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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偏偏在自己院子里养了一棵桃树。

他设下特殊阵法、跑到南境寻特殊的灵壤与灵泉,费尽心血,只为了去养那株桃树。

其实那不是很名贵稀有的品种,开的花也跟普通的桃花一样。

但是他就是很认真地养着,一养便是三百多年,养得很好。

问月君喜欢桃花,跟他与血河是宿敌一样,是仙界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个中缘由却是无人知晓。

谢濯玉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何执着。

他只是习惯了在桃树下的石椅上静静坐着,好像在等一个人。

只是习惯了在房中书案上的玉瓶里插上一根桃花枝。

枝上缀着的桃花鲜艳欲滴,团簇着如粉色的云,散发着淡淡的香。

他能盯着看上很久很久。

那明明是最好的一枝,只看一眼看知道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可他总是在凝望许久后觉得差了什么。

好像永远差一点,可是拼命去想到底差了什么却又寻不到答案。

只是会在那一瞬突然地生出巨大的悲伤,好像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的下一瞬就碎在心底,辨不出原貌。

****

“濯玉——”又一声熟悉的呼唤传进耳中。

谢濯玉悠悠转醒,一抬眼就是宗尧的笑脸。

“第一日结束了。师尊让我带你去分给你下榻的院子。我到处找你呢,问了许多人都说没看见你,”宗尧笑嘻嘻地就要来拍他的肩,被他往旁边躲了一下,“怎么睡在这了。”

“醉了,”谢濯玉揉了两下眼睛,语气很淡,如往常一样,“没事,已经醒了。”

宗尧点了两下头,又指了指桌上的桃花枝,脸上的好奇与探究转化成了然:“我就说,你怎么会折桃枝,原来是醉了。”

谢濯玉只记得自己循着水声走到了这,坐了一会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他伸手捏住花枝举起来,蹙眉看了一会,仍是没有记忆,便觉得应该就是宗尧说的那样。

喝醉了后折桃枝……谢濯玉脸有点热,垂眼看着手里的桃枝掩住眼里的不好意思。

“走吧。”他站了起来,率先往外走。

宗尧很快地跟了上来,瞅了两眼他横抱着的桃枝:“这枝我看着是开得最好的,你倒是会折。”

说着便想伸手去碰花苞。

谢濯玉下意识往边上挪了两步,手臂微微抬起挡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为自己这个反应愣住了,表情有一瞬看着很无措。

“对不起,师兄,我……”他低声诚恳道歉,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对不起。”

宗尧摆了摆手完全不放在心上,笑容不减:“难得你有在意的东西,有什么好道歉的,走了走了。”

谢濯玉点了点头,跟上了他的步伐,余光扫见粉嫩嫩的花时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

后面的六日谢濯玉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连院门都不怎么出,更别说去拜访其他弟子搞关系。

大小私宴无数,他得了不少请帖,但是都细心措辞婉拒了。只有最后两日的两次私宴是师尊来找,他实在推不掉只能跟着去了。

而晏沉在等了两日都没撞见谢濯玉、意识到他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私宴后就离开了。

说出来倒要惹人笑,但是晏沉就是有种感觉,谢濯玉与他很有缘,群仙宴的相遇只是开始,他们以后还会产生更亲密的交集。

有缘人总会重逢,而他有预感不会等待太久。

****

一晃半年过。

“濯玉,你一路修行至今从未离开宗门,”南明一如既往对小弟子笑得温柔和蔼,声音轻柔,“飞升又很顺利,固然是你天赋极佳的缘故,但这样也不好。”

“正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你缺了历练,差一道心劫未渡,不利于今后修行。”

“请师尊指点。”谢濯玉垂眼行礼。

南明轻笑了一下,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发出一声细微轻响:“不必紧张,以你的心性,渡个心劫是简简单单的事。”

“人界有恶蛟作乱,你的心劫也恰好便在人界。既如此,你就回一趟人界,借此机会去渡你的心劫。”

