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秘密屋
时间很快进入十二月。
入了冬, 苏甄儿就更加懒怠出去了,她整日里蜗居在烧着炭盆的屋子里,跟要冬眠了似的。
府内上下也没有人敢提隔壁王府的事, 就算是路上遇见了, 也不搭话。
“郡主,曹小姐来了。”绿眉小心翼翼敲了敲屋门。
苏甄儿正靠在榻上看话本子,听到绿眉的话,颇有些惊奇。
她跟这位曹小姐友谊平淡, 没想到她会亲自来找她。
屋内暖和极了, 曹梦湄一进去就感觉自己被冷风吹寒的脸一下热起来。
她看到苏甄儿病恹恹地歪在榻上,跟没骨子似的。
“你病了?”曹梦湄褪下身上的斗篷, 上前询问。
苏甄儿摇头, “身子骨差,冬日天气冷, 懒怠动弹。难得出去一两次透透气, 又不敢去太冷的地方, 吹了风难免又要病一场, 闹人的很。”
“那我这酒你还喝得吗?”曹梦湄从身后提出一壶酒来。
苏甄儿的眼神瞬间就亮了。
她虽不嗜酒,但上次曹梦湄送来的酒确实不错, 十分符合她的口味。
“喝。”
“这是梅子酒,冬日不好吃冷酒, 你让丫鬟去热一热。”曹梦湄自来熟的坐在苏甄儿对面。
软榻上,两人一人坐一边,那一小壶梅子酒被置在案上,周边也摆上了配酒的小菜。
“我在外面听说了一些流言。”曹梦湄一边给苏甄儿斟酒, 一边偷偷觑她。
苏甄儿接过酒杯,轻抿一口。
梅子香气四溢, 淡淡的酒香,不醉人,很好喝。
美人素手执杯,盖着繁复的毯子半靠在垫子上,眉眼下垂,神色清冷。
曹梦湄也跟着喝上一口,热酒入腹,似有无限惆怅需要发泄。
“我今日过来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外面很多人在看我笑话?”
“是啊,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又没出去。”苏甄儿打了一个懒洋洋的哈欠。
曹梦湄:……这位还真是心静自然强。
曹梦湄却没有苏甄儿的这份心理素质。
“上次马球赛,是皇帝让你准备的吗?”曹梦湄喝上一整杯酒。
苏甄儿点头,“嗯。”应完,她突然坐直身子,单手托腮靠在案上,盯着曹梦湄看。
曹梦湄又吃上一杯酒,酒色渐渐上脸,她知道自己没有醉,可话却忍不住多了起来。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苏甄儿眨了眨眼,“不信。”
曹梦湄不管她,继续,“其实,我一开始逃跑,还没到战场,先遇上了他。”
逃婚的少女情窦初开遇到了真爱,两人相伴而行,一场大雨,没多久就让两个人干柴烈火的生活在了一起。
对于此,苏甄儿并不惊讶。听说北方女子作风彪悍,二嫁三嫁之多,十分寻常,并不似南方如此重视女子贞洁,视作性命一般维护。新帝周玄祈从北方而来,也将这份开放一同带了过来。
金陵女子受到风俗影响,眼界也跟着日渐开阔,民间二嫁三嫁之风渐渐盛行。
“我们像普通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段日子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没有家族,没有责任,没有压力。我只是昙花,同祥村的昙花。”
曹梦湄的声音也跟着甜蜜起来。
可很快,她的声音再次低落,“可该来的总会来。我是曹氏女,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在他上集市的时候,接我的人来了,我给他留了一封信,说我要回去嫁人了,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当作一场梦吧,一场情梦。”
“你虽然被接走,但又逃过一次,可不幸进入了战场边缘,来接你的人大多丧命于此。”
苏甄儿如此推测。
曹梦湄缓慢点头,面色变得很白。
而这一次经历,让曹梦湄终于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她注定要成为大周的皇后。
“那个人是皇帝?”
“嗯,我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是周玄祈。”
“那你此处来金陵有什么目的?”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曹氏女是注定要成为大周皇后的。本来按照计划,传谣之后,我寻个何时的时机,往他杯中放些春,药,这事就稳了……”
苏甄儿:……
苏甄儿皮笑肉不笑,阴阳道:“关于春,药的事,你问过皇帝的意见了吗?”
“他的意见很重要吗?当初也是我强上的他。”
“咳咳咳……”苏甄儿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曹梦湄继续,“他一开始也不同意,可是受伤了,推脱不了,然后就半推半就被我脱了裤子……”
“好了,我不想听了。”苏甄儿打断曹梦湄的话。
女流氓。
曹梦湄狡黠一笑,“我说的是给他上药。”
苏甄儿:……曹氏女高贵典雅的形象在苏甄儿心中瞬间幻灭。
曹梦湄看着身旁女子被气得满脸羞红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说,你跟那位北辰王应该没什么花样吧?单单只是说几句就羞成这样。这样可不行,这事可不能只是男子得趣,咱们女子也该获得快乐。”
苏甄儿真想把这女人的嘴捂死。
这种时候了还跟她讨论这种事情!
还有她什么时候说过她不快乐了!
就允许你们开放,就不允许她们含蓄吗?
曹梦湄看到苏甄儿脸涨得通红,也不再逗她,“其实,我以为我们情投意合,情比金坚,就是从前的时候遇到了一点点小挫折和小误会而已……”
“始乱终弃,差点丧命的小误会?”
苏甄儿想到之前陆麟城跟她说的八卦。
“始乱终弃我承认,差点丧命是什么意思?”曹梦湄皱眉。
“你始乱终弃之后,正好有人去刺杀周玄祈,时机太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为了掩盖自己曾经的黑历史,成为一名没有黑点的太子妃,杀手是你派出去的。”
“不是我。”曹梦湄迅速否认,“大家玩玩嘛,不至于闹出性命啊。”
苏甄儿,“……你刚才不是还说情比金坚?”
“感情会淡的嘛。”顿了顿,曹梦湄再次重申,“我没有让人去杀他,当时我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他跟我说他是村民。”
“你信了?”
“当然不信,可我也说我是村民,大家互相骗骗,也很正常。”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新帝。
周玄祈大抵也没想到,她居然是曹氏女。
“难道他是因为这件事误会我?”曹梦湄的眼睛亮了亮,可很快,又显出灰败。
“他喜欢上别人了。”说完,曹梦湄又灌下一杯酒。
就算说清楚这个误会又怎么样,他的心已经不在她这里了。
“这么多年了,他喜欢上别人也很正常,可我还是,很伤心。”曹梦湄低头,眼泪落在案上。
苏甄儿感同身受,神色也跟着落寞下来。
她抢过曹梦湄手里的酒壶,闷头就干了一大口。
曹梦湄擦了眼泪,“说说你吧,听说你要跟北辰王和离?为什么?你有了别的男人?那位新晋探花郎?”
苏甄儿下意识蹙眉,“什么探花郎,那是我弟弟的新老师,你别乱传谣。”
“不是我传的,外面都这么说,那探花郎每日里坐着你英国公府派去的马车来来回回的,谁看了都想造谣。”
作为造谣头子的苏甄儿终于是吃到了苦果。
她摆摆手,懒得解释。
反正也没人在乎,她更不在乎。
见苏甄儿蔫蔫的,没有说话欲望,曹梦湄也没有逼她,反正她说爽了。
“我已经想好了,下月便回去了,今日过来是找你辞行的。”
“不联姻了?”
“嗯。我与父亲都爱好和平,讨厌战争,他之前也屡次跟我提过,不愿意用我的婚姻来作为维系和平的筹码,可惜先帝和先太子不是那种友好的人,除了和亲没有更好的方法。我今次过来,看到周……大周皇帝,我猜,我和他都希望用另外一种更加文明的方式来达成我们共同的愿望,比如签署一份和平协议之类的。”
协议这种东西,得看跟什么人签。
虽然苏甄儿对周玄祈了解不深,但从他的治国才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位拥有胸襟抱负,厌恶战争,渴望和平,期待开创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的皇帝。
苏甄儿端起酒杯,看着淡黄色的梅子酒,氤氲热气覆盖住眼睫。
她看得出来,曹梦湄不是那种愿意屈就的人,不然当初她也不会逃婚。
签署和平协议,这对于曹梦湄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若非周玄祈故意弄一场马球赛来侮辱我,我也不会想通……”酒气上头,曹梦湄逮着男人骂,“我还喜欢着他,他怎么能去喜欢别人!”
酒后吐真言,那是压抑在内心深处,因为羞耻,所以无法承认的,最真实的想法。
“是啊,他怎么能喜欢别人……”苏甄儿颇有共鸣。
曹梦湄敏锐的捕捉到她这句话,“陆麟城他出轨了?”
“不是。”苏甄儿摇头,“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你喜欢他?”
