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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里 桑狸 19433 字 3个月前

第31章

缨徽的月子坐得很安稳。

因这是幽州都督第一个孩子。

众人皆很重视,探望者络绎不绝。

拜帖和礼物流水般的送进来。

王鸳宁从龟兹托人给缨徽送来了一柄匕首。

匕首是精钢铸造而成,乌亮锋锐。

刀尖一点幽光,削铁如泥。

刀鞘亦十分精致。

浮雕着西域仕女的图腾,仕女裙纱的纹络都清晰可见。

王鸳宁在信中说,这是她专程为缨徽打的,用做防身。

她还描述了西域诸国的胜景,在途中遇上的艰险与善意。

文字大开大合,很有侠女昂扬洒脱的风范。

同缨徽印象中,那个在内帏里为兄长奔走的小姑娘截然不同。

读完信,缨徽抱着匕首愣了好一会儿神。

陈大娘子也派了人来探望。

自从夫君和儿子新丧,陈大娘子失去支撑,身体大不如前。

在乡野田庄静养,多亏女儿蓁娘照料。

蓁娘代母前来送礼。

她已十三岁,出挑得不俗,容颜有几分英气。

穿一袭连枝花样绣罗襦小袄,梳一对鬟髻,簪小金葫芦。

眼睛亮晶晶的,站在绣榻前向缨徽请安。

缨徽从前见过她几回,或在宴席上,或在陈大娘子身后。

对她的印象很寡淡,不过一个沉默少言的瘦弱姑娘。

可如今一照面,却觉出蓬勃朝气。

她笑吟吟的,言语滴水不漏:“阿娘本想亲自来贺娘子,可她身子不好,又是新寡,恐过了病气和晦气给小妹妹,这才让我替她来探望婶婶。乡野间没什么好东西,都是我和阿娘亲手为妹妹做的衣衫,还有一些时令的瓜果药草,给婶婶补身子。”

缨徽让白蕊搬了笙蹄给她坐,微笑着说:“天寒地冻的,难为你一路走来。”

“一点儿都不冷。”

蓁娘抬起袖氅给缨徽展示:“我的袄子里,阿娘给我塞了满登登的簇新的棉花,可暖和了。”

到底是孩子,装得再老成,一不小心就漏了馅。

蓁娘很快意识到不妥,忙把胳膊收回来。

双手合于膝上,冲缨徽羞赧一笑。

缨徽越来越喜欢她了。

不单是因这份活泼,还因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曾几何时,她也这么盼望过阿娘的疼爱。

可惜阿娘身边弟弟妹妹太多,又都比她讨巧。

兼她有一段那么不堪的往事,自然成了冷锅灶。

陈大娘子何曾不是这样。

拿儿子当命根子,儿子死了,才想起依靠女儿。

蓁娘知不知道呢?

她这么伶俐,应当是知道的。

可是装作了不知道,享受着久违的母爱,人都变得明亮了。

原来这世间的女子,不管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各有各的心酸悲辛。

缨徽想起关在后院,自己的娘亲妹妹,无奈地摇摇头。

蓁娘极擅察言观色。

见缨徽面容黯然,前倾了脖子,小心翼翼问:“婶婶,蓁娘说错话了吗?”

缨徽莞尔:“怎么会?蓁娘这么乖巧,我喜欢还来不及。”

她让红珠把她的掐丝铜香炉换上新炭,给蓁娘抱着暖手。

“阿娘来时说,都督府里人丁稀少,不比从前热闹。恐婶婶寂寞,让蓁娘多来陪伴。”说完这话,蓁娘刻意顿了顿,眨巴着眼,觑看缨徽的神色。

缨徽茫然片刻,倏地明白过来。

十三岁的姑娘,到了该慢慢相看夫家的年纪了。

她身上有重孝,还得两年多才能成婚。

这之前,陈大娘子想先给她定下来。

毕竟人走茶凉,幽州易主,她们这一脉早不复往日荣光。

趁着还未彻底凉透,尽可能给女儿定门好的亲事。

这是一番做母亲的苦心。

缨徽觉得,陈大娘子好像也没有从前那么讨厌了。

她爱怜地抚摸蓁娘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道:“好呀,只要蓁娘不嫌府内规矩繁琐,我是求之不得。咱们蓁娘是大姑娘了,也该让你的七叔好好给你找一门好婚事了。”

蓁娘笑着钻进缨徽的怀里。

她走后,缨徽对着窗外出了好一会儿神。

天是灰灰暗暗的蓝。

铅云低垂,几乎快要落到重檐上。

秃枝被风吹得乱舞,暴雨将至的模样。

雨水和拜帖同时而至。

乳娘送来了莲花,刚喂过奶哄睡。

小小的婴孩褪去了褶皱,粉嫩嫩的团子似的。

正歪头枕着小绣枕呼哈呼哈地睡。

缨徽正端详她的睡颜。

白蕊收起油纸伞,从怀里拿出一封洒金蜡封的信笺。

来者是谢世渊身边的幕僚虞邕。

此人年逾不惑,是谢今刺史身边的司功。

出事那日,因和谢世渊外出巡视河堤而躲过一劫。

后来谢世渊在幽州被囚,也是他带领三百府兵,蛰伏于坊间,伺机营救。

缨徽与他很熟悉。

除去少时在谢家时的来往,当初阿兄要把她送到靺鞨,差点用麻袋套她的人就是虞邕。

他年长,可代需要避嫌的谢世渊来看望缨徽。

虞邕站在隔扇外,冲缨徽道:“郎君一切都好,身子也慢慢养好了,他让娘子勿要担心。他已和都督说好,小女郎的百岁宴他可代娘子的娘家人出席。”

缨徽奇怪,不是说她阿耶静安侯已经从西京启程了吗?

