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凛生怎么样了?”
怎么生出来的?
光屏没有了回应,白傲月戳戳它,也没有声音。手指滑到最右边,搓了搓,屏幕皱成一团,笑了起来:
【咦哈哈哈哈,别挠我,好痒。好吧好吧,我给你看下湛凛生的情况】
她本以为看到的是迷魂殿的场景,还是那般无底的黑暗。画卷展开,日光舒朗,只是凛冬的寒气仿佛能穿过屏幕将人冻透。破败的木屋内,湛凛生沾了血污的袍子胡乱缠在身上,正艰难用力。
白傲月的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就是嘛,她就说怎么会不让玩家陪伴,角色自己就生了。
而且环境恶劣,情势紧急,脸部表情和腹部形状都做的很逼真,看来她穿过去后,要攻略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帮湛凛生产下孩子咯。
她搓搓手:期待期待!
下一个画面,她就看到崔然举起刀,正要劈下去的瞬间,界面回到了性别选择设置。
白傲月意犹未尽,“啧”了一声:“喂,你看看,这肚子都穿模了,回去赶紧让技术调整调整。”
光屏又不说话了,她只好先在屏幕上点击:“还是选女孩吧。”
【请设置姓名:默认】
“起名啊,让凛生起吧,我总觉得自己起的不像人名。”
她要点【确认】,手指不小心把“认”字删除,只留了个“默”字,界面便消失了。
“快带我去看看凛生吧,我都要急死了。”
【角色确认完毕,过去吧您嘞】
白傲月身子一轻,接着便眼前花白一片。
***
沉重而又乏力地从睡梦中醒来。抬眼是龙纹装饰的天花板。帐幔上的干枝梅还是丞相挑过来的。白傲月慌忙坐起,额角还传来隐隐的钝痛。
她已经回到了寝宫中。脚刚一落地,便觉得身子像是要控制不住似的。还好她稳住身形,不至于摔趴在地。面前还存在着那块光屏,上面解释着她现在的情状。白傲月望望周身,看得到全身,却唯独看不到自己的脸。
她恍然明白这其中的区别,自己现在已经完全控制了这具身体,而不仅仅是从前玩游戏时那种带动的感觉。
以前,她能看到白傲月的脸,而现在,自己才真实地穿到了游戏里面。
她忽然往虚空中抓住那块光屏:“湛凛生呢?他怎么样?”
【湛凛生的结局昨天已经显示在屏幕上了,您现在需要进行的是下一个主线任务】
“所以说,湛凛生难产而死?还是因为我?”
心情一波三折,向来玩弄的态度遭到了暴击。
“不可能,他没有死,我要去救他!”
【他已经魂飞魄散,上天入地,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你胡说,朕要治你的罪。”
她挥手挥开那光屏。
她赤着脚下地,独自打开那被镇妖锁锁住的柜子,外面的宫人若听到声音,必又要招来一大帮人伺候,那玉镜是她现在唯一可以联系湛凛生的方式。
黑暗不见底的地府景象,才是她熟悉的环境。
只是,所有的鬼魂都无精打采。推开内室的门,凛生好端端躺在床上。
崔然和墨风守在冰床前,垂手说着什么。
“崔大人,我忍不了,大人还醒着的,我去叫他……”
崔然大恸:“别说了!”
墨风双手掩面,哭得像个孩子:“他还抱过孩子的,还拦了你……”
“我说,别再说了!”
“凛生?”她的声音划破湛空的寂静,却引来崔然仇恨般的目光。
他的目光可以喷出火来,是要将她一并恨上了。
“哦?白姑娘,你还敢来?”
白傲月:“他怎么了?”
崔然:“他怎么了?姑娘,你害得他到如此地步,难道还不自知吗?”
冰床上躺着的人,腹部已然消了下去——孩子已经出生了。
白傲月看着崔然那只空荡的衣袖,脑子里一炸。
片刻的沉默让崔然更加怒火中烧,白傲月只是反应不过来,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更加需要字斟句酌。
“那孩子呢?”
“他死了,孩子又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呢?”
