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续命缕
立夏日过了便是端午。
说好的半月就能回去, 没想到一拖就拖了一个多月。
明日便是端午,热闹的气氛已经在姑苏逐渐弥漫开来,老宅的管家也开始张罗着往门上挂艾草和菖蒲, 用来驱邪避瘴, 祈求平安健康。
“听说那马车夫撞死人的案子了结了,原来是那李挚得罪过太守府的管事,被管事买凶杀人了。”
有路人从苏家老宅门口路过,正在讨论姑苏城内最新的八卦情报。
老管家听到此话, 顿时觉得最近治安颇有不稳, 便往大门上多挂了几串艾草和菖蒲,又忍不住怜惜道:“真是可怜见的, 那么年轻的一个小伙子。”
推个管事出来顶罪, 就以为这件事了结了。
这孔礼河和施昌果然是狼狈为奸的一对贱人。
苏甄儿坐在闺房内编织百索。
百索又名续命缕,以五彩丝编制而成。
苏甄儿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 编到一半又懒怠了, 再加上心中烦躁, 就更没了兴趣。
她放下百索, 从旁边的小盅里取了一颗粽子糖放进嘴里。
粽子糖硬实又甜,带着淡淡的薄荷香气。
“咔嚓”一声, 粽子糖被苏甄儿直接咬碎。
其实她也不必如此气恼。
士族豪强,权势官宦。
视人命如蝼蚁。
这么多年, 他们习惯了。
自然也有不同的,只是太少,少的可怜,少的在这个大染缸里就像是一个异类。
被排斥, 被清除,被覆灭。
李挚的案子了结之后, 就剩下施品安和歌楼舞女的案子了。
陆麟城作为本案的主审官正在衙门内听审。
在这里,身份最高的人是陆麟城,他没有选择做主位,而是坐在了左侧屏风后面。
如此一来,孔礼河自然也不敢去坐主位,而是选择坐在了陆麟城下首处。
知县大人站在主位前,不敢坐下。
生恐一个举动触怒了屏风后的贵人,让他乌纱帽不保。
听说这位北辰王可是皇帝陛下面前的红人,身上挂着皇帝亲手给的令牌,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因此,知县大人不仅要担忧自己的乌纱帽,还要担忧自己的生命安全。
知县大人的双腿抖如筛漏,视线不住往屏风后面瞥。
镂空的竹屏上封着一层绿纱,隐隐绰绰显出身后男子的身型剪影,他坐在一张红木圈椅之上,双手置在身前,低垂着头,像是在摆弄着什么。
孔礼河坐在陆麟城身后的地方,微微倾身过去。
看到男人指骨分明的手上缠绕着五彩丝线,漂亮的百索已经编了一半。
“还不开始吗?”陆麟城抬眸,隔着屏风朝知县看去。
知县听到陆麟城的话,顿时汗如雨下,他敲了一下惊堂木,因为太过紧张,所以没有拿稳,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弯腰捡起来,抱着那惊堂木,就跟抱着祖宗牌位似的,结结巴巴的开始升堂。
此次的案子,人证物证巨大,施昌和孔礼河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钱、人,陆麟城一概不收,是铁了心要秉公办理-
天色渐暗,苏甄儿在软榻上睡了一场午觉,醒过来的时候隔着身侧半开的窗子望见昏暗的天色,陡然从内心升起一股难掩的孤寂感。
她醒了醒神,挂在窗户上的绿纱被风吹起,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掀开被褥起身,跪在软榻上弯腰探出窗子,看到陆麟城顺着游廊走来。
他身上穿着常服,身后是渐渐隐没的日光。
男人略一抬头,便看到了扶趴在窗口望向他的女人。
女子一袭白裙外罩芙蓉花色的褙子,素白藕臂撩起绿纱。
风起,那绿纱往前吹,盖住了她的脸。
苏甄儿手忙脚乱地拿开,再睁开,陆麟城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你回来了,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按照大周律法,秉公处理。”
陆麟城话罢,垂眸从宽袖暗袋内掏出什么。
左臂上一紧,苏甄儿低头,看到陆麟城正在给她系百索。
“哪里来的百索?”
“我编的。”
“啊?”
编百索是端午日女孩子们的娱乐节目,用以暗示夸赞女子蚕桑之功,她还从未听说过男的也喜欢做这种事情。
“好看。”陆麟城低头,看着苏甄儿左臂上的百索,指腹轻轻摩挲过去。
苏甄儿仔细看了一眼这百索。
虽是用寻常彩丝编出来的,但上面缀着一圈粉色珍珠。
苏甄儿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可是像这样成色质地的粉色珍珠,只有宫里头才有吧?一颗就价值千金,更别说是一串了!
因此,就算是见惯了好东西的苏甄儿也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
最重要的是,这条百索比她编的好!
对于这种手工活动,苏甄儿在这上面的天赋一向不高。
比如刺绣,比如编百索。
“确实好看。”苏甄儿不吝夸赞。
尤其是这一圈粉丝珍珠,如此匹配她高贵的气质。
“你一定偷偷练过吧?”苏甄儿不肯相信陆麟城第一次编就能编的那么好。
听到苏甄儿的话,陆麟城神色一顿。
记忆恍惚又回到那个时候,少女坐在垫着帕子的石头上,正在苦恼要给父兄和母亲的百索。
少年正在练习弓箭,偏头朝她看去。
少女手里的彩丝缠绕在一起打成很多死结,她拯救了一会,实在无法拯救,气得直接扔了,然后吩咐丫鬟去街上买三根替代,又嘟囔着说,反正每年都是这样的,父兄和母亲也不会知道。
端午那日,营帐里很热闹,主家给众人送了粽子,这些流民为了表示感谢,也将他们编的百索送给了主家,表示祝福。
角落的少年无人在意。
他趁着众人热闹之时,出了营帐。
不远处,少女跟丫鬟站在一处,那丫鬟正在替她念今日端午旁人送来的礼单。
“金胎穿珍珠手镯一对、红珊瑚一座……”
少年顿时止步。
藏在袖中的,那个被少女扔掉,被他从地上捡起之后,花费了数日编起来的百索在此刻显得如此简陋,与前面那位虽然只距离他数步之遥,但却犹如云泥天隔的华衣美服的少女全然不匹配。
陆麟城垂下眼睫,“嗯,练了很久。”
“你练这个做什么?”
