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不在金陵城内的各省官员、豪强。
新帝深知,想要贯彻这项税改政策,就必须要先修吏治,遏党争,惩豪强,不然政策再好,也只能是一纸空谈。
因此,今年以来,新帝一口气解决了大部分太后党核心成员,现下只剩下以郑首辅为首的一些朝廷命官。
这些表面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读书人,私底下干的暗事可不少。
当年苏甄儿尚在姑苏之时,就听得一句话。
姑苏施氏,富贵甲天下。
施氏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当朝首辅是他家最大的靠山,靠着郑首辅这位先帝老臣,太子太傅,施氏成为了姑苏的土皇帝,住的是姑苏城最大的府邸,拥有姑苏城最多的土地、铺面、庄子等等。朱门酒肉,纸醉金迷。
在大周混乱的三年内,施氏闭门锁窗,一毛不拔,甚至还在向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增加税收。
那些巧立名目的私税,不止将百姓每年的收成都拿走了,算下来,百姓还要倒欠他们钱。
姑苏太守何恒与施氏串通一气,两人官商勾结,只手遮天。
谢楚安和周莲芝是往浙江方向去的。
如果苏甄儿猜测的没错,姑苏这块最难啃的骨头会留给陆麟城。
按照谢楚安和周莲芝的秘密行动看来,新帝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冬去春来,今年的除夕来的比较晚,进了二月后才是除夕夜。
这是苏甄儿第一次在北辰王府过除夕夜。
她早早让绿眉将奇哥儿接了过来,两人坐在主屋内一道守岁。
陆麟城从宫中回来,远远看到主屋里燃着的灯火。
那灯火很亮,在浓厚冷峭的初春季节划破黑暗的夜空,从主屋延伸,一路蔓延,高高的灯笼被挂起,随风飘荡,细碎的红色流苏飘飘袅袅,到处都是除夕夜的氛围感。
今日除夕,苏甄儿让管事按照职位大小给王府上下都包了红包,除了家生子外,其余雇佣的下人按照轮班带薪回去探亲。
乍然一看,王府似乎冷清不少,可当陆麟城隔着门扉看到主屋内的灯光时,却觉得今年除夕是这几年最热闹的。
他伸手推开主屋大门,拨开厚毡,一股浓郁的暖气扑面而来。
男人身上的寒意与屋内的暖意相冲,淡淡的凝霜从大氅上消融。
“先生。”奇哥儿起身,恭谨行礼。
陆麟城一顿,微微颔首。
苏甄儿上前,替陆麟城揭开系在身前的大氅系带,正欲替他褪下大氅之时,男人身上揽住大氅,自己挂到了木施上。
“王爷,我们在等你一道用膳。”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不讲究铺张浪费,因此,虽然今日是除夕,但她只安排厨房做了五菜一汤。
三人用食,已经差不多了。
看起来虽寡淡,但用的都是精细料。
苏甄儿想的是,若按照规矩,除夕之日,安排那么多饭菜,三人坐在一张大桌子旁,连说话都听不到声。
还不如寻个小桌,烟火暖炉,挨得近些。
“嗯。”
陆麟城点头,随苏甄儿落座。
菜还是热的,用膳之时,大周的贵人们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可在内,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奇哥儿一惯不挑食,用的很好。
苏甄儿一惯挑食,吃得少。
陆麟城食量大,用了三碗。
三人偶尔说几句话,其中以苏甄儿最为活跃。
“王爷尝尝这个。”
“奇哥儿你也不要挑食。”
最不挑食的奇哥儿:……
三人用完之后,接过茶盏漱口。
一顿饭,吃得十分融洽。
时辰尚早,除夕夜的守岁刚刚开始。
隔着王府高墙,苏甄儿听到外面的街道上传来鞭炮齐鸣之声。
“先生,来下棋吗?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从前过年,苏甄儿最常跟奇哥儿下棋。
每次下棋,这小孩都下不过她。
今次,奇哥儿居然没有找她,而是寻了陆麟城。
奇哥儿看向陆麟城的视线中竟带着几分古怪的挑衅。
苏甄儿看一眼陆麟城,再看一眼奇哥儿。
“好啊。”
男人淡淡应下。
棋盘摆开,苏甄儿坐在一旁观战。
这局棋下得很慢,主要原因在陆麟城。
陆麟城作为武将,在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自然比不上从小就受到书香熏陶的奇哥儿。
因此,作为小孩的先生,陆麟城马上就要惨败这件事,让主屋内的气氛陷入了一时的尴尬和沉默。
陆麟城盯着棋盘,没有动作。
奇哥儿放下手中黑子,“先生,你输了。”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
苏甄儿素来认为自家这个弟弟是个安静柔顺的性子,没想到短短时日就有了她三分风骨。
可奇哥儿为什么会对陆麟城有这么大的敌意?之前他可是崇拜这位先生崇拜的不得了。
“娘子。”突然,陆麟城将视线转向苏甄儿,“帮我。”
苏甄儿:……
奇哥儿:……
奇哥儿急了,“先生,你怎么能……”
“我们开局之前,可没有说不能寻局外人帮忙。”陆麟城慢慢悠悠打断奇哥儿的话。
若非自身素养,奇哥儿真想指着面前这男人大喊一句,不要脸!
灯色下,男人眼睫下垂,像小飞虫似得忽闪忽闪,那张脸突然凑到苏甄儿面前,还真是……可怜又可爱。
奇哥儿看着自家被美色所迷的阿姐抬起自己的芊芊素手,落下一白子。
棋局瞬间扭转。
与苏甄儿坐得更近些的陆麟城掀开眼眸看向奇哥儿,那份闪烁不明的暗爽感让奇哥儿气得咬牙。
一炷香时辰过后,得到苏甄儿鼎力相助的陆麟城落下最后一子。
白子胜。
“你输了。”陆麟城盘腿坐在案上,单手托着下颚,姿态显得很放松。
这不是欺负小孩吗!
奇哥儿咽下一口气,“先生有何吩咐?”
陆麟城屈起食指敲了敲下颚,“从此以后,在外你唤我先生,”男人的视线从苏甄儿脸上划过,“在内,换我姐夫。”
“叫一声听听。”
奇哥儿:……向恶势力低头。
“……姐夫。”
苏甄儿闷头笑了出来。
奇哥儿又羞又气的脸红-
苏甄儿身子弱,守岁这件事从来没有完整的完成过。
因此,不知不觉间,在温暖的炭盆边,她就靠在陆麟城的肩膀上睡着了。
男人手掌贴着她的面颊,替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又接过绿眉手中递来的毯子,小心翼翼将人罩起来。
屋内炭盆也多添了几块。
府外的鞭炮声连绵不断,奇哥儿坐在两人对面,望着蜷缩在陆麟城怀中睡得安稳的苏甄儿,怔怔出神。
“若你赢了,想要什么?”