“喜欢啊。”苏甄儿抱着毯子,突然呜咽出声,“我好喜欢他,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曹梦湄也跟着哭,“我也不知道啊。”
两个人推翻案几,抱在一处,呜呜咽咽的哭。
哭到一半,苏甄儿一顿,突然想通了什么,她打了一个酒嗝,“或许那场马球赛,是皇帝希望你自由。”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夫婿。
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婚姻。
曹梦湄歪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轻轻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或许吧。”
已经不重要了。
“你后悔吗?当初选择回来联姻,放弃了他。”
曹梦湄安静片刻,她认真思考,然后摇头。
“不后悔,因为那个时候,在爱情之上,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交给了我一个更宏大的命题。”
而直到现在,她依旧在为这个命题而努力-
虽然只是一壶酒,但苏甄儿和曹梦湄两人还是喝得微醺半醉,叠在榻上睡了一夜,睡得苏甄儿腰酸背痛。
她伸手将曹梦湄压在自己腹部的胳膊推开,然后听到一阵软绵绵的猫叫声。
天气渐冷,小绿现在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钻被窝里跟苏甄儿一道睡觉。
榻上垫了很多层褥子,虽窄了些,但很暖和。
苏甄儿伸手将小绿从被褥里抱进怀里,低头看到它翠绿色的眼睛,忍不住伸手拧了一把它的脸。
“喵~”小绿歪头,蹭了蹭她。
苏甄儿的心事闷在心里这么久,昨日被曹梦湄勾了出来,说了半宿,今日倒是轻快不少,可那股压在心脏上的沉重感,依旧让她心情沉郁。
也不知道她要多久才能走出这份情伤。
天光大亮,苏甄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之声。
最近天气不好,搬运工作停了几日,从窗户看今日天色,应当是个晴天,府中奴仆又开始替她继续搬运行礼。
“郡主。”
门口传来绿眉的声音。
“嗯?”苏甄儿懒洋洋应一声。
“王府书房内有些东西,不知道是郡主的,还是王爷的。”
她跟陆麟城一起生活数年,很多东西都分不清了。
“知道了。”看一眼还在睡的曹梦湄,苏甄儿抱着小绿起身,让绿眉领着丫鬟进来伺候洗漱。
洗漱完毕,曹梦湄还没醒,苏甄儿抱着小绿出了主屋大门,走出三步想起一件事。
她抬头看天色。
这个时辰,他应该去上朝了吧?
“今天是祭祀日,王爷前几日就随陛下去城外太庙了。”一道声音从苏甄儿身后响起。
苏甄儿神色一顿,转头看去。
曹梦湄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了,她伸了一个懒腰,自来熟的吩咐丫鬟替她打了水,正在净面。
“今日我便要出城回北方了,与你相识一场,很高兴。”
苏甄儿背对着曹梦湄摆手,然后抱着小绿往北辰王府与英国公府之间的那扇小门走去。
数月未入北辰王府,苏甄儿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站在主屋院中,看着这一口口大箱子被搬运出来,里面装满了她的东西。
“那个不是……”
那是她送陆麟城的毛笔,寻了很久才寻到的狼毫笔。
“是他的。”
狼毫笔下面压着的花色信笺,是陆麟城从宫里头给她带回来的,说是用真花压出来的,周玄祈还不肯给,是陆麟城做了三日苦力才换回来的。
“那个信笺,替我拿着吧。”
苏甄儿蹲在地上,与绿眉一道将东西分了一遍,觉得差不多了,便让奴仆们抬走。
小门太窄,大箱子还是从正屋甬道走的,小箱子则从小门抬过去。
今日天晴,苏甄儿站在院子里晒了小半个时辰的日头,身上被照得暖烘烘的。
“郡主,这是最后一批箱子了。”
听到此话,苏甄儿的心瞬间就空落落的。
王府管家站在一旁,想劝却又没有资格开口。
“嗯。”
苏甄儿检查了一遍,没问题之后,带着绿眉,从小门处走过去。
半旧的绿色小门在苏甄儿身后关上,像是彻底将她与陆麟城的世界隔绝。
“等一下,小绿呢?”苏甄儿突然发现自己两手空空。
“它不是跟着郡主的吗?”绿眉左顾右盼。
“喵~”头顶传来猫叫声,苏甄儿抬头,便见那小猫儿不知道从哪里攀到了墙上,见自己吸引了苏甄儿的视线后,又顺着墙边的树桩子攀着下去了。
苏甄儿:……
刚刚关上的小门又被打开,苏甄儿走过来寻小绿的身影。
小绿猫在西厢房门口,正用爪子扒拉着厢房大门的缝隙。
苏甄儿知道这屋子,她在北辰王府住了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看到它打开过。
西厢房的门缝虽然不大,但猫是液体动物,并且好奇心极盛。小绿正是调皮的年纪,喜欢到各种地方探险,尤其喜欢钻洞,因此,苏甄儿一个不注意,它便扒拉着缝隙钻进了厢房里。
真会给她惹麻烦。
主屋内的家仆已经退了出去,院子里安静极了,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拨弄了一下挂在厢房门上的锁。
锁倒是干净,不像常年不动的样子。
“喵~”小绿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苏甄儿探头从缝隙里面看。
缝隙窄小,屋内又没有光源,因此,苏甄儿也看不清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小绿,出来。”苏甄儿轻轻叩了叩门。
小绿从缝隙里探出一只爪子。
那爪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给勾住了。
小猫就喜欢玩线团、流苏、纸片之类的东西。
苏甄儿抓着小绿的爪子,想把它从里面拽出来,却发现这流苏不止缠着它一只爪子,连带着后脚都被绕住了。
苏甄儿让绿眉去唤管家过来,管家见是西厢房,便摇头道:“只有王爷有这里的钥匙,平日里也是不让人靠近的。”
小绿在里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想是挣扎不开,急了。
陆麟城不在府中,祭祀日,太庙禁严,就算派人去了也见不到人。
“按照大周律法,和离的话,府中财产有一半该归我,这厢房里面的东西也应该有我一半。”说完,苏甄儿掏出袖中羊角匕首,撬开门锁。
门锁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管家站在苏甄儿身后,不敢阻拦。
西厢房的门被打开,光线从外灌入,能看到四面被薄纱覆盖的窗户,遮挡了外面的视线,也让屋内显得昏暗难辨起来。
厢房内一切正常,跟别的厢房并没有太大区别。
苏甄儿不理解地蹙了蹙眉,就这样还要神神秘秘地锁起来?
苏甄儿弯腰将小绿从流苏帘子里救出来。
小绿的前脖子上绕着一根细长的绳,苏甄儿刚将它腿上的流苏剪开,它就带着脖子上的绳冲了出去。
那绳连接着墙上的巨大挂画,绳子被扯断,画着芙蓉花的挂画卷了起来,露出后面的窄门。
居然有一道暗门?
暗门开了一半,苏甄儿还在犹豫之时,小绿比她先一步闯了进去。
小猫对半开的门和全关的门最没有抵抗力。
苏甄儿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抓住,小绿就消失在了暗门缝隙里。
这西厢房的门都进了,也不差一道暗门。
苏甄儿走过去,伸手推开暗门。
这是一间密室,随着暗门被打开,墙壁上的油灯也跟着缓慢亮起。
幽暗的灯光照亮了整座密室,苏甄儿被里面的场景惊呆了。
这是……什么啊!
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她的巨大画像。
挂在密室正中间,让人想忽略都难。
除了这幅巨大的画像,周围也全部都是她的挂画。
发呆的,用膳的,晒头发的,摘葡萄的等等。
作画之人一看便极有耐心,连裙子上的褶皱都细细描摹。
再往四周看,三面是书橱,里面摆着砖块、石头、树枝、字条、字帖等物,也不知道有什么纪念意义。
苏甄儿一路走,一路看,看到一面书橱中都是从姑苏小报上面剪下来的关于她的八卦报导。
什么苏家有女初长成,荣获姑苏第一美人称号啦。
什么雅集大会,她艳压群芳,才华横溢啦。
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八卦吹捧,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突然,苏甄儿看到一样熟悉的东西。
那支红玛瑙珠花。
它被置在黑色绒布上,用琉璃罩盖着,苏甄儿将罩子打开,看到珠花下面压着的一封感谢信。
久远的记忆朝她涌来,苏甄儿想起来一件事。
很多年前,她为给河南水灾集资,举办过一场小型慈善拍卖会,用来压轴的便是一支她给出的红玛瑙珠花。
苏甄儿记得,这支红玛瑙珠花被一位神秘买家带走,那买家走之前,还捐了一大笔钱。
苏甄儿便手写了一封感谢信,这封信现在就被压在这支红玛瑙珠花下面。
虽然这红玛瑙珠花昂贵,但苏甄儿并不喜欢,因此捐出去也不可惜,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
所以这珠花居然是她自己的吗?
那位神秘买家是陆麟城?
可这是在姑苏发生的事,那个时候她跟他还不认识啊?
苏甄儿突然转身回到那面装着砖头、石块的书橱前。
她看到了自己幼时用的字帖,还有毛笔等物。
这些砖块上有练习过的痕迹,像是有人用刀刻字,密密麻麻,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个“甄”字。
还有一张小弓。
很旧,却被用羊皮包裹着,珍藏着放在那里。
她记得这把弓,她送给了一个人。
一个瘦骨嶙峋,身怀死志的少年。
她教他识字,教他读书,教他射箭,而他却在她定亲后一声不吭的离开了。
他的头发总是很长,苏甄儿从来没有看清楚他的脸过。
他很瘦,也不高,甚至看起来比她还要矮些,是个抢食都抢不过七旬老汉的难民。
他总是很安静,像一块没有存在感的石头。
他没有名字,像世间随处可见的尘埃。
她开玩笑的说要给他取名字,说“麟”字很好听。
苏甄儿走到最后,也就是正中央的书橱前。
这个书橱上只放了一个盒子,被仔细盖了一块方帕。
苏甄儿小心翼翼地掀开方帕,然后打开了它。
盒子里面是黑漆漆的带着毛的东西,像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食物。
盒盖上贴着一张字条,那是一份剪下来的金陵小报,是关于英国公府嫡女苏甄儿与北辰王陆麟城以红豆糕定情的八卦报道。
所以这长毛的东西难道是……红豆糕?
第62章望云霓
苏甄儿想,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次见面,陆麟城说彭城之战不是巧合。
真的不是巧合,他拼上自己的性命替她换来了一次父兄平安, 为她献上了一份最美好的及笄礼。
她无法想象, 那个时候的他是如何从彭城恶战之中将父兄救出来的,因为那个时候的他,分明也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少年。
好想见到他。
对陆麟城的思念攀升到顶峰,苏甄儿又哭又笑的从西厢房里面走出来。
可是陆麟城正在太庙陪周玄祈参加祭祀, 要明日才能回来。
好想见到他。
“苏甄儿!苏甄儿!”