男人看她一眼,“那个时候穷,拿这个卖钱。”
苏甄儿:……
苏甄儿想起来,芙蓉馆的信息网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陆麟城从前的事,反倒是外面的话本子里,全部都是他的传唱。
什么身负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子,隐忍数年终成大器,手握强权,重拳出击;什么隐姓埋名的皇亲贵胄,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非要干出一番事业;什么被排挤的边角料氏族,村里第一个异姓王之类的。
“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苏甄儿产生了一点好奇心。
陆麟城又看她一眼,“卖百索的。”
苏甄儿:……
“你嫌弃吗?”男人垂下眼眸,语气看似漫不经心。
“自力更生,不嫌弃。”苏甄儿已经笃定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将身子往里一缩一回头,看到桌子上置着的那根自己编织了一半的百索。顿时从软榻上起身,赤足走到桌边将百索往袖子里藏。
彼时,陆麟城正好撩开芦帘进来。
他低头,看到苏甄儿一双赤足踩在地上。柔软漂亮的肌肤,粉白色贝壳般的指甲盖,有时候喜欢用凤仙花染成艳丽的红。
乳白色的地砖被擦得光洁如新,虽天气回暖,但依旧寒凉。
男人弯腰,将苏甄儿抱回到软榻上。
软榻很窄,男人身型又高,坐在榻沿,挤着她,她的脚没地方放,搭在他膝上。
苏甄儿双手撑着软榻,把手里的东西往毯子里塞。
“藏什么?”
“没有,你看错了。”
男人倾身过去,臂膀垫在她腰后,声音有些低,“这个百索是给别人的吗?”
苏甄儿扭头一看,毯子里露出一点五彩丝线。
苏甄儿:……
“不是。”
“那是给谁的?”
苏甄儿抬眸,对上陆麟城视线。
“……给你的。”
分明是极其简单的几句对话,可不知道为什么,盯着男人的眼睛说出来的时候,苏甄儿莫名感觉到了一股羞耻。
“哦。”陆麟城低头,将下颚搁在苏甄儿的肩膀上,指腹抚了抚露在外面的五彩丝线,用指尖勾住,眼神亮了几分。
“我这个,还没做好,等做好了再给你。”苏甄儿一把压住他的手,实在是不想让陆麟城看到她做的丑百索。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一定会嘲笑她的!
或许,她能趁着现在天色未暗,出去买条新的?
“你是不是想出去买条新的给我?”
苏甄儿:!!!他是会读心术吗?
“王爷说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自然会亲手编了再亲手给王爷戴上。”
苏甄儿笑得甜美,说话的时候努力控制住自己咬牙切齿的表情。
是夜,苏甄儿坐在榻上编百索,陆麟城坐在她身边,刚刚稍阖上眼,就被苏甄儿“不小心”捅醒。
“王爷别急,我还没做好,等我做好了,一定会‘亲手’给王爷戴上的。”
陆麟城:……
第42章看剑舞
端午日, 苏甄儿一觉睡醒,发现自己一夜蜷缩在榻上,身侧躺着陆麟城, 臂膀勾着她的腰。
软榻窄小, 陆麟城身型高大,两个人完全无法正常躺平,因此,苏甄儿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
屋内炭盆没有熄灭, 依旧散发着暖和的温度。柔软的毯子盖在两人身上, 大部分都在她身上。
陆麟城天生体热,就算是寒冬腊月也是一袭单衣外罩一件长袍或袄子, 睡觉的时候一袭薄被就好了。
陆麟城很忙, 每日晨起,苏甄儿睁眼的时候他大部分时间都已经不在了。
像这样她比他先醒的时候, 几乎没有。
苏甄儿动了动胳膊, 发现那还差一点就编好的百索正被她握在掌心。
昨夜她实在是太困了, 编着编着就睡着了。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胳膊, 将剩下的一点百索编完,然后将其穿过陆麟城的胳膊, 系在他的左臂上。
丑是丑了点,可这是她花费了一整夜编出来的, 他若是嫌弃,那她就,她就……再也不理他了!
苏甄儿仔细欣赏了一番这根百索,然后打了一个哈欠继续闭眼睡回笼觉。
女人闭上了眼。
陆麟城这才缓慢睁开双目。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已经让陆麟城养成了极其警惕的性格, 除了上次失态多饮了那一坛子梨花酒外,他不会陷入深度睡眠, 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
只是现在跟从前到底不一样。
柔软的芙蓉香,贴在自己身侧的温润肌肤,丝绸料子搭在他身上,不是恶心的血腥气,也不是湿润的烂泥腐肉味道,更不是阴冷的死人堆。
而是温暖的,安心的,就连他睡梦之中都无法梦到的,绝美的幻想一样的真实。
从定亲到成亲到现在,陆麟城还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飘飘然的熏醉感,让他每日睁眼,都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
像梦。
春日清冷的空气从窗户缝里溜进来,少女的香闺里每一件物品都浸着她的痕迹和味道。
梦与现实缓慢融合,陆麟城颤了颤眼睫,听到自己狂热的心跳声。
苏甄儿翻了一个身,她睡熟了,忘记了自己身下的是软榻。
陆麟城眼疾手快的将人抱住,然后起身,直接把人放到了床褥里。
刚刚安顿好,那边便传来敲门声。
“王爷。”
晨曦初显,天际昏暗,十三的声音带着一股阴湿寒意,“蹲守在牢房那边的暗卫说,孔礼河利用职务之便,用一个死囚将施品安换了出来,准备在今日晚间趁着端午日人多车杂的时候,将人送出去。”
“嗯。”陆麟城淡淡应一声,“晚间带上人,跟我在城外候着,把人截下来。”
“是。”
十三躬身褪去。
陆麟城替苏甄儿掖好被角,起身洗漱,去往院中练剑。
苏甄儿睁开眼,伸手抚了抚被角-
今天是端午日,府中上下忙碌非常。
苏甄儿听说姑苏内有一个戏班子极其有名,一月只演一场戏,正好是在今日,便牵着陆麟城的手要去看戏。
“今日有事……”
“可是一年也只有一次端午日。”苏甄儿委屈。
她勾着陆麟城的指尖,轻轻晃了晃,“你陪我去嘛。”
她仰头看他,双眸湿漉漉的泛着水渍,撒娇意味明显。
在女人的水眸注视下,陆麟城想了想,其实今日之事也没有很重要……想罢,陆麟城吩咐十三全权处理今日晚上的事。
“快走,相公,要赶不上了。”
苏甄儿火急火燎拉着陆麟城出门。
也不知道是谁花了两个时辰梳妆打扮,拖延到现在。
姑苏城内最有名的勾栏院内,座无虚席。
苏甄儿和陆麟城到了地方,正巧开场。
苏甄儿让老宅里一道跟着出来的小丫鬟取出早早准备好的点心水果,然后斟上自备的奶茶,欢欢喜喜看起戏来。
这个班子是昆曲班子,唱的是最有名的牡丹亭。
说的是官家千金杜丽娘对梦中书生柳梦梅倾心相爱,爱之入骨却不得,伤情而死,然后化作魂魄在现实中寻找到梦中爱人,人鬼相恋,最后起死回生,终于和柳梦梅永结同心的故事。
“王爷觉得如何?”
