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面前郎君和风霁月,温文矜贵,让缨徽一阵恍惚,逐渐与记忆中的影像相重叠。
她十二岁那年,刚回到韦府,曾被云黍县主召过去说了会儿话。
那日阴霾密布,屋子里暗沉沉的,侍婢们谨守礼仪,低着头忙碌,只有杯盏相互碰撞的声音。
缨徽叫嬷嬷领着,在香案前行礼。
云黍县主高高在上,手执纨扇,对缨徽一阵嘘寒问暖。
缨徽一边回话,注意到,那香案后坐着个少年,身着曾青锦衣,肩上浮跃着如意祥云。
他正低头摆弄那几只瓷瓯,袅袅茶烟氤氲,面容模糊不清。
那么专注,
仿佛外间的琐事都与他无关。
云黍县主说完话,让嬷嬷端来一套粉翡头面送给缨徽。
缨徽正要走,那少年突然说话:“姑母,今年的蒙顶黄芽是陈茶,贡茶院太敷衍,要禀奏父皇治他们的罪才是。”
云黍县主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大周皇室日益式微,岂止是茶陈,国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腐朽之气。
少年端了两瓯茶来,一瓯给了云黍县主,一瓯递给缨徽。
“这位妹妹很眼生。”
缨徽不敢看他,脸颊两片酡红。
少年见她害羞,不禁莞尔,起了逗弄之心,将茶瓯放在她嘴边,“尝尝呀,我泡的茶举世无双。”
缨徽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滚烫流进喉咙里,一路烧灼。
云黍县主好像不悦,让那少年走:“天阴沉沉,瞧着是要下雨,你快回吧,别待会儿淋在路上。”
少年倒也听话,朝云黍县主深揖为礼,转身离开。
侍女给他打起篾帘,喊了句:“十三殿下,您慢些走。”
记忆中有些模糊、稚气清秀的面容逐渐与眼前人重合。
缨徽道:“十三殿下?”
萧垣将洗茶的汤水倒进瓷盂里,“那日初见,我也没认出你,后来都督府的人送来赏赐,我才知道是你。”
初见之后,有皇室宴饮,辛娘子带缨徽去过几回,萧垣总会找她说话。
甚至当时,韦春知还动过心思,要把缨徽送给萧垣做侧妃。
但那是严怀沙大权在握,同宣妃的母族萧氏势同水火,韦春知唯恐惹祸上身,才转而去拉拢炙手可热的幽州都督。
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缨徽的记忆里,十三殿下只是聊过几回的点头之交,连面容都模糊。
初在李崇润嘴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缨徽想起那份邸报,问:“殿下来幽州是要做什么?”
萧垣料到她有此问,叹道:“我姑母死得不明不白,那静安侯又凉薄至斯,连彻查都不愿,我只有来探探究竟。”
缨徽道:“但是这里很危险,不是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至亲的仇都不得报,贪生有何意义?”萧垣将话说得慢条斯理,但坚韧至极。
缨徽想起自己的决定,觉得实在没有立场劝说他,便不再赘言。
问:“那殿下彻查过后,可有眉目?”