隔着小门, 苏甄儿听到有人唤她。
她伸手擦了擦脸,将绕在自己脚边的小绿抱起来, 细细掩好身后西厢房的门。
“我在这里。”
曹梦湄从小门口绕进来, 面色惨白,“出事了。”
苏甄儿的心一沉, “怎么了?”
曹梦湄努力解释清楚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有人在祭祀大典上绑了炸药, 想要跟皇帝同归于尽, 北辰王以身护君,不知生死, 现在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金陵城被封了, 你有办法出城吗?我,我想去看看周玄祈……”
“等一下,你说谁不知生死?”苏甄儿一把拽住曹梦湄。
“你那位北辰王,听说好像被炸死了……”-
金陵城已经被封, 为了抓拿潜藏在城内外的奸细,就连苏甄儿也无法出城。
她想见到他, 见到活的他。
“我是北辰王妃。”苏甄儿骑在红缨身上,单手拨开戴在头上的帷帽。
守城的禁军面面相觑,不敢放行。
苏甄儿急了,“我要出城。”
她要亲眼看到陆麟城。
女人的手勒紧缰绳,焦急到胃部痉挛。十二月的风穿过帷帽,引起阵阵头疼。可这些都比不上苏甄儿对陆麟城的担忧,她不相信他会死。
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
帷帽下,女人面色惨白,跟守城的禁军对峙着。
正在此时,一道马鸣响起,苏甄儿转身,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十三!”
“王妃。”
“带我出城。”-
有了十三的帮助,苏甄儿很快就来到了太庙。
听说当时周玄祈正在祭祀,不想从祭祀台下跑出来一个人,身上绑着炸药,直接就朝周玄祈扑了过来。
距离周玄祈最近的陆麟城反应极快,一把抱住周玄祈滚下长长的石阶。
爆炸声响起时,血肉弥漫,炸开的祭坛,碎裂的石块,如雨滴般从天上掉下来。
周玄祈被陆麟城压在身下,炸伤了一只胳膊,而陆麟城直到现在都昏迷未醒。
半个太医院的人都来了,太庙围堵的水泄不通。
屋内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苏甄儿似还嗅到了一□□味。
听大理寺调查说,炸药是藏在祭祀的猪羊之中被运进来的。
苏甄儿恍然想起曾经跟陆麟城去过一趟牺牲所,那里正有一片地要扩建,埋了炸药,准备炸毁旧院。临走前,他们又在那里碰到了郭峰。
苏甄儿猜测,应该就是那个时候,郭峰假借孔雀之名,偷拿了炸药,在祭祀品上做了手脚。
而在郭峰第一次刺杀失败之后,虽被俘获,但藏在太庙之中的奸细并没有被找出来。
这奸细带着从祭祀品中偷运进来的炸药,潜藏在太庙数月之久,终于找到机会实行计划。
山上比山下冷很多,苏甄儿出来的急,没有多添几件衣物。
她站在主屋门口,冻得浑身僵冷,却不敢离开,只眼睁睁看着太医来来回回,进进出出。
屋内不断散发出来的血腥味冲击着她的神智,苏甄儿的心神越发不稳起来。
直到夜半,屋子里才安静下来。
夜幕笼罩,坐在檐下的苏甄儿动了动自己冻僵的身体,她站起来,从窗边往里看。
隔着一层屏风,她看不到躺在床上的陆麟城。
“王妃。”
“十三。”
苏甄儿低头,看到十三手里端的药,“王爷没事了吧?”
风吹起苏甄儿头上的帷帽,露出她通红的眼和苍白的脸。
“太医说,似乎是没什么求生意志。如果可以的话,王妃能不能多跟王爷说说话?”-
苏甄儿进了屋,屋内氤氲着琉璃灯。
门窗紧闭,药味更加重了,夹杂着血腥气,她看到垂落的幔帐之下,陆麟城趴在那里,后背绷带上满是渗出的鲜红血色。
“整个后背都烂了,换了药之后还在出血……”十三站在苏甄儿身后,呢喃自语,“其实在战场上,更重的伤王爷都受过,不知道这次为什么……”
话说到这里,十三下意识朝苏甄儿看了一眼。
十三觉得自己可能知道为什么。
苏甄儿看到陆麟城的情况,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她一步一步,缓慢挪动到床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碰那里。
他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包裹上的绷带,包括指尖。
最终,她的手指搭在他垂落在枕边的发丝上。
轻轻地抓着,冰冷的发丝没有任何温度,比她冻僵的手还要冷。
“好冷,陆麟城。”
屋内安静极了,唯有苏甄儿说话的声音。
男人的眼睫不着痕迹地颤了颤,随后恢复平静。
柔软的芙蓉香被药味吞没,苏甄儿伏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陆麟城的脸。
“我走的时候明明你还好好的……”女人炙热的泪水落在发丝上,在枕边氤氲出一片深色水渍。
“不要留我一个人,陆麟城。”-
周玄祈暂住在太庙西苑。
相比起陆麟城,他受的伤实在是轻了不少,只是胳膊被炸伤了。
出事之后,周玄祈迅速让禁军封锁现场,抓捕嫌犯,然后差人将太医院的医士们都请了过来,没来得及让太医处理自己的伤口,只让他们赶紧救治陆麟城。
太医说陆麟城没有求生意志,他也立刻反应过来,让十三回金陵,将苏甄儿请过来。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朕给的起,一定要把她请过来。”
处理好了陆麟城的事,周玄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伤。
他捂着胳膊回到自己住的西苑,正准备让孙乾铭随便找个医士过来看看,一抬头便见西苑门前站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天已黑,太庙在山上,冷的出奇。
曹梦湄站在西苑门前,被冻得浑身发抖。
她抬目,看到了狼狈的周玄祈。
爆炸的余灰还粘在他脸上,身上的衣物带着灼烧的痕迹,斑驳的血色从胳膊上蔓延下来。
风寒,月冷。
曹梦湄朝他疾奔过来,因为太急,所以差点摔倒。
她跑到他面前,指尖冰冷,像刚刚凝结出来的冰,触到他的肌肤,一把攥紧,眼睫之上竟还凝着白霜,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你没事吧?”她说话的时候有白雾吐出来,双眸涨红,满脸焦急。
周玄祈压下心中悸动,努力用平稳的语气跟曹梦湄说话,“曹小姐放心,曹氏与朕的和平之约就算是朕死了,也会履行。”
“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曹梦湄再次激动起来。
“那是为什么?”周玄祈垂眸看她。
曹梦湄与他对视,泪水蓄满双眸,“当然是为了你!”-
好沉,身体在不断下沉,拽着他,一直往下。
陆麟城像被浸在水中一样,四肢很沉,河面上盖着厚重的冰块,他睁眼只能望见无边黑暗。
黑色的,涌动的,寒冷的水。
从他的身体上流动过去,他想起了那年冬日,他蜷缩在墙角,任由姑苏的雪将他覆盖住。
那年姑苏下了一场极其罕见的大雪。
大雪冰封,将他也一起封在了那里。
陆麟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他为什么要继续生存在悲惨的负担中。
他为什么要如此苦苦挣扎求生。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
这个世界上,本就不该有这么一个他存在。
他是一颗尘埃,这个世界上有千万颗尘埃。
没有人会注意到尘埃。
没有人会留意他的生死。
精神的湮灭正在杀死求生的本能。
“你没有名字吗?你居然没有名字?”少女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她显然没有想到,一个人居然会没有名字。
少年坐在她对面,紧闭着唇,黑色的头发垂落下来,遮盖住半张脸。
少女视线向上,看到伫立在屋脊之上的麒麟石像。
“麟,这个字你觉得怎么样?象征吉祥、祥瑞、美好,是一个很好的字。你怎么不说话?不好吗?不好就不好嘛……”少女随性一言,连她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唯独刻入了少年心尖。
“陆麟城,陆麟城!”
好像有人在叫他。
在叫他的名字。
最先嗅到的是柔软的芙蓉香。
黑暗的水面上,有阳光印照下来,隔着厚重的冰面,他看到灿烂的光点,一点一点,顺着冰封的裂纹弥漫。
陆麟城的手脚被光点托起。
他感觉到那股禁锢着自己往下沉的力量在消失。
身上厚重的枷锁被光点融化,他尝试性地动了动手脚,一下,又一下,最后,他的身体变得轻盈,如同水中的鱼一样,往上窜了去。
他真的听到有人在叫他。
很轻,很急,带着哭腔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
陆麟城终于破冰而出,他睁开眼,看到晃动的帷幔,四周安静无声,浓郁的药草香气覆盖鼻息,那股极甜极淡的芙蓉香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啪嗒”一声,药碗落地。
十三快步疾走过来,“王爷,你醒了!”