安静的主屋内,陆麟城突然开口。
小孩性子安静,难得显出如此的攻击性。
因为知道下棋是陆麟城的弱项,所以才选择这项来跟他对决。
没想到陆麟城耍赖,找了苏甄儿帮忙。
“我只想姐夫,好好对阿姐。”
听闻此话,陆麟城低低笑了一声,“如果想提出条件,就必须要拿出实力,你强了,就算不说,旁人也会惧怕。奇哥儿,你太弱了,说话的时候,甚至都不敢看我的眼睛。”
奇哥儿瞬间抬眸看向陆麟城,眼神中闪烁着愤怒,“我一定,会变强。”
“保护阿姐,保护英国公府。”-
奇哥儿放下豪言壮语之后,便独自一人回英国公府,准备挑灯夜读。
强者总是孤独的。
奇哥儿拿着灯笼,一个人走在阴森森的小道上,鼓励自己。
那边,陆麟城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坐在那里,安静等待。
“奇哥儿走了,装得不累?”
苏甄儿:……
好吧,她一开始确实困了,迷迷瞪瞪歪头靠到陆麟城的肩膀上时,下意识醒了。
刚想躲开,男人单手揽住她的肩膀,披上毛毯,将她裹住。
这一下,她是睁眼也不好,不睁眼也不好。
陆麟城和奇哥儿的话苏甄儿都听到了。
“我们对奇哥儿是不是太残忍了一点?”毕竟他还那么小。
苏甄儿睁开眼,正对上陆麟城的视线。
“就算再怎么痛,人生成长这一课,谁都躲不过。”
也是。
苏甄儿蹙眉点头。
然后下一刻,她只感觉身子一轻,连人带毯被男人抱了起来。
软榻上的棋盘还没撤下,苏甄儿的后背压在一半棋盘上,黑白子落了一地,掉在地毯上,悄然无声。
长榻略高,苏甄儿单脚点地,另外一只脚踩在陆麟城屈起的膝盖上。
陆麟城的手从毯中伸出,勾住她的衣领。
“冷吗?”
松散的腰带,散开的罗裙。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毯子,苏甄儿轻吸一口气,眼尾通红。
“阿姐!我觉得还是让绿眉姐姐送我一程……”
主屋大门突然被人打开,苏甄儿披头散发连人带毯一头扎进陆麟城怀里。
陆麟城:……
第37章你会想
过了年, 进入三月,温度开始慢慢回升。
近日里,由姑苏城传来的小报消息, 姑苏施氏独子逼死歌楼舞女, 小报满天飞,已经传到金陵,大家茶余饭后,都在讨论这件事。
因为事件恶劣, 引起了民愤, 所以被上报到了朝堂,得到了新帝的关注。
对于此事, 新帝格外重视, 将其交给自己最信任的臣子北辰王处置,望平息民间众怒。
事情紧急, 陆麟城定在明日出发。
“王爷, 行装我都让绿眉收拾好了, 你看看还有没有欠缺的。”
苏甄儿将手中单子递给陆麟城。
男人单手接过单子, 上面是一些贴身衣物和他日常惯用的东西。
陆麟城对生活质量的要求不高,衣能蔽体, 食能果腹便可。
他略看一眼,“没有。”
“那妾就出门去了。”
“出门?”
“城东有个雅集设在新造的梅园里, 听说那里开了金陵初春的第一支梅花,凝着寒霜,迎风独立,格外动人。”
新婚丈夫明日就要出远门了, 新婚妻子却在今日去赏梅,看起来没有半点依依不舍的意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梅园晚间还有夜宴, 王爷明日要出门,早些歇息吧。”苏甄儿温柔体贴的说完,带着绿眉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苏甄儿坐上马车前往城东梅园,看到了金陵初春第一支梅花,迎着寒风,颤颤巍巍地盛开在枝头,娇弱却凛冽。
夜宴上,苏甄儿饮了几杯温好的热酒后,提前离席。
马车辘辘行驶在金陵城的大街上,路过一家叫福来客栈的地方时,车内传出苏甄儿带着酒意的声音。
“我要去喝一杯茶醒醒酒。”
马车驶入福来客栈,苏甄儿下车之后直接入了客栈的包厢。
客栈一楼是茶馆,二楼是包厢,三楼是客栈。
初春天寒,茶馆的生意反倒好了很多,一楼的喧闹声传到二楼。
“我听说施氏拿出十万金都被姑苏小报给拒了!硬是要将这件事情爆出来,可真了不得啊。”
“这些官商勾结的狗东西,杀人是不怕的,唯独怕被人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听说皇帝已经派北辰王亲去姑苏探查这件案子了。要是没爆出来,说不准又是饭桌上一杯酒的事。”
“这小报老板到底是谁啊?这么有骨气!上骂皇帝,中骂狗官,有时候连咱们老百姓都不放过。”
二楼,苏甄儿端端正正坐在桌边轻咳一声,示意绿眉将包厢的门关上。
门刚刚关上,福来客栈的老板就过来了。
“大事不好。”老板娘关上包厢的门,面色凝重地走到苏甄儿面前,“咱们在姑苏的人被扣住了好几个,施氏那篇的主笔人李挚……被马车当街撞死了。”
苏甄儿的面色也跟着一瞬沉下来,她表情严肃地颔首,拿起置在桌上的帷帽,“我知道了,我会尽快赶过去处理。”
“你亲自去?我听说新帝让北辰王负责此事,你的身份会不会暴露?”
“我会暗中处理。”
燕娘满脸担忧,“北辰王此人,心思城府深沉,又极不通人情,我们安插在金陵的人因为他的鬼面军,所以撤回了很多,始终不能全面渗透,不然当初梁家的底细早就能查清,不至于让馆主你……”说到这里,燕娘一顿。
“往事不必再提。”
主要是太丢脸了。
有些前未婚夫说出来,都跟犯罪记录一样令人羞耻。
苏甄儿扶额,素手挡住自己半边脸,“这件事也怪不得你们,当时是我年纪轻,心思太过单纯,容易轻信别人。”
按照当年她那个性子,就算是小报势力渗透了金陵,也不会想到要去查梁家底细。
谁能想到自己的亲舅舅家会怀着这样恶毒的心思呢?