就算路上再耽搁,也用不了这么久啊。

难道是李崇润另有计量。

缨徽懒得想她娘家这些事。

朝白蕊和红珠使了个眼色。

两女会意,将侍女们和乳娘都带走,守

着门口。

“阿兄还是要去檀州?”缨徽问。

虞邕神色端肃:“郎君是定要报仇的,别说他,那贼人活着一日,我们这些人都活不安生。李都督倒与他的兄长们不一样,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不再为难过我们,也把话说开。若郎君不想去送死,他可以派人在押送途中动手脚,放郎君走。”

缨徽了然:“阿兄不同意,他一定要去。”

虞邕颔首。

缨徽低头看看怀中的莲花。

她又长出些头发,软蓬蓬的细发贴在额头上。

鼻翼随着呼吸微动。

小手就在她的掌心里,柔软无骨。

那么弱小,亟需保护。

月子里每天都要看她,看她一点点的长大。

慢慢认得自己,会哭会笑。

曾经决绝的念头也变得犹豫起来。

见她久久沉默,虞邕很体谅:“娘子跟从前不一样了,有了孩子,过去那些话就当没有说过。”

在做好决定前,她其实找过虞邕。

谢氏满门罹难,只剩下阿兄这一孤苗。

缨徽少时受谢氏大恩,无以为报。

只想为谢氏、为她自己保住阿兄的命。

既然非要送个人去檀州,那么她去。

李崇清在时,檀侯就暗示他献妾。

那恶贼素来瞧不起女人,视作玩物。

比起家仇累累的阿兄,他应当对缨徽更不设防。

虞邕想答应,又怕谢世渊怪他,正僵持着。

缨徽摸着莲花的脸,有些不解:“我能理解阿兄报仇心切,可是非要去送死吗?世人贪生,哪怕当下再痛苦无助,咬紧牙关捱一捱,说不定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就像她。

数月前还觉得人生无望,可随着莲花的降生,往昔那些忧愁仿佛都变得不值一提。

心里积蓄的怨怼也慢慢消散。

有了这个孩子,能与世间所有苦难和解。

虞邕低眸不语。

缨徽恍然。

是了,阿兄与她不一样。

她有了救赎,可阿兄失去了一切。

此题无解。

缨徽很憎恶自己。

明明下定决心要去复仇,临了又贪生。

像极了话本里反复无常的小人。

虞邕走后,乳母抱走莲花去喂奶/

缨徽恹恹地趴在床上出神。

她想起自己的幼年。

世道艰难,女子尤为艰难。

她比谁都清楚,哪怕是生在簪缨世家的贵女,也要被悉心呵护着,才能不受苦地安稳长大。

外间风急雨骤,不曾怜惜娇花。

她吃过的苦,她的女儿不能吃。

可是阿兄,又该怎么办呢?

想得太投入,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李崇润将她滑落曳地的长发拾起来,弯身坐在她身侧,手覆向她的额头。

缨徽只有抬头看他,黑发披散在身后,一双清眸雾霭霭的。

李崇润一眼看出她的伤慨:“你若是再这样,我就不让他身边的人来见你了。”

虞邕来谒,若没有李崇润的首肯,怎么可能做到呢?

说到底,都督府里的所有事尽在他的掌控中。

缨徽满腹的心事,忖了又忖,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向李崇润透露一点点:“就不能……让他活下来吗?”

李崇润下颌紧绷,声音冷硬:“徽徽,你心系他,就没看出来,他如今在一心求死吗?”

缨徽翻过身,把头埋进了绣枕里。

当然看出来了。

她曾经想以自己的命换阿兄的命,可是有了莲花,她舍不得自己的命了。

这更让她内疚难受。

偏这些事不敢让李崇润知道。

若让他知道,自己曾想以命相抵,只怕更会暴怒如雷。

缨徽还是有些怕他。

李崇润猜不出她心底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心里发闷。

本来外头的事就很难缠。

那个孟天郊不知打得什么算盘,三番两次提出要拜见缨徽。

都被李崇润以各种理由婉拒。

他又说要亲自带谢世渊回去见檀侯。

被李崇润以谢世渊重伤未愈,恐死在路上为由回绝。

什么便宜都没讨到,自然也就没了好脸色。

这些都好说,只是他察觉到近来幽州城内有股神秘力量。

仿佛在往军政要地里渗透。

他派王玄庄暗查,至今无所获。

广陵坊刺杀他的人,还有想要刺激缨徽小产的侍女……李崇润陡觉焦头烂额。

久久没有动静,缨徽抬头觑看。

她悄悄地爬起来,挽袖子揉捏李崇润的额角,“七郎,你看上去很累,先不说这些事了,你好好歇息吧。”

有了女儿之后,她方才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她和女儿得享安稳荣华的所有倚仗。

莲花出生之后,来贺者无数。

缨徽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好脸色,被人这么恭维过。

她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背靠大树享受的荫佑。

饱暖思安逸,再这么下去,她哪里还舍得去死。

这些小心思,李崇润是猜得到的。

这女人素来没什么骨气,只要被好好对待,浑身尖刺都会变软。

一点儿都不贪心,很容易满足。

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要离谢世渊远远的。

不然,她又要犯病。

李崇润享受着她的讨好照拂,心里却总是有一块阴影。

是,他们有了女儿,有了家。

她的情感也稍稍地朝他偏了偏。

可是当初,那个谢世渊什么都没有。

她就能毅然决然抛下所有跟他走。

到底自己是比不上的。

不如干脆就让他死了算了。

李崇润烦闷至极。

一偏头,恰看见缨徽松垮束起的亵衣,下面一片娇润白皙的颈线。

瞬时身子燥热,有种自暴自弃的放纵感。

他搂住缨徽,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姐冷落我许久了。”

缨徽一怔,旋即脸颊绯红。

已经出了月子,再无理由推拒,可是又觉得别扭。

踌躇间,李崇润已经脱了外裳,随手扔出去。

床帏缀着玛瑙流苏,撞得叮当乱响。

她还在犹豫,亵衣已经被剥落。

绸衣堆叠于床边,带着清馥的梨花香。

缨徽早就知道,李崇润是头小狼。

不管外表多温文秀美,最后都会露出獠牙,将她拆解入腹。

可从前他是有耐心的,今夜却显得暴戾。

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嗓子哭得沙哑。

他却悠闲,酒足饭饱,开始装模作样地吻她。

唇舌绞缠,连声音都靡靡:“徽徽,你说,你爱不爱我?”