苏甄儿转头询问陆麟城对牡丹亭的看法。
男人坐在那里,正在替苏甄儿剥橘子。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丝一丝地撕开橘子上的白瓤,“结局不好。”
“哪里不好?”
这不是大团圆结局吗?
“这合该是穷书生的梦。”
其实苏甄儿也是这样想的。
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状元才子,又哪里有穷书生能娶上官家小姐,他们根本连见都不会见到。
陆麟城垂眸,盯着手中的橘瓣。
他也怕,梦醒。
手中的橘瓣被人拿走,女人柔软的绸缎袖摆滑过肌肤,像抓不住的云-
外面热闹,里面也热闹。
那扮演杜丽娘的角儿身段纤瘦高挑,嗓音清新委婉,流利悠远,惹得众多看客纷纷抛出打赏。
苏甄儿坐在二楼,这个位置是整个勾栏院内最贵的,因此,按照规矩,会得到一些特殊照顾。
那花旦时不时朝她望过来,眼神柔媚,含羞带怯。
苏甄儿朝身侧的陆麟城看上一眼,再朝那花旦看上一眼,确定这位花旦美人瞧的是她。
苏甄儿不是个小气的主,她看至兴处,还吩咐小丫鬟取了自己的许多镯子簪子下去,往一楼戏台子上扔。
那花旦自然看到苏甄儿吩咐小丫鬟的举动,因此,在得到打赏之后,还特意朝苏甄儿的方向行了一个万福礼。
吹吹打打一个多时辰,那头戏曲结束,花旦出来答谢,虽没有卸妆,但嗓音却变了。
能听出来居然是个男子!
男旦这种角色,还真是挺稀奇的。
苏甄儿惊讶了一瞬后了然。
现在男旦虽少,但也不是没有,在金陵城的时候她也见过,而且因为这种反差,所以男旦反而比女旦更受贵女小姐们的喜欢。
苏甄儿意犹未尽,又出钱加了场次,这次唱的是穆桂英挂帅,会唱昆区的伶人一般都会唱京戏,里头还有花枪的表演。
那柄花枪被那男旦舞得飒爽至极,也将勾栏内的气氛推向更高,潮-
夜半,因为困意上来,所以实在没有办法坚持的苏甄儿才跟陆麟城一道回去了。
临走前,苏甄儿又给了一大笔赏钱。
“那男旦舞花枪的姿势真好看,虽是男子,但身段比起女子,不遑多论,听说是姑苏城内极有名的一位名角,果然名不虚传。”苏甄儿毫不吝啬的夸赞。
话罢,马车前突然响起一道小童的声音,“这位夫人,我家主人说,如果夫人有意,可上门演出。”
苏甄儿有钱,整场下来她扔得金银簪子是最多的,最后那大手笔的打赏也足够惹人心痒。
“不必。”
苏甄儿还未出声,坐在她身边的陆麟城直接道:“滚。”
陆麟城鲜少在她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坏脾气。
苏甄儿神色好奇地看向他。
男人垂眸看她,“他在自荐枕席。”
苏甄儿:……
这种潜规则苏甄儿之前也在贵妇圈内听说过。
可她真的只是觉得那男旦演的好,才打赏那么多,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苏甄儿低头看一眼穿着朴素,却容貌绝美的陆麟城,方才还一直替她盏茶倒水剥橘子,也怪不得那男旦误会陆麟城是她养的人,想跟陆麟城抢位置。
“夫人,我还会剑舞,名冠姑苏。”
一道男声突然传出,甚至大胆拨开马车帘子,眼神炙热的朝车内看过来。
那是一位素装男子,看眉眼,听声音,分明就是方才的男旦,卸妆之后露出素雅堪比女子的容貌,挡在马车前,积极推销自己。
从苏甄儿出手如此大气的程度看,她一定是位不愁钱的富姐。再看其容貌身段,完全不吃亏。若能攀扯上,总比当个伶人好。表面风光,实则谁都能踩一脚。
见苏甄儿不说话,那男旦甚至还意图上马车。
没想到才刚刚抬脚,就被陆麟城给一脚踹了出去。
苏甄儿:……
陆麟城是武将,这一脚力道不小,那男旦伏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苏甄儿有些担心男人一脚把人踹死了,正想撩开帘子看看,陆麟城突然倾身过来,“他死不了。”
车内昏暗,唯有车外灯色隐约照入。
斑驳光影之中,陆麟城一手捧住她的脸,阻止她往外看,另外一只手的指尖勾着她的腰带,语气低缓,“你想看剑舞,我给你跳。”
苏甄儿:……
苏甄儿想象了一下陆麟城跳剑舞的样子……想象不出来。
陆麟城虽长得比那男旦好看,但他的剑可是杀人的剑。
“不必了。”
苏甄儿委婉拒绝。
陆麟城盯着她不说话。
苏甄儿眨了眨眼。
马车外,男旦终于爬起来。
陆麟城勾着她腰带的指尖一紧,苏甄儿只觉衣衫一松,外衫散开,露出里头的中衣。
陆麟城贴着她,将她压倒在柔软的垫枕上。
夜已深,挂在马车前的风灯被风吹得轻晃,车内时暗时亮。
陆麟城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道:“夫人看不出来,我在自荐枕席吗?”
第43章寒山寺
马车内传来动静, 男旦愣了愣,随后意识到里面正在发生的事,顿时就被气红了脸, 然后一跺脚, 不甘心的蔫蔫去了。
苏甄儿作为大家闺秀,自然还接受不了在马车上做这种事,幸好,陆麟城也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浅尝辄止, 憋着一股劲儿。
马车急急回到苏家老宅。
房门刚一关上, 他们就一起倒在了床铺上。
陆麟城虽是武将,但在夜间之事上素来中规中矩, 张弛有度, 非常守礼。
今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力道比之前大上许多。
苏甄儿有些受不得疼, 男人哄了她几句, 却不停。
一次、两次、三次。
平常陆麟城一次就罢了, 苏甄儿累到拽着帐子踹他。
抬脚也没什么力气, 反被握住,搭到肩上, 又来一次-
一觉睡醒,天色大亮, 苏甄儿累到不行。
她唤人进来伺候,洗漱完毕走出屋子,管家已经备好午膳。
她居然一觉睡到了晌午。
腰酸背痛,好像被人揍了一顿似得。
陆麟城好像已经起身很久, 他刚刚练完武,身上汗湿, 一夜未眠,却浑身精神气十足。
反观苏甄儿,跟蔫了的茄子似的,正巧今日她还穿了一身紫。
苏甄儿:……
陆麟城朝她走来。
苏甄儿斜睨他一眼。
“抱歉,昨夜……嘶……”
苏甄儿伸出两根手指,用一点指甲尖拧着陆麟城的一点皮肉,使劲一扭。
男人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苏甄儿心情舒爽多了,转身去用午膳。
在院子门口守了许久的十三终于逮到机会来报,“王爷,施品安被人截胡了。”
苏甄儿正坐在陆麟城身边数米粒,听到此话,露出惊讶不已的夸张表情,“施品安?那个杀了歌楼舞女的杀人犯?他跑了吗?”