“若是被他知晓你的身份……恐不会放过。”
直到现在,那位北辰王都以为自己娶的妻子是只无害的羔羊。
燕娘顿了顿,突然又改口道:“我听闻你们琴瑟和鸣,十分恩爱,或许他是对你不一般的……”
“燕娘,”苏甄儿起身,一声叹息,打断她的话,“男人的喜欢在利益和权势面前是不堪一击的。”
更何况,这位北辰王也不喜欢她,他们两个人只是在表象上履行着夫妻职责罢了。
“便是我自己,若他无权无势,我也不会选择他。”
包厢内静默一阵,“时辰不早,我走了。”苏甄儿走出三步,突然回首看向老板娘,“你会害怕吗?燕娘。”
包厢内微弱的光线中,燕娘缓慢开口,“有的人会为一只猫付出生命,有的人会为一棵树付出生命,有的人仅仅只是为了追寻一个真相而付出生命。”
“芙蓉馆是微末之人的咽喉,真相不死,我们永存。”-
夜深了,苏甄儿回到北辰王府,书房的灯已经熄灭,主屋的灯也暗了。
这位北辰王的日常极其乏味,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处理公务的路上,好像他天生就是为了公务生的。
虽然偶尔也有欢愉时刻,但总十分短暂,最重要的是,无法交心。
“王爷睡了?”
“王爷方才进宫去了。”
半个时辰前,周玄祈派人去将陆麟城唤了过来。
御书房内,龙涎袅袅,周玄祈坐在御案后,表情严肃的跟陆麟城谈话,“此次前去姑苏,有三件事要你替我办。”
“一是处理施氏嫡子杀害歌楼舞女一案,二是查探姑苏的私税,三是……芙蓉馆。”话说到这里,周玄祈翻开案上的东西递给陆麟城。
这是一份姑苏小报,排版简约,标题醒目。
姑苏首富之子杀害歌楼舞女的文章不仅在头版头条上,而且占据了半张小报。
在小报左上角,有一朵芙蓉花的印刷标志。
周玄祈单手敲着书案,“这些非官方的小报力量实在是太大了,它甚至不止覆盖了一个大周。”周玄祈眉眼下压,周身气质瞬间锋利。
“这第三件事,我想知道这个芙蓉馆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芙蓉馆,大周各地最出名的非官方小报的总部,在姑苏城中。
现在最出名的金陵小报和姑苏小报皆由芙蓉馆分馆出品。
可以说,掌管着芙蓉馆的人,就掌握了大周非官方渠道的舆论权利。且因为其言辞犀利,敢言他人不敢言,报他人不敢报之事,所以百姓对其信服度极高。
甚至还有人称芙蓉馆乃笔中青天-
苏甄儿畏冷,屋中的炭盆温度总是烧得很高。
她早早歇下,迷迷糊糊间感觉身旁有人躺了下来。
淡淡的皂角香气,他净了身,肌肤温度带着天然的熨烫,像个始终不会冷却的火炉。
陆麟城跟别的武官不一样,他很爱干净,苏甄儿非常喜欢这一点。
虽然他们在食物上口味不合,但在生活细节上陆麟城并没有触及到苏甄儿雷区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她到现在为止都能跟陆麟城完美的维持着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
除了以上这些,她跟陆麟城在床,事上也很合得来。
虽然他总是沉默居多,但并不像其他人描述的武官那样粗俗无礼。
他始终斯文克制,就像是苏甄儿在减肥期吃自己最喜欢的甜品酥酪时,带着一股虔诚的味道。
“唔……”
苏甄儿突然感觉肩膀一疼。
她蹙眉,正欲伸手将覆在身上的陆麟城推开,男人率先退开,然后轻轻舔,了一口被他咬破的地方。
“抱歉。”
莫名其妙!
她收回!
你是狗吗?
男人埋首在她颈肩见,声音比平时低一些,“明日我要走了。”
他的胳膊垫在她的后腰上,不太舒服。
苏甄儿侧了个身。
陆麟城压在她腰上的胳膊收紧,将她挤入怀中。
苏甄儿严丝合缝地贴在他身上。
男人的体温很烫,苏甄儿迷迷糊糊间困顿下来。
“你会……想……”
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说话。
可是她太困了,没有听清楚。
翌日,陆麟城启程赶往姑苏。
男人前脚刚走,苏甄儿后脚就把绿眉唤了进来。
“王妃,这样能行吗?”绿眉声音发颤。
“坐船从金陵城到姑苏,最慢也只需要三天。我这一来一回,事情解决的快,也只需半个月的时间。”苏甄儿一边说话,一边穿上绿眉从外面偷渡进来的男子衣衫,然后忍不住揉了揉腰。
昨晚男人的力气比任何时候都大,虽然事后他道歉了,语气之中也饱含歉意,但苏甄儿总觉得自己窥探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在这副她认为的斯文克制的皮囊之下,是不是也藏着另外一张面孔之类的。
“那您怎么不与王爷同行呢?”
当然是因为躲在暗处更容易行事啊。
“嘘。”
苏甄儿替绿眉整理了一下她的发髻,然后往她发髻上插了一支珍珠玉簪,又帮她整理了一下裙衫。
“从现在开始,你就在府中当受了风寒不能吹风的王妃。”说完,苏甄儿最后将面罩往绿眉脸上一系,又戴一层帷帽。
绿眉一把抓住苏甄儿的胳膊,“王妃,奴婢害怕。”
苏甄儿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在我回来之前,一日给你一两银子。”
绿眉的月例是二两银子。
听到此话,原本还一脸怂样的绿眉瞬间挺直了背脊。
“王妃不必忧心王府,可以再顺便游历一下我大周的大好河山。”被银子蒙蔽了双眼的牛马打工人绿眉。
苏甄儿:……-
苏甄儿虽然会骑马,但骑术一般,也受不了马车的长途颠簸,因此,她选择走水路。
水路走了两日,苏甄儿终于到达姑苏。
许久没回姑苏,这里的商贸繁华不少。
港口早有人接应,苏甄儿提裙……没穿裙,她学着男子模样,双手负于后,抬脚跨步走出船舱。
春日冷峭,姑苏的风夹带着细腻的雨水,这是江南地区独有的迷蒙细雨,从水面席卷而来,腾成白雾,包裹着水上的一切。
木船漾漾,有船只从她身侧略过,船上少女单手持伞,靠近之时,白雾变得稀薄,也将船上的少年模样显露出来。
少女痴痴望着少年白皙秀美的容貌。
姑苏江南之地,少年男子多具秀丽之色,还有敷粉装扮者。因此,苏甄儿并不突显,只会让人觉得其容貌惊人,过分男身女相。
注意到少女眼神,苏甄儿手持折扇,莞尔一笑,少女神色羞怯的将脸埋于伞面之下,等再将伞挪开之时,那云霞一般的少年早已与这江南烟雨一般朦胧消散。
吹了点风,有点头疼。
苏甄儿单手按着额头,坐在马车内,跟过来接应她的人点头示意。
前来接应她的人是实际负责姑苏地区小报的人,名唤华潇。
苏甄儿身份隐蔽,整个金陵城除了燕娘就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在姑苏城也是一样,除了华潇,没有人知道她是芙蓉馆的馆主。
“撞死李挚的马夫被扣押在县衙牢房,衙门没有公开提审,我们见不到面,也就没有办法知道这到底是一场受人指使的蓄意谋杀,还是意外。”
“李挚的尸首呢?”