“我回了案发地查看,在现场发现了这枚袖箭。”萧垣将箭放在茶桌上,赤红的翎羽,箭身上镌刻暗纹。
缨徽拿起端详,萧垣道:“我查过卷宗,这种豹纹是檀侯府的徽记。”
“檀侯?”缨徽不解:“他为何要杀……”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檀侯极有可能是冲着韦家手里的兵符来的。
他要活的阿兄,接纳韦成康的示好,都是为了兵符。
只是不知,檀侯的种种行径,韦成康到底知不知道。
缨徽沉默片刻,又问:“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萧垣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去檀州,会一会这位檀侯。”
缨徽握着茶瓯的手微颤,几滴滚烫茶汤溅到手背。
萧垣深深看向缨徽:“我有一事相请。”
缨徽道:“殿下请说。”
“三州烽火不休,我从西京来时带了十几个护卫,遇上流寇,死的死,散的散。我自幼不善武艺,恐怕独自去檀州是有去无回。听闻李都督要去檀州祝寿,不知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缨徽为难了。
这是中常侍严怀沙点名要的人,虽然国朝日渐衰落,但她不确定,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十三殿下带去檀州,会不会给李崇润惹麻烦。
她不能随便答应,便折中:“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敢随意做决定,请让我问过都督再给殿下答复吧。”
萧垣有些失望,还是颔首:“我在冬来邸舍等你的消息。”
从茶肆出来,回都督府的路上,缨徽听到街边百姓在议论,六郎李崇沣于昨夜回府时遭遇贼寇洗劫,不幸身亡。
缨徽撩起车帷听得仔细,白蕊在一旁道:“恐怕是都督怕他一去,后方生乱,六郎君借着身份谋逆,对娘子和女郎不利。”
李崇润一心只想在他走之前,为缨徽和女儿扫平所有隐患。
他还不知道,缨徽已下定决心同去。
她将下颌搁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出了会儿神,才将车帷放下。
回家后,缨徽把遇见萧垣的事告诉了李崇润。
李崇润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此事好办,捎他一程,我再给严怀沙去信,就说殿下决意去檀州,我不好阻拦。他派人去檀州把人接回去就是。”
一个没落国朝的皇子,实在不值得挂怀。
缨徽凝着他的侧颜,怔忪出神。
李崇润察觉到屋内安静许久,放下毫笔看过来,见她目光呆愣愣的,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蜜语:“徽徽,不要怕,我留下阿翁和王玄庄,他们驻守幽州,会保护你的。”
缨徽下意识心想:我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我不能一辈子需要旁人保护。
但她未做声,只顺势伏在李崇润的怀中。
李崇润只当她害怕,宽慰:“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咱们正儿八经地大婚。”
缨徽心中一动:“那莲花……”
李崇润承诺:“莲花是我的嫡长女,她的一生必然顺遂安康。”
缨徽放了心。
在启程前的三日,崔君誉才让人捎信请缨徽过府。
令她惊讶的是,王玄庄竟然也在。
原来崔君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缨徽假装背弃七郎不妥,此事还得上演一出苦肉计。
“那夜百岁宴,玄庄当众与都督起冲突,孟天郊铁定早就探知。不如演一出苦肉计,让王玄庄假装叛变,怀恨在心,掳了娘子去檀州投奔檀侯。”
缨徽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玄庄。
王玄庄梗着脖子:“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因为婚事不成就真背叛都督。娘子若信不过我,再另想他策就是。”
“哦不,不。”缨徽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檀侯能信吗?”
“信与不信,就看娘子的本事了。”崔君誉道:“娘子不能一上来就顺从,要激烈反抗,再慢慢认命。到时会以国朝的名义赐给檀侯兜鍪,那里面熏香,与献上的酒相融合,会形成一种让人浑身乏力的毒。到时候还需要娘子手刃此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屋中无人说话。
大家都意识到,最后还是要动刀子,而此计玉成,缨徽凶多吉少。
经历了种种波折,从最初萌生念头到中间反悔、胆怯,再到最后下定决心。
缨徽已经释然。
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使命完成的尽头就是生命的尽头。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幽州都督李崇润押送已故定州刺史之子谢世渊前往檀州,为檀侯祝寿。
他刚一离开,麾下大将王玄庄便叛变,掳走韦氏女进献给檀侯。
第42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崇润正在百十里亭安营,与谢世渊下一盘残棋。
棋谱是从古书上誊来的。
李崇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神情崩坏,他将手中黑子狠狠掷下,毁坏了满盘棋局。
谢世渊亦焦灼:“王玄庄带走了多少兵马?现在派兵去营救……”
李崇润弯腰,双手抵在棋桌上,临别时的情景光影般在脑海里流转,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玄庄不会背叛我,也没那么容易带走缨徽,除非……”
除非他们全都合起了伙。
姨母,阿翁,玄庄,最重要的,
缨徽自己。
谢世渊脑子全乱了,来回踱步,急道:“我们现在就拔营,你快点把我送去。”
李崇润转过头,冷冷看他。
气氛一时凝滞。
还是虞邕先沉不住气,奔上前来,拉扯谢世渊的衣袖,殷殷哀求:“将军不能去,娘子一番苦心,将军莫要辜负。”
谢世渊愣怔地问:“什么?”
李崇润道:“她要代替你,去杀檀侯。”
谢世渊陡觉惊雷炸在耳边,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葡萄胆子那么小。”
李崇润闭上眼。
理智告诉他,绝不单单是为了谢世渊,否则阿翁和姨母不会冒着余生被他憎恨的风险,也要玉成此事。
想起之前种种,被孟天郊伙同韦成康算计,身陷危局,从来没有瞒过缨徽,李崇润就觉万分懊恼。
这懊恼亟需出口,他怒气炽烈地瞪向谢世渊,恶狠狠地吩咐:“看住了谢将军,谁都不准放他出去!”