“嗯。”陆麟城点头,表情波澜不惊,对于十三带来的这个消息没有太大的反应。
当然,男人本身也不是那种情绪外露的人。
在苏甄儿好奇的注视下,陆麟城将施昌和孔礼河用死囚调换施品安的谋划跟她详细说了一遍。
苏甄儿吓得直摇头,“这些人真是太可怕了,简直目无王法。”话罢,她唤来管家道:“明日请彩云阁的绣娘上门,我要做一身,不,三身衣服压压惊。”-
翌日,苏甄儿刚起,管家便在门外道:“王妃,彩云阁的绣娘上门了。”
苏甄儿洗漱完毕,让彩云阁的绣娘进来了。
绣娘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置着软尺、布料、针线等物。
今日绣娘来给苏甄儿量身。
“王妃,您猜的没错,施家果然还有后手。我们趁着施品安下马车方便的时候,将人掳走了,安置在暗桩内。”假扮成绣娘的华潇一边说话,一边给苏甄儿量腰身。
顿了顿,华潇又道:“当时我们还发现有另外一批人也在跟着施品安,好像是北辰王的人。”
提到陆麟城,苏甄儿就心虚。
若非是她听到了陆麟城跟十三的谈话,也不会知道施昌和孔礼河的胆子这么大准备换囚,也就不会想到让华潇带着人在城内直接将人截胡。
当然,这种内部偷听的事是不能跟华潇说的。因此,华潇到现在都还以为是她神机妙算堪比诸葛亮在世。
苏甄儿的目的是要用施品安找施昌换私税的账目和那些被施家扣下的芙蓉馆的人。
昨日,她确实有意拖住陆麟城。
可她并没有想用那种方法啊!虽然确实奏效了,但她可累惨了。
不过从昨日来看,难道从前男人都在忍着?
“信已经给施家送过去了,施昌回信说要跟馆主在城外的寒山寺内碰头。”
“嗯。”苏甄儿点头。
“馆主,还是让我一个人去吧。”华潇担心苏甄儿的安危。
“你看不懂账目。”
华潇:……
“我可以带回来给您……”
“浪费时间,你以为陆麟城的鬼面军是吃素的吗?”
华潇无言以对。
他们半路截胡施品安已经将姑苏城内的势力全部用上了。
此举肯定已经引起北辰王的注意,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现在他们最重要的就是时间。
苏甄儿只要在被找到之前,从施昌手中救出人并拿到账目,就能用这些私账来跟陆麟城做交易,让他放弃对付芙蓉馆。
至于那个施品安,她将他交还给施昌,正好坐实了施昌勾结孔礼河调换死囚的罪名,想必陆麟城等的就是这一刻,不然为何会故意放人,随后让十三去截胡。
施品安是注定跑不掉的-
端午活动会持续好几日,距离跟施昌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苏甄儿略显得有些焦虑。
院中洒扫的小丫鬟闷着头,发出窸窸窣窣的抽噎声。
“怎么了?”苏甄儿听到声响,抬眸看她。
小丫鬟受到惊吓,迟疑片刻后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拿着大扫把跪在地上,呜咽着朝苏甄儿磕头,“王妃,王妃大慈大悲,请王妃救救我妹妹,救救我娘亲。”
老宅人手不够,为了照料北辰王妃,老管家亲自去外头挑了几个年幼的小丫鬟回来处理宅内杂事。
这就是其中一个小丫鬟。
苏甄儿不是个喜欢管麻烦事的人。
正巧老管家过来,看到跪在地上哭得抽噎的小丫鬟,赶紧上前呵斥,然后又恐苏甄儿怪罪,赶忙解释道:“她爹和兄长曾经跟着公爷一道去过战场,没回来,屋子里头只剩下寡母,染了病又看不起,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还有一个妹妹,被人牙子带走了……”
老管家看这小丫头可怜,又觉得这小丫头的老爹跟过公爷,便带她进府给她要了一份差事。
苏甄儿听到此话,神色恍惚了一下,呢喃自语,“你的父兄也死了吗……”话罢,她回神,询问管家,“朝廷不是有发放抚恤金?”
管家欲言又止。
小丫鬟立刻摇头,“没,没见到,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
苏甄儿皱眉,“你说的是真的?”
小丫鬟点头,“真的没有,小姐。”
苏甄儿眸色变暗,整个人神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备车。”-
小丫头的母亲住在城外的破庙里,这里不用支付地租。
小小的破庙内挤了很多人,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骨嶙峋。好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他们能在山上挖到野菜,也不至于在夜间被冻死。
“这些是什么人?”
“有乞儿,也有每日工作却交不起地租住在这里的年迈农民。他们病了,又看不起医士,只能在这里像这样活着。他们的父亲、丈夫、儿子……都死在了那场乱战里。”
苏甄儿坐在马车内,她并未下车,而是隔着帘子朝里望。
四面透风的破庙,一眼就能望穿。
那小丫头正在将她母亲扶起来吃药。
老管家看着,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她的月钱都给她母亲买药了。”
苏甄儿道:“她妹妹是自愿跟人牙子走的?”
老管家点头,“不管是卖给谁,起码有条活路。”
当年母亲救助流民之时,诸多事务都是老管家负责处理,苏甄儿从那个时候起便觉得这位老管家是个软心肠的,如今看来,他倒是一点都没变。
小丫头给母亲喂完了药,起身跑出来。
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衣物。
豆蔻年华的小少女,瘦得豌豆一样,连发丝都透着营养不良的干枯。
她站在马车窗子前,看着平静奢华帘子后浅浅印出的女人身影。
“王妃,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活成这样?我们并没有伤害过别人,我们不偷不抢,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活着。三年乱战,我的父兄死了,现在太平了,我的母亲却也要死了,我到底要怎么活着。我们的声音,谁能听见呢?”
