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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里 桑狸 29165 字 3个月前

第22章

李崇润耳边一阵尖啸。

分不清是攻伐的厮杀声,还是别的什么。

这之后,只剩能逼死人的寂静。

他有一瞬什么都听不见。

只能看见裴九思的嘴唇不停磕碰。

捂住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裴九思慌忙扶住他。

李崇润的脸色惨白,如受了重创。

从未见过这样的七郎。

哪怕曾经争斗那般血腥残酷,在都督府里饱受倾轧折磨。

都未曾见过七郎这般不堪一击。

裴九思恍然发现,其实七郎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冷硬刚强如铁。

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不敢再胡乱说话。

只搀扶着李崇润坐下。

小小的瞭望台里,经历迟暮到黑夜。

斗转星移,夜风萧萧。

李崇润想不通,她为什么要逃。

不是说孩子能绑住女人吗?

从前的那些事是他做错了。

他搓磨过她,羞辱过她。

可她也背弃过他。

两人不是说好要好好过日子吗?

为何她要离去。

他迫自己冷静,认真分析局势。

也许……缨徽是被薛昀绑走的。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

他如在凄冷深夜里抓住一丝卑微的光亮。

愈发笃定这种可能。

主仆两人相对无言之际。

王玄庄扶着剑闯了进来。

裴九思不敢直接告诉李崇润这件事。

又实在不敢再耽搁下去。

若是只有韦缨徽便罢。

要命的是她肚子里

还有孩子。

若是因为在他手里耽搁而延误些什么。

往后时日他又该如何自处。

因此与王玄庄做好约定。

万一李崇润承受不了,进来安慰一二。

王玄庄一进来,就看见李崇润坐在杌凳上。

目光呆滞,魂儿都被抽调干净了。

两人相处,王玄庄虽年长几岁。

但论持重,他不如李崇润多矣。

或因性情,或因身份。

两人之间拿主意做决断的一直是李崇润。

他永远冷血且冷静。

乍一见到他这么失魂落魄的模样,王玄庄本能地有点慌。

他扶剑往前走了几步。

凝着李崇润的脸,轻声说:“李崇游那边有异动,我令左右先锋防卫,你要不要起来看看?”

李崇润俯首不语。

“你想如何?”

王玄庄面露不虞:“这是在打仗,七郎。”

“我,崔先生,那些藩将和暗卫们,都将身家性命压在你身上。此战干系万千,是你死我活的。难道这么多将士们的性命,在你心里比不上一个薄情寡性的女人?”王玄庄怒而质问。

“她不是!她不是……”

李崇润的声音渐弱,没了底气。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她的疏离、抗拒。

一边压制威慑,一边自欺欺人。

也就这么过去了。

导致时日久了。

他甚至学会了自己骗自己。

她会认命的。

特别是在有了孩子之后。

甚至曾恶毒地想:除了他,她又能依靠谁呢?

一个回不去的娘家。

一个专注于卖女儿的阿耶。

李崇润半壁伤慨,半壁愤怒。

恨不得立即策马去把女人逮回来,关起来。

令她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他。

王玄庄握住他的肩,一字一句道:“七郎,你的人生里不是只有这个女人。你还有责任,不要忘了,你的外祖父是大周的陈王!”

“当年我阿耶为了给陈王喊冤,在御门外生挨数道杖责,从此一病不起。其余为陈王不平的文武朝官们,不是屈死,就是遭贬谪,一生前途尽毁。而我呢?我乃堂堂国朝将军。为了你,干尽了抄家灭族的险事。还有你的姨母高娘子,她为了照顾你,三十多岁都没有成家。我们这些人对你的期望,为你的牺牲,就这么一文不值吗?”

李崇润抬头看他。

王玄庄恍然发现,他的脸颊上有泪痕。

原来不管外表多么精明能干。

仍然是个多情少年郎。

真的为情所困啊。

王玄庄无奈。

放缓了声音:“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我们不能输,输不起。”

李崇润抽出了他的佩剑。

剑刃寒光凛冽,转过虚空。

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

“七郎!”

裴九思和王玄庄齐声高呼。

李崇润已收剑回鞘。

左手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

血珠儿滴落,映着他眼底的猩红。

裴九思给他缠上丝帕止血。

抬头再看向李崇润。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多余的表情。

他回到书案前。

掀开舆图,开始布兵排阵。

李崇游并不如预想中的那么好对付。

他的母亲出身幽州仕族。

外祖父曾任幽州长史,为先都督李寻舟的心腹。

当年李寻舟外出征战时,多是李崇游的外祖父暂理城内庶务。

虽然李崇游的母亲过门没多久,他就过世。

仍旧在幽州官场上留下了不薄的人脉。

只不过这些年。

李崇游过于谄媚,过于平庸,过于不堪。

让李崇清和太夫人对他放松了警惕。

一朝得势,倒有几分奇才。

权衡着为数不多的兵马。

与李崇润在幽州城内鏖战了半月。

终于在铁桶般的围攻下。

粮草尽绝,败下阵来。

战绩传出幽州,又是半月。

缨徽已经随薛昀在易州安营。

相较于定、幽、檀三州的风起云涌。

易州勉强还在国朝的控制当中。

薛昀劫来了谢世渊。

但他伤得太重。

七八个郎中围着各显神通,治了一个月。

他才堪堪醒转。

缨徽永远忘不了阿兄初醒的那个清晨。

郎中给他施针。

许是受了薛昀的指令,下手颇重。

榻上的人似是痛苦难耐。

昏睡中呻吟,手脚颤抖不止。

几个侍女上前摁住他。

郎中才在胸前落下最后一根针。

屋内飘着苦涩的药味儿。

郎中嘱咐不能见风,茜纱窗纸糊了好几层。

密不透风,那药味儿经久不散。

捂得更浓更苦。

红珠在收拢瓷盏时打翻了一只茶瓯。

尖锐的破碎像是敲在了缨徽的心上。

她回头看去,红珠连忙将碎瓷片扫走。

须臾的安静。

她倏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脖颈僵硬地转回来,重新落到榻上。

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眉宇仍旧轻蹙,像有吹不散的痛苦。

那一瞬,缨徽涌上许多念头。

她的模样与十二岁时不大一样了罢。

阿兄大概认不出。

众目睽睽,她要给他些暗示么。

还是先不相认。

一心一意给阿兄调理身体。

再伺机逃出去。

正纠结,她看见榻上谢世渊轻微地朝她勾了勾唇。

笑影儿极寡淡,稍纵即逝。

但一双凤眸却弯成了温暖的弧度。

多么熟悉的神态。

像是两人从未分别过。

缨徽意动,不禁想要上前。

谢世渊朝她摇摇头。

她霎时清醒,豁然止步。

薛昀得知谢世渊醒了,喜出望外。

在巡视外驻军后,立即赶来看他。

也算无心插柳。

在禀报阿耶后,才知道谢世渊这人有多值钱。

传说中能召集长陵钟离氏十万重兵的兵符被一分为三。

分别由京兆韦氏、定州谢氏、河东柳氏保管。

他将要迎娶韦氏女。

又得谢氏唯一传人。

真乃天定之君。

当初想要寻李崇润晦气的那点私心,竟不值一提了。

薛昀卸下铠甲,换上天水清软缎袍服。

风风火火来看谢世渊。

恰见缨徽端着药碗从谢世渊的寝阁里出来。

大周风气开放。

兼寝阁里还守着郎中,薛昀未曾多想。

只微笑:“这些日子要照顾病人,还要料理我的起居,辛苦娘子了。连阿耶都说,娘子是我的福星。”

