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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戏里 桑狸 29165 字 3个月前

他心底的恨意更炙热。

她竟然知道错了。

那么残忍无情的缨徽。

也会有明辨是非的一天吗?

他用了四年的陪伴,一年的同床共枕都没有做到的事情。

谢世渊一个月就做到了。

几乎是他塑造了她。

也只有他能改变她。

李崇润宁愿她跳起来。

指着他鼻子嚣张地说:“我就是拿你当替身了,你待如何?”

她可以一直坏,一直薄情。

怎能为别的男人生出心肝!

李崇润转过身。

捏着她的下颌,在她耳边问:“这么喜欢他吗?”

缨徽愣怔不语。

她变成好人了。

连说谎都不愿了。

李崇润想,杀她做什么呢?

死是最干脆的。

杀了她,三个月后谢世渊也死了。

从此阴阳相随,他们做梦!

他彻底扭曲,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脖颈。

缨徽骇然,忍不住颤抖。

她怕了。

这一点倒是没变。

不管有心没心,胆子总是小的。

李崇润薄唇噙上嘲讽。

想出了更好的主意收拾她。

他低头整理袍衫,起身离开。

消磨半夜,天边已泛白。

用过朝食,就得拔营。

缨徽仍旧在李崇润的马车里。

裹着披风缩在角落,生怕行止言语再有差错而惹到他。

半路,边防军逮了一个人送到李崇润面前。

正是缨徽的三哥韦成康。

当日幽州军夜袭易州。

韦成康见节节败退,又出不得城。

趁薛昀顾不上他,十分伶俐地扔下妹妹逃走。

在易州城内寻了间屋舍躲起来。

待李崇润班师,才迫不及待地要赶回长安。

这里连年烽火,守军比别处更机敏。

一眼就看出他不对劲儿。

仔细核查,才知竟大有来头。

李崇润让把人送到马车里。

韦成康戴着镣铐。

十分狼狈地哭天抹泪:“我是奉父命来送亲的,薛昀干过什么我全都不知,求都督饶命,六妹妹救我……”

缨徽面朝车壁,一句话都不想说。

李崇润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他一番,“韦兄这是干什么?我几时说要杀你了?”

韦成康眼睛一亮,觅到生机。

忙爬到李崇润脚边,拽着他的袍裾。

殷切道:“都督仁善,但凡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愿赴汤蹈火。”

李崇润把衣袍拽回来,道:“倒是有一件事。”

司马给他起草了一封书信。

是向静安侯府求亲,并邀静安侯韦春知来幽州的。

想起先前那封石沉大海的信,李崇润觉得韦春知可能并不了解他。

需得做些什么,彼此加深一下了解。

他漫然道:“韦兄既然这样说了,我自然不好却其盛情。是这样的,我书信一封,欲向静安侯求娶缨徽。文墨既成,尚缺信物,还得请韦兄帮衬一二。”

李崇润从袖中摸出匕首。

拉过韦成康的手,硬生生把他的小指切了下来。

西京传闻。

幽州新都督青面獠牙,嗜血狠戾。

可不能对不起这名声。

马车里响起韦成康杀猪般的惨叫。

缨徽对着车壁。

捂住耳朵,忍不住发抖。

有了信物,人丢去囚车跟谢世渊和薛昀作伴。

李崇润慢条斯理地擦干净匕首。

凑上来抱缨徽:“真狠心,嫡亲的兄长,连求情都不肯。”

缨徽呢喃:“他都把我丢了,我管他呢。”

李崇润忍不住轻笑。

弓手抚过她的脸颊。

只要不沾谢世渊,她还和从前一样可爱。

李崇润捏了捏她的鼻子,“快马加鞭往返西京至多一月,若是一月后你阿耶仍不回信,我再送一只手指去,到时候你来割,好不好?”

缨徽终于忍不住,捂着胸口干呕。

李崇润冷漠看她难受的样子。

末了,甚觉无趣:“这孩子倒成尚方宝剑了。”

大军赶在天黑前,抵达幽州。

高兆容提前得到信儿。

李崇润会在今日回来,早早备下一桌膳食。

李崇润的车驾停在都督府门前。

下来的却是缨徽。

她朝高兆容屈膝,“七郎去军营议事了。”

高兆容并不惊讶看见她。

也并不愿看见她。

倒不是不喜欢她。

只是觉得当初那么决绝地离开,现在应当是自由的。

再被带回来,分外可怜。

缨徽也确实憔悴。

粉黛未施,眼睑乌青。

李崇润的麒麟濮院绸披风系在身上宽宽大大。

更显得身条纤细,不盈一握。

高兆容小心地问:“孩子还在吗?”

缨徽抚摸腹部,点了点头。

高兆容舒了口气。

这口气舒完,又觉自私。

时日久了,她亦被这对怨偶搞得反复。

晚风拂过,吹落了几片桑叶。

高兆容搀扶缨徽:“去里面说话吧。”

膳食丰盛,但大多数缨徽都吃不下。

只有一道冻姜豉蹄子,她多夹了几筷子。

晶莹剔透的皮冻儿,带着肉香,却并不腻。

高兆容道:“陈大娘子带着蓁娘去了乡下住,都督府里冷清许多,七郎尚未成亲,我只有帮着料理内帏琐事。你还住从前的院子吗?或有别处中意的?”

缨徽不想给她添麻烦:“还住从前的吧,一应物件都是齐全的。”

白蕊和红珠去收整。

高兆容拉着缨徽的手在花苑里散步。

百花尽敛的时节,连桂花都要落尽了。

眼瞧春日繁华,这么快又是一轮回终了。

“我曾经提出给七郎纳几门姬妾,被他以要给太夫人守丧而回绝了。”

高兆容如是说。

她提出这个,试探之意多过其他。

好了,试探出了底细。

不管李崇润表面多么冷酷。

对韦缨徽仍有执念。

高兆容有时都觉得累。

她也分不清纠缠至今,七郎是真的爱这个小娘子到了骨子里。

还是不甘作祟。

缨徽随着她走。

只应声,不接话。

高兆容看出她这次回来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也有许多小心思,但总归是开朗的,张牙舞爪的。

如今却内敛了。

像是姑娘终于长大。

有了心事,知了分寸。

她没有养过女孩,不知这样是不是好事。

但觉得,缨徽这样文静无害的模样,应当不会再惹七郎生气了吧。

高兆容胡思乱想着,觉得闷。

又开始怀念过去那个伶牙俐齿、随时准备气她的缨徽了。

“我请了女医放在你院子里,接生嬷嬷也要尽快张罗好,若哪里不舒服,女医治不了的,或是缺药材的,你尽管让白蕊来找我要。”

缨徽屈膝:“让姨母费心了。”

高兆容揽她起来,心想:简直换了一个人,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放缨徽回了院子。

院子里的榴花早就谢了。

缺乏照料,枝桠光秃秃的。

也不知来年还会不会开花。

缨徽站在院子中央,沐浴着月色。

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

红珠烧好了浴水,出来看缨徽。

见她神情寥落,安慰:“娘子,咱们出去转了一圈,也见到了乱世模样,外头实在凶险,这里总归是安全的。”

缨徽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只要崇润不杀她,她就是安全的。

有一点未变,自始至终都是惜命的。

惜她自己的命,也惜阿兄的命。

除了怕痛怕死,还有不甘心。

不甘心将这一生过成这种模样后,潦草收场。

红珠实在受不了她过分沉默的样子。

刻意逗她:“我去问厨房要些栗子,咱们放在温安胎药的炉子里烤着吃吧。”

缨徽微笑:“我吃不下,你多要些,这些日子苦了你和白蕊了。”

红珠不死心:“那烤羊腿,烤兔子……”

“我想沐浴,早些歇息。”

缨徽打断她。

白蕊不知何时站在了檐下。

万分关切地凝着缨徽,“娘子,浴水早就烧好了,放凉了些,来洗吧。”

往常沐浴,三人总要打闹的。

这一回倒是快。

缨徽在炉火前烤干头发,便上床安歇。

李崇润在军营里忙到天亮才回府。

他径直来了小院。

缨徽还睡着。

他屏退了两个烦人的侍女,独自入内。

掀开层层叠叠的罗帐,走向他的女人。

脚步放得很轻。

像从前,两人在众人眼皮底下偷情。

那时他过得很艰难。

刀尖舔血,与豺狼周旋。

随时都有暴露殒命的危险。

同缨徽私会,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缨徽睡得不算沉,秀眉微蹙,呼吸略显急促。

手在被衾外,攥成了拳头。

连梦中,都在跟什么较劲似的。

李崇润握住她的手,察觉到异样。

轻轻掰开了她的手指。

掌心里安静睡着一枚小银鱼。

明亮玲珑的银鱼,鱼尾缀着的璎珞簇新殷红。

一看就是时常擦拭抚摸的。

缨徽的手指颤了颤,幽幽醒转。

迷瞪瞪的,察觉到有人在碰她的银鱼。

忙推开身边的人,坐起来连连后退。

她额间冷汗淋漓。

濡湿了头发,紧紧贴在鬓边。

神色惊惶。

李崇润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他还穿着议事的玄色氅衣。

缕金线的麒麟袍袖堆叠在床沿。

无尽的压迫感。

缨徽睫毛低垂。

慢慢挪到他身边,覆在他的手背上。

轻唤:“七郎。”

不管多么抗拒,多么恐惧。

总得收敛起尖刺,伪装出乖巧的模样。

唯恐惹怒他。

毕竟,他的手上还有个人质。

李崇润心底澄明,连连冷笑。

却仍旧温柔,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脸颊,问:“梦见什么了,这么害怕?”