撂下这句话,他清点前锋亲卫,带着裴九思先一步赶往檀州城。
缨徽歇在檀州城内的别馆。
王玄庄正卖力扮演卖主求荣的小人,早早赶去了君侯府谄媚。
而缨徽,则在白蕊和红珠的帮助下梳妆。
梨花木架上挂着一件舞裙。
鲜艳妩媚的桃红色,点缀着珊瑚流苏和碎金片,阳光落在上面,熠熠夺目。
崔君誉说,枭雄偏爱美人,不光是沉溺色相,更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月光被自己拢入怀中的满足感。
他真是个老狐狸。
缨徽梳着青丝,不禁想,这会儿崇润大概知道了吧,他一定很生气,但他应该明白,她既来了,就要留住阿兄,不再让他涉险。
红珠的手发颤,宝石珠钗被她丢到了地上。
宝石镶嵌得不结实,掉出来几颗,迸到了床底。
缨徽回头看她,微笑:“别怕。”
檀侯府戒备森严,她们跟不去,说好了,等她献舞,王玄庄的人会护送她们离开。
红珠双眼肿得厉害,路上几乎天天偷着哭,啜泣:“娘子,你不要去,进城的时候,我听说那个檀侯吃人。”
还曾忍不住作呕。
缨徽却愈发平静、决绝。
来之前,她只当是为了阿兄,为了谢家爹娘、燕燕,也为了崇润。目睹城中惨象,以及百姓口中的恶魔行径,她突然有了种使命感。
舍我一人饲虎,而活命无数黎民,何其幸哉。
说来有趣,曾经面对阿兄胸怀天下的壮语,她只觉绝望,如今却与他靠拢了。
终究是谢家的良善在她身上生了根,长成参天大树。
缨徽拿起搁在桌上的匕首。
这是王鸳宁送给她的。
多好,匕首上没有雕刻虎狼,雕刻了仕女,女子也能代表刚烈,也能上阵杀敌。
她边抚摸刀鞘上的凸棱,冲白蕊和红珠说:“若真念着我,就听我的话,拿着银两好好生活,我不逼你们嫁人了。自己能过好就好好过,遇见喜欢的就嫁,全都随你们。”
她有了种奇妙的预感,这世道不会一直糟糕的,终有一日会拨开云雾。
主仆们正说着话,门被敲响了。
红珠匆忙抹干眼泪去开,是萧垣。
十三殿下是棋局中不可缺少的。
当年浴血骁勇的太。宗皇帝曾留下玄甲军兜鍪,后来藩镇作乱,圣人为壮声势,将之赐给了在前往浴血的荆王。
荆王弥留之际,留给自己最喜欢的后辈十三殿下。
萧垣离京时并没有带走兜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熬了几夜赶制出一顶,只要经由他手送出的,假的也是真的。
“韦妹妹,你看。”
萧垣献宝似的,端出了兜鍪,红罗珍珠的明光战盔,戴上它,能遮住大半张脸。
缨徽接过来,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熏香。
上乘的掖廷熏香都是淡淡的,弥久留香。
这香是崔君誉弄来的。
配合缨徽献上的酒,就是剧毒。
萧垣说:“稳妥起见,韦妹妹要对外称病几日,我先将兜鍪献上,让那老匹夫放在寝阁里闻上几日,等他闻够了香,再献酒。”
缨徽问:“如何能保证他会将兜鍪放在寝阁里?”
“多稀奇。国朝的皇子亲自献上象征祖辈荣耀的兜鍪,阵前夺盔是奇耻大辱,是将整个王朝的尊严都铺在脚下,他不日夜欣赏,难道还锁起来吗?”
