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甄儿看着他沉默的背影想, 每个人都有秘密,陆麟城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甄甄,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好。”-
藩王依次入金陵。
长长的队伍堵在金陵城门口。
夏日烈阳如火,空气中被带上了一股紧张的气氛。
藩王之中,以庸王实力最强,不过听闻他只带了八百骑兵和十个死士奴隶。
金陵城的百姓没有见过奴隶, 皆十分好奇的围观。
这些奴隶没有财产,没有人权, 也没有思想,他们不能自主行动,双眸麻木空洞,像没有感情的刀剑。
他们身上戴着厚重的脚铐,径直出现在太后停灵之处,眼神空乏如黑洞,令人不寒而栗的同时,让人在脑中想到一个词:怪物。
太后的棺木被安置在咸福宫内,供众人祭奠。
按理来说,这些奴隶不该出现在这里,可庸王实力雄厚,就连周玄祈都不敢出言阻止。
庸王身穿斩衰,虽已四十,但身型高壮,他沉默着给太后上完香后,其身后跟着的其余藩王才敢上前给太后上香,其中不乏比他年纪大的,也甘心排在后面。
苏甄儿亦换了一件斩衰,身旁站着同样穿着斩衰的陆麟城。他的目光落在庸王身上,单手不着痕迹地按着自己腰间,眸色锐利。
佛香缭绕,众人寂静,唯有哀乐声声不息。
上完香的庸王突然转身看向陆麟城。
他歪了歪头,肆意将陆麟城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朝他走了过来。
苏甄儿莫名紧张起来,连头发丝都紧绷了。
“传说中的北辰王,大周战神。”庸王嗓音低沉,语气带着明显嘲讽。
陆麟城盯着庸王,两人身量相当,只一个身型高壮,一个颀长劲瘦。
“你知道的,”庸王视线下移,看着陆麟城被斩衰包裹住的身体,“就算是挖掉了那块肉,刻在骨子里的卑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是吧,小奴隶?”
苏甄儿能清楚听到安静的灵堂内传来众人不可抑制的抽气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从前居然是北平的奴隶?
苏甄儿听到陆麟城骤然急促的呼吸声,他压在腰间的手用力握紧,有银白色的东西从他指缝中漏出来。
那是他的软剑。
下一刻,软剑出鞘,锋利如芒,抵在庸王脖颈间。
周围响起抽气声。
庸王巍然不动,看向陆麟城的眼神中竟还带着几分笑意,“你的母亲虽然是个奴隶,但长得很漂亮,是别人送给我的波斯女人,她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虽然你的眉眼跟你母亲长得很像,但可惜,你好像没有遗传到。”
绿色眼睛的波斯女人?
苏甄儿恍惚想起,有时候光线倾斜到一定角度的时候,陆麟城的眼睛确实透出一点翡翠般深沉的绿色。再看他的面部轮廓,确实能看到一点类波斯的深邃雪白,怪不得整个人呈现出异样的美貌。
庸王顶着脖颈间的软剑,朝陆麟城走近一步。
苏甄儿能明显感觉到站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的身体越发紧绷。
他很紧张。
苏甄儿第一次在陆麟城的身上看到这种恨不能竖起全身倒刺的紧张,他全身的防御都被调动了起来,像一头准备攻击的兽。
“不过,你的容貌跟你父亲有五分相似,所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你的父亲,如你一般,也是我的死士。”
死士!
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那些被铁链锁着的奴隶死士。
听闻这些从奴隶之中挑选出来,从小培养的死士没有痛感也没有感情,杀人跟砍西瓜一样。
陆麟城的母亲是奴隶,父亲是庸王的死士,陆麟城也是从小被庸王选中的死士?如果是真的,那也难怪这位战神能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因为,他根本就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与她父亲一般,是一脉相承的怪物。
“仅凭你一句话……”陆麟城咬着牙,眼中浸染愤怒。
确实,仅凭庸王一句话自然无法让众人信服。
庸王笑一声,“当然不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用绳子缠绕的银色铃铛,那铃铛上刻着古怪的文字,随着庸王抬手一摇,陆麟城顿觉心口绞痛难忍,似有虫子啃咬一般,让他连手中的软剑都几乎握不住。
看到手中母蛊激动的反应和陆麟城难以忍受的噬心之痛,庸王脸上露出大喜之色。
真是天助他也,天助他也。
“多年前,有个小奴隶根骨奇佳,被选中成为死士,天赋极高,还对药物有了耐受性,不好管教,本王便特意寻了这对南疆的子母蛊,将子蛊种在了小奴隶身上。”
四周众人哗然。
“谁知道像庸王殿下这样的人品,是不是偷偷摸摸下的蛊。”苏甄儿侧身挡在陆麟城面前,脸上含笑,眉眼却极冷,“我若趁着庸王殿下睡着的时候也给你下一只蛊虫,说殿下您是我的奴隶,殿下该如何辩解?”
庸王冷眼看着苏甄儿,假笑一声,“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吃瓜群众被正反两方的辩手说的来回摇摆。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怼完庸王的苏甄儿第一时间看向立在太后棺木前的周玄祈。
虽然信任,那难免猜忌。
一旦有了裂缝,关系再不能如往常。
周玄祈低垂着眉目,看不清脸上表情。
苏甄儿只看到他抬了抬手,一旁站着的孙乾铭便上前附耳倾听着什么。
陆麟城握着软剑的手捏到青筋暴起,苏甄儿抬手,双手包裹住他的手掌。
“陆麟城。”苏甄儿听到自己因为焦急所以发颤的嗓音。
陆麟城下意识看她一眼,看到她眼中透出的恐惧。
他的视线往外扫去,虽然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但周围的大臣们对他都露出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纷纷躲开视线。
庸王的死士,杀人如麻,没有情感的怪物。
庸王后退三步,他并没有被苏甄儿的狡辩带偏,他避开陆麟城的软剑,语气挑衅十足,“小奴隶,哦,不对,现在该叫你北辰王了,”庸王的眼神开始变得阴鸷,充满了阴毒的凝视,“谁能想到呢,一个小小的死士奴隶,居然能变成北辰王。”-
夜很深了。
苏甄儿和陆麟城从御花园内穿行而过。
蝉鸣蛙叫,花影婆娑,她跟陆麟城一前一后走着。
苏甄儿抬头,看向陆麟城的背影。
她张口,想要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那边孙乾铭突然出现,拦住了陆麟城。
“北辰王,陛下唤您。”
陆麟城身型一顿,他似是想回头与她说句话,可最终还是头也不回的跟着孙乾铭离开了。
有宫娥前来给苏甄儿引路。
苏甄儿站在原处,看着陆麟城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随宫娥出了御花园来到宫门口,坐在马车内独自等候。
夏风卷起芦帘,穿入马车厢中,将她原本就混乱的心思吹得更乱了。
宫门口渐渐有人出来,他们肆意讨论刚才的事。
“你说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谁知道呢,那庸王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就连北辰王自己也没有反驳,还有那蛊虫,你没看到吗?北辰王疼得脸都白了,连剑都握不住,可不像假的。”
“我听说那北辰王确实并非出生王侯将相,不过居然是死士奴隶,听说庸王手底下的那些死士都是没有人性的,连自己的亲爹妈都杀,说不定这位北辰王也是这样,那蛊虫一摇……”
那人说到一半,突然瞥见身侧的马车帘子被人拉开。
苏甄儿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人,“闭嘴。”
那人登时闭嘴,缩成鹌鹑一般从苏甄儿身边走过去。
同时,围在一起说八卦的众人作鸟兽散,宫门口一瞬冷清下来。
夏月朦胧,暑气蒸腾。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直到宫门落锁的时辰到了,她才看到陆麟城从里面出来。
男人垂着头,走的很慢,身后的小太监提着灯,恭恭敬敬将人送出来。
陆麟城看到宫门口唯一一架亮着风灯的马车,神色迟疑,随后才缓慢走上前。
“陆麟城。”苏甄儿唤他。
男人避开她的眼神,没有上马车,甚至还特意跟苏甄儿保持了距离。
“我不怕你。”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似乎是想下车。
“别过来。”陆麟城沉声开口。
苏甄儿动作一顿,她沉默着坐回去。
她知道,现在陆麟城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那我先回王府。”她放下马车帘子,吩咐马车夫离开。
马车辘辘行驶离开,陆麟城站在原地,身后是巍峨高大的宫门,在黑暗中显得幽静而森然,身前是那架挂着风灯的马车,摇晃着淡淡的光晕,如同一个光点,渐渐消失在他眼前,直至从他眼眸之中完全熄灭。
心脏的疼痛还未完全消失,被激活的子蛊穿梭于血脉之中,以为自己终于能活在阳光下的陆麟城自嘲一笑。
他终归还是阴暗淤泥下的怪物。
“北辰王。”一道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自陆麟城身后响起。
陆麟城下意识握住腰间软剑转身。
是庸王,他后面跟着死士。
“别激动啊,北辰王。”庸王朝陆麟城走来,“刚才人多,本王还有些私密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两人越靠越近,陆麟城能感受到血脉里子蛊因为母蛊的靠近,所以越发癫狂的兴奋和恐惧。
庸王凑近陆麟城,“母蛊亡,而子蛊亡,本王是个惜才之人,若想活命,归顺本王。”庸王开出他的条件,“待到本王事成,你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辰王。”
“我给王爷,三日考虑,王爷若想好了,便来城外十里亭寻我,那里有我安排的死士静候。”-
苏甄儿不知道周玄祈将陆麟城唤过去说了些什么,她猜,大抵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谈话。
“去福来客栈。”苏甄儿直接吩咐马车夫改道。
马车来到福来客栈。
这个时辰了,福来客栈已经关门。
苏甄儿来到后门,敲了暗号。
后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丽娘睡眼惺忪的出现在苏甄儿面前。
“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我想要知道关于庸王死士的事情。”
“庸王的死士?”丽娘想了想,“之前倒是收到过这样的消息,只是现在一时半会找不到,你不如等几日……”
“带我去暗室,我自己找。”苏甄儿直接截断丽娘的话。
“这么着急?”丽娘轻松的表情变了,她领着苏甄儿来到地下暗室。
在福来客栈下面,这里有挖空的地下三层。
无数卷轴密信被安置于此,藏着大半个大周的秘密。
其实姑苏之地才是大本营,不过正所谓狡兔三窟,苏甄儿带领芙蓉馆在金陵城站稳脚跟之后,便着手安排将藏在姑苏城内的卷宗誊抄运送过来作为备份。
地下整理情报的人员正在搬运。
“虽然运来了一大部分,但还有一小部分没到,估计能找到的资料不全。”
有新的密信送来,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丽娘随手接过打开,然后突然愣住。
她明白苏甄儿为什么突然要找庸王死士的消息了。
“我替你一起找。”
密信虽多,但分类整齐,关于北平奴隶的事情记载很多,死士的事却寥寥无几。
“找到了。庸王的死士都是秘密训练,九死一生的事情,我们的人暂时还没混进去,只有一个在那行医的医士偶得到些消息。”
苏甄儿翻开丽娘递过来的卷轴,神色焦急地打开。
卷轴上书:“庸王死士,从幼奴之中选取有根骨者,或以先死士强制繁衍而得。
将幼儿圈于一处,如同野狗争食一般互相撕咬,激其杀性。
以药物长期喂养,丧其心智(注:对药物反应过烈者,轻则烂肌生疮,重则五脏六腑腐烂而亡)。
偶有耐药不服者,则以子母蛊控制。母蛊亡,则子蛊亡。”
地下室内空气流通不畅,苏甄儿却感觉那迎面吹来的墨香热风侵入身体,带出一股噬骨的寒意。
如果陆麟城身上真带着子蛊,那么他的性命就捏在了庸王手上。
还有当年他不愿意剪发,非要以黑发覆面,原来是因为药物所以导致的烂脸肿胀,怪不得跟现在相貌差距如此之大。
“王妃,如果王爷真是如此出身,那……”
“人无法选择出身,我不介意。”
“上面说那些死士被药物长期喂养……”
“我与他少年相识,生活数载,他很正常。”
“还有那子母蛊……”
“丽娘,”苏甄儿直视丽娘打断她的话,知道她是在为自己担心,表情变得柔和,“就算真出了问题,还有医士在,我会陪他。”
就像他一次又一次,救她于生死之间。
苏甄儿合上卷轴,“丽娘,让姑苏那边尽快把另外的资料送过来。”
丽娘知道,自家馆主看着柔弱,实际上主意比谁都大,真是劝不动,只能无奈点头道:“好。”
“还有这个子母蛊,我们芙蓉馆有人能解此蛊吗?”说到这里,苏甄儿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直视丽娘那张轮廓深邃的美丽面容,“丽娘,你不就是南疆人?”