缨徽靠在他肩上,呢喃:“梦见小时候在青楼里,被龟奴打。”

龟奴打人忒得刁钻,不能在年轻姑娘的肌肤上留疤。

用蘸了盐水的藤条抽打,只是红肿。

但到了晚上,却是浑身火辣辣的疼。

根本睡不着觉。

缨徽被打了几回。

实在怕了,话变得少。

在极不安定的环境里,少说话就会尽量少犯错。

她低下了头。

看着她蔫蔫的模样。

李崇润说不出是何滋味。

仍旧会心疼。

但忍不住想,那样令人绝望艰难的环境,丰神俊朗的谢世渊从天而降。

这样的经历,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怀了。

又能怪谁呢?怪他李崇润出场得太晚,还是怪谢世渊太过耀目。

李崇润闭了闭眼,伸手摸向缨徽的腹部。

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是否生出了手脚?

他数日急行军,几乎未眠。

有些疲惫,戾气亦减弱了许多。

触及到她细腻柔滑的皮肤,有片刻的恍惚。

问:“我杀了他,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第25章

寝阁里燃着旃檀香。

白茫茫的烟雾从香鼎的漏隙飘出来。

带着微苦的气味。

自打缨徽怀孕,就很少用香。

只是她总睡不安稳。

高兆容便让白蕊用在寝阁里。

旃檀的根茎和叶脉有宁神养身的奇效。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李崇润今日的心情很平和。

但这份平和并没有持续太久。

缨徽倏然抬头看他,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布满惊恐。

没有持续太久,垂下睫毛尽数掩藏而去。

全落在了李崇润的眼中。

他想:她真是学聪明了。

不再与他硬碰硬,不再做口舌之争。

因为她知道,这些统统没用。

有些道理,总得经过身与心的双重折磨后才会明白。

李崇润蓦地烦躁起来。

他夺走缨徽手中的小银鱼。

提溜起来看了看。

随手将其扔到了香鼎里。

“还给我!”

缨徽终于被激怒,扑身上来夺。

她赤脚下床。

奔到香鼎前,揭开鼎盖。

不顾香灰滚烫,劈手就要去捡。

李崇润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她剧烈挣扎,他粗暴摁下。

戏谑:“装不下去了。”

缨徽不多说话,只奋力挣脱他的怀抱。

李崇润避开她的腹部,扼住她的手腕。

将她扔到了床上。

见她还要翻腾,低眸冷冷道:“想要我绑你吗?”

缨徽骤然谢了劲儿。

她从前乖张不羁。

不管青楼里,还是侯府里,被绑过太多回。

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像被黏住羽翼的蝴蝶,永远都飞不出囚笼。

明明人还活着,生命力仍旧旺盛。

却要被封进棺椁里,等着尽头。

缨徽捏住被衾,一点点往上拉扯,直至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蒙住。

被衾下逐渐传出隐约的啜

泣声。

低微且细弱,却像山峦般压在李崇润的头顶。

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了。

盯着她看了一阵,霍然转身离开。

从前日思夜想的地方,如今却像魔窟。

明明心爱的女人就在那里。

可以随意靠近,随意采撷。

却像隔得很远。

李崇润知道,事情总得有个了结,不然迟早要把他逼疯。

易州一战,卢龙军丢盔弃甲,幽州军大获全胜而归。

幽州都督就此扬名,内外皆拜服。

李崇润借此充盈了粮仓和辎重库。

但李崇清毕竟当了多年都督,边防要位上仍有他的心腹。

李崇润此刻求稳,只有先不动他们。

陆续往里安插自己的心腹。

一晃,从易州凯旋已有两月。

缨徽逐渐显怀。

高兆容如临大敌,给她安排了四个接生嬷嬷。

院子内外的侍女都查得彻底,却意外查出了些别的什么。

从前伺候在李崇清身边的侍女,亲近者被陈大娘子发卖,做杂活的则大多在府内另谋差事。

有一个人例外。

从前主院的管事女官玉静。

白蕊回来后偷偷去见了几回玉静,被高兆容派的眼线探查到。

高兆容起先没有声张,悄悄查了这女人的底细。

待李崇润巡视边防军归来,高兆容忙不迭来见他。

“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膈应。这位静安侯谋仕途未见得多擅长,在后宅动这些小手脚倒是驾轻就熟。也不知从前她们往外递了多少都督府的内帏阴私。”

高兆容动作利落,早就让人审过。

李崇润的书案上摆着一摞供纸。

他飞速看过,停在一页。

原来当日,缨徽让玉静给她秘密探查过密牢的位置。

难怪她当日铁了心地要回来给大哥做妾。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其实李崇润早就猜到了。

只是当证据被明晃晃摆在眼前时,还是剜心刺骨的痛。

他也真是没出息。

从易州回来两个月,还是这么轻易能被她牵动情绪。

将供纸扔回去。

李崇润向高兆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姨母认为,缨徽如今和玉静还有勾连吗?”

高兆容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

“她怀着孕,我未敢惊动她——其实照理,该把白蕊拿起来好好审问。但通过审问相关人员,我认为缨徽没有。”

李崇润道:“那剩下的都交由姨母处置。”

说到底,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琐事。

静安侯连西京的朝堂都蹚不明白,还妄想插手千里之外幽州都督府的事,真是笑话。

两人正说着,侍女进来禀:“韦娘子请都督去用晚膳。”

李崇润将半瓯残茶放回去,“好。”

高兆容笑说:“缨徽如今对你还算殷勤。”

殷勤吗?

李崇润在心底冷笑。

未免过于殷勤了。

谢世渊体内的碧水丹还剩一月就要毒发。

怕是缨徽日夜惊悸不安,担心得是这个。

李崇润打下易州后,往外发了三封信。

一封禀告檀侯魏铭。

事出突然,攻伐从权,望请见谅。

对方派来了宣抚使,并未责骂李崇润,只是提醒他,八月的檀州会盟他已称病未去。

来年四月,檀侯寿辰,请幽州都督来晤。

一封给西京静安侯。

请求纳其女缨徽为贵妾。

这一回韦春知没有任何耽搁,立即同意。

回信十分情真意切,甚至还有意带着姬妾儿女一起来幽州投奔李崇润。

一封给镇守潼关的镇北将军薛绍。

让他把碧水丹的解药送来。

李崇润一战成名,薛绍是惹他不起的。

回信上请求他送还薛昀——毕竟是亲父子,风头过了又舍不得他死。

随信附上了碧水丹的解药。

这解药如今就在李崇润书房的抽屉里。

他知道,缨徽待他殷勤备至,心心念念的也是这个。

她并不知道薛绍给了李崇润解药。

若是谢世渊就此毒发身亡,也怪不到他身上。

那样不是就干净了吗?

她一年忘不了他,十年呢?二十年呢?

总有一天,她的记忆会褪色模糊。

她会慢慢认命,安心做都督府里的韦娘子。

李崇润又觉憋闷。

他抬手松了松衣襟。高兆容看在眼里,斟酌在三。

提议:“都督府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我瞧王家的小娘子人品才情都不错。王玄庄又对你那般忠心,从人到家世都无可挑剔,不如早些定下来,待三年丧期一满,就迎娶进门。”

李崇润早就对姻缘心冷,不在意这些事了。

随口撂下句“全凭姨母做主”。

便起身离开。

缨徽的小院里飘出肉糜浓郁的香气。

因府邸内膳食有序。

高兆容怕缨徽夜里肚子饿,做主给她设了小厨房。

今日主菜是蟹酿橙和鲈鱼脍。

缨徽亲手做了羊肉面,面条擀得又细又长。

羊肉炖得烂乎。

面条浸泡在肉汤里,每一根都柔韧有滋味。

李崇润从来不知道,缨徽会做这么好吃的膳食。

如果没有那个人,这一切该多么如意。

他不多言,像是真来用膳的。

缨徽也很知趣,没有在他用膳时说些不该说的话惹他不快。

两人维持着微妙的平和。

在杯碗碟盏的轻俏碰撞中,用完了这顿膳食。

“七郎……”

缨徽终于忍不住。

在白蕊奉上新茶后,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李崇润抬起眼眸看她。

缨徽思忖再三,决心单刀直入。

“碧水丹的药效快要到了,不知七郎作何打算?”

她边观察着李崇润的表情,边问。

李崇润心中恨极。

偏言语间颇有些风轻云淡:“薛绍并未给我回信,但话又说回来,迟早要送去檀州的,檀侯嗜杀残忍,落到他手里,倒不如毒发来得干脆了。”

缨徽的脸色刹那惨白如纸。

欣赏着她的花容失色,感受着她的痛苦。

李崇润心中有种扭曲的痛快。

这才对嘛。怎么能只有他难受。

缨徽低喃:“还是要把他送去。”

“虽躲过了今年的檀州会盟,但檀侯派了孟天郊来幽州巡视,责令我明年四月必须去檀州。我若不把谢世渊送去,难道你想让我送你吗?”

缨徽的脸白得更厉害,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李崇润抚了抚她的鬓发。

柔情蜜意:“乖,我怎舍得送你,当然是送他。”

缨徽忍不住瑟缩。

当夜,李崇润歇在了这里。

寅时,天还未亮。

值夜侍女刻意在窗外加重脚步,轻声唤“都督”。

李崇润素来眠浅,立即起身,问:“怎么了?”

“谢将军吐血了,欧阳郎中去看过,派了人来,说让都督务必去看一看。”

缨徽本来装睡,霍得坐起来。

手刚抚上李崇润的胳膊。

被他倏地甩开。

“行了!整日在我面前做这样子,真不怕我给他一刀痛快的!”