她始终没看到湛凛生的脸,心中纠结要不要将离别的情绪倾吐而尽:“我遇到了一些事情……”
墨风摸了摸崔然的后背,崔然深呼吸道:“好,姑娘,有什么要说的,我便听你解释。”
白傲月便将发生的事情全部都说了一遍。虽然他们不太能听得懂电梯、手机这样的东西,但是那个道士的出现,他们却是知道的。
傲月问道:“现在怎么办?还能救吗?不可能,他不可能就这么被我害死了。”
崔然和墨风皆是一脸漠然:“你即便救得了他的魂,他若不愿醒来,也便会长眠于此。”
傲月又道:“他为什么会不愿醒来?”
“那般的折磨倦怠,哀莫大于心死。”
又是长久地沉默,白傲月转向墨风,从崔大人那儿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墨风一定还不至于太情绪化:“让我看看他吧。”
两个人倒是闪身让开了。
白傲月直哆嗦,湛大人闭着双眼,陌生得很。
她捧起他的手,冷得锥心刺骨。右手仍旧是紧握成拳的样子,仿佛在狠狠用力。男人大手骨节分明,白傲月顺着一节一节摩挲过去,到了指掌处,轻轻一碰,手掌竟自己摊开了。
心口一阵抽痛,下意识攥紧他腹部衣料,上面还凝固着暗红血迹。衣料之下,一道裂纹犹如利刃,在指尖划过,却在心口更捅一刀。
白傲月勉强站直身子:“可你总该告诉我,可以怎么做?”
墨风平静答道:“白姑娘,我和崔大人这两天也在研究天书密语,也只看懂了一半,只说是要收集金木水火土五种血脉,才可以将湛大人唤醒。”
崔然往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问白傲月:“你真的要救他吗?”
白傲月斩钉截铁:“自然是真。”
崔然将手臂上的黑鹰放出去了,望着半空:“你若要救他,便不要再辜负他了。”
白傲月点头:“可是,要多久才能找到这些东西呢?”
一年、两年?三五年,十年,二十年?谁都没有把握。
“那输灵力呢?我把所有的灵力都给他!”她突然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有那蛮牛般的力气,自己身体内没有任何的灵力灌输。之前的白傲月,怎么被摔被打、头晕脚晕,她都没有感知。而现在自己在这具身体内,却使不出任何的灵力来。
墨风提醒道:“白姑娘,忘了你灵力的来源是凛生,他现在死了,哪里还有活的灵力源供给你?”
“那天庭也不管吗?”
崔然哼道:“所以说他傻,天庭只是用他的身份去抗衡那个道士罢了。他倒还认为自己尽心尽力。对于天庭来说,他们救了这只
狼妖,让它苟活了几百年,又享着神职的俸禄,已经是施恩于,他哪里还会再救他?”
白傲月双手攥拳放在身前,作防御状:“那、那个小道士被你们杀死了?”
“他的魂锁在了张道人的魂里,万不能再叫他修复。”
“好,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
白傲月立即转身离去。
明黄的帐幔泛起涟漪,白傲月回到寝宫,装作刚刚苏醒的样子。
小路子一见陛下醒了,慌忙招了太医过来。白傲月若是还表现得神志失常,恐怕要让他们以什么病名将自己软禁在宫中。她表现处处合理,太医才敢叫她走出宫去,等她召见了大臣,第一件事便是囚禁张道人。
在他们看来,她是个忘恩负义的君主,也不顾皇姐从前的半点恩情。可国师知道,那里面镇着的是祸害人间的魔尊。
玄尘还要再刺激她:“你就算锁了我又怎么样?你的小生生可再也回不来了。”
白傲月连同雪白拂尘一同扔进了地牢:“你闭嘴!”
国师封禁了他的言语,又封禁了他的视觉。
地牢如同地狱,是白凌月在时,便建构好的。
国师主修,闭关期间也是在为地牢护法。
心里空落落一片,她大病初愈,原是不该心绪大起大落的。丞相来交代几件要事后,便也还是让她静养几日。
白傲月坐在榻上,满心都在思索自己到底该怎么救凛生。
她召唤出光屏:“你肯定知道什么是金木水火土命格吧,你让我穿进来肯定要让我完成任务是不是?”
光屏三长一短闪了闪,像是在眨眼般:【便是在金时、木时、水时、火时、土时这五种日、时,分别降生的命格。不同的血脉将他们的气血凝结混合,方能复活湛凛生】
“也就是说,我现在需要做的,集齐是这五个日、时降生的孩子?”
她掐指计算,凤君就是一年一个的话,也得五年啊。
白傲月问道:“那我要怎么控制他们分别在这几天降生呢?”