缨徽已经对他很不耐烦。

两人刚逃出幽州城时。

某一夜,薛昀闯入了她的寝阁。

说是反正婚事已定。

不如早行周公礼。

以解他相思愁。

这是客气的说法。

更隐晦的,话里话外。

缨徽早已委身李崇润。

何必守着黄花姑娘的矜持,惺惺作态。

缨徽念及阿兄尚需照顾。

强忍着没有把发钗插进他的胸膛。

她大闹了一场。

找来白绫要上吊,被侍女夺走。

又拔出薛昀的佩剑要刎颈。

口口声声,当初选定薛昀。

冒着生命危险与他夜奔,看中他是正人君子。

若他是同李崇润一般的贪色宵小之辈,她又何必多费周折。

继续留在幽州城内过她的安稳日子就是。

美人泣涕,声泪俱下。

间或还要放狠话,寻短见。

薛昀这等绣花枕头几时见过这种阵仗。

又恐真在自己手里丧了命,没法儿与静安侯和阿耶交代。

只有妥协依了她。

待礼成后再合卺。

虽不行周公礼。

但时不时,这厮总要来骚扰她。

要不让她陪他喝酒。

要不给他研墨,道是红袖添香的雅事。

缨徽怀孕正两个月。

既要掩藏孕事,忍着不适。

还要应付这

等好色之徒,过得不甚如意。

好在,阿兄醒了。

再多的不如意,如今也如意了。

她难得给了薛昀笑脸。

细声细气道:“妾也是为了郎君的仕途,不能上阵助郎君平敌,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兼有还算高贵的出身。

每日里为自己困囿于后宅,忙碌中馈。

薛昀感到了无限的满足。

他发自肺腑地说:“你真是懂事。”

扶了扶缨徽鬓边的珠钗,与她承诺:“我知让你做平妻未免委屈。我那发妻苏式原是我父部曲之女,相貌平平,奈何她父亲在战场上为救阿耶丧命,阿耶逼着我娶了她。待我寻到合适时机,必休弃她给你腾位置。”

缨徽又觉恶心想要呕吐。

也不知是肚子里的孩子太能闹腾。

还是世上恶心之人太多。

她咽下窜涌的酸气。

引薛昀进寝阁。

苏醒后将养数日,谢世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

他坐在床边,倚靠着粟心软枕。

半淌的被衾下露出雪白寝衣。

形销骨立,面容憔悴。

颇有些病美人的韵味。

薛昀装模作样在病榻前施礼:“谢刺史的事情我多有耳闻,心中极同情又愤慨。所幸将军得天庇佑,不妄我花费数百金延请名医医治。”

谢世渊向他颔首,彬彬有礼:“早想当面向薛郎君致谢,奈何身子实在不争气,多有失礼,万望海涵。”

薛昀忙摆手:“我敬将军如兄长,何必如此客套。”

绕来绕去,话还是要落到兵符上。

薛昀极虚伪:“并非我贪权,只是如今藩镇割据,天下大乱,庶民罹难,实在令人不忍卒睹。我虽为庸才,但自幼随父戎马,也有报国救世之志。望将军成全我。”

谢世渊微笑未语,目光落到薛昀的身上。

这样俊秀温文的郎君。

视线却端得锐利,像要刺透皮囊剖解内里。

定州时岁维艰,檀侯的打压搓磨也并非一朝一夕。

在艰难里练就了深沉的心机。

可惜,眼前人只是个表面光滑的草包。

实在不值得多费心神。

谢世渊把目光收回来,诚挚道:“郎君与我有救命之恩,兵符自当奉上。”

薛昀激动地倾身:“当真?”

谢世渊点头,却又面露难色:“只是当初全家罹难,我唯恐兵符落入歹人之手,在逃来幽州之前将兵符藏在了稳妥的地方。”

见薛昀失望。

谢世渊补充:“若非如此,当我落入幽州李氏的手里时,那兵符不就保不住了么。”

薛昀仔细一想,是这个理。

想起李崇润那厮白忙活一场,又畅快又解气。

继续厚着脸皮追问:“不知将军可信得过我?将藏兵符之地告知,我好派人去寻。”

“自然信得过。”

谢世渊言语温柔,哄孩子一般流畅:“只是我有一事想求郎君。”

“您但说无妨。”

谢世渊道:“随我一同来幽州的有三百亲兵。我被俘后失散,幸得郎君所救,不知郎君可否帮我将他们找回来?”

薛昀一口应下,又回到正题:“那兵符……”

谢世渊的笑容和煦而真诚:“并非我不信郎君,只是这一路历遍险恶,见识了人心诡谲,不敢冒险。我向郎君保证,只要见到我的亲兵,立即将兵符藏匿之地告知。我自当人质压在郎君手里,郎君还怕什么呢?”

薛昀张了张口,无可辩驳。

只有强颜欢笑:“将军说得对,我定会帮将军把人寻回。”他看了眼身侧容色冶艳的缨徽,神色稍霁,高兴道:“下月初七,是我和韦娘子成婚之日,请将军喝一杯水酒。”

谢世渊抬眸看向缨徽。

眸光深沉。

却看得缨徽一阵心虚,偏头躲开对视。

沉默片刻,谢世渊又说了些恰到好处的话。

哄得薛昀高兴,颠颠儿地去寻人。

待他走后,郎中出去煎药,屋中只剩两人。

谢世渊问:“喜欢他吗?”

缨徽低头不语。

谢世渊追问:“那为什么要嫁?”

缨徽仍旧不语。

她曾经设想过许多回与阿兄重逢的场景。

想过要与他诉苦,述尽这些年的委屈。

可当真见了面,却又说不出口了。

非但说不出口,还觉心虚。

特别是阿兄那关切温柔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她总忍不住反问自己。

当年在阿兄身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快乐小妹妹。

离开他不过数年,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她真是没什么用。

谢世渊见她郁郁难言,体贴地没有再问。

温声说:“你到我身边来坐。”

缨徽坐到了榻前的笙蹄上。

谢世渊道:“你将如何救我出来,前情后果仔细说给我听。”

缨徽双手叠于膝上,乖乖巧巧地照做。

易州暗云涌动,幽州却已是风雨初歇。

李崇游兵败后,在部曲护卫下携家眷出逃。

李崇润占据中枢。

下令封锁城门,因而李崇游绝无可能出逃,仍藏匿城中。

李崇润派重兵日夜搜寻。

李崇游躲无可躲,自缢于城野荒郊的一间农舍里。

他终于有时间,静下心来,理一理内帏之事了。

寝阁窗牖半开,榴花早就谢了。

螺钿平脱的菱花镜台前,摆着描彩釉的白瓷圆钵。

有一只开了盖子,露出早已干涸的胭脂。

没有桃花的娇艳,像风干的血渍,无比狰狞可怖。

李崇润盯着那里看了许久。

心想,也许这就是他和缨徽的关系。

已经扭曲丑陋。

只不过他不甘心,非要装进昂贵精美的盒子里。

粉饰成两厢情悦的模样。

他坐在两人曾共度长夜的床上,命侍女们内外搜索。

没带走的东西都摆了出来。

所有他给她的钗环头面、绫罗衣裙。

当初的黄金鱼儿,后来的赤金宝戒。

全都安安静静地摆在桌上。

李崇润将宝戒拿起来。

那抹蓝光幽暗流转,颇具讽刺意味。

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还是送不出去。

他珍重地将宝戒收起来,又去翻动其他的东西。

还有几件高兆容做的婴儿小衫——这倒是可以理解。

既决定改嫁,当然不能让薛昀知道她有了身孕。

没准儿那孩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李崇润陡觉喉间腥甜。

愤而将妆奁首饰全都扫落在地。

侍女们万分心惊,匆匆跪了一地。

李崇润咬牙让她们起来,继续搜。

记忆中,缨徽从静安侯府带来幽州的几样值钱头面,还有一些贴身的衣物都不见了。

再就是一些散碎银两。

两类物品,严丝合缝,看来是早有绸缪。

在他们花前月下时。

在他为孩子的到来而欣喜时。

她已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也许她怕他输。

怕与李崇游打仗战败后,作为阶下囚的家眷,她会受苦。

也许,她打心底已经厌烦透了他。

李崇润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七郎!”