“是。”谢濯玉心头一动,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很快又恢复平静,“弟子领命。”

“你的性子,我不担心你会惹出乱子。只一点,仙界的人去了人界有规则压制境界,”南明沉吟道,很快又笑,“虽然应该没人打得过你,但还是得万事小心。”

“若有什么不知道要注意的,便去寻你宗尧师兄。”

“多谢师尊关心,弟子谨记。”谢濯玉应下,表情真诚,语气认真。

只是话语内容听着过于一板一眼,好像过于客气。

南明摇着头笑了一下,浅夸了两句便切断了联系。

虚影消失后青鸟琉璃灯变回了晶莹剔透的模样,室内恢复了寂静。

谢濯玉没有拖延的习惯,既然定下了要回人界便马上准备了起来。

当日下午他去找了宗尧,问清了诸如携带灵石份额要求一类的注意事项便定下明日出发。

装满两个小布袋的灵石和些许金银,几套换洗的衣服,再加鸿雪,他要带的只有这些。

毕竟,轻装上阵才好远行。

三日后,谢濯玉抵达了人界。

于东洲最北处落地,他便往落点附近最大的荻城去。

而一月前,晏沉来了人界,眼下便停在荻城。

命运的丝线无形难寻,悄无声息地系在二人身上。

有缘人注定要重逢。

第86章 解围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

荻城。

热闹喧嚣的宽阔大街上, 许多人围在某处瞧热闹。

热闹中心,但见一个白衣宽袖的修士长身玉立。

而他面前是一个老妪。

那老妪穿着一身打满了补丁、已经洗得辨不出原色的灰白衣服,满头白发面爬皱纹, 是贫苦人特有的老态龙钟。

现在,她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谢濯玉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方入城不到半个时辰,沿着这条街往城中心去想找个下榻的客栈,结果走着走着就被一个人撞了。

那是个小孩, 浑身脏兮兮的又低着头,辨不出男女。

他弓着腰却跑得很快,撞了谢濯玉之前还撞倒了个路边的老妪,却头也不抬、半步不停跑了。

而那老妪就倒在谢濯玉面前, 哎呀半天,像是起不来。

谢濯玉微微蹙眉回头望了一眼已经不见的身影, 倒未多想, 很自然地便弯下腰伸手将老妪扶了起来。

谁承想, 这随手一扶就扶出事了。

老妪颤颤巍巍站稳后一边向谢濯玉道谢一边去摸身上的东西, 下一秒就变了脸色,一把拽住了将要离开的谢濯玉的袖子。

“你不许走!”

谢濯玉微微侧过身去回头看她, 有点不明所以。

“你这小伙子穿得这么好,怎么还做贼偷我个老家伙的东西啊!快还给我!”老妪拽着谢濯玉的袖子不松手,扯着嗓子嚷开了。

“我没有偷你东西。”谢濯玉蹙眉, 抬手就要把袖子抽回来。

他只轻轻动了两下, 那老妪就松了手,跌撞了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打人了打人了!”那老妪在坐在地上的一瞬间叫了起来, 一边哎呦叫一边抬手抹着眼泪,“有人偷东西还要打人!我这老太婆命苦啊——”

谢濯玉抿着唇目光微冷,微微提高了音量:“我说了我没偷你东西。而且, 我没推你,是你自己摔的。”

周围的人很快闻声而来,堵了离去的路。

“你丢了什么东西啊?这道长看着不像会偷东西的人。”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别是你自己弄丢了吧。”

“那是我的传家玉,方才还在身上,”老妪哭得哆嗦,话都说得磕绊,“他扶了我,我的玉就不见了,肯定就是他偷的!”

“老太婆我家断粮好几日了,我五岁的小孙子又高热不退,实在是没办法了我才打算当了那玉换钱去买米粮和药呢,那可是我家救命钱啊!”她一边哭一边调整成跪姿,对着谢濯玉就开始咚咚咚地磕头,“您行行好还给我吧,您发发善心吧!”