【除了要在这个时辰陪在他们身边,还可以控制发动时间,比如要提前推动;亦或者说,要他们延产方才能到这个具体的时辰降生】
凛生怀的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没有任何的经验。既如此,事不宜迟。
重要的便是先去找程豫瑾。
凤君这一胎既不是他的,从前她还想着是姐姐的血脉可以留着,而如今便不能再留了。
她需要赶紧赶到前线去。让他放弃,并且尽快怀上自己的孩子。
【是的,你们有一个孩子】
白傲月踉跄一步:“我已经有一个了,在哪里?”
光屏又把自己卷起来了,像是在皱眉:
【蠢材蠢材,你要去找的程豫瑾,就怀着你的孩子啊,眼看还有几个月也要生了。怎么,你不是为了这个去找他?】
“他腹中是我的骨血?”
白傲月不敢信,收集的脐血事关救活湛凛生,她不能大意。
她速速命人请回丞相裴筝,第一次因为私事过问。
裴筝本就没出宫,大长公主留她暂住一晚。白傲月请她之前,二人也正在商量怎么和缓陛下与大将军的关系。
听白傲月开门见山问出口,裴筝也很直接回答:“他在你之前从未与其他女子发生过关系,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白傲月喃喃道:“那竟不是姐姐的。”
是了,她当时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湛凛生说的是程豫瑾也有孩子。如今想来,便是他的读心和经验,让他知道“也”会有,而并不意味着这个孩子就是月份比自己大些的吧。
否则,豫瑾在这个时候也该足月生产了。如此算来,自己更应该先赶到前线去,否则恐怕又要赔掉一条性命。
如果不是她的,那么程豫瑾一定会难产而死,若是她的,则不论是小产抑或流产,孩子都可以生得下来。既如此。还是要保着它为好。
“丞相,若朕想确认孩子是否为亲生,可有什么法子?”
“陛下不信微臣?”裴筝耳侧垂落一缕青丝,她翻手勾上,难得流露几分女儿神态。
白傲月并不打算告诉她湛凛生的事情,只是说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转而又想到,姐姐的孩子也是皇室血脉。
裴筝低眉,目光潋滟:“怕是要滴血验亲。”
“滴血验亲?”白傲月思衬道,“这朕也曾经听过,各取一滴血,若是两血相和,则为亲;两血若不能相融,则非亲缘。只是如今孩子还未降生……”
“穿刺取血也是可以的。但,此招非常险,容易滑胎。”
白傲月想到了那个胞宫形成比率。有了湛凛生的前车之鉴,她回头就把设置全部都调成了左右百分之百,想来宫膜非常坚固的。若刺这么一下,应当也不会小产的吧?
以防万一,若是小产的话,民间素有七活八不活的说法,想来如今七个多月了,也不打紧,况且还有脐血。
五日后,便是癸日,属水。这倒有些讽刺了,程大将军素来不惯水战,也吃过几次亏,难道却与水相合?
***
白傲月和丞相是突然到的,并未提前知会大将军。她们来得急,三日便从京都赶到了平州前线。
率先迎接的还是卫安。白傲月见他与裴筝说话的方式,两人私交甚笃,竟不知是何时的事。卫安对于丞相,倒颇为崇拜似的。
卫安边将人往里请,边道:“大军刚征战完,大将军在帐中议事,故而未能前来迎接陛下,还请陛下见谅。”
白傲月摆摆手:“战事要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接迎之礼。朕此番前来,也是慰劳众将士,不要耽误你们才是。”
正走到军帐外,远远便看到程豫瑾在案几后端坐,各将领分列两侧。
“从前先帝在时,带领咱们征战多年,也攻下不少城池。可先帝毕竟是女子,哪能有将军今日如此骁勇善战,大获全胜。真可谓我朝第一人!”
程豫瑾阻止道:“过往战绩不提,打完了便从下一场仗开始。诸位切莫心浮气躁。”
丞相看了白傲月一眼,她面色略有不虞,但转瞬即逝。
裴筝先走上前,撩开帐帘,里面诸将这才回过头来,见到是白傲月进来,纷纷跪下。
程豫瑾也未料及,刺了卫安一眼:“陛下进来,怎么不报?”