高兆容和崔君誉赶来。

高兆容忙上前查看李崇润。

给他擦干净血,搂他入怀。

温声安慰:“姨母早就对你说过,心不在的人,走了未必不是好事。”

崔君誉在一旁嘟囔:“只可惜那个孩子。”

高兆容横了他一眼,他立即讪讪闭嘴。

李崇润安静伏在姨母怀里,如幼时那孤苦伶仃的孩童。

当年,高兆容和阿姐高兆琼在抄家灭族后,一路隐姓埋名逃到幽州。

那时两人不过十二三岁。

与中人之姿的高兆容不同。

高兆琼生得十分美艳。

两人当时并没有被陈王旧将找到,杂草般在坊间谋生。

做过奴婢,卖过苦力。

后来高兆琼被显贵看中,买了去送给幽州都督李寻舟。

高兆容至今都弄不明白,李寻舟到底有没有识破阿姐的身份。

但他对阿姐曾十分宠爱。

将她安置在别苑里,如珠似宝地娇养。

在阿姐生下崇润后,这份宠爱更是达到了顶峰。

李寻舟为她虚置后院,将别苑当成了家。

更是向她承诺,崇润之后,再不会有子嗣。

但好景不长,崇润四岁时,两人的感情急转直下。

那时她们有了钱。

高兆容被阿姐安置起来,重新住上了琼台府苑。

平日绘丹青、调素琴。

时不时过府陪伴阿姐。

高兆容能感觉出来,阿姐好像是变了心。

她不再满面笑容地提及李寻舟。

不再精心准备膳食等候他的归来。

甚至在无意中谈论到他时,会显露出烦躁的情绪。

甚至她会试探地询问。

若是她离开,高兆容能不能帮她照料儿子。

高兆容当时觉得离谱极了。

一个女人,嫁了夫君,生了儿子。

过着安稳富足的日子,怎么会想着要离开。

更何况,李寻舟仍旧爱她。

这表现在他愈发阴晴不定。

将阿姐身边的侍女嬷嬷换了好几波。

加筑高墙,森严门户。

徒劳地拼命,要留住心宜的女人。

这些是没有用的。

崇润过了五岁生辰没多久。

别苑就来了人,知会高兆容,她姐姐过世了。

没有尸首,没有葬仪,更遑论棺椁墓碑。

李寻舟不再去别苑。

而崇润也被送回了都督府。

那时借助幽州都督的势力,姐妹两成功改换门庭。

将往昔身份尽皆掩去。

只以孤女自处。

高兆容常去都督府给沈太夫人请安。

诉说家门不易,卑微至极。

而崇润亦格外安静乖巧。

姨甥两努力地在失去庇护后,于夹缝中生存了下来。

崇润长到十二岁那年,静安侯送女来幽州。

陪行的邕从中有昔年陈王旧将。

认出了高兆容。

至此,像倦鸟归巢。

那些散落在坊间的心腹们陆续赶了来。

崔君誉将他们召集起来,暗中招兵买马。

数年间积蓄出可观的实力。

躲避在风起云涌的幽州城里。

伺机而动。

虽然高兆容对李崇润十分严苛。

但她心里明白,这么多年,最不容易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磨灭了孩童天性。

刚毅、隐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绻在角落里顽强艰难地长大。

从未任性过,贪恋过什么。

除了韦缨徽。

高兆容曾经自私地想。

只要能帮崇润留住她,哪怕看出她不愿。

也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粉饰过去。

时至今日,想起阿姐,才知错得荒谬。

有些女人可以委屈求全。

有些女人半点不能忍受枕边人非所爱。

高兆容抚摸李崇润的头发。

温和地商量:“这一回,我们忘掉她,好不好?”

李崇润不语。

高兆容哄他:“我们七郎长大了,很快就能当上幽州都督,权倾一方,到时要什么女人没有?比她更美的,比她更懂事的,比她更温顺的。”

李崇润目光空缈,半晌,才在高兆容的怀里呢喃:“她是不是不喜欢做妾?”

崔君誉终于忍不住。

指着李崇润骂:“你可别猪油蒙了心,再为这么个没情没意的小女娘去退王家的亲!王玄庄刚九死一生替你打下幽州城,众将都眼巴巴地看着,你要是干那过河拆桥的事,就等着众叛亲离,自掘坟墓吧!”

他捋了捋白花花的下髭,又冲斜睨他的高兆容道:“高娘子,我知道你心疼七郎,舍不得在这个时候责骂他。但孩子大了,有些事拎不清,咱们做长辈的不能不给他讲道理。他不再只是都督府的七郎,他是陈王外孙,是我们大家九死一生扶持的少主。”

崔君誉性子急躁,口齿伶俐。

放完了狠话,又朝高兆容低头:“娘子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犯上胡言,我这就磕头告罪。”

高兆容忙去搀住他。

她想要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

嘴唇开合数回,最终无奈叹息:“崔先生,您明知道我绝无此意,何必拿话刺挠我。说到底,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我不多求,只求将来他若是错了,您有十鞭子要落下,我替他分担五鞭子。”

崔君誉顺台阶下来。

冷哼:“您何必如此,谁也不欠他的。”

李崇润抬手揉了揉额角。

闭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尽是凌厉。

他道:“崔先生,姨母,我先说好,我要派兵攻打易州。不是为什么儿女情长,而是必须要打。”

百里外的易州官驿里。

谢世渊在澹台门上插了小旗。

抬头朝薛昀道:“待幽州城内安定,李崇润必挥军攻打易州。”

薛昀一惊,忙道:“我是国朝派来驻守潼关的将军,他敢!”

谢世渊笑了笑:“幽州历任都督几时怕过国朝驻军?”

幽州占据重要关隘。

往来商贸繁荣,十分富庶。

又城墙坚硬,兵多将广。

早就不将日益式微的周王室放在眼里。

说句难听的,哪怕李寻舟多活几年。

如今就是檀侯也未必能压制住幽州。

薛昀自然清楚自己与李崇润的恩怨。

看看身侧的缨徽,不免气虚。

问:“谢将军为何如此笃定,李崇润要攻打易州?”

谢世渊将舆图压平整。

修长的手指掠过幽州附近几座城池,“定、幽、檀三州鼎力,这平衡如今还不是打破的时候,新上位的幽州都督自然不宜冒险。而易州占据范阳枢纽位置,连接粮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也是为什么国朝当年宁可放弃三州,也要集全力维持对易州的控制。”

“李崇润连弑两兄,绝不是甘居人下之辈,他要与檀侯开战,必先夺易州。”

薛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爹,他兄长都不敢开战,他凭什么敢?”

谢世渊道:“不是敢不敢,而是必须。”

“我刚才说了,他连弑两兄。幽州并非礼法崩坏之地,此举堪称不义不悌,朝野必有微词。刚刚上位的李崇润急需一场大战来助长声名,重新整合朝野势力,加强控制。”

他见薛昀又要问,先回答:“檀侯远在千里,且不好对付,而薛郎君刚刚率兵攻打了李崇润的府邸,又驻军易州,正好给了李崇润出师之名。”

薛昀左右支绌。

世间事真是荒谬。

明明就是个毫无根基又嘴上没毛的七郎君。

被兄长和礼法压制得死死的。

竟也能转败为胜。

顷刻间地位倒转。

他又瞥了眼身侧的缨徽。

这倾国倾城的大美人,若明珠璀璨。

如今竟变得刺目。

缨徽察觉到他的注视。

微笑:“郎君莫不是觉得把我送回去,事情就了了?”

被猜中心事,薛昀心虚地移开视线,“娘子多心了,我怎会这样想。”

他转而向谢世渊求助:“依将军之见,我应当如何?”

谢世渊沉吟良久,道:“如今有三策。上策,郎君弃城逃走,将易州送给李崇润;中策,郎君归降檀侯,将易州奉上做见面礼;下策,郎君先下手为强,趁城中局面未稳,今夜便攻打幽州。”

“我……”

薛昀目光逡巡在眼前两人之间,犹疑:“除了把易州送出去,就只剩下策?”

谢世渊点头:“想来当初攻打李崇润的府邸,将我劫走,搅乱幽州浑水并非郎君自作主张,而是令尊禀报了朝廷后得到的指令。若是弃城逃跑,朝廷应当不至于杀你,大约只是幽禁吧。”

幽禁!薛昀不敢想象。

过惯了风光锦绣、一呼百应的日子。

若是下半生要守着四面方方正正的墙,受那些阉党搓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又不想死。

百般斟酌后,薛昀打定主意:“待我书信一封,禀报阿耶,听他指挥吧。”

谢世渊道:“若选下策,越快出兵胜算越高,兵贵神速,你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

若他胆子大些。

不是带了缨徽就跑,而是在城中两兄弟鏖战时以国朝之名攻打。

现如今谁占上风还真未可知。

可惜啊,错过就是错过了。

薛昀仍旧说:“我做不了这样的决定,我要听阿耶的。”

谢世渊不再坚持。

薛昀离去写信。

缨徽忍不住问:“阿兄给他出的计策,真是听得我心惊胆颤。若他当真将易州送给崇润或是檀侯,岂有你我的活路。”

谢世渊紧盯着舆图,连头都没抬。

笃定道:“他不会。”

“为什么?”