马车内久久无言,直到管家下车将满脸泪痕的小丫头扶了进去。
“安平则用其力,有难则用其死。”
苏甄儿望着空荡荡的马车,呢喃出声。
谁又不是苦命人呢。
谁又不是失去了最珍贵之人呢。
管家回来了,低着头没有吭声,年迈的面容上显出深如沟壑般的皱纹,像历尽沧桑的树皮,浸满了岁月的痕迹。
“吴伯,从前母亲每逢佳节,便会施粥,如今这事依旧由你来负责,再找几个医士,开设益诊,药材诊费,一律开销,都由苏府负责。”
老管家吴伯连忙点头,“是,王妃。”-
从破庙回到老宅之后,苏甄儿的心情一直不大好。
她吃了一碟子糕点,甜腻腻的糕点入口,也没有缓解她的焦虑和压抑,反而将她撑得想吐。
陆麟城回来了,他身上穿着便衣,后背汗湿,显然是在外奔波了一日。
“怎么样,找到施品安了吗?”苏甄儿站起来询问。
她抽出帕子,先替陆麟城擦了汗,然后又用另外一只手摇着檀香小扇给他扇风。
“没有。”陆麟城摇头。
苏甄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过。”陆麟城话锋一转。
苏甄儿的心又跟着提了起来。
“知道是谁做的了。”
“谁呀?”
“芙蓉馆。”
苏甄儿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她笑了笑,继续摇着小扇,转移话题,“听说王爷曾经在京口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在京口的时候都要做些什么?”
说着话,苏甄儿给陆麟城倒了一盏茶。
陆麟城仔细想了想那些放在自己案上的案卷。
“找小猫小狗。”
苏甄儿:?
“抓捕一些流窜骚扰民众的二流子。”
苏甄儿:??
“还有一些吃饭不给钱的……”
苏甄儿:???
“等一下。”苏甄儿开口阻止陆麟城,“王爷之前是声名赫赫的流民帅。”
陆麟城点头,“嗯。”
苏甄儿:“……每日里就做这些事?”
“这些事也不是我做的,是十三带着人做的。”顿了顿,陆麟城又道:“京口治安良好,百姓赋税很轻。十三他们很喜欢京口,我也喜欢。”
“那王爷为什么会去金陵?”
男人的视线落到苏甄儿脸上,他没有说话,闷头将茶水喝了,“我去沐浴。”
苏甄儿还没有聊完,她下意识跟着陆麟城走到屏风后面,男人正在解腰带。
腰带落地,露出浸着薄汗的身体。
此处阳光颇好,苏甄儿看到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是一次生死线上的挣扎。尤其是那道凝结在心口处的旧疤痕,看起来最为狰狞可怖。
突然,她鼻头一热。
苏甄儿抬眸,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看着陆麟城的身体发呆了。
陆麟城收回刮了刮她鼻尖的手,“不白来,给看。”
第44章说一声
与施昌约定的时间到了。
苏甄儿说要给陆麟城祈福, 一大早就动身去了寺庙。
她穿着新制的春装,头戴帷帽,坐在马车内, 一路行到城外寒山寺前。
望着前方的寺庙, 不知为何又想到从前的事。
三年战乱,她与母亲就是在这间寺庙内与僧人一同施粥救助流民的。
寺庙内地方不够住了,母亲拿出自己的私房钱建造帐篷,冬日严寒, 又买了许多棉衣棉被, 以供流民们使用。
她记得其中有个少年,似乎是想寻死, 不吃不喝, 将那条被她捡回来的命随意对待。
彼时前方战事吃紧,频频传来坏消息。
苏甄儿心情抑郁, 恰好将火发泄在了他身上。
那少年说无辜也无辜。
他又没有让她救他。
人该有自己选择死亡的权利。
后来那少年悄无声息的消失不见, 现在想来, 全部的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前面是枫桥, 苏甄儿下了马车,穿过门楼和枫桥, 趁着晨间人少,带着华潇入了寺庙。
寺庙很大, 战乱过后又添了几座殿和塔,扩充了地盘,僧人都多了近乎一倍。
苏甄儿先去上了香,给僧人添了香油钱, 然后才往寺庙后面去。
施昌跟她约在寒山寺内的普明塔院。
今日的普明塔院禁止旁人出入,直到苏甄儿取出自己的芙蓉玉佩, 那守在塔院门口的仆人道:“是芙蓉馆主吗?我家主人在塔内等您。”
普明宝塔在塔院偏北之地,堂前池水环绕,水上凌空架有一座露台,露台有桥,与宝塔相通。
塔院四周回廊环绕,回廊内壁布满碑刻,行走其上,苏甄儿的表情也变得虔诚不少。
从前的她是不信佛的,直到母亲病危,她一人在佛像前跪了一天一夜,才恍惚明白,佛在人心中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绝境之下的心理寄托。
普明宝塔一共五层,苏甄儿抬手整理了一下帷帽,然后带着华潇走进去。
初入宝塔,便见施昌面色惨白地坐在那里等着她。
“你就是芙蓉馆馆主?”施昌一下坐起来,“我儿呢?”
华潇会些拳脚,她挡在苏甄儿面前。
苏甄儿抬手扔出一枚玉佩,那是施品安的。
施昌捡起地上的玉佩,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看向苏甄儿的视线带着怨恨,“你要的账目在第五层,你要的人在第二层。”
苏甄儿点头,提裙走上二楼,芙蓉馆的几个人被绑在一处,挤挤挨挨地靠墙缩着。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馆主。
如此纤细单薄的一个人,戴着厚重的帷帽,看不到脸。
“我儿呢?我儿呢!”施昌在下面喊叫,一路跟了上来。
“别急,我还没看到账目。”
半旧的宝塔,带着淡淡的尘埃味道。
有阳光从外面照射入内,将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完全暴露出来。
苏甄儿体弱,她走得慢,喘了会气,她终于来到宝塔第五层。
这里很空旷,只有三个半人高的香樟木箱子,上面上锁了。
“钥匙。”
苏甄儿朝施昌伸手。
同样爬楼困难户的施昌艰难跟在苏甄儿身后上来了,他将钥匙交给华潇,华潇送到苏甄儿手中。
苏甄儿用施昌给的钥匙打开其中一个。
灰尘漫天,苏甄儿抬手摆了摆,然后低头从里面取出一本账目细看。
没错,是苏州的私税账目。
胃口真大啊。
苏甄儿真是被气笑了。
她知道施家和孔礼河把持着苏州经济,却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朝廷发下来的政策福利,他们全部贪污,大半个姑苏城的地皮、庄子、商铺都是他们的。
为了应付朝廷的税款征收,他们将这些商铺庄子将税款分摊到百姓身上,还私自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税目,甚至一个税目要收三四次的钱。
而这大概还只是冰山一角,因为这里的账目有整整三口大箱子。
“我儿呢!人给你了,账目也给你了!”
“华潇,把我们的人带回去治伤,然后带他去找施品安,最后差人过来,把这些账目搬走。”
苏甄儿一本一本地翻看,甚至还挖到了一本贪污朝廷赈灾款项的账本,细致到包括朝廷今年才发放下来的战后抚恤金。
苏甄儿真是要被气笑了。
这些人,真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
苏甄儿被气得看到忘了时辰,直到夜间,看到不远处烟花绽放,才恍惚发觉天色已暗。
只是华潇怎么还没有回来?
