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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

王骁四人在五日前就寻到了洞府入口。

一路行至林子深处, 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湖泊凭空而现。

那湖水清澈无比,然而湖如深潭, 一眼望不见底。

湖泊尽头则是瀑布。

瀑布自高处飞溅而下击于石上,水帘后有座石壁若隐若现,一看便知是洞府的入口。

彼时他们几个都信心百倍,自以为有了宝图便可以顺利入得洞府。

谁曾想, 御剑行至湖上时,迷雾骤起,一瞬间就团团围住了他们。

王骁四人很快冷静下来,要向外探时却发现那古怪的白雾完全拦死了他们的神识。未待他们思索更多, 体内运转的灵力就突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了,运转得滞涩。

下一刻, 湖水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怖的引力, 让他们直接从空中往下坠。

此时几个人才迟钝地想起, 凡是秘宝必有守护者, 这洞府外也肯定会有灵阵,他们此番实在冒进。

然而此刻, 几个人灵力运转受阻,神识无法感知,俱是惊慌失措不已。

他们被困了五日才艰难脱困, 无数次险象环生。若非身上的一些灵器灵符尚能使用, 只怕是要丧命阵中。

他们带上晏沉与谢濯玉,说得好听是多两个人就多两份力。深层想法却是, 让这两人为他们探路,扫清障碍。

确实自私,但四人眼神交流后却又无声地肯定了这个方案。

家族子女众多, 嫡系庶支明争暗斗,他们四个从懂事起学到的就是要主动争抢东西,是不择手段利用来提升自己。因为出身相似所以行事风格相似,他们才得以走到今日,组成同盟,甚至得了进拂灵秘境的机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所有预想的危险都没有出现,甚至连第一次见时的瀑布都不见了。

他们御剑从湖上飞过,畅通无阻地抵达了尽头的石壁。

那个危险的守护灵阵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第一次来时的杀机皆是他们的幻梦。

王骁一行人面面相觑,脸色微变。

现下的境况出乎他们的意料,是好事,却又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在等着他们。

晏沉眼神微暗,自然也觉出不对。

然而已经到门口了,断然没有因为未知的危险放弃的道理。

王骁从储物灵器里摸出绘着宝图的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按照宝图角落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去开启石壁。

以血为墨,符纹的最后一笔画完时,眼前的石壁突然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下方的湖水好似沸腾,湖上狂风骤起。

王骁几个变了脸色,皆是无比戒备。

晏沉不动声色地握上了谢濯玉的手,低声对他说:“闭眼。”

白光过后,眼前的景象已经完全变了。

这石壁后哪是什么洞府,说是一方小世界也不为过。

入门之后的灵气陡然充裕起来,许多稀有珍贵的灵草灵矿更是随处可见,就随意地生长在路边。

王骁等人自诩在宗门里待遇不错,算是见多识广,却仍在看清眼前景象后心神震荡,然后同时眼热了起来。

实在是赚大了!他们此行的收获,只怕是要比一些天骄还要好!

晏沉的目光没有在那些灵草上停留半分,没有露出半分欣喜,神识掠出,收回时眼神一暗。

在探到视线尽头那若隐若现的似神殿一样的建筑之时,那种莫名的预感又涌上了心头,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

而且,那个方向有很多人,应该就是各族最顶尖的那批人。

晏沉垂眸,眼底闪过一抹寒光。

到底是金丹期,不完全是酒囊饭袋,王骁等人在回过神后很快也探出了前方有不少强大的气机。

他们很快就想明了原委。

想来,他们寻到的石壁只是这洞府的其中一个入口,核心区肯定还有其他入口。那群族中的天之骄子比他们更有本事,自然也是能寻到进来的方法。

而石壁外的瀑布消失、守护灵阵没有反应,想来便是因为已经有人踏入这个洞府。

几人皆面露挣扎,对视几眼后又突然就沉下心来。

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只是停在门口如何能甘心!

瞧这路边跟杂草一样随处可见的灵草,便可以想象洞府深处又有多少稀世秘宝。失传的功法秘籍、神兵利器、就是半神器都说不定有。

强者多又怎么样,混乱中就有机会!拼,必须拼!

王骁眼珠一转,转头对晏沉热切地笑了出来:“晏道友可愿与我们再深入?那洞府深处,秘宝无数,只是你也应当能感觉出来,强者很多。我们若是联手,机会便会更大!”

晏沉抬起眼,戴好了自己纯良无害的面具,欣喜点头道:“王道友实在无私!若没有你们,我们连进都进不来!现在王道友既有此意,在下自然不会推辞!”

王骁笑容扩大了几分:“那我们走吧。”

——一路行来,他已经看清了形势,这师兄弟二人的主心骨是晏沉。

那长得漂亮的谢予跟个哑巴似的,几乎不开口说话,对他们冷淡无比,却对师兄顺从到过头的地步。

他和其他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便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了。

无非是仗着美色用身体攀附宗门中更有地位和实力的弟子获取资源,不是稀罕事。知道归知道,几个人还是不自觉地对谢濯玉带上了轻视,眼下这种决策更是不问谢濯玉的意见了。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府深处去,很快那神殿便在视野中出现。

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神殿竟在半空中。无数白玉台阶蜿蜒而上,好像看不见尽头。

而神殿之前的巨大空地之上,几拨归属分明的人正在对峙。

三界精英的实力本该以仙界至上,然而拂灵秘境的压制规则却把他们都扯到大乘期,反倒是对其他二界有益。

境界的差距已不再是天堑,可以靠人数弥补。可偏偏之前追杀晏沉与谢濯玉时,晏沉对人族和妖族尚有留手,对仙界的人倒是毫不客气,所以几次下来仙界折了不少人。

更要命的是,魔族横插一脚。数量虽少,却个个实力不弱。这群悍不畏死的家伙虎视眈眈,更是让其他界之人不敢轻举妄动,怕为他人做了嫁衣。

是以,四界人马分占四角,气氛无比焦灼。

王骁一行人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似是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能进来。

在瞧见是人族后,妖族与仙界都变了脸色,魔族那原本笑得娇媚的领头人在察觉到什么后也眼神微妙。

人族倒是面色缓和,领头的几个人朝王骁他们丢来眼色,示意他们快过去。

金丹期的实力确实不太够看,但是能走到这的人说明也是有本事的,有好过没有。

晏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角落的下属,拉着谢濯玉站到了人族的队列边缘。

一众人的关注很快就从他们身上挪开,终于有人率先开口,是仙界的人。

面冠如玉的白衣仙人一步踏出,声音清朗,响彻整个空地:“既然入殿的先后定不下来,那便同时进吧。”

人界修士也轻声应和:“这位仙家的提议我们觉得妥当。”

“那,入殿之后呢?”跟没骨蛇一样靠在身边同伴身上的魔女娇笑出声,咄咄逼人道,“进去后再打,人死了没事,把东西打坏了就问题大了。”

“所以,东西由我们先挑,不管你们如何,我仙界要分五成!”