丽娘:……
“馆主,也不是个南疆人就会下蛊解蛊吧?”
苏甄儿点头,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这倒是,那你真的不会吗?”
丽娘:“……会。”
苏甄儿:……
“需要时间,馆主,给我一些时间,这子母蛊哪里是这么好解的。”
“好丽娘,要多久?”苏甄儿激动的一把握住丽娘的手。
“解蛊用的东西筹备起来需要一月。”-
北辰王府。
夏日夜色绵长,蝉鸣搅得人不得安宁。
外面传来脚步声,苏甄儿回神,抬头看向并未关闭的主屋大门。
陆麟城徒步从皇宫走了回来。
他的身影被月色拉得极长。
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下意识攥紧了毛笔。
墨水从笔尖坠落,滴在信笺上。
角落的滴漏发出清脆的滴水声。
男人抬脚,站在主屋门口,不敢入内。
“进来吧,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苏甄儿将手中毛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陆麟城犹豫许久,这才缓慢抬脚步入屋子。
主屋内安静极了。
陆麟城一直低着头。
他挺拔的身型包裹在内,微微弯曲着,像一头蜷缩在角落,努力试图保护自己的野兽。
“太远了,我听不清你说话。”
陆麟城又犹豫片刻,隔着书桌,站到苏甄儿面前。
“你有话要跟我吗?”苏甄儿开口,打破寂静。
陆麟城蠕动着干涸的唇瓣,声音嘶哑,“三年乱世,我杀过很多人,其中大奸大恶之人有,无辜之人也有,我不是一个清白的人。”
苏甄儿努力平稳情绪,“好巧,我也不是。冬狩猎时节,荣安郡主一事,是我设计的。”顿了顿,她又道:“还有,落水之事谁也没有预料到,可太后要我性命,我没有办法,只能让你娶我。”
这是苏甄儿藏在心中的小秘密,她神色忐忑地看向陆麟城,“这件事,你也知道吗?”
“知道。”男人点头。
苏甄儿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两人安静一阵,苏甄儿再次开口。
“还有吗?”苏甄儿看着面前的陆麟城,眸色安静至极,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跳的有多快。
她的小秘密说完了,虽然男人看起来早就知道了。
现在,陆麟城要告诉她,他的秘密了吗?
陆麟城看着她,眼眶氤出红色血丝,嗫嚅半响,转身,掀开身上的衣服,露出后面腰部。
那里有一块伤口,果然如庸王所说,上面的烙印是被刮掉的。
苏甄儿以前也注意过这里,可她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
“这里,从前是个烙印。”
“我是,庸王府逃跑的死士。”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
男人像抽干了精力的柳条,放下衣摆,转身,软趴趴地伸手扶在桌沿边。那个能徒手爬上宝塔,千里追击反贼,于千军之中取敌方项上人头的战神北辰王,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就算是个普通人都好,偏偏是一个奴隶,还是一个……怪物。”男人垂目偏头语气已有哽咽之意,“我以为蛊虫多年没有反应,已经死了,可它……抱歉,是我的私心让你嫁给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金陵城的百姓都在说,庸王的死士就是一群怪物。
陆麟城隐藏在心中多年,难以启齿的自卑在此刻终于袒露,苏甄儿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她似乎看到了陆麟城敞开的心脏,鲜血淋漓,脆弱到一触即亡。
咸湿的眼泪滑过男人唇角,此刻的陆麟城狼狈的如同当年那个少年。
苏甄儿抬手,颤抖着指尖想擦去陆麟城脸上的泪痕。
男人却避开了她的手。
她与他对视。
想到卷轴上面那些死士经历的事,苏甄儿的眼泪流得更凶。
苏甄儿踮脚,隔着书桌,贴上男人沾着泪渍的唇。
苏甄儿感受到男人急促的呼吸。
他的黑发扫过她的面颊,眼泪滚烫的沿着她的脖颈往下滑,浇湿她肩膀上的绸缎料子。
“我接受。”苏甄儿细语呢喃,嗓音温柔,与抚过他面庞的手一般,带着无尽柔软。
短短的三个字,却仿若给了人无限勇气。
“丽娘已经在着手替你准备取出子蛊,陆麟城,我不准你死。”
苏甄儿抚摸着男人的面颊,“你来的路上,一定很艰难。”
“陆麟城,爱你的人只会心疼你。”
看到他炸伤躺在那里,或许永远都醒不过来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那不只是单纯的喜欢。听到他或许会因为子蛊,所以永远离开她的时候,苏甄儿的心痛不比深受子蛊撕咬的陆麟城少。
陆麟城瞳色震颤,久久不能回神,他下意识呢喃,“可是我,配不上你。”
这一刻,苏甄儿终于看清陆麟城心中隐藏着的卑怯。
这样一个大周战神,在面对她的时候居然卑微至此。
苏甄儿摇头,“陆麟城,爱情不是配不配,而是爱不爱。”
晚风吹入主屋,撩起女人发丝。
“我爱你,陆麟城。”
苏甄儿看着他,眼中溢出星光,满心柔肠。
她生来便光芒万丈,他从未想过能拥有她。
可现在,她却将目光投向了他。
云霓坠落于他掌心,奢望美梦成真。
陆麟城看着她,透着沉重暗色的黑眸之中亦重染光彩,可不知想到什么,他突然安静垂首。
他从小就生活在铁笼里,杀人,抢食,状如野狗。
一次火灾意外,他从地牢中意外走出,进入这个乱世。
即使是乱世,他也发现自己是如何畸形的一个怪物。
人不该毫无差别的杀人,人不该啃噬同伴的身体,人起码不该像他一样。
后有庸王追捕,体内还有药物和蛊虫的折磨,前路不明。
他疲惫不堪,坍塌的世界和自己的无处可去令人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人,他最安心的时候居然是蜷缩在狗窝里跟狗抢吃食。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也被折磨到了顶点时,他遇到了她。
原来像他这样怪物的性命,也是有人会心疼的。
那碗白粥泼在他脸上,她的眼泪也跟着掉在他身上。
她的眼泪很热,似乎穿透灼烧着肌肤渗入了心脏。
从那一日里,他的心脏里就一直装着那一滴泪。
室内流淌着男人隐忍而无声的哭泣。
不会吧,居然还被感动哭了?
虽然苏甄儿觉得只有一点点感人啦,但陆麟城这样的反应她还是挺喜欢的。
片刻后,男人抬眸。
苏甄儿满心欢喜地看着他。
他的眼眶泛着脆弱的红,张开嘴,发出泣血的音,如同身体被强制撕开。
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们和离吧。”
话罢,男人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转身就走。
苏甄儿回神,抬脚去追,却感觉一阵头晕。
炎天暑热的夜,空气中没有一丝凉意,暑气蒸熏,郁热沉闷。
她单手扶住身侧书桌,等那阵晕眩过去,再抬头之时,眼前已不见陆麟城身影。
晕眩再次袭来,苏甄儿张嘴唤了一句“绿眉”,随后便脱力倒地。
第67章入死牢
苏甄儿中暑了。
太后大殓那日, 厚厚的斩衰不透气,又包裹的严实,再加上她来回奔波, 心情大起大落, 因此,当天晚上跟陆麟城谈完,第二日她就起不来身了,到如今已有七八日。
屋内都是浓郁的药味。
苏甄儿最讨厌药了。
“王妃, 您醒了?”绿眉倾身过来, 单手撩起绿色的落纱帐,挂到银勾上。
苏甄儿闷闷应一声, 抬眸看向空荡荡的屋子。
“人呢, 回来了吗?”
绿眉摇头。
那天晚上过后,陆麟城便不见踪影。
苏甄儿满腔春水爱意被他搅成荷塘泥水, 气得又是一阵头晕。
“丽娘呢?把丽娘叫过来。”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昨日奴婢去过了, 福来客栈的人说丽娘出门去找东西了。”
苏甄儿一顿, “嗯。”她有气无力地应一声。
绿眉看着躺在那里病恹恹的自家主子, 欲言又止。
虽然自家主子日常矫情造作,但那位北辰王素来偏爱, 从来不会觉得自家王妃这样有什么不好。
爱你的人,就连你的缺点都觉得十分可爱。
至少绿眉这个旁观者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前几日, 金陵城内传遍了关于那位北辰王从前的事。
奴隶出生,入选死士,九死一生,出逃北平。
绿眉今日出去路过茶馆的时候, 听那说书先生说得惟妙惟肖。
十几个死士被关在一个大铁笼子里,只能活一个。
他们没有思想, 没有人性,只知道杀戮。
甚至他们还会吃下同伴的身体等等。
这可是吃人啊!
