

她怎会不知,她是经历过一次的了。大长公主从未成婚,故而方才还叫她不要进产房。只是太医说错了,并不是心爱女子作陪,而是合欢女子作陪,这二位,大多数时候,并不是同一个人。

里面的声音越发微弱,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白傲月将脸埋进掌心,片刻,猛地抬头。

“传话进去。”女帝从腰间解下玉佩,舌尖尝到血腥味才惊觉咬破了口唇,“告诉凤君,玉能定心,要他千万坚持住。”

豫瑾,别怪我狠心,我只是在等待时辰到来。

院判慌忙进去了,将还带着女子馨香的玉佩握进大将军手中。

“大将军,陛下一直在外关心着您呐,您再用点力,就快下来了。”

程豫瑾斜靠在榻上,胎腹被他压出一道红痕,手中摩挲着冷玉,不肯呼痛:“国师来了?有、有急事?”

太医不敢再叫他心绪动摇,恐气血逆转,囫囵回道:“国师也在外间。”

“嗯呃——等陛下、忙完了,请……请她过来一趟。”

又过了二刻,疼痛如汪洋,这枚玉佩就是漂浮的木舟。程豫瑾生忍着,有些无助地望向院外:“陛下她,还没有议完事么?”

卫安一直在屏风外守着,实在看不过眼,双拳握了握,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撩袍冲到了白傲月面前。

白傲月看见是他,倒不奇怪。卫安对程豫瑾太过上心,远超一个属下对将军的中心。卫安若为女子,她瞧着定要吃醋的。

“陛下,求陛下心疼凤君一回。”

白傲月回头问国师:“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才到辰时。”

白傲月令卫安平身:“朕知道,朕又何尝不心疼凤君?再过一刻钟,只消一刻钟朕就进去。”

卫安死死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陛下,太医说凤君脉象虚浮如游丝,只怕、只怕……”

“什么!”醍醐灌顶一般,白傲月转身往里走。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害死过湛凛生一次了,难道还要再害死程豫瑾?

自己在做什么,由着他痛,不肯让他们的孩子落地?湛大人身份特殊还能救,程豫瑾可是个凡人呐,自己哪里再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呢。

想通这一关窍,白傲月径直冲向那团凌乱锦褥。

国师忽然站出,拦住她道:“陛下现在若要进去,那就功亏一篑了。”

白傲月犹豫道:“太医不是说,胎儿还在里面顶着,下不来。朕担心到了时辰,还要再多等一会儿。”

“只有一刻钟而已,陛下三思。”国师退开一步。

人人都叫她来三思,她三不了那么多思。

她不敢赌:“想必没那么快的吧,朕先进去。”

白傲月下了决心,要国师继续去祈福,自己转过屏风,走了进去。

一见内室的情状,白傲月浑身一颤,凤君湿透的额发粘在颈侧,唇上凝着紫红血痂,指尖还缠着玉佩的流苏。

白傲月盯着掌心碎裂的玉佩,让她不敢用力拥抱,只轻声问道:“豫瑾,你觉得如何?”

我并非是要害你如此的……程豫瑾向来觉得她们姐妹俩神神叨叨,不管是张道人还是国师,都不该过从甚密。白傲月若是和盘托出,程豫瑾大概只会觉得她被人洗了脑。

太医们焦急的心如同放在火上油煎,又不敢催促,只能还是由院判领头,请她再靠近一些。

她上前去携了程豫瑾的手:“再忍一忍,就快下来了。”

程豫瑾起酸胀的后腰,腹中突然窜过刀绞般的剧痛。他引着她的手按向胎动最凶的位置,看见他单薄中衣下凸起的胎动痕迹,像有把匕首在皮下游走。

她扯开他衣襟,将冰凉的兵符按在痉挛的腹部:“朕再信你一次。”

胎儿的踢打让兵符在皮肤上烙出青紫,程豫瑾闷哼着弓身,发丝扫过她手背。

“豫瑾,先别用力好不好?”

在场太医听了皆心头一窒。

绞痛突然升级,他咬破舌尖才咽下呻吟。

“它还不想出来……”白傲月突然封住他颤抖的唇,掌心贴着他痉挛的腹部画圈儿,“忍一忍先别生,再帮我一次。”

程豫瑾昏沉间呢喃,白傲月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自打她进来,腹中胎儿已露出半个头,程豫瑾借着宫缩发力,哪里是控制得住的。

“豫瑾,别……”她按揉他腹底,轻轻托着,“再忍一忍好不好?”

一刹极致的安静。

太医忽然展开笑容:“哎呀,陛下真的是神了!”

“真的是有天命所在!”

“瞧,这小皇子不就下来了!”

白傲月不敢去看,她曾经想要亲手把这个孩子推下,如果那个时候便保不住的话,他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疼?

白傲月估算着时辰,应当差不多,将被角给他掖好,安慰道:“豫瑾,你好好休息,别多想了。”

她连忙出去问国师:“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用国师回答,城中的钟声响起——刚过辰时。

“那你快看这血还能不能用?”