缨徽揶揄:“殿下身为太。宗的子孙,倒真是想得开。”
“太。宗的子孙……”萧垣面露嘲讽:“太。宗的子孙若是争气,何至于今日,藩镇割据,宵小横行。”
他顿了顿,又道:“我可没有说李都督,他还算可以,灾时开仓,徭役不繁,至少幽州没有饿殍遍野。”
缨徽略微出神:“是呀。”
在这里不是不提心吊胆的,以至于夜间总是睡不沉。
听着外面鸟雀嘤啾,愈发怀念旧时辰光。
这才恍然,离开谢家的几年,最安稳的日子是在崇润身边。
形成了一种依赖,像依赖阿兄。
可往后必定艰险,她谁也不能依赖。
将兜鍪又送回给萧垣。
两人进屋斟茶闲聊。
萧垣说起自己的化名。
他母妃出身兰陵萧氏,萧垣少时在兰陵游历,便假托世家姓,倒也结识了些朋友。
那是最快意恩仇的岁月,回到西京,面对的却是圣人昏聩,宦官把持。
萧垣曾经也是一腔热血,立誓铲除奸佞,与秦王合谋,却是败北。
若非他母族还有些能量,兼他跑得快,恐怕如今早已是严怀沙刀下的亡魂了。
本来就没什么活路了,能在死前给姑母报仇,也算了却心事。
缨徽原先只以为是优游悠哉的皇子,有些少年义气,不想竟如此悲惨。
她嗟叹:“若我能活下来,就带你回幽州,总不能叫严怀沙把你杀了。”
萧垣当年就喜欢她这副天真的傻气。
但想想,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必还要自苦。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后我就唯韦娘子马首是瞻了。”
缨徽笑起来。
王玄庄回到驿馆时,正听见笑语飘出来。
他心情沉重,却不忍打破缨徽的欢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两人立即站起来,问:“如何?”
王玄庄端起茶瓯,一饮而尽,冷哼:“老狐狸。”
当然不会轻易信他,入谒前要先卸甲,又单独派人去清点了他带来的兵马辎重。
不得不说,崔君誉下了血本。
王玄庄又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凄惨地声称李崇润卸磨杀驴,重要幽州嫡系,终究是容不下他。
檀侯魏铭煞有介事地安慰了他一番,迫不及待地问起缨徽。
王玄庄一脸晦气地回:“这小娘子忒得矜贵,不过绑得厉害些,竟吓病了。”
檀侯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让娘子好好休养,待五日后我的寿辰再召她侍寝。”
王玄庄笑着应是,心里狠啐了几口。
他颓丧地坐到地上,头埋入双膝间,嗡嗡地说:“都督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王玄庄很后悔,没有在走之前去找李崇润好好喝一顿,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命共济天下。
崔君誉哄他来时,他心里是有数的。
非要把鸳宁留在幽州,其实是做人质。生怕他假戏真做,真的叛变。
他怎么可能背叛李崇润。
不说父辈恩情,这些年如履薄冰,并肩作战,都曾将后背交给对方。
怎么可能因为一桩婚事就全毁了。
这种谎话,也只有檀侯这种冷血寡恩的人才会相信。
萧垣瞧瞧垂头丧气的王大将军,摇着折扇宽慰:“若是能成,三州之内必以幽州为尊,李都督头顶上悬着的剑再也没有了。”
士气在一瞬间被鼓舞。
王玄庄抬起头,给自己鼓鼓劲儿,开始说他在君侯府的所见闻。
“苏纭卿没有说谎,檀侯身边跟着一个胡将,人人都叫他拓跋护卫。他鹰目锐利,站在殿前,盯着每一个入谒的人看。而檀侯身边那几个侍女,我瞧着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道:“幸亏谢将军没有来,他是近不了身的。”
只有他想要召来侍寝的美人才
能近身,这局竟像是为缨徽量身定制的。
缨徽仍旧担忧:“那檀侯自己呢?我听说他年轻时是能扛鼎的战将。”
王玄庄不屑:“他老了。”
知天命的年纪,又终年沉溺酒色,早已外强中干。
缨徽舒了口气。
萧垣瞥了王玄庄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让缨徽多多歇息,养精蓄锐,一起告辞。
出了门,萧垣问王玄庄:“为什么要骗她呢?”