周围人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欲惹祸上身,皆沉默不语,只看热闹。

而有些年纪小的孩子不明所以,便向谢濯玉投向了愤怒的目光。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后面来的人听了加料的转述,皆面露异色,有好几个头脑简单之辈更是面露鄙夷。

细碎的议论声像是油烧开以后的滋滋声一样,一句不落地钻进了谢濯玉的耳中。

而周围人落到他身上的目光像钝刀一样贴在他的身上,带来难以忍受的细密疼痛。

“他穿得不错,看着又是个修士,不像是会偷东西的人啊。”

“呵,有些人就是道貌岸然,不能以外表断定。”

“就是就是,修士里还有邪修呢。”

“确实,听闻有些杀人不眨眼的魔修反而爱穿白衣呢。”

……

谢濯玉垂下眼睛看了两眼那哭得真情实感的老妪,心中有些许茫然。

明明他只是好心扶了个人,怎么就成了错事。

为什么周围那些人能毫无证据地就揣测他是个坏人,还自顾自地编出了那些莫须有的事情。

他强压下心头的些许酸涩,脸上表情倒是更加冷了几分,让人瞅着心里发怵,却也让一些人觉得确如自己所想。

里圈的一些人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两步,怕他等会真的恼羞成怒动手伤人。

“哥,咱快去找巡城司吧,他回头打人就不好了。”

谢濯玉听见有人很小声地说。

他循声望去,却见是个小孩。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对上他冰冷目光的一瞬满脸警惕,慌得后退了两步又强行镇定,眼中还有些许鄙夷。

他垂下眼,突然就觉得自己犯蠢了。

他跟这些人计较什么呢,又何必在乎不相干的人如何想。

他不必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面前这老妪想要钱就给她钱好了,就当是买个教训。

谢濯玉想通之后就不愿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与这人攀扯,伸手去摸怀里的钱袋,打算摸出点银子给这老妪好让她不再纠缠。

然而变故又生。

摸出钱袋的一瞬间,他的动作就顿住了。

——钱袋的颜色还是之前的黑色,但布料手感不对,掂着的重量也不对。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轻轻解开束着口的抽绳,两根手指撑开口袋。

黑色的小布袋里哪还有灵石和金银,只有不规则的石头静静躺在其中。

谢濯玉眉眼间重新染上霜色,一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那个脏兮兮的小鬼头干的!除了面前这个老妪,便只有他跟自己有接触。

想来是方才撞上的一瞬间动的手脚。

他居然被一个凡人小孩换了钱袋,纵是因为当时注意力在摔倒的老妪身上也显得荒谬。

谢濯玉攥紧了钱袋的口子,再望一眼还在嚎啕的老妪,少有地感到些许无措。

这城有禁空禁制,虽然拦不住他,但若他此刻御剑离开,那就太显眼了,只怕会引来方才那路人口中的巡城司。

谢濯玉不怕任何人,却不想惹麻烦。

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僵硬焦灼,谢濯玉终于有了动作。

他垂着眼,抬手利索地摘下了头上的白玉发冠,摘冠的时候还不小心勾到了束马尾的发带。

藏青色的发带在空中打了个旋,被他捞到了掌心,没落到地上沾上尘土。乌黑顺滑的头发散了开来,如瀑一般披在身后,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柔和光晕,让人想到了价值万金的锦缎。

老妪在他摘白玉冠时就已经不再哭了,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手中的白玉冠,浑浊的眼中闪过一抹贪婪与渴望。

方才指着谢濯玉的手也已经不抖了,迫不及待地伸向了那一看就价值连城的白玉冠。

——她那丢了的传家玉的价值连这白玉冠的一块边角料都赶不上!

“诶,慢着!”