终于忍无可忍。

缨徽睁大了眼睛,乌灵晶莹的葡萄眸子里溢满痛楚。

她近乎哀求:“七郎,我难受。”

她捂着腹部,嘴唇发紫。

碰触到他的手指冰冰凉凉。

李崇润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他掀开被衾,绸面上有点点血迹。

院子里如煮沸的水,瞬时乱起来。

女医被唤来,侍女们进进出出。

汤药流水般被端来。

缨徽是动了胎气。

有出血症状,所幸孩子无恙。

只是胎像不稳,需得静养。

高兆容听到消息,立即赶了来。

綦文丹罗帐垂下,李崇润站在帐外,侍女们端进汤药,再拿出沾血的绵帕。

高兆容进去看缨徽,缨徽抬身想要起来,高兆容急忙把她摁回去,“你先歇着,如今拘什么礼。”

她细细打量缨徽。

消瘦

得厉害,绸被下锁骨凸起。

往日秾丽冶艳的面庞像褪了色,苍白至极。

高兆容问她:“是不是七郎欺负你了?”

缨徽摇头:“七郎对我很好,姨母不要错怪他。”

高兆容嘱咐她好好歇着,撩起帘子出来。

把李崇润一同拽了出来。

“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狗脾气,说起狠话来刀子一样扎人。旁的时候也便罢了,她还怀着孩子,你就不能忍让些。”

高兆容屏退侍婢,忍无可忍地骂起来。

女医刚刚向李崇润禀报过。

缨徽本就气血亏损,兼之积郁多思,这才动了胎气。

李崇润知道自己理亏,不做辩驳。

高兆容想了想,道:“让谢世渊来看看她吧。”

李崇润扣住扳指,咯吱咯吱响。

高兆容好言相劝:“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总要安安稳稳地生下来。若是男孩,就是你的长子。时局戡乱,有个孩子摆在这里,边将们才能更安心地为你效命。”

她越发捉摸不透李崇润。

在缨徽离开的时日里,也曾送过美貌姬妾,皆被完璧退回。

高兆容拿不准,若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崇润什么时候能再有孩子。

藩镇割据,向来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

为大局计,七郎必须有儿子。

李崇润今晨派裴九思去看过谢世渊了。

只是碧水丹发作初期,吐了几口血。

他屡屡经受酷刑,身子骨早就败了,怎能抵住剧毒的侵袭。

解药就握在他的手里。

缄默许久,李崇润派人去接谢世渊。

谢世渊来得很快。

来时灌了一碗老参汤,让自己的脸看起来有些血色。

缨徽已经穿戴齐整,坐在床上。

她特意让白蕊给自己匀妆,冲淡一些病气。

谢世渊隔着纱帐,与她说话:“葡萄,你现在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外面的事总归会有个结果,你不要太过担心。我……”

他想说,自己留了钱给她,哪怕将来李崇润背弃她,有钱傍身,日子不会坏到哪里。

可这样一说,又像交代后事。

缨徽不会爱听。

缨徽像是察觉到什么:“崇润跟你说什么时候送你去檀州了吗?”

若即将毒发,至少要在毒发前送走他。

一旦离开幽州再身亡,就与李崇润没什么关系了。

檀侯那边也好交代。

谢世渊张嘴要说,又闭上。

有时坦诚才是残忍。

他违心地欺瞒:“我不会死的,葡萄,我会带你回定州。”

缨徽的眼睛一瞬灿烂:“真的吗?”

无垠的草原,成群结队的马匹,温暖的小院,叽叽喳喳的燕燕。

像灰暗世间注下的一束光,让人无比憧憬。

谢世渊心如刀绞,艰难地、笃定地点头。

李崇润在槅扇外听完了他们的谈话。

他想:回定州吗?这梦做得可真美。

命都握在他的手里,还挺会做梦。

但他并不解恨,唯觉怅惘。

谢世渊不敢久留,安慰了缨徽一阵儿,匆匆离去。

缨徽精神稍济,坐在床边小口啜饮鱼羹。

李崇润靠着妆台看她。

谁都没说话,直到缨徽饮完了鱼羹,将空碗放到杌凳上。

抬头看向李崇润:“你要阿兄去见檀侯,要他刺杀檀侯,对不对?”

她算不得精明强干,可她能读懂谢世渊眼底憎恨到绝望疯狂的光。

几乎要把人都烧灼了。

李崇润不语,算是默认。

缨徽道:“不是明年四月吗?那时候我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吧。阿兄这身子骨,檀侯又对他设防,他能做成什么?”

她微笑,恢复了奕奕神采,不再孱弱,语中带着坚定:“把我送去,我来杀他。”

第26章

幽州的秋天素来干冷,九月末已显清寒。

窗牖半开着,有斑斑树影耀进来。

李崇润背光站在窗前,凝着缨徽看了许久。

她神情宁肃,绝不像在说谎或是意气用事。

真是厉害。

从前那个娇柔乖张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铁骨铮铮、义薄云天的时候。

李崇润问:“你知道檀侯是什么样的人吗?他有什么样的手段?”

缨徽咬住下唇。

她仍然是害怕的。

李崇润自顾自说道:“他曾令人将爱姬的腿骨做成琵琶,将肉分食给文武朝臣。”

缨徽忍不住干呕。

义气有了,胆量未变。

李崇润宁可她动胎气,也不想她有这么可怕的念头。

“那你知道,谢家人是怎么死的吗?”

缨徽猛地抬头看他。

一行清泪无声滑落,糊花了刚匀净的胭脂。

李崇润的脸上难得有些怜悯,目光渺远。

不知是可怜眼前人,还是可怜那誉满天下却无辜枉死的谢刺史。

“谢刺史是被凌迟的,死后檀侯用他的头盖骨饮酒。”

“他的女儿在敌军闯入宅邸时,将自己阿娘护在身后,奋力杀敌,万箭穿心而亡。女儿死后没多久,谢夫人就自尽了。”

“还有谢世渊的妻儿……”

“别说了!”缨徽嘶声喊道。

她从绣床上跌下来,半跪在地上,浑身都在颤抖。

搭在床沿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扭曲到近乎要折断。

阿耶阿娘,燕燕……

这几个月她究竟在做什么!

她在逼着阿兄和她远走高飞,逼他放弃家仇贪生。

甚至在逃离无望后,她还在自暴自弃,虚掷辰光。

同惨死的谢家人相比,她所经历的这些算得了什么?

竟让她伤春悲秋至此。

缨徽盯着李崇润,斩钉截铁:“我要去!”

李崇润心底的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上前弯腰,掐住缨徽的下颌。

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下场吗?就算侥幸杀得了檀侯,也根本跑不了,他身边那些护卫会把你剁成肉酱!”

缨徽咬牙,仍旧忍不下恐惧。

她真是没用,怕痛,怕死,连给恩同再造的亲人复仇,都心乔意怯。

李崇润见她打了退堂鼓,稍舒了口气。

不忘警告:“若再敢有这个念头,我就杀了谢世渊。”

触及到什么,缨徽问:“你拿到解药了,对不对?”

两人说不上心意相通,可能非常敏锐地感知对方的情绪。

李崇润的言谈行止,并无缺乏掌控的焦躁,只有欲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恨意。

缨徽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七郎,阿兄毒发身亡,对你并无好处。”

檀侯更希望看见活的谢世渊。

而谢氏虽遭灭门,但声誉犹在。

残杀谢世渊,在定州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若有逐鹿之心,将来定州怕是有一场硬仗。

这一些,崔君誉认真地跟李崇润分析过。

李崇润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缕金麒麟的玄色绸缎下,有一点凸起,是盛放解药的瓷瓶。

早晨眼见缨徽流了血,其实李崇润是害怕的。

哪怕女医对他说无大碍。

他仍旧在召见谢世渊来时,去书房把解药揣了过来。

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

明明无任何亲密举动,甚至在骗对方。

可李崇润看着听着,就是不想谢世渊继续活着。

哪怕他们中一人有私心,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

李崇润都不会这么恨。

缨徽撑起身体,踮脚抚摸他的脸颊,“七郎,你又要与我置什么气呢。我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了。而他,被家仇绑缚着,更是无处可去。我们都是你手里的刀,你该高兴才是。”

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又恢复了从前不择手段、狡诈虚伪的模样。

如今,李崇润轻而易举就能

看穿她,却还是贪恋这一点虚假的温柔。

真是没出息。

他想,绝不能重蹈覆辙。

谁都不是善男信女。

思绪转过几道弯,李崇润强迫自己狠下心。

他撩了撩缨徽散落于肩的青丝,“你说得对,他死了,对我并无好处。只是徽徽,这世间哪里有这般现成的好事。我并不比薛绍高尚,谢世渊要解药,需得拿他手里的东西来换。”

兵符。这是永远都绕不开的。

缨徽神色黯淡:“我曾提出让阿兄交出兵符保命,可他不肯。”

“他不肯没关系呀,这不是有你嘛。”

李崇润唇角噙着薄凉的笑:“兄妹情深,他不会对你设防的。”

缨徽有片刻的愣怔,才明白他说得什么意思。

一股凉气漫上脊背,直入骨髓。

李崇润在指尖勾缠了一绺她的头发,“所以啊,徽徽,可不要再求我去救你的阿兄,你阿兄的命分明是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只剩一个月。”