王玄庄叹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算我自私,可已经来了,只能背水一战。”
正说着,哨兵来报:“都督率轻骑提前赶到檀州,现已去君侯府拜见了。”
李崇润衣袍上还有策马时扑来的沙砾,在殿前卸甲交剑,快步流星。
“幽州都督李崇润,拜见檀侯。”
金座上的檀侯,第一回看清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都督。
他凤眸如星,容颜俊秀,明明跪着,却有种浮跃云端的雍容气度,甚至不输于他刚刚见过的十三殿下。
这样年轻,这样风华,却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真是怡人。
檀侯享受着睥睨的乐趣,故意晾着,迟迟不让起。
李崇润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等来回音,便自顾自道:“叛将不忠不义,跪请君侯将他和吾妻一同交给我。”
第43章
大殿之上杳然长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
檀侯没有说话,肩背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觑着眼前的少年郎。
真是年轻啊,血气方刚,像极了当初谢家跑掉的那个竖子。
世风萎靡,尽是谄媚的奸佞小人,摧折起来,哪有这种硬骨头过瘾。
李崇润再次重复。
声若清泉潺湲。
檀侯肥硕的脸上浮漾起轻蔑的笑,偏做出一副虚伪垂怜的姿态:“贤侄啊,如今你的地位,何种绝色得不来。这娘子既已被叛军所掳,名节尽失,何必再要回去添堵。”
李崇润道:“女子的名节不在罗裙下。”
檀侯哈哈大笑:“你们李家倒是出情种。”
原本以为是什么劲敌,原来不过是个耽于女色的黄毛小儿。
走不出情关,还指望建什么大业。
檀侯平生最喜夺人所好,越是旁人捧在手心里的,珍爱的,越是要抢过来,狠狠碾在脚下蹂躏。
本来还想,若是哪一夜寂寞,管那小娘子如何身子不适,非得召来尝尝滋味。
如今他改了主意,定要她在自己寿宴上,于众人瞩目下登场。
他敛却笑容,正色道:“贤侄,那小娘子孤看上了,贤侄可否割爱?”
李崇润仰头,双目直视他,“吾妻岂可随意予人?”
“有什么不可?”檀侯像逗弄小孩,言语轻佻:“我这君侯府里的美姬,贤侄若是看上,尽可拿去。”
李崇润急道:“可那是……”
“李都督。”侍立在檀侯身侧的苏纭卿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说:“韦娘子貌可倾国,你长兄在时便答应将她送给君侯。你对君侯的忠心,总不会比你长兄少吧。”
李崇润涨红了脸。
檀侯满意地掠了一眼苏纭卿,哄着李崇润:“好了,你舟车劳顿已是辛苦,回去歇息吧,等过五日我的寿辰,让你这宝贝小娘子出来跳支舞。”
李崇润是趔趄着出的殿门。
裴九思上来搀扶他,顺丹陛拾阶而下,在穿过长廊,走到无人处,李崇润脸上堆砌的仓皇尽数敛去,只剩森凉。
裴九思不解:“都督明知没有结果,何必跑这一趟受折辱?”
李崇润道:“我越是这样,这老贼越觉得缨徽奇货可居,不会过早折磨她,要等到寿宴时拿出来炫耀。”
也会降低对他的戒心。
本来就瞧不起的晚辈,如今不正印证难成大器。
裴九思想起如今处境,愈加为缨徽胆寒,忧虑道:“娘子此举实在冒险,这是食人恶魔,恐怕寿宴过后不能全身而退。”
李崇润轻哼。
他们压根不会等到寿宴过后,多半商量着,就是要在寿宴上动手。
那个半吊子的十三殿下也不见了,一群乌合之众,倒是胆量喜人。
正想着,远远见着,大门洞开,萧垣身着翠翟锦服,头戴豹皮席帽,手里端着兜鍪,阔步走了进来。
两人擦肩,李崇润斜睨他,他几分心虚地错开眼神。
周围拥簇着仆婢,不便言语。
李崇润负袖离去。
萧垣热情万分地步入殿内,将兜鍪放在地上,朝着檀侯深揖为礼:“大周太。宗十世孙高叡拜见檀侯,千岁千千岁。”
檀侯扑哧笑出来:“孤僭越了,该是孤拜见殿下才是。”话虽这样说,但身体稳稳陷在圈椅里,十分安然受他参拜。
萧垣殷切地说:“檀侯据三州而立,兵强马壮,甚于国朝,我这等闲散宗室能侍奉在檀侯麾下,是十世修来的福气。”
言罢,他捧起兜鍪,双手奉上:“实在无甚孝敬,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率玄甲军荡平九州时用过的,万望君侯不要嫌弃。”
檀侯身边的拓跋俦扶剑走下来,接过,却没有立即呈上,而是端在手里仔细检查。