十三大喜过望,赶紧出去找太医。
陆麟城张开嘴,却无法说话。
他趴在那里,只能勾动一点手指。
太医蜂拥而至,陆麟城的视线在众人眼前划过,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脸。
是梦啊。
果然是梦啊。
男人眼神的光渐渐湮灭,疲惫地闭上眼。
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眼珠颤动,努力朝侧边望去。
床帘侧边,女人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泪水覆盖面容,双眸哭得核桃一般。
在男人有动静的瞬间,苏甄儿就立刻唤了医士。虽舍不得,但为了不耽误男人治疗,在太医涌进来的瞬间,苏甄儿马上就让出了位置。
医士们诊治一番,又开了很多药。
陆麟城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一觉,可实际上,他已经昏迷三天三夜。
而在此期间,苏甄儿衣不解带地守在他身边,一步都没有离开。
“王爷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医士说了什么话,陆麟城没有听到,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苏甄儿,眼睛都不舍得眨,害怕那只是他想象中的幻影。
“现如今只要好好修养,按照王爷的身体素质,应当是没有大碍的,只是这后背上难免要落下一些斑痕……”
医士们安静退去,十三轻轻掩上房门。
屋内剩下苏甄儿和陆麟城。
苏甄儿努力想笑,可眼泪却不由自主的再次落了下来。
她走到陆麟城身边,蹲下来。
男人长久没有说话,嘴唇蠕动,声音沙哑,“别哭。”
苏甄儿听到这两个字,哭得更狠了。
“我看到了,西厢房后面的密室,还有那支红玛瑙的珠花,我也想起来了。”她凑近陆麟城,声音带上了难以压抑的哭腔,“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陆麟城,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是什么。
陆麟城闭上眼,再睁开。
光影缓慢凝聚在女人身上,从头到尾,虚幻又真实。
藏在心底的秘密被发现,生死之后,梦寐以求的神迹再次降临在面前,他突然生出一股勇气,贪心的祈求神的再次垂怜。
人就是靠那么一点希望活下去的。
陆麟城是靠苏甄儿活下去的。
他道:“云霓之望。”
第63章喜欢你
“王爷的伤口虽已然大好, 但还是要当心不能碰水。”
幸好天气已经凉爽起来,不然这伤口也不能好的这么快。
太医细心替陆麟城处理后背上的伤口。
虽然这几日看了很多遍,伤口也已大好, 但大片大片斑驳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苏甄儿忍不住偏过了头, 她握着陆麟城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因为他的手上也有伤。
太医替陆麟城缠好绷带后出去了。
陆麟城坐在床边拉上衣服,偏头看到苏甄儿的表情, 便反握住她的手, 然后抬起她的手背,轻轻蹭了蹭脸。
“没关系, 不疼的。”
分明受伤的人是他, 他却还要反过来安慰她。
也实在是照顾陆麟城的这段时间里,苏甄儿的泪腺分泌实在是太发达了。
起初时, 陆麟城每日要换三四遍的药, 苏甄儿每日里便要哭三四遍。
现在, 陆麟城每日里换一遍药, 苏甄儿便要哭一次,连苏甄儿自己都觉得自己哭得实在是太烦了些。
“我没哭。”苏甄儿将头埋进被褥里。
被褥上都是浓郁药香, 苏甄儿闷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了, 只好抬起了头。
说没哭,可女人眼眶红红,眼角沁着泪,明显是哭了。额前碎发汗湿, 更显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娇弱感来,让人看着心头发紧。
她的头发也乱糟糟的, 珠钗玉环一并未用。身上的衣物是临时送过来的,简朴粗糙,与她平日里的穿戴大相径庭。
陆麟城心头一紧,指尖拂过她的脸,触到湿润的水渍。
苏甄儿抿唇,伸手去掐陆麟城的脸。
男人脸上倒是没有伤,应该是跟当时卧倒的姿势有关。
陆麟城不言,只是一味挨掐。
因为苏甄儿在哭。
她看着他,豆大的眼泪往下滑。
只要一想到陆麟城可能会死,苏甄儿就瞬间绷不住了。
经历过母亲去世,父兄死亡,那段时间的苏甄儿好似生活在梦中,一直无法接受现实。
因此,她无法想象若陆麟城也跟着出事了,她又要花费多久才能从这样的噩耗之中走出来。
“暖和的,还有影子。”苏甄儿呢喃自语完毕,又深深地看向陆麟城,“不要死,陆麟城。”
男人握着她的手,郑重点头,“好。”-
今日天气不错,陆麟城在屋中关了许久,苏甄儿搀着他出门晒晒日头。
冬天的日光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可你若走进去,却能感受到别样的温暖。
十三在院中放了两架圈椅。
陆麟城和苏甄儿一道坐了下来。
“今日几号?”陆麟城突然道。
“二十五。”
“错过了你的生辰。”男人皱眉,“我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
若是从前,矫情又难伺候的苏甄儿会觉得陆麟城不重视自己,定要冲他发一通脾气。
现在,经历过生死难关的苏甄儿哪里还记得什么生辰日,什么生辰礼。
“你醒过来,就是给我的生辰礼。只要陆麟城活着,苏甄儿一辈子不过生辰都可以。”
只有了解苏甄儿的才知道,不收生辰礼对于她来说是多么大的牺牲。
“不过你现在醒过来了……”话又说回来。
苏甄儿想了想,“听说现在流行花瓶簪,品类繁多,还出了一套一百零八的礼盒,将最近流行的花瓶簪款式都放了进去。”
“我让十三去买。”
“要美翠阁的,它家最好。”
正是午后,日头暖融融的。
苏甄儿身上披着斗篷坐在那里,沐浴在阳光下,凝聚在体内的紧张和焦虑被慢慢治愈,她说完花瓶簪的事,突然沉默一瞬,然后拉着陆麟城的手,语气很轻道:“你不知道,母亲和父兄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日子过的跟做梦似的。”
她一度分不清虚幻与现实。
总觉得母亲和父兄的去世是在做梦。
“家里到处都是他们的物件,哪里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子。”苏甄儿缓慢诉说着,这是藏在她心底最隐秘的伤痛。
陆麟城侧身,安静地听着。
他的目光落在苏甄儿脸上,柔软到比阳光都温柔。
苏甄儿望进陆麟城眸中,她的语气一转,“直到你杀了肃王,你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梦一下就醒了。”
从浑噩的状态一下被拽到清醒的现实之中。
“还有那次彭城之战,原来真的不是巧合。”苏甄儿突然凑近,她单手轻轻环住男人臂膀,贴着他的耳朵说话,“陆麟城,你是我的英雄。”
陆麟城一下呆愣住。
他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苏甄儿娇羞道:“傻子,我在回应你的告白。”
陆麟城呼吸骤急,他猛地一下起身想将人打横抱起,却因为伤势未好,所以无法如愿-
进入一月,温度骤降。
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要过年了,陆麟城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
金陵城封禁已解,再过几日,他们就要从太庙撤离。
陆麟城坐在榻上,十三将手中的调查结果递给他。
“王爷,那人身上多处被炸烂,仵作检查数遍,意外拼凑出来一个图案,就是这个。”
陆麟城低头,看到纸上的手绘图案,呼吸骤然一紧。
他侧坐在榻上,阳光从斜后方照入,一抹幽绿之色从他眸中闪过。
陆麟城攥紧手中纸张,随后垂目将其扔进榻边炭盆之中。
“我知道了,退下吧。”
“是。”
十三躬身退下,出门时正碰到抱着一捧梅花枝进来的苏甄儿。
“王妃。”
“嗯,十三,下午好啊。”苏甄儿心情颇好,她将手中梅花枝插入花瓶之中,然后扭头看向坐在榻上的陆麟城,“你怎么还没换好衣物?马车都准备好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约好,今日要去凤霞山,弥补上次没有看到日出的遗憾。
“对了。”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她从妆奁盒子里掏了一会,终于掏出一支红玛瑙珠花。
陆麟城就认出了这支熟悉的珠花。
“你替我戴上。”
苏甄儿将这支红玛瑙珠花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单手接过,小心翼翼抚了抚上面的珠花,然后抬手,郑重的替苏甄儿插到发髻上。
苏甄儿一脸喜色的去照镜子,看到那支横插在精美发髻上的珠花,插得跟插香似的,突兀又难看。
与此同时,陆麟城在她身后道:“好看。”
好看你个头!-
重新整理好珠花,又收拾了一顿东西,等到日落时分,两人终于出了太庙。
马车辘辘前行,苏甄儿靠坐在马车内,时不时担忧地看向陆麟城的后背,“你的伤真好了吧?”
男人凑过来,“你摸摸?”
苏甄儿双眸轻动,单手触到陆麟城腰身。
男人身体一僵,安安静静坐了回去,“别乱摸。”
“不是你让我摸的?”苏甄儿无辜脸。
陆麟城:……
“这次我好好摸。”轮到苏甄儿凑过去。
“不相信你了。”陆麟城抿唇,嘴上拒绝,身体却没有抗拒。
男人身子骨实在是好,太医预言要静养三个月的伤,他趴了半个多月就趴不住了。
后背处已经结疤,斑驳的伤痕像弯曲鼓起的虫子,苏甄儿隔着衣料轻轻抚了抚。
“有点痒。”陆麟城往前躲了躲。
“结疤的时候就是会痒,太医说不能挠。”
“我是说,”陆麟城咽了咽口水,低头看向苏甄儿,“你摸的我心痒。”
马车帘子轻晃,车内忽明忽暗。
苏甄儿与陆麟城对视,然后一个起身坐到了他身上-
马车颠簸着来到凤霞山。
十三抬头,安静不语,独自一人往一旁去了。
车内,陆麟城单手抚着苏甄儿,看着她潮红泛湿的脸,像蒸腾的樱桃色,散发着氤氲淡香。
他低头,舔了一口。
苏甄儿懒得动,气力都用完了。
她歪头靠在他脖颈间,嗅到他身上夹杂着药香的皂角香气。
因为是看日出,所以他们暂时还不准备下车。
苏甄儿缓了一阵,慢慢开口,“我们一定要第一个看到日出,这样才最灵验。”
“灵验什么?”陆麟城好奇。
苏甄儿面色突红,“你自己去问山神。”-
附近有山泉水,十三去提了一桶过来烧热。
陆麟城替苏甄儿擦拭干净,两人换了衣物窝在马车内休息。
难得在外过夜,苏甄儿略显得有些兴奋,她准备了很多小玩意用来熬夜。可因为她的生物钟实在是太准了,所以与陆麟城下了一会儿围棋之后,她就开始犯困。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棋子落在棋盘上,被陆麟城眼疾手快地接住。
男人轻轻揽着女人的头,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并随手扯起一旁的毯子盖在她身上。
马车内覆着厚毡,封住漏风的窗户,门帘子也被压住,漏不进一丝风。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内昏暗非常,她一下坐起来,抬手拨开马车帘子,看到天际处一点点淡色的微光。
“陆麟城,陆麟城!”苏甄儿伸手去拍他。
陆麟城睁开眼,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被苏甄儿拽下马车。
苏甄儿兴致极高,她拉着陆麟城一路往上爬。
凤霞山不高,上次她跟陆麟城是骑马过来的,这次没有骑马,两人一路爬行,虽然没有了满山红的枫叶,但冬日野梅稀疏,倒也有几分野趣。
清晨清新的空气穿过胸膛,苏甄儿感觉身心都跟着轻盈了许多。
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到山顶,日头还未出来。
陆麟城将身上的斗篷解开铺在大石上。
苏甄儿提裙坐上去,她一边喘气,一边也伸手解开了身上的斗篷。
爬了一会山,给她热的不行。
日头渐渐升起,苏甄儿和陆麟城两人一齐坐在大石上。
“日头出来了!”苏甄儿惊喜出声。
陆麟城随她一道起身,两人抬目。
绚烂的日出,伴随着漱云流霞,山风迎面吹来,陆麟城替苏甄儿将斗篷重新穿戴好,并戴上兜帽,遮挡山风。
“真好看。”苏甄儿忍不住惊叹。
陆麟城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苏甄儿。
霞光印照在女子眼中,瑰丽无比。
“嗯,”陆麟城点头,盯着苏甄儿,声音柔软,“真好看。”
如愿以偿跟陆麟城一起看到日出,苏甄儿心情极其愉快,脱口而出,“若非上次你吃醉了酒,胡言乱语说有喜欢的人,我们早看到了。”
男人恍然大悟,满眼无辜地看着她,“所以你想和离是因为,误会我喜欢别的女子。”
苏甄儿:……
“我喜欢你,自然容不下你喜欢别的女子,谁让你闷葫芦似得,也不说清楚。”苏甄儿气急败坏,又羞又恼的去掐陆麟城。
自然是又再一次的掐到一把子硬肉。
男人一点伤都没有,她倒是掐得手疼。
“我……”
“你什么?”