他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却砸起了无数喧嚣。

人界与妖界的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再看仙界之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意识到他们已经认为这是在让步后皆面露怒色。

魔族坦率,有魔人直接就指着那仙破口大骂:“一开口就要五成,你们的脸比魔兽皮还厚!”

更难听又脏的话此起彼伏。

领头的人对视几眼,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人界素来有仙界下界之称,关系亲密,自然是更愿意选择对方为自己的联盟对象。而妖魔二族想与他们抗衡便只能联手。

很快,人群分散又汇流,成了两方人马的对峙。

分不清是哪方先动了手,混战拉开了序幕,一如那日在岐山争抢仙剑的各大宗门。

混战开始之时,本就站在最边缘的晏沉已经拉着谢濯玉悄悄消失,隐匿了气机躲在远处,冷眼旁观。

然而,变故总是突如其来。

有仙界的人率先祭出了恐怖杀器,直攻某大妖的要害。

——那竟是一件天阶灵器,传说中可以打碎神魂的化神鞭。

便是现在使用之人实力稍弱,击于身上也足以重创神魂。

黑色鞭子甩动,一道道鞭气如密雨一般疾袭对方。

大妖脸色微变,也不得不祭出压箱底的宝贝。

红羽燃烧,他的身后显出一道巨大的凤凰虚影。

凤凰轻鸣,随后便吐出一口火焰——凤凰火!

火焰分散化为箭矢,对上鞭子打出的灵力。

巨大轰鸣声响起,余波震荡得有些人吐出一口鲜血。

谁也没讨得好,火焰与鞭气四溅,误伤了不少人。

而最大的那团凤凰火与最强的一道鞭影直冲谢濯玉而来,速度快得难以反应。

其上更是裹挟着一种恐怖的气息,似要将人化为湮灭。

晏沉一直戒备,早就做好了准备布好了结界,掩藏于袖中的手心也一直拖着火莲。

然而那结界却连半秒都没有就尽数破碎,晏沉丢出去的火莲只减慢了凤凰火与鞭气的速度就被打碎了。

他们飞身疾退,那两个该死的东西却更快地追了上来。

晏沉变了脸色,他拦不住!

谢濯玉瞪大了眼,浅棕的瞳孔映出了火光与鞭影。

然而,下一刻火光和鞭影都被另一个黑影挡住了。

第82章 尘境 “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

他被搂住了, 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晏沉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不是馥郁的香味,更像那种风雪的气息。

谢濯玉很喜欢。

当他与晏沉拥抱的时候, 他会下意识去追随那种若隐若现的气息,然后在捉到后不自觉地弯眼笑出来,前所未有的心安涌上心头。

然而现在,任他怎么拼命去寻也寻不得。

让他安心又心软的气息好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谢濯玉大脑宕机,茫然地睁大了眼看着晏沉衣服上的云纹,身体却意识到什么开始剧烈颤抖。

他想仰头去看,然而晏沉在紧紧搂住他的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扣在他的后脑上, 让他动弹不得。

但未等谢濯玉急切地挣扎去看,他又突然松开了手, 然后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谢濯玉从来没见晏沉的脸色那么难看过。

比新纸还白, 没有半分血色。

他伤得很重……他可能会死。

而晏沉望着脸色一下子白下去的谢濯玉, 竟还勾唇笑了一下。

然而他的插科打诨、他的安抚话语都没能说出来。

“岁宁……”他只来得及唤了个名字, 下一秒就面露痛苦地倒了下去。

谢濯玉仓皇地扑了过去想撑住他,却差点被带得一起摔下去。

漆黑的眼瞳重新变成龙特有的重瞳。是金色, 却又不是如焰一样的灿金,是前所未有的黯然。

细密的黑色龙鳞在一瞬间爬满了晏沉的脸和脖颈。

他呕出了一大口血,然后又有更多红得发黑的血从他的耳鼻里流了出来。

谢濯玉两眼一黑, 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很快地摸出收在自己这的丹药。

止血的安魂的定灵的,外面千金难求的稀有灵药像糖豆子一样被他喂进晏沉嘴里。

但是没有用, 那些黑血怎么也止不住,无声地往外流,晏沉的气息也在一点点虚弱下去。

他不死心地摸出另一个玉瓶, 往掌心里倒的时候两只手都抖得厉害。

然而再捏着抵到晏沉嘴边时,晏沉却突然伸手推开了他。

谢濯玉没料到他会这样,手掌下意识撑地才没直接坐地上。

粗粝的砂石划破了他的手掌,捏在指尖的丹药掉在地上裹上尘土,辨不出本有的灵纹。

下一刻,一声龙吟响彻云霄,一条黑龙凭空出现。

——晏沉已经彻底稳不住人形了。

谢濯玉踉跄地奔了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黑龙面前。

他伸出手捧起沉重的硕大龙首搁在自己膝上,收拢手臂环住,慢慢地把头低了下去。

“岁宁,别哭啦。”晏沉的声音带着点无奈,轻得像是能被风轻而易举地吹散,“你的眼泪好烫啊。”

视线因为泪水变得模糊,眼前像是有化不开的雾。他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清。

眼泪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淌过面颊,滴在了晏沉的脸上。

他张开嘴,却一句话说不出,只能发出凄厉的呜咽。

晏沉微弱地蹭了他一下:“你别怕,没事的,有人会护你出去。”

那你呢,那你呢。

质问堵在喉间,谢濯玉哽咽许久才艰难地开口:“可我要你。”

“那我也不会死。”晏沉笑得很闷又很响。

骗人,你想骗我。

谢濯玉咬着唇流眼泪,再说不出话。

混战的人群已经停了下来,偌大的空地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两个身上。

事到如今,又有谁能不明白他们俩的身份。

仙界的人变了脸色,很快又绽出欣喜的笑容,领头的人给了身边几个人眼色,然后转身就往晏沉的方向扑来。

再没有比眼下更适合除掉血河的时机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除了血河,问月也逃不了!他们立下如此功劳,回了仙界就能封君!