她取了脐血,国师放到碗盏里,又对准日光。若是能用,里面便会有一层金光护体,可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那滴血很快凝固在碗底,什么都不见了。

***

朱漆托盘上的玉盒不过巴掌大,衬着杏黄绸缎更显苍白。程豫瑾倚在床头,看白傲月亲手将染血的素绢叠进盒中。窗外残眉被风雪打得低垂,恰似俯身轻吻婴孩。

“让我自己”他撑着想要起身,却被女帝按回软枕。

纵然他不信,也不肯依民间习俗,白傲月却是信的。这个月份的婴灵,有了手脚口鼻,必得好好安置的。

大将军府东南角的土还是湿的。白傲月跪在泥泞中,用程豫瑾的剑鞘掘开三寸深的坑。白玉盒落入土中时,国师忽然出声:“该放些陪葬玉佩或者”

“放这个罢。”白傲月摘下耳畔明月珰,“朕听闻未足月的孩子最怕黑”镶金白玉坠入土穴,映着她骤然滚落的泪,恍若晨露坠入九泉。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新任院正战战兢兢送来汤药。白傲月握着程豫瑾冰凉的手,忽觉掌心被轻轻挠了一下。抬头正对上大将军清亮的眼,纵然蒙着水雾,仍是当年雪夜为她照亮生路的星火。

一连三日,白傲月都留在大将军府,却不曾再去看过程豫瑾。三更灯火五更鸡,众人还以为她是用功读书,忧心国事,只是长灯常伴酒香。

没用,都是程豫瑾没用!

姐姐曾说,她和豫瑾最怕对大夏失去作用。

可在她白傲月心里,程豫瑾就是没用的,或者说,她要想尽一切办法,让这位大将军变得没用。

等他养好身子,再怀上孩子生下来,一年都过去了。

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呢,既然自己有让别人承孕的体质,又可以控制孕期、胎数,也许——

卫安几日两头奔忙,来她面前晃悠也不少。

她不是瞧不出他的心思,既如此——

白傲月饮罢杯中酒,扶着卫安起身。

卫安颤缩一下,手腕上传来异常的热烫。

白傲月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卫安不敢抬头:“主人,咱们走吧。”

他的侧脸真的像极了程豫瑾,尤其是鼻骨至下颌的线条,同样的流畅不失棱角。

唯一不同的是,程豫瑾何曾在她面前这般低眉顺眼过。

他总是强硬地与她争执,她处处活在比不上姐姐的阴影下。

鬼使神差般,白傲月用食指勾起卫安的下颌,要他仰视自己。他唇角咬出了血,比白傲月的蔻丹指甲还要鲜红。

“你醉了?”

卫安整个人在发抖:“不是醉了,奴才……”

卫安突然跪下身去,指尖的滚烫温度也随之消失。

“主人恕罪,奴才失仪。”

“朕在方才那杯酒里下了东西。”宫廷内缘,这般手段很为人不齿。

但程豫瑾几乎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我就是要用这样的方法,来得到你不肯给我的东西。

要快!恨不得,今天怀了明天就生!

她将他的暗甲剥落,“主人救你,可好?”

“主人使不得,奴才不配。”

她指尖挑起副将下颌,鎏金护甲堪堪抵住喉结:“如何不配?凤君也是白手起家,照样功成名就,你怎就不可以?”

“朕许你封侯拜将,难道你想当一辈子奴才?”白傲月玉臂缠上他的脖颈,将衣带放到他手中:“别告诉朕,你不知如何解女人的衣带。”

火焰着得越发旺了,他不想让主人失望,掌心那一团滑不溜秋的丝绸,却始终不敢去解。

“撕碎它。”

卫安喉结在她指腹下滚动:“主人?”

“我说,撕碎它。”

卫安将她拦腰抱起,不再压制,一路抱到榻上去。

裂帛声同灯花爆,皆掩映在烟花声里。

这晚的事,谁都没有提。

只是白傲月很快钦点卫安领兵,往西州进发。

临行前,白傲月去府上看他。

卫安住的地方很是普通,与寻常民居并无不同。院门矮小,门前连对石狮子都没有。

大臣接受召见,自当提前准备。更别说,是卫安一个副将,往常早该望尘而拜。

可白傲月进了院子,又踏上正殿前的石阶,却不见人影。

只有一只狗跳了出来。

雪白的毛色柔软无异味。看见白傲月尾巴摇得飞起,这倒使她有些恍惚,这真的是只狗吗?

还是一只白狐呀?

在她小的时候,也养过一只狗,不过姐姐怕狗,后来,程豫瑾就将那只狗送人了。

也是这样蓬松又欢脱的。

那时,它才只有十四天大,在陶先生医馆里面奔来奔去,对着一个水缸汪汪叫。爪子在里面来回扑腾,白傲月叉腰在他身后看着:“喂,你也差不多得了吧,是我要擦地,不是你要擦地呀?”