苏甄儿蹙眉,起身之时双腿有些发麻,她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
苏甄儿伸手揉了揉腿。
芙蓉馆已经暴露在陆麟城面前,为了保住芙蓉馆,她的筹码就是这些账目。
苏甄儿提裙准备下塔之时,突然感觉不对劲。
她趴在五楼往下看。
一楼突然起火了,正往上面蔓延。
她迅速往下跑。
滚滚浓烟从塔下喷涌而出,热度贴着每一寸肌肤,呛得人根本无法呼吸,让人寸步难行。
苏甄儿还想往下去,到二楼的时候侧边横梁突然断裂,压断了楼梯,也砸伤了她的腿。
更加浓烈的烟雾涌过来,苏甄儿忍着剧痛单脚双手爬回去-
宝塔四面环水,唯有中间一条小道能走人。
有人跌跌撞撞冲入小道之上,然后被赶来的鬼面军按住。
鬼面军内,华潇和施昌以及施品安都被绑住了。
直到被抓住,华潇才知道这位北辰王早就盯上他们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施品安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饵。
不仅引出施昌和孔礼河,还把芙蓉馆也引了出来。
关押施品安的暗桩早就被鬼面军控制,他们一出现,就被一网打尽。
现在,顺着施昌的口供,北辰王找到了寒山寺的普明宝塔,里面藏着私税账目。
如今,到了收网的时候,只是没想到,宝塔突然起火,这些私账怕是留不住了。没有私账这份证据,孔礼河和施昌的所作所为,将永远无人所知。
十三压着那纵火之人,“谁让你烧的?”
“是,是施大人,说等三个时辰,待他救了公子,就放火……放火烧死那个芙蓉馆的馆主……”
华潇瞪大了眼,她抬头看向被火光吞噬了一小半的塔,心里祈祷馆主不在里面。
陆麟城骑着珍珠站在最前面,抬眸朝塔上看来。
黑乎乎一片,一楼的火光急速蔓延到二楼,里面狼藉一片,根本无法进入,眼看就烧到三楼了。
“救火。”
陆麟城身后的鬼面军立刻行动起来。
其余僧人看到这里的火势,也跟着过来帮忙。
四面环水的好处在此刻透出来,可火势太猛太大,一看就是有意纵火,火油的味道伴随着木材的浓焦味迅速蔓延,苏甄儿双手死死抓着栏杆,
现在她已经来不及想这纵火之人到底是谁,她只知道,自己恐怕是要没命了。
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或许,她可以向陆麟城求救。
可他会救她吗?
不可能的,苏甄儿,半年夫妻罢了,你还指望他舍命相救吗?
苏甄儿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到前面的三个樟木箱子上。
华潇不确定自家馆主在不在里面,她咬着唇,不敢出声。
突然,华潇看到一本又一本账目从五楼被抛了下来。
苏甄儿想,就算她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孔礼河这狗东西,她一定不能让他活!
血债血偿,李挚的命她一定要孔礼河拿自己的命来偿。
还有那些士兵的债。
苏甄儿冷不丁想到满身旧伤的陆麟城。
破庙里的少女。
永眠于战场的父兄。
他们保卫的就是这些狗东西吗?
“什么东西?”陆麟城拧眉。
十三从空中接下一本送到陆麟城面前。
陆麟城抬手打开,是账本。
这些都是私税的账目。
有人在上面扔账本。
“上面有人。”十三道。
虽然火势蔓延,但五楼也有约四十多米的高度,再加上天色昏暗,所以实在看不清脸。
苏甄儿也不知道自己扔了多少,她的腿站不起来,只能跪爬着往前去拿木箱里的账本。
力气在加速流失,挂在栏杆上随手甩下去的时候身子跟着一斜,差点一起跌下去,幸好,她抓住了栏杆,左臂撞到木料,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
账本在空中飞舞,火星乱窜,火光四射,似有什么莹莹粉色跟着账本一起从五楼掉下来。
陆麟城瞳孔微动,下意识驱马上前,伸手接住。
是一串粉珍珠百索。
同一时刻,在他身后的华潇泪眼婆娑的大喊,“我们馆主是北辰王妃!那上面……是我们馆主……”
陆麟城的脑子嗡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样。
他面色发白,迅速下马,被十三拦住。
“王爷,进不去了,火势太大,二楼的侧梁倒了,压垮了楼梯……”
五楼的账目还在往下扔,可数量越来越少,显示上面的人已经体力不支。
陆麟城一把挥开十三,抬手抢过一个僧人手中的木桶,冷水浇透身体,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珍珠飞奔而来,陆麟城踩着珍珠跃起,挂上宝塔最外围的翼角。
火在里面烧,外面的翼角被水浇过,湿漉漉的带着滚烫的温度,陆麟城的手掌离开之时,能清楚的看到上面蔓延的新鲜血迹。
他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当听到上面的人是谁时,那股濒死感侵袭过来,几乎将他击溃。
烈火的热度透过肌肤深入骨髓,陆麟城一路攀岩,身体挂在脆弱的翼角上,他身侧的铜铃突然断裂往下坠去,发出巨大的响声。
翼角断了一半,他的一只手攀空,只剩下左手挂在那里,双脚没有支撑,摇摇欲坠。
在火光的照耀下,陆麟城仰头,看到了左臂上戴着的丑百索。
他突然笑了一声,然后吃力地拉紧左臂,猛地往上一扑。
到了四楼,他踩着瓦片,面前是喷涌而出的黑雾,熏得眼鼻都难睁开。
苏甄儿没什么力气了。
腿上的伤好疼,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看着还剩下两箱的账目,她突然就很生气,又很无力。
好累。
好烫。
被烧死的话,应该会很难看吧。
她苏甄儿美了这么多年,怎么死的这么丑。
“甄甄。”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苏甄儿觉得自己幻听了。
临死前她听到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她父兄,而是陆麟城的声音。
五楼黑雾弥漫,苏甄儿咳嗽不停。
她俯身趴在栏杆处努力呼吸新鲜空气,低头之时,对上四楼塔檐男人朝上望过来的视线。
他很狼狈。
脸上沾着黑灰,束发散乱,身上的衣物有被火燎过的痕迹。
男人踩着塔檐,然后纵身一跃,攀住翼角,再利用双臂的力量,支撑起身体,爬上第五层塔檐。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象,男人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她面前。
苏甄儿攥着手里的账本,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账本……你是来找账……”她张口,因为太过惊讶,所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陆麟城踩着瓦片上前,翻过栏杆,身上带着火烧的焦味。
他蹲在苏甄儿脚边,没有废话,“上来。”
男人沙哑的嗓音带着急切,下一刻,苏甄儿已经扑到他背上。
陆麟城抽出腰带,将她整个人紧紧绑在自己身上。
苏甄儿扶趴在陆麟城身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两人肌肤滚烫,似要融化在一起。
“你是来找账本的吗?”苏甄儿终于缓过神来,她的声音很轻。
“不是。”
陆麟城话罢,感觉有泪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流,滚烫的,比火还烫。
女人圈在他脖子上的手收紧,他听到了她呜咽的哭声。
“我腿好疼……我好害怕……”
男人血肉模糊的手勒紧腰带,“我不会松开你的。”-
身体急速下坠,苏甄儿不敢睁开眼。
她将自己的身体和性命都交给了陆麟城。
风声、焦味、血腥气,还有狂跳不止的心脏。
落地那一瞬间,她听到周围传来压低的惊呼声,像是屏息许久之后,终于爆发出来的惊叹。
陆麟城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他跪在地上,慢慢解开腰带。
苏甄儿滑落在地,仰头对上他沾着黑灰的脸。
她的眼泪完全停不下来,这也导致她几乎看不清陆麟城的脸。
她攥着他的衣摆,力竭之下,倒头晕厥-
苏甄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苏家老宅。
“陆麟城……咳咳咳……”
身侧落下的帐子被人撩开,手上拖着白色绑带的男人坐到她床边,“醒了?”