“被安置在衙门的停尸房。”
“舞女的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施氏嫡子施品安在歌楼里当着几十号人的面调戏那舞女被拒,恼羞成怒,直接将刀捅入舞女腹部,无可辩驳,已被羁押候审。”
施品安的案子已经是板上钉钉,新帝让陆麟城来姑苏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马车往前行进,突然停住。
苏甄儿听到一阵激昂的声音穿透过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苏甄儿撩开马车帘子,看到一群年轻的儒生拿着手中纸笔,在人群中奔走。
“那些是什么人?”
“是正在上学的年轻学生,他们认为李挚的死有问题,正在求万民书,希望让衙门立案调查。”
春日寒风呼啸而过,年轻的学生们脸上却跑出热汗。
下一刻,捕快从街头跑过来,十分熟练的暴力驱散。
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那张万民书也被扯烂了。
捕快们扬长而去,领头的学生鼻青脸肿地低头去捡万民书碎片。
他抬起头,看到苏甄儿的马车,走过来,声音沙哑,“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请在此签名,求衙门为李挚立案调查……”
马车内没有动静,那学生失望垂目,正欲离开之时,一只手从内伸出,取走他手中的万民书,片刻后,那张破碎的万民书中夹着一枚金制的芙蓉书签被递出来。
“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多谢奔波,李挚不会枉死。此乃芙蓉签,遇事可持此签寻芙蓉馆相助。”
学生看着手中的芙蓉签,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声音也更加洪亮,转身摇着破碎的万民书继续呐喊,“为他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那群学生的身影渐渐拉远,苏甄儿坐在马车内沉默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
“有门路能进衙门的停尸房吗?”
“有,馆主的意思是……”
“必须要让李挚的案子被陆麟城注意到。”苏甄儿单手转了转手里的折扇,“北辰王的行踪呢?”
华潇略显犹豫,“今夜,姑苏太守准备在丽春楼宴请那位北辰王。”
“丽春楼?那是什么地方?”
华潇看一眼面前穿着男装却依旧容色风华的女子,她咽了咽口水,作为少数知道馆主真实身份的人,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心,“……姑苏城最大的妓馆。”
苏甄儿微笑着,手中用来装点斯文的扇子被她撕开了。
第38章偶遇了
丽春楼。
北辰王大驾光临, 身为姑苏太守的孔礼河自然要好好招待。
孔礼河按照从前伺候那些过来巡查的上位者的规矩,将人带到了姑苏城最大的娱乐场所,丽春楼。
今日丽春楼被人包场了, 因为太守要招待一位极其重要的客人。
珠帘之后, 宴案之侧,男人面前摆着美酒佳肴,身旁琴音作伴,老鸨在孔礼河的示意下, 抬手鼓了一下掌。
门扉被打开, 一排美人鱼贯而入,珠光宝气, 美丽不可方物。
丽春楼的美人都是从小训练, 千挑万选出来的美人坯子。
“王爷,这位是施家家主施昌, 这些是他特意为您准备的余兴节目。”孔礼河为陆麟城介绍跟在众位美人身后进来的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给王爷请安。”施昌立刻上前叩拜。
陆麟城单手转着酒杯, 指腹摩挲过沾着酒水的杯缘。
他神色冷淡的抬眸, 珠帘之后, 不辨表情。
美人们略略抬头,看到珠帘后男人若隐若现的容貌, 忍不住心神荡漾。
在一堆容貌普通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中年男性中,坐在主位的北辰王年轻俊美, 耀眼极了。
美人们跃跃欲试,心跳加速。
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陆麟城身上。
“第一个出去。”
孔礼河脸上露出微妙了然的表情。
都说这位北辰王与北辰王妃恩爱有加,可遇到他精心挑选的美人,还不是拜倒在石榴裙下。
男人嘛, 都一样。
下一刻,陆麟城冷淡中带着厌恶的声音再次传来, “剩下的跟着出去。”
孔礼河手肘一滑,差点摔出宴案。
上位者的气势凛然压过来,美人们花容失色,纷纷退了出去。
屋中一瞬安静下来,就连角落帘后的靡靡之音都静了。
陆麟城起身,“舞女的尸体在哪?”
“在,在衙门的停尸房。”
“去衙门。”
孔礼河立刻上前阻止,“王爷玉体金贵,那种地方……”
“很适合我。”
男人站在晶莹剔透的珠帘后面,那张脸漂亮到张扬,可看向孔礼河的表情却并浸着一股子跟容貌不相符的阴郁。
大周杀神。
直到此时,孔礼河才意识到,外面那些关于北辰王的传言所言非虚。
这位北辰王并非如他外表所展现出来的那般是个优雅漂亮的花瓶,而是一柄从尸山血海里蜕变出来的利剑。
再华丽,再好看,都是一柄会杀人的剑-
孔礼河跟在北辰王身后,出了丽春楼,往衙门赶去。
施昌随在后面,对上孔礼河的一个眼神,立刻表示了解。
有些贵人看似不要,实际只是怕落人口舌,若是暗地里再送一遍,大多都是要的。
姑苏城的大街上,人声鼎沸,夜市喧嚣。
陆麟城骑上珍珠,一路疾驰来到衙门。
刚到门口,便看到衙门内一角有阵阵黑烟升腾而起。
陆麟城翻身下马,抬脚踹开衙门一侧角门。
沿着角门往里去,黑烟越发浓郁。
“你是什么人?怎么深夜出现在县衙?”有捕快发现了陆麟城。
男人眯眼站在那里,“哪里着火了?”