一众魔族也动作很快地就要出手拦他们,却仍是慢了一步。

然而那数柄灵气四溢的剑都被挡住了。

鸿雪在谢濯玉身后凭空出现,轻轻一晃便是数道剑影。

谢濯玉慢慢地站起了身,很缓慢地转了过来。

那双浅棕的眼睛那样静,又那样冷,像是整个极北之境不化的雪都尽数落了进去。

他静静地望着被逼退几步的几个仙人,目光没多加停留便轻飘飘地落到了他们身后的人,很快地转了一圈。

恨意与杀意翻涌又掩进冰冷里,只剩淡漠。他的眼瞳映出了许多人,却又好像谁也没看见。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鸿雪剑。

一道剑影在他身后浮现,很快就化为千万剑影,每一道剑影都凝实如真剑。

刹那间,天地寂静。

谢濯玉目光沉静,手腕一转便挽出一个漂亮剑花。

他轻轻往前一送。

剑气像奔涌的江潮一样势不可挡,直接贯穿了刚刚那个用出化神鞭的仙人。

“谢濯玉,你疯了!”一个白衣仙人厉声喝道,在瞥见那直接断气的仙人后一脸骇色,惊慌地后退数步。

谢濯玉抿唇不语,竖剑于身前,低声念诀。

脸上血色褪尽之时,空中的千万剑影也骤然齐声嗡鸣。

清脆的龙吟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他明白晏沉的意思,却置若罔闻。

他清楚知晓自己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依旧做出了这个决定。

不管是燃尽心血而亡,还是杀孽过大堕入修罗道,他统统不在乎。

众人在剑影动了的时候变了脸色。

有人已经仓皇运力往外逃,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

——谢濯玉想要他们所有人死,为了那魔龙陪葬。

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清朗嗓音凭空炸响。

“吵死了!”

说话的人语气暴躁,像是被扰了清梦的人忍无可忍发怒:“都给我停手,安静!”

随着声音的出现,此方天地的灵力好像突然凝固了一般。

下一刻,无形的力量兜头压了下来,本已如星辰坠落的剑影停在半空中。

原先御剑在空中的人直接从剑上摔下狠狠砸在地上,站在地上的人也全部被压着跪倒在地,连腰都直不起来。

除了谢濯玉。

他还站着,腰背挺得笔直。背影单薄,却如松柏。

“你没听见我说话?!”声音再次响起,恼怒的意味更重。

谢濯玉的手垂了下去,抬起头望向了声音的方向。

神殿的某一级台阶上,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长身鹤立,沐浴在日光中,如神明一般。

谢濯玉只是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台阶上的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没有惊慌,表情依旧淡漠,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是洞府主人的遗魂?还是守护灵?

不管是什么,今日谁也拦不了他。谢濯玉垂下眼,掩去眼里的寒光。

再掀起眼皮时,那人已站在了他的面前。

面冠如玉的青年,眉眼温和,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难以想象刚刚那暴躁的怒吼出自这人。

他的目光凝在谢濯玉的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若有所思,眉眼间的不耐与怒火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觉起来,你都长这么大了啊。”他又看了两眼,然后慢慢地皱起了眉,似是察觉到什么。

下一刻,他便突然伸手按住了谢濯玉的肩膀。

谢濯玉冷脸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抬剑他已经收手,身形退远。

那人已经变了脸色,很低声地骂了句谢濯玉听不懂的。

“能进来这里就是造化,此间秘宝,能者得之。”他转过身,笑容无比和煦,眼底却是一片冷光,“但你们却吵醒了我。”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一瞬间冷了下来,缓慢地抬起了手:“冒犯神者,当处重罪。”

话音落下之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蓝色光点,如同夏夜里的萤火虫群。

所有人的人都怔愣地看着那些光点移不开视线,巨大的恐慌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随着手掌轻轻下压,漫天光点也悠悠飘下,落到了人的身上,没有人能躲过。

接触到光点的人很快就失去了神志,被强行拖入梦魇。

不到一炷香,这些各界的天之骄子就沦陷了,个个表情扭曲,神状痛苦。

有人以头抢地磕得头破血流,有妖族化成妖型疯狂抓挠自己……连仙人也逃不过。

一个个白色光团在他们身上出现,很快就包裹住他们。等光团消失时,地上已不见人影。

很快,所有的人消失了,只剩下许多灵武孤零零躺在地上,证明有人来过。

谢濯玉冷漠地看着,毫不关心那些人的死活。

他收回视线,收剑走回晏沉身边,慢慢地跪下去,俯身把下巴抵在龙首上。

在感受了一会好像随时都会消失的呼吸后,谢濯玉的眼泪又悄悄从紧闭的眼里跑了出来。

他出剑时想,晏沉要生他气了,肯定又要狠狠地亲他咬他了。

可是他现在抱着龙,没有得到吻,也听不到他唤自己一声。

谢濯玉活了几百年,再没有比现在更无力更绝望的时刻了。

“凤凰火乃天地至纯至净的火焰之一,可燃尽所有污秽邪魔,对付魔族最有效,”青年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谢濯玉的身侧,垂眼看着他怀里的龙,“旧伤在身,还被伤到了神魂?哈,可怜。”

谢濯玉倏然抬起头望他,琉璃眼瞳如被清水洗过:“你能掌控这里的规则,也能救他。”

在看到那些人的惨状时,谢濯玉的脑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

而远处的神殿时好像无声地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里也许是一个神的洞府。神族早已全部陨落,那他面前的这个人,应该是某个神的遗魂。

但神的遗魂,也会比人族强大。

“如你所想那般。嗯……你可以叫我拂青。”青年似是可以看穿他的内心,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甚至肯定地点了点头,“我也有能力救他。”

“那求求你,救救他吧,”谢濯玉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表情坚定又决绝,“我愿意付出我的所有。”

“可你什么也没有。”拂青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我有剑心。”谢濯玉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近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后面半句话,“还有鸿雪,它非凡剑。”

拂青嗯了一声,笑容扩大了几分,带上了几分明显的恶意:“可我只是一抹神念,不需要剑心,也不需要一柄神剑。”