一个带着些许笑意的清脆少年音突然响了起来,音源的方向听着是街边的一个酒楼。

声音响起的同时,老妪那枯瘦如柴的手像是被打了一下,又缩了回去,捂着手背一脸惊魂未定。

谢濯玉循声望去,恰好看见一个人撑在窗沿上翻身跃出。

黑色的身影像一只黑鸦,被风吹起的袖是黑云。

他从三楼高的茶楼上跃出,未等一众人叹声就已经稳稳地落在人群外。

围在一起的人群自动分向两边让出一条路,一个黑衣少年气定神闲地向他走来。

一袭宽袖锦衣的少年人身形高大,五官生得俊朗,笑容灿烂得像曜日一般晃人眼。

谢濯玉只看了他两眼就收回了视线,心中无端生起几分熟悉之感,掌心也有点痒痒的,像是有人的指尖碰了上来轻轻写字。

而当那人在他身侧站定的时候,他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老妪脸色一变,瘪了瘪嘴又扯着嗓子哭嚎:“我这老太婆命真苦啊——儿子死得早,媳妇改嫁,我一个人拉扯孙子……”

然而下一刻,她就看见了锦衣少年眼中的警告之色。

危机感让她的哭嚎戛然而止。

“不管你有没有玉,又是怎么丢的,都不可能是他偷的。”晏沉一脸笃定,漆黑的眼瞳像是可以洞察一切。

老妪余光瞥过谢濯玉手中的白玉冠,压下心中的恐慌,伸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谢濯玉,嘴唇哆嗦,像是哀切得说不出话来。

絮絮的议论声又开始响了起来。

谢濯玉一言不发地扫了一圈围观的人,冷冽的眼神逼得人后退了一步,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下一刻又死灰复燃。

他攥紧了手里的玉冠,正要往前迈步时,一只手却突然拦在他身前。

晏沉目不斜视,伸手把人带回身后,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布袋。

他轻轻颠了颠那看着就沉甸甸的布袋,抛起又接住,清脆的碰撞声便响了起来。

束口解开,布袋里的灵石和两张卷起的票子露了出来。

“这里有一千两银票,还有十块上品灵石,你就当我买了你的玉吧。”说着,他便托着那钱袋递到了老妪面前。

所有人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人群中带着恶意起哄的某些皆变了脸色。

一千两银子够买多少米粮和药了!一块下品灵石都能买不少灵宝,这人一出手就是十块上品!?

再好的凡玉也卖不出这个价格,更别说这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的老太婆有没有玉都不好说!

什么冤大头啊这是!一些眼红的人看着晏沉,只觉像看到了傻子。

谢濯玉对灵石的价值没什么概念,却也觉得让个陌生人为自己犯的蠢付账不合适。

但他刚要开口,背对着他的晏沉就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不要说话。

晏沉对周围人的目光浑不在意,只是盯着白发老妇,笑容扩大了几分。

那老妪显然已经动心,瘦骨嶙峋的手伸出来就要接晏沉的钱袋,却又顿在空中,目光瞥向他身后,似是在权衡是不是那白玉冠更值钱。

晏沉眼神微冷,敛了笑,沉声道:“不够?”说着,他却是要收回手。

那老妪顿时就急了,很快地伸手夺过他掌心的钱袋,一把捂进怀里生怕晏沉会反悔一般。

她绽出讨好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够的,够的,多谢公子!”

晏沉收回视线,抬眼扫了一眼围着的人群,不用开口就已经将围观的人群劝散。

然后他转过身,对上了谢濯玉有点亮晶晶的眼睛。

“谢谢你为我解围。”小仙君抿了抿唇,浅淡的笑容转瞬即逝,可是语气很认真。

第87章 同行 “海中月是天上月。”

“不必谢, 举手之劳而已。”晏沉唇角勾起,故作高深道。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就僵住了。

“我叫谢濯玉, 敢问阁下是?”谢濯玉盯着他的脸仔细端详,说着话时眼中有些许困惑,“我总感觉你有些面熟。”