语气威压太甚,那捕快不自觉道:“是停尸房。”
因为火势发现及时,所以停尸房里面的尸首都被抢救了出来。
停尸房内一共就两具尸首,一具是那个舞女的,另外一具就是李挚的。
尸体被摆放在院中,四周挂着惨白的灯笼照亮。
陆麟城站在两具尸首中间,抬手揭开白布。
天寒,这两具尸首都保存完好。
舞女的案子板上钉钉,烧毁尸首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那这火必然是针对另外一具的。
陆麟城将视线转向李挚。
年轻的男子,二十出头,容貌清秀,手指处有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
身上穿着书生青衣,头部重创,身体有多处骨折碾压伤。
“李挚案子的卷宗。”
虽是县衙,但太守在,因此,知县是做不得主的,他将视线投向孔礼河。
“没听到吗?王爷要卷宗。”
“是,是,下官立刻去拿。”
陆麟城抬眸看天。
风向,是南。
火是从停尸房北面角落起的,就算烧起来,也只会往北面烧,不会烧到停尸房。
有人故意想引起他对李挚的注意。
“王爷,卷宗。”
陆麟城擦了擦手,偏头接过孔礼河递过来的卷宗,一边翻阅,一边道:“好端端的,停尸房怎么会起火?”
孔礼河面色一凝,随后笑道:“下官一定严加审查。”
“先把尸体运送到我住的地方。”
“什么?王爷,这,这不合规矩。”
“哦?你要给本王立规矩?”陆麟城淡淡瞥他一眼,语调散漫。
“下,下官不敢。”
“十三,带人运尸首。”
“是,王爷。”-
陆麟城将两具尸体都带走了,孔礼河和知县站在被烧了一半的院子里,表情难看极了。
而直到此时,施昌才姗姗来迟,他不善骑马,坐着马车过来,还要替孔礼河办那件事,自然就耽误了一会。
“太守,我……”
施昌话还没说完,迎面就被扇了一巴掌。
“蠢货!”孔礼河气得几乎癫狂,“谁让你在这个时候烧尸体的?”
施昌被扇得一个踉跄,他的耳朵一阵嗡鸣,“烧尸体?不是我干的啊。”
“不是你?那还能是谁?难道是北辰王自己……”
孔礼河话说一半,陡然沉默。
说不定真是这个北辰王贼喊捉贼,好一出贼喊捉贼。
难道他知道李挚的案子不对劲了?
“那个马车夫呢,都交代好了吗?”
“交代好了,太守放心,一定不会出错的。”施昌话罢,殷切上前,“草民跟大人是一条船上的人,再说了,我儿的命还仰仗大人呢。”
若非那个姑苏小报将事情闹大,一个贱民的命罢了,给点银子就打发了。现在他儿子入了狱,看这北辰王的意思,估计也不会轻判,幸好,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对策。
孔礼河斜睨他一眼,“放心吧,本官已经安排好了。”-
衙门外一处马车内,苏甄儿靠坐在软垫上,看着十三从角门出来,身后跟着的捕快抬着两具尸首。
成了。
苏甄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正欲离开,突见那边施昌骑着马急匆匆赶过来,身后还跟着一辆垂挂珍珠帘子的马车。
马车停在巷子口,施昌进了衙门。
苏甄儿盯着那装饰华贵的马车蹙了蹙眉,她略一沉思后,趁着那马车夫离开小解之时,撩开马车帘子下了地。
四下无人,苏甄儿走到那巷子口的马车前,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撩开珍珠帘。
珍珠相撞,声音清脆。
帘内,一容貌美丽的女子身穿薄衫伏跪在地,车内熏香浓郁,女子脂粉雪白,场面极其旖旎。
女子听到动静,微微抬眸,却见面前是一俏丽小郎君,再看一眼,分明是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你……”
一柄羊角匕首抵在女子脖颈,女子登时就被吓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尖叫堵在嗓子口,说不出一句话来。
看这女子实在吓得不行,好像马上就要晕厥过去,苏甄儿只好出言安抚,“别怕,你如实回答,我自然不会拿你如何。”
“你是谁?”
那女子定了定神,“我,我是丽春楼的花魁。”
“这是谁的马车?”
“是,是北辰王的马车。”
花魁话落,只见那原本面容还算和善的小娘子登时眉目一拧,搭在马车帘子的手一下揪紧,然后发出一个古怪的音,“呵。”
“王爷,王爷,留步……”衙门角门口传来声音。
苏甄儿这才意识到自己跟这花魁娘子纠缠太久,竟忘了时间。
她的马车停在角门必经之路上,这个小巷又被花魁的马车堵住了。
无路可去。
正巧此时,那马车夫还小解回来了。
“进去。”
苏甄儿捂着花魁的嘴,将人按进了马车里-
十三带人运送尸体先行离开。
陆麟城正欲翻身上马,施昌急匆匆的从角门出来,“王爷,王爷,请留步。”
施昌追上前,气喘吁吁,“王爷,下雨了,您还是坐马车吧,草民为您准备了,准备了好东西。”
施昌话音落,一侧小巷之中便有一辆马车辘辘而来,正好停在陆麟城身侧。
第二次了,陆麟城自然知道这些人在做什么。
“不必。”他懒得看一眼,直接拒绝。
马车内,神经紧绷的苏甄儿吐出一口气。
施昌急了,“王爷,您只要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就行……”说着话,施昌上前,企图自己拉开马车帘子。
那边,陆麟城已然翻身上马。
施昌没来得及打开帘子,又去拦人。
苏甄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她听到马蹄声渐远。
只要陆麟城走了就行,她自然有办法应付剩下的人。
正在此时,原本还乖巧被她牵制着的花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将她推开,直接冲出了马车,速度快到苏甄儿根本来不及阻止。甚至因为花魁娘子力气太大,所以苏甄儿被反震开后还撞到了马车壁,原本就有些钝痛的脑袋更加疼了。
“救命啊,王爷!”
马车外,是花魁娘子撕心裂肺的求救声。
陆麟城反应极快,调转马头的同时抽剑。
软剑发出嗡鸣声,珍珠帘被拦腰斩断。
细雨迷蒙,雪白圆润的珍珠颗颗分明地砸在铺着雨水的深暗色青石板砖上。
马车内,苏甄儿手中持着羊角匕首,来不及遮挡面容。
衙门口悬挂着两盏灯笼,灯色朦胧,照亮马车一角。
陆麟城的剑悬在她面前,只差一点。
花魁跪在地上,呜咽的哭声断断续续,混着风声不停歇。
忽明忽暗的光线中,苏甄儿迎着晚间冷风睁开眼,晕眩感还没完全褪去,她努力稳住呼吸,视线从面前的剑尖移到陆麟城脸上,露出一个笑。
“王爷,偶遇。”
第39章不想我
“刺客, 有刺客,有人行刺!快保护王爷!”施昌手脚乱舞,大嗓门引来衙门中的捕快和孔礼河一等人。
“王爷, 发生什么事了?”孔礼河领着一众衙役出来了。
陆麟城皱眉看他们一眼, 似乎是嫌弃聒噪。
“无事。”
他直接收剑,抬脚步入马车。
苏甄儿手中还攥着那柄羊角匕首,看到陆麟城上马车,下意识将尖锐的羊角匕首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陆麟城顿住动作, 低头看向这柄羊角匕首。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防备和警惕, 就好像这不是一柄匕首,而是一株芙蓉花。
“你怎么会来?”