那只狗却玩的更欢了。白傲月放弃:“我不管了,由你去吧。”

正想着,就走进了正殿。脚下转圈的狗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

卫安方才脚步匆匆从侧门进来见驾,圆领袍子还拖着一截衣带。

屈膝跨步,卫安臣服在她石榴裙下:“臣接驾来迟,陛下恕罪。”

白傲月毫不在意,抬手让他起身,自然道:“卫副将的府邸怎的如此简朴,跟在程大将军手下这么些年,也不见他为你盖座好一点的房子。”

卫安有心在她面前说说主子的好话,便温驯道:“大将军向来崇尚节俭,严以律己,奴才跟在大将军身边走了,耳濡目染,也不喜奢靡。何况,房子够住就行了。我一人一狗,又常年征战在外,也不需要多大的房子。”

程豫瑾是节俭,他那府邸还是姐姐给他盖的,又一应添置了许多奇珍。

不过白傲月并不想追究这个,玩笑道:“也是,就算回来,你也是十日有十一日住在豫瑾那儿,依朕看,连这所房子也用不着了。”

卫安笑笑。白傲月觉得,他看起来比程豫瑾好懂得多。

她想让他放松下来,就主动说起了趣事,聊到方才那只狗身上。

白傲月第一次带狗出门时,平时在家撒了欢似的,到了门槛却死活都不愿过去。

白傲月将自己的绳子先饶过门槛,狗子却迟迟不愿往前走一步。二者僵持了半刻钟,白傲月无奈只好把它抱在自己怀中。到了外面,即使把它放在地上,它也不肯走一步。

这只狗竟这样的怕人,以后可怎么办呀?她有些忧心,准备的小点心和水也一口都没有吃,只在外面粗略地看了看,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就回去了。谁知道第二天白傲月刚把绳子一拿出来,狗子就自己钻了进去,还咬伤了刚进门的白凌月。

卫安果然话多了些:“属下这只狗也是这么个性子,属下若在外面摸了别的狗,他还会吃醋哩。”

“不如叫它出来耍一会儿罢。”

卫安面露难色:“陛下有所不知,这只狗不愿同奴才一同出现。若陛下要看狗,奴才就得躲起来;奴才要是陪陛下说话,那狗就不愿露面了。”

“哦?”白傲月颇有兴趣,“这倒奇了。”

她只是顺嘴一说,摸不到便罢,只是着实不喜欢卫安这一口一句‘奴才’。

白傲月再三叮嘱:“卫安,豫瑾有宏才大略,你未必没有,本不该困在这小小木屋内,只是为了给他做一日三餐,你这又是何苦呢?”

卫安还是那副低顺的样子,不用瞧,白傲月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不必再说。别让朕看错了人。”

此时并非正式为大军送行的,白傲月只是交代几句体己话,便先回宫去。

天色渐晚,她想去地府看看。

湛凛生日日那样躺着,她怕他孤单。也怕有朝一日他醒了,会怪她不常去看他。

那时,想必他的读心术会恢复的吧,被他看个干净不说,还要哄人,这可就难了。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香炉腾起的青烟在空中凝结成狰狞鬼面,笼中不知何物,突然发出凄厉啼鸣。

远处传来热闹舞曲,几个轻纱女鬼扭动着腰肢,腰间银铃随着脚步轻响。

还是一样的红丝绒地

毯,还是一样的金碧辉煌,同样的送行宴,同样的热闹场,只是没有了湛大人坐镇,也没有了她这个误闯的外客。

夜色袭人,烛泪在灯台上凝成血珀,冰床上浮动着冷气,似乎仍能闻到苦涩药汤的味道。崔大人大概刚刚来过。

白傲月的影子斜斜切过判官大人青灰色的面庞,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那天,利刃便是那样决绝地划过他的身体。

她伸手去掖袖角,指尖触到湛大人枯枝般的手。那掌心还攥着,白傲月俯身去看,只看到熟悉的茧。

一个月内,她已经作没了两个孩子。也不知,程豫瑾的孩子,会不会到这里来呢。所有案卷都得湛凛生经手,将来,该如何批阅她这段故事?

老实说,她不相信湛凛生的孩子也没能留下来。定然是崔然,抑或者是墨风,藏起来不愿让她见。

这两个人,都会拼了命护得那女娃儿周全,这她倒是不担心。但她很想见一见,凛生的孩子有几分像他

她一想到崔然那半截空空荡荡的衣袖,就发怵。要是提出想见女儿,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

事情仿佛又进入到了死胡同。凤君小产了,她一年半载内,还拿不到五行日时的血滴啊。

【我说,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光屏忽然在湛凛生身上浮起,吓了她一跳。

“什么意思?我已经迅速找了卫安这个替身,不过,他也得十月怀胎,得明年秋天才能生子呢。”

【你怎么还守着你那套一妻一夫的老传统?‘人’是得等十个月,至少八|九个月吧,但有的物种可以一胎好几个呀】

有的物种……

【比如说,孔雀?】

“可是,孔雀是生蛋的呀……”

除了在动物园里见过孔雀之外,她对这个物种毫无了解。

她赶紧点击光屏,果然左上角的【百科】已将她的顾虑写的清清楚楚:

孔雀怀孕约28天,一胎4-8个。

“唔,如此说来……”白傲月一拍掌,“时间就可大大缩短了。你怎么早不说?”