萧垣心中紧张,偏要遮掩,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起这位声名赫赫的拓跋护卫。
拓跋俦是鲜卑贵族,出身于武学世家,到了这一辈,据说拳脚平平,唯练就一双鹰目,凡是落入他眼中的人,是否有武艺在身,练到何种程度,皆。
他约莫三十多岁,五短身材,肩宽平直,眼睛细长明亮,像带了锐利的钩子,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拓跋俦检查完毕,将兜鍪奉上。
檀侯刚接过来,苏纭卿便在一旁笑说:“恭喜君侯,当年太。宗皇帝便是戴着它开疆拓土,打下这大周天下,如今它落入君侯中,焉知不是天意。”
这恭维话恰说在了檀侯的心坎儿上,他端起兜鍪,左右端详,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间隙再看看满脸堆笑的十三殿下,心中有了计量。
檀侯道:“堂堂国朝竟被宦官把持,孤为藩将,亦十分不耻。殿下大义,孤定助殿下重返西京。”
萧垣在心里冷嗤:竟想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
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真的吗?君侯可不要改了主意。”
檀侯笑起来,捋顺胡须,像哄孩子:“不会,殿下放宽心,过几日我过寿,还要请殿下来吃酒。”
萧垣连忙躬身应下。
他走后,檀侯又举起兜鍪,命人拿来铜镜,整衣戴冠,欣赏起来。
拓跋俦道:“还是召陈长史和范都督来商量商量吧。”
陈长史是檀侯麾下股肱之臣陈谦,年逾六旬,老成深算。
而范都督则是定州都督范炎,不同于幽州的若即若离,范炎对檀侯忠心耿耿,就连当初屠戮谢氏满门,都少不了范炎的助力。
檀侯点了点头。
他仰身慵懒道:“口有些渴了。”
苏纭卿苍白的脸上略有些僵硬,但很快撸起袖氅,上面横七竖八的狰狞疤痕,新伤叠旧伤,他拿起匕首,艰难地寻片完好皮肤下刀。
檀侯败了兴致:“算了,文人的血总是一股酸臭味儿。”转而吩咐内官:“去,
召徐娘子来,叫她洗干净,上一回的血总是有股脂粉味儿。”
内官应诺退下。
嗜血残忍的君侯望着满殿俯首,略有些空虚,不禁憧憬:“那举世无双的韦娘子,血一定很好喝。”
缨徽昨夜辗转难眠,今晨精神不济,在寝阁里练习使用匕首时,打了个喷嚏。
红珠连忙捧上热茶。
她不敢生病,灌了一整壶,才又拿起匕首。
王玄庄用短刃比划,简要地教她怎样发力。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这几日功夫进益不了多少,但对付檀侯这样的枭雄,气势和信心同样重要。
也许成败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韦缨徽做为这个局里最关键的人物,首先不能怯场。
他一面教,一面违心地夸赞缨徽学得快,将她几乎捧上了天。
缨徽练了两个时辰,揉着酸痛的手腕,问:“能否休息?”
王玄庄忙道:“当然。”
他亲自给缨徽搬出笙蹄,斟好热茶。
缨徽看出他的殷切,只当他怕自己临时变卦,想起什么,问:“听说崇润昨日去见檀侯了,可曾惹祸?”
王玄庄道:“都督那么精明,是不会惹祸的。每一步,每句话都会是他精心计算过的。”
缨徽也知道,从少时起,崇润就是谨慎持重的,若有丝毫行差踏错,压根活不到今日。
但她的心还是揪着,七上八下。
王玄庄又道:“檀侯安排他住进了西郊别苑,那里曾软禁过谋逆的藩王。”
缨徽霍得站起:“什么意思?檀侯要软禁七郎?”
王玄庄喟叹:“目前来看,是这个意思。幽州兵强马壮,檀侯不会不忌惮,杀是不会杀的,只怕是要扣住都督,效仿秦昭襄王,令幽州城中将士投鼠忌器。”
缨徽咬牙:“我定要杀了他!”
她拾起匕首要继续练,被王玄庄摁住。
他望向她,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愧疚更多一点,总觉逐鹿厮杀是男人们的事,不得已把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推向杀局中央,去面对血腥残酷的前路,实在有违君子之风。
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喟叹:“若是太累,伤着手筋,只怕事倍功半。”
缨徽低头看着匕首,沉默良久,呢喃:“其实,胜算根本就不大,对不对?”