对比刚才与施昌说话的语气, 现在陆麟城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
苏甄儿拿不准陆麟城的心思。
她攥着羊角匕首, 视线往下一瞥,双眸微动, 反问道:“妾若不来, 怎知王爷, 金屋藏娇?”
陆麟城看着马车外的那位花魁娘子, 皱了皱眉,“我不要的, 他们硬塞给我……”语气之中带上了几分烦恼的委屈,跟方才杀伐果断的样子判若两人。
“你捅我一刀消消气?”
陆麟城的手突然覆上苏甄儿攥着羊角匕首的手。
苏甄儿吓得往回一抽, 脱口而出,“你疯了?”
看到苏甄儿的反应,陆麟城偏头,笑出了声。
苏甄儿:……耍她。
苏甄儿又羞又恼, 还有一点惊疑不定。
这该是“心思深沉”的北辰王在古怪的地点看到不应该出现之人的反应吗?
还是……他在演戏?
苏甄儿抬眸观察。
男人脸上笑意未消,昏暗的马车内燃烧着暖烘烘的熏香, 他垂眸望过来,黑色的瞳仁,潋着涟漪,泛出湿润的光泽,浸着尚未消散的笑意。
若是演戏,那这演技也太好了点。
大庭广众之下,方才还阎罗王似得北辰王与一俊俏小郎君在车内私密言语,动作亲密。
因为陆麟城的遮挡,所以众人看不到那小少年的脸,只能瞧见那握着羊角匕首的一只素手,纤弱细细,青葱如玉,穿着衣袍的身姿羸弱不堪。
早就听闻某些贵人有特殊癖好。
原来这位北辰王不要花魁,是因为他们没送到心坎上。
只可惜了那位传说中花容月貌的北辰王妃了。
那些琴瑟和鸣,蜜里调油的传言大抵也是假的了-
陆麟城暂住在姑苏城外的驿站内。
驿站虽干净,但难免年久失修,多了一股沉郁的潮湿阴暗之气。
苏甄儿的视线从发霉的墙壁转到简单的木床铺盖上,看向陆麟城的视线带着无言的控诉。
陆麟城微微偏头,避开苏甄儿的视线,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
出门在外,陆麟城素来不重视居住条件。
太守和施家其实也为他准备了住处,只是他不想去。
因为富贵锦绣窝跟木板稻草堆之间,他反而对稻草堆情有独钟。
而苏甄儿是绝对不会喜欢稻草堆的。
灰扑扑的屋子里,明珠一般的玉人站在那里,显得格外不相称。
就好比此刻站在一处的他们两个人。
一个云,一个泥。
“我重新找……”
陆麟城话未说完,外面便传来敲门声,“王爷。”
是十三。
男人立时整肃,“何事?”
十三难得的欲言又止,“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陆麟城推开房门。
驿站上下两层,一楼大厅内站着十几个衣衫单薄的少年郎,个个生得粉雕玉啄,肤白貌美,不辨雌雄。他们挤挤挨挨站在一处说话,听到动静时一齐仰头看向二楼。
俊美无俦的男子站在二楼,身后跟着一位小郎君,正探头探脑地看。
“王爷,施家送来的。”十三闷声道。
“噗……”
陆麟城身后传来一道忍笑声。
他转头看去,苏甄儿笑得眉眼弯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到底是谁酿成的后果。
“送回去。”陆麟城单手扶额,话罢,他伸手拉住苏甄儿的手腕,将人重新带回了屋子。
屋内没有炭盆,潮湿憋闷的空气中带着一股长久不散的霉味。
“我没有要。”
“我知道。”苏甄儿的笑意还留在脸上,而且有越来越扩散的趋势。
陆麟城:……
下一刻,苏甄儿的腰被人揽住,女人纤细而单薄的脊背被他覆在掌下,男人的呼吸声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她下意识偏头,后脑勺扣上一只手,顺着她的后颈往下,抚着鬓发,隔着衣料触到上次的咬痕上。
“还没消?”
苏甄儿肌肤白,很容易便会留下痕迹。
虽然几日过去,那咬痕已淡,但依旧能看出其轮廓。
上次被咬的痛楚还残留着,苏甄儿瑟缩了一下肩膀。
男人眸色轻动,脑袋靠在她的脖颈上,含住她的一缕黑发轻轻扯了扯。
“不咬你。”
苏甄儿被他蹭得发痒。
“何时过来的?”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男人贴着她说话。
因为靠得很近,所以就连苏甄儿最细微的颤抖都会暴露在陆麟城的掌下。
“今日刚到。”幸好,苏甄儿已经想好了理由,“我想老宅了,过来看看。”
陆麟城身上很烫,他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火炉。
苏甄儿冰冷的肌肤在他怀中渐渐蕴热起来。
屋中的气氛似有升温,可揽着她的男人却突然不说话了。
搭在自己背脊上的胳膊抽身离开,苏甄儿只觉身边一空,那股子暖意随着男人的消失也跟着离开。
男人站在她身边,垂着眉眼,静默了一会,突然转身,隔着衣料,俯身照着上次的地方,又咬了一口。
苏甄儿被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得一愣,直到肩膀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才恍然发现自己又被咬了。
隔着衣料,咬得不疼,她如画的眉目微微睁大,不知道陆麟城到底在搞什么鬼。
幸好,也不是很疼。
跟小狗玩闹时的啃咬一样。
带着一股威胁似得警告和不满,可又不会真的下口重咬,只是留下一点淡痕。
苏甄儿推了推他。
男人顺势松开。
“十三。”陆麟城打开屋门,“备马车,进城,去英国公府老宅。”-
虽然好几年没有回老宅了,但家中留下的老奴将宅子照顾的很好,跟苏甄儿离开前一模一样。
白色的灯笼和白绫已经撤下来了,挂上了漂亮的红纱笼灯。
苏甄儿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动物在充满自己味道的巢穴中是最安心的。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熟悉至极,让人下意识产生安全感。
苏甄儿也是如此。
她一路行走,略过从小玩到大的庭院长廊,来到熟悉的闺房内,嗅着被褥上的芙蓉香,抬手抚过胭脂色的床帐子,视线上移,糊了绿纱的窗户,挂着芦帘,半卷起,露出外面刚刚爆出新芽的芭蕉叶。
穿廊两侧置着的芙蓉花还没开,院中的梨树已经开了。
这是她当初跟母亲一起种下的。
可惜,母亲尚未看到它开花就去世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苏甄儿吩咐管家取了一个小铲子过来。
她撩起裙裾,蹲在梨花树下一顿挖。
只可惜力气浅,挖了很久也只是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洞。
“给我吧。”
一只手从旁伸出,拿过苏甄儿手中的小铲子,一铲子下去,就抵到了土中的东西。
三五下将里面的东西挖出来,陆麟城徒手抱出。
苏甄儿脸上难掩欣喜,女人鼻头被风吹得微红,眼眶也有些湿润,她伸手抚了抚酒坛子上挂着的红绳,“挖出来了。”
“这是当年我跟母亲一起酿好之后,藏在梨花树下的,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来将它挖出来了。”
苏甄儿抬眸,看到陆麟城面颊上不知何时飞溅上的泥点子。
她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
面颊上如羽毛般拂过轻抚,男人一顿,看到女人笑靥如花的邀请,“王爷,一起尝尝这梨花酒吧。”-
管家置备了菜肴,按照苏甄儿的吩咐放在梨树下。
梨花瓣落,倾洒在桌面上。
苏甄儿换了女子衣衫,披着斗篷坐在那里。
略有些冷,她吃了一口热酒,身体跟着暖和起来。
苏甄儿的视线落到对面的陆麟城脸上。
男人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喝酒。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苏甄儿坐在马车内,陆麟城骑马在侧,两人没有说一句话。
现下虽然坐在一处,但男人却也没有说话。漂亮的眉目下垂,遮住眸中神色,像是在想事情。
“王爷有烦心事?”