说着,从桌案后走到众将面前。白傲月笑道:“是朕不让他禀报的。若是你们提前知晓了,还要分出精力接待,并非朕之本意啊。”
程豫瑾略一思量,她进来之前似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战袍一撩,正要行跪拜之礼。
另一副将孟虎却挡了他胳膊一下,抱拳对白傲月道:“大将军盔甲在身,昨夜又胎动不适,便不行这君臣之礼了。”
白傲月没看孟虎,依旧望着程豫瑾,丝毫瞧不出波澜地继续笑着:“诶,大将军劳苦功高,何用这些虚礼。众将也都请起罢。”
众人一同按剑起身,着实威风飒飒。
程豫瑾将主位让给她,白傲月趁他抽身之际,低声说道:“大将军胎动不适,仍能骑马作战,真是叫朕大开眼界。”
当着众人,程豫瑾在下首坐了,回道:“承蒙陛下关怀,臣并无大碍。”
他向来治军严明,这一点,白傲月倒是不担心的。
待众将散去,帐内只有她和大将军、丞相三人。
裴筝代替她,说明了来意。她并没有说今日便是癸日,最好子时之前验明。
程豫瑾的脸色变了几变,难以置信紧紧盯着白傲月,她却故意避开他的目光。
心烦意乱间,肚子又传来一阵暴痛。其实孟虎没夸大其实,昨夜突袭,他不慎跌落下马。今早敌军又在外叫骂,言辞羞辱当朝女帝,他动了气。
他几步上前,肚子也随着颤了颤,扯住白傲月的手腕。丞相见状,悄声退了下去。
“你跟我闹脾气也就罢了,你怎能怀疑我腹中的孩子?”
白傲月仍不看他,甩开他的手,食指轻点在他腹顶,却只摸到冰凉坚硬的甲胄。
她亦冷冰冰回他:“只要一验,这个孩
子出生后便是太女了。”
程豫瑾气笑了:“你觉得我与其他女子有染?我自追随凌月起,便长居军中,你也看到了,军中可有女子?”
这时候,若直接说是怀疑姐姐,倒显得她小气了。
皇位,是凌月让给她的;豫瑾,也是凌月让给她的。
她最恨这样的施舍。
程豫瑾铁青着脸:“好,你要验,便随你。”
原本她是个激将法,若是这是姐姐的孩子,那么程豫瑾怎么会由着大白于天下而自受其辱?想必在她发难的时候,便会知难而退。可现在他答应了,那么,便没有退路了。
他大可以在遭受劫难之前,就先向她坦白,省了这招酷刑般的折磨。
事到如今,白傲月反倒心虚起来,难道这个孩子真的是她的?
程豫瑾接着道:“但,我有一个条件。”
第30章 见红针尖刺了进去,他的喉间沉闷地发……
白傲月终于抬起头与他对视:“什么?”
“陛下疑心消了,便将前线全权交由我,西州,不能再等了。”
方才那一丝心疼与愧疚烟消云散。
“好,朕答应你便是。”
夜幕降临,医官又被叫进了主帐。众人皆以为是箭伤复发,有谁知道竟是为了滴血验亲。
医官也是三缄其口,半路碰见孟虎被瞧出用具不同,也只谎称是因为胎动。
三寸长的金针,从腹侧缓缓地刺入肌理,针刺对他而言,仅仅如搔痒一般。只是腹侧的箭伤近来发作得厉害,今日又是个阴雨天。
今日遇水,更为相宜,反倒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军帐内烛火融融,他周身却冰凉。
程豫瑾向来与士兵同吃同睡,在这简易搭就的木床上,梆硬不说,又狭小。
医官拿着针的手,颤抖不止,握住自己的手腕,方才堪堪止住。对程豫瑾道:“大将军,得罪了。”
白傲月的目光一刻不曾从针尖离开,眼瞧着刺入他的身体。在刚接触到胞宫的时候,程豫瑾不由自主挣了一下。医官知道是何等的疼痛,穿刺羊水取血,不是一般人可以受住的,早就叫他咬了帕子。
程豫瑾唇齿微颤,怕自己挣动伤了身子,让人早就用荆条绑住了手脚。
他愿意这般给自己上刑,白傲月倒是乐得见他这副样子。
她倒要看看他肯为了姐姐忍到什么程度,这样的屈辱他都受得。
针尖继续刺入,程豫瑾望着帐幔顶部说道:“西州未平,陛下验过之后,疑心可消,尽可以交予臣去拿取西州了吧?”