李崇润离开后,缨徽彻夜未眠。

用了很久她才想通一件事。

她算不得高尚,更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英雄。

这混乱的世道除了让她自小饱受流离苦楚,并未给予她什么。

她为什么要在心里装这么多东西。

从前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阿兄活下来。

现在有两个,阿兄活下来,然后他们一起去报仇。

想通了,她就去做。

谢世渊被安顿在左营路的军营里。

那里有一爿屋舍,重兵防守,绝无逃脱的可能。

缨徽得了李崇润的首肯,来看他。

谢世渊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屋内。

这间屋舍算不得宽敞,布置得简朴却雅致。

青色的罗帐用银钩束起。

窗台几盆斑舍兰。

紫檀木书案上散落着一些书和舆图。

墨砚旁放着剑。

没有人照料,书和笔都很乱。

谢世渊有些赧意。

在缨徽进来时,忙挽起袖子把书凑成一堆,收拾出来地方放茶瓯。

缨徽近来畏寒,穿了一件薄薄的鹤氅,脱下来叫白蕊抱着。

她在来时已想好策略。

可看着阿兄怕她冷,又束起袍裾去拨弄炭盆,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谢世渊浑然未觉。

把烧起来的炭盆放在缨徽脚边,关切地问她身体如何。

她道一切安好。

谢世渊道:“我这里一切都好,李都督并未为难过我,还让欧阳郎中时不时来给我把脉,药和膳食都妥帖,你不要担心。”

缨徽点了点头,让白蕊把糕饼拿出来。

做了从前他们最爱吃的雪片糕。

用炒过的糯米粉加糖制成,绵软如细雪,滋润甘甜。

谢世渊好久没吃过,捏起一片放在嘴里,是久违的甜蜜。

他唇角弯起,眼睛像一对月牙。

缨徽将茶水递给他。

这种糕饼太甜,用清茶最好解腻。

“姨母说生孩子时要娘家人在,做主书信一封送去西京,请我的阿耶阿娘和姐妹们来看我。但我觉得这不过是个借口,都是崇润的主意。他惦记着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兵符。”

缨徽叽叽喳喳说着琐事:“崇润还是不了解我阿耶,他那样的人,手里但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换利益的。真有兵符,怎么可能放在手里这么久,一点风声都不露。”

谢世渊擦了擦嘴角糕饼的残屑,宠溺地看着她,“这都是他们的事,与你无关。不要过于忧心。”

缨徽仰面看他,目光澄净,像从前那个无忧虑的小姑娘。

可是藏在袖中的手指绞缠,压抑着无边的痛。

她故作不经意:“谁知道呢,或者祖父根本就没给阿耶,或者代代相传,藏忘了地方也未可知。”

“对了阿兄,你的兵符藏好了吗?不会被人找到吧?”

谢世渊饮了半瓯茶,冲她微笑:“放心吧,这么要紧的东西,我不会丢的。”

“那是在哪里呀?现如今哪还有什么稳妥的地方。”

谢世渊静静看了一阵缨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在这里。阿耶从小教我,大丈夫应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绝不可因一己私欲而罔顾社稷安危。我谢氏顶天立地,清清白白,将来丹青史册自有分明。”

他比缨徽高尚许多。

在遭遇了苦痛后,仍愿悲悯苍生。

是呀,若非他善良、高尚,如何能在当初毫不犹豫地从风月之地解救下缨徽。

缨徽可以为了让阿兄活着而毁掉两人的关系,但不能去毁掉那个清清白白的谢将军。

如果谢氏贪生,阿耶阿娘和燕燕怎么会死。

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亵渎他们。

缨徽短暂合眸,将泪水压回去,强挤出微笑:“阿兄说得对,我明白了。”

她不再提兵符的事。

与谢世渊闲话几句,给他留了山参补身,才离去。

谢世渊出来送她。

灿烂余晖照遍大地,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缨徽走出很远再回头看时,阿兄仍旧在那里,目送她离去。

他什么都知道,却又那么心软。

为什么这世间总是好人罹难,奸雄逍遥呢。

是非颠倒,黑白混淆。

她转过弯,知道阿兄看不见她了,终于支撑不住。

趔趄着扑上马车,跪在李崇润的身边。

抓着他的袍裾,声泪俱下地哀求:“七郎,我们家也有兵符,我去帮你把我阿耶骗过来,他是个没出息的,你严刑拷打,他肯定会交出来的。”

第27章

李崇润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荒诞。

数月前,韦缨徽还是个薄情矫揉的女人。

为了逼他阻止兄长纳她做妾,用各种手段威胁他。

她贪财、贪食、贪欢,嘴毒、脾气坏。

她本可以一直坏下去。

可是她为什么变得这样善良大义。

李崇润捏着她的脸。

指腹深陷入她雪白细腻的肌肤。

恨不得用力将整个尘世都撕碎。

将那沾着血沫、丑陋骇人的残骸推到她面前。

笑着说:“徽徽,这是你应得的。”

咱们说好一起做坏人,你凭什么要中途改弦更辙,还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为什么?”

李崇润问出了心中疑惑。

心说如果她胆敢说一个“爱”字,他立即就杀了她。

缨徽低落良久,说:“七郎,谢家全家都是好人。”

李崇润觉得她莫不是疯了。

在这么个弱肉强食、杀伐不绝的尘世间,好人有什么价值?

善念堆积,只会成为绑缚手脚的网,任人鱼肉刀俎。

缨徽面上带着些迷茫,摇头:“我从前不明白,其实我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做好人有什么用?人心险恶,世道多舛,好人总是死得很快。可是刚才……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如果谢家不是好人,当初我就会陷在青楼里。也许如今,我正在定州哪一个角楼里卖笑,几两银子就能和我睡一觉。”

“他是那么好的人,是我一生的光。如果你定要把这束光毁了,那你就杀了我,权当我以命偿还了恩泽。”

她朝李崇润抻出脖子,脸庞上是视死如归的坚韧。

李崇润将牙齿咬得咯吱响。

怒火滔天,可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无。

他可以放无数句狠话,可以用暴虐震慑她。

可他自己心底无比清楚,他不能没有她。

血滴落在绸单上的时候,他脑中是空白。

闪过无数破碎绝望的念头——她会死吗?没有她我怎么办?我就陪她一起死罢。

在极端的混乱痛苦中,他隐约明白了一件事,他是不能没有她的。

至少如今,在他还没有完全戒掉她的时候。

李崇润抚摸她细长的脖颈,柔腻细滑。

感觉到她的瑟缩,声音宛如叹息:“徽徽,这救命之恩要如何才能偿还?要如何做才能忘了他?”

在他李崇润的世界里。

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价格,没有什么东西不能相抵。

缨徽微怔,急忙说:“只要救阿兄一命。”

“救他一命就能都了结吗?”

李崇润神情寥落。

缨徽如在汪洋中抓住一块浮木,双手握住他的手。

笃定地说:“只要他活下来,就是报了恩,我再不欠他什么了。”

她的眼睛明亮如洗,像闪烁着万点细碎的银光。

李崇润心道:你这个骗子。

摸了摸她的脖子。

弯身把刚才被她甩落到地上的鹤氅拾了起来,给她披到身上。

他从袖中摸出了瓷瓶。

缨徽忙要去接。

被李崇润一眄,讪讪地坐了回去。

他撩开绣帏,将解药扔给了窗外的裴九思。

裴九思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

忙双手捧着瓷瓶,朝李崇润深揖:“都督仁善。”

扶着剑疾步往回跑。

这个谢世渊,才来数月,已把人都快收服了。

难怪当日檀侯如此忌惮谢氏,非要斩尽杀绝。

萧索乱世里,怎容得下清流?

长久以后,最大的心事终于解决,缨徽终于轻松。

脸上堆积的阴霾悉数散去,有了明亮的霁色。

鬓边的赤金流苏闪闪熠熠,映照着冶艳的容颜。

李崇润食髓知味,挑起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她有孕在身,做不得十分亲密的事。

但夜间多不让她歇,总有慰藉之法。

鹤氅罗衫重新堆叠到地上。

车夫听到里面响动,收紧缰绳。

刻意放缓了速度。

到都督府时,天已黑透。

缨徽伏在李崇润的怀里。

身上潦草盖着他的外裳,露出一角香肩。

金钗珠钿已被他拨下,如瀑的秀发散落,包裹着纤细的身体。

还有一些卷到了他的身上。

千丝万缕,纠缠不休。

两人的心都跳得很快,紧贴在一起。

夜风撩起绣帏,窗外繁星点点,幽远宁静。

竟有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李崇润揽着她,蓦地嗤笑:“今日倒是乖觉。”

缨徽仰头看他,胭脂晕染在丹唇周围,狼狈且艳丽。

李崇润摸她的脸颊。

她做什么都不对,唯有这张脸生得绝世昳丽,断没有什么错。

李崇润拢起她的发,握在掌心。

幽幽地想:总会有腻的一天。

马车辘轳放缓,停在了宅邸门前。

他用外裳包裹起缨徽,把她抱了出来。

大门洞开,崔君誉和王玄庄正从里面出来。

前车之鉴,城内未必干净。

李崇润是秘密前往左营路军营。

二人未得到消息,照常来都督府找李崇润议事。

迎面撞上,略有些尴尬。

李崇润把缨徽往怀里深揽。

厚密的青丝几乎曳地,锦衣裹着身体,露出秀丽长颈和白皙如玉的手腕。

崔君誉是长辈,见惯了李崇润的荒唐,不以为意。

王玄庄却慌忙移开视线。

崔君誉瞥了缨徽一眼,冲李崇润道:“檀侯派来的宣抚使孟天郊明天就到了,如何招待,如何应对,总得商量明白。”

李崇润道:“那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我已有计量,阿翁不必忧心。”

“是,如今都督做事总是越来越周全。”崔君誉阴阳怪气,实在见不得这暧昧场景,才几日,刚上位的英明主君就步了贪色荒淫的后尘。

他们李家的祖坟指定没埋对地方。

他气登登地走了。

留下王玄庄踯躅在原地,轻咳了咳,硬着头皮追上:“您看看您,都督能干不是好事嘛……”

李崇润抱着缨徽往后院去。

她拉下遮面的衣衫,“檀侯使节要来?”