光屏却消失了。

孔雀,她唯一认识的,就是随云乐了。

可是,随云乐那般的人物,光鲜亮丽,逍遥自在,三界认识他的可不少,他会愿意为了一面之缘就生蛋?

第34章 吃醋果然,人不能只看脸。……

“路过这儿,寻思着没准能碰上你,还真巧,就这么遇上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般刻意引人注目的声音,令白傲月一回头,便瞧见随云乐正背手立在身后,状似无意地看着她。

他像是从哪个戏台上刚下来的,身着百蝶穿花纹样的褙子,一件价值千金的戏服披在外面。白傲月瞧了瞧,这是一件以孔雀羽线织就的广袖长裙,衣摆曳地三尺,走动时流光溢彩,仿佛将满天星河都穿在了身上。

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件衣服,还是他把自己的羽毛都给披在身上。

白傲月有些难以名状的情愫,毕竟,他也算是地府的一个“熟人”了。

从前的崔然和墨风,大概是躲着她,只有小鬼卒还和她搭话,但是大人成了现在这样,它们也不像从前那般热情了。

恐怕就只有那些没心没肺的轻纱女鬼,还能歌舞笑闹。

白傲月奇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随云乐将手中玉箫一转:“这地方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想来就来。”

白傲月:“……”

“怎么?不说话了?我跟判官大人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还一起打过那个臭道士,如今来缅怀缅怀很意外吗?”

白傲月走下来几步,她并不想当着湛凛生的面聊这些。

“你不是跟他不太对付吗?”

随云乐捧着自己的水袖看,讥诮勾唇:“是啊,那家伙总跟我气场不合,行事风格、舞台审美没一处合得来的。看到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我就来气。”

初遇那次,白傲月还当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谁知一开口,却是这般呛人。

果然,人不能只看脸。

“而且”,白傲月踟蹰道,“你还知道他是假判官。”

“不光我知道,挺多人知道的。”随云乐嫌弃道,“就你不知道。”

这人总一副想让人揍他的样子,白傲月道:“好吧好吧,我肉眼凡胎,是看不出来。”

“我又没嫌你。他是假判官,也不影响我觉得他这个人还行,来看看不可以吗?”

白傲月让开,站到一边:“您请。”

“请什么?这不看完了吗?还要怎么看啊,趴上去看?他有我好看吗?”

白傲月腹诽:行,这世间也不只你一只孔雀,本姑娘还是找别人吧。

看他这样,就是怀上了,也得是个娇气包,她可伺候不了。

“行了,别傻站着了。跟我去一个地方。”随云乐拉着她便走。

“去哪儿啊?”白傲月被他拖着走,三两步就到了结界处。

“当然是好地方了,保证你乐不思蜀。”

白傲月甩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跟你去?”

“你怕我把你卖了?行行行,我告诉你我是昨天受邀来往生宴吹箫的可以了吧,看你闷闷不乐的,想法子让你开心下可以不?”

疑惑探究的眼神对上他无辜的目光,白傲月防御道:“你有这么好心?”

随云乐又在抖搂他那水袖:“喂,我看起来就那么不像好人?我好心邀请你,你还怀疑我。像我这么大名鼎鼎的,你们人间叫什么来着,哦,‘伶人’是吧,若是害了你,还不砸自己招牌?”

他化成原形,停在她身前:“上来吧。”

白傲月还是在原地不动。

随云乐昂起他的美颈:“别忘了你的目的。”

他竟然知道?

白傲月被说服了,坐到他的背上,白云再次在脚下流连。

云絮缠绕足踝,走于悬崖边缘时,山风托起薄雾,氤氲水汽在草木间凝成珍珠。雪峰之巅的云瀑倒悬,白傲月搂紧他的脖子。

“嘿,我说,你可真是口是心非……”

白傲月由衷道:“我想睡你。”

随云乐:“……”

白傲月胆子越发大了:“怎么,你也不说话了?”

“敢这么直白地说,我倒是有点欣赏你了。”

白傲月的声音大半消散在风里:“你会有孕的。”

孔雀颈向后转:“哈?你这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怎么可能怀孕?要是实在闲得慌,就陪我去玩点有意思的,别在这儿瞎闹了。”

“喂,你看路,看路啊。”

“看什么路,天上哪有路……”

话音未落,二人就撞到了松树上。

山巅只有他们二人,随云乐从地上爬起来,心疼地看着沾了泥土的他那宝贝戏服:“你最近是吃了多少?当了帝王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吃多了?”

“你自己不好好看着,怎么怨我?”

随云乐回嘴:“要不是你太重,我怎么可能掉下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胡说八道!你!”

白傲月指着他,脑中的念头越发强烈。

她不找别人了,她还偏偏就要随云乐怀上她的孩子,就得这么治他。

随云乐抖搂完了,继续在她身前停好:“我可不想一会儿累得连演出都没力气。要是敢趁机在我背上乱动,看我怎么收拾你。”

白傲月重新坐上去:“谁乱动了?”