晏沉目光一暗,差点要气笑了。

这才几天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好薄情的道子啊。

晏沉何其骄傲一个人, 哪受过这种委屈。但凡换个人,他直接沉脸离开,连个眼神都不会再给。

但偏偏是谢濯玉。

他只要望着这张姝丽的脸对上这双干净的眼,就连半句语气不好的话也说不出口。

晏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在谢濯玉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时才重新露出笑,却是不答谢濯玉的话, 而是发起了新的邀约。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不知小道长可否赏在下个面子, 与我喝两杯茶呢?”他说着便指了指旁边的茶楼, 笑容真挚无比, “有什么话,等喝了热茶慢慢说也不迟。”

谢濯玉下意识地点了头, 却又在瞥见那装修气派的茶楼时露出迟疑的表情。

“我的钱袋被人偷换了,没办法请你喝茶。”他坦然道。

“这有何妨?”晏沉笑眯眯地看他,“小道长愿意陪我喝茶, 便由我来请便是。”

他说到这份上了, 谢濯玉再说别的倒像是拒绝的托词,便颔首应了, 跟在他身后便往茶楼走。

——况且,他也并不想拒绝面前这个人。哪怕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

谢濯玉浅啜了几口茶,缓慢眨着眼看晏沉。

晏沉将自己边上的一碟点心往他那推了推, 食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名字给他看。

“小道长这回可要记好了,”龙飞凤舞的字迹,恰如晏沉一样张扬夺目,“不能再忘记了。”

谢濯玉听着他这意味深长的话本该觉得莫名其妙,眨了眨眼却又无端生起几分心虚。

难不成,他真见过晏沉,还说过话不成?

谢濯玉快速在脑中搜寻了一圈,却是无果。

“晏沉。”他凝着那水迹,轻唤了一声。

晏沉很快地应了一声,望着他的眼中笑意满满。

无人说话,空气安静下去,却并不僵硬,反倒有种无声的情愫在二人之间流动。

晏沉在发现谢濯玉并不记得自己的气恼已经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想捉弄人的坏心……和一些不甘心。

既然不记得,那就重新认识一次好了,他想。

晏沉向来不畏难,还就非要试试敲开谢濯玉冰冷的外壳。

他就想要将不见凡尘的仙人拽到自己身边,要那双淡漠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濯玉此行是要去哪?”晏沉手指摩挲着茶杯,打破沉默时一脸漫不经心,像只是随口一问。

谢濯玉没多犹豫便把自己的目的地全盘托出:“听闻西南有恶蛟作乱,那地的小宗门束手无策,我打算去看看。”

晏沉在心里摇了摇头心说怎么这么不防人,问什么都说,面上却不显,笑得很自来熟:“巧了,我也要往西南去,我们可以同路而行了。”

谢濯玉唔了一声,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晏沉堵了话。

“走吧,我给你找个客栈下榻,休整一两日再出发。”他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从袖里摸了一锭银子后又随手拈了块点心塞进嘴里。

谢濯玉只好跟着站起来在他的眼神催促下跟上。

下楼下到一半时才惊觉,自己这样就是答应了晏沉的同行邀约。

晏沉显然与从未入世的他不同,短短接触了不到一个时辰展现出来的便是对人间的了解,有这样一个人同行显然不会是坏事。

而素来不愿与人有过密接触的谢濯玉也莫名并不讨厌晏沉。

他悄悄掀起眼皮看了眼走在自己前方的晏沉,眼中闪过些许茫然,心底有个很在意的问题。

——晏沉对谁都这么好吗?