谢濯玉的心一下子坠了下去。

他垂着眼,眼睫颤得厉害,却说不出一句话。

丹心粉碎、灵脉破碎,神魂也有损伤……他根本就不值钱,拿不出任何东西作为筹码与拂青交换晏沉的命。

“这黑龙,对你很重要么?”拂青慢悠悠地问,语气有点好奇。

“是。”谢濯玉绷紧下巴应声,“我爱他。”

“啧……”拂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那龙,“可惜,他应该要死了。”

谢濯玉抬手去摸晏沉已经阖上的眼睛,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龙角,却发现那角上有道很浅的痕迹,像是曾断裂过。

他愣了愣,许久才呼出一口气,轻轻笑了出来:“幸好我本就活不长了。”

其实是不甘的。

他还没有想起来和晏沉的过往,还没有搞明白那些他不明白的事,他还亏欠晏沉……

他还想与晏沉有很多很多年啊,他想过的春夏秋冬每一日都要有晏沉。

晏沉死后会入轮回。而他的神魂早已在破碎的边缘,死了就是消散,再无下一世。

他们不会没有机会再重逢了。

谢濯玉定定地望着晏沉,眼里是深深的眷恋与不舍,眼底深处藏着些不甘。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晏沉完整的龙形,比任何书里记载得都还要好。

世间再没有任何一条龙比晏沉好,比晏沉更能合他心意。

他舍不得闭眼,只好抬手微微用力地去按揉眼角。

晏沉对他说得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不要哭。他不要再哭了,也不愿在生人面前那样软弱。

拂青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脆弱背影,轻叹了一口气,终于打破了沉默:“行了行了,算你运气好。”

谢濯玉动作一顿,很慢地转过头看他,抿着唇不说话,眼里却写满了希冀。

“拂灵秘境中有一个池子,是尘境的入口。”拂青笑眯眯地望着他,“所谓尘境,字面意思便是与红尘与前尘有关的秘境,入境之人会得到一次重历的机会。”

“只是这秘境机缘与凶……”

“刀山火海我也会去,”谢濯玉等不及他说完就坚定地打断了他,“只要您能救他。”

拂青诶了一声,被打断了也不恼:“千万年来入境者无数,成功者不过三人。”

“而一旦失败,便是神魂被永困境中,一生痴傻。”

谢濯玉轻轻点头:“我知晓,但我愿意。”

拂青摸出腰间的折扇,摩挲着玉做的扇骨,轻轻敲着手心:“行。”

响指轻响,眼前的景开始模糊,下一刻谢濯玉就发现他们已经身处神殿之中。

而晏沉已经恢复成人形。

谢濯玉蹲下身握住晏沉的手,小心翼翼地打量周围的环境。

远处看是神殿,进来了看却发现说是塔更合适。

正中空旷,边缘的玉石楼梯盘曲往上,谢濯玉仰着头看了许久也看不见塔顶。

“顺着那台阶一直往上走,你便能看见尘境入口。”拂青用扇子指了指楼梯,“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不可动用半点灵力,不可投机取巧,只能自己走上去。”

“是,多谢拂青前辈指点。”谢濯玉轻轻颔首。

拂青动作顿住,哂笑了一声,往旁边的藤木躺椅上一坐,折扇唰一下展开搭在脸上,声音懒洋洋的:“准备好了就去吧。至于他,我保他不死。”

谢濯玉凝神召出鸿雪剑,轻轻地放到晏沉的手边后就要松手离开。

然而下一刻,手上突然传来一阵力气,拽得谢濯玉倒下去,差点就要砸在晏沉身上。

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晏沉死死地盯着谢濯玉,嘴唇轻动:“不许。”

意识弥留之际,谢濯玉与拂青的声音忽近忽远,然而晏沉还是捕捉到了重点。

他用尽所有力气,终于睁开了眼:“我没事,不需要他救,你别去。”

拂青听他这话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这人,怕是死了以后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谢濯玉欣喜地望着晏沉,眼里瞬间浮起泪光,又被他迅速眨去。

他拉着晏沉的手贴到下巴,把脸埋进去轻轻蹭了蹭。

“阿沉,原来失去爱人的感觉,是心碎掉了,是粉身碎骨。”

“我今日才知,我原来也这么怕痛,怕到连想一想都不愿意。”

他说着突然凑近,在晏沉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才定定地望着他。

“我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当然舍不得让你那样痛。”谢濯玉眉眼弯弯,笑容温软。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又那样坚定,“所以,这一次我也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身边,谁也拦不住我。”

晏沉垂眼不看他,半晌才泄力地呼出一口气。

谢濯玉这招真是,百试不爽。

他猜对了。

晏沉永远拿谢濯玉没办法,永远会为谢濯玉的柔软妥协。

“岁宁。捱过漫长的等待最后却发现不可能再等到,那是世界上最苦的味道。我会一直等你,”晏沉用手指蹭了蹭他红得像抹了胭脂的眼尾,“所以,你要早点回来,别让我等得太久。”

谢濯玉弯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晏沉松开他的手,视线死死黏在他的背影上,直到他消失在楼梯尽头再望不见。

拂青将折扇挪开些许,露出了眼睛,半眯着眼打量了晏沉许久,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

晏沉循声望了过来与他对视,目光有几分森然。

堕魔的龙。天赋不错,年纪倒也相当。就是,怎么这么凶啊。

也就是那俩家伙都陨落了。不然,得把这家伙龙骨抽来炼器。

拂青在心里小声嘀咕了好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感叹。

一切缘分,皆是宿命。

他撑着头坐正些许,表情正色几分,手心拖着一个沉甸甸的黑红珠子。

折扇一合握于手中,伸出去沾了点晏沉身上的血。

以扇为笔,以血为墨,古朴的阵法在空中逐渐被绘了出来。

黑红珠子被抛起掷向阵法,下一刻,一道闪着光的裂缝就凭空出现。

“你若能成功得到龙神的传承,”拂青下巴轻抬,笑得像只狐狸,“就能去尘境中找他。也许,你会在他的尘境里有意外的收获。”

晏沉站起来,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走向虚空裂缝,声音有几分缥缈:“多谢。”

他愿意一直等谢濯玉。

只是,比起等待,他更想主动去寻,主动将他带回来。

第83章 初见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

“飞升才五年就能去群仙宴, 濯玉师弟,师尊真是器重你。”面容精致的少年探着头来看谢濯玉手里的名帖,两眼发光, 语气惊叹。

谢濯玉认真看完名帖,指尖摩挲着帖子上金色的云纹,闻言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去吗?给你。”

说着就要把帖子塞到他手里。

少年瞪圆了眼,满眼惊诧地后退了两步:“给我?你不想去吗?!”