刚才他逼问过无数回,或引诱,或威胁,缨徽始终不答。

她闭上眼,就能想起那日在易州外的军营里。

崇润掐着她,双目充血,几近崩溃地质问她:“你究竟把我当什么!”

懵懂时,总是情话张口就来,把人哄得高兴,自己也舒坦。

从那儿才知道,感情里的骗子,多么可恶。

她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爱。

定州那幸福的岁月太过短促,其余辰光皆在扭曲中度过。

没来得及建立起健全的情感标准。

实在不明白,想不通。

最后的道德,就是紧闭牙关,坚决不再骗人。

李崇润却不放过她。

唇舌专拣刁钻的地方吻,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封住丹唇,辗转厮磨。

仔细吮吸品味着她的香气。

同床共枕这么久,他多了解她。

缨徽说不出太多话,哼哼唧唧地告饶。

李崇润抚过她的肌肤,将她扣在怀里,又去咬她的耳朵。

云朵般的绵软融化在唇舌间,这种愉悦与痛恨并存,李崇润觉得自己几乎要疯了。

赶在彻底发疯之前,他以仅存的思绪问:

“阿姐,爱我吗?”

第32章

“阿姐,爱我吗?”

声声低徊。

从最初的渴求迷茫,直至最后的疯狂逼问。

窗边供养着优昙

婆罗花。

数年萎靡,一朝绽放。

重瓣交叠,皎如白玉。

散发出似有若无的淡香。

萦绕于身畔,带着令人沉沦的蛊惑。

缨徽只觉全身如被虫蚁啃噬,痒得难以忍耐。

不同于最初的被动,主动勾缠住李崇润。

却又不知索要些什么。

跌入深渊,一直在下坠,不知何时是终点。

李崇润发了狠。

咬住她的唇,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韦缨徽,你没有心。”

缨徽不再辩驳。

世间情爱何其苦涩,做个没有心的人又有什么不好。

直至天亮,寝阁里来来回回叫了五回水。

缨徽趴在床沿,寝衣皱巴巴丢在床下。

早就不能穿,只潦草披了薄被。

熏龙烧得正旺,倒是不冷。

她没精打采地看着李崇润穿衣束冠。

初晓熹微从窗渗进来。

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秀美流畅的轮廓。

他的脸色暗沉,不豫几乎快要溢出来。

玄色氅衣上刺绣着祥云宝相花,环佩丝绦相衬。

配上皂靴,将人装点得矜贵又孤冷。

昨夜的疯狂纠缠就像一场梦。

缨徽嘤咛:“你要不要去看看小莲花再走。”

感觉他不高兴,没话找话。

李崇润整理衣襟的手微顿。

看向窗外游廊,道:“今日是议政的日子,结束后我再去看。”

作势要走,缨徽提声:“用完朝食再去。”

她掀被起身,从箱笼里拾了件暮山紫的襦裙。

潦草披上,想要陪他一起用。

刚一着地,如宿醉初醒。

头晕沉沉的,只能靠在他身上。

李崇润垂眸盯了她一阵。

才将肩膀放低,适应她的角度。

她听见他的胸膛里传出低微的叹息。

缨徽其实没什么胃口,兀自趴在膳桌上打盹儿。

李崇润倒是自在,风卷残云,手下杯盘碗碟挪腾得流畅。

议政少说要五个时辰,对脑力和体力都是考验。

他不能失去手中权柄,失去了权柄,就等于失去一切。

包括眼前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食得餍足,才分出心神看一看缨徽。

“那个……”

他忖道:“城中暂且安定,你若是待得无聊,可以出去逛一逛。让孔毓给你安排好护卫。”

缨徽点头。

李崇润朝着她张口,想嘱咐她没事少往左营路军营转悠。

话未出口,又咽了回去。

想起昨夜的飞醋,绕来绕去绕不过的谢世渊。

他不仅憎恨缨徽,更加厌恶自己。

总想去比较,这样偏执又小气,简直笑话。

他将瓷勺扔回碗里,起身离开。

缨徽目送他的背影,呆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红珠从门外探出头:“娘子,我们去吃酥山吧。”

城中黄金楼有藏冰,做的酥山格外别致。

冰沙细腻,加了黄油酪乳。

最精致的是浇头,用冰糖熬的山楂酱,酸酸甜甜。

每一勺冰都裹挟着山楂酱,浓郁芳香。

坐在二楼雅间,欣赏着窗外人流如织。:

红珠连吃了三碗。

白蕊说什么都不肯再买了。

“黄金楼里好吃的那么多,非逮着这冰吃个不停,你就算了,诱得娘子也吃这么多。”

红珠抹抹嘴,“分明是娘子诱我!”