为了维持两人和谐的夫妻关系,苏甄儿还是很愿意做一下解语花的。
可男人却只是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吃酒。
苏甄儿:……
不愿意说就算了,谁稀罕听。
梨花香、酒香,混杂着淡淡的芙蓉香一道入口。
微辣、醇厚。
晨曦初起,光色朦胧。
男子扶趴在石桌上,像是醉死了过去。
苏甄儿知道,陆麟城的酒量似乎一般。
晨间天气温度骤降,酒气下去之后,身体开始冷了。
苏甄儿正欲起身唤人,下一刻,原本安安静静趴在那里的男人突然起身。
男人脸上不显酒色,表情看起来无比正常。
可他的眼神却直愣愣的,像野兽捕食前的眼睛。
苏甄儿仰头看他。
下一刻,男人俯身,张口。
又要咬!
苏甄儿眼疾手快,一把捧住了陆麟城的脸,阻止了他的动作。
男人被这轻飘飘的力量钳制住,也不动了。
他垂着眉眼,任由苏甄儿压着脸。
可能是不太舒服,陆麟城稍稍挣扎了一下。
苏甄儿下意识压得更紧,几乎将陆麟城的腮帮子肉都挤出来了。
春风起,一簇一簇,素白的梨花如雪一样拥在枝头,轻轻晃动。
“王爷,你喝醉了。”苏甄儿耐着性子轻哄。
听到苏甄儿的声音,男人蹙眉。
他眨了眨眼,眉目低垂,呢喃轻语。
“只想老宅,不想我吗?”
第40章有苦衷
胭脂色的帐子垂落一半。
男人躺在窄小的绣花床上, 显得整个屋子都逼仄不少。
胡桃木色的圆桌上置着一个包袱。
方才管家抱着包袱过来问她,要放在何处。
这是陆麟城的包袱,花色还是她替他挑的青绿色。
苏甄儿看向躺在那里的陆麟城。
人高马大的, 跟她的闺房完全不相符, 就像是一头野外的狼,粗糙的闯入了食草动物的窝。
新婚夫妻,自然没有分房睡的道理,可闺房对于苏甄儿而来, 不仅是独属于自己的安全所, 更是精神的栖息地。
在这里,她能完全的放松。
如此隐私的地方, 现在却躺入了另外一个人。
并且, 她还不觉得排斥。
苏甄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起来了。
尤其是当她脑子里冒出陆麟城那句泛着酒气的话时, 心也忍不住跟着颤了颤, 就像是有人用羽毛在上面扫了扫。
酥酥的, 麻麻的。
想他……吗?-
陆麟城睁眼, 入目的是芙蓉纹的胭脂色帐子,层层叠叠地堆在床沿边, 往下延伸,罩出一块安静的小空间。
帐子上挂着一块白玉佩, 缠着一串珍珠垂落,压着帐角。
屋子里很安静,熟悉的芙蓉香肆意流淌,让陆麟城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他慢慢撑起身子, 身上柔软的被褥滑落,淡淡的烟紫色, 绸缎面料,他伸手一触,手指上的茧子把被面都刮花了。
“醒了吗?”
门口传来说话声,有人影靠近。
陆麟城神色一顿,下意识把那块被他刮花的被角往里面折了折。
一侧的帘子被人撩起,珍珠玉佩轻撞,苏甄儿歪头朝他看过来。
女人柔软的长发滑过他的肩膀,有几缕落进了他的衣领中,如同方才的绸缎一般,却更痒,更柔。
“你睡了一日,日头都下山了。”
苏甄儿抬手指向窗外。
圆日如火,压着地平线,散尽最后一点余晖。
“抱歉,我昨日喝多了。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吧?或者是……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屋子里安静一瞬,两人目光相撞,苏甄儿慌乱移开,“没有。”
“王爷。”门外传来十三的声音。
“十三守了你一日,应该是有要事要跟你说。”苏甄儿话罢,就准备离开。
陆麟城拉住她的手腕,“你可以听。”然后将十三唤了进来。
十三看一眼被陆麟城拉着坐在床沿边的苏甄儿,将手中卷宗递给陆麟城后,躬身禀告道:“今日衙门公开提审了那个马车夫,马车夫一口咬定是自己吃醉了酒,不小心把李挚撞死了。”
对于这个结果,陆麟城并不意外。
“施家呢?”
“施品安还被关在牢里,施家今日差人送了一盒鲜花饼来。”
苏甄儿抬手点了点,“喏,在那。”
一个三层食盒被置在圆桌上。
十三将它拎过来,打开。
第一层是鲜花饼。
第二层是银票。
第三层是金条。
“送回去。”
“是,王爷。”
施家的钱、人,陆麟城都没有收。
“我看过那份案卷,也让十三问过证人,证据确凿,施品安也供认不讳,没有翻案的可能。”
那这施家注定是在做无用功了。
苏甄儿点头。
“麻烦的是李挚的案子。”
“哪里麻烦,我听说不是不小心被撞死的吗?”苏甄儿凑到陆麟城身边。
“我看过李挚的尸首……”陆麟城停顿片刻,“你不害怕吗?”