谢世渊在舆图上勾画一番。

冲缨徽耐心道:“阿兄教你,观人先观心。这就是个脓包,既不敢开战,更不敢献城反叛朝廷。”

“那我们怎么办?”缨徽问。

谢世渊在舆图上画出一条夹道,说:“薛昀已将我的亲兵寻回,我们从这里走。”

“去哪儿?”缨徽问。

“出关,途径饶乐,去靺鞨,阿耶生前曾与那里的一支商队掌柜有些交情,我前些日子想办法送出了信,他们愿意收留你。”

“那你呢?”

谢世渊低头不语。

缨徽绕过案桌,踱到他身边。

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你想去哪里,你要做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带着我一起!你知道你当初把我送回韦府,我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已将这些年经历和盘托出。

谢世渊怜爱地凝睇她。

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渺远。

眼中隐有泪意。

他哽咽:“我要留下报仇。”

缨徽一直不敢问。

阿耶阿娘还有燕燕他们是怎么死的。

她多想让阿兄和她一起走。

她为他抛弃了所有。

将自己逼至悬崖峭壁,就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这么多年的人生,荒凉且阴冷。

唯有在谢家人这里得到过温暖。

他是她的救命稻草,是她艰辛活下来的所有动力。

可她说不出这么自私的话。

全家惨遭屠戮,这样的仇怎能不报。

缨徽伸出手,想要握住他的。

可在他身侧徘徊良久,还是收了回来,她道:“我和你一起。”

“不行!”

谢世渊想都没想,断然拒绝:“这很危险。你还怀了身孕,要去安全的地方,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缨徽抚摸自己的腹部,更觉飘零。

哀求:“你刚才不是说崇润一定会攻打檀州吗?你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涉险呢?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檀侯被灭不行吗?崇润很聪明的,他一定可以。”

谢世渊伏在案首。

双手缓缓合拢,将舆图抓出数道褶皱。

泪珠滴落,将图上的字迹晕染开。

他卸下了所有铠甲。

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

“葡萄,我全家都被杀了。”

谢世渊抬起头。

脖颈儿上的伤痕已经结痂脱落。

留下道道狰狞的疤。

他目中充血,“阿耶阿娘死了,燕燕死了,我娘子和孩子都死了。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才两岁,正咿呀学语,刚会叫阿耶。”

缨徽怔怔看他。

他潸然泪下:“我其实早就不想活了,我也知道来幽州成算根本不大。可我不能躲起来,我要报仇。要不成功,要不就让我死在报仇的路上。”

缨徽真粗心。

心里描摹过许多遍的阿兄。

那么璀璨俊朗的阿兄。

其实眼睛里早就没有光了。

亮如星辰的凤眸只在梦里。

她想不明白该怎么办。

只知道她不能去靺鞨。

背井离乡,形单影只。

同在幽州又有什么区别?

甚至那里更远,更冷。

缨徽颓丧地低下头。

谢世渊挟干净眼泪。

握住缨徽的肩,温声安慰她:“没事的,葡萄。我带了钱和人出来,都留给你。在靺鞨找个好地方,生下孩子,再嫁个好人,安稳平静地过完一生。”

缨徽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

只泣泪涟涟看着谢世渊。

我不信,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好?

我……只想要你啊。

可她不能再强迫他了。

灭门血仇,还是救命恩人的血仇。

自己多么可恶啊。

她踉踉跄跄地回了寝阁。

白蕊和红珠在那儿等她。

两女罕见的神情宁肃。

“娘子,你说过,我们是姐妹,姐妹不能有欺骗。”

红珠先忍不住。

缨徽涣散地看她。

面色惨白,提不起力气问怎么了。

红珠步步紧逼:“你是不是看上谢将军了?”

缨徽翻身上榻,和衣卧着不语。

白蕊将红珠推开,站在榻边。

轻声说:“红珠说得不对,娘子本就是冲谢将军来的,对不对?”

“娘子决定要给都督做妾,诱惑薛郎君洗劫七郎府邸的密牢,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将军,对不对?”

缨徽懒懒地掀起眼皮看她。

白蕊拢袖而立,面上罕见的带了些遣责。

“是又怎么样?”

缨徽挑衅:“你能如何?去西京向我阿耶告状,还是回幽州向崇润告状?”

她骨子里藏着戾气和乖张。

只有在谢世渊面前才会消失。

至于旁人,又有什么重要。

白蕊咬牙:“娘子,你这样太让人伤心了!”

她奔到窗边。

不忘拉下窗牖,捂嘴啜泣。

这一回,连红珠都不帮她了。

她像只炸毛的孔雀,双手叉腰。

气呼呼道:“我和白蕊姐姐一路帮你,好些事情都替你隐瞒下来不往侯府递信,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缨徽心里烦躁,转过身不搭理她。

红珠执拗地把她掰回来。

怒道:“你是不是以为从此用不上我们了?我告诉你,西京来信了,侯爷派了三郎君来替他参加婚仪。”

缨徽猛地翻坐起来。

韦氏三郎,讳成康。

是云黍县主所出。

看来静安侯真的很在意这门婚事。

缨徽有些担忧:“那……”

红珠气道:“白蕊姐姐嘱咐过我怎样应付,我们什么都不往外说,娘子你却这样对我们!”

缨徽勾缠手指,一时有些歉疚。

她摸摸红珠的脑袋,又去窗边把白蕊拉回来。

真心诚意地致歉:“我就是这个狗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夜心情太差,殃及了你们这两只小池鱼,实在对不起,你们别与我一般见识了。”

白蕊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她道:“娘子,谢郎君不是依靠,您不要犯糊涂。”

缨徽一愣。

白蕊命红珠出去看管门户,谨防旁人偷听。

认真与缨徽分析:“谢家罹难,谢郎君若是有良心的人,自然是要为家人报仇的,势必血雨腥风,看顾不了娘子。但话说回来,他若不管家仇,肯与娘子安生度日,那这人未免过于凉薄,更是不能依靠。所以,娘子与谢郎君注定是死局。”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

缨徽嗫嚅:“可是白蕊,不是所有事都能按照算计好的东西做决断的。”

“那您想如何?”

白蕊急道:“难不成您想陪谢郎君一起去报仇?别忘了,您还怀着身孕,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孩子想。”

缨徽抚摸小腹,倍感煎熬:“我不知道,我脑子很乱,总要好好想一想。”

她从枕下摸出小银鱼,放在嘴边哈气。

拿罗帕仔细擦拭干净,翻身上床抱着它入睡。

白蕊不忍再逼她。

为她垂下绣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芸香丸。

悄悄退了出去。

红珠进来与她商量:“要我说,那姓薛的也靠不住,还不如回幽州,七郎快要做都督了,他定能保护娘子。”

这般情状,实在艰险,白蕊亦有些后悔。

却又不敢做奢望:“只怕七郎已恨死娘子了。”

“回去认个错也不行吗?”

红珠想起过往种种,“七郎那么爱娘子啊。”

白蕊皱眉:“可是这种事,哪个郎君能容忍?”

两人商量许久,终没有头绪。

第二日清晨,韦成康就到了。

连年战乱,他出行未敢讲究

排场。

骑一匹宝骏,带十个护卫,轻装而至。

薛昀率军亲自出城迎接。

缨徽很不耐烦应付娘家亲戚。

本来薛昀要带她一起。

她借口昨夜没睡好,头晕。

留在了官驿里。

七月流火,暑气逐渐消散。

过了孕期的前两月,缨徽身体上的反应已弱了许多。

只剩烦闷。

她知道,她不该阻拦阿兄去复仇了。

可是,她真的很想他能活下来。

她辗转反侧一整夜。

一些事糊涂着,一些事想明白了。

她想阿兄活着。

哪怕不能陪在她身边,她也希望他能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

长命百岁,自由自在。

不是不甘自己为救他而付出的。

只是对挚亲的钟爱。

她从来没有这么纯粹地关怀过一个人。

缨徽坐在窗边。

支手擎额,百无聊赖地看着枯枝落叶。

“娘子,你看谁来了?”