几分担忧,几分畏惧。

命捏在别人手里,没法儿不多思。

李崇润冷声说:“你好好养胎,别忘了答应的事。”

缨徽想起来,路上亲热时,他边让她伺候他,边在她耳边教了些事。

无外乎如何把她阿耶和全家老小骗到幽州来。

当年她阿耶卖她卖得痛快,如今她卖起她阿耶来也毫不拖泥带水。

缨徽感念他最终把解药拿了出来,温顺至极:“我回去就写家书。”

李崇润低眸看她,那眼角眉梢扬起的愉悦分外刺眼。

他把衣衫重新蒙上她的脸。

这就像漫长辰光里一段插曲,很快恢复平静。

用了解药,李崇润信守承诺,将薛昀送回了潼关。

只不过临走前,李崇润狠抽了他一顿鞭子。

缨徽突然有了精神,饭量渐长。

原先凹陷下去的肌肤渐渐变得充盈有力。

宽大的衣衫能撑起,浮光流转的云锦袖下,手腕白皙圆润。

恰于此时,国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神龙十八年,兵部尚书范德岳伙同秦王高湛设俘于太极宫,企图捉拿西林阉党的头目严怀沙。

消息被提前走漏,遭到了西林党人的反攻,秦王一党败下阵来。

秦王高湛被当场诛灭,范德岳逃出了长安。

那兵部尚书与静安侯韦春知是同窗。

阉党本就不待见韦春知,借口搜寻侵犯屡屡派神策军闯入侯府搜查,出入内帏毫不避讳。

摔摔打打,吃拿卡要,将百年簪缨世家闹得几无安宁。

在这样逼迫下,韦春知终于给缨徽回了一封态度明确的信。

之前缨徽以怀孕之名,写家书诱骗阿耶和阿娘来幽州探望。

皆被韦春知以朝官无旨不得出京为由婉拒。

幽州局势初定,仍有隐患。

再加上沿路烽火不休,拖家带口的。

变数太多。

但西林党发难,隐有抄家灭族的征兆。

韦春知不敢再耽搁,给缨徽来信。

说想辞去中书舍人之位,领闲差。

举家迁往幽州。

只是西京距离幽州千里,烽火不休,贼寇扰民。

请求幽州李都督派兵接应他们。

缨徽大喜,忙派人把消息告诉李崇润。

李崇润最近忙着练兵,整日泡在军营里。

多的时候十几日不回府。

得到这个消息,罕见地回来陪缨徽用晚膳。

时至腊月,她肚里的孩子已经八个月了。

肚子很大,坐下的时候要把笙蹄往外挪一挪,不然肚子就会碰到膳桌。

李崇润在时,不喜侍女伺候。

白蕊和红珠都被赶了出去。

缨徽提起筷箸,挺着个肚子,灵活地往自己碗里扒拉菜。

李崇润观察她许久,忍不住说:“你少吃一些吧,郎中说了,小心孩子太大不好生。”

她叼着鸡腿,含含糊糊地说:“可是生子艰难,稳婆说要流很多血,我要是吃得少了没有力气,生到一半死了怎么办?”

“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李崇润面有薄怒,厉声喝道。

他泡在练兵场,有时兴致来了亲自下场厮打。

风吹日晒久了,从前白如美玉的面皮黑了许多。

瞪眼生气时显得更凶悍。

缨徽从来怕他,蔫蔫低沉下头,把鸡腿放回盘子里。

她身边没有可心的长辈,阿娘压根没有教过她怀了孩子该如何保养。

唯一有个高兆容,压根没生过孩子,也是一知半解。

只是不想死,郎中又总是说她气血两亏,才要多吃一些。

原来这也不对吗?

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

李崇润揉了揉她的头,说:“我派人去接应,你准备准备迎接娘家人——哦对了,你三哥我还关着呢,要不要先放出来陪陪你,解解闷?”

缨徽木然问:“怎么解闷?没事削他手指玩吗?”

李崇润戳她额头。

自从他给了谢世渊解药,缨徽恢复些许生气。

再不像刚从易州回来时那样,终日死气沉沉。

孩子临盆在即,一切好像都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是这样吧。李崇润望着缨徽绮丽舒展的眉眼。

不知缘何,总是隐隐不安。

夜间,两人刚沐浴后要安歇。

岗哨探到有散兵逼近幽州关隘。

李崇润再顾不上歇息,飞快披上衣衫去了军营。

留缨徽躺在床上,面对李崇润时刻意挤出来的笑靥早已消失。

低头看了看鼓起的肚子,心想:她绝不能死在生孩子上,她的命另有用处。

腊月二十五这日,金乌高炽。

缨徽的生母辛娘子和

六妹韦宜雪先到了幽州。

两人在范阳郡关口遇见了小规模的流寇,被洗劫一空。

好在李崇润派出接应的幽州军。

总算保住性命,未失清白。

两人荆钗布裙,蓬头垢面,见了缨徽先哭。

梨花带雨,其间夹杂着辛娘子的“女儿出息了,为娘以后有指望了”和韦宜雪的“阿姊在幽州享福,不知我和阿娘过得多难”。

缨徽摇着纨扇,靠在游廊的雕栏上静静看她们表演。

倒是白蕊和红珠先受不了,唯恐她们影响缨徽心情。

红珠上前,拂了拂身,伶俐道:“厢房早给两位收拾出来了,快去看看。”

将两人引去小院最偏僻的屋舍里。

韦宜雪连连抱怨,不是太偏,就是屋里陈设不好。

红珠推说找府里管事的高娘子禀报,这才脱身出来。

“真没见过这样做娘和妹妹的,娘子那样艰难,她们不体谅便罢了,还想着吸血。”

红珠向白蕊低语,白蕊亦十分反感。

思忖片刻,冲红珠道:“派人盯着她们,娘子在侯府时就没少挨她们欺负,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们倒成了寄人篱下的。盯死了,安分守己便罢,不然可劲儿收拾她们。”

天高皇帝远,到了藩镇割据的幽州。

别说这两个女人,就是静安侯亲自到了也不好使。

白蕊受韦春知差遣,原本忠心耿耿。

可这些年见证了太多,为父的凉薄,为官的窝囊。

心态不知觉间发生了变化。

前路漫漶不清,许多事身不由己。

白蕊唯愿缨徽能过得好。

两人回到寝阁,以为缨徽被吵嚷了一番,心情会不好。

谁知她压根没往心里去,正埋首研究女医给她拟的膳单子。

郎中说孩子胎像不稳,有可能早产,可能就是这几天。

她很害怕,想至少生之前要再见见阿兄。

万一不测,不能给自己留遗憾。

胡思乱想一番,正要就寝,侍女慌慌张张闯进来,“娘子,不好了,都督在回府途中遇袭了。”

第28章

缨徽脑子里轰的一声,忙向禀报的人询问李崇润目前情状。

侍女禀道:“都督车驾经过广陵坊时,从道旁蹿出几个黑衣人,身手极佳,护卫险些抵挡不住,所幸都督这些日子谨慎防范,带着暗卫,刺客并未近身,都督应当无碍。”

红珠搀扶着缨徽坐下。

她如今身子重,受不得惊。

刚刚突闻噩耗,隐约觉得肚子疼。

察觉到她脸色有异,白蕊忙让叫女医过来。

女医把过脉,为缨徽熏艾。

又添了一碗温补的燕窝粥。

多做了些嘱咐,这才离开。

缨徽看了眼更漏。

问侍女:“既然都督无碍,为何这时辰了,仍不见他回府?”

侍女道:“都督连夜彻查刺客来历,已召了崔长史和王将军去议事。”

缨徽重新打量这小侍女。

绮年花貌,杨柳般的纤细身段。

绿云扰扰拢于脑后。

细长眉眼儿,颇有些弱不禁风的温婉风情。

她微笑:“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

侍女屈膝:“奴婢嫣然,是高娘子才从浣衣处调来,伺候娘子针黹的。”

缨徽道:“既然是伺候针黹的,又如何知道外面的事情?”

嫣然面容上掠过几分惊惶,很快镇定下来。

回道:“今日布庄送来新染好的丝线,奴去前院接下,无意间听到府内守卫议论。”

缨徽瞥了眼窗外沉沉夜色。

未再说什么,放她回去当差。

屏退了所有,只留白蕊和红珠在身边。

缨徽压低声音,吩咐两人:“红珠,你悄悄溜出去,去找高姨母,请她来一趟。白蕊,你将院门拉栓闭上,派几个得力的护卫守好,这小侍女有问题。”

红珠立即系上披风,直奔角门。

高兆容来得很快。

衣披寒霜,说话呵气。

忙不迭问怎么了。

缨徽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当初高兆容将人调来是有私心的。

这侍女模样生得好,查下去,底细又十分干净。

李崇润继位后,为防暗桩,将从前李崇清在时的仆婢们赶走了大半。

这一个是后院空缺时,管家孔煜从南郡买来的孤女,与都督府签的死契。

这样的侍女另外还有几个,高兆容想先放在李崇润身边。

缨徽身子重,他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天长日久,保不齐他就能临幸哪一个。

少年情痴,只要迈出这一步,执念就会被慢慢冲淡。

她认为,这样对李崇润和缨徽都有好处。

可没想到,险些酿成大祸。

外间事,高兆容是知道一二的。

李崇润遇袭不假,但不过几个未成气候的毛贼,连他的车驾都未接近。

这侍女常年关在深宅内院里,如何能快速得知外面都督遇袭。

她给出的理由更是不通,哪家布庄竟会深夜来送丝线。

高兆容命人把嫣然秘密拿下,只等着李崇润回来审。

这边事情刚刚了结,那边辛娘子和韦宜雪又开始生事端。

白蕊生怕她们搅了缨徽安宁,在她们来时推说缨徽饮过安神药正在午睡。

辛娘子拉着白蕊声泪俱下地说了半天:“我虽是妾室,不敢生受娘子一句阿娘,可她到底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都说幽州都督权势滔天,可这厢房实在简陋了些,连那破落户的静安侯府都不如。再者,我们来了一日,连都督的面都没见上,世上哪有女婿躲着岳母的道理,难不成要我寻着去拜见她吗?”