原来他在这般时候想的还是西州的事情。
她断不能叫他拿去,西州与北厥相邻,且不说北厥为何要借地与他?北厥难道不担心程豫瑾去西州的路上会反过来给北厥一枪?
有道是兵不厌诈,这倒不算他有多么狡猾。
只是丞相说北厥有意和亲,想要将本朝的三公子献给她。北厥并非是女帝,民风彪悍野蛮。莫说是给她这个女帝为妾,便是寻常的男子当了别人的赘婿,也是被人看不起的。
况且那三公子大概还不知道她有可以让男子怀孕的能力。方才那要抬手阻止的欲望,瞬间被压了下去。
“继续啊,为何停住?”
她见医官迟迟不动,医官说道:“已刺入胞宫里面,胎儿做动得厉害,陛下是否还要继续?”
“当然要继续。”她的注意力不在那针尖上,反倒在程豫瑾坚决的面庞上。他越是这样坚硬的,不肯向她低头,她就偏要看见他软弱的一面。他将自己绑住,也不肯在她面前呼痛。
针尖刺了进去,他的喉间沉闷地发出野兽般的哼鸣,只是一瞬,便又狠狠咬紧牙关。
然而,只是这一瞬,白傲月却极敏感地捕捉到了。医官全神贯注盯在银针上,倒不曾发觉。银针缓缓捻入。程豫瑾的身体也越发紧绷。
“大将军请放松,否则臣下会伤了您的。”
他的双腿微微痉挛。如今这副半身赤裸的样子,倒叫白傲月想起湛凛生的双腿来。那个为她产下孩子却埋尸于荒外的判官大人。
银针一抖一抖。与心脏跳动相同,亦与脉搏相同。
停了几瞬,医官猛地将针头拔了出来。唇齿间泄出一声低吟,却再次被他悄无声息地掩在接下来的干咳中。白傲月不肯放过他的一丝神色,程豫瑾却只是不望她。医官收拢了取出的胎血,取来干净的器皿盛于其中。
白傲月也刺破自己的指尖取血,两枚血滴相融,呈现出芙蓉花色。
这花色是大夏女帝唯一的标识,姐姐的是荷花形状,母后为兰花形状,而她则是独一无二的芙蓉。
花瓣层叠如云,浅粉至胭脂红的渐变晕染出朝露未晞的娇嫩。花心处,几点深绯色斑点若隐若现,似沾染了霞光。
整幅芙蓉在碗底徐徐绽开,将“拒霜”的清傲化作枕边人的一缕暗香浮动。
她猛地回头去看程豫瑾。“豫瑾,你怎么什么都不肯解释呢?”
医官将碗盏也呈到他的面前,大将军只看了一眼,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方才陛下答应微臣的,还请不要忘记。”
“你说让你去许西州,朕是答应过你,可朕并没有说现在。”
询问的目光立刻刺过来,白傲月躲闪开:“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安稳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需要你生下这个孩子。”
女帝一脉向来薄弱,到这一辈,也只有她和姐姐两个,便分外重视血脉亲情。
程豫瑾分外坚决:“战机不可失……”
是么,平州,亦或大夏,没了你程豫瑾就不行吗?
她偏不如他的意:“朕现在命令你回到京都。”
程豫瑾轻启薄唇:“月儿……”
血腥味弥散开来,雨丝裹着药气渗进军帐时,屏风后的烛光正在发抖。
医官立即丢了银针,上前去瞧,解开大将军手脚上的荆条。
程豫瑾立即蜷起。棉被间,整个人像一尊被暴雨打湿的纸灯笼,苍青中衣下洇开大片暗红。
“不好,有小产之象。”
白傲月第一个慌了神,拿出锦帕伏在榻前,擦干他青筋暴起的额头渗出的冷汗。
卫安一直守在帐外,此时也奔了进来。
医官给他一通嘱咐,卫安便又急匆匆出去了。不多一会儿,便端了药来。
看卫安的反应,倒像是这般情景时有发生似的。
程豫瑾仰头,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像是被驯服的猛兽向主人献出自己的弱点,可以被一刀毙命。手指死死绞住垂落的床单,仿佛那是能拽住腹中生命最后一丝热度的绳索。血珠顺着床单一滴一滴砸在土石上,像极了陶氏医馆里他亲手挂在檐下的那串石榴风铃,也是这样碎着猩红的光。
“大将军,含住参片。”医官将汤匙抵上他唇缝,匙尖磕碰齿尖的声音让程豫瑾混沌的神智裂开一道缝隙——三日前,这双手还捧着安胎的汤药,此刻却像寒铁般冷硬。
见他不配合,白傲月接过药来,道:“我来吧。”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指节浸着药香拂过他汗湿的额发。
“怎么,凤君不肯?是不想留这个孩子了么?”