薛昀的声音自院落外飘进来。

韦成康同他一起。

韦成康今年二十五岁。

遗传了静安侯的好皮囊,疏眉俊目,风姿倜傥。

很有世家勋贵的翩翩风度。

两人在韦府话都没说过几句,这人却端出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

阔步进屋,“六妹,六妹,你我许多年没见了罢。”

缨徽又开始上泛酸水。

这孩子真是受苦了,在娘胎里就见到这许多恶心事。

她挑起嘴角,热情迎出去。

携帕抹去本不存在的泪,低咽:“我真是想念兄长,还有阿耶,母亲和小娘。”

韦成康亦抬袖拭泪,宽慰:“他们也十分挂念你,此番我就是受了父命来送妹妹出嫁的。”

薛昀在一旁笑道:“我备了酒宴,为内兄接风洗尘。”

缨徽见他不做迎敌之备。

又像没事人一样,在宴席之前,拽住他问了问。

薛昀一身轻松:“阿耶回信上说,李崇润根基未稳,不敢贸然进攻易州。让我好好驻守,早日将谢世渊送到潼关就是。”

缨徽觉得不对劲。

宴席上她借口不胜酒力,悄悄去了谢世渊的寝阁。

将这番说辞说给他听。

谢世渊躺在摇椅上,不曾深思。

便道:“镇北将军舍弃这个儿子了。”

三州局势逐渐明了。

任何一个戎马倥偬的战将都能分析出来,易州危矣。

不召回儿子,也不派兵增援。

反倒催他将知道兵符下落的谢世渊送到潼关,妥妥的断臂之举。

看来薛绍是怕薛昀调兵攻进幽州却颗粒无收。

反倒将要引来李崇润报复。

上达天听,恐宦党趁机发难。

才要舍弃这个儿子,为自己挡灾。

薛昀绝不是李崇润对手。

而李崇润绝不会放他生路。

只要薛昀战死,这个事情就好办多了。

缨徽只觉如三九冰雪兜头浇下,冷得彻骨。

这是亲生父子啊。

谢世渊一路行来,却已见惯世间寒凉。

不以为意,只道:“你们的婚期是初七,还有四天,葡萄,你今晚趁夜走吧。”

缨徽低下了头。

谢世渊心中已有计量。

温柔哄劝:“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缨徽是个矫情的性子。

在定州时被宠得多了几分脾气。

或不肯吃饭,或不肯睡觉。

都得谢世渊求她才行。

既然阿兄求了她,她又怎能不答应呢。

她点头,两行清泪无声的滑落。

谢世渊无奈又宠溺:“傻丫头,日子还长呢。”

两人正说话,门被推开了。

薛昀喝得脸庞醺红,趔趄着闯进来。

见缨徽也在,不禁诧异:“娘子不是说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吗?”

缨徽懒得搭理他。

想起那些事,又觉他可怜。

难得好声好气编了个瞎话:“我担心郎君安危,来问问谢将军可有守城良策。”

薛昀深为感动。

执起缨徽的手,诚挚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缨徽感到厌恶,却又挣脱不开。

谢世渊见状,从躺椅上起来。

打落薛昀纠缠缨徽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

问:“薛郎君突然前来,可有要事?”

薛昀笑嘻嘻道:“吾父闻知谢将军在易州,十分想要见您。让我将您送到潼关一叙。”

谢世渊早就做好打算,沉稳应下:“何时启程?”

薛昀道:“阿耶的意思,自然是越早越好。不过我既已邀请将军喝喜酒,总要等到初七之后再启程。”

“但是……”

薛昀挤出几分虚伪的为难愁绪:“阿耶的意思,从易州去潼关,路途遥遥,烽火不休。而将军又是善战之人,恐出意外,所以请将军服下此药。”

他捧出一粒药丸。

缨徽急了:“这是什么意思?谢将军尽心尽力为你谋算,你却恩将仇报!”

她欲伸手抢夺,薛昀偏身躲开。

他罕见的对缨徽沉下脸:“这是正事,莫要胡闹。”

薛昀早就看出缨徽对谢世渊的情愫。

但他懒得计较。

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能被他从七郎的府中撬走,自然也会被别人勾引。

只不过还没到手,总是心痒。

到了手,估计用不了几日也就腻了。

家里那些姨娘都是这样。

再加上李崇润虎视眈眈,红颜祸水带来的麻烦不少。

早没有一年前邂逅时那怦然心动的感觉了。

谢世渊微笑着问:“这是什么?”

“碧水丹。”

薛昀道:“只要三个月内将军到了潼关,阿耶给你服下解药,绝不会损伤你的身体。”

缨徽见阿兄神色,大感不祥。

挡在两人中间,“不能吃。乱世之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万一路上将军被劫,到不了潼关,岂不是妄送性命?”

薛昀道:“阿耶信中也嘱咐过此事。将军身负惊天秘密,若是落入旁人手中,抵得过严刑便罢,万一抵不过,让人家问出些什么,生出祸乱,谢刺史的声誉都要被糟蹋了。不若服下此药,省却许多麻烦。”

“阿耶,阿耶。”

缨徽骂道:“你是个奶娃娃吗?都要被卖了,还这么听话。”

薛昀不明就里,只一昧遵从父亲。

低声冲缨徽道:“外人面前,多少给我留些颜面。”

缨徽一口气梗在心头。

谢世渊朝她轻摇了摇头。

他捏起药丸,囫囵吞下。

薛昀斟了一大盏热水,亲自伺候谢世渊服下,末了还让他张嘴看看。

谢世渊一一照做,哭笑不得:“这莫非也是镇北将军在信中嘱咐的?”

薛昀挠挠头:“这倒不是,只是阿耶的吩咐,我总要做好了才是。”

这浪荡子,倒还是个孝子。

缨徽略有些同情。

但想起阿兄刚被他逼着服了毒,这点微末同情转瞬也烟消云散了。

她不能走了。

她要想法把解药弄到手。

有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

缨徽心里舒坦多了。

她有些偏执地心想:要不一起走,要不一起死。

易州喜事将至,幽州城内却办起了丧事。

沈太夫人过世了。

自打览翼堂冲突,沈太夫人亲自平息。

回到府邸,便一病不起。

陈大娘子没了主心骨,也病倒了。

日常只有蓁娘伺候在侧。

沈太夫人咽气那天。

蓁娘伤心欲绝,痛哭流涕,几度晕厥。

众人看在眼里,皆为其孝道称颂。

李崇润庶务缠身,只在出殡当日露过面。

老封君一死,原本朝中那小部分观望的朝臣也尽拜在李崇润麾下。

出殡那日,六郎把李崇润拦住。

他仍旧一副无赖样儿:“要论长幼次序,继都督位的怎么也不该是你。你可别得意,我这还有块兵符呢。”

李崇润本不欲搭理。

听得这话,不禁微笑:“是呀,我都忘了,六哥这里还有块兵符呢。”

他拔出佩剑,架在了李崇沣的脖子上。

郎吓得只哇乱叫:“众目睽睽,你敢杀兄!”

李崇润笑不可遏:“天下人谁不知我李崇润杀兄。我杀兄是什么新鲜事吗,我的六哥?”

李崇沣眼见这等情状。

周围明明有护卫,却无一人上前。

真正的大势已去。

六郎终于认了命:“我知道,我没什么用,你不至于与我为难。”

李崇润伸出手,“为不为难,要看六哥表现。”

六郎颤巍巍地从胸前摸出温得热乎乎的兵符。

李崇润收起兵符,也收起了剑。

他懒得多言,只留下一句话:“安分可保富贵。”

扬长而去。

初五,李崇润在览翼堂正式继任都督位。

搬进了都督府。

陈大娘子上书,要带女儿回乡隐居。

李崇润拒绝了三回,终于允准。

至此,大局初定。

李崇润封崔君誉为长史,佐助料理城隍、兵马、甲仗、食粮、镇戍等事。

封裴九思为忠武将军,统领两万都督近卫。

王玄庄仍为镇武将军,暂领幽州边防。

其余文武朝臣,关隘守将不大做调整。

王玄庄早在大战时便公然易帜。

如今倒是不必再回定州担惊受怕过日子,举家搬来幽州。

为当初他和李崇润演戏的事。

瞒着妹妹王鸳宁惹其不快。

事情了结后,很是赔礼道歉一番。

又叫王鸳宁讹了许多银钱,才把这事糊弄过去。

王玄庄素来敏锐。

总觉李崇润这样的英主,龙困浅滩时是最佳的攀附时机。

一旦得势飞天,就变得难以捉摸。

他想把婚事尽快定下来。

但沈太夫人新丧。

虽然没甚情分,李崇润到底是失了嫡母。

总要过个一年半载再谈下定的事。

王大将军操碎了心。

王鸳宁却颇为悠闲。

她是炙手可热的将军妹妹。

不用像从前一样担心兄长安危,尽可过几天安乐日子。

难得她与高兆容很合得来。

大周时兴烧尾宴,专用于庆祝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

初五这日,高兆容摆了烧尾宴。

只请李崇润和王鸳宁来吃。

李崇润托辞公务繁忙,稍坐了坐便离去。

只剩王鸳宁与她说话。

宴上有十二道冷盘,十二道热盘,十二道糕点。

水陆具陈,膳香错杂。

有一道剔蟹细碎卷,正当季,蟹肉鲜嫩肥美。

王鸳宁爱其滋味,想起旧事,不禁怅惘:“缨徽姐姐也喜欢这道菜,不知她现在如何了。”