缨徽面前也摆了三五只青釉瓷碗。

黄金楼掌柜认得都督府车驾,殷勤备至。

除了她们自己点的酥山,另送了三碟小点心。

红绫饼餤,甜菓子,酪樱桃。

还有缨徽点的松醪酒,用花鸟白釉冰盏盛放,摆了一桌。

缨徽爱松醪酒的浓醇,抿了一口。

笑嘻嘻地对红珠说:“不是舍不得你吃,这东西太冰,不能一次吃太多。留着下回再来,细水长流嘛。”

红珠退而求其次去吃红绫饼餤。

往昔三人也曾从都督府里偷溜出来玩耍。

只不过寄人篱下,总要避着耳目。

还得谨防吃坏肚子,请郎中也麻烦。

哪及得上如今,自由舒畅。

嘻戏笑语间,接近午时,黄金楼里开始上客。

楼里雅间不是封闭,以半人高的竹篾帘相隔。

回字型的围栏,甚至能听见隔壁宾客寒暄后推杯换盏的声音。

掌柜请了琵琶娘子,专在客自云来时弹奏。

弹的是《江楼钟鼓》。

嘈嘈切切,珠落玉盘。

和着宾客错杂的交谈声,倒也相宜。

缨徽饮了酒,撩起篾帘,想看一看琵琶娘子。

她穿着锈红色的交领锦裙,领边和袖边缀雪白的狐毛。

梳宝髻,簪一套珍珠钗饰。

生得丰润秀美,宛如壁画上的仕女。

围栏上靠着宾客,众人喝彩。

更有慷慨的朝下面扔碎银珠宝做赏赐。

缨徽端酒盏,靠在围栏上。

听绕梁弦音,正逍遥,隔壁雅间传出打斗声。

杯碟连带着人被摔出,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徘徊在楼上的侍从立即将缨徽护在身后。

惊动了掌柜,拎着袍摆上来劝架。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才堪堪止住纷扰。

缨徽注意到,打架的人穿袴褶,是幽州军中的服饰。

且他们的袴褶是赤褖,按照规制,只有都督近卫军才有资格穿。

幽州军竟这般无法无天吗?

缨徽不由得为李崇润担忧。

琵琶曲音不绝于耳,缨徽已无兴致。

她回到雅间,随手斟酒。

正要仰头饮尽,身边伸出一支折扇,压在她的胳膊上。

“娘子,勿饮。”

缨徽抬头望去,是个锦衣华贵的郎君。

至多弱冠之龄,身着著白绸缎襕衫,戴皂巾幞头。

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打扮,但容貌气质却透出矜贵。

他凛色冲缨徽道:“杯里刚才被人下了东西。”又瞟了一眼隔壁。

紧挨着缨徽的雅间,里面同样坐着五六个近卫军打扮的男子。

正不怀好意地看向这边。

见被识破,不觉尴尬,反有几分得意。

“小娘子,不如过来和我们一起饮酒。”

其中一人舔着脸冲缨徽笑说。

缨徽懒得废话,看了身后护卫一眼。

护卫们会意,立即围了上去。

又是摔盆摔碗的打斗。

白蕊将四面篾帘放下,隔绝嘈杂。

缨徽朝那白衣男子鞠礼:“多谢郎君。”

她端起酒盏,却见琥珀色的酒中果真飘浮细小的杂质。

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了。

白衣男子拱了拱手,算作回礼,“我闻其气味,像是五石散。只当西京权贵醉生梦死,谙于此物,没想到素以骁勇著称的幽州军也难逃侵袭。”

说到最后,难掩惆怅。

缨徽听过此物。

从前李崇清荒唐,宴请宾客时常以此物助兴。

五石散最初用以治疗虚寒之症。

但过量服用会让人产生短暂的兴奋。

久而久之,会导致身弱疲乏,体力虚耗。

缨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要立即回去告诉李崇润。

转身就走,想到恩人,又转回来。

诚恳地道:“敢问郎君姓名、住址,今日大恩铭感于心,望请告之,必有重谢。”

白衣男子笑了笑:“在下……萧垣,萧萧瑟瑟的萧,断壁残垣的垣,就住在这黄金楼对面的福来客栈。初来乍到,多管闲事,也是机缘,娘子勿要放在心上。”

缨徽再度致谢,匆匆离去。

回到都督府,政事堂议事尚未结束。

按照规矩,无大事不能中断。

缨徽只有边抱着莲花在庭院里玩耍,边等李崇润回来。

谁知议完政,李崇润又快马加鞭去了左营路军营巡视。

这些日子,裴九思负责操练兵马,谢世渊从旁协助,兵阵方略都很登样。

王玄庄来时,几人正围绕着李崇润在商讨下一步练兵计划。

那个惹事的近卫军还关在诏狱,算起来,是王玄庄的下属。

他不

敢再耽搁,只有匆忙来向李崇润禀报。

“今日休沐,那几个兵痞出去寻乐,身上带了些不该带的东西,胆大包天……”

营帐中,王玄庄抬头觑看李崇润的神色,硬着头皮道:

“放进了韦娘子的酒盏里。”

话音一落,李崇润的脸色果然冷冽如冰。

陪坐在下首的谢世渊面露担忧,忍不住问:“韦娘子喝了?”

“没有,没有。”

王玄庄冲李崇润深揖:“娘子没喝,都督府的侍从已将那些人拿下,属下将他们关进了诏狱里。”

李崇润和谢世渊同时舒了口气。

在一旁的崔君誉唯恐李崇润意气用事。

捋着胡髭,叱道:“酒楼里本就鱼龙混杂,内宅女子不安生在家相夫教子,跑到那种地方,又生得招眼,难怪要出事。”

李崇润厉声道:“我自继位,便明令禁止五石散在幽州交易散播。如今出事,反倒要怪女眷到街上走、到酒楼里吃饭吗?就算她不是我的家眷,只是寻常妇人,非得深闭宅门才能保平安,那我夙兴夜寐,治理幽州,又有何意义?”

崔君誉罕见被他噎住。

王玄庄逡巡在两人中间,想打个圆场。

还没来得及吱声,李崇润就冲他道:“整顿三军,就从左营路开始,搜检军营里士兵们的行李私物,若查出这种东西,一律押后待审。”

“都督!”