“我错了。”
“知道就好。”
说完,苏甄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北城王府西厢房后面的密室,里面的东西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收集起来的。
“陆麟城,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你不会是在姑苏的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吧?”
眼前的男人跟记忆中的那个少年简直天差地别,也不怪苏甄儿认不出来,光个头上来说就已经是南方小葱跟北方大葱的差距了。
“不是。”男人摇头。
“那是什么时候?”苏甄儿好奇。
她从小美到大,到底是哪个时候美到巅峰吸引住了男人。
苏甄儿想着想着,忍不住伸手拨了拨发丝,露出自己完美的侧颜。
“你泼我粥的时候。”
苏甄儿:……
你说的难道就是那个第二次见面,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气势汹汹泼你粥的时候?
晨风拂面而过,苏甄儿挂起笑,“我们回去吧。”
“你泼粥的时候……”
“闭嘴。”
“哦。”
两人转身往山下走,走出几步,陆麟城突然面色一凝。
腰间软剑出鞘,直接削断两人身侧横出来的冬日枯枝。
枯枝落地,躲在大石后面的两人受到惊吓,立刻举着手站了起来,其中一人高声提醒道:“是我,闻严。”
居然是周玄祈。
苏甄儿偏头,还看到了躲在周玄祈身后的曹梦湄。
“曹小姐?你没有出城?”
曹梦湄略显尴尬的左右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苏甄儿眯眼盯着两人看,“曹小姐,你身上的外衫……很别致。”
苏甄儿拖长的音调让曹梦湄吓得大喘气。
“是,是啊。”她伸手扯了扯明显不是她自己的男人外衫。
气氛安静了一会,四人四目相对。
周玄祈打破这古怪的沉默,轻咳一声,“好巧。”
“下山吧。”陆麟城收剑,无视两人,牵起苏甄儿的手下山。
苏甄儿意味深长的朝曹梦湄和周玄祈看了一眼,然后随陆麟城下山。
看着苏甄儿和陆麟城的身影消失在石阶拐角处,曹梦湄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使劲拍打周玄祈,“都怪你,非要来看什么日出!”
周玄祈被打的抬不起头,突然想到,“不对啊,我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曹梦湄也愣住了。
趁着曹梦湄发愣的时候,周玄祈突然轻笑一声,然后俯身,倾身亲上她的唇。
“唔?”
霞光未落,如霞帔般披落。
曹梦湄眨了眨眼,突然听到旁边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两人迅速分开。
是去而复返的苏甄儿和陆麟城。
陆麟城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落在大石上的斗篷拿起来。
比起陆麟城的坦荡,苏甄儿略显尴尬,“那个什么,你们继续。”她拉着陆麟城赶紧跑了。
这回是真走了。
曹梦湄再次使出巴掌,使劲抽打周玄祈。
“哎呀哎呀,受伤的胳膊好疼。”
“我没打你胳膊啊,我看看。”曹梦湄被吓着了,立刻停止了自己对周玄祈的“虐待”。
“哎呦,哎呦……”周玄祈叫喊的厉害,曹梦湄赶紧搀扶着人去陆麟城和苏甄儿刚才坐的大石上坐下来。
这里视野宽阔,晨光普照。
周玄祈看着曹梦湄那张担心的脸,没忍住又亲一口,“不疼了。”
曹梦湄:……就知道是骗她的!
四周安静下来,风穿过山野,撩起两人身上的长袍宽袖。
曹梦湄伸手抚了抚自己被吹散的发丝,“当初我没有派刺客刺杀你。”
“我知道,闻严抓住郭峰后已经查探清楚了。当初是他擅作主张,带人追杀我。”
“你早知道了?那你还要我嫁给别人?”曹梦湄一下拔高声音,然后又落回来,“难道,难道你是在意我抛下你嫁给先太子的事?”
“当然不是。”周玄祈表情严肃的否定,然后开口解释道:“我希望你不是因为政治联姻,所以想要与我成亲,我希望你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曹梦湄愣在那里,她呆呆地看着周玄祈的侧颜,直到男人转头,抬手擦掉她不知何时滑过面颊的泪水。
曹梦湄呐呐开口,“我之前是心甘情愿嫁给先太子的。”
“嗯,”周玄祈点头,“先太子与先帝喜战,你若不嫁,曹氏不宁。”
“你不生气吗?”
“生气。”周玄祈低下头,“可是气过一阵就好了,就算你的身份不是曹氏女,而是一个普通女子,抛了我去嫁给别人,我也只会一边生气,一边爱你。”
周玄祈想,他大抵是中了曹梦湄的毒。
他是真的恨她抛弃了他,可又是这么爱她。
爱到毫无原则,毫无底线。
之前他还嘲笑陆麟城在他那王妃面前搓揉圆扁的跟个面团似的,可这事放到他自己身上,他才明白,爱这个东西它就是这么霸道,霸道的让人丧失所有的理智和尊严。
曹梦湄的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一把抱住周玄祈,将自己深深地嵌入他的身体中。
“周玄祈,我真的想嫁你。”
“不是因为曹氏,也不是因为北方的百姓,而是因为我也爱你。”
第64章上车吧
天气越发冷了, 苏甄儿每日里都离不开暖手的铜炉,尤其是在这山上。幸好,太庙的事情告一段落, 众人启程回金陵, 虽然金陵城的温度也不高,但比起山上的太庙来说,总暖和一些。
回程路上,苏甄儿缩在马车内, 怀中抱着铜炉,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些日子因为要照顾陆麟城,再加上忧心其伤势, 所以苏甄儿都休息的不算太好。
如今男人伤势大好, 苏甄儿总算是把心放回肚子里。如此,马车虽颠簸, 但她倒睡得香甜, 甚至还做起了梦。
说是梦, 其实也不算梦, 而是一段已经被她遗忘的记忆。
初春的天,地上刚刚冒出些嫩芽, 一半灰一半绿。
山上是最先感受到春意的地方。
尚未褪去寒意,依旧有稀疏梅花悬挂枝头的姑苏寺外, 河边嫩叶初露,显出春色和冬色齐现的景观。
树下,穿着厚实的少女将手里的半旧弓箭递给少年。
“这是我从前自己用的弓箭,现下也用不到了, 就给你吧。对了,你日后出去, 要说,我是你的师傅,”少女虽戴着毡帽,但半张脸露在外面,鼻头被吹得红彤彤的,她说话的时候有隐约白雾透出,语气之中带着些大小姐的天然骄纵,“算了,男女大防有别,我日后是要去嫁人的,我们还是不认识的好。”
少年站在她面前,与她齐高,低头的时候黑发散乱,更看不清那张脸了。
他伸出手,手掌上的伤痕还没完全好,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斑驳的皮肤包裹着粗大的指节,很难让人想象这是一个少年的手。
隔着乱发,他看到少女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少女的手看起来就异常柔软,白皙,纤细,青葱一般,连指尖都透着粉。
少年一下乱了方寸,他一把握住那张弓,然后用宽大的袖摆遮挡住自己的手。
苏甄儿听到他很轻很低的声音,如同蚊子一般,“谢谢……”
瘦弱、哑巴、阴郁。
这是少女时期的苏甄儿对少年的评价。
马车突然颠了一下,苏甄儿醒过来,还有点发懵。
怪不得她认不出来,少年时期的陆麟城跟现在相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陆麟城撩开马车帘子,温柔唤她,“到家了。”
苏甄儿抬头看他,眼前男人的脸跟记忆中少年的脸融合在一起,恍如隔了许多许多年,记忆终于拼凑完整。
她说不认识,他就真的一句话都不提。
傻瓜,怎么这么听话。
苏甄儿伏在柔软的垫子上,起身的时候身上的毯子滑下来。
怀里的铜炉还暖着,车内散发着淡淡的芙蓉香。
苏甄儿朝陆麟城伸出双臂,娇娇道:“你抱我出去。”-
上次和离搬家,搬了大半个月,她的东西都搬空了。
因此这次回来,苏甄儿便让陆麟城先住在英国公府。
因为这次受的伤比较严重,所以周玄祈特意给陆麟城放了一个带薪长假,正好能在家里一起过个年。
“王妃,绣花楼的人来了。”
绿眉端着茶盘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绣娘。
“上次您让替奇哥儿做的衣裳,绣花楼做好了,今日绣娘将衣裳带了过来,若是有不妥当的也好当场改改。”
“好,你去把奇哥儿叫过来。”苏甄儿正坐在榻上跟陆麟城一起写过年要用的“福”字和对联。
绿眉撩开厚毡,去了奇哥儿的院子。
屋内烧了好几个炭盆,暖和的紧,苏甄儿穿了件小袄,身上盖着毯子,指尖蹭到墨汁,正准备擦掉,突然灵光一动。
她抬眸朝认真写对联的陆麟城看一眼,“相公,你这里脏了。”