虽然绿眉觉得,自家王爷不是这样的人,但外头那些人又说得实在是太瘆人了。
王爷不会突然想回忆一下往昔找个人吃吃吧?
想到这里,绿眉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她这个外人都纠结成这样,别说自家王妃了。虽然搬家真的很麻烦,王妃的东西也是真的很多,但是为了王妃,她可以!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让王妃养好身子。
“王妃,奴婢煮了点碧梗粥。”
“嗯,我用一些。”
中了暑气的苏甄儿没有什么力气,头脑昏沉,连饭也不能好好用。
几日下来,硬生生瘦了一圈,这半年多养起来的肉一下就没了。
绿眉端了碧梗粥来,看到自家王妃薄而尖的下颚,青玉一般,面色苍白,神色蔫蔫地躺在床上,心疼不已。
突然,苏甄儿从一众药味之中嗅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她看到窗前花瓶内插着的两支粉红色的梦芙蓉。
开得正盛。
花瓣上还残留着圆滚滚的晨露。
“那,是你采的吗?”
绿眉转身看向窗口,摇头,“不是奴婢,估计是奇哥儿采来的吧。方才王妃睡着,奴婢见奇哥儿来过。”
苏甄儿神色怔然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来看过她-
八月日,处暑前后,热浪袭来,空气都带着一股憋闷感。
苏甄儿整日里躲在阴凉处,虽天热,但身体终于好转些。
丽娘还没有回来。
金陵城内的探官也都说没有陆麟城的消息。
大殓之后,皇帝还要携各藩王去往太庙祈福。
历来祈福祭祀,周玄祈都会让陆麟城护卫左右。
可此次太庙祈福,周玄祈身边的人换成了禁军统领肖尧。
果真是因为陆麟城奴隶死士的身份,所以跟周玄祈之间生了间隙。
不止如此,周玄祈甚至意欲收回陆麟城手上的兵权。
现在陆麟城又失踪了。
苏甄儿捏着手中从福来客栈送来的信笺,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天气越发憋闷,苏甄儿嗅到空气中潮湿的味道。
大概是要下雨了。
她抬头往上看,天际处乌云堆聚,黑云压来,势必会落下一场大暴雨。
因为心中有事,所以早上用了些碧梗粥的苏甄儿也没有心思用午膳,她一人躺在廊下的竹椅上,闭目养神,仔细思索。
夏日最易困顿,苏甄儿恍惚间听到落雨之声。
豆大的雨滴从天上飘下来,砸在人身上,一下就将苏甄儿砸醒了。
“王妃,下雨了。”绿眉撑着伞跑过来。
苏甄儿起身,看到逐渐被雨水侵蚀的地面,从灰白色变成暗沉濡湿的黑色。
“下雨了。”苏甄儿呢喃一声,转头,看到了窗台边新鲜换过的梦芙蓉,含着朝露-
夜半,苏甄儿被一道雷声吵醒。
她刚刚起身,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甄儿随手披上外衫去开门,却发现是丽娘回来了。
“丽娘,找到东西能给陆麟城解蛊了吗?”
“馆主,现在解蛊也无用了,北辰王因为不满被剥夺兵权,所以在太庙刺杀了皇帝,现下已被入狱,难逃一死。馆主,为了避免惹祸上身,你必须与他和离,这是北辰王几日前交给我的和离书。”
丽娘从怀里取出一份和离书。
与其说是和离书,不如说是一份告白书,寥寥八字,写尽柔肠。
愿吾所爱,一切如愿。
苏甄儿攥着这份和离书,猛地转头看向丽娘。
“你早回来了?你知道他会去刺杀皇帝你也不阻止他?”
“王妃,我哪里阻止的了。”丽娘满脸苦相,“刺杀的日子距离我做好解蛊药还差好几日。”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王爷说,此事凶险,只盼王妃置身事外,平平安安。”
所以,他早就算计好了。
他非要在那日里说那些事给她知道,故意让她离开?没想到她不仅没有离开,反而还表白了心迹。
苏甄儿意识到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我不相信,就算庸王以子母蛊用生死威胁他,他也不可能刺杀皇帝,丽娘,我要见他。”
“馆主,自古帝王皆多疑,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没有例外,是没有例外的!王爷也只是想自保而已。如今此事败露,不管如何,北辰王一定会死。”
“我要去见他一面,燕娘,你帮帮我。”苏甄儿坚持,红了眼眶。
“馆主,那可是死牢,自大周建朝以来,没有一个人能活着从死牢里出来。”
“我只需要见他一面,一面就好。”她一把抓住丽娘的手,开始打同情牌,“你可是从小抱过我的。”
丽娘:……-
芙蓉馆在金陵城内的扎根还要算上陆麟城的一份功劳。
因此,当丽娘真的替苏甄儿找到门路进入死牢去寻陆麟城的时候,苏甄儿还真是有点被惊讶到了。
进入死牢的人,都是身犯重罪,即将问斩之人。
因此,死牢的条件自然不好。谁会愿意给马上就要死了的人费心思呢?
死牢内的一位看守是芙蓉馆的人,虽是自家人,但苏甄儿还是塞了银子给他。
那人趁着换班的时候,将苏甄儿带了进来。
死牢阴湿,常年不见日光,每间牢房以石头筑造而成,只有一扇窄窄的门,没有窗户,像逼仄的棺材。
墙壁上挂满了干涸的血迹,几盏幽幽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馆主小心脚下。”看守在前面提醒。
苏甄儿点头,下一刻就踩到一块东西。
她挪开脚,低头。
那分明是一根新鲜的断指。
苏甄儿倒吸一口凉气,硬忍着没有出声。
“此处是死牢,有些人要关上几年才会被处死,不过没待多久就疯了,自己咬自己的手指玩。”那看守笑着解释,显然是见惯了。
苏甄儿可没有这样良好的心态,她只觉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样的环境下,不疯才怪。
她才进来一会,就感觉浑身不适。
到处都弥漫着腐烂腥臭的味道,还有一股排泄物的恶心臭味。
苏甄儿抬手掩住鼻息,忍着恶心和恐惧,终于来到死牢最深处。
那看守站住,压低声音道:“北辰王被关押在此处。”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开门。”
“不行!”牢内传来另外一道声音。
苏甄儿听出来是陆麟城的声音。
她的怒气一下就窜了上来,一把抢过看守手里的钥匙,直接就将门给打开了。
斑驳生锈的厚重铁门被她猛地一下推开,然后又被里面的人单手按住。
苏甄儿:……
“陆麟城,松手。”
门内的人没有回答,按着铁门的力道却下意识松了几分。
虽然松了几分,但苏甄儿依旧推不开。
“啊,夹到我手了!”苏甄儿突然惊叫一声。
铁门猛地一下松开,陆麟城站在门边,神色焦急地低头朝苏甄儿的手指看过去。
青葱玉指,另外一只手端着一盏油灯,并没有受伤。
陆麟城松了一口气,知道苏甄儿是在骗自己。
两人终于见面。
身穿囚服,面色苍白的男人站在那里,无窗,无灯,黑暗一片。苏甄儿甚至都不能看清这个地方到底有多大,只感觉到一股无言的寂静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吞噬着一个人的精神力。
“陆麟城。”
女人身披黑袍,手中托一盏油灯。
她安静地站在光里。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她站在光里,而他的身侧游移着阴沉的黑暗。
男人不敢与她对视,嗓音沙哑的开口,“你不该来。”
“我想见你一面。”
苏甄儿冷静的说着话,手持油灯往前走,可实际上,在看到陆麟城的第一眼时,她的眼眶就红了。
“你在刺杀前告诉我你的身世,是为了保护我,对不对,陆麟城?”陆麟城站在那里,不回答,继续回避苏甄儿的视线。
看到男人的回避,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陆麟城,你还记得除夕夜那晚奶母来找我说,要摆东西的事情吗?”
男人抿了抿唇,终于开口,“记得。”
“我记得说,下次会告诉你,现在我告诉你为什么。按照传统,该在年夜饭桌边摆上我父兄和母亲的座椅碗筷,可一直被我拒绝。死人已经死了,活人就该好好活,想念的人自然在心里。”
“陆麟城,人不能总往后看,人应该往前看,”苏甄儿走到陆麟城面前,安静地仰头看他,“你可以看到我吗?”
这次,陆麟城终于避无可避。
女子柔软的五官被灯光照亮,明显比之前最后一次见面瘦了许多。
“能看到。”陆麟城情不自禁开口,“你瘦了。”
苏甄儿笑一声,眉眼舒展下来。
她抬手,隔着囚服抚上陆麟城心口。
“这里的伤,我陪你一起治,好不好?”
女人柔软的掌心隔着囚服触摸他的心脏。
心脏变得滚烫而炙热,陆麟城几乎要被眼前柔软的爱情淹没。
男人的眼中闪过纠结,他看着苏甄儿的眼神之中满是柔情不舍,可最终,他还是狠心的向后退了一步,“不,我……”
“陆麟城,你只知你的痛苦,却不知我的痛苦与你一样多。”
腥臭的死牢,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阴森古怪。
女人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原本死死站在那里的男人猛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苏甄儿流着泪,转身就走。
陆麟城抬脚,却又定住。
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地牢门口,眼神迅速黯淡,轻薄的唇被咬出一道明显的血痕。
血腥味刺激着口腔,陆麟城咽下生锈的铁味,指尖轻动了动,然后迅速蜷缩起来。
牢内安静至极,陆麟城缓慢转身,突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扭头,女人手里捧着那盏油灯,红着眼眶又回到了他面前。
陆麟城双眸瞪大,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你为什么要刺杀皇帝?你跟周玄祈有什么计划?”
陆麟城是一个怎样的人苏甄儿再清楚不过。
他虽从尸山血海中踏出来,但却是与她一般,最是厌恶战争。
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怎么可能会主动去刺杀皇帝,引发动荡,刺激战争。
陆麟城知道苏甄儿很聪明,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到了。
“我,我不想你,陷入危险。”
终于撬开这颗闷葫芦,苏甄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虽然气他之前的事,但相处了这么久,苏甄儿十分明白陆麟城的性格。
她明白他的自卑、怯弱、恐惧。
因此,她愿意回来。
就像他明白她的骄傲、自尊、虚荣。
一次次的纵容她的任性。
“陆麟城,我不要躲在你身后,我想跟你一起面对。”
苏甄儿伸手,去握男人的手。她柔软的指尖勾住他的手指,轻轻合拢,“好吗?”