崔君誉站起来:“此物既然流传到市面上,牵扯必然甚广。你四月就要去檀州,若在此之前有这般大动作,惹得军中怨恨,只怕到时遗祸无穷。莫忘了,李崇清当初是如何栽了跟头……”

他一番苦心,李崇润如何不知。

声音软了下来,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坚决:“当年国朝的玄甲军何等英勇,随太。宗皇帝征讨九州,开疆拓土。百余年下来,却成了绣花枕头,人人可欺。绍御军宽缓,法令不立,士卒虽众,其实难用。就算我对幽州军掌控严密,但内里腐烂,留之何用?”

众人沉色不语,唯有谢世渊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不破不立。但他是外人,不可多言。

李崇润不再是刚登位时的七郎君。

他向来有主见,也有力量实施。

不出一个时辰,都督令便传遍军营。

除了在外执行的王玄庄和裴九思,崔君誉和谢世渊一直陪在他身边。

崔君誉当年跟过陈王,见过老主人如何治军。

今日之景,令他恍如隔世。

“也许是我老了……”

望着煌煌烛火中的金鳞铠甲,沉夜中如昼的营帐,他颇为感慨。

李崇润宽慰他:“阿翁不老,阿翁要一直陪着我。”

崔君誉冲他慈和一笑。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几句软和话,就能消弭当众被下面子的恼火。

忙活一宿,眼见暮色散去,朝阳破晓,山边灰白相融,霞辉腾腾散开。

谢世渊忍不住说:“都督大概也累了,还是早些回家歇息吧。”

缨徽的胆子那么小,应当吓坏了,需要人安慰。

李崇润瞥了他一眼,阴阳怪气:“还是谢将军心细,我也确实该回去看看我那受了惊的娘子了。”

说罢,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留下须发皆白的崔老翁很是懵懂地挠挠头,又看看谢世渊:“这是怎么了?”

谢世渊无奈摇头。

外间地动山摇,都督府内却安静如深潭。

晨起,深潭尚未苏醒。

守夜侍女们靠着阑干打盹儿。

细风拂过游廊,垂下的荔花扑簌簌落地。

缨徽哄睡了莲花,正伏在煴麝香案上小憩。

她梦见了一头小狼。

伸出血红的舌头不停舔舐她的脸,从眼睛都鼻子,再到嘴。

直至最后露出血盆大口,狰狞地说:“我要吃了你!每一根骨头都舔得干干净净!”

缨徽骇然惊醒,刚坐起来,又被人摁了回去。

薄绸春衫不知何时被丢掉,只剩一袭吊带纱裙,肌肤在冷热之间而战栗。

“呜呜……”

李崇润封住她的唇,辗转厮磨,吮了又吮,才依依不舍地,稍稍挪开。

双唇几乎相抵,气息交融。

他温声问;“娘子,害怕了吗?”

第33章

他从军营策马而来,身上还沾染着朝露的清寒。

淡淡的凉气混浊着梨花香,顷刻间盈满袖怀。

缨徽有片刻的怔愣。

害怕吗?

好像有过一点。

但更多的是担忧。

在事情出了的一瞬间,想立即告诉崇润,以免幽州有不测。

她一副迷糊的表情。

李崇润将她打横抱起,嗓音低哑:“定是怕了,我好好安慰你。”

明明知道她安然无恙,但还是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他了本事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必再担惊受怕。

这样真好。

不同于之前的疯狂,温柔的熨帖更敲击人心。

缨徽感觉自己像被巨浪裹挟。

捶打冲击,在滩涂上被反复拖拽。

清晨朝阳初升,清辉慢慢照亮了寝阁。

以小莲花响亮的哭声而结束。

缨徽乏力地歪在粟心软枕上,推了推身侧的李崇润:“快去……看看。”

李崇润披衣而起。

将小莲花抱起来,轻轻摇晃。

哭声稍弱了些,仍旧啜泣。

他有些疑惑。

缨徽不放心:“应当是饿了。”趿上绣鞋,唤了乳娘进来。

孩子被抱走喂奶,寝阁里又恢复了寂寞的宁静。

两人面面相觑。

李崇润轻咳一声,从箱笼里翻找新衫给缨徽换上。

两人用过朝食,说起黄金楼里的事情。

缨徽提到那个叫萧垣的郎君。

李崇润觉得好奇,多问了几句。

侍女进来禀:“都督派出去寻找韦家人的暗卫们回来了。”

缨徽一惊:“寻找。”

李崇润在回来的路上就在琢磨这件事。

当初缨徽快要生孩子,气虚体弱,怕说了惹她伤心。

后来幽州事繁,这事就渐渐搁下。

韦春知领着家眷来幽州投奔,途中遭遇山贼。

因为离西京太近,李崇润派出去的幽州军接应不及时,阖家罹难。

后来幽州军在事发地搜索。

发现现场的韦春知的尸体是一个小厮穿上他的衣裳假扮。

而真正的韦春知则不知所踪。

事未有定论,李崇润就没告诉缨徽。

这几日,暗卫找到了韦春知。

他在混乱中,抛下妻儿,穿了小厮的衣裳躲在山坳里。

待贼寇散去,又隐姓埋名、乔装改扮。

一路往幽州来。

暗卫找到他时,已面容枯槁。

正哭喊着要找他的小女儿缨徽。

缨徽安静听罢,半晌才道:“全家都……”

李崇润颔首:“我派人查过,现场太过混乱,贼寇训练有素,不像是单纯劫财而来。暂时辨不清是西林阉党所为,还是你阿耶在朝中其他的政敌。”

说话间,侍女将韦春知带了他。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

刚换了新衫,显出几分西京士族的矜贵气度。

只是遭遇磨难,略显得憔悴。

一照面,便抱着缨徽嚎啕大哭。

一边哭,一边毫不耽误倾诉衷情。

内容无外乎是这些年与女儿骨肉分离,甚是想念。

家人罹难,从今往后他就指望女儿,和女儿相依为命。

缨徽原先还为这场祸事而唏嘘,在她阿耶的哭诉中,却渐渐冷静了。

静安侯向来精明,这个时候还不忘算计。

明明知道这里还有她阿娘辛氏和妹妹宜雪,却字字句句只奔着她而来。

拜高踩低的,真让人心寒。

李崇润原本只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韦春知表演。

到底是缨徽的亲生父亲,不好说话太刻薄。

可眼见缨徽越来越显露出不耐烦。

便打岔:“岳父……”