“别狡辩,老实点趴好,不然我可把你扔下去了。”随云乐开了次屏,然后重新起飞。

落地的地方,是一条小巷尽头。一到这里,随云乐就化作再平凡不过的老百姓模样。也是,自然不能在这种地方还穿着那扎眼的华服,大大咧咧飞来飞去,不然,众人恐怕要将他当作奇珍异兽给捉起来。

青石板路的尽头,有一座蒙尘的古戏台。檐角挑着十二只铜铃,台基的条石缝里钻出几簇蒲公英,风过时,白絮便落在那被磨出包浆的栏杆上。

八角形穹顶中央的铜镜生了绿苔,两侧“出将”“入相”的月洞门悬着褪色的流苏,细看竟是用丝线串起的百家布——原是乡民们为祈愿,各自剪下衣角献的幔帐。台柱上的朱漆皴裂如老人手背,却仍托着一副泥

金楹联。

白傲月不解:“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随云乐已经跳上了古戏台,转了一圈:“这就是我下一场戏的地点,你要来啊。”

就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他还嘲笑湛凛生的审美呢。

不等她回答,随云乐又跳回她身边:“这可是一位贵人请我来的呢,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不来呢。”

白傲月退开一步,不想离他那么近:“跟我有什么关系?”

“晚点你就知道了。”随云乐大步离去,只有玉箫上红色的穗子一甩一甩。

白傲月也挥开玉镜,回了寝宫。此时刚过晚膳时分,她要先去给大长公主请安。

白傲月刚刚步进寿康殿,就听到里面传来很爽朗的说笑声。

大长公主这里,除了裴丞相时常来看她之外,一个个宫人都被管得严肃板正,好没意思,是什么让他们如此放肆大笑。

正诧异着走进去,大长公主看见她,便道:“傲月来了?快过来。”

背对着她的一人也应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五官极为精致的面容,侧面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

眼睛明亮,对着她微微一笑。

白傲月被这一惊艳回眸震了一下,旋即才拧起眉头道:“你怎么来了?”

大长公主说道:“你认识他呀?这位公子一管玉箫风靡大夏,本宫好不容易请他排出时间进宫唱曲儿的。”

随云乐并没有起身给她行礼,反倒说:“两次见面你都问我同一个问题,有缘呐有缘。”

大长公主继续笑眯眯道:“人家来找你的呀,等了你好久了,你可真不够意思。云乐公子又能喝又能聊,本宫跟这位小兄弟可真是相见恨晚。”

白傲月撇了一眼桌上七八个空了的酒壶,可他们两个看着都不像是有醉意的样子。

白傲月劝道:“姑姑,怪不得裴筝姐姐老跟我提醒,让你不要喝这么多酒。”

大长公主将酒壶一放:“好不容易小筝不念叨了,你又在我耳边念叨。本宫是不是你们长辈,处处要你们管着我呀?

白傲月瞪了随云乐一眼,他也无辜地望回来。

“姑姑,我们也是为你好啊,宫人们又管不住,就只有我来唠叨你了,你可别不愿意听。”

大长公主用护甲指了指随云乐:“你有对手喽。”

二人对话时,随云乐一直转头注意着白傲月的表情。她不看向自己的时候,眉目倒是舒展的,又回到那副声音软软、眼睛清澈的模样。可她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便立刻又神色黯然下去。

“这位小兄弟讲话可真是笑死个人,他刚才说,哈哈哈哈哈哈……”

随云乐噙着笑意,看到白傲月诧异地看着自己,耸了耸肩。

大长公主道:“他刚才、他刚才说,哈哈哈哈哈哈……”

她吸了口气,刚要讲,又是哈哈哈哈哈哈一阵。

白傲月好心给她捶着背:“姑姑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呀?能不能先说完再笑,我什么都没听明白。”

随云乐也跟着笑,其实他是觉得大长公主笑的声音很好笑,嘎嘎的,像是一只鸭子。

他可不受什么人间规矩,没当面说出来,已经够给白傲月面子的了。

他仰头看看白傲月,白傲月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大长公主道:“算了算了,不讲了,我一讲便要笑。总归是他在戏台上那些趣事。大概他也给你讲过。”

白傲月立即道:“那可并没有。”

她转过头故意一字一顿说给随云乐听。

方才是侧着身,现在随云乐转了半边身子,不满地回道:“不是我不给你讲,是你自己不听。”

当着自家长辈的面,她还从没有被外人这样堵回来过。就算是程豫瑾,也是客客气气地抹杀她的功劳,而不是这样不给面子。何况,自家长辈也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样子。

大长公主那边也觉出了不妥,问道:“这是你们年轻人打招呼的方式吗?看来本宫真是老了,听起来你们像是要吵架一般。”

随云乐接道:“不瞒姑姑说……”

“谁是你姑姑?”白傲月咳了一声。

敢跟她用一样的称呼?

但是大长公主倒不甚在意,白傲月也不好拦着他继续说。

听到此话,随云乐转头看着白傲月道:“她性格好啊。”

白傲月再次无语,这可是实打实的讽刺了。

还是方才那四分之三的角度,神情真挚,不似作伪。白傲月不知如何回应,只得转开了目光,随云乐不依不饶,定要捕捉她的反应。

“唉,如今我是老了,哪里都去不得,你们年轻人的忙也帮不上,天天在这里喝酒。不过看着你们一个一个都成才、成家立业我心里也就满足了。”

随云乐说道:“要是大长公主不嫌,我便隔三差五来陪你喝酒,可好?”