王玄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崔君誉的布局精妙严谨,至少目前没有什么破绽,也正如崔阿翁预料的,就算都督知道,也不得不配合他们。
可那是檀侯,称霸十余年,至今无败绩的檀侯。
崔君誉希望缨徽做的,是拼死伤他,至少让众人知道,那不是不可战胜的神祇。只有打破神话,才能鼓舞士气,让万千将士有战胜他的信心。
而这一切要以缨徽的生命为代价。
运气好,死得痛苦,运气不好,连善终都是奢望。
就像谢家人。
王玄庄望着缨徽的侧面,那白皙如玉的薄薄肌肤下几乎能看见泛青的筋脉,身姿纤细,就像所有束于闺阁的世家女,孱弱娇贵。
她真是倒霉催的。王玄庄想。
不忍回答她的话,王玄庄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娘子,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买。”
缨徽也看透了他的挣扎纠结,不忍再为难他,略作思忖,微笑:“还真有一样。”
少时被谢氏收养时,吃过鱼皮冻,用它拌上黄澄澄的小米饭,鲜香盈满唇舌。
她住在别馆,昨夜见到小厮这样吃,被勾出了馋虫。
这算不得名贵,王玄庄迟疑地问:“还有吗?只这一道够吗?”
缨徽点头:“够了。”
王玄庄立即出门去寻,大的食坊不屑于做这道菜,街边小肆他又担心不干净,便干脆买了鲫鱼回来自己做。
王大将军常年驻守边防,人也不娇贵,自然地挽起袖子在竹篓前挑选鲜鱼,须臾间,周围买鱼的人多起来,推搡之时,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他认得那人,是李崇润身边暗卫假扮。
不敢拿出看,甚至不敢流露出半分慌张,照常买了鱼,回到别馆,关上门,拿出纸条同缨徽一起看。
看清纸条上的字,两人俱是一惊。
第44章
惊愕过后,只是剩下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艰险,崔君誉已尽力安排周全,但还是会有意外。
王玄庄将纸条投入手炉中,火苗飞快吞噬纸条,顷刻间只剩冰凉的余烬。
他对缨徽说:“我连夜送你走。”
“怎么可能?”缨徽道:“我若是这样跑了,岂不是承认了你我合谋。我跑得了,崇润怎么办?”
王玄庄有些烦躁:“都督既然让咱们这么干,那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你相信吗?”
王玄庄缄默不语。
他不信。李崇润再精明强干,也不是神,如今这种情形,自身尚且难保,再从檀侯嘴里夺食,恐怕那魔王一旦震怒,都别想善终。
缨徽坚定道:“我不会走。我来檀州,就是为阿耶阿娘报仇来了,我要阿兄活,要七郎活,我不走。”
“那有什么用?范炎已经看出兜鍪里的熏香古怪,不让檀侯放在寝阁里。当天就算你献上酒,他喝了,也毒不倒他。你拿什么杀他?跟他近身互搏吗?”
王玄庄设想过种种场景,不禁冷汗涔涔:“只怕我也自身难保,娘子,你听我的,咱们能跑一个是一个。”
缨徽不说话了,她看向被王玄庄随意放在桌上的鲫鱼,突然问:“你会做糖醋鱼吗?”
王玄庄一怔,呆愣愣地点头。
“我脑子乱得很,想吃鱼。”缨徽说。
王玄庄看看她,拔出别在身后的短刀,拎起鱼直奔厨房。
热腾腾的鱼出锅,放在案上晾着,待结成皮冻,再拌上小米饭。
从前缨徽生病或是别扭时,谢阿娘就做了鱼冻拌米饭来哄她,等她回了韦家,再想吃这些东西时,她亲生母亲却说这是不入流的饭菜,专给贩夫走卒食用的。
这檀州她不来便罢,既来了,怎甘心灰溜溜逃走。
缨徽边吃边对王玄庄说:“我看你还买了小黄鱼,给我晒成鱼干,我要留着吃。”
王玄庄一点脾气都没有,老老实实点头。
“别晒太干,要嫩生生的。”
王玄庄道:“你爱吃这个,我明天还去买。”
两人正说着话,白蕊来报,说檀侯身边的录事参军苏纭卿来了。
只有收拾起残羹,摆上茶瓯。
苏纭卿比在幽州时脸色更惨白,锦衣松垮垮挂在身上,像被抽干了。
偏他笑容和煦,一副谄媚样儿,殷勤地向缨徽介绍檀侯赏赐的东西。
“这是缠丝银香囊,这是蔷薇粉,这是连枝花样绣罗襦……”
琳琅满目的女子用物摆满漆盘。
缨徽内心抗拒,但当着众多仆从耳目,还得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檀侯,劳烦尊使代我向君侯问好。”
苏纭卿敛袖微微躬身:“某自当带到。”
他偏身看向阁中的红泥小火炉,微笑:“不知能否讨一杯茶水?”