苏甄儿握紧他的手,十指相扣,不容许陆麟城逃开。
“啊!老鼠!老鼠!”突然,一道崩溃的声音响起,“老鼠在啃我的手指头!”
一道人影从黑暗角落中跳出来,苏甄儿勉强稳住手中油灯,在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陛下?”
周玄祈还抬着一只脚躲避老鼠,被发现后,他下意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咳,那个……”周玄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态,撩袍正欲坐到陆麟城的床上。
“别坐我的床。”
周玄祈:……
又脏又臭的谁要坐啊!不知道躺过多少尸体呢!
然后下一刻,周玄祈身上的外袍就被陆麟城扒了下来垫在床上,陆麟城牵着苏甄儿的手,将她引到那里,“坐。”
苏甄儿看一眼,略显嫌弃,“不坐了。”
“好。”陆麟城点头,然后将视线投向周玄祈,“你坐。”
周玄祈:……
“行了,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甄儿心中有气,连带着对大周皇帝的恭敬都忘得一干二净。
面对自家兄弟这位老婆,周玄祈确实是十分心虚的。
“咳,朕怎么会怀疑一个,替我踏过鬼门关的兄弟。”
场面回到太后大殓那日晚上,陆麟城被孙乾铭叫走。
御书房内,陆麟城推门进去,孙乾铭立时转身守在门口。
御书房内只有周玄祈一人,就连陆麟城刚才过来的路上,都没有看到其他人。
门窗紧闭,寂然无声,飞虫绕灯而转,外面细碎的风吹翠竹之音断断续续,偶听得虫鸣之声,御书房内却唯闻两人的呼吸声。
“闻严,你过来些。”
周玄祈站在灯侧,因为光线太强,所以反而看不清表情。
他朝陆麟城招手。
陆麟城面无表情的朝他走过去,在距离两人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再近些。”
陆麟城盯着他看,哑声开口,“我不是庸王的人。”
周玄祈一愣,随后笑了,“我当你真不在意我们之间的情意呢。”
周玄祈知道陆麟城的性格,既然愿意解释,那自然是在意的。而他唤他过来,也是要处理这件事。
周玄祈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闻严,你若想活命,我也不会怨恨你。”
听到周玄祈的话,陆麟城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只是缓慢吐出四个字,“不做怪物。”
周玄祈深深看他一眼,然后走上前。
两人贴身而站。
周玄祈的声音极低,就算现在他们附近站着第三个人,也一定听不到。
“那诏书上写的不是我的名字。”
先帝遗诏,传位庸王。
对比起他这个血缘关系疏远的小地方藩王,先帝自然还是属意自己的亲生血脉。
对于这个秘密,周玄祈保守了数年,今日终于让第二个活着的人知道了。
“现在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是你非要告诉我的。”
陆麟城眸色警惕地看着周玄祈。
周玄祈:……
“闻严,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告诉你这件事,是希望你信我,也希望你相信,我信你。我对你身为庸王奴隶死士的事并不在意,我们认识多年,你有很多机会能杀我,可却救我数次。”
顿了顿,周玄祈继续,“庸王不臣,今次入京你该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周玄祈的表情极其严肃。
陆麟城知道,他说的没错。
陆麟城陷入沉默,随后道:“她最讨厌战争。”
周玄祈没有接话,他知道,陆麟城听进去了。
又是一阵极长的沉默,陆麟城终于开口,“说吧,你的计划。”
“所以接下来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听到这里,苏甄儿抬眸询问。
并且,她十分意外周玄祈居然会将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她。
“原本此局还要谢楚安和周莲芝相助,可惜,他们被庸王的人困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周玄祈拧着眉,“庸王最忌惮闻严,只要闻严死了,一切就好办了。”
苏甄儿眸色顿沉,看向周玄祈的眼神带上了杀意。
周玄祈:……
周玄祈跳脚,“假死!假死!”
苏甄儿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之心,“陛下为何将诏书的秘密告诉我?”
周玄祈表情一变,“大家各自知晓互相的秘密,才能产生最完美的信任。而且……”周玄祈的表情再次心虚,“你父兄两世忠勇,护佑大周百姓,也是为了送诏书而死……我篡改了诏书,你不生气吗?”
苏甄儿摇头,“庸王不仁,残暴无德,喜好战争,皇位不能落到他手上,不然如我父兄之人还会死上千千万万个,这世上也会再多上千千万万个我与奇哥儿。”顿了顿,苏甄儿真心道:“陛下顺应民心,偃武修文,是个好君主。苏甄儿愿与相公一起,为陛下,为百姓拼个时和岁丰。”
说完,苏甄儿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陆麟城。
周玄祈下意识也跟着看向他。
在两人的注视下,陆麟城攥紧苏甄儿的手,终于艰难点头道:“好。”
周玄祈也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只是现在有一个难题,闻严体内的蛊虫要怎么办?我虽已经让人去南疆请人回来了,但这一来一回……”
“我有解蛊药。”苏甄儿从袖口内掏出一个瓷白小瓶,递给陆麟城。
陆麟城打开,直接吞咽下去。
苏甄儿一愣,“你不怕我给你吃毒药啊?”
陆麟城摇头,“不怕,毒药也吃。”
第68章触真心
“金陵小报, 金陵小报!”
最近的金陵小报卖疯了,大街小巷都在传那位赫赫有名的大周战神北辰王,因为被爆奴隶身份, 与皇帝产生间隙, 又被夺了兵权,所以愤而刺杀皇帝,被下死牢,赐毒酒而亡。
一代战神, 就此落幕, 令人唏嘘。
“从前多风光的一个人啊。”
“是啊,还有那位北辰王妃也真是够惨的。不过倒也是伉俪情深, 听说刺杀前就给了和离书, 没想到这北辰王妃不愿和离,就连尸体也是她带回了英国公府。”
北辰王府已被查封。
皇帝顾念旧情, 放过了英国公府, 也准许苏甄儿将陆麟城的尸体带回英国公府发丧。
只是这位北辰王犯下这样的事, 谁敢来呢?
一日丧事, 硬是连一位前来吊唁的人都没有。
苏甄儿在灵堂上跪了半日,腿脚酸软, 正欲起身之时,便见前面急匆匆行来一个人。
是周莲芝之父, 荣国公。
“周伯父?”
“甄姐儿。”荣国公现在朝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实权人物,他顶着这样的风声过来给陆麟城吊唁,是为了给苏甄儿撑腰。
“日后有事尽可来寻伯父,你若不嫌弃, 伯父托大,当你半个父亲。”
苏甄儿红着眼眶点头, 亲自请荣国公入席。
天色渐暗,苏甄儿坐在棺材边,随手拿起案上的一个果子扔进去。
棺材还有一条缝没有合上,那果子就顺着缝隙进去了。
“一天了,就周伯父来,还是托我的福气。”
“陆麟城,你的人缘好差。”
陆麟城:……
棺材里传来男人闷闷的声音,“甄甄,我犯的是刺杀皇帝的死罪。”
荣国公敢过来,已经是把脑子挂在腰杆上了。
天色晦暗下来,管家靠在门边打了一个哈欠,下一刻,一辆刻着梵文佛经的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口,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宫装丽人。
管家不识,赶忙去唤苏甄儿。
苏甄儿闻讯出来,看到居然是曹梦湄。
“节哀,”曹梦湄伸手握住苏甄儿的手,“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我亲手抄的佛经。”
“多谢。”苏甄儿接过曹梦湄手里的佛经。
曹梦湄叹息一声,“我就不进去上香了,你知道的,北辰王刺杀的是我丈夫。今日过来,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苏甄儿点头,拿着佛经回到灵堂,还想调侃男人两句,便听到一阵铁链拖地之声。
苏甄儿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她站起身,单手扯下一侧白色帘子,虚虚掩住棺材。
“这灵堂也着实是冷清。”走在最前面的庸王左右打量,脸上挂着嘲讽。
他身后跟着十个死士,黑洞洞的眼神令人不舒服。
“庸王殿下是过来吊唁的?”苏甄儿侧身挡在庸王面前。
纤细羸弱的身段,包裹着白色丧服,眼神却半点都不弱。
“当然。”庸王站定,接过苏甄儿手中三炷香,上前随意拜了几拜,随后背着苏甄儿掏出铃铛,对着棺材摇了摇。
铃铛中的母蛊毫无反应。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因为只要子蛊活着,就算再千里之外摇动铃铛,母蛊都会活跃起来。
所以,难道陆麟城真的死了?
庸王突然拨开面前白绫,抬脚靠近棺木。
苏甄儿面色大变,上前一把拽住庸王衣带,“我的丈夫已经死了,你还要怎样!如果不是你出现,他还是北辰王,我还是北辰王妃!”
庸王也没有想到,这女人看似柔弱,却直接一把拽下了他的腰带。
衣带玉环散落一地,庸王面色难看至极,再管不了那棺木,只来得及提自己的裤子,“松手!”
下一刻,原本还站在那里狼狈痛哭的女人突然侧身朝棺木冲撞过去,“王爷,妾来陪你!”
鲜血迸溅而出,有些甚至都溅到了庸王身上。
庸王愣了愣,周围奔出府中奴仆,一齐围堵过来,“快叫医士,快叫医士!”
荣国公听到消息从里面出来,手里还拿着筷子,“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绿眉哭泣大喊,“庸王殿下逼死了王妃!”