医士跟在陆麟城身后,看着那拖了一路的白色绑带,“王爷,您的伤还没处理好呢。”
苏甄儿从睡梦中惊醒,她神色惶然的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她还没从那场火灾里回过神来,直到左腿上传来的剧痛,拉回了她的神智。
苏甄儿低头,看到自己搭在被褥上的腿。
“刚刚包扎好,别乱动,小心伤口。”陆麟城抬手压住她的腿,却不小心碰到自己的伤口,疼得面色一白。
苏甄儿赶紧捧住他的胳膊,“你没事吧?”她握住陆麟城的胳膊,看到他被绷带半包裹住的血肉模糊的手掌。
“没事,小伤。”陆麟城抽开手,示意医士继续包扎。
苏甄儿坐在那里,盯着他的手掌看。
陆麟城背着她,从宝塔往下攀,那层层滚烫粗糙的瓦片,磨得皮肉鲜血淋漓。
“很疼吧。”苏甄儿说着话,突然就哽咽了。
她红着眼眶,眼泪瞬间蓄满,珍珠似得往下淌。
“本来不疼。”陆麟城想伸手替她抚去脸上泪珠,却发现自己双手都是挑开的水泡,抹了药膏,绑了绷带,药膏从绷带里渗出来,带着难闻的气息。
很脏。
他倾身过去,唇尖点了点她的面颊,舔掉一点眼泪。
“你一哭就疼了。”
医士眼观鼻,鼻观心,裹好后赶紧提着药箱跑了。
闺房内只剩下两个伤病员。
苏甄儿吸了吸鼻子,侧身让出一半。
陆麟城上来之后,躺在她身边。
屋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药膏的味道。
“你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芙蓉馆的馆主了。”
“嗯。”
苏甄儿敛下眼睫,视线望向头顶帐子上的芙蓉绣花纹。
“初时只是因为想知道前线的事情,想知道父兄平安。后来发现,战乱之时情报闭塞,百姓不知何往,流离失所,便着手扩大了范围,让百姓也能知道战况,提前准备,或迁徙,或备食物和水,隐匿起来,活下来。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战乱平息之后,不知道怎么,慢慢的就发展成了现在的样子。
小报影响力巨大,从前我不知它的威力,也不知如何使用它,现在我明白了,刀能杀人,笔也能救人。
官报不说的事芙蓉馆说,官报不提的事芙蓉馆提。真相不该被掩埋,弱者的声音不该被吞没。”
“芙蓉馆虽势微,但我们始终相信,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说到这里,苏甄儿停顿了一会,“所以,芙蓉馆那些被你抓住的人……”她提着一颗心,小心询问。
“你说一声就好,我让十三去放人。”陆麟城没有犹豫。
“啊?”苏甄儿愣了,她没想到这么简单,“那陛下那边你怎么交代?”
“堵不如疏,民之口如川河水,就算没有芙蓉馆,也会有牡丹馆,梨花馆,海棠馆。这天下不能只有一家之言,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身边静默一会,传来女子的声音,蔫蔫的,软软的,带着鼻音,“……你取的名字都好难听。”
陆麟城想了想,“……芙蓉馆其实……”
苏甄儿红着眼看他一眼。
陆麟城低声笑了笑,“很好听。”顿了顿,他又道:“我懂的。”
“芙蓉是晚秋之花,万物凋零,唯它独盛。”
就像在乱世之中,撑起一方天地,为民众提供避难所,在那荒芜之地上,盛开的花。
第45章红樱桃
因为陆麟城的双手都受伤了, 所以很多事情都不能做。
苏甄儿虽然脚受伤了,但双手却是完好的。
天气回暖,她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替陆麟城修剪被火烧焦的头发。
男人的头发平日里都是束起来的, 放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 长发有些天然卷曲,质感也很好,不是柔软的细腻,而是略显粗粝的厚重。
将长发拨到一处, 苏甄儿歪头的时候还看到陆麟城耳朵上居然有耳洞, 不过因为长久没有穿戴耳环,所以已经长满了, 只能隐约看到有一点穿过耳洞的痕迹。
再仔细看他的脸部轮廓, 阳光下,肌肤更显冷白, 眼睫狭长, 眼窝的部分也比正常人更深邃些。
眼睛……阳光下, 男人的眼睛一闪而过冷萃的绿。
苏甄儿眨了眨眼, 再看,男人眼眸深谙, 黑若深潭,方才那一瞥像是阳光的折射。
看花眼了吧。
苏甄儿将注意力又放回到陆麟城的耳洞上。
“你以前打过耳洞吗?”
大周的男子都没有打耳洞的习惯, 在大周只有女子会打耳洞。
“……嗯。”男人停顿一会,缓慢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苏甄儿恍然大悟,“我听说过有些人家, 如果男孩生出来体弱,便替他打个耳洞, 当女孩养,能多活些时候,对不对?”
“大概,或许,是吧。”陆麟城眼神游移,然后突然感觉耳垂一热。
苏甄儿两根手指捏着他的耳垂,轻轻揉了揉,试图探查他的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我有一只翠绿色的耳坠子,你皮肤白,戴起来应该很好看,不知道这耳洞还能不能复原……”
“别……”陆麟城倒抽一口气,往侧边躲。
“怎么了,你怕疼?”
“痒。”
痒?
摸耳垂会痒吗?