王鸳宁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喜欢她、挂念她。

当初在都督府,不过是彼此利用。

心照不宣的事。

可当得知她被七郎强占,关在府里时。

也是真心实意上门探望、安慰。

这世道女子不易,飘若浮萍,总是沦为家族的牺牲品。

王鸳宁感同身受罢了。

高兆容亦有些挂怀:“大约正自由自在地飞吧,费尽周折,千万要过上好日子。”

话音降落,外面传来铁蹄纷纷踏下的声响。

侍女过来禀报:“是都督率军出征了。”

高兆容嘀咕:“才继位,就不能安歇两日。”

王鸳宁却想到了:“今天初五,若是日夜兼程,初七那日也就打到易州了。”

易州内外如今透出诡异的宁静。

韦成康知道缨徽不待见自己,碰了几回软钉子。

如今老老实实的,不再去招惹他那带刺的妹妹。

薛昀准备婚仪琐事,更是焦头烂额。

谢世渊想方设法要把缨徽送走。

有一回他的亲兵连麻袋都准备好了。

缨徽像邪祟入体,大喊大叫要撞墙。

险些招来官驿的护卫。

众人各据位置,各有执念。

谁也不再让步了。

谢世渊终日翻看舆图。

仔细计算李崇润攻城的日期。

他认为应当在月底。

幽州陈规,凡都督继位,务要在当月十五祭拜祖庙。

以期风调雨顺,物阜民安。

再者,攻打易州不是小事。

幽州仍以檀侯为尊。

未免授人以柄,李崇润至少应当走一走流程,向檀侯上书。

这一来一往,至少要拖到月底。

谢世渊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劝缨徽离开。

初七这日,彤云密布,大雨如注。

薛昀将新邸修缮好了。

按照礼规,深夜去迎亲。

韦成康从官驿送缨徽出嫁。

沿路灯烛煌煌,人头攒涌。

百姓都好奇,这在幽州掀起无数血雨腥风的美人,该是何等天姿。

缨徽坐在车舆里,平静地与白蕊和红珠聊天。

“你们一天哭丧个脸,不知道的,还当是出殡呢。”

谁都拿她没办法。

红珠也浑不吝了:“上一回送娘子出阁还是给那个死了的都督做妾。这回不错,是平妻。若是有下回,大概就当上正妻了。”

白蕊附和:“不期嫁得多好,只求越嫁越好。”

缨徽打趣:“呦,我家白蕊姐姐都会开玩笑了。”

白蕊也看开了:“玩笑不玩笑的,能笑一日是一日。”

最麻烦的是合卺礼。

缨徽早就准备好了。

给薛昀在酒里下点药,管保他一觉到天明。

马车辘辘而行,几乎可看见薛府的重檐飞脊。

忽有护卫骑马拦住薛昀。

“禀告将军,有大军攻打易州,城防撑不了多久,请将军派兵增援。”

薛昀惊慌失措,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谁?”

“祭出旗号,幽州,李都督。”

幽州军夜行百里,于七月初七抵达易州。

深夜趁雨连破三道关隘。

正在全力攻打最后一道。

易州有卢龙军驻守,又有通济仓。

本不至于不堪一击。

但今日是守城将军薛昀的大喜之日,重要边将皆来出席喜宴。

导致应变不及,卢龙军接连溃败。

李崇润派出的暗卫在乱军中取卢龙军中郎将首级。

军心彻底涣散,副将为求活命而投降。

失了这道屏障,更加一溃千里。

薛昀不敌,逃回了城中。

在成婚当夜,大军攻来时。

他就重兵将谢世渊和缨徽看押起来。

谢世渊无可无不可。反正已吃下毒药,逃出去也活不下去。

他正计划会一会这位有勇有谋的新都督。

只可惜缨徽。

谢世渊道:“我让你早点走,你不走。如今可倒好,想走也走不了了。”

雨已经停了。

缨徽抬眸看向漫天繁星,攻城声在耳边沸腾,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能去哪里呢?去哪里不是孤苦伶仃。

悬着的剑终于要落下了。

缨徽托腮欣赏无边夜色。

试探地说:“薛昀那家伙输定了,到时候小命落到崇润手里,而阿兄手里有崇润一直想要的兵符。”

她转头看向谢世渊,“把兵符给崇润,让他以薛昀的命做要挟,问薛绍要解药。兵符那么值钱,换你我两人的命,应当能换来吧。他恨我入骨,阿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好歹救救我。”

谢世渊了然:“我说你怎么不走,原是打得这个主意。”

缨徽殷切劝导:“你留着有什么用?只会招来追杀。”

谢世渊合眸沉思了许久,才耐心地同她讲道理:“葡萄,兵符事关天下安定,不能随便予人。”

“可这天下本来就不安定!”缨徽霍得起身。

她还穿着嫁衣,裙裾缀着珊瑚流苏,叮叮当当,混乱纠缠。

“你心系天下,慈悲为怀。可是有谁对你慈悲?”缨徽细白的玉颈因为激动而起伏。

谢世渊凝眸相对,还想再说些什么。

“砰”的一声,门被踹开。

薛昀浑身是血的闯了进来。

目光在二人间逡巡一番,抓起了缨徽。

谢世渊去拦他。

两人在阁中过了几招。

谢世渊竟然不敌。

他曾力能扛鼎,飞马横槊。

于乱兵中取敌首级。

曾经。

接二连三的刑囚,他的身子早已被折磨垮了。

谢世渊被薛昀打趴下,伏在地上吐了几口血。

眼睁睁看着薛昀把缨徽拽了出去。

宅邸大门洞开,涌入无数兵马。

暗淡月光下,众将拥簇着一个

人。

玄甲护身,清冷的影子。

薛昀拽着缨徽连滚带爬地过去。

在一片妇孺哭嚎声中,头磕得“咚咚”响:“某愿以新妇进献都督,只求活命。”

缨徽被推得踉跄,堪堪稳住身形。

抬头看去。

李崇润恰也在看她。

她身上的嫁衣繁重而凌乱。

盘绣的凤凰跃于肩。

鲜妍欲滴的红色,衬得她脸色愈加惨白。

这是李崇润想象过无数回,她穿嫁衣的模样。

甚至许多夜里。

趁她熟睡,手指轻轻描摹过她姝丽的脸庞。

憧憬着,她穿上嫁衣该是何等明艳。

这一天终于来了,却是别人的新娘。

李崇润缓缓走到她跟前,捏起了她的下颌。

“阿姐,这就是你苦心求来的好姻缘?”