苏甄儿伸出手指,替陆麟城擦了擦面颊,然后看着他原本光洁白皙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墨色痕迹。
苏甄儿抿着唇,偷偷笑弯了眼。
陆麟城歪头看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苏甄儿无辜脸回视。
“王妃,奇哥儿来了。”
绿眉掀开帘子进来,看一眼陆麟城,一愣,低头。
奇哥儿站在绿眉身侧,看一眼自家姐夫,偏头。
“噗……”苏甄儿率先笑出来。
随后,绿眉和奇哥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陆麟城:……
陆麟城有所感觉地伸手擦了擦脸,指尖一片熏黑。
好吧,他明白了。
“我去洗个脸。”陆麟城起身,转身之际,突然伸手掐了一把苏甄儿的脸。
“啊!”苏甄儿抬手阻止,没有得逞,也被擦成了小花猫。
小绿盘在榻尾睡得正香,被吵醒,“喵~”
这下好了,变成苏甄儿和陆麟城一起去净面洗手了。
隔着一层屏风,奇哥儿换上新衣裳。
苏甄儿偏头看过一眼,少年初长成,瞧着竟有一股出尘清冷气质,只是神色略呆,小古板一般。
看着奇哥儿,苏甄儿不知不觉又想到陆麟城。
初遇之时,陆麟城极其狼狈,相比起那些千里奔逃而来的难民,大夫说他身上还有刀剑之伤。
她没有问过陆麟城从前的事。
她想,人总该有一些秘密。
或许陆麟城一辈子都不会告诉她,也或许有一日,他会亲口告诉她,他从前的那些经历。
“阿姐,衣裳很合身。”奇哥儿试完衣裳,略有些急切道:“老师还在等我。”
正站在苏甄儿身边净手的陆麟城听到此话,神色一顿。
苏甄儿点了点头,“不要换了,你就穿这身去吧,外头冷。”奇哥儿身上一套合身的月白色袄子,外搭红色斗篷,整个人看起来都鲜亮了不少,也正好衬过年的气氛。
“对了。”苏甄儿想起一件事,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红包递给奇哥儿,“这是给你老师的过年礼,去吧。”
奇哥儿拿着红包去了。
撩开厚毡的瞬间,细碎的雪飘进来。
“下雪了。”苏甄儿恍惚一阵,跟在奇哥儿身后出了屋子。
屋外确实冷,可金陵城很难得才见雪。
这雪又细又小,跟发育不良似的。
苏甄儿伸手,托住一点雪,它们融化在指尖,变成冰冷的水。
陆麟城取了斗篷裹住苏甄儿,并替她戴好毡帽,细细压住额头鬓角,避免风吹进去。
苏甄儿的脸被风吹得有些凉,她兴奋地抓住陆麟城的手,“陆麟城,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吗?”
虽然还有几日才过年,但大街小巷之中已十分有年味。
隔着层层院子,苏甄儿还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的鞭炮喧闹之声。
“嗯,是初雪。”男人点头。
苏甄儿站在檐下,仰头欣赏初雪。
她想到之前跟陆麟城的初雪之约,她失约了。虽然后面补偿给了他,但毕竟是错过了。
“我们出去吧?”苏甄儿将陆麟城推进去,“去拿你的大氅。绿眉,去准备马车。”-
大街上果然热闹,苏甄儿从马车上下来后一直牵着陆麟城的手在小摊子前闲逛。
过年的时候也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辛苦了一年终于能喘息几日,大家换了新衣,千里奔袭回家与亲人团聚,再一起出来买年货,小孩子们也能吃上自己最爱的零嘴。
各处可见一家人其乐融融,阖家欢聚的场面。
从前许多年,她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因为那是她曾经拥有,然后又被残忍剥夺的幸福。
当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样的伤痛之时,陆麟城出现在她身边,给了她这份安稳。
苏甄儿想,她终于不再羡慕别人的幸福,因为她也有了。
苏甄儿握紧陆麟城的手,两人来到文德桥上。
马上就要过年了,桥上来来回回挤满了人。
陆麟城将苏甄儿护在身侧,两人靠在栏杆上,看着被絮雪覆盖的秦淮河。
河面上烛光熠熠,花船来回游荡,丝竹袅袅,琴音不歇。
天际处突然窜起烟花,烟花照亮夜空,身边的人都在欢呼雀跃。
苏甄儿也忍不住仰头。
火树银花,将秦淮河畔渲染成了不夜天。
气氛热烈而美好,苏甄儿将视线转向陆麟城,突然发现男人正在看着她。
那一瞬间,苏甄儿想,一个人到底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这样看着她这么多年。
“烟花好看还是我好看?”苏甄儿突然踮脚伸手捧住男人的脸。
“你好看。”陆麟城俯身低头与她说话。
他单手撑在栏杆上,苏甄儿被他裹在大氅里。
方寸之地间,用大氅隔开的一小块地方,就好似是陆麟城特意给她制造出来的安全所。
苏甄儿揪紧他的腰带,在喧闹的人群里,贴近他的心口-
看完烟花,两人牵着手坐上马车回家。
天色已晚,因为天气的原因,所以街上行人渐渐稀疏。
苏甄儿想着要给奇哥儿买一份过年礼的事,让马车夫将车停在书店门口。
天气太冷,苏甄儿挑了一套笔墨纸砚便出来了。
临上车前,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书店前路过。
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她,立刻上前来恭恭敬敬行礼,“王妃。”
“大人怎么在这?”
“刚从公府出来,正要回家。”此人正是奇哥儿的新先生,那位新晋探花郎。
他穿着半旧的长袄,容貌清秀,身型颀长,按照探花郎一定不丑的标准来说,这位探花郎自然是不丑的,甚至还有些脱俗的气质。因此,潭塘在金陵城内也算小有名气,各家贵女争相争抢。
“大人是步行?”
“是啊,王妃不知,养车马的费用很贵的,还有马车夫,不仅要管饭还要管住,我如今住的宅子还是租的呢。”
那股脱俗的气质立刻就被生活的重担压垮。
苏甄儿觉得这位探花郎跟那位皇帝有些相似,处处透露着对金钱的渴望。
潭塘是奇哥儿的先生,更是皇帝看中的内阁苗子,苏甄儿对他自然是十分客气的,“大人若是不嫌弃,我送大人一程吧。”
“这,不敢劳烦王妃……”
“无碍,上车吧。”
“这,这不太合礼数……”
“我相公也在。”
苏甄儿话音刚落,那边陆麟城就提着笔墨纸砚从书店内出来了。
老板寻上好的礼盒费了一些时辰,陆麟城才比苏甄儿慢一步出来。
“王爷。”潭塘赶忙行礼。
陆麟城上下打量他一番,突然笑了一声。
陆麟城不常笑,因此,他虽长得好看,但笑起来时总让人感觉……有些阴森。
起码潭塘是这样感觉的。
“潭大人,上车吧。”-
马车内气氛有些诡异,陆麟城的视线慢条斯理的从潭塘身上略过,然后又略过,再再略过……
潭塘低头,如坐针毡。
北辰王杀名在外,听说更是阎罗转世,连爆,炸都没把他炸死,外传他是被阎罗王从生死簿上除名了。
如此一位杀神坐在自己对面,谁会不慌?
可偏偏那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王妃适应良好,甚至还有闲心跟他说话。
潭塘低着头,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只感觉那位北辰王的目光像是要将他凌迟,可偏偏他又总看着他笑。
终于挨到家,潭塘迫不及待下了马车,逃也似的跑了。
苏甄儿双手置在膝盖上,微微倾身歪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脸上那古怪阴森的笑还没收回来,被她撞个正着。
新晋探花郎跟和离的北辰王妃八卦绯闻满天飞,陆麟城不可能不知道。
“怎么了?”苏甄儿明知故问。
男人收了笑,低头凝视她,“吃醋了。”
第65章除夕日
上次苏甄儿留在马车内的夜明珠还没收回去, 光线落在他侧颜上,衬出优越的弧度线条。
然后,男人再次轻启薄唇, “吃醋了。”
连说两遍, 像是怕她听不到似得。
“我与他只是雇主和雇员的关系。”苏甄儿解释道。
“那……”陆麟城突然凑近,双眸中溢着光色,说出了苏甄儿的经典名言,“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苏甄儿:……
苏甄儿立刻伸手捧住陆麟城的面颊, “你坐在我身边, 我哪里还有闲工夫看别人。”女人贴近,说话的时候几乎要触到陆麟城的唇, “你是我见过的, 最好看的男人。”
这句话苏甄儿可一点不掺假。
陆麟城的长相实在是太优秀了,他的容貌昳丽如日, 比苏甄儿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 完全长在她的心巴上。现在喜欢上后, 更爱了, 怎么看都好看。
陆麟城果断凑上去,单手扣住苏甄儿地方后脑勺, 让她贴近自己。
两唇相触,男人舔过女人的下唇, 尝到口脂香气,“住回来吧。”
苏甄儿喘着气应声,“嗯。”-
搬了近一个月的行礼又从英国公府搬回北辰王府。
公府管事苦着脸找到绿眉,“绿眉姑娘, 应该不会还有下一次吧?”