谢濯玉摇头:“不想。”

前车之鉴告诉他, 热闹的宴会不应该有他的存在,选择不去对他和其他人都好。

少年疯狂摆手,几乎要把头摇成拨浪鼓:“这名帖用特殊秘法定了你的名字,到时候要验的。况且, 我跟父亲一起。”

也是,他面前这位叫宗尧的师兄可是仙君亲子, 群仙宴的帖子他也会有。

谢濯玉的目光落回手里的名帖, 随手搁在桌子上后又拿起了书, 只是看上去心不在焉。

宗尧撑着桌子, 只当自下界飞升上来的谢濯玉初来乍到不知群仙宴的含金量:“你当这群仙宴跟那寻常小宴似的,谁都去得?这宴百年才开一次, 所有仙君都会来不说,妖界那几族都会派人来!”

谢濯玉垂着眼头都不抬一下,一声不吭, 表情没有半分动容, 仍是兴致缺缺。

“许多普通的小仙熬上千百年资历都未必能得一次机会,”宗尧看着他这样倒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这次师尊一共就得了五张名帖,按例两张给普通弟子的话,我们亲传都不够分!要论资排辈的话, 如何也轮不到你。”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主动放弃才妥,”谢濯玉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抬眼问他,这会神情倒是有点意动,“毕竟我资历轻境界浅,完全不够格,由我去不妥。”

宗尧一眼看出他所想,气得有点发笑。

感情他说这么多,谢濯玉只听进去了许多人想去,还是想把名额转掉。

“傻师弟,你怎么不懂!”他摇着头恨铁不成钢道,“这名帖谁送不行啊,师尊却偏点了我亲自来送,这就是想要让所有人知道他器重你的意思。既如此,谁又敢置喙半句!”

“这可是师尊用心良苦在为你铺路啊。你本就天赋极佳,这次群仙宴再得了众仙君的赏识,”宗尧说着就笑了出来,声音下意识提高了几分,咬重了最后的几个字,“他日你就能进入中域核心任职,那可是平步青云。”

“而以你的天资,不出千年便能封君!到时候,连师兄我都得仰仗你,恭敬唤上一声仙君咯。”说着,他便笑嘻嘻地拱手行了个礼。

谢濯玉被他噼里啪啦一堆话说得晕头转向,后面这话更是让他窘迫不已。

他合了书,抿着唇想了一会,艰难地吐字:“多谢二师兄提点。不过进中域任职还是封君什么的,我都并未想过,还请二师兄别再打趣我了。”

宗尧笑着轻哼了一声,倒是很有眼力见,见好就收:“行了,反正名帖我按师尊说的给你送到了。你听我的,好好准备参宴便是。走了,我还约了人品茶呢,不必送!”

谢濯玉颔首:“慢走。”

望着宗尧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谢濯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许久才收回目光,瞥了眼那精致的名帖。

飞升之后,他拜入了南明仙君门下。

遥想当年,这南明仙君也曾是人界五洲鼎鼎有名的天才。

后天飞升的散仙无数,但能封君掌权的,放眼整个仙界的三山四境乃至中域也没几个!

他入界之地在仙界南境,所以拜见的第一个便是南明仙君。

想来这一代传奇必然高深莫测不言苟笑,谢濯玉甚至都做好了吃个下马威的准备。

谁知,南明仙君见他第一眼便笑得让人如沐春风,满口盛赞他天资卓越、年少有为,当场便宣布要收他为亲传弟子。

——所以,谢濯玉甚至没见过其他仙君,便已经成了南明仙君的亲传弟子,分得了一座山头做洞府。

今日之事让谢濯玉再次感到深重的困惑。

他一直没想明白为何师尊会在见面的第一眼就收他为亲传。

能成功飞升成仙的人哪个天赋不好,在同辈中他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天才。但在仙界,谢濯玉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举世无双的那一个。

而现在,师尊不仅将稀少的群仙宴名帖给了自己一份,甚至还亲自让行二的宗尧来送。

——按这个来看,只已经不只是器重,完全就是偏爱。

但不管原因如何,既然让他参加群仙宴是师尊的意思,谢濯玉就必须去。

他定定地望回了手里的古籍,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翻回到原先看的地方,低下了头。

但既然参宴的都是大人物,那他这样一个普通小仙的座位肯定不会太好,大概便是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所以只要他低调行事,就能顺利混过去。

谢濯玉没有太大的野心。就像他对宗尧说的那样,他从来没想过进入中域得到核心职位还是封君掌权。

也许所有散仙都觉得那很好并为之,但那从来就不是他所求的。

****

按惯例,群仙宴会在惊蛰后的第七日举办,一办便是七日,所以还有“七日春会”的美名。

第一日是众仙都要参与的宴饮。而之后的六日便是众仙尊和仙君的私宴,由仙尊与仙君自行决定邀请的人。

群仙宴举办的地点一直是东西南与中域轮换,这一次恰好轮到了南境。

南境的众势力商议许久,最终定下了鹤鸣仙山。

那鹤鸣山离谢濯玉的洞府并不远,乘灵舟的话只需一日就能抵达。

而谢濯玉婉拒了宗尧同行的邀请,早早就打算好了到时候自行前去。

毕竟宗尧是仙君之子,平日又广交好友,走到哪都是焦点,而谢濯玉只想将存在感压到最低。

但事违人愿,现实总有意外。

惊蛰的半月之前,他收到了师尊的通知。

将灵力注入青鸟琉璃灯,南明仙君的虚影显出。

成仙之人可以轻松地决定自己样貌,所以仙者都没有容貌难看的,上千岁的仙人也可以是面冠如玉的少年。

修剑之人往往偏爱凌厉的相貌。

南明是剑修,长相却没有半分冷感,眉眼温润又柔和,嘴角经常噙着抹笑,瞧着倒更像个灵修。

——但单从长相来说,容貌昳丽的谢濯玉更是半点不像个剑修。

“这几日你启程来我这,届时我会带你去群仙宴。”南明说话的声音很轻,说这话时望着谢濯玉的眼神也很是柔和。

谢濯玉垂下眼,眼睫轻轻颤了两下:“弟子可以自行前往,灵舟能自行寻路,不必麻烦师尊的。”

南明笑了一声:“我本就想带你同去的,只是想着你应该有伴了。但宗尧说你拒了他的邀请,这便正好了,哪是麻烦。”