白蕊听完,总算明白。

为什么这么多年,辛娘子明明颇得侯爷恩宠,却仍旧在侯府里不招人待见。

表面柔弱无依。

说着最软的话,做着最胡搅蛮缠的事。

女儿即将临盆,幽州战事不绝。

不说到女儿身边嘘寒问暖,尽想着摆她的排场出她的风头。

难不成以为离开侯府,能到这里接着作威作福了?

白蕊面上的笑容天衣无缝:“辛娘子言重了。说句实话,幽州本就是边防之地,再显赫的府邸,同那锦绣千里的西京也是没法儿比的。我家娘子尽心尽力为辛娘子和七姑娘挑选了厢房,若娘子住着实在不适。不如奴禀告侯爷,早日接您回京便是。”

辛娘子当即面露不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只说了句厢房简陋,你就要撵我走不成?”

她此番前来身负重任。

京兆韦氏荣光早就不复往昔,到了韦春知这一辈,既不会做人也不会做官。

俨然西京已无容身之地。

韦春知这个人最是谨慎,也最是贪生怕死。

先前埋在幽州都督府里的暗桩玉静被高兆容拔了。

他失去了唯一的消息来源,不敢贸然前来,便派了辛氏来打个前站。

缨徽有心将他阿耶骗来,既不能对阿娘太苛刻,也不能太热情周到。

她从前在阿娘手里受尽了委屈,阿耶一清二楚。

况她又素来是乖张不羁的性子,若一下子对阿娘太好,反倒惹他疑窦。

将度拿捏好,才能钓上大鱼。

有了大鱼,她的阿兄才能暂时安全。

但辛氏浅薄,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更看不清局面。

如今寄人篱下的是她,需要像从前缨徽那般委屈求全的也是她。

白蕊丝毫不惧,笑吟吟回:“您说这话可真是折煞奴了,分明是您自己住不惯。难不成奴有本事给您在这里平地起一座侯府不成。”

“你!”辛娘子气得脸色涨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韦宜雪将辛娘子护到身后,怒气冲冲道:“我们同你一个侍女说不着,你叫我六姐出来说话。”

白蕊细声细气道:“娘子养胎,不便处理这些琐事。”

“琐事?娘和妹妹都叫下人骑到头顶上了,你还管这叫琐事!我不管,我今日定要见到我六姐。我要问问她,侯府锦衣玉食养了她一场,究竟哪里对不起她,竟要她这么折损我们!”

她作势要出去。

白蕊早有准备,一抬袖,十几个护卫乌压压冲了进来。

经昨夜一事,高兆容实在心悸。

生怕崇润的孩子在她手里有什么差池,连夜调了更得力的护卫来守院子。

辛娘子和韦宜雪哪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

“这……这就是都督府的待客之道?”韦宜雪颤巍巍地问。

白蕊拢着棉袍袖子,笑了笑:“幽州不比西京,遵从儒礼,人野得很,大体就是这样待客了。不过话说回来,主家有主家的礼节,客人有客人的本分,都得相互体谅。”

说话,她懒得纠缠。

朝她们鞠过礼,转身走了。

两人不过是窝里横的绣花枕头,被这么一吓唬,很是消停了几日。

缨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细想下去,还是不免怅惘失落。

她难过的时候,就想见阿兄。

想要他关怀自己。

想看他隐忍却又为自己担忧的神色。

想看他给自己拨弄炭盆,准备自己最喜欢的茶,最爱的糕饼。

并且知道,他对自己并无所图。

长路漫漫迂回,她不过就是想寻这样一个人,去填补空洞阴湿的童年。

终于被她寻到了,却无法拥有。

自从传来李崇润遇刺的消息,他就没有回过府。

缨徽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也许受了些伤,只是对外封锁消息。

多次询问过高兆容,她都说无碍,缨徽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肚子里的孩子越来越顽皮,缨徽担心不定哪一日就要临盆。

她实在等不下去,让套了马车,去左营路军营探望谢世渊。

这一回没有提前递信,缨徽是悄悄去的。

车舆停在军营外的大桑树下。

缨徽撩起绣帏,远远看见谢世渊一袭淡青劲装,正与裴九思一起训练士兵。

他陪着操练,体格比之前健壮了许多。

只是坚持不了太久,隔两刻就得停下歇一歇。

裴九思拿来一张舆图,两人聚在一起在上面勾勾画画。

谢世渊本就是闻名三州的少年将军。

守卫定州,驱除外敌,歼灭流寇,战绩煌煌。

裴九思也是行伍出身,对他的才华和人格都十分敬佩。

简直引为上宾了。

缨徽见他们忙碌,突然不想下马车了。

她想躲在暗处,窥视阿兄的真实生活。

这样不对,甚至有些病态,可是她管不住自己。

未时一刻,士兵们开始用膳食。

缨徽远远看见,阿兄谢绝了裴九思的邀请,独自去了后山。

他脚步虚浮,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不然凭他的机敏,不会没有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谢世渊在后山的一棵槐树下停住。

深冬萧索,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在寒风中摇曳。

仔细看看,才发现树前立着一块粗糙的墓碑。

谢世渊将揣在怀里的酒和糕饼摆了出来。

“阿耶阿娘,燕燕,娘子,小玖儿,我来看你们了。今日是祭日,原谅我还没能为你们报仇。但是我向你们保证,最迟明年四月,我定会杀魏铭雪恨。”

他坐在墓碑前,眺望远方,兀自出了会儿神,然后弯腰清理碑前的杂草。

狂风中夹杂雪粒,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他浑然未觉。

寒风凛冽的后山,独他与影儿相对。

缨徽一直跟着他,直到他待够了,安然下山。

亲眼看着谢世渊回了军营,她突然觉得憋闷,想下马车走几步路。

冬风在耳边呜咽,她裹紧鹤氅。

隐约觉得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回过头去。

见李崇润一袭玄衣,站在她身后。

她茫然:“七郎,你何时来的?”

李崇润凝睇着她,嘴角轻扯了扯:“很久很久。从你跟踪谢世渊开始,我就已经在你身后了。”

第29章

凛冬萧索,有孤雁栖在空荡的檐顶哀鸣。

咕嘎咕嘎,诉不尽的惆怅。

缨徽低头看着地上一双人影,轻声说:“是吗?”

刚才还在心里想阿兄失魂落魄的,连身后有尾巴都没发现。

没想到自己亦是如此。

魂儿早就跟着后山那星星点点的祭奠香烛烟霭不知飘向何处了。

李崇润大约是在寒风中太久。

头有些犯晕,说不出太多恶言。

他见缨徽一副落寞模样。

鼻尖一点嫣红。

有几绺发丝从髻上花冠里落了出来。

曾经,他就想过,若有一日得享高位,必将她娇养起来。

锦衣玉食,万千呵护。

再不让她受一点凡尘的苦楚。

可是,怎么兜兜转转,就到了如今。

她不过一个孱弱的女子,只要有倚仗就能好好活下去。

为什么每天那么多心事。

那么多消磨不尽的哀愁。

李崇润伸手触向她的脸。

她在愣怔中骇了一跳,本能想要躲避。

但回过神来后,还是乖乖把脸放在了他的掌心间。

经年习武握剑,指腹上长出薄薄的茧。

划过细嫩的肌肤,带起战栗。

李崇润问:“我几日没有回府,你害怕了罢。”

缨徽摇头:“姨母说你没有事,都督府也没有事。”

李崇润又问:“就没想着来看看我吗?”