王玄庄忙侧身相让:“参军请。”
缨徽向白蕊使了个眼神,她和红珠立即拥上,招呼跟随苏纭卿而来的仆从们去厢房喝茶。
三人进门,王玄庄将门合上,不敢离开,从门缝里观察外面。
苏纭卿浮起的笑容立即消失,拉着缨徽入内,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之前如何定的计策,必须从长计议。范炎曾在西京任神策军中郎将,他认得御用之物,也识得熏香。”
缨徽觑看他半晌,仍旧谨慎:“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
苏纭卿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见到那把随意放在妆台上的匕首,断然道:“不能带,当日一定会搜你的身。”
原本他们也没那么傻,要直接带刀进去。
崔君誉买通了君侯府几个不起眼的小侍女,缨徽献舞后会借口更衣,届时那小侍女会偷偷将匕首塞给她。
只是如今变数丛生,这些计策还能不能用都是未知数。
缨徽道:“参军说笑了,这只是我用来防身的。”
苏纭卿自顾自说:“我有一计险招。”
缨徽正要张口继续客套,但想起如今处境,忖度片刻,道:
“虽然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但是参军既然想说,就说说看吧。”
苏纭卿道:“范炎此人奸诈、精明、见过世面,极不好对付。当年谢氏罹难,少不了他从中推波助澜。但这样的人,亦树敌良多。陈谦不喜欢他,孟天郊更是看他不顺眼,若是将矛头对准他,必定群起攻之,落井下石。”
火炉里木炭烧灼得正旺,闭门关窗,闷热不透气,缨徽以手扇风,稍稍驱散烦躁,“攻他做甚?”他又不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当然是把水搅浑。”
苏纭卿与王玄庄遥遥对视:“腹心内乱,才可趁乱取贼首级。”
王玄庄深谙兵法,知道当前局面,苏纭卿的计策乃上策。
谁让敌我力量悬殊呢。
但这个人……
王玄庄又迟疑了,他看向缨徽,触到她询问的眼神,也下不了决断。
苏纭卿紧盯着缨徽:“我知你不信我,但你别无选择,只能赌一赌。”
缨徽的目光触及到他的瞳眸,那秀若芝兰的眸中满是血丝,像是正饱受折磨,带着无尽的疲惫。
她想起了梦中的燕燕,被她那样念着的夫君,应当不会是坏人吧。
仰头看向窗外的天,澄净无垠,不知英魂是否正徘徊着不肯离去。
苏纭卿说得对,连崔君誉那样老成深算的人都设计不出万全的计策,如此局面,她去何处求万全?
只寄希望于阿耶阿娘和燕燕,在天之灵跟随着她,保佑着她。
缨徽叹息:“请君详谈。”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是檀侯魏铭的五十二岁寿辰。
他出身于乌罗护部,那里信奉长生天,曾有术士给他起六爻卦,说他在五十二岁这一年会有天劫,闯过去了,便会君临天下。
檀侯本来不想那么快灭掉谢家的。他犯天劫的日子临近,谢氏又以良善著称,他不想在这种时候造这种杀孽。
可是定州都督范炎告诉他,谢氏不死,迟早为心腹大患。
本来以为是官场倾轧那一套,没放在心上,正赶上靺鞨来犯,他大败一场,盛怒之下,又有范炎在旁撺掇,他才对谢氏下毒手。
杀就杀了,他魏铭不是优柔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怀疑当初是不是杀错了。
谢氏在定州威望颇深,而范炎根本稳不住局面,一年有余,已有许多不知死活的勇士跑来檀州试图刺杀他。
想起这事,檀侯就烦躁,随手将金樽扔了出去。
酴醾陈酿泼溅,赤金流光的酒樽顺着拾阶滚落。
孟天郊连忙起身安抚:“今日是君侯的大寿,祝君侯万寿无疆。”
檀侯黑着张脸,叱道:“你这会儿倒舍得来了,前几日死哪儿去了?”
孟天郊脸上闪过心虚,忙堆起笑,说:“臣急着来给君侯祝寿,随李都督快马回檀州,路上着了凉,在家静卧了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