“既如此,弟子明日便去找您。”谢濯玉说着便弯腰对着虚影恭敬行了一礼。

南明像是被他这话和这礼逗乐了,笑容扩大了几分:“你这孩子,知礼稳重,倒是比宗尧还有师兄的样子,该让他学学你。”

像是怕他又要行礼冒出一句“多谢师尊夸赞”,南明摆了摆手,不等谢濯玉说话就直接掐断了通讯。

谢濯玉盯着那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振翅飞走的青鸟琉璃灯,好一会才轻轻叹了口气。

早知道该答应宗尧的,到了地找借口溜走的话,也就是路上吵一点。

****

“昆仑君携其道侣至——”

“天戈君至——”

清脆响亮的报唱声接连响起,响彻整个宴场。

晏沉撑着头,眼珠子缓慢转动,四处打量了一会就兴致缺缺了。

还以为群仙宴有多不一样呢,真是没劲。

他甚至能想象接下来的场景了。

到时候这些仙人肯定一个比一个端着,与其说是宴饮,还不如说是打太极和互夸大会。

就不该信丛临溪,回头那家伙要是不老实把说好的酒给他,看他不揍哭他。

晏沉想到秋露白的滋味又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伸手去碰酒壶时却被打了一下手背。

坐在他旁边的晏灵微投来警告地一瞥。

晏沉撇了撇嘴,悻悻地收回了手。

人未齐,时未至便不得动筷或斟酒……仙界的破规矩就是多,烦死人了,晏沉恨恨地磨牙。

无聊得要命,连那报唱声都变得催眠,晏沉没多久就开始直点头。

眼看着坐姿愈发难看,他的下巴将要磕上桌子时,晏灵微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半点也不客气。

晏沉被掐了个激灵,坐正身子时就听见了这不太一样的报唱。

“南明仙君携亲传弟子至——”

哪有带了亲传还报唱的,这是徒弟还是儿子啊?稀奇。

好奇心起,晏沉忍不住抬眼,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下一刻,他就被那南明亲传弟子的长相恍了眼。

流云与草木在一瞬间变得模糊。

晏沉只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了。

轻轻上挑的眼尾像小钩子似,稳稳地钩住了他的心。

原来,当真有人的长相完美诠释艳若桃李一词。

喉头轻滚,晏沉想移开视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从眼尾往下落了一点。

——那人右眼眼下有颗朱红的泪痣。

泪痣小巧玲珑,本该是不起眼的,偏生在那样白的一张脸上,让人无法忽视。

晏沉向来伶牙俐齿,能把夸人的话说出花来。但这一刻,他却是失语了。

因为所有的赞美之词都可以用来夸赞那张脸。

最后只能惊叹一声——当真是漂亮得惊心动魄。

他只是远远望着,心跳就已经快了几拍。

跟在南明仙君身侧目不直视的人似是察觉到了晏沉的目光,眼睫一抖便望了过来。

浅棕色的眼瞳里揉进了和煦日光,看着澄澈又清透,好像纯净的琥珀。

这双沉静如水的眼仿佛能洞悉一切。

但万物映入其中又都化为云烟,不能拨动他的心弦,让他动容半分。

晏沉突然就生出了一种冲动。

他想要凑过去站到那人面前,然后在那双眼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最好只有他的影子,没有别的。

视线短暂接触了两三秒后,晏沉仓皇地移开了目光。

他低下头时,那人的视线也收了回去。

晏灵微从刚才起就用灵音跟晏沉说话,奈何晏沉只顾着看人,现下仍心神恍惚,完全没听进去。

“你到底听见没?”晏灵微放弃灵音,压低声音开口,“今日不许犯浑,不然你爹能抽死你!”

“嗯嗯……我知道了。”晏沉心不在焉地点头敷衍,偏头看了她一眼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诶,姐,问你个事。”

“快问。”晏灵微没好气道。

“南明仙君那个亲传,就是方才跟着南明进来的,你知道是谁么?”晏沉舔了舔牙尖,眯着眼笑了一下。

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像是笃定晏灵微一定知道。

第84章 桃雨里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

方才, 晏灵微只用余光扫了一眼那人就收回了视线。

其实她也并未见过那亲传弟子,但不妨碍她认识。

“你说的,应该就是五年前那个渡劫飞升的天才, ”她哂笑了一下,感叹道,“他好像才三百多岁。这天赋,说是五界第一天才也不为过。我想想, 嗯……应该是叫谢濯玉。”

晏沉的眼睛更加亮了:“这么厉害。那我怎么没见过他?”

他爱玩,满世界到处跑,诸多地方又数人界的五洲去得最多、待得最久。

就谢濯玉那惊人的相貌,哪怕只见过一眼他也该记得清清楚楚才是。

晏灵微蹙眉想了一下, 迟疑道:“他应该是一直待在山上,从未离开过宗门。哎, 不过人家那天赋也没必要东奔西走寻找机缘, 他那种人突破境界怕是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晏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眼中的兴趣不减反增。

晏灵微皱着眉瞪了他一眼, 面生警惕:“我可再次提醒你,不许犯浑, 老实点。”

晏沉撑着头下巴轻点,懒洋洋地应声:“知道了。”

可想结交漂亮又厉害的仙人,那能叫犯浑么。

一众仙君陆续入席后便是其他得了名帖的小仙, 很快便坐满了人。

本次群仙宴办在南境, 宣布开宴的人便是在谢濯玉的师尊南明仙君。

一声清朗的“开宴”传遍整个宴厅,紧随而响的是珠玉落盘一样的渺渺仙乐。

天边突然飞来无数灵鸟, 头顶仙肴灵酿,井然有序地呈至桌上。

如晏沉所想,这确实是一场无聊透顶的宴会。

只是因为有谢濯玉的存在, 才不至于完全就是浪费时间。

晏沉捏着流光溢彩的酒盏把玩,似在专注欣赏那上面的花纹,实际目光已经落到了对面的人脸上。

龙族在妖界是第一大族,所以他和晏灵微虽为小辈,座次却比一些小仙的还要好。

而谢濯玉的座位正好就在他对面,与他相对。

巧得很啊,真是缘分,晏沉乐滋滋地想。

对面的人的腰背挺得笔直,坐姿端正得可以画到仪态教本上当例图。

他垂着眼听身边的人讲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给人冷淡疏离的感觉。

然而晏沉眯着眼偷偷看他,咂摸出些不一样的。

他怎么感觉,那人很拘谨呢。

事实上确实如此,谢濯玉的脸都已经麻了。

他身边那两个仙人是其他仙君的亲传,对这位被南明看重的新秀天才早有耳闻。

眼下坐到了他身边,二人都自觉这是一个与他打好关系的好机会,很主动地搭话攀谈。

谢濯玉垂着眼听,只在他们停下来问话时应声。

本以为这场对话很快就会因为他的不配合结束,没想到身边这两人是认识的,两个人越说越开心,笑容熟稔.