缨徽抿了抿唇,不做声了。

她想过来看。

只是这种微妙情景,难免有刺探的嫌疑,实在遗患无穷。

倏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和崇润之间需得小心翼翼维持平衡。

可以哄一哄,可以骗一骗。那样不是更残忍。

缨徽和阿兄接触太多,也生出了对世人的怜悯。

狂风骤然袭来,裹挟着砂砾。

缨徽皱眉偏头躲避,李崇润抬起袖氅,为她挡住风沙。

风吹得他们的衣袂翩飞而起。

像一双蝶的羽翼,忽闪着交缠。

缨徽有些站不住,靠在李崇润胸膛上。

他顺手揽住她。

交颈相依,像真正的鸳鸯。

李崇润听见自己心里在叹息。

于她耳畔温声说:“回去吧。”

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

檀侯派出的使节孟天郊到了幽州。

李崇润唯恐他再见到缨徽,将他安顿在离都督府很远的广陵别馆。

遇刺那日,孟天郊正和他一起。

不过几个不成气候的毛贼。

但时间、时机太过不妙。

会让远在千里外的檀侯认为李崇润缺乏对幽州的掌控。

从而惹来很多事端。

又要花费诸多心力来安抚孟天郊。

这是个油子,场面话说得好听。

但处处是陷阱,对这位刚上位的少年都督又有些轻蔑。

李崇润靠在车壁上,阖眸养神。

缨徽觑看他许久。

冬天日头不毒,他好像又白回来了。

玉面秀美,眉宇入鬓,鼻梁高挺。

黑色狐裘的毛领蹭在颊边。

这么安静坐着,像一幅泼墨细致的名画。

真好看。

缨徽的心又变得柔软。

怕他寐中受凉,想要解下自己的鹤氅给他盖上。

手刚触上丝绦,就听李崇润朗越的嗓音飘来:“穿着吧,小心着凉。”

“咦?”缨徽惊奇地凑近他,“你不是闭着眼睛嘛。”

李崇润把她摁回去,学着她说话的语气,“不是还有耳朵嘛。”

真是敏锐。

缨徽倾心赞叹,不枉这些年虎狼窝里混过。

小狼终于慢慢长大,有了铠甲和刀剑,能抵抗外界风雨

侵袭了。

所有人都在长大,她也要长大。

低头摸了摸鼓起的腹部,遥想未来。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会不会很漂亮。

是沉静还是吵闹,是笨拙还是聪明。

如果可以陪伴他长大,好好养育,就像当年谢家人养她那样。

不要像她,要像燕燕,像阿兄。

可惜,没有机会了。

缨徽有些难过。

李崇润靠在车内的绣垫上,幽幽看她,“又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真是的。

缨徽心想,还是小时候那个人畜无害的小七郎可爱。

长大了太精,在他眼皮底下什么都无所遁形。

缨徽还真想起一事:“我阿娘和妹妹……”

又觉得丢人,斟酌了词句,“她们有些闹腾,白蕊派护卫吓了一吓,若是回去后她们还闹,就迁出去住吧。”

李崇润道:“这些小事,你做主就行了。”

缨徽低下了头。

李崇润又道:“你没告诉我,刚才因为什么伤心。”

没有蒙混过去。

他了解她至极,不会因为韦家那些人伤心如斯。

缨徽当然不可能说实话。

若是叫他知道,事情又如何进行。

她半是真,半是胡诌:“我以前在谢家,有个小姐妹,她叫燕燕。”

李崇润坐直了身体,显得很感兴趣。

她从来不愿意在他面前提及这一段往事。

终于肯主动说,当然要做最虔诚的听众。

“她很闹腾,也很好。”

缨徽目光渺远,回忆时唇角噙上甜蜜的笑:“她整天叽叽喳喳,比黄鹂鸟的话还多,阿娘总是打她。家里请了女先生,她总是坐不住,央了女先生,带我去集市玩。集市上有糖面人,可甜可甜了。我拿不准要糖猴子还是糖兔子,燕燕总是都给我买回来。”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说起这段往事时,她的语调是轻快的。

“那时候阿娘总是唬她,这么皮,仔细将来嫁了人天天挨揍。”

缨徽低下了头,“我一直算着年纪,她应当成婚了,我很想很想再见她一面,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可惜……她死了。”

万箭穿心而死。

声音渐渐低迷,有晶莹的泪珠滑落,跌碎在膝上。

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起这段往事。

终于能认认真真地为他们哭一场。

李崇润凝着她,从袖中摸出罗帕,仔细给她擦拭泪。

擦了流,再擦。

她哭了一路,到家时还在抽泣。

李崇润想让她哭个痛快,吩咐车夫,绕着都督府转圈。

哭到迟暮,才稍稍消停。

哭得脱了力,绵绵地躺在李崇润的怀里,呼吸轻浅。

李崇润抚着她的发髻,说:“今日是除夕。”

缨徽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

李崇润无奈道:“就算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回家的,我想和你一起守岁。”

高兆容早在宅邸里等他们。

她备齐膳食,还命人温了一壶酴醾酒。

今夜,她兴致很高。

说起了王鸳宁:“这小丫头真是能干,去了龟兹,说是那里盛产铁器,她要找一种最结实锋利的,给幽州军铸造兵器。”

说起王鸳宁,李崇润小心看向缨徽。

她只是低眸盯着膳食,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缨徽不是不知道。

多好的姑娘,崇润也不是什么坏人。

门第品貌皆登对,是天赐的良缘。

今日在后山,目睹阿兄祭奠亲人。

她突然意识到,多年未见,只有她一直陷在往日的温馨里出不来。

其实阿兄早就有自己的生活了。

他并不十分需要她。

只是她还需要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这件事做完,崇润要尽快忘了她,最好身边有新人陪伴。

他们每个人,都该有新的生活。

缨徽歪头瞧向李崇润,为他擦拭嘴边的残渣,微笑:“七郎,我想吃酥山。”

酥山底层铺冰,上覆奶油酥油,再浇上葡萄汁、眉黛青。

夏日是昂贵的消暑食物,冬日却有现成的冰。

高兆容立即说:“不行!这还怀着孩子呢。”

李崇润却惑于她灿烂的笑容,有点心软:“要不……”

“你可不许犯糊涂。”高兆容拧眉喝他。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缨徽只要一撒娇,他就投诚了。

这酥山缨徽到底没吃上。

因这姨甥两争论的时候,她突然喊肚子疼。

剧烈的绞痛,像是有一只手狠狠抓捏着她的肚子。

李崇润忙把女医和稳婆都唤来,几人检查了一番,仓惶道:“娘子羊水破了,需得尽快准备接生。”

众人合力将缨徽抬回了寝阁。

綦文丹罗帐垂下,侍女们忙做一团,端进热水,端出血水,稳婆聚在床位,不住地喊着“用力呀,娘子。”

缨徽感觉眼前有无数星矢飞舞,腾起来,又坠落。

几度将要晕厥,又被残存的意识拉了回来。

疼痛顺着筋脉爬入四肢百骸,仿佛要把人撕成碎片。

她的手无助颤抖。

触到什么,紧紧捏住。

像在漂浮的巨浪中抓住了一个浮木。

连疼都喊不出来,舌头不听使唤,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混乱中,她听见身边有人说话。

“徽徽,你要好好活着,尘世急风骤雨,我们都还没有享受过快乐呢。”

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带着温热。

缨徽疼到极致,思绪都模糊了。

眼前一片幻白的光,灼灼刺目。

在清醒与昏沉的交界,她依稀记起了当年刚到都督府的时候。

比起锦绣热闹的西京,这里蛮荒寒冷。

眼前全是陌生人,说着各种各样深奥的话。

有些能听懂,有些听不懂。

缨徽裹着桃粉的绸袄,压抑着心底忐忑与他们寒暄,斟字酌句,生怕说错一句。

都督李寻舟见过她后,便让身边几个郎君来见礼。

她见了六个,到第七个时,是个比她还矮的小郎君。

玉面乌目,丹唇高鼻。

比女孩子还漂亮。

他羞答答地从身后拿出一盏莲花灯,面带赧意。

小声地说:“阿姐,你真好看。今天是上巳节,幽州风俗,去永定河放一盏莲花灯,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那时缨徽应付了几个长辈和年长的郎君,已经十分疲惫,没有往心里去。

敷衍地冲他笑笑,接过莲花灯就递给了红珠。

虚伪又客套地说:“谢谢你,小郎君。你也要放,我们都会得偿所愿的。”

李崇润朝她重重点头。

从前只以为在游栏里遇见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七郎时,是第一回与他说话。

没想到,其实两人早就说过了。

更没想到,在她背井离乡,最孤寂伤悲的时候,已经有个孩子来安慰过她了。

他小小的,可是拿出了最大的善意,用最温柔的语气对她说:“阿姐,神佛可以保佑你一辈子顺遂,得偿所愿。”

是不是,不全是利用,不全是慰藉。

在阴冷的夹缝里,也曾有过一丝真情。

缨徽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仿佛尖啸炸在耳边,幻白的迷雾消散,尘世的场景逐渐清晰。

有婴孩儿啼哭,那般嘹亮,盖过了细碎的言谈和重叠的足音。

她艰难地睁开眼。

李崇润坐在身边,他的身体紧绷,像抱着个易碎易融的珍宝。

见缨徽醒来,他忙弯下身子,将黄绫布襁褓推到了她面前。

“徽徽,你看,我们的小宝宝。”

第30章

襁褓里躺着个婴孩。

小老鼠似的,面皮皱巴巴。

攥着拳头,咿咿呀呀的。

哭累了,乳母喂过,现在开始打盹儿。

显得精神恹恹。

李崇润献宝似的:“是个小女孩,徽徽,我们有女儿了。”

缨徽抚摸她的脸颊。

她睡了整夜,朝阳正从茜纱窗透进来,落到小婴孩的脸上。

是圣洁温暖的光晕。

让人很恍惚,像做梦一样。

仿佛昨天自己还是孩子,转瞬之间已经为人母。

孩子无忧虑,睡得很快。

小嘴在梦中

开开合合,极纯净的睡颜。

李崇润见缨徽面容几无血色,憔悴得很。

想起被端出去的几盆血水,至今心悸。

与她温声商量:“让孩子睡一会儿,你也歇一歇,好不好?”

缨徽的目光不舍地流连于孩子的脸上。

李崇润哄劝:“时日还长呢,不急在这会儿。”

说得缨徽一阵惆怅。

稳婆进来将孩子抱走。

白蕊端了鲜嫩的鱼羹进来,李崇润接过。

坐在床沿,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寝阁里燃着芸合香,清甜醇正,已经冲散了血腥味儿。

被衾床单都是干燥洁净的,身边有人照顾。

缨徽觉得很舒服。

除了身体疼得厉害。

像被车辘碾压过,将筋骨寸寸打断又重新拼合到一起。

她才知道,人人都说女子生儿育女,仿佛是极平常的事。

可是经历一回才知,竟这般痛苦。

痛成这样,怎么就没几个文人写些诗句歌颂一下。

她一边吃鱼羹,一边眼珠咕噜噜转,胡思乱想着。

好歹活下来了不是。

一下子又雀跃了。

李崇润疑惑:“究竟想到什么了,这又是什么表情?”