庸王就算是脸再厚,也留不住了。
更何况,他并不是脸厚的人,反而有着极强的自尊心。
“不是本王,是她自己撞的。”
话罢,庸王抬手一挥,带着死士转身离开。
既然母蛊毫无反应,这陆麟城应当是真死了。
当初留他一命,只是想看看这小奴隶能活多久,没想到居然活成了北辰王。原以为自己握住了一枚好棋子,他让陆麟城去刺杀周玄祈,也是为了试探他,没想到居然就这样死了。
可惜了鬼面军,成事之时,不能为他所用,不然他必赢。
不过如今局面,周玄祈左膀不在身边,右臂已断,身旁无可用之人,他倒是要看看,这个小藩王还怎么坐稳他身下的皇位。
灵堂内乱成一团,众人七手八脚的将苏甄儿抬入正屋,然后又去请医士。
绿眉坐在床边,与奶母一起哭得撕心裂肺。
奇哥儿闻讯赶来,看到自家阿姐满额头的血,整张脸惨白至极。
他一下跪倒在床边,颤抖着手去探自家阿姐的鼻息。
有气,还有气。
奇哥儿努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嗓音,“医士,医士呢,怎么还没有来!”说完,他转头看向木施上挂着的干净巾帕,立刻踉跄着起身扯下来,将其按压在苏甄儿头上。
浓稠的鲜血一股一股涌出,浸湿了奇哥儿的指尖。
奇哥儿哭红了眼,手止不住的颤抖。
突然,奇哥儿一顿,指尖轻轻捻了捻,感觉到这血似乎有点不对劲。
“医士来了,医士来了!”
奇哥儿神色疑惑地退开。
医士放好箱子,与众人道:“都出去,别打扰我。”
众人被赶了出去,屋内瞬间空下来。
苏甄儿捂着自己被奇哥儿包得圆鼓鼓的脑袋坐起来,“好像被奇哥儿发现了。”
丽娘伸手拽了拽自己的胡子,“那怎么办?”
“没事,这孩子聪明着呢。”
果然,下一刻,门口传来奇哥儿阻拦荣国公的声音,“伯父,医士在里面,您不必担忧,若进去扰了医士诊治,反而不好。”
“好好,我在这里等着。”
屋内,丽娘伸手替苏甄儿调整绷带。
“王妃别动,我替你重新弄弄。”-
苏甄儿撞棺一事很快便传开了。
“听说那位北辰王妃现下也就是吊着一口气。”
“伉俪情深,看来是真的了。”
听到消息的曹梦湄赶来探病。
主屋内弥漫着药味,美人单衣薄衫躺在床上,额头包裹着白色绷带,上面还沾着血迹,面色惨白,表情悲切。
“苏甄儿。”曹梦湄一把握住苏甄儿的手,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终于,她趁着四下无人,贴身靠近苏甄儿,“陆麟城是假死。”
生恐苏甄儿再做出傻事,曹梦湄把周玄祈与陆麟城的计划说给了她听。
“太庙祭祀,炸药人身上有庸王的奴隶烙印。”
“还有,禁军统领肖尧也是庸王的人。”
怪不得那个时候在太庙那个人身怀炸药却能藏那么久,原来禁军统领肖尧居然是庸王的人。
庸王此人自负至极,今日入金陵,以为有禁军统领肖尧这个底牌在,一定能将周玄祈拉下王位,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皇帝,实则心机深沉,最擅长扮猪吃老虎,真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我知道。”苏甄儿起身,从枕头下面掏出把镜子,看到自己惨白的脸。
今次的粉抹得还真不错。
曹梦湄:???
“你知道?你知道还……等一下,你也是假的?”
“嗯,留的后手,就怕庸王真掀了棺材盖。”
曹梦湄立刻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你不知道,真殉情了。”
苏甄儿摇头,表情骤然严肃,“就算陆麟城真死了,我也不会殉情的。像你说的,情爱之上还有更宏大的命题要完成。”顿了顿,她眉目下垂,“虽然我会悲痛万分,伤心欲绝,但毕竟我也有自己的家人和人生。”
曹梦湄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我只知道他们要做局,具体的却是不太清楚。”随后,她又笑道:“现在看来,你比我清楚,那我也不必担心了。”-
夜半,周围安静下来,苏甄儿感觉脸上有手抚过。
她睁开眼,看到蹲在自己床边的陆麟城。
“你怎么出来了?”
“没事,没有人看到。”陆麟城的手轻轻按了按绷带处,“疼不疼?”
“傻子,是假的,怎么会疼。”
“可是你真撞到了。”
陆麟城在棺材里,明显听到“咚”的一声,虽在发髻中加了缓冲物和血包,但确确实实是挨了一下。
“没事,就是那一下有些晕。”
男人垂首,额头靠在苏甄儿肩膀上,“我从未想过,我就是地上卑贱的污泥……”
“不许你这样说我男人。”苏甄儿轻轻敲了敲陆麟城的脑袋,语气温和下来,“难道我堂堂苏甄儿,会爱上污泥吗?陆麟城,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苏甄儿侧身,抚摸他的脸。
男人歪头,半垂眉眼,面颊蹭上苏甄儿柔软微凉的掌心。
“十里亭边的梦芙蓉很好看,你回来的时候再替我带一朵。”
“你知道?”陆麟城双眸睁大。
那几日,其实他都躲在府中,只每日出去与庸王会面。
“现在知道了。”苏甄儿狡黠一笑。
虽然芙蓉馆的探官没有找到陆麟城的踪迹,但却探寻到庸王的人在十里亭边的痕迹。故此,苏甄儿才有此猜测,并诈了诈陆麟城。
陆麟城:……
“你会去刺杀皇帝,是因为庸王用子母蛊威胁你,对不对?”
“嗯,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你死。”
陆麟城垂眸,对上苏甄儿忧伤的眼。
他沉默一瞬,道:“我也怕你死。”
这一刻,千言万语只剩下细密绵长的沉默。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要与她和离,就是想让她远离此次危险。是她执意回来,想与他一道并肩而行。
黑暗中,苏甄儿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我不会死,你也一定要平安回来,好吗?”
两人十指交握,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彼此人影,却皆触及真心。
陆麟城道:“好。”-
九月,禁军统领肖尧伙同庸王造反。
十三连同一队鬼面军被陆麟城安排留守王府,苏甄儿吩咐众人关闭府中大门,守好进出口。并将府中各处都点上灯笼,插上火把,一瞬时,整个王府瞬间光亮起来,没有一点可藏人之处。
苏甄儿换上干净利落的骑装,背上箭筒,手持长弓立在院中,表情严肃的安静聆听府外动静。
“王妃,外面乱了。”十三从墙上跃下,表情严肃。
“我知道了。”苏甄儿点头,转身面向众人道:“我们府中有军队在,自然比外头安全,要乱也是从里面先开始乱。我今日要告诉大家,你们守的不是王府,是家中寄托,今日留在府中的都是家生子,一家子都在府内,为保家人平安,也为了保自己平安,我相信大家知道该怎么做。当然,过了这场乱战,我也不会亏待大家。”
苏甄儿早已安排好,只留下府中家生子和签了死契的家奴。
不过为了避免府中内乱,她还是出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女人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却直击人心。
“王妃放心,我们一定守好王府。”
“对,一定齐心协力守好王府。”-
夜色浓稠,闷热的空气夹杂着血腥气四散。
“走水了,走水了!”
宫内起火,太监宫娥们到处搬人救火。
周玄祈独坐御书房内,望着大开的门窗,慢条斯理打开一本奏折。
下一刻,身穿禁军服的禁军统领肖尧进入御书房,“陛下,宫内走水,还请陛下随臣暂避。”
周玄祈身形未动,落下一笔,“肖大人,你从前是跟着先帝的。”
肖尧面色不变,恭谨道:“是。”
“那在跟着先帝之前,你又是跟着谁的?”
肖尧面色瞬间阴沉,单手按住了自己腰间长剑。
“肖大人不说,朕替你说,是庸王殿下那位外祖父吧?驰骋沙场,立下赫赫战功,封狼居胥,无上荣耀,最终却落得个谋逆的下场。”
“那不是谋逆,是诬蔑!”肖尧的面色涨得通红。
他年近四十,还年轻,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一家惨死,是太后秘密将他救了出来,改名换姓一路扶持走到如今地位,他也知道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今日。
“那不是诬蔑,就是谋逆。”周玄祈神色冷静的反驳肖尧,并将手中当年姚家谋逆的密信证据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看吧。”
“别信他。”一道声音从肖尧身后响起,庸王手持沾染着血色的长剑,一脚踩住那封密信,“区区一封信,如何能作为证据。”
“呵,”周玄祈低笑一声,“那庸王殿下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并非谋逆呢?”
肖尧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庸王。
庸王冷笑,骄傲自负的他懒得狡辩,“蠢货,就算是真谋逆,你现在反水,也难逃一死。”
肖尧愣住了。
显然,他没有想到当年谋逆一事居然是真的。
所以,他的父母亲族,并非是被冤枉的,而是真的犯下滔天大罪。可是他现在,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
想到这里,肖尧抬剑,指向了周玄祈。
周玄祈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庸王,假装无知,“庸王殿下深夜提剑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救驾。”庸王睁着眼睛说瞎话,大踏步走向周玄祈,“只要陛下写下传位诏书,本王必保陛下性命无虞,安乐后半辈子。”
周玄祈叹息一声,“如果朕不写呢?”
“那就怪不得本王,送陛下上路了。”
“庸王就不怕这位置坐的名不正言不顺?”
“不怕,本王就喜欢有挑战性的事。”话罢,庸王绕过御案,伸手去拽周玄祈的瞬间,一柄软剑从案下刺出,稳准狠地割断庸王右手筋脉。
鲜血喷涌而出,庸王踉跄后退,抬起左手格挡的瞬间看清面前的人。
“你没死?”
陆麟城又一剑割断庸王左手臂上厚重的铠甲,近身攻击,“嗯,还活着。”
庸王连退数步,一旁回神的肖尧插进两人之间救下庸王。
庸王暂时获得喘息,他紧紧捂着自己的右手,“堂堂北辰王,用如此阴毒的招数。”
周玄祈躲在角落,慢慢从屏风后摸出自己的佩剑,淡笑道:“兵不厌诈,庸王殿下。”
下一刻,看起来风清月朗的皇帝陛下也在瞬间加入战局,与肖尧打斗起来。
庸王虽不能用右手,但他的左手刀却依旧舞得虎虎生威。
一时间,陆麟城竟有些奈何不了他。
“哟,我来的正是时候。”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外传来。
满身血色的娃娃脸锦衣卫指挥使谢楚安抬脚踏入御书房。
“你也没死?”庸王看到谢楚安,脸上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
“是啊,不过你的死士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你带过来的那些兵,也死得差不多了。闻严,早知道你的鬼面军这么厉害,该早借我啊。对了,把肖尧借我,单靠锦衣卫,那些禁军倒还真有些难对付。”
话罢,谢楚安迅速出手,跟周玄祈一起将肖尧制服。
庸王看向半死不活被谢楚安拖出去的肖尧,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今日宫变,竟是一场瓮中捉鳖的把戏。
这些小儿将他耍得团团转!