绿眉立刻冷脸,“孙伯, 你胡说什么。”
管家孙伯赶紧摆手,“我自然是盼着王妃和王爷好的,只是我这把老骨头哟,这几百个箱子……”
孙伯一边说话,一边摇头。
绿眉也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
王妃的贴身物品基本都是她收拾的,如果再来一遍的话……绿眉用力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
“祝王妃跟王爷百合好合,永远不分手。”绿眉双手合十祈求上天。
“绿眉,快进来收拾东西。”苏甄儿自己也没闲着,正在将自己心爱的首饰装进妆奁盒中,一扭头透过窗户看到绿眉正双手合十在拜日。
苏甄儿:???-
二月底过年,除夕日,阳光颇好,只是温度不高,风也挺大。
苏甄儿裹得雪球一般,指挥奇哥儿往门上贴“福”字。
“哎呀,贴歪了,往上面一点……”
奇哥儿乖乖往上。
苏甄儿又见那边陆麟城扛着梯子去贴对联,赶紧又过去帮忙,当然是用嘴。
“往下面点,这边歪了……”
陆麟城乖乖往下。
终于将对联和福字贴好,苏甄儿站在门前欣赏,然后夸赞道:“多亏了我。”
奇哥儿:……
陆麟城:……
“好了,今夜要守岁,你们谁都不准睡觉。”苏甄儿拍拍手,对身后两人说完,便自己先行进了屋子准备补个觉,迎接晚上的守岁活动。
今日除夕,不止王府里热闹,街上也热闹极了。
各式各样的过年装饰品卖得比平日里贵上好几倍,还有时刻不歇的鞭炮声,吵得人脑仁疼。
不过一年就一次,苏甄儿忍了。
王府和公府内半旧的红灯笼也被替换了下来,换成今年新做好的大灯笼,好几只上面还有苏甄儿亲手写的福字。
午后睡了一觉,苏甄儿起身之时主屋内的炭盆已经被换过一次。屋内暖烘烘的,苏甄儿掀开身上毯子,打了帘子出去,便发现外面天色已然擦黑。
星辰万里,月色朦胧。
院中盏盏红灯照亮一方天地。
“王妃,饺子包好了。”
“嗯,分给留守值班的人,除了三倍月例之外,再添一个红包。”
除夕夜的菜色讲究八菜一汤,苏甄儿格外又多添了一份饺子,因为陆麟城是北方人。
奶母站在院子门口探头探脑。
“奶母,什么事?”
奶母走过来,看一眼站在苏甄儿身边的陆麟城。
苏甄儿道:“王爷不是外人。”
既如此,奶母也就直说了,只还是压低了声音,“今年还是不摆吗?”
苏甄儿摇头道:“不摆。”
奶母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似乎是想劝她,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伸手拍了拍苏甄儿的手背。
苏甄儿的表情柔和下来,“奶母,除夕快乐。”
“好,除夕快乐,甄姐儿。”
将奶母送到院门口,苏甄儿一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后神色疑惑的陆麟城。
“下次再跟你解释,饺子要冷了。”-
膳堂不大,只坐了他们三人。
“尝尝饺子。”苏甄儿单手托腮看向男人。
陆麟城坐在主位,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
茴香猪肉馅料的饺子,一口下去就咬到了藏在里面的铜钱。
“快许愿。”苏甄儿催促陆麟城。
男人吐出铜钱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好了。”苏甄儿又笑眯眯的催促奇哥儿吃饺子。
奇哥儿作为南方人,对饺子的爱一般,他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一口下去,也咬到一枚铜钱。
“许愿,奇哥儿。”苏甄儿催促。
奇哥儿学着陆麟城的样子许愿。
一盘饺子里吃出两枚铜钱,让人略感运气太好,直到苏甄儿自己夹了一只饺子,然后也在里面吃出一枚铜钱之后,奇哥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姐,你放了多少铜钱?”
苏甄儿美滋滋道:“当然是一只饺子一枚铜钱啦。”说完,苏甄儿又夹起一颗饺子放进嘴里,喜滋滋地吃到一枚铜板,继续许愿,“永远都有新衣裳穿。”
奇哥儿:……
“喵~”小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围着苏甄儿的脚边绕来绕去,尾巴竖得直直的。
苏甄儿笑眯眯地夹了一颗饺子,放进小绿碗里。
自然,小绿也吃到了铜板。
年夜饭吃完,大家开始进行娱乐活动。
因为天气太冷,所以苏甄儿选择窝在主屋内跟陆麟城下棋。
陆麟城的棋风跟他的人很像,喜欢将人杀得片甲不留。
苏甄儿的棋风则比较委婉,喜欢出阴招。
棋盘上无夫妻,只有对手。
在连输三局之后,苏甄儿红温了。
她气得差点把棋盘掀了,幸好第四局她赢了。
苏甄儿长长舒出一口气。
陆麟城也不着痕迹舒出一口气。
坐在旁边观战的奇哥儿也默默舒出一口气。
因为下午补了觉,所以苏甄儿成功带队守岁成功。她牵着奇哥儿和陆麟城的手走到主屋门口,抬头望向天空。
“王妃,要放了!”绿眉在远处招手。
“放吧!”
苏甄儿话罢,漫天烟花瞬间升空。
然后整片天空都被金陵城的烟花覆盖住,大家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欢乐之中。
“望河清海晏,民康物阜。”奇哥儿突然开口。
“愿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新春嘉平,长乐未央。”苏甄儿也道。
两人一齐看向陆麟城。
男人清了清嗓子,“望所爱之人,百事皆如意。”
陆麟城跟苏甄儿目光相撞,下一刻,两人一齐抬头,垂在身侧的手却隔着中间的奇哥儿从他身后牵在了一起。
烟花不断,三人仰头看了许久。
“阿姐,我困了。”奇哥儿毕竟年纪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给了他一个大红包,放人回去休息。
烟花绽放,苏甄儿仰头看向还在盯着天空的陆麟城。她凑上去,伸手掰下他的头,咬着他的耳朵说话。
“我的北辰王,除夕快乐,祝你……永远爱我。”
男人弯着身体,瞳色被烟花点燃,他低头,凝视着苏甄儿。
“我爱你。”
伴随着男人开口,烟花骤然停歇一瞬,然后又猛地咻然炸开,就像苏甄儿此刻颤抖的心神。
她抬手圈住陆麟城的脖颈,踮脚去亲他。
陆麟城垂目看向怀中敛着长睫,香腮绯红的女子,那句“你呢?”突然堵在了喉咙里,只是吻得更深-
过了年,周玄祈和曹梦湄大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今年六月。
帝后大婚,流程复杂,要经六仪,分别是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礼、告庙仪,册后。
因此,这半年多的时间内,苏甄儿也没怎么见过曹梦湄,而原本预计要在今年回来的周莲芝和谢楚安又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
春去夏来,六月的天不冷不热,册后大典如期举行。
听闻远在皇庙的太后身体抱恙,不能前来。
相比起金陵城内帝后大婚的热闹,皇庙内则冷清的过分。
距离上次离开金陵已有数年,太后的容貌在一瞬之间老了许多,远没有在金陵城内时华丽且锋芒毕露。
她发饰尽除,穿着素衣,跪在蒲垫上,佛龛内供奉着素罗袍观音。
佛香袅袅,太后身后出现一位黑衣人。
太后并未回头,只慢慢开口道:“太庙刺杀失败了。”
黑衣人安静地站在那里,语气阴沉,“只差一点。”
太后道:“他的运气一向不好,错过郭峰这个机会,想要寻另外一个机会,只剩下唯一一个法子。”
太后缓慢从蒲垫上起身,她梳起的发髻上有白色发丝隐现。
她转身,看向身后的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高大,披着黑色斗篷,兜帽遮盖住容貌,只从垂在身侧的双手能看出来,是位长年持刀握枪的人。
“你没有被发现吧。”
“没有,今日帝后大婚,到处都很热闹,人多杂乱,守备也松懈。”
“大婚,哈哈哈,大婚。”太后的表情有一瞬狰狞,显然,周玄祈过的太好,让她十分生气。
太后转身,走向佛龛。
她垂目盯住佛龛前供奉着的酒,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哀家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荣安。”
疯疯癫癫的荣安郡主现在依旧疯疯癫癫的。
“可若不走这一步,多年规划终成空谈。”
酒香混杂着佛香,太后一饮而尽。
冷酒入喉,太后目光下垂。
四周安静极了,佛香雾绕,太后攥紧手中空杯,开始说话,“哀家十七岁入宫便宠冠后宫,很快有了身孕,被封贵妃,十八岁生下他。
作为大周长子,他本该受尽宠爱,可惜,他父皇忌惮他祖父势力太大,寻了个由头,按了一个造反的罪名,直接秘密格杀于府内。
可怜他当时才十岁,生辰日刚破格被封了爵位,荣宠至极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朝跌落云端,先帝那狗东西大抵还念着是亲生骨血,留一条性命,圈禁在庸王府。
他那舅舅是个蠢的,先帝放过了他,当猪一样养着,只为了安抚我父亲手下暗藏的那些人。
哀家也被圈禁在宫内,不得外出一步。
如此过了许多年,大致是觉得已经将我父亲的人处置的差不多了,先帝良心发现,给哀家解了禁,也给他赐了婚,可依旧不许他出庸王府。
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他这样一个王爷。
可她确实是个好姑娘,他们琴瑟和鸣,她很快有了身孕。
他们憧憬着美好前景,可皇后那个贱人看不得他过得好,也怕他威胁到她儿子的地位。
那个贱人病的很重,临死前,请求先帝把他驱除出金陵。
先帝应允了。
给了他一块封地。
那是如何一个苦寒之地。
他妻子身子弱,无法承受如此长时间的奔波。
先帝特此开恩,待他妻子生产之后再去封地,只是却不许他停留一步,定要他先行。
他走后半个月,他妻子生产了。
哀家去的时候,因为庸王府封闭,没有太医肯来,所以她已经难产而亡。
他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在封地一直未娶,只有荣安这一个女儿。
哀家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周家欠我们的,永远都还不清。”
太后的语气从一开始的平缓到现在的激动、愤怒、怨恨,她伸出手,干瘦的指尖紧紧抓住黑衣人的胳膊。
突然,一口浓稠近乎于黑色的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一口接着一口,她身形瘫软在地。
黑衣人一把将人抱住。
门外守着的槿红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到太后的模样,登时疾奔过去,“太后!”