缨徽始终贯彻,有好日子先过着,有福先享着。

她放松了身体,在吃完鱼羹后,躺回床上,道:“在想,给我们的宝贝取个什么名字。”

李崇润眉眼皆弯,有种少年轻快的雀跃:“幽州上下为庆贺我的长女出生,在永定河边放了一千盏莲花灯。在幽州,莲花是祥瑞。大名需斟酌,小名叫莲花,好不好?”

莲花。

缨徽想起与李崇润初见时的情状,陡然有种宿命的感觉。

她点了点头。

李崇润捋顺她颊边的碎发,问:“是不是很疼?”

缨徽可怜巴巴的颔首。

李崇润道:“只生这一个,再不生了。”

那怎么成呢?

堂堂幽州都督若无嗣子,朝堂文武也不会罢休。

缨徽一怔,突然想到,她不生,别的女人可以生啊。

她好像默认了崇润身边的女人只有她。

说不出是何滋味,应当是轻松的,可又有些失落。

大约是生女身心受创,人也开始多愁善感了。

缨徽如今格外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认真地同李崇润道:“我想睡一觉,天黑前叫我起来罢。我要吃饭……”转了转眼珠,“我想吃清泉寺外买的古楼子。”

李崇润笑了,为她掖好被角:“好。”

她醒醒睡睡几日,难得安恬。

经常做梦,她梦见了燕燕。

梦中她的模样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娟秀的眉眼舒展开,身形拔高,湘妃竹般的遒劲。

仍旧跳脱。连在梦里都没有片刻的安生。

她叽叽喳喳对缨徽说个不停:“天冷了,我从后院梅花树下偷偷挖出一坛子松醪酒,配上文泰门外的绿豆糕,别说多得劲了。”

“还是陈酿香醇,我阿耶真是小气,藏起来也不给我。”

“我给小侄儿绣的亵衣嫂嫂不喜欢,总是不给他穿,嫌刺绣的丝线硬,蹭得他不舒服。她事可真多,要不是念在我出嫁时阿娘病了,里里外外都是她操持,我非要跟她理论理论。”

“我嫁的夫君还行吧,阿娘总说我这性子嫁了人要挨揍,他也没揍我,天天给我端洗脚水,娘子长娘子短,跟个傻子似的。”

缨徽叫她吵得头疼,醒来时,天已迟暮。

寝阁里罗帐翩飞,空无一人。

梦里的聒噪映衬得现实愈加悄寂。

她扶着床沿挪了挪身体,有清脆的铃铛声传来。

探头一看,床沿下绑了几只小铜铃。

白蕊和红珠进来得很快。

红珠道:“七郎说娘子眠浅,让我们都出去守着,又怕娘子醒来需要人,特意让奴在这里绑了铃铛。”

缨徽嗓音微哑:“崇润呢?”

“那位檀侯派的孟使君特意来贺小女郎降生,都督正在前厅设宴款待。”白蕊回。

二女静默片刻,搬出一只簇新的楠木箱子。

里头盛放着小孩用物,琳琅满目。

“有四时各两件的衣裳,六双绣鞋,虎头帽,还有金锁片和镯子。都是谢将军送来的,说是依照定州的习俗,这些东西得在孩子降生后由娘家人备齐。”白蕊叹了口气:“也真难为他了,一个郎君,准备得齐这么细碎的物件。”

缨徽一一看过。

小孩儿用具皆玲珑精致,色泽款式成套,不像是仓促间备齐。

应当在知道她怀孕后,阿兄就开始上心了。

他当然知道啊,他也有过孩子,做过阿耶。

缨徽有些难过。

白蕊见她脸色变暗,忙道:“都督派人去清泉寺买了古楼子回来,一直放在灶上温着,娘子用一些吧。”她瞥了一眼红珠,啐道:“再不用,要叫这馋嘴的丫头都搬空了。”

红珠立马叫屈:“都督让人买回来一大框,娘子哪儿吃得了这么多?我这是怕浪费。”

她们又斗起嘴,是在安逸生活里的放松,也有意逗缨徽笑一笑。

缨徽唇角微弯:“咱们都爱吃,你们先去厨房拿一些,古楼子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哪怕从前她再乖张暴躁,在吃穿用度上也从不薄待她们。

天长日久,以为是互相利用,谁知在陪伴中竟培养出几分真情。

二女高高兴兴地应下,缨徽又想起一事。

她旧事重提:“又过了一年。你们都大了,我给你们找个夫君吧。”

崇润如今贵为都督,狐假虎威,应当能觅到好郎君。

就算将来她不在了,她们也能有个家。

二女齐摇头。

红珠急道:“咱们从前不是说好了,不让我们嫁人了!我不就是吃了娘子几个古楼子,就要撵我出去!”

缨徽无奈:“你这死丫头,好没良心。这么多年,什么山珍海味不任你吃,几时吝啬过。我不过是要让你嫁人,何必说这么伤人的话。”

红珠跺脚,“要我嫁人,我就去死!”

缨徽还想再劝,寝阁的门被推开了。

李崇润一脸疑惑:“这是怎么了,要死要活的?”

红珠欲要倾诉,被白蕊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她朝李崇润屈了屈膝,笑道:“这馋丫头,光顾着偷吃耽误了差事,娘子不过一句玩笑话,她还恼了。我就说如今不一样了,有了小女郎,以后得万分仔细,糊弄不得。”

李崇润原先是不喜欢她们的。

过去,她们盯缨徽盯得太紧,又总劝她为家族效力。

可这些日子看在眼里,她们对缨徽实在尽心。

不说别的,缨徽生产后,两个侍女守着缨徽和药炉十个时辰不合眼,也不愿假手于人。

因而有些改观,也愿意同她们说几句笑:“那是我的错,是都督府的膳食分量不够,才让红珠去偷吃。”

众人都笑起来。

红珠却不过面子,挟了把颊边的泪珠,嘟了嘟嘴,扭扭捏捏地走了。

临去时,白蕊回头看了缨徽一眼,面露忧虑。

两人退下后,李崇润走向螺钿床。

缨徽这才察觉,他步履踉跄,身上酒气浓郁。

她想要起身搀扶。

可是身上疼得厉害,刚探出身,牵动伤口,疼得拧眉。

李崇润忙扑到她身边,将她摁回床上。

他面颊上有两酡殷红,一笑,露出亮白的贝齿。

弯身环住缨徽的腰,乐呵呵:“阿姐,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们真的有孩子了。”

缨徽低眸抚摸他的鬓发,如从前那般。

那些相依相伴的苦涩辰光,那些寒风呼啸的孤寂夜晚。

两人就是这样抱着,说一说心事。

缨徽心中一恸,“七郎……”

李崇润从她怀中抬头,恰捕捉到她眼底晶莹的泪光。

“怎么了,徽徽?”

他一下很紧张,抬起她的脸,无措地问:“你哪里不舒服?”

缨徽忍下泪意和其他,娇嗔:“身上有些疼。”

李崇润忙要叫女医来看,被缨徽制止。

“女医说过,生产后就是这样,要好好将养。白蕊和红珠已给我上过药,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疲惫,让她们歇息吧。”

李崇润又细细询问了几句,确认她无碍,这才作罢。

不久,侍女奉上了滚烫的古楼子。

酥饼内夹着鲜嫩的酱烧羊肉,一口下去,汁水带着浓郁的香气浇了满口。

缨徽第一回吃这个,是随沈太夫人去清泉寺祈福时。

红珠那馋猫寻摸了来,味道十分惊艳。

她被关在后院,轻易出不得门。

李崇润就趁出去办差,常常绕去寺庙外给她买了来。

羊肉凉了膻气重,不好吃。

李崇润就把古楼子放在怀里暖着,找机会偷摸儿地溜进缨徽的小院子里塞给她。

吃起来还是从前的味道,只是心境大不相同。

缨徽满腹的心事,只有化作食欲。

她需得尽快把身体养好。

李崇润不时捏着帕子给她擦嘴,边擦边说:“静安侯来了书信,说他已辞去中书舍人一职,不日将携家眷离京,直奔幽州而来。”

缨徽了然:“他知道我生了孩子,地位稳固,所以就来了。”

往常,李崇润少不得和她一起揶揄这不靠谱的爹,可今日他神色凝重,几番偷觑缨徽的神色,欲言又止。

偏缨徽心不在焉,没有察觉。

“好了。”李崇润还是决心隐瞒,“你养好身子,从西京到幽州路途遥遥,静安侯拖家带口的,怕是要在路上耗费不少时日。一时半会儿的也到不了。”

两人正秉烛夜话,侍女在隔扇外回禀。

说辛娘子听说娘子生了孩子,要来探望。

自打辛氏和韦宜雪上回作妖,被护卫圈在了厢房里,很是安分了几日。

都督府里的仆婢经过几轮清洗筛选,各个的嘴都严实,问不出什么。

也是今日往里抬谢世渊送的礼,动静大了些,才叫她们知道。

李崇润立即道:“不用来。娘子体弱,郎中说了要安歇。等过些时日,娘子身子好了,我再请岳母来看。”

缨徽也不想见,她有要事需谋划,不想阿娘妹妹吵吵嚷嚷,搅乱了思绪。

李崇润搂她入怀,“你若是闷了,就让姨母来陪你说话。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缨徽乖乖蜷在她怀里,心想:是呀,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