走神之时,庸王被陆麟城一脚喘飞,重重砸到御柱上,断了十几根肋骨,瞬间动弹不得。
消耗大量体力终于将人制服,陆麟城大口喘气,软剑抵住庸王脖颈,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凶狠的杀意。
“小奴隶,本王还真是小看你了。”
“庸王殿下说错了,这是大周的北辰王,可不是你的小奴隶。”周玄祈笑眯眯地伸手搭住陆麟城的肩膀,随后面色一变,“庸王谋逆,打入死牢。”
听到此话,庸王突然暴怒,“这江山本来就该属于我们姚家!”
他左手死死抓住陆麟城的软剑,用力割断自己的脖颈,“本王,绝不受辱……”-
这场变乱持续一夜,直至天空破晓,一场大雨将覆满血迹的宫阶冲刷一新。
那绵延的淡红色血迹如同瀑布一般从上蜿蜒而下。
锦衣卫正在处理尸首。
周玄祈和陆麟城以及谢楚安三人,一前两后站在正殿上。
“结束了。”周玄祈缓慢开口,“终于结束了。”
“嗯,我要回家了。”陆麟城甩了甩手中软剑,随意撩起周玄祈的龙袍下摆擦了擦,放回自己腰上。
周玄祈看着自己本来就脏的龙袍更脏了。
周玄祈:……呵,跟谁没有家似得。
“我娘子也在家里等我呢。”谢楚安从御案上捞了一块沾血的糕点,掰掉那半脏污部分,将剩下的胡乱塞进嘴里,“嗯,味道不错,给我娘子拿点。”
周莲芝和谢楚安被庸王的人挡住了回来的路,幸好成功脱困回到金陵,并且及时赶上这场宫变大戏,跟守在城外的鬼面军联系上,帮助周玄祈处置了庸王安置在城外的士兵。
两人的税改政策推动非常顺利,一路也抓了许多贪官污吏,惩治了诸多恶霸豪强,当然,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一切终于结束,苏甄儿看到平安回来的陆麟城,忍着热泪,朝他飞奔过去。
男人伸出单臂将人接住,两人紧紧搂在一处。
苏甄儿嗅到他身上浓厚的血腥味,夹杂着几缕微不可闻的清香。
“梦芙蓉。”
苏甄儿独爱芙蓉,尤其是粉红色的芙蓉花。
不算过分张扬艳丽,却又出彩多姿。
“嗯,你说想要的。”
他总是记得她说的每一句话。
苏甄儿捧住陆麟城的脸,吻上他带着血迹的唇。
“我爱你,陆麟城。”
第69章大结局
男人满身血污的回来, 洗了三四遍,苏甄儿还没有满意。
“多打几遍皂角,还有那些干花瓣也要撒进去。”隔着屏风, 苏甄儿一边喝着奶茶, 一边指挥陆麟城。
“嗯。”屏风后传来陆麟城努力洗澡的声音。
“王妃,”绿眉打了芦帘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方才福来客栈送来的。”
苏甄儿伸手接过, 先观赏了一下自己刚刚用凤仙花染好的指甲, 紧张刺激的战斗之后当然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劳累的身心了,然后才慢条斯理打开信封。
信封里掉出一张纸, 上面是丽娘的手写字条:“从姑苏送来的新资料。”
苏甄儿神色一顿, 下意识朝屏风后面看了一眼。
她站起来,走出主屋, 来到廊下。
日光穿廊而下, 苏甄儿将信封内誊抄的资料拿出来, 细细看过一遍, 然后猛地转身奔入主屋。
“陆麟城,陆麟城!”
陆麟城正在浴桶内努力洗澡, 听到苏甄儿唤他,扭头朝她看过来。
他的头发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血痂, 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都是些旧伤。
热气蒸腾,苏甄儿来到他身边,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水渍, 然后将手中的资料递到他面前。
陆麟城低头看去,白雾鼓鼓如烟, 挡住了他的表情。
苏甄儿缓慢开口,“你说当时自己是因为一场火灾,所以意外从庸王手中逃脱。其实,那场火灾并非意外。”
资料上言,是一个奴隶和一个死士制造了这场火灾。
那个奴隶是一个极其美丽的波斯女人。
而那个死士,很明显应该是陆麟城的父亲。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奴隶,一个被药物侵蚀几乎已经丧失理智的死士,拼死为自己的孩子搏出一条生路。
“陆麟城,资料上说,你是那场火灾中唯一逃出来的人。”
“我相信,这场火灾不是意外,是你的父母用生命替你换来的一条生路。”
苏甄儿尽量以平和安静的语调说完这些话,透过纯色白雾,她看到陆麟城微红的眼眶。
他似乎是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个消息,神色略显懵懂地抬手,湿漉漉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抓住,像是在下意识寻求帮助。他坐在浴桶里,小狗一般睁着一双无辜而仓皇的眼望向她。
苏甄儿贴身抱住他,身上的薄衫被水打湿,贴在他炙热的肌肤上。
“他们爱你,我也爱你。”-
夏日午后,连鸟都歇了。
周玄祈给陆麟城放了一个长假。
“有点痒。”罗汉榻上,男人没穿上衣趴在那里。
苏甄儿跪坐在他身边,手持画笔,柔软的笔尖划过他斑驳的脊背,最后落到后腰那道敏,感处。
这里肉眼可见,有被利刃蛮横刮过的疤痕,硬生生缺了一块肉。
苏甄儿的指尖划过这道创口,继续作画。
完成后,她单手托腮欣赏着自己的画作。
褐色的罗汉榻上铺叠着绿色的绸被,男人横躺在上面,胡乱散开的腰带,劲瘦白皙的腰肢,斑驳的伤口上是鲜艳欲滴的粉色芙蓉,蜿蜒曲折在腰肢上缠绵。
陆麟城百无聊赖地抠了抠身下绸被,娇嫩的绸被被他粗糙的手指摩擦出了丝线,男人神色微动,将那块地方盖好,转移话题,“好了吗?”
“嗯,好了,颜色不错。”
墨坊送来一盒颜料,苏甄儿突发奇想用陆麟城来试色,便在他身上作了一副芙蓉图。
“那是不是轮到我了?”
苏甄儿一懵,“轮到你什么?”
男人半眯起眸子,斑驳的阳光从窗外洒入,他的眸子沁出古怪的绿,喉头滚动,“作画。”
苏甄儿扭身就跑,被陆麟城单手揽住腰肢抱了回来-
幸福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休息了不过半月,陆麟城便要带鬼面军出门去清理庸王余党,所以苏甄儿正在替他准备出门的行装。
“要带糕点吗?”
“糕点不能长存,我带馕饼就好了。”
“馕饼不会坏吗?”
“馕饼削掉发霉的部分烤一烤还能吃。”
苏甄儿:……
这么多年了,这位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苏甄儿替陆麟城整理出来一个大箱子,这还是精简过的,“衣服鞋袜腰带束发内衣皂角……”苏甄儿一个一个数过来,觉得每一样都缺不了。
陆麟城甚至还在里面发现了一床绸被,上面的破洞略微有些眼熟。
“差不多了吧。”苏甄儿点头。
虽然按照陆麟城的习惯肯定是用不上这么多东西的,但因为此次任务没有那么急切,所以他还是遵照苏甄儿的意愿带上了。
“这个箱子可是我最喜欢的陪嫁箱子,上面的芙蓉花是我阿娘亲自刻上去的,你要好好给我带回来。”
苏甄儿坐在箱子上晃着腿跟陆麟城撒娇。
男人俯身下来亲她,“好。”-
男人一去就是一个多月,苏甄儿一个人在金陵城内不是跟周莲芝玩,就是去宫里找曹梦湄玩,要么就是去参加一些雅集宴会。一开始倒也没有那么想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竟是越来越想。
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夏去秋来,苏甄儿收到消息的时候,她正在绣花楼选衣裳。
因此,待她回到王府,才从管家那里拿到那封密信。
连日暴雨,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在回来的路上遇到洪流,山体塌方,断了联系。
如今已被困在山中五日。
周玄祈那边已经派谢楚安带队过去救援。
“王妃,您也要去?”绿眉看苏甄儿随意收拾了一下东西就骑马准备离开。
“嗯,我心里不安。”苏甄儿抓住身下的红缨,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它的头。
同样焦躁不安的红缨瞬间也跟着安静下来。
“奇哥儿。”苏甄儿转头看向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奇哥儿,“阿姐不是要抛下你,若是现在被困在那里的是你,阿姐也照去不误。”顿了顿,苏甄儿又道:“若是阿姐回不来了,你也要好好活着,向前看。”
奇哥儿攥紧手中书籍,红着眼眶用力点头,“阿姐,我明白的,去走你自己的路吧。”
苏甄儿心中一动,随后释然般与奇哥儿相视一笑。
她这才发现,少年已经要比她长得高了。
“奶母,绿眉,替我照顾好奇哥儿,奇哥儿,公府就交给你了。”-
洪流之下,不止陆麟城带领的鬼面军被困,还有几个村子都被淹没了。
“听说是洪流先淹了村子,闻严带领鬼面军救援,不想遇到山体坍塌,被困在了里面。”谢楚安看到出现在营帐中的苏甄儿,面露诧异,随后快速给她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进去找了吗?”苏甄儿虽然心中焦急万分,但她知道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冷静。
“山道还没清理出来,”谢楚安面露难色,“而且人手也不够。”
谢楚安不知道这里受灾人数有这么多,他只以为是陆麟城一队遭遇山体塌方,却不想下面几个村子的百姓都需要救援。如此,能分散出来清理山道,寻找陆麟城的人手就更少了。
“我已经给陛下写信,让他加派人手。”
苏甄儿转头望向还在下雨的天,不远处是那座困住了陆麟城的山。雨雾萦绕下,美如山水墨画,可这样的美景却残忍的困住了她的爱人。
“什么时候能清理出来?”
“顺利的话,明天早上。”
苏甄儿一夜未眠,她来到被堵住的山道口,看着谢楚安带人清理巨石。
工具不够,都是人工挖掘。
“我能带马爬过去吗?”苏甄儿突然开口。
谢楚安听到这话立刻皱眉,“不行,太危险了,还在下雨,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
“是啊,洪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爆发,那么,陆麟城该怎么办呢?他一个人在那里要怎么办呢?”