韦春知虽然抱着缨徽哭,目光却一直在李崇润的身上打转儿。

闻言立即扑了上来:“贤婿,贤婿,我韦家上下死得冤枉,还望贤婿替我伸张正义。”

李崇润搀扶住他,诚恳道:“岳父节哀,这等事情,哪怕岳父不说,我也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两人看上去情真意切。

仿佛都忘了,当初李崇润还是七郎君时,派人向静安侯韦春知求亲,被断然拒绝的往事。

也忘了,为了震慑,李崇润曾生生从他家三郎君韦成康的手上割下一截手指。

两人正把戏演得精妙,李崇润派出去接韦成康和去请辛娘子母女的人同时到了。

仅存的家人团聚,自然要先抱头痛哭。

哭得声嘶力竭,痛不欲生。

白蕊和红珠站在廊檐下,也跟着抹了会儿眼泪。

两人是家生子,父母兄弟皆在侯府当差。

不幸中的万幸,临行前韦春知嫌拖家带口目标太大。

先遣散了大部分仆婢,只带心腹上路。

白蕊和红珠的家人就在被遣散之列。

因而保得平安。

缨徽亦郁结难消。

虽然兄弟姊妹间没什么感情,但记忆中鲜活的生命,如此潦草消逝。

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慨。

乱世中命如草芥,连世家子女也不能幸免。

正惆怅,李崇润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柔,紧贴着她的。

才让她反应过来,原来手已经凉透。

初春的幽州仍有凉意。

李崇润见缨徽衣衫单薄,便将众人让进了花厅。

韦春知到底在官场上斡旋多年,行止言谈皆上得台面。

甫一落座,便冲李崇润道:“国朝神器被奸佞把持,某虽有心匡正,却也无能为力。家族罹难,所幸逃出来几个,某想在幽州安家。”

李崇润忙道:“我自不遗余力。”

韦春知却摇头:“韦氏虽落败,但家资尚余。我曾为保险起见,命人将部分资财存到了幽州的银楼里,可做起家之用。”

他顿了顿,眼珠滴溜溜转,“只是某报国之心不减,想在幽州谋个职缺。”

此话一落,缨徽立即在桌底握住李崇润的手,冲他摇头。

她爹真是贼心不死。

别说他到底几斤几两,就是崔君誉他们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试图在幽州搞外戚干政这一套。

特别还是这样声名狼藉的外戚。

李崇润轻拍了拍缨徽的手背,算作安抚,温和道:“幽州弹丸之地,不比西京事繁。岳父堂堂静安侯,怎能被这边防之地的小官呼来喝去。再者说了,韦氏新丧,丧事还没办,毕竟钟鸣鼎食的礼仪之家,总要好好办一场。”

说得客气,却包含深意。

你夫人儿女刚死,连丧事都没办,就忙着谋官缺,是不是太凉薄了。

韦春知立即听懂了,心中不悦。

却又不便表露,只有点头应和。

见自己没有希望,又瞥向儿子。

韦成康向来害怕李崇润,鹌鹑似的坐在角落里。

哪怕韦春知频频向他使眼色,也一言不发。

倒是韦宜雪显得落落大方。

边安慰因子女遇难而哭泣的娘亲,边说:“阿姐生了孩子,身边没有至亲照顾,这几个侍女虽然伶俐,但到底不是自家人,我总是不放心。若阿姐不嫌弃,我想搬来与你同住,也好就近照顾莲花。”

说完,那翦水秋瞳脉脉含情地掠过李崇润。

缨徽看出她的心思,觉得好笑。

想起小时候的纷争,断然不可能让她靠近莲花。

客客气气地说:“妹妹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如今爹娘年长,才是最需要照顾的,我怎敢拦着妹妹尽孝。”

韦宜雪不料她当众拒绝,还是这么明里暗里挖苦人似的拒绝,更加嫉恨她。

暗咬了咬银牙,挤出一丝娇媚的可怜样儿:“还是姐姐孝顺,这些日子可将我和阿娘照顾得很好。”

缨徽懒得再搭理,也没有耐心继续应酬:“阿耶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七郎年前送了我几间宅邸,大可挑选最轩敞的居住。”

从前两个女眷,不便撵出去劈府独居。

韦成康又躲起来,万事不出头。

如今家主来了,自然可以搬出去住。

听到“几间宅邸”,韦宜雪眼中几乎冒火。

辛娘子却有些想头,巴不得早些搬出去。

缨徽这女儿虽然发达了,但愈发叫她捉摸不透。

加上她幼时那些事,辛氏难免觉得心虚,虽然缨徽从来不提,但她总觉得缨徽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嘲讽。

看,你从前没有善待我,如今还要仰我鼻息而过活。

辛娘子悄悄拽了拽韦宜雪的袖子,催促她快走。

韦成康耷拉着脑袋,万事听吩咐。

一家人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

韦春知心眼儿多些,单独拉了缨徽说话。

“徽儿,为父知从前多有亏待你。但如今一切皆与从前不同。都督虽然眼下宠爱你,但男人的宠爱虚无缥缈,能靠得了一时,未必靠得了一世。想要地位稳固,必然少不了父母亲族的帮扶。我今日提出的事情都督回绝了,希望你能多吹吹枕边风,毕竟阿耶若得势,女儿也有倚仗。”