太后抓住槿红的手,“照顾,照顾好荣安。”
槿红哭红了眼,用力点头。
太后又转向黑衣人。
“告诉他,太后大丧,藩王可进金陵吊唁。”
“一定要夺回来,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今日是曹梦湄与周玄祈大婚,苏甄儿与陆麟城盛装出席。
这样的大典,不仅折腾新人,也折腾宾客。
一大早起身,连早膳都来不及用,苏甄儿和陆麟城就跟着大部队进了宫。
不用食,不饮水,是怕走程序的时候突然要去更衣。
熬到午后,典礼终于结束。
宫宴于夜间开启,还未到时辰,太监和宫女们早已忙碌的脚不沾地。宴案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苏甄儿随手拿了一块茯苓糕放进嘴里,一下就被噎住了,幸好陆麟城眼疾手快的给她递了水。
六月午后艳阳高照,宫内虽置了冰块,但依旧闷热。
苏甄儿身上的命妇服里三层外三层的,憋得她浑身冒汗。
“我的妆面是不是花了?”
“没有。”陆麟城话罢,从宽袖内取出今日临行前苏甄儿藏在他宽袖内的珍珠把镜,贴在宴案下面,供她使用。
苏甄儿贴过去照了照,除了一些细汗,妆面确实没花,只是有些黯淡了。
这也没有办法,整整一日下来,想不脱妆是很难的。
天气实在燥热,宫娥替众人送来解暑清凉的绿豆汤。
苏甄儿喝了两口,觉得味道不甚如何,便将剩下的都倒进了陆麟城碗里,陆麟城三两口的吃掉。
一直到日落,宴席终于开始。
陆麟城作为大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自然是被敬酒的重点人物。幸好,陆麟城天生冷脸,煞气四溢,除却几个实在推脱不了的老臣,其余之人也只敢见礼,不敢敬酒。
“我年纪轻轻就当上命妇了。”苏甄儿一边整理自己身上的命妇服,一边感叹,“姑苏之行差点要了我们的命,皇帝给个三品郡夫人的赏赐也是该我的。”
说到这里,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可惜了,你已经升无可升,再立功下去,只能去当皇……”苏甄儿说到此处,立刻伸手捂住了嘴。
吃了几口酒,她的脑子就不清醒了,居然差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幸好,此处就我们二人。”
这里是御花园,众人都在前殿饮宴,苏甄儿喝了酒,神色略有些迷糊。陆麟城本就不擅饮酒,虽只是几杯,但这位三杯就倒。幸好中途苏甄儿将他的酒换成了颜色差不多的茶水,不然如今这位当世战神恐怕早就倒在地上了。
虽然如此,但陆麟城还是有些醉了。
他听到苏甄儿的话,迷迷糊糊转头看她一眼。
苏甄儿想,她居然敢在陆麟城身边说出这样的话,她到底是有多信任他-
昨日帝后大婚,苏甄儿又是饮酒又是奔波,累了一天,今天毫无意外的起迟了。
绿眉推门进来,看到苏甄儿懒在床铺上,身上盖着青绸薄被,雪臂慵懒。
“王妃,福来客栈送来的信。”
是红色的信笺。
苏甄儿眉头一皱。
若非大事发生,芙蓉馆不会用红色信笺。
苏甄儿立刻起身打开信笺,上面只书四个字:太后宾天。
这边苏甄儿刚刚收到信笺,那边整个金陵城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大概是有人故意传播,
其实太后是昨夜去世的,只是昨日乃帝后大婚,消息从城外送进来也需要时间,便被耽搁了。
“王爷呢?”苏甄儿询问绿眉。
“王爷一早就进宫去了,看起来行色匆匆,应该是有什么事。”
苏甄儿猜测是周玄祈那边比她早一步收到消息。
御书房。
周玄祈跟陆麟城一同坐在御书房内,翻看皇庙那边传来的消息。
“听说是自尽服毒而亡。”周玄祈拧着眉,神色烦躁,“你怎么看?”
“太后宾天,藩王便可名正言顺的入金陵吊唁。”陆麟城坐在周玄祈下首处,神色沉静,“按照旧制,可以带兵。”-
太后是服毒自尽的事情只有少数人知道,官方通报是太后病亡。
因此,此事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
暑热,太后大殓在即,大周上下于二十四日内不可婚嫁。
触目所及,整个金陵城都被挂上了白绫。
除了不能婚嫁,像陆麟城这种位高权重的王爷还要带头茹素。
因为跟太后十分不熟且还有仇,所以苦了别人也不能苦了自己这张嘴的苏甄儿在府内吃了几日寡淡的素食后,便带着陆麟城一道出来觅食了。
当然不会吃荤菜,不是不爱,只是怕被人抓住把柄,毕竟现在北辰王功高盖主,还是低调点的好。
“听说鸿兴斋的素斋做的滋味极好,虽然都是一些素食,但却能做出肉的味道。”一边说话,苏甄儿一边看向陆麟城。
陆麟城是个无肉不欢的人,这几日他看着情绪不太好,苏甄儿以为是没吃上肉的缘故。
虽然不能吃真肉,但吃些假肉是没事的。
“嗯。”陆麟城点头应声,心思似乎不在素斋上。
马车很快就到鸿兴斋,苏甄儿提前订了包厢,沿街二楼的位置,窗户半开,阳光热烈。
屋内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味,不浓,甚至若是仔细闻,还嗅不到。
等待上菜的时候,苏甄儿撑在窗户口,垂目望向街口,那里吵吵嚷嚷的,似是有什么人过来了。
坐在苏甄儿对面吃茶的陆麟城身型一凛。
他坐直身体,眼神如利刃一般落到窗外。
苏甄儿靠窗更近些,她远远看到一队人浩浩荡荡行来。
路人纷纷让路,围聚在两侧,指指点点。
来人大概有百人。
除了一些武装士兵之外,还有十个用手铐和脚镣拴住的黑衣男女。
苏甄儿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中年男人身上,他身下骑着一匹黑色大马,身穿白色丧服,年纪四十左右,正是壮年。
显眼的旗帜被风吹起,那是一面三角形的蟒旗,显示来人身份尊贵。
“那是哪个藩王?”
芙蓉馆虽然遍布大周,甚至大周国外,但苏甄儿没有见过这些藩王的脸,因此并不能确认。
“庸王。”陆麟城不知何时站到了苏甄儿身侧,他缓声开口,目光直直落在庸王身上。
原来是庸王。
太后的亲生子。
本该继承皇位的人。
“那些人是谁?”苏甄儿抬手指向那些挂着手铐和脚铐的人。
陆麟城站在窗前,凉风袭来,吹开他的发,男人的眸色变得深谙。
“从奴隶中选拔出来的死士。”
“奴隶?死士?”苏甄儿的脸上显出诧异之色,“北平居然豢养奴隶?”
北平是个苦寒之地,朝廷喜欢将犯人流放至此。因为冷,所以人和农作物都很难生存。而那些农作物便是长成了,还要忍受狂风、蝗虫、干旱的欺辱。
而就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庸王训练出了一支极强的战队,在三年乱战之中,他还吸收了其他藩王的八万精兵,因此,对于周玄祈来说,这位拥有正统皇室血脉的皇叔,是目前最大的威胁。
“这些奴隶没有思想,有用的被训练成为庸王的死士,没用的变成前线的牺牲品。可不管有用没用,都活不成人。”陆麟城语气很淡,可苏甄儿却看到了他搭在窗台上,缓慢握紧的双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跟她一样厌恶战争。
因此,她只以为陆麟城在为战争下被迫牺牲的生命而愤怒。
随着这群人缓慢走进,苏甄儿看到其中一个奴隶脸上带着明显的烙印痕迹。
“那个奴隶身上似乎有什么印记。”
人群快要走过,苏甄儿眯眼细看,终于看清楚那印记分明就是一个“庸”字。
“这个不会就是奴隶印记吧?”
苏甄儿转头看向陆麟城。
阳光刺目,那一刹那,她看不清陆麟城的表情,只看到他垂目之时掩盖住的猩红眸色。
可一晃眼,又消失不见。
“嗯,”男人声音极低极沉,“有的在胳膊上,有的是在背上,有的在脸上。”
“那是他们一辈子摆脱不了的,属于奴隶的印记。”
第66章大殓日
用完素斋, 天色也黯淡下来,苏甄儿净手完毕,摇着美人扇准备离开, 走出两步, 突然发现陆麟城没跟上来。
她转身,看到男人依旧站在窗口。
苏甄儿走过去,距离三步之遥时,男人突然开口, “甄甄, 如果我的过去,十分不堪, 你会……离开我吗?”陆麟城望着窗外, 不敢回头。
苏甄儿站在他身后,问, “有多不堪?”
说不出口, 陆麟城紧紧攥着窗檐, 像是只要他说出口, 她就会逃跑一样。
最终,陆麟城还是没有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