谢楚安看着面前流泪的苏甄儿,咬牙道:“我去找他。”
“我去,我有红缨,它认人,你骑不了它,而且山下的百姓也需要谢大人。”苏甄儿握紧红缨的缰绳,“陆麟城不一样,他只有我了。”
红缨是绝对的汗血宝马,它在苏甄儿手上却从来没有机会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被她养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一般,没了脾气。
“红缨,你可以的。”
苏甄儿抚摸过红缨后,深吸一口气,牵着它从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攀爬过去。
“苏甄儿!”谢楚安急了,想牵马去跟她一道,却不想自己刚带着马踏上碎石,山体上又有石块砸落,挡住了他的路,无奈,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艰难远去。
“大人,我们的工具和药物吃食少了一份。”一侧有锦衣卫过来禀告。
谢楚安抬头看向苏甄儿消失的方向。
原来你早就决定好了,是吗?-
走过一段极其崎岖的山路,苏甄儿迎着猎猎秋风,终于来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冷风从她面颊上刮过,就像是有刀子顺着刮过她的脸。
苏甄儿咬紧牙关,握紧缰绳,带着红缨到处寻找。
“陆麟城!陆麟城!”
四周似乎她应该活人,到处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她踩过别人浸泡在泥水里的尸体,看到被砸断的胳膊腿。
心中恐惧攀升到最高峰,苏甄儿脸上的泪被风吹干,她面色灰白,攥着红缨缰绳的手也被冻得发白无力。
一个踉跄,苏甄儿摔在碎石上。
肌肤被磨破,鲜血溢出,与泥水混杂在一起。
飘飘细雨落下,她身上的衣裳变得沉闷而湿漉,深厚的淤泥让她连抬脚都变得艰难。
苏甄儿往前看,到处都是泥水、石头、断枝、肉块。
苏甄儿的心理防线突然崩溃,“陆麟城……我找不到你……”
“嗷咴!”突然,一道马鸣声从不远处响起。
苏甄儿扭头,在灰蒙蒙的雨势里看到一匹半白布白的脏兮兮灰马。
“珍珠!”
“嗷咴!”珍珠再次朝苏甄儿示意,然后扭头朝深处跑去。
苏甄儿跃上红缨,“驾!”
雨势渐大,山道上开始堆积起红色的泥水,越显湍急。天际处响起炸雷,震得人肝胆神灭。
洪流和坍塌随时而至。
苏甄儿突然想到陆麟城徒手爬塔救她的事。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有个人,居然会比自己的生死还重要。
苏甄儿原本以为陆麟城爱她更多,可现在她才发现,她与他一样多。
她不会主动放弃生命,可她发现,陆麟城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
他愿意舍弃性命为她在徒手攀爬五层失火宝塔,她也愿意舍弃性命为他一搏。
恐惧是本能,爱他是勇气。
苏甄儿身穿粉色裙衫,逆流而上,嘶哑的声音伴随着马鸣,飘散于风中。
“驾!”
一路随珍珠来到一处坍塌之地,苏甄儿的身体被风吹得僵冷,她下马时又不甚摔了一跤。
快速从地上爬起来,苏甄儿左右环顾,到处都是散乱的石头和泥水。
“陆麟城!”
雨势模糊了视线,苏甄儿在湿滑的山道上寻找。
珍珠低头鸣叫,苏甄儿垂目,看到一只从土堆里露出来的,握着续命缕的手。
“陆麟城!”苏甄儿飞奔过去,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推开横在上面绣着芙蓉花色的厚重木板,却因为力气实在太小,所以没有如愿。她扭头从红缨身上取下一个铁锹,利用杠杆原理,撬开了木板,露出下面的缝隙。
缝隙扩大,空气瞬间充盈,露出男人被困在里面的身影。
他满身灰泥,蜷缩在缝隙里,一只手露在外面,听到声响,艰难睁开眼。
粉色裙衫的少女俯身朝他看来,淡淡的芙蓉香悠然而至。
“是做梦……”
苏甄儿破涕为笑,“傻瓜,不是做梦。”她握紧陆麟城的手,“不要睡,我可是问过山神的,我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
男人经过近七日的断食,身体虚弱,幸好一直在下雨,能喝到一点雨水。
“走,很危险……”
“若是你没有危险,我也就不会来了。”苏甄儿语气郑重的回复完毕,开始冷静的观察陆麟城的情况。
厚重的箱子木板意外替他格挡住了大半碎石,并与侧边的石头形成三角之势,勉强容身。
幸好这木板够厚够硬,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这箱子居然还会救下她女婿一命。只是他的腿陷在了泥里,禁锢住的行动。
雨势越来越大,山体有再次坍塌的风险,如果苏甄儿现在放弃陆麟城回去搬救兵,等她回来的时候,说不定这个脆弱的藏身之地已经坍塌。
“陆麟城,我现在要用马把你拉出来,忍着点。”
苏甄儿用铁锹固定住木板,防止三角坍塌,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绑在陆麟城的肩背处。
迎着雨势,苏甄儿指挥红缨和珍珠一起将陆麟城从里面拽了出来。
男人刚一出来,支撑着的铁锹正好断裂,那处彻底坍塌。
苏甄儿下意识松一口气,低头看到满身污泥趴在地上的陆麟城,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她走过去,吃力地撑起他。
“上来,我们回家,陆麟城。”-
山道终于疏通,谢楚安刚刚准备带人进去,便见前方远远行来两个人和两匹马。
“救出来了?”谢楚安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在他的认知里,像苏甄儿这般娇弱的贵女,怎么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他甚至以为,她会死在里面。
“他的腿伤了,需要医士,应该还有点脱水的症状,再让人拿些米粥来。”苏甄儿和谢楚安一齐将陆麟城搬入帐篷。
“好好好。”谢楚安一个劲儿地点头,赶紧去把医士请来。
看到陆麟城安稳的被放在床榻上,苏甄儿终于脱力,倒下的瞬间被进来的谢楚安接住,“哎哎哎……”
医士提着药箱进来,“先看哪个啊?”-
陆麟城的伤势恢复的很好,正裹着绷带坐在床沿边给苏甄儿喂粥。
端着药碗正准备进来的谢楚安一个扭头又丝滑的出去了。
这男人的恢复能力简直不是人,反而是去救人的苏甄儿看起来病恹恹的。
“一定是山神保佑,等我们回去你要跟我一起去还愿。”
“好。”陆麟城温柔点头。
“可惜,续命缕断了。”苏甄儿看着那根摆在床头的续命缕,又脏又臭的还断成了两半,可陆麟城就是不准她扔。
难不成他又要把这个东西放进他的宝贝密室里?
上次她只看了一眼,那个宝贝密室里到底藏了多少她的东西啊。
苏甄儿甜蜜又嫌弃。
“算了,我再给你编一个,谁叫我爱你呢。你看,为了救你,我的指甲都断了!我养了好几个月呢。”苏甄儿伸出自己的纤纤素手,现在手指上面还残留着那日里斑驳的伤口痕迹。
男人突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纤细瘦弱的女人。
“我爱你,甄甄。”
他的云霓之望,竟真对他动了春心。
第70章 不复生
今年姑苏的冬天格外冷, 冷得苏甄儿几乎连营帐都不出。
一月前,她随母亲来到此地救助难民,因为大雪不断,阻断了道路, 所以只好留在这里等雪化去再走。
今日雪倒是停了, 只是铲除堆积在路上的大雪还需要耗费诸多时日,不能立即启程。
冰溜子悬挂在帐篷前, 凝结着细瘦干枯的枝桠,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
尤其是在这姑苏城外,古寺门前。
白雪覆盖长桥, 伴随着淡淡飘来的佛香,大家虔诚的叩拜神明。
钟声幽幽,震落星星碎雪。
苏甄儿一会儿探头看上外头一眼, 被冷风一吹寒了眼又缩回来。过一会儿又探出头去看一眼,伸手接些碎雪,捧进营帐内,刚刚坐到炭盆边,就立刻化成了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一块帕子从旁边伸出, 替她擦拭干净手上雪渍, 然后又将怀中自己焚上了香饼的手炉递给苏甄儿。
“母亲。”苏甄儿将面颊贴在梁氏的肩膀上,嗅到母亲身上淡淡的梅花香。
母亲喜欢梅花, 手炉内也烧着梅花香饼, 熏得人身上满是梅花香气。
小时候,苏甄儿总以为母亲是天上下凡的梅花仙子,不然怎么长得这般好看,身上又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呢?
后来她大些, 母亲抱着她一起制作梅花香饼,她才知道原来母亲身上的香气是从这里来的。
母亲的屋子里常年摆放着四季梅花,总是被插的很好看。
梅花四溢,伴着粉白的纱幔,还有母亲温暖的怀抱,一直陪伴到苏甄儿长大。
比起母亲对梅花的喜爱,苏甄儿更爱芙蓉。
芙蓉的香气没有梅花清冽浓郁,可花枝招展又不艳俗。
虽然香味太过淡雅,很难获取,但是苏甄儿耗费数年终于在母亲的帮助下制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芙蓉香。
苏甄儿拿了小桐火箸拨开手炉里的灰,然后取了自己的芙蓉香饼替代梅花香饼。
霎时,帐子里的梅花香就被芙蓉香给盖住了。
“挑。”梁氏好笑地摇了摇头,冰冷的指尖点过苏甄儿鼻头,“狗鼻子吗,嗯?”
苏甄儿顺势歪倒在母亲怀里,将母亲的手拢在一起,两人用着同一个手炉。
即使是在如此温暖的帐子里,母亲的手还是冰凉凉的。
梁氏将自己的毯子分给苏甄儿一半,两人靠在一处说话。
“听说你一月前与我一道来此地的路上救了一个少年郎?”
“母亲也知道了?”苏甄儿仰头看向梁氏。
“那官府都谢到我帐子门口了。”梁氏笑着摇头,“你哪里来的那么大胆子,居然敢射杀朝廷的通缉犯。”
“虎父无犬女。”苏甄儿骄傲地抬起下颚,“父兄在战场上打仗,我也能在姑苏抓到匪徒。”
梁氏无奈摇头,“很危险。”
“我知道,”苏甄儿蹭着梁氏,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梅花香,“我身边有护卫在,我才敢这样的。”顿了顿,苏甄儿又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显出恼怒之色,“我救的那人,他不想活。”
梁氏一顿,却是没有说话。
“我很生气,泼了他粥。”苏甄儿小心翼翼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轻抚她的脸,“甄姐儿,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生命有意义。”
苏甄儿歪头,不懂母亲的话。
她只是懵懂提问,“那到底生命有没有意义?”