缨徽被迫与他对视。

看见他的薄唇噙着冰凉的嘲讽。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失败,薛昀爬到跟前,忙不迭地说:“都督明鉴,当日都是她勾引我,我一时糊涂才酿成大错。不,她根本就是别有所图。”他指向寝阁,“那个谢世渊才是真正的奸夫。”

第23章

若不是薛昀提及,李崇润几乎都要忘了谢世渊的存在。

是了,当日一同被薛昀带走的,除了缨徽,还有谢世渊。

李崇润懒得看薛昀一眼,目光始终停留在缨徽的脸上。

也细致地观察到了她浮掠而过的惊惶和拙劣的掩饰。

“好,那就去会一会谢将军。”

谢世渊挣扎着爬了起来。

念着缨徽,踉跄出门。

连嘴角的血沫都来不及擦拭,正对上这一众人。

他实在过于狼狈。

衣衫碎裂,蓬头垢面,脸上还有伤。

迎面相对的一瞬,李崇润只觉异样。

如有什么敲在心头,很快消散。

令人抓不住。

毕竟,如今他是显赫的都督。

对方只是阶下囚。

从身份到外表,都相去甚远。

他实在想不通。

囿于深宅的缨徽怎么会和定州的谢世渊扯上什么关系。

谢世渊扶着门扉。

勉强撑住身体,气若游丝:“李都督。”

数月前他也曾这样叫另一位都督,要与他做个交易。

可惜,那是个鼠辈,又贪婪。

交易不成反倒撕破了脸。

从在都督府的地牢里。

第一回见到李崇润时,谢世渊就有种预感,他同他的兄长们都不一样。

片刻的寂静,李崇润已经抬步走进了阁内。

薛邸乃至于整座易州城,都被幽州军围得铁桶般严密。

绝无逃脱的可能。

他们三人只能乖乖地跟着进去。

胜负已分。

没有了殊死一搏的意义。

谁也不想去找死。

却有人想求生。

薛昀生怕他不信。

忙不迭地向李崇润检举缨徽:“这些日子她照顾谢世渊照顾得可殷勤,端茶倒水,两人时常紧闭阁门,孤男寡女聚在一起说话,两人绝不清白。”

殷勤照顾,端茶倒水。

李崇润想象不出。

素来骄纵乖张的缨徽,沉下心照顾人是什么模样。

他望向缨徽。

噙着温文的笑影儿,却凉得彻骨。

缨徽气急:“薛昀,你这个小人!敢做不敢当!我同谢将军清清白白,若有把柄叫你抓住,你仍肯成婚,岂不是活王八!”

薛昀一噎。

正欲辩驳,被人打断。

“李都督。”

谢世渊缓慢地叫了一声。

明明孱弱低微,却给人一种有力的感觉。

李崇润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恭贺都督夺下易州,却不知能守几日?”

谢世渊艰难说完这句话,便抚着胸口剧烈咳嗽。

缨徽想要上前搀扶。

顾忌李崇润,只有踯躅在原地。

李崇润当然想过易州易攻难守。

守不守得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通济仓和刀兵库。

洗劫一空,班师回朝。

藉以重整幽州边防守军。

目的已经达到。

但他想听听谢世渊如何说:“谢将军有何高见?”

谢世渊靠着穹柱。

有气无力,却字字珠玑:“都督大概想得是立威,而非长久盘踞易州。但别忘了,檀侯是最刻薄寡恩之辈,若他得知都督未禀告而私占重镇,会如何对待都督?檀州会盟在即,都督是去还是不去?”

去,等于将性命交托出去。

不去,等于公然反叛。

李崇润根基未稳。

正面对上檀侯,无异于自掘坟墓。

李崇润道:“幽州尚有十万守军,如我丧命于檀州,必揭竿而起,为我报仇。檀侯不会不顾及。”

“那若是效仿秦昭襄王,软禁都督,而不杀呢?”

这把李崇润问住了。

他丝毫不怀疑。

崔君誉和王玄庄为了他的安危会投鼠忌器。

乱世攻伐残酷,一步步的退让,只会让对方鲸吞蚕食。

默然片刻。

李崇润问:“谢将军有良策?”

谢世渊笑了:“献上我以表忠心。”

“阿兄!”

话音未落,缨徽再顾不得许多,嘶声叫道。

李崇润瞥了她一眼。

冷笑:“将军倒是肯舍己为人。”

缨徽丝毫不怀疑李崇润能做出这样的事。

也丝毫不怀疑阿兄此举鱼死网破的决心。

她劝不动阿兄。

只有哀求李崇润:“檀侯觊觎谢氏手中的兵符,连李崇清都不惜冒险扣押阿兄,试图据为己有。可见钟离氏驻军骁勇善战,价值巨大。七郎宏图之志,如何甘心久居人下?只要留阿兄一命,我愿帮七郎得到韦氏的兵符。到时三符占其二,七郎何需再忌惮檀侯?”

“兵符。”

李崇润扫向谢世渊:“竟连这等紧要事也告诉她了。”

谢世渊自诩与缨徽之间清清白白。

未曾想过去解释薛昀那厮拙劣的构陷。

听李崇润这样阴阳怪气,才知他误会至深。

忙将当年定州相救缨徽的原委告知。

那段往事还没有听完。

李崇润就想起,从前都督府里无数个日夜。

缨徽梦魇中哀哀可怜呼唤的“阿兄救我”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他也问过,缨徽怎么也不肯说,

他只当是静安侯府里哪个与她关系好的兄长。

却不曾想,有这样的渊源。

李崇润安静听完,凝睇着缨徽。

突然无恨无怨,只剩空空洞洞的森凉。

他信谢世渊是君子。

但他亦太了解缨徽。

她憎恶的、折磨的、甚至亲近的。

都未必走进她的心。

只有被她完整且隐秘地藏在心里的,才是最珍重的。

谁人都不配知道,不配触及。

多么病态的占有。

李崇润恍然。

他总是憎恨缨徽接二连三地背弃。

憎恨她的薄情。

但其实她本不是薄情之人。

只不过她所钟爱。

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并不是他。

纠缠日久,终于大白。

李崇润在心底连连嘲笑自己。

谢世渊浑然未觉:“我诚心为都督解围,唯愿都督善待吾妹。”

易州一夜之间易主。

让谢世渊震惊,却也清醒。

他根本无力护送缨徽安然抵达靺鞨。

乱世中的藩镇势力远超他想象。

这样姝色无双的姑娘只有在强者身边才能无恙。

薛昀眼见两人即将达成协议,气急败坏。

想再往缨徽身上泼些脏水,谁知还未来得及说话。

李崇润怒而视之,“拖出去,就地斩杀。”

裴九思上来拖人,缨徽拦住。

“他喂阿兄吃了碧水丹,若无解药,阿兄只有三月寿命。”

李崇润冷血地问:“那又如何?”

缨徽看看谢世渊,又看看薛昀。

得冒出冷汗:“七郎,救救我阿兄吧。”

李崇润凝着她,长久不语。

他的神色甚为平静。

心中恨意却是凛然。

恨不得掐死她。

我阿兄?倒真是亲密啊。

他算你哪门子阿兄!

原来你不是没心肝啊。

只是你的心肝尽在别的男人身上。

李崇润倏然冲她微笑:“徽徽。”

他伸出手,碧玺扳指流转着幽凉的光。

缨徽十分惧怕他。

却不得不将手搭上,被他拢入怀中。

那抹笑始终挂在李崇润的脸上,**漪。

他的手抚摸过缨徽的脸颊、下颌。

停留在她细长如玉的脖颈。

裴九思看得心惊。

抢先一步:“娘子,孩子可安好?”

李崇润霍得僵住。

对呀,还有孩子呢,他竟忘了。

原来他也并不十分喜欢孩子。

当初的欣喜,不过庆幸于终于绑住了她。

多么愚蠢,多么可悲。

为祭奠这份愚蠢,总得要这一对狗男女比他痛苦千百倍。

缨徽亦惊醒。

为抓住一根稻草,珍爱地捂住肚子:“孩子好好的,七郎,我会把他生下来。”

用他换我的阿兄一命——李崇润为她补齐话语。

“好。”他松开了她。

这么死,未免太干脆了。

留着,慢慢玩。

他的笑容愈加和煦,像一个温良仁善的郎君。

命人将薛昀带下去,严密关押。

并给镇北将军薛绍去一封书信。

做完这些,李崇润彬彬有礼地冲谢世渊道:“烦请谢郎君跟我回幽州,余事从长计议。”

谢世渊别无选择。

幽州军很快拔营。

后方不稳,李崇润不便在此久留。

不同于夜袭时的策马疾行。

归途李崇润改乘马车。

他搂着缨徽作乐。

因她有孕动不了她,不碍别的,总有办法迫她发出些暧昧且破碎的声音。

他没给谢世渊准备坐骑。

让谢世渊如大头兵随着马车行走。

那些声音总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烈日当头,他的脸色惨白如霜。

几番趔趄,险些摔倒。

多亏裴九思及时搀扶住他。

缨徽从席榻滑下来。

绣帏被风掀起一角,正看见阿兄狼狈的模样。

她拢住破碎的衣衫,瑟瑟道:“七郎,求你给阿兄一匹马吧,他的身子受不了。”