很快,两个人就斟了酒开始碰杯,还不忘带上谢濯玉。

谢濯玉不好扫兴,只好捧起酒盏跟着饮了。

喝酒只有零杯和无数杯,身边的两个人见谢濯玉喝了更觉欣喜,又给他斟满然后一通劝酒。

晏沉撑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杯又一杯地饮酒,眉毛轻轻挑了一下,越发觉得他这人有趣。

这家伙到底是酒量真厉害,还是不知道这清甜的仙酒的后劲有多大。

晏沉眯着眼瞧了一会,觉得该是第二种才对。

自由时间到了之后便可以不再拘于座位,仙君领徒弟或亲子见人攀谈敬酒,小仙也可随意走动与友叙旧。

与谢濯玉搭话的那两人对视一眼,笑着起身去寻其他人说话,这才让谢濯玉松了口气。

周围的座位陆陆续续都空了,而谢濯玉还坐在原位,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他没有动筷,只是垂着头出神。

晏沉的目光太过炽热,没有半分遮掩,谢濯玉早就察觉到了。先前他还得应付那两个人,眼下却是不可忽视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定定地望向投来视线的方向。

在对上晏沉灿金的眼瞳后,他恍了一下神。

他记得书上说的,金色的眼瞳是龙的特征。

原来是这么漂亮的眼睛啊。

但愣神只有一瞬。

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平静。

眉毛微蹙,眼神微冷,像是在无声质问为何要一直盯着他瞧。

晏沉朝他勾唇一笑,心念一动,举起手中斟得很满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三杯酒,晏沉都是头一仰干脆利落地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手腕一翻把酒杯倒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一开始谢濯玉以为他是在敬酒,还觉得他莫名其妙,但在他连喝了三杯后突然反应过来。

这不是在敬酒,是在自罚三杯、向自己赔罪。

「还在生气啊,那我再罚三杯?」灵音突然传入灵海,带着点笑意,一听就知道是谁。

谢濯玉眼神微动,盯着金瞳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只是困惑他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入场的时候也在看。但其实没有生气,对杀机很敏感的他能感觉到这条龙的目光没有攻击性。

——明明是一张秾艳的脸,可是眼睫轻颤、嘴唇紧抿着与人对视的样子又那么乖。

晏沉笑容扩大了几分,看着他这样就心痒,逗弄的点子马上冒了出来。

「他人以酒赔罪,你要回酒一杯才叫接受,这可是规矩。既已不生气,为何不喝?莫不是在撒谎,实则气在心头,回头要向你师长告一状,寻我麻烦。」

谢濯玉眼神一闪,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他几乎没有参加过宴会,更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向他赔罪,蹙眉想了一会还是无果。

但是晏沉表情很是认真,便让那话听着不像假的。

谢濯玉迟疑了一下,还是信了,端起酒杯时突然收到了师尊的传音,手顿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站了起来,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也学着晏沉那样将杯倒了过来示意自己喝完了。

他将杯子搁回桌上,匆匆离开去寻师尊。

晏沉一直盯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刚刚喝得太快呛了一下,有酒液顺着下颔要流到脖颈上又被手背蹭去。

走得这么急,应该是南明寻他吧,毕竟今日是个带人露脸的好机会。人情世故,到哪都一样。

望着谢濯玉的背影,晏沉想起自己那蹩脚的谎话,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明明长相艳丽得不可方物,性格却是与长相截然相反的冰冷如雪。

可是冷淡也不全然是真。那样胡扯的谎话也能哄骗他信,然后还真地回了酒。

好生矛盾的一个人……当真是有趣极了。

晏灵微的催促再次传入灵海,喊他过去。

晏沉只当没听见,哼着不成曲的调子慢悠悠地往场外晃。

想来谢濯玉一时半刻脱不开身,而且到时候应该要留在他师尊身边了。

没了在乎的人,晏沉也懒得再待了。

与其接着浪费时间看那群人作秀,不如寻个清净地方睡觉去。

****

谢濯玉见了一圈人,喝了一圈酒。

那些仙君都赞不绝口地夸他,个个和颜悦色,没有半分架子。

他很认真地一一谢过,心底的困惑又浮了上来。

南明确实想留他在自己身边坐着,但转眼瞧见他的面色觉出他的拘束又忍不住笑,摇着头放人走了。

谢濯玉下了玉阶,望着某个空空如也的位置停住脚步,站了一会没再回自己座位。

谢濯玉只知道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走远了。

回过神时,眼前是一处茂盛桃林,隐有潺潺流水声从林中深处传来。

他想了一下没有停步,循着流水声往林子深处走。

鹤鸣山这带灵气充溢、气候温暖,很适宜桃花的生长。眼下正是桃花的花期,满林子的桃花已经开了,目光所见皆是粉色。

谢濯玉走了一刻多钟,终于寻到了一条蜿蜒的溪流。

那溪流边有一棵桃树,比他一路行来所见都要巨大。

挨挨挤挤缀在枝头的桃花开得无比灿烂,鲜艳欲滴,像一团团粉色的云。

风一吹,花瓣纷纷扬扬,恍若下起了花雨。

谢濯玉仰着头看了一会,慢慢地走了过去,在树下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静下来后,酒意便再压不住,如汹涌的浪潮一般漫了上来。

脑袋很晕,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

闭上眼不到半刻钟,谢濯玉便在酒醉中睡了过去。

呼吸缓慢平稳后,桃树的某棵粗壮树枝轻轻颤动。

下一刻,一个黑色的身影从枝上跃下,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谢濯玉面前。

——是晏沉。

晏沉在谢濯玉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双臂交叠垫着下巴,盯着面前的人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不眨。

谢濯玉一只手曲起作枕,另一只手则搭在了自己的后颈。

他把半边脸都埋进臂弯里,只露出另外半边。

但露出来的白皙脸颊上已经铺开了酒醉的红晕,连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是红的,嘴唇泛着点水光。