****

谢濯玉还惦记着自己的钱袋,想去寻那个小孩。

但晏沉听完了一边夹菜一边摇头道:“那种乞丐一般的小孩像小老鼠一样,偷到大的就会躲上很久,根本抓不到。哪怕大费周章抓到了,钱也肯定都没有了。实在划不来。”

谢濯玉皱着眉望着眼前丰盛的饭菜,没有吭声更没有动筷,瞧着似在琢磨什么。

晏沉只看他一眼便知他心里在想什么:“濯玉不必为这种小事烦心,俗话说得好,出门在外靠朋友。眼下你有困难我这个做朋友的自然不能不管不顾。”

“不合适。”谢濯玉头也不抬,没有否认他那个朋友的说法,闷闷道,“不然我们还是不要同路了。”

不同路的话,他一个人赶路便可住野外,加上辟谷也无需进食。虽然会辛苦一点,但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晏沉筷子一顿,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打算:“啧,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也不是白对你好的,一笔笔的帐我心中有数呢,以后你得在其他地方还给我的。你现在与我分开,那才不合适。”

谢濯玉唔了一声,觉得他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晏沉不等他再说什么,夹了一个肉丸就送到他嘴边:“我知道濯玉肯定已经辟谷,只是这家客栈的菜做得很好,你不尝尝实在是可惜。”

谢濯玉看着晏沉一副他不吃就不收手的样子,没再多拒,凑过去啃了一口,咽下去后叼走了剩下半个。

确实很好吃。谢濯玉一边缓慢咀嚼一边想,在晏沉笑盈盈地问他时点了点头。

****

晏沉有意带谢濯玉在荻城好好玩两天,然而谢濯玉却只想尽快启程去西南。

晏沉能说什么,只好依着他,第二日上午带人随便逛了逛就去巡城司办出城许可。

晏沉自然是懒得御剑而行的,出了城后便领着谢濯玉就登上了一艘小巧但精致的灵舟。

他们一路向西南而行,遇到大城晏沉便以需要补给的理由落地,扯着谢濯玉入城。

有时候也会突然在某处停下,然后扯着谢濯玉去看漂亮新鲜的景。

他是很爱玩的性子,常来人界,又在东洲待得时间最多,对这块地方了若指掌。

哪有好吃的哪有好玩的都一清二楚,简直比谢濯玉更像个本地人。

一路行来,竟是赶路和玩两不误。

谢濯玉并非是不擅拒绝的人,但他总是没办法拒绝晏沉。

只要一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听着晏沉说等会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要让他尝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濯玉其实很开心。

他在东洲长大,活了三百余年,却一直待在青云宗的连星山脉,世界就是那一隅。飞升之后,他蜗居的地方换成了仙界的洞府,与过去并无二样。

虽然已经习惯,但他的世界确实很小。

按修者的年纪来说,谢濯玉仍是个少年。可他的生命已经像是一潭死水。

而现在,他的世界突然变得不一样。

晏沉带他见到了很多新鲜的事物,而就连熟悉的事物因为他的陪伴变得不一样,成了全新的体验。

山花草木,湖泊飞瀑,流云晚霞,以及各式各样的点心,每一样都是晏沉给他的礼物,像涓流一般汇进枯泉,带来活水。

谢濯玉刚惊觉自己的世界是黑白色,他的世界就被晏沉点亮了。

转眼便是十五,月圆之日。

谢濯玉盘腿坐在灵舟甲板上,没有入定,撑着头看天上的月亮。

今日是个晴朗的夜,夜空中没有半点云朵遮蔽。皎洁的圆月毫不吝啬地将清晖洒向人间,漫天星辰点缀广阔夜幕,看着就让人心静又心情愉悦。

晏沉坐在谢濯玉身边,拎着一坛酒心不在焉地喝,看了两眼月亮就把视线落到了谢濯玉干净的侧脸上。

天上的月亮哪有他身边的谢濯玉好看,他无声地咂摸了一下。

他看得明目张胆,又一直不移开视线,谢濯玉无法忽视,只好微微转过脸与他对视。

“你不赏月,光盯着我瞧干什么?”他轻声问。

晏沉哼笑了一声,因着微醺更是不知收敛:“自然天上月不如我眼前人好看,我要看自然是看最漂亮的。”