她低垂着头。

蓬乱的发丝顺着颊边滑落,遮不住的雪肤上斑迹点点。

李崇润微笑:“好啊,他既走不动路,就让他来与我们一同乘马车吧,这马车宽敞得很,坐得下三个人。”

缨徽本能摇头。

怎能让阿兄看到如此狼狈的她。

李崇润的笑容愈加灿烂。

摸了摸她丹若樱桃的唇,“既然这你也不愿意,那就卖力些伺候我,若是我舒坦了,就送他去坐囚车。”

谢家郎君,早已沦为阶下囚。

尊严又如何抵得上性命。

缨徽豁出一切。

如其所愿,迎了上去。

行军至深夜子时,李崇润才下令安营。

他用披风裹住缨徽,抱她进帐。

欧阳夷正等着给缨徽把脉。

这些日子虽殚精竭虑,但身体未受苦。

胎像倒是稳当的。

不过……欧阳夷瞥见缨徽露出的一截藕腕。

老脸微红。

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

出来对李崇润道:“孩子落地前,你莫要太过分。”

李崇润仰在圈椅上,有种自暴自弃地悠闲:“美人不就是这个用处嘛。”

欧阳夷知他们当中恩怨,不便多言。

隔屏风看了看缨徽,长吁短叹地走了。

帐中霎时安静。

缨徽知道李崇润恨她至极,不敢出声触他霉头。

将脑袋埋在软枕间,一动不动。

李崇润自打缨徽舍弃他,一夜至多睡两个时辰,且时时梦魇。

他瞥了眼更漏。

长夜慢慢,需得寻些乐子。

他叫进守卫,吩咐:“去,传谢将军来。”

第24章

缨徽听见李崇润深夜要召见阿兄,眼皮突得一跳。

撑起身体想要阻止。

但想起如今处境。

愣怔片刻,又静静地躺了回去。

她熄灭不了怒火。

尽量不去火上浇油。

李崇润看向她的方向。

连地屏风十四牒,将人影遮得严。

依稀听见身体挪动、被衾摩擦的声响。

细微,带着小心翼翼。

李崇润突然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谢世渊来得很快。

他白日行军惨遭搓磨。

夜间刚要就寝,便听诏令。

生怕来晚了,李崇润迁怒缨徽。

忍着腿痛疾步赶来。

因为匆忙,衣衫未整。

连发髻都是乱的。

昔年风度世无双的少年将军。

如今病骨支离,面容憔悴。

身后一无所有。

谢世渊艰难地朝李崇润躬身揖礼。

李崇润道:“某听闻谢将军除了擅骑射弓箭,还擅弹筝。深夜无趣,能否烦请将军拨弦助兴。”

谢世渊知道缨徽就在这里。

他拒绝不了。

副将搬上古筝。

紫檀木的凤凰筝。

柔韧的蚕丝弦。

谢世渊将乱了的琴码摆正。

抬手拨弦。

弹得是极合时宜的《秦王破阵乐》。

勾托抹托,流畅悠扬。

在静谧无声的深夜,尤为激昂。

只是大约音由心生。

平白多了些悲壮苍凉。

定州有大片草木肥沃的土地,古来为养马之地。

檀侯魏铭野心勃勃,据三州而向外扩张。

需要大量兵马辎重。

便将定州做为了养马场。

驱使私奴,动辄打骂。

每到冬天,养马场外数不尽的私奴尸首。

甚至来不及掩埋,只能付之一炬。

谢今身为刺史,早就看不下去。

他以各种明目推恩赦免过一些私奴。

为他们办良籍。

檀侯起先只是不满,并未有其他动作。

后来靺鞨难侵,劫掠了檀州几个粮仓。

檀侯大怒,奋而反击。

却因战马供应不足而战败。

从此檀侯视谢今为眼中钉,蓄谋除之。

战乱之地,多的是视人命如草芥、一心攀附之人。

偏谢今耿介严正,得罪了不少人。

奸佞又在檀侯面前挑拨。

使得檀侯最终下定决心,将谢家斩草除根。

谢世渊从前亦是以身报国、雄心壮志的武将。

但经家国事,才知激昂的破阵乐背后是累累白骨。

缨徽听出了他曲音里的伤慨。

伏在榻上,眼圈悄悄红了。

一曲终了。

李崇润听得失神。

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胸口堵得慌。

他道:“谢将军只会这一曲吗?”

谢世渊只有继续弹。

李崇润听过缨徽弹筝。

只算得上娴熟,谈不上精妙。

但她鲜有愿意静下心来做的事。

唯有在筝前,表现得十分耐心虔诚。

她会的寥寥几曲。

在逼着谢世渊不停歇的弹奏后。

都在他手底下轮过一遍。

李崇润通些音律。

从花指、遥指的习惯能看出。

缨徽的筝是谢世渊手把手所教。

原来他早些年相识的缨徽。

身上心里皆是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可笑他以为两人青梅竹马。

共患过难,在彼此生命里是不可抹灭的存在。

他算什么?

她失去挚爱聊胜于无的慰藉吗?

李崇润想到什么。

起身,走到了谢世渊的身边。

谢世渊收弦仰头看他。

李崇润紧盯着他的眼睛。

盯了许久,蓦地喝道:“拿铜镜来。”

护卫递上。

他一手执铜镜照自己的眼睛。

一手遮住谢世渊的鼻梁往下,只露眼睛。

两双凤眸,黑沉如点点墨色

晕染。

有着极为相似的轮廓神态。

李崇润竭力按捺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悉数喷涌。

他将铜镜狠狠掷到地上。

绕过屏风,把缨徽从榻上拖了起来。

“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他掐她的脖子。

谢世渊紧跟进来,慌忙去阻李崇润施暴。

被李崇润抬袖甩开。

谢世渊磕在屏风上。

十四牒倾倒,琉璃碎了一地。

守卫们听到动静闯进来。

被李崇润喝退。

谢世渊只觉刚才那一磕,像是浑身都要散架。

生怕缨徽受伤,忍着痛又去拉扯李崇润。

哀求:“都督,若有哪里做得不妥,都是谢某的错,求您莫伤葡萄。”

李崇润倏然住手,“葡萄?”

谢世渊解释:“收留缨徽时,她记不得本名,我给她取名葡萄。”他见李崇润脸色实在可怖,连忙道:“是我失礼,以后不叫这名了。”

葡萄……李崇润想起,缨徽最爱葡萄。

应季时却不贪吃,提留起一串果实饱满的。

看来看去,怅然幽思。

连这个竟也有故事。

李崇润血脉贲张,额头青筋突蹦。

眼底尽是血红,瞪向缨徽。

她被扼住咽喉,说不出话。

四目相对,尽是伤戚。

是知道自己错了。

还是担心她的阿兄。

李崇润冷笑,松开了她。

缨徽浑身瘫软。

伏在壶门榻的边缘,不停咳嗽。

她感觉自己脖子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生生折断。

谢世渊想要上前查看。

却见她只穿薄薄的寝衣。

因刚才的纠缠,衣襟下滑,遮不住肌肤。

他只有转过身避嫌。

李崇润低眸凝着缨徽。

目光湛凉,控制不住地闪过要如何折磨她,让她怎么死的念头。

多可恨,非得杀了她才能解恨。

刚才怎么就松手了。

只要再那么用力一下,脖颈就拧断了。

万般情愁纠葛也就烟消云散了。

没有一鼓作气。

只剩再而衰,三而竭。

他道:“谢将军可以回去了。”

谢世渊当然不敢走。

刚才那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

若这位都督再发疯,连缨徽的呼救他都听不见。

李崇润见他流连,手扶上搁在榻边的佩剑。

缨徽瞥见,忙上去从身后抱住李崇润。

道:“阿兄,你走吧,我不会有事的。”

谢世渊只有离开。

营帐里枯井般死寂。

剩一地琉璃残渣,闪灼着冰凉的光。

缨徽抱着李崇润。

默然片刻,轻声说:“对不起。”

她向来任性,矫揉的背后是冷心冷情。

可是离开幽州短短月余,竟生出了心窍。

知道自己往日做得过分了。

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怎能被当作替身。

若他珍贵,就该一辈子高高悬于天边。

永远皎洁,怎可轻易攀折。

缨徽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她无声地流泪。

洇湿了李崇润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