梁氏温柔道:“你觉得有便是有,你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大雪之后,除了公府的人,身强体壮的难民们也跟着一起铲雪,并将被大雪不甚压垮的营帐重新搭建起来,偶有被压在营帐下救出来的难民也被重新安置妥当。
前几日大雪不仅压垮了很多营帐,附近村子里也有民众受灾。他们大多住在茅草屋里,甚至买不起棉衣,或有冻病的,塌了土坯屋子的,母亲也照单全收。
要照料的难民多了,人手便不够了,众人自发组织起自救。
大家都没有闲着,苏家主母自掏腰包替众人买了棉被袄子,吩咐管事发放下去。
苏甄儿也收拾了自己不要的旧衣裳,拿去典当行贩卖,换了便宜的棉布鞋袜,另让人买了几框子炭盆供难民使用,替母亲减轻负担。
苏甄儿生活在锦绣堆里,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
在来到这里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冬日天寒到会冻死人,直到母亲跟她说,今年姑苏突然大雪,已然冻死百人。朝廷也没有动静,只顾着打仗。
幸好这场雪停了。
今日难得天气晴朗,虽然外头的温度依旧像是冰窖似得,但十几岁的少女并未经历后面的家人离世之痛,导致旧疾复发。少女自幼弱小的身子在母亲的养护下与常人一般无二,除了力弱些,因此,像这样的日子,多穿些出去也就好了。
戴上厚实的毡帽,苏甄儿裹上斗篷,拿上自己的小弓箭就要出去了。
再有一年就是她迟到的及笄礼了,她一定要让父兄看到她突飞猛涨的射箭技术。
“别跑远了,外头乱。”苏母安静地坐在绣架前,偏头叮嘱苏甄儿。
梁氏素日里便是一副脸色苍白,看起来没什么血色的模样。今日营帐内不透风,烧了两个炭盆,熏得她苍白的面颊上渗出两抹嫣红色韵,反而衬得整个人容光焕发不少。
“知道啦。”
在营帐里黏糊了母亲一个多月,梁氏也受不了她了,将人赶了出去晒晒日头,玩闹玩闹。
自然,年纪尚小的苏甄儿虽有心陪伴母亲,但也耐不住整日里闷在营帐里的寂寞,再加上最近母亲的身子看起来活力不少,更是按捺不住,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子。
只是这附近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就连绿眉都不在身边。天气太冷,她老子娘冻病了,虽然就在附近营帐,但绿眉的老子娘不让苏甄儿过去探望,也不让绿眉来找苏甄儿,生恐将风寒传给小姐。
苏甄儿踢着碎雪,鼻头被风吹红。
若是从前住在姑苏城内的时候,现在她不是在梅园参加雅集,就是在跟贵女们一道附庸风雅的饮食作画,顺便探讨一下最近姑苏城内流行的脂粉妆容和衣裳服饰,还有一些时兴的簪子首饰,然后再用些厨娘做的新糕点。
如今只能在营帐附近转悠。
“小姐好。”
“小姐小心脚下。”
到处都是搭建营帐的布料横木桩,苏甄儿小心避开。
虽然她用厚重的领子遮挡了半张脸,但很多人还是从她身上的穿戴认出了她。就算不认识,这份锦衣华服和小淑女气质,也值得他们唤出一句小姐。
“嗯。”
大家都很忙碌,苏甄儿穿梭在人群里,看到前面山坡上的腊梅,心中一动,便往那处去了。
给母亲摘些梅花回去-
因为母亲的身子日益不好起来,所以苏甄儿才决定陪伴母亲来到此处救助难民。
其实从前难民并没有现在这么多,直到前年水患开始,朝廷救助敷衍,贪官趁机敛财,听说漏到下面的连颗米都没有。就这样,河北那边还要让人上缴税收,将人逼到卖儿卖女也不够的地步。
这些流民聚集造反,封地藩王趁机掠夺土地,制造小型战争,摩擦不断。大周皇帝喜大好功,不安抚流民就罢了,甚至直接派兵镇压。大周兵力被分散成两拨,一拨与各路藩王打在一起,一拨对造反的流民下手,到处都很乱。
连年战火,百姓无安身立命之地,如同动物一般,放弃奋斗了半辈子的家产,被迫迁徙。
身为世家贵族,苏甄儿的生活对比起这些百姓来说已经是足够好了。只是她也有自己的伤心之处,父兄作为将领,常年领兵在外,难得回来,她甚至都不记得父兄的模样了。
母亲身子日益不好,每日里汤药不断,望向她的眼神之中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苏甄儿拿着小弓箭,踩着日光和落雪来到河边。
原来梅花在河对岸,今日是不是摘不到了?
天空初霁,河面上的冰化了一半。
因为此处难得有人过来,所以对比营地那边被踩得乱七八糟的黑色脏雪,此处的雪干净漂亮,让人不忍踩踏。
谁能想到呢,就是这样漂亮的东西夺走了数百人的性命。
苏甄儿抬头,伸手拂开毡帽前垂落的白色浮毛,露出盈盈黑眸,看到皑皑白雪之上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顺着一直到河边。这脚印没有鞋印子,更像是赤足。
这么冷的天还有人赤足?
苏甄儿顺着脚印往前走。
路边碎雪断断续续飘落,被风一吹,混入河水之中。
日光下,一个纤瘦的背影浸泡在水中,还在往前走。
冰冷的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寻死?
苏甄儿弯腰,捡起地上的雪随意捏成一团就朝那少年砸了过去。
她有这方面的天赋,不管是射箭,还是玩弹弓,亦或者是投壶,只要她出现,必拿第一名。
可是很奇怪,那雪团并未砸到少年头上。
他像是在脑后长了眼睛一样,十分准确地避开了那颗雪球。
雪球砸进水里,溅起水花,扑在少年脸上。
这么冷的水,他却是连哆嗦都没有哆嗦一下。
姑苏难得下雪,苏甄儿也不知道南方的雪跟北方的雪是不一样的。北方的雪松软干燥,南方的雪湿滑冰冷,攥成一团之后,只会变成冰团子。
因此,若是真砸上,说不定要出事。
苏甄儿听到那雪团入水砸起的水花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这雪团不能砸人。
幸好,并没有砸到人。
少年转头,朝她看过去。
他身上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烂布料下露出泛着青色的肌肤,那是被冻出来的。他很瘦,苏甄儿甚至能透过单薄的衣物看到他凸起的脊背线条。
少年黑色的长发湿漉漉的凝结着冰,垂落下来盖住半张脸,立在冷风中,看起来像一只狼狈到了极致的小狗。
有点眼熟。
苏甄儿一时间想不起来,可这并不妨碍她生气。
她的气愤来自于母亲如此费心费力费钱的救助他们,甚至亲自进入营帐开导抚慰,战场上的父兄豁出性命拼命保护他们安危,他却还要去寻死。
年轻的少女不会想太多,她甚至不懂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生的希望。而直到一年之后,母亲与父兄相继离世,她才明白少年的绝望来自于何处。
可现在的苏甄儿只会想,活着不应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吗?有吃有喝就能活。就像前几日,还有一个躺在营帐里的少年意图用不吃东西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本这样的事情也不会传到她耳朵里,母亲会提前过来,温柔安抚,耐心开导,只因为那少年是被她救回来的,所以她莫名其妙就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只是她素来不太会安抚别人,作为公府嫡女,都是别人捧着她的。
因此,因为太生气,所以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给他泼了一脸的粥,但听医士说,那少年开始吃东西了。只是不愿意让医士治疗,也不肯喝药。
医士说这少年身上有奇怪的脓疮,脉象也很奇怪,像是之前用过什么太凶猛的药,不过因为身体素质强悍,所以靠自己抵御了过去。只是那药性太毒,累积在身体里,怕是时不时还会发作,若想彻底清除掉,估计只能等着身体自己将其排出去,待到弱冠之后,应当能彻底好转。
苏甄儿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她只知道,她终于认出来了,面前站在河里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上次被她泼粥的那一个。
虽然他的黑发长到盖住了半张脸,但苏甄儿就是莫名其妙认出来了,可能是那份让人难以忽略的古怪阴暗气质和实在是太过瘦弱的身体吧。
“你给我上来!”
小淑女气得连仪态都不顾了,站在雪地上跳脚。甚至拉起了自己的弓箭威胁道:“你不上来我就射死你!”说完,苏甄儿自己都愣住了。
他不就是要寻死吗?她射死了他,他不正好称心如意了。
生气之后,苏甄儿又开始伤心。
她想到过年前偷听到医士跟母亲说的话,说今年冬天太冷,母亲恐难熬过去,如此她才会黏着母亲来到这里,然后跟块黏糊的年糕似的粘着梁氏不放。年前原本是她的及笄礼,父兄却没有回来,母亲知道她伤心,便替她推迟了一年。
她听说是父兄前线凶险,被敌军围困差点回不来。
午夜梦回,苏甄儿就开始做噩梦。
一会儿是母亲躺在床铺上怎么都喊不醒。
一会儿是前方传来战报,说父兄回不来了。
因为未曾经历,所以苏甄儿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死亡会让她失去自己心爱的家人。
为什么会有战争,为什么一定要打仗。
“呜呜呜呜……”
少女突然蹲到地上,呜咽哭泣起来。
她不敢将自己做噩梦的事情告诉母亲,也不敢告诉奶母和绿眉,憋到现在,终于决堤。
少年一愣,胡乱擦洗了一把脸,踩着水波,从河中走出来。
他朝她走过去,却并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着。
“我在……洗澡。”
因为长久没有开口说话,所以少年的嗓音有些哑。
洗澡?
少女抬头,眼眶微红,纤细黑长的眼睫上还残留着豆大的眼泪。
“谁会在河里洗澡。”她蹙眉,因为刚才的哭泣,所以显得整张脸更涨红了几分,看起来凶巴巴的委屈。
少年低头,没有说话。
他从小到大都是在河里洗澡的。
冰冷的河水冲刷干净身上的血污,流淌过刺痛的伤口,挖出腐烂的血肉,看着它们随河水一起消失在黑暗中。
虽然少年在撒谎,但苏甄儿想,起码他从河里出来了。
“你不冷吗?”
少年摇头。
苏甄儿看着他都觉得冷。
“喂,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少年继续摇头。
苏甄儿的声音变低,她摩挲着手中半旧的小弓箭,说,“是人亡则死,不可复生。”
少年想了想,继续摇头。
“怎么,难道你还想寻死?”苏甄儿的声音再次拔高。
少年咬唇,“我,没读过书,不懂。”
少女香腮挂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