谢濯玉愣了一下,几抹红晕悄无声息地爬上了脸。

这些时日,他已经好好领教了晏沉的嘴上工夫。

这人嘴皮子利索得很,哄人的甜话张口就来不带重样的,偏偏说话时漆黑眼瞳亮如晶石,表情真诚,让人连生出一抹怀疑都要愧疚。

而无论多少次,谢濯玉都会被他说得脸红耳热,永远做不到游刃有余地回应。

而现在晏沉比之前更加不知收敛,话说得直白,像小锤子一样在谢濯玉心上乱敲。

谢濯玉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一刻却还是败下阵来,偏开头不看他,好一会才闷闷地笑了一下。

晏沉又凑近了一点,近乎是手臂挨着手臂:“你知道哪里的月亮是最漂亮的吗?”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

“有机会我带你去海边玩,”晏沉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乐得猛灌了一口酒,用手背揩去唇边的酒液,“月光会让海面粼粼发光,茫茫无际海倒映出漫天繁星,天上的月亮也就落到了海里。”

“海中月是天上月。”晏沉的声音有点低沉,这话说得很是缱绻,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

谢濯玉随着晏沉的话去想那个画面,心脏突然就跳得很快。

他只是想一想,就已经觉得很漂亮了,也自然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晏沉的眼睛很亮,像是天上碎星坠入其中。这样亮的一双眼满怀期许地看着谢濯玉,只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子。

这好像是一个约定,答应了就不能违背的那种。

但谢濯玉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回应了晏沉:“好。”

他应下的下一秒,晏沉露出了前所未有灿烂的笑容,乐颠颠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坛。

谢濯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开心,却也跟着笑了一下,没有推开他,任他靠着。

——他自己也没想明白。但他就是不讨厌晏沉的亲近,对和晏沉的肢体接触没有半点抗拒之心。

谢濯玉全然地相信晏沉,不会做出格到让他不喜欢的事。

可他不知道,晏沉的忍耐有多辛苦。

——他差一点就要冲动地在谢濯玉的脸上亲一口了。

第88章 小偷 “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两日后, 两人抵达了一座城镇。

晏沉登记入城许可时,谢濯玉便站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此城虽然比不上荻城那些大城,却也是此方地域最大的一个城镇了, 所以比寻常城镇还热闹喧嚣。

但谢濯玉扫了两眼,目光落回晏沉的背影,慢慢蹙起了眉。

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晏沉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谢濯玉的思绪。

谢濯玉偏头看了看他手中抛着玩的玉碟轻轻摇了摇头:“没想什么。”

晏沉很自然地握上他的手腕牵着人往里走, 随口道:“哎,这些人是越来越会折腾人了,以前哪需要登记什么入城许可。就这么破大一个地,能塞多少人似的, 不知道还以为防谁呢。”

谢濯玉脚步微顿,刚松开的眉重新拧了起来:“以前不需要吗?”

“不用啊。”晏沉拉着他往前走, “这里是两洲交际最大的一座城, 来往的修士和商队都会在这停一停, 都像这个登记法那得记到什么时候去。不过也是我们运气好, 以往都许多人的,今日竟只有我们俩入城。”

谢濯玉心中强按下去的微妙感觉重新浮上心头, 有什么东西似要呼之欲出。

然而下一刻,一个粗哑的响亮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谢濯玉循声望去, 就见一个小孩蜷缩在地上。

而他身边站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像踢沙包一样踢小孩后背,嘴里还骂骂咧咧, 话说得不干不净的,听得谢濯玉直皱眉。