“我之前还睡过棺材呢。”
两人凑在一处说话,十三站在那里,盯着床边的琉璃灯,觉得自己可能比这琉璃灯更亮堂。
“卷宗上有证词,路过的人都说,李挚的尸首被多次碾压,马车夫身上虽有酒味,但看起来不像醉酒。因此,这次的事件不像意外,更像故意行凶。”
“可马车夫不认罪,只说是意外。”
“所以麻烦。”陆麟城收起卷宗,“这种事情,一向是谢楚安的长处。”
将人折磨的血肉模糊吊着一口气,然后将想要知道的从嘴里撬出来。
陆麟城承认,在这方面他比不上谢楚安。
他更喜欢一剑斩杀,一击毙命。
“可有这马车夫的资料?”
十三摇头,“我们的人刚来姑苏,还没探查到。”
苏甄儿定了定神,“其实,我知道一个地方,叫芙蓉馆,听说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屋内安静一瞬,苏甄儿握着陆麟城的手下意识收紧。
“十三,去一趟芙蓉馆。”
“是,王爷。”
十三转身出去了。
苏甄儿略显紧张,“你不会怪我瞎出主意吧?”
“不会。”
“那,你对芙蓉馆是怎么看的?”
苏甄儿与陆麟城交握的掌心出了汗,她下意识想抽手,被男人更加紧地扣住,从交握变成了十指相扣。
陆麟城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虎口,屋外的天色彻底暗了。
男人淡淡道:“没什么看法。”
“不过,陛下有意知道它背后之人。”
苏甄儿呼吸一窒。
果然,陆麟城此次来姑苏,还要收拾芙蓉馆-
十三很快将消息带了回来。
这个马车夫有个老婆叫丽娘,怀着孕,住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
“芙蓉馆的消息渠道似乎比锦衣卫的都要灵敏了。”陆麟城接过十三递来的纸条,捏紧之后扔进炭盆里。
炭盆燃起一簇小小的火焰,纸条被瞬间吞噬。
苏甄儿坐在梳妆台前,缓慢梳理自己的长发,透过面前的花棱镜,她看到陆麟城冷冽的侧脸。
男人坐在床沿边,身侧是柔软的胭脂色帐子,贴着他冷硬的气质,显得格外不协调。
注意到苏甄儿的目光,陆麟城微微偏头,目光与她在镜中相撞。
按照陆麟城的吩咐,十三连夜将人带回了苏式老宅。
丽娘被安置在隔壁的院子厢房内,听说夜半时分要逃跑,被十三抓了回来,现在手里拿着一片摔碎的茶盏瓷片,正在威胁放人。
苏甄儿本来已经睡了,不远处的厢房又是哭喊,又是尖叫的,她被吵醒,身侧已然没了人,被褥尚带些余温。
她起身,从木施上取下斗篷披在身上,打开屋门出去了。
刚入四月的天,温度似是稍有回暖,可风从脸上吹过,灌入脖颈之中,又将她身上带着的暖意彻底吹散。
苏甄儿紧了紧斗篷,来到隔壁院子。
灯火通明,陆麟城站在院中,身后跟着鬼面军,正在与屋内的丽娘僵持。
丽娘身怀六甲,腹部微微隆起。
她一手抓着碎瓷片,一手抚着自己的肚子,纤瘦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苏甄儿走到陆麟城身边,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男人皱眉,“想逃。”
陆麟城的手掌里藏着一颗石子,苏甄儿知道习武之人懂穴位,一颗小小的石子便能让人陷入晕厥。
苏甄儿转头看向丽娘,沉默半响后道:“不如我去劝劝?”
“小心些。”
“好。”
苏甄儿上前两步,丽娘猛地大喝一声,“别过来!”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苏甄儿慢条斯理地揭开自己的斗篷,斗篷落地,露出她穿着薄衫的身体。
贴身的薄衫,什么都藏不住。
“不冷吗?”苏甄儿又近前一步,声音温柔。
丽娘看着容貌柔美,手无缚鸡之力的苏甄儿,心里的防备降低不少。
“你看起来不舒服,是不是动了胎气?十三,去找个大夫过来。”苏甄儿继续靠近,“屋里有炭盆,我们进去吧。”
“你说话,算数吗?”丽娘动摇了。
“应该算数吧?”苏甄儿偏头看向陆麟城。
男人点头,抬手一挥,身后的鬼面军立刻撤离院子。
十三也转身出去找大夫。
丽娘被安抚下来,苏甄儿跟她坐在一处,替她简单处理一下手掌上的伤口。
丽娘抖得厉害,苏甄儿将自己的斗篷给了她。
屋内温度暖和,虽然对于只穿了一件薄衫的苏甄儿来说还是略有些低,但勉强也能承受。
“你也是女子,也有丈夫,你该知道一个女子失去丈夫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一个孩子失去父亲是多么悲惨的一件事。”丽娘猛地一下握住苏甄儿的手,满脸期待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放我走吧。”
苏甄儿慢慢推开她的手,抚了抚自己被她抓红的手背,“你不知道我是谁,却该知道你丈夫犯了什么事吧?”
姑苏小报已经将马车夫当街撞死李挚的事报导出去了。
丽娘停顿半响,声音陡然放大,语气之中藏着怨念,“他也是有苦衷的,你们这种生来就富贵的人哪里知道我们穷人家的苦!”
面对女子的叫喊,苏甄儿的态度始终保持着平静的温和。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因为你有苦衷,所以去杀人,我也有苦衷,我也去杀人,反正都能因为苦衷,所以被原谅。”
苏甄儿说出来的话跟她的脸很不相符,她生了一张柔弱堪怜的面孔,看人之时眉眼天然蹙着,带着一股悲悯,让人觉得很好亲近,很好哄骗,是个没有原则的,善良的人。
“旁人能用你的性命来威胁你的丈夫,可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你腹中还有孩子,我也能用孩子来威胁你。我也是有苦衷的,若我杀了你的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丽娘低头,看到那柄抵在自己腹部的簪子。
没了簪子,女子长发垂落,更衬得那张脸柔弱不堪。
丽娘看着面前锦绣堆叠出来的女子,脸上先是震惊,后是痛苦。
她垂首伏在桌上,呜咽哭泣。
苏甄儿的视线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阴暗的天际,迷蒙细雨淅淅沥沥的往下落,黏在身上,像甩不开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