又起风了,漫天花雨纷纷落。

一些花瓣悠悠扬扬地落到了谢濯玉乌黑的发上,有两三片则落到了他的脸上。

晏沉眼神一暗,喉头轻轻滚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人只觉喉间突然就生出了一些渴意。

再鲜艳的桃花都不及白玉漂亮,落到他脸上,便只能是点缀。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到了晏沉的心底。

寂静无声,转瞬即逝,几乎要叫人以为是错觉。

鬼使神差地,晏沉伸出了手。

第85章 桃枝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

指尖在空中停了一瞬, 落到了谢濯玉的眼尾,又慢慢地往下滑停在了朱色泪痣上。

好嫩的脸。晏沉眯着眼,自然地联想到某种手感特别好的布料。

虽然有点意犹未尽, 但他还是很轻地摸了两下就果断地收回了手。

然而,谢濯玉仍是醒了。

细密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两下,薄薄的眼皮掀了上去。

浅棕的眼瞳因为酒醉染上一层薄薄水雾,更加像漂亮的琉璃石。

被闹醒的人不恼也不慌, 一点也不戒备突然出现的人,甚至没有坐起来。

他只是缓慢地眨着眼,直勾勾地盯着晏沉。

——无端给人一种很乖的感觉。

晏沉的目光凝在他脸上,心头一动。

近了看才发现, 原来他的睫毛这么长。

“小仙君怎么躲这里来睡觉了?”眼珠一转,晏沉勾着唇打破了寂静。

谢濯玉的眉微不可察的蹙了一下:“我不喜欢。”

他顿了一下, 不等晏沉说话又很小声地开口:“我也不是仙君。”

晏沉眼中的笑意快要满溢出来, 面上的笑却仍端得恰到正好:“小仙君面冠如玉, 长得比我见过的仙人都好看, 气质清冷出尘,担得起这仙君一称。眼下只有你我二人, 我唤一声也无人听见。”

谢濯玉抿了抿唇,露出些许不好意思。

他虽然醉得有点厉害,却仍能听明白晏沉在夸赞他。

分明早就听惯了各种溢美之词, 从面前这人嘴里说出来又感觉不一样。他的心跳都有点快, 脸也有点热……好奇怪的感觉。

是因为他喝醉了吧。

谢濯玉缓缓坐正了身子,很认真地看着晏沉:“不能这么叫。”

晏沉轻轻哼笑了一声, 面不改色地撒谎:“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该如何唤你?”

谢濯玉眨了两下眼下意识就要开口,却又很快顿住。

他与这人不是同族, 以后又不会再见面,怎么想没有交换名字的必要。

“哦,”晏沉挑了挑眉,慢慢地敛了笑,“不愿意告诉我啊。”

“没有不愿意,”谢濯玉抿了抿唇,“我叫谢濯玉。”

晏沉点头,很知道得寸进尺一词怎么写:“是哪几个字呢?”

谢濯玉认真强调称呼的样子又乖又可爱,让他心痒得厉害,所以他还想接着哄人说两句。

却没想到,谢濯玉歪了歪头看了他两眼,然后慢慢地把手伸了过来,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

晏沉愣了一下,脑子还没转,手腕已经迅速地翻转过来,掌心朝上摊在谢濯玉面前。

下一刻,微凉的指尖碰到了他的掌心。

然后,漂亮的小仙君凑近了一点,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眼皮微垂、红润的嘴唇抿在一起,又认真又乖。

点、撇、竖……他写得不是很快,好像怕写得快了会让晏沉认错一样。

谢濯玉。

好看也很好听,是寓意很好的名字,很适合他。

“好名字。”晏沉笑着夸赞,“我原想是雕琢的琢,现在想却不好。这个配得上你。”

听见这话,谢濯玉眼睛弯了一瞬。

写完玉的最后一笔后,他准备收手退开。

然而晏沉动作更快,一把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濯玉下意识就要往外挣,却没成功。

下一刻,晏沉也开始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他的掌心,也是一笔一划,就像谢濯玉方才那样。

因为名字笔画更少,所以很快就写完了。

晏、沉。念着很顺口,写出来也很好看。

谢濯玉在心里小声念了两下,还挺喜欢的。

这一次他再抽手时,晏沉就爽快地松开了。

他把手背到身后,在对上晏沉那双有点亮的灿金眼瞳时顿了一下,下一刻就移开了视线。

那双灿金的龙瞳像某种金色的火焰,灼眼又迷人,叫人多看两眼就会心生沉沦之感。而且,那双眼里盛了许多。许多他不太明白的情感,如醇香的酒一般,无声地诱惑着他去尝。

恍惚间,谢濯玉觉得自己醉得更厉害了,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晏沉笑眯眯地与他说了两句话,他也没听进去,只是胡乱地点头,看着心不在焉。

风过桃林,枝叶摇曳轻响,水声潺潺。而晏沉低沉的声音在其中响起时却并不吵闹,有种若隐若现的模糊和遥远,很轻松地就催起了人的倦意和醉意。

谢濯玉睡着了。

晏沉望着面色酡红的人,无声地笑了出来。

他就说啊,这酒醉人得很。

连他现在望着谢濯玉都觉得有点醉了。

心念一转,他仰起头去望旁边的巨大桃树,目光仔细地扫过开在枝头的嫩粉桃花,像是在寻找什么。

好一会后,他站了起来,飞身而起伸手就折了一根桃枝。

黑色的宽袖翻飞,他的身影像只黑鸟。

稳稳地落地,晏沉凑近又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惊动醉在梦中的人。

——而那根他觉得是最好的桃枝正静静地躺在谢濯玉的脸侧,枝顶的桃花几乎要抵上红润的唇。

****

梦往往是现实的折射、是回忆、更是欲.望。

众生都有梦,仙人也会做梦的。

但谢濯玉心静如水,很少做梦。

但这一日,他却做了个梦。算来,应该是百年来的第一场梦。

梦醒后就记不起梦见了什么,又梦见了谁,只记得梦里有娇艳欲滴、好似云团一样的桃花。

有低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桃花的馥郁幽香悄悄地扎根在心底被埋藏起来,直到很久以后他忘尽了前尘都没有消散。

北境极冷,娇弱的花草难以存活。

谢濯玉封君后的洞府在北境最高的那座山上,经年被不化的雪覆盖。

这样冷上加冷的环境,没有野生的桃树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