她扬了扬药汤:“已经不烫了。”
便是这一抬头,她才发现床头有一幅画,与这肃杀的军帐格格不入。
那幅画,是点了朱砂的。容貌像极了她,但若说是姐姐,也无不可。
自从程豫瑾也确认了孩子是他的之后,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下,之前千辛万苦不肯让这个孩子小产,如今知道了倒像是无所谓一样,巴不得将这个孩子堕下来。
从前他也认为是姐姐的吧。就算这个孩子是他的,也不能说明他与姐姐就从未有过。
他的心还是向着姐姐的,她绝不可能让他去取西州。
又一波剧痛碾过腰腹时,程豫瑾听见瓷器碎裂的脆响,满地狼藉中滚着几瓣尚未成型的芙蓉。
白傲月将安胎药和滴血验亲的血水一同打破,芙蓉花此刻沾了猩红,倒像浸在朱砂里的残月。小医童慌慌张张去捡,被医官厉声喝住:“取冰片!金针!没看见大将军身下混着血块吗!”
程豫瑾费力地抬起半身,灼热大手想要拉着她的手,白傲月却甩开了。
大将军无奈回按冷硬肚腹,之前固宫太久,没那么容易小产的。
“月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我年少时是思慕过凌月。”
卫安一直垂首站在阴影里,听到这句话,眼睫轻颤。更遑论白傲月心中揪痛。
终于承认了不是?
“可少年慕少艾,又怎作得数?现在,你才是我的……妻……”
程豫瑾瞳孔猛地收缩,沾血的指尖抠进褥子里,不妨猛地泄出一声呻|吟。
医官纳罕,去检查他的腰后:“将军的剑压着胎位了。”
饶是私帐,程豫瑾也丝毫不肯放松,白傲月瞧着,腰间那把佩剑只怕还沾着敌将的血。方才他的动作,正好让短剑顶住了胎腹。
更漏声混着程豫瑾的呜咽在军帐里浮沉。银针扎进合谷穴时,程豫瑾突然笑起来,笑声惊飞了几只避雨的寒鸦:“留不住”
他摸到白傲月温软的手背,引着她按在自己小腹,“就别留了……”
白傲月的掌心触到一片湿冷,里面踢得她都手痛,此刻却像融化的雪人般一寸寸坍塌。
“怎么可能留不住?”白傲月的眼神却像淬毒的银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她招来医官:“不是还可以固宫吗?”
医官跌跪在地:“陛下,若是强行固宫,只怕将来要难产呐。”
难产?有她陪着便是了,湛凛生没有她陪才会难产,她在,程豫瑾必得生下这个孩子。
医官擦了把汗,只好干巴地再次安慰:“大将军,再忍一忍。”医官按住他双膝,如今胎胞将破,倒要活生生剜出半条命去。
可陛下要留这个孩子,他便只能再次强行固宫。
主帐中,一夜灯火明亮。看着大痛后虚弱的男人,白傲月难得有一丝后悔。
他还好吗……
她小心翼翼服侍他汤药,像只猫儿一样团在她身侧,天色微亮才睡去。
她睡着时,程豫瑾已经醒了。望着伏在他肩头的人,他这一整夜都在想,即使腹痛不得好眠,也在想:该怎么说,月儿你才能知道,你一直在验证一件错误的事。这个孩子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爱,我的赤诚之心?
他对自己有数,生产与作战并非不能两全,也早就做好了把孩子生在马背上的准备。也许这第一个孩子她不能陪伴,但平定了西州,以后他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每一个都可以在宫中与她一起迎接。
***
辰时起身,身旁已无人。
白傲月今日便打算离开,裴筝正在拴马,问道:“陛下不等大将军来相送么?”
“丞相姐姐难道看不出,豫瑾巴不得撵朕走么?”