“真的吗?太麻烦你了吧。恐怕有许多人想等着听你的箫声呢。”

“不麻烦。咱们京城里有名的是桂花酿,可是在我老家那里啊,以桃花入味,别有一番风味。”

随云乐一直待到大长公主安置,才与白傲月双双步出殿门。

随云乐没说话,径直往外去。宫门特意为他留着,打着灯笼的宫人在前为他引路。

白傲月大声道:“随云乐!”

那人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会去看你的戏的。”

随云乐举起一只手,摆了摆袖子:“这还差不多,知道来看我的戏,算你有点眼光。到时候可别被我的魅力迷得晕头转向,我在台上可不会分心照顾你,你得自己找好位置。”

白傲月:“……”得,算我多嘴。

一连几日,百年不曾用过的古戏台前,门庭若市。锣鼓喧天,饶是再闭门不出的人,耳朵里也吹进几声关于随云乐的赞赏。

大将军府,当然也知晓此事。程豫瑾站在窗前,望着宫墙外渐渐暗沉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他请了能工巧匠,将碎裂的玉佩重新复原,只是,上面的裂缝怎么都去不掉。

“陛下今日又出宫了?”他轻声问道。

身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大将军,陛下确实出宫了,说是商议边关军务。”

程豫瑾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边关军务?呵,什么样的军务需要商议到月上柳梢?他想起三日前在御花园偶遇随云乐的情景。那个男人一袭白衣,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流。他对着白傲月行礼时,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脸庞。

“凤君,该用晚膳了。”仆从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程豫瑾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殿内很快只剩下他一人。

他伸手抚上自己的眼角,那里已经出现了细细的纹路。

自从她登基以来,只要不想见他,总是用‘政务繁忙’的理由。而随云乐的出现,更是让这一切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他年轻,俊美。

刚转出门的仆人很快又回来了:“大将军,比下来了。”

程豫瑾连忙起身整理衣冠,还未走出内殿,就看到白傲月大步走了进来。她依旧穿着朝服,眉目间带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天生的贵气。

“豫瑾。”她唤他,声音里带着一丝歉意,“怎么起来了?”

程豫瑾压下心中的酸涩:“躺不住,骨头都锈了。”

看着桌上未动的饭菜,白傲月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沉默片刻,忽然转身握住他的手:“豫瑾,你可是在怪我?”

程豫瑾与她一同坐下:“哪里,我说了,宁愿你怪我,也别怪你自己。”

从前恨不得赖在他的寝殿,就是读书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读。如今,倒没话说了。豫瑾也不想要跟她深谈的样子。

白傲月松开他的手:“朕还有些奏折要批,你先歇着吧。”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月儿!”程豫瑾忍不住唤住她。

白傲月回头:“还有事?”

程豫瑾

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头:“最近天凉风大,没事就少出门吧。”

白傲月应了一声,程豫瑾索性起身,几步走到她的身前,双手略张,有意无意挡住去路:“陛下不该去那种烟尘之地,若染了病气……无人担得起这罪名。”

他的阴影笼罩住她整个身体,白傲月侧步,站在光下:“那种地方,没大将军想的那么脏。”

背影消失在殿门外,一连半个月,她都没有再来过。

程豫瑾的身子渐渐复原,得了陛下钦点,太医不敢怠慢。

后院练武场里,八尺长枪在夕阳下划出猩红弧线,枪尖刺穿的花瓣簌簌落在银甲上。

练毕,程豫瑾将长枪往旁边一递,却递了个空。

对了,会来接住的卫安已经被白傲月派去攻打西州了。

他不怨白傲月寡情,只恨自己身子不中用,落胎落得也不是时候。

“大将军,陛下今天又去看戏了。”亲卫林昭捧着汗巾候在场边,声音压得极低。

程豫瑾束发的银冠闪过寒光。他接过汗巾擦拭脖颈,喉结微微抽动。余光扫过小腹,那里已重新变得平坦。好在,没留下什么疤痕,月儿似乎对他身上的疤痕很是在意。那些年,白傲月亲自为他包扎的手,如今正扶着随云乐的画舫栏杆。

“备马。”他扯下溅血的护腕扔进兵器架。

林昭欲言又止:“陛下今晨特意嘱咐,让您”

“身为将军既不能决战沙场,戍守皇城便成了要务,自然,巡视烟花巷陌也是职责所在。”程豫瑾抓起墨狐大氅,披风扫过满地霜雪。当他翻身上马时,腰间的金错刀撞上工匠合缝的玉佩,发出清脆的铮鸣。

一面临水的露台上,随云乐的水袖正卷起满楼喝彩。那袭月白纱衣下若隐若现的腰肢,比程豫瑾在战场上折断过的所有敌将的骨头都要柔软。他勒马停在河岸枯枝影里,看着三楼雕花窗内晃动的烛影——白傲月戴着鎏金面具,玉指正抚过随云乐那一柄玉箫。