缨徽看向负袖站在官邸门前的李崇润。

穿着玄色狐裘,露出一缕金线袖边,刺绣着鹘衔瑞草。

众人皆在他面前俯首。

她一直都觉得,他还是那个曾经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七郎。

可恍然间发现,他已高高在上。

幼时那种飘渺无依的不安感又来了。

韦春知见她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趁热打铁:“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如今只能指望你,你也只能指望阿耶。”

这样熟悉的场景,突然令缨徽觉得憋闷。

她记得,十二岁那年,阿耶要送她来幽州。

那凄凉无助的夜晚,他就是这么抓着仓惶的小缨徽,说:“你是阿耶的乖女儿,阿耶以后只能指望你了。”

缨徽边摇头边后退,想要把那些狼狈的记忆甩出去。

不,她还有阿兄。

仿佛从虚空中抓住一点支撑,让飘零的心有所依托。

对呀,她还有阿兄。

缨徽抚住倏然绞痛的心口,望向宅邸前的街衢,慌乱地寻找。

多么神奇,杳长的街衢尽头,马蹄阵阵,阿兄真的出现。

谢世渊勒住缰绳,跳下马,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缨徽,才朝着李崇润行揖礼。

第34章

谢世渊听闻韦春知安然无恙,并且来了都督府,很是担忧,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得来一趟。

在重逢之初,缨徽就告诉了他这几年的遭遇。

所有坎坷辛酸,始作俑者莫过于此。

虽然李崇润在,但至亲至疏夫妻,这种家务事,他未必会照顾得好缨徽的情绪。

受了谢世渊一礼,李崇润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至极。

他其实感觉出了缨徽那竭力伪装出的平静之下焦躁不安的心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她是都督府的主人,她是他李崇润的娘子,牢牢占据上风,难道今时今日的他,给不了缨徽应有的体面和安宁吗?

缨徽是不信任他,还是不想依赖他。

亦或是有别的痼疾,是他不知道的。

但是谢世渊知道。

他知道缨徽正陷于凄惶无助中,所以他来了,做定海神针。

多么令人着恼的默契。

谢世渊很守礼,一一向韦春知和辛娘子见礼。

韦春知知道谢氏处境,向来看人下菜碟,十分敷衍地寒暄几句。

被谢世渊这样一打岔,韦春知准备了满腹的说服缨徽的话,也没有机会再说。

只有不甘不愿地带着家眷离去。

如秋风扫落叶,宅邸门前霎时寂静。

缨徽想将谢世渊让进花厅,叙叙旧也好,怎么也好,她想和他说话,藉以平复刚才因阿耶寥寥数语而激出的不安。

可是她看看李崇润,又唯恐招惹他不快,踯躅不敢言。

李崇润一眼就看穿了她。

虽然嫉恨,却不至于这般难看,客人来了拒之门外。

李崇润冷声道:“谢将军是怎么也请不来的稀客,入内喝几瓯清茶吧。”

他指望谢世渊识趣,自己乖乖走。偏八面玲珑的谢将军故意装傻,朝李崇润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茶是上好的白山毛尖,用梅花上的雪水烹煮,香甜的水蒸腾出茶叶的醇香,顺着舌尖蔓延出别样的风味。

谢世渊真心赞叹:“茶水甚好。”

侍立在侧的红珠笑道:“是娘子说用雪水煮茶的,梅花鲜润,能中和茶的清苦。”

谢世渊一脸宠溺:“我家葡萄是最擅长研究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

李崇润将瓷瓯扔回桌上:“有什么好喝的?梅花香气浓郁,把茶的味道都盖住了,简直不伦不类。”

缨徽原本听得夸奖,正笑靥灿烂,被李崇润这么一说,瞬时沮丧地低下头。

往日她并不这么在乎这些的,不知为何,在阿耶的言语刺激下,她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只能仰他人鼻息而活。

谢世渊看了看李崇润,略有些无奈地抚住额头,沉吟片刻,他道:“我还没有见过我的外甥女。”

缨徽起身,和红珠一起去后院抱莲花。

她走后,谢世渊冲李崇润正色道:“不能让静安侯单独与葡萄说话。”

李崇润板着脸,眉宇间戾气缭绕。

谢世渊道:“葡萄幼时流离,与寻常姑娘并不一样。我刚把她带回谢家的时候,她话很少,吃饭时不碰肉菜,晚上睡觉还梦游。”

“梦游?”李崇润诧异。

谢世渊叹息:“我从前与都督说过,她幼时被拐,过得很是凄惨。虽然外表看不出什么,但内心十分脆弱,需要比常人更多的关注与呵护。后来送她回了韦家,我以为回到亲人身边她会过得更好……”

他内心矛盾。若知缨徽后来遭遇,无论如何不会放她离去。可想起家族罹难,又庆幸早早送走她,令她躲过一劫。

想起父母妹妹的惨状,悲怆浮上心头,谢世渊逐渐缄默。

李崇润却像明白了些什么:“她在韦家过得不好,在都督府过得也不好,所以格外怀念被谢氏收养的岁月。”

他盯着谢世渊,那剑眉星目蒙上了一层忧郁,更显得秀美如画。

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像是时刻在提醒自己,曾经他李崇润于缨徽而言,不过是个聊以慰寂寞的拙劣赝品。

两人各怀心事,各自沉默。

婴孩呓语声传来,缨徽抱着莲花回来了。

谢世渊立即敛去惆怅,堆出微笑。

莲花已经两个月,面容长开,一双葡萄珠儿似的大眼睛,肖似缨徽。而鼻梁及往下,却有几分李崇润的神韵。

被乳母用摇鼓逗得嘻嘻笑,露出玲珑雪白的贝齿,端得玉雪可爱。

谢世渊从怀里掏出金锁给她戴上,微笑:“百岁宴怕是赶不及,我先送礼吧。”