裴筝立起身子,拱手道:“陛下,怎的又唤我‘姐姐’了?君臣名分……”
白傲月抬手中止:“欸,丞相不必拘礼。大将军还一直叫我‘月儿’呢?”
裴筝表情有些裂开:“果真?”
“千真万确。”
二人翻身上马,一路护送下,返回宫中。
一到了朝堂,白傲月连下三道诏书,要程豫瑾速速赶回京都。
众目睽睽之下,朕倒要看看,你敢不敢抗旨。
三日后,大将军府门口。
夜深露重,并无月色,程豫瑾翻身下马,边大步往里走边解束袖,内仆来报:“二爷,陛下正在正殿等候。”
脚步猛地煞住:“怎么不报?”
“陛下不让通报,只说二爷回府了通传二爷。”
程豫瑾往门口瞧了一眼:“门前怎么不见陛下车马?”
“陛下便衣来的,不想让人瞧见。”
程豫瑾重新扣上束袖,整理衣襟,前去面见。
青铜朱雀衔着十二连枝灯树,在正殿中央投下蛛网般的阴影。灯油顺着裂缝渗入地砖,在青砖上洇出形似平州地图的油渍。
东南角的青铜冰鉴泛着寒气,三足饕餮纹鼎中青烟袅袅,混着沉水香与铁锈味的奇异气息。
九尺长的紫檀供案泛着暗红血光,如今被擦拭得能照见人脸。西窗下的紫檀剑架空悬着,本该挂着的宝剑此刻横在案边,剑穗上褪色的同心结压着半卷《六韬》。北面整墙的竹简书架微微倾斜,最上层《孙子兵法》的卷轴露出半截素帛。
另有一张小几上,除了堆叠的书卷、占星盘与地图,还有一副珍珑残局。
黑玉雕琢的棋子浸着药香,白傲月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雕花木窗外,檐角铁马正发出细碎的呜咽。
程豫瑾在院中站立片刻,殿中的女子梳着髻,芙蓉饰样的发带垂在耳侧,衣装宛若民间女子打扮。
一改今日朝堂上赫赫威风,程豫瑾有些恍惚,竟想起二人初遇的情景来。
他走进殿内,白傲月显然是感知到的,却并未起身。
你现在并未着甲胄了,我倒要看看,你要不要行君臣礼。
小腹仍隐隐地钝痛,程豫瑾腰上、腿上都有伤,只抱拳示意。
白傲月先溃不成军,软语温存,不等他见礼,从侧后抱住他,掌心贴在他下腹:“豫瑾,还疼么,很疼么?”
程豫瑾指腹的厚茧擦过她的手背:“月儿不要这样,我没事。”
他将人转过来,面向自己:“你漏夜前来,可有什么要紧事?”
白傲月仍贴着他,他的身子是暖的,不再是冰凉坚硬的盔甲:“非是我要与你作对。你总该惦记着这个孩子罢?你如今什么样的身子,怎能上战场?”
余光瞥见他袖口的金线都被磨破了。
他突然退开半步,月白锦袍在青砖上铺开如莲。
老生常谈,程豫瑾寸步不让:“为国为民,便是没了这个孩子也罢。”
是么,从前你当作是姐姐的孩子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白傲月用指甲掐了掐虎口,直到痛感驱散眼底的阴霾,这才换上温煦的笑意。她得意打扮成民间女子,就是不想总是跟他谈这些国事。
尤其,是在床上。
三日前程豫瑾大破西州的战报犹在耳畔,京都里的百姓已将这位大将军的事迹编成童谣传唱。
白傲月假意惺惺扶起他,长久地没有说话。
程豫瑾有些步步欺压的态势。“既然月儿没有异议,那么我现在便着卫安去部署。”
“慢着。”白傲月叫住他,“那卫安,我看也是个人才,跟在你的身边又久,又不像梦虎那般急躁,是个可塑之才。此次,便让他一人前往试炼,如何?”