台前有两株合抱粗的槐树,枝桠上系满褪色的红绸,每一缕都是某个许愿人抛上去的念想。树根虬结处嵌着石臼,盛着昨夜雨水,倒映出飞檐上残缺的嘲风兽。暮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烙出牡丹纹样的金印子,恍惚是当年满台撒的纸钱。

“将军,要清场吗?”林昭的手按在剑柄上。

丝竹声起,随云乐扬起水袖。那袖子足有七尺长,轻盈如云,随着随云乐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他旋转,跳跃,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裙摆上的孔雀羽线在烛光下折射出斑斓的色彩,仿佛真的有百鸟在他裙下起舞。

突然,随云乐注意到远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锦衣公子。那人一袭玄色锦袍,领口绣着暗纹,腰间系着一条白玉带。他正用一种令人不适的目光打量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将他的水袖裁断。

随云乐强压下心中的不适,继续吟唱。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如影随形。数九寒冬,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台下座无虚席,还有许多蹭戏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出错。

此刻琵琶声忽转凄切,随云乐的唱词飘过水面:“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程豫瑾瞳孔骤缩,他记得这阙词。

“让暗卫围住后巷。”他甩蹬下马,战靴踏过青石板的声音惊起檐角铜铃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随云乐正要退场,却见那锦衣公子已经起身朝后台走来。

当佩刀撞开天字房的门扉时,随云乐正倚在白傲月肩头,指尖还勾着半杯桃花酿。

“凤君来得巧。”白傲月摘下面具,烛火在她眉间凤纹花钿上跳跃,“云乐新谱的曲子”

寒光乍现,程豫瑾的刀锋已抵住随云乐咽喉:“哪里来的孔雀精,也配碰我大夏的君王?”

白傲月突然握住程豫瑾持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豫瑾,这是朕的人。”

程豫瑾的刀尖在颤抖。他看见随云乐从容褪去纱衣,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炸开:三个月来女帝频繁出宫、边关异动的战报、还有昨夜她抚着他背上箭伤时的叹息:“豫瑾,这场仗我们要换个打法。”

“陛下要用美人计,何须亲自作饵?”他将牙关咬得生疼。

“云乐公子今日的胭脂,掺了孔雀胆吧?”他突然扯过随云乐的手腕,拇指重重擦过那人殷红的唇瓣,“这般拙劣的毒,可配不上你的演技。”

“陛下若要演戏”程豫瑾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心口狰狞的箭伤,“何不演得更真些?”他握着白傲月的手按在伤疤上,感受到她掌心瞬间沁出的冷汗。

第35章 1000收藏加更一胎五宝

白傲月把碎砚砸进铜盆,溅起的墨汁染黑了屏风上挂着的银狐裘。

亲卫林昭抱着锃亮的护心镜后退半步,程豫瑾扯开束腕的牛皮绳,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日子他根本就没有休息好,下血也没有彻底止住。

随云乐斜倚在软榻上,白傲月的鎏金面具松松挂在指尖,雪白后颈在烛火下泛着珠光。

程豫瑾冰刀似的目光剐过随云乐腰间玉佩——和白傲月送他那枚,分明是同一块羊脂玉料。

“大将军,是你不肯上我这美人计的当罢了。”

程豫瑾霍然转身,披风扫过桌上酒杯:“三千将士在冰天雪地里啃硬馍,陛下倒是风雅得很。”

随云乐惊呼着去扶倾倒的案几,广袖也随之滑落。白傲月突然抓住程豫瑾的手腕:“豫瑾,你吓到乐乐了。”

掌心传来的温度让程豫瑾浑身一震。他盯着白傲月护在随云乐肩头的手,喉结滚了一圈:“陛下可知,昨夜巡防司在翠云楼查获的密信上,沾着和他一样的孔雀翎?”

“将军这是疑我通敌?”随云乐突然剧烈咳嗽,苍白的脸泛起潮红,他不知从哪儿又拔出一根,“喏,你细看便是。”

显然这根的成色远不如白傲月从前见过的。她知道随云乐是故意戏弄程豫瑾,抬手为他抚着背,拇指暧昧地摩挲他发红的耳垂:“凤君近日肝火太旺,明日让太医送些菊花露来。”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像在讨论天气,指尖却将随云乐的衣带绕了又绕。

程豫瑾接过孔雀翎,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突然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心口狰狞的箭疤:“月儿可还记得这道伤?”暗红的旧伤随着呼吸起伏,“当年你说这疤像孔雀展翅,如今……”他猛地拽过随云乐的衣襟,“倒不如这个戏子身上的羽毛得你欢心?”

“豫瑾!”白傲月终于沉下脸,“你醉了。”

跳动的火苗映得眼底猩红,程豫瑾道:“我很清醒!清醒到看得见陛下用给我的玉佩边角料雕了他的玉扣!”枪尖突然抵住随云乐咽喉,“说!你是哪里来的妖精,跟张道人是不是一伙的!”