按照时间推算,莲花的百岁宴是四月了,那个时候他已经在檀州。

找檀侯报仇,胜负不论,是不太可能活着了。

谢世渊瞧着莲花甜美纯净的笑容,恍惚间,像看到了当年的缨徽。

那个文静的、懂事的小妹妹,偏偏历经坎坷,吃了这许多苦。

明明在笑,眼底却潜藏着难以融化的忧伤。

傻姑娘,谁能发现呢。

谢世渊暗自下了决心,他定要在去檀州赴死前,替缨徽解决掉所有麻烦,让她后半生平安顺遂地活着。

缨徽听见谢世渊说他赶不及百岁宴,立即想到了四月的檀侯寿辰,阿兄要被当作战利品,进献给残暴嗜血的檀侯。

他还是要去,报仇心切,任谁都消磨不了。

缨徽心猿意马地逗着莲花,安静许久,才道:“阿耶的生祭快到了,到时我和阿兄一起去祭拜。”

谢世渊冲她点头,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要感谢都督,去年家父生祭,还是都督一手操办。”

恍然间,他来幽州已经一年了。竟让檀侯那狗贼多活了一年,真是不孝。

李崇润在一旁听着两人有一句无一句的寒暄,自己就像个局外人,插不进去半点。突然被点到,神情颇为淡漠:“举手之劳,不值挂怀。”

谢世渊觑看他的神色,无奈摇摇头,冲缨徽道:“我瞧莲花打了几回瞌睡,不如抱她回去歇一歇吧。”

缨徽知道阿兄去意已决,原先那个被她压下去的念头犹如微弱的小火苗,跳跃了出来。

她思虑间,袖子一紧,低头看去,是襁褓中拨弄玩耍的莲花抓住了她。

小莲花识得母亲,冲她咧嘴笑。

那么明亮纯净的眼睛,世间的一切污浊还未来得及照进去。

那小火苗蹿涌几下,又被淹灭。

她抱起莲花,又看看阿兄,心如被割剐。

谢世渊冲她宠溺的笑:“好了,葡萄,回去吧,相信阿兄,一切都会好的。”

缨徽这才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刚走,谢世渊立即从座位起来,冲李崇润深揖:“某愿以家传兵符进献都督。”

其实这几日,他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谢氏遗训,不得贪婪,不得弄权。

可那是盛世之训。

如今烽火四起,群雄逐鹿,与其守着冷冰冰的兵符龟缩不动,不如早日择良主,救天下百姓于水火。

他观察李崇润数月,他有勇有谋,亦有仁心。

从禁绝五石散,到开仓赈灾,他虽狠,却并未像别的藩将,视人命如草芥。

在艰难中保有一丝仁善,尤为难得。

谢世渊没有时间慢慢择良主,冲动也好,私心也罢,临死前的托付,就是他了罢。

李崇润有些意外,很快镇定,忖度良久,又端凝谢世渊,问:“谢将军是有条件的吧。”

谢世渊声音朗朗:“吾妹缨徽,温文纯良,求都督善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坚决:“她只能做正妻。”

第35章

花厅里陷入长久的寂静。

谢世渊并没有催促李崇润做决定。

只是站在堂前,目光坚定,等着他做决定。

李崇润像在胸前梗了块石头。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难受极了。

缨徽背弃他时,也曾赌气。

可随着小莲花的出生,他渐渐想通。

此生只得一妻,非卿莫属。

与王鸳宁只是长辈们的期望,根本没有下定。

甚至于,两个当事人有默契。

都在竭力回避这门婚事。

不然,王鸳宁为什么要躲去龟兹。

他李崇润又有什么情谊要给沈太夫人守丧。

可是这要求被谢世渊提了出来。

还是以他家传的兵符做交换——他受尽酷刑,都不肯供出其下落的兵符。

李崇润闷顿许久,终于忍不住问:“谢将军往后做何打算?”

他口口声声誓死复仇。

可李崇润觉得,他亦有难以割舍之人。

不像是义无反顾的姿态。

谢世渊果真没有像从前那般立即笃定地回答要复仇。

人就是这样,若是谢家刚被灭门时,他恨不得立即生啖仇人血肉。

可是耽搁了这么久,与俗世的羁绊日深,竟也会生出一些难舍之情。

那要如何呢?

将兵符献上,扶持李崇润。

等着他慢慢羽翼丰满,直到能与檀侯魏铭相抗衡?

不可能!

亲人罹难惨境历历在目,让那狗贼多活一年已是不孝不悌。

难不成要让他继续安享富贵、受八方朝拜,风光个几年再死吗?

谢世渊咬牙,决绝道:“某复仇之心不死,定要去檀州取贼性命。”

他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李崇润将手搭在圈椅上,仔细端详他。

突然觉得,他和缨徽竟有几分想象。

那样憎恨、不舍、贪生、赴死的矛盾神情也曾出现在缨徽的脸上。

一瞬刚硬,一

瞬柔软。

他一怔,好像明白了什么,森森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

顷刻间袭满四肢百骸。

谢世渊见李崇润沉默,忍不住叫他:“都督,不知谢某所请,意下如何?”

李崇润如梦初醒,皱眉看他,“谢将军,在你们的心里,我就这么信不过吗?”

他乖张过,阴狠过。

可若非缨徽三番五次抛弃他,总是在重要抉择时舍弃他。

他又何至于此?

难道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世渊不料他这样说,倒是无措。

斟酌半晌,才道:“不是信不过,只是……人之将死,总是期望将最好的留给至亲。”

他微微垂首,眼眶不自觉红了,“谢氏已经没有人了,就让葡萄替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吧。”

李崇润说:“她会好好的。”

四目相对,都是聪明人,已毋需明言。

谢世渊走后,李崇润坐在花厅里自斟自饮。

蓦地,看向隔扇,“徽徽,人都走了,你要愣在那里到几时?”

缨徽这才拖着曳地裙纱,慢腾腾地从隔扇后走了出来。

她曾经以为,一切都不一样了。

在分离的几年里,阿兄成了亲,有了孩子。

已与她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