程豫瑾没料到她会提到卫安:“这恐怕不妥吧,卫安虽说有着卓越战功,但毕竟对于平洲、西州、北厥,三面夹击之势还不能游刃有余控制。”
青铜兽首灯台的火苗在她漆黑瞳孔里跳动,程豫瑾继续说道:“况且他算是我带大的,一直跟我四处征战,并未上过学堂。太过按部就班地学习兵法,有的时候容易死记书本。有的时候又太过急功近利。”
“急功近利?难道大将军现在不是在急功近利吗?如此小小一场战事,也不肯放给部下去做。”
是的,我就是要你与我一样,远远地坐在皇宫这牢笼里,远远地被人供奉在高台上。做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
你休想再回到你的战场上去。
宫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白傲月颠了颠手中的几颗棋子:“便让他一试,哪怕折损几万精兵,朕也认了。”
“月儿要做昏君?”
白傲月秀眉微竖:“大将军,你好大的胆子啊。”
程豫瑾目视前方:“我答应过你姐姐,若妹妹有错,是我这作长兄的过失。”
“到底是姐姐……”白傲月把棋子扔到棋盒盖里,她瞧着他的神色,每次提到姐姐的时候,他都有转瞬即逝的失神。这种偶尔的恍惚,他从未因为自己
而展现。
白傲月,逼他越紧,他反倒更坚定,于是又放柔了声音:“此事紧要,大将军回来后,可与丞相见过面了?”
“还没有。”
他一回来。白傲月就在这里等他,哪有时间与其他的人先谈过。
“丞相难道没有告诉你,北厥有和亲之意?”
程豫瑾更加反对:“和亲只是暂时的,反倒给时间让他们休养生息。”
白傲月扫了一眼他的小腹,继续问道:“朕的十万精兵,可与你一同回来了?”
她当然知道没回来,就是要听他亲口说。
“那朕再问你,取平洲、平西州,到底是你的意愿,姐姐的意愿,还是朕的意愿?”
烛芯爆开的刹那,她看见对方眼底泛起的血丝。
“你敢不敢承认?其实姐姐从未留下这样的遗言,根本也不谈不上是士族的心愿。”
士族,是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刨去她在宫中昏睡的一个多月,之前的两个月,她便平定了盘根错节的士家大族。
虽说也不见得有多支持她,但至少不会像以前那样使绊子,便是连从前那些想要在税赋上占些便宜的叔伯姑姨们,也都消失不见了。除了上几道请安折子,便不再过问其他事。
她有这样的能力,才能稳住后方、供给粮草,源源不断地给他送到前线,让他去挥霍。
这些功劳他从来看不见眼里,难道以为,她现在的年龄登上帝位,便只知玩耍?
程豫瑾道:“那么请问,这三个意愿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那朕且问你,我与姐姐有何不同?”
程豫瑾摇头:“月儿,我不希望每次我们在谈国事的时候,都混淆上这些私事。”
“国事与私事?大将军,你能分得清吗?”
你是在为你自己活着,还是在为姐姐活着?白傲月和程豫瑾心里都清楚,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都不会让白傲月满意,因为她心里要的,是程豫瑾为他而活着。
“那我再问你,这兵权是姐姐给的、朕给的,还是你自己给的?”
她转身背对他,走上三级高阶,声音打在正殿的每一处角落:“为什么十万精兵不听朕的号令,偏偏只听命于你程大将军?你说没有你,士族精兵便会内乱。且不说朕的亲兵便占了三万,还有姐姐的两万,同样效忠于朕。这一半抵一半,另一半难道是你的不成?如今他们跟你在外征战,也学着跟你一样,不肯回来。”
程豫瑾终于明白了,今日种种并非为了他而来、为了他腹中胎儿而来,而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早就对他不满意了。
大婚那夜的心情又翻涌上来。她这样的防备他,甚至有些敌对他,是该高兴,还是该伤心?高兴的是,她已经长大,很有女帝的样子;伤心的是,被怀疑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问心无愧,难道不奢望与她儿女情长,可是他怎么可能甘心只在后宫做他的凤君。他的身上有族人的担子,也有多少人指望他吃饭。
程豫瑾从怀中掏出虎符,一字一顿、仿佛泣血般:“兵权,全权交还。”
白傲月转身,程豫瑾已经走了出去。放在他桌案上的虎符,那么小,就像个玩具。
程豫瑾方走到门前石阶上,闻到一阵梅花暗香。
抬起沉重的眼皮一瞧,丞相也在外等着。见他走得有些踉跄,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程豫瑾苦笑道:“你这位裴筝姐姐,进去劝劝月儿吧。”
“大将军稍待,等我面见过陛下之后,我去找你喝一杯。”
他望着北斗星方向,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路蜿蜒而下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