随云乐却低笑出声:“大将军不如问问陛下,为何上次侍寝后,都要用天山雪水净手?”

白傲月手中的夜光杯突然炸裂,葡萄美酒顺着指缝滴在玄狐大氅上。程豫瑾如遭雷击,他想起上次缠绵后屏风后的水声,想起她从不留到天明。

“乐乐,你僭越了。”白傲月的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她起身时,裙裾扫过程豫瑾的朝靴,却在他伸手欲拉时翩然转向:“来人,送云乐公子回房。”

“月儿,你不该拿皇嗣的事情玩笑。有人借着腹中骨血攀龙附凤。”他抽出腰间金错刀,指向随云乐,“我今天,干脆断了这祸根。”

他将白傲月推入侍卫重围,刀尖已抵上随云乐小腹。

白傲月踉跄着站回二人中间:“豫瑾,你管我做什么?我都没有管你了。”

程豫瑾

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将他人紧紧拥在怀中:“我不管你?”

白傲月还是觉得当着第三人的面说这些不妥,坚持要人把随云乐先送回房。

片刻,屋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豫瑾,你可是朕的凤君。”白傲月背对着他整理袖口,“不该像个深闺怨妇。”

他忽然扳过她的肩膀,却在看到她唇角笑意时僵住。那抹笑与那日在祠堂一模一样,带着令他心寒的算计。

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狂跳的心口,“现在摸着这里,可还觉得烫手?”

白傲月抽回手的动作干脆利落:“明日北厥使臣入京,凤君该准备接风宴了。”她抚平被他抓皱的袖口,“乐乐要献曲,你安排些机灵的侍卫。”

盯着她远去的背影,程豫瑾亦看见随云乐站在廊下轻笑。

更鼓声穿过三重院落,程豫瑾抓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他尝到熟悉的味道——和当年白傲月喂他喝的合卺酒,滋味分毫不差。

月儿,我该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我交出兵权可不是为了安居后宫的。

*

“你把你的凤君气走了?”

随云乐暂居的小筑能将古戏台尽收眼底,白傲月进来时,他正细细擦着戏服。

白傲月嗤笑:“他能为了我的事生气?不过是因为我没让他去取平州,故而发泄到你身上罢了。”

白傲月自程豫瑾走后,也不再对随云乐有所动作,反倒更为直接地说道:“你不是要跟我打赌男人不会怀孕吗?要不要试一试?”

随云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戏谑:“你是说在这里?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烟花之地,我又不是你召来的妓子。”他叉了会儿腰:“我可是三界大名鼎鼎、独一无二、品种奇佳的孔雀王。你要我跟你偷偷摸摸地在这,那我可不要。”

素来只听说过用根骨奇佳夸赞人的,品种奇佳是什么鬼?

白傲月又问:“那你说在什么地方?”

随云乐探过身来,一手支颐:“不如在你那凤君的寝宫怎么样?横竖他有大将军府,又不跟你住在宫里。”

“不行!”白傲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斩钉截铁。

随云乐早就料到她这个反应:“你不是说你对他已经毫无感情了吗?还这么护着他。”

“因为……”白傲月呷了口酒,“那地方不是他的,那是我的。”

随云乐把手放下来:“没意思,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给你怀孩子。”

白傲月“啧”了一声:“别的地方我都可以答应你,凤君的寝宫不行。”

“那么,在寝宫上面可以吧?”

白傲月:“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它的屋顶上。你刚才说了,寝宫里面不行,寝宫上面是可以的。”

白傲月再次无语了。

随云乐用胳膊肘碰碰她:“别不说话啊,你放心,那隐匿身形的法术我也会,到时候四面结界一挡,没有人会看得到我们的。来,跟我想象一下,漫天星子多浪漫啊,你不想体验一下吗?”

她不想体验,虽说她很想让任何一个人,或什么物种,怀上孩子,尽快生下,但她也想要真情实感的过程。不然,她就像一个送子机器,了无生趣。

个个都不喜欢她,程豫瑾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卫安也不是个能支愣起来的。她要的,是平等的、势均力敌的爱。

“随云乐。”

“喂,你敢直呼小爷大名?”

“你喜欢我吗?”

随云乐一愣,瞧着她这副霜打的样子:“我这不是都在你身边了?还问这种问题。”

一阵难堪的沉默,随云乐坐直身子,又道:“啧,喜欢就喜欢呗,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听好了。”

他清了清嗓子:“喜欢你。满意了吧?要是还想听,以后多跟我撒撒娇,我心情好说不定还能再讲几句。”

白傲月直接扑了上去:“真的吗?你怎么证明?”

“嗯……怎么,证明……这……”

白傲月攻城略地:“用孩子来证明吧,孩子才是你喜欢我最好的证据。”

眼前人有着淡淡的体香,红色眼影勾勒出万千风情。小筑外墙下几株桂花,传来阵阵馨香。

菱花窗外走过禁军夜巡的灯光。她向来在程豫瑾的监视之下,禁军首领也一定会把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他。

*

人,她已经睡了,再次变得冷淡疏离起来。床榻一片狼藉,一角床单耷拉在地上。

该死的道德感这时候翻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