苏甄儿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她对上陆麟城的视线,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哪里是耳垂痒,分明是……心里痒。
“剪,剪头发吧……”
苏甄儿面色一阵红,她闷着头,拿着剪刀,挑起陆麟城的发尾,十分仔细的将被烧焦的头发挑出来,一缕一缕的给他剪掉。动作还算流畅,只有她自己知道,心跳的有多快。
从前她也是这样的吗?
好像不是。
从前的时候,再亲密的接触,也只是身体的感觉。
可现在,仅仅只是对上陆麟城的一个眼神,她的心绪就开始不稳定起来。
苏甄儿努力调整呼吸,告诉自己她在剪狗毛。
嗯,好多了。
阳光正好,院中,两人的影子被拉长。
苏甄儿绕着陆麟城的头发,一边剪,一边可惜,“可惜,那些账本被烧了。”
除却那些被苏甄儿扔下来的外,两大箱子账本都被烧光了。
“狡兔三窟,施昌将私账复印了好几份,分别藏在几个地方。”
“怪不得他会让人烧塔!”苏甄儿激动的一剪子,陆麟城的头发明显少了一大块。
苏甄儿:……
“怎么了?”
“没事。”
苏甄儿一把捧住陆麟城的脸抬高,然后用脚偷偷踩住那块头发,小心翼翼的往裙子下面拨。
“我发现你今日,”苏甄儿凑近,“格外好看。”
苏甄儿盯着陆麟城看,然后发现,他今日确实……格外好看。
虽然她知道他从前也很好看,但今日就是……很好看。
而且是尤其好看。
不然她的心脏为什么会又跳得这么快?-
天气越发炎热,拿到了私账的陆麟城最近带着鬼面军在处理施家和孔礼河的事情,事务繁杂,苏州城上下牵连百户豪绅和朝廷命官。
苏甄儿一个人趴在闺房内,早起之时就没有看到陆麟城的影子。
她打了一个哈欠,在软榻上翻了一个身,原本准备午睡,却因为早上睡了一个回笼觉,所以用了午膳之后也没有多少困意。
躺了一会儿,苏甄儿起身。
她的左脚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已经好了一大半,能落地,就是不能太用力。
在书架上翻翻捡捡,苏甄儿挑了一本书,重新回到软榻上。
艰涩难懂的书籍看了几页,她就开始犯困了。
这催眠神器的效果一如既往的好用啊。
苏甄儿打了一个哈欠,闭上眼,抱着书,开始午歇。
午后阳光温暖,苏甄儿闭着眼,感觉有人贴着她的面颊,软乎乎,毛绒绒的。
她睁开眼,眼前是男人的脸。
“陆麟城……”苏甄儿轻轻唤他一声,男人俯身含住她的唇。
青天白日的,你干什么呢!
苏甄儿又羞又恼,情急之下猛地起身。
书本落地,发出轻响,身上盖的薄被也跟着滑落。
苏甄儿呆呆坐在那里,左右看了看。
没有人。
是梦。
等一下,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她居然梦到陆麟城在……亲她!
虽然他们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但,但这样的梦很不正常啊!
就好像,好像她在想他一样。
一定是她睡觉的姿势不对。
苏甄儿翻了个身,继续午歇。
然后,梦连起来了。
男人握着她的十指,紧紧压入被褥之中,身上单薄的春衫散开,陆麟城的长发被她扯乱,卷曲的黑发如同铺开的绸布,散了半张软榻,抚上去像狗毛一样。
苏甄儿猛地一下惊醒。
她躺在那里,呼吸紊乱。
不能睡了。
苏甄儿起身,跛着脚坐到书桌后面。
作画吧。
末春初夏,最适宜作画了。
她研墨执笔,铺开宣纸,准备画……画什么呢?
脑海中突然冒出陆麟城那张脸。
安静的时候,皱眉的时候,情,动的时候……
苏甄儿猛地甩手把笔扔了。
练字练字,练字吧。
苏甄儿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拿了另外一支笔,沾墨,开始练字。
练字好啊,平心静气,修身养性,拒绝欲,念。
这什么啊!怎么写的都是……陆麟城的名字!
她一定是喝中药喝多了,脑子都喝坏了。
苏甄儿迅速将纸揉成团,然后趴在桌子上,发出低低的哀嚎声。
“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苏甄儿抬眸,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陆麟城。
午后阳光侵入闺房,新装了琉璃玻璃的窗户透出七彩光色,炫目晕人。
幻觉,一定是幻觉!
苏甄儿抬手,往面前男人脸上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声音清脆,虽不痛,但响亮。
陆麟城:……
苏甄儿:……好像是……真的?-
剥开的鸡蛋从男人脸上滚过,苏甄儿心虚不已。
她的力道也不重,只是男人肌肤白,略显出些红痕。
陆麟城仰头坐在圈椅上,十三粗手粗脚的给他滚。
苏甄儿看不过眼,接了过来,轻轻滚过,男人掀开眼睫看她,黑乌乌的眸子,倒映出她的脸。
从苏甄儿的这个角度看过来,素来清冷孤傲的男人竟显出几分难得的乖巧感来。
因此,当她伸手摸了陆麟城的脑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苏甄儿:……
陆麟城:……
男人停顿一会,然后轻轻歪头,往她掌心又蹭了蹭-
又修养一个多月,苏甄儿的腿伤几乎已经痊愈,只是还不能走太长的路。
寒山寺的主持差人送了感谢信来,说感谢北辰王妃出资筹建宝塔,如今宝塔的修缮工作已经开始,他特意给苏甄儿在寒山寺内供奉了一块长生牌,祝愿北辰王妃身体康健,百岁长生。
主持如此给面子,苏甄儿自然也要过去捐些香火钱意思意思。
马车已经备好,苏甄儿换了条素雅长裙,手持檀香小扇出门,刚刚被小丫鬟扶上马车坐稳,一侧便传来一道马鸣声。
苏甄儿打开马车帘子,就看到陆麟城正巧回家。
“去哪?”
苏甄儿的腿还没好利索,男人下马走到她身边,隔着车窗与她说话。“寒山寺。”
“我陪你。”
最近苏甄儿恍神的时间太多了,尤其是跟陆麟城在一起的时候,时不时就会盯着他看一会,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才会慌张移开。
对于苏甄儿的变化,男人没有发现,只以为她是因为受了伤,闷在屋里出不去,所以才会变得呆呆的。
马车内,陆麟城用包裹着绷带的手撩开女子裙裾,露出一截白皙小腿。那里的纱布已经去除,斑驳的伤口在莹润肌肤之上显得格外狰狞。
“别看。”苏甄儿抬手按住裙裾,对于这道丑陋的伤口还处于接受无能状态。
尤其是在陆麟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