晏沉自然也听得清楚,也跟着皱了眉。

谢濯玉将手腕从晏沉手中抽出来, 快步走过去,截住了那男人差一点就要落到小孩头上的拳头。

“谁他娘的敢多管……”男人难听的谩骂脱口而出,后半句话却在看清谢濯玉的脸时戛然而止。

昳丽的脸,是多看两眼都要心跳加速的绝色长相,突然近距离出现在人眼前自然地让人愣神。

可偏偏,这张脸的主人紧抿着唇,表情冷若冰霜,眼神更是锐利如箭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面前的人看着清瘦,手腕和他一比更是显得过分纤细,好像随时都会折断。然而他被这人扣着手腕,竟是动弹不得。

男子心中大骇,冷汗悄然沁出,却又在想到那位大人物后定了定心,重新底气十足地嚷开了。

谢濯玉一只手将地上的小孩捞了起来护在怀里,松开了他的手。

但见他身形一闪,一个眨眼的功夫就轻盈地落到了远处,稳稳地站回了晏沉的身边。

“我劝你还是别多管闲事!”男子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脸色相当难看,想要扑过来却又忌惮着他方才展现出来的实力,一时不敢动作。

谢濯玉冷冷地看着他:“对稚童下如此狠手,畜生不如。”

男子气急败坏道:“什么狗屁稚童,这小子可是个惯偷!他胆子肥的很,偷到了不该偷的人身上,不该受教训!?我蹲了他几日才逮着他的,你识相点就赶紧放了他!”

谢濯玉想起自己被偷的钱袋,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用余光瞥了眼身侧的那小孩。

小孩像是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整个人瑟瑟发抖,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袖,却又马上松开了,然后用力地在衣服上蹭。

一直没有动作的晏沉终于开口:“教训也教训了,差不多得了,长点脑子自己想办法交差。再纠缠下去,出人命的可未必是这个小鬼。”

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只是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让那个笑并无半点和善。

男人仍有几分不甘,还欲说话,却又在对上晏沉漆黑眼瞳中的杀意时咽了回去,悻悻作罢不甘离去。

方才没这么仔细看,现在只剩他们三,谢濯玉这才看清楚这个小孩。

瘦瘦小小的,黑黄的脸上没几两肉,一看就知道常年挨饿,沾上了尘土后就更加脏兮兮的。

那一身黑灰粗布麻衣又旧又不合身,后背与肩膀处都有鞋印。

——可这样一个小乞丐一样的小孩却有一双很亮的眼睛。

那男人一走,原还怕得跟鹌鹑一样的他瞬间不抖了,站直身子仔细看了看谢濯玉,然后才慢吞吞憋了谢谢两个字。

表情瞧着就不情不愿的,道谢也听着不甚真心。

他说完就想走,偏晏沉抱臂挡在他身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猜,你现在一个人走,能不能顺利出城?”

“不用你们管。”小孩满眼警惕地看了他们俩一眼,说话很冲,撩了话就要跑。

晏沉伸手扯住他的领子将人拽住,啧了一声:“你这小孩,救了你连句谢谢也不说,好心提心你也不领情,小白眼狼。”

谢濯玉盯着他看了两眼,心念一动:“我们送你回去。”

小孩浑身紧绷,僵持许久却还是不得不妥协:“我家住得很远,送我出城就好了。”

然而晏沉与谢濯玉送他出城后却并未停下,而是跟着他接着走。

荻城渐渐沦为一个模糊的影子被抛在身后,周围的景色也越来越荒凉,越走越不像有人住的地方。

谢濯玉和晏沉却什么也不问,只是跟着。

小鬼头估摸这两一看就是大人物的修士肯定没耐心真走很远,便故意放慢了脚步想拖延。

结果走了许久眼见着都要到了,身后的人也还跟着。

他愈发频繁地回头望了几眼,就见黑衣男人握着那白衣道子的手腕,两人挨得很近,虽没交谈,却依然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他悄悄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办法,后面反而加快了步子。

又过了一炷香,不远处终于出现了建筑。

谢濯玉眼神微动,没想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居然真的有村落。

小孩没有进村,而是在村口处的一座破庙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们:“我到了。”

“送你回家走了这么远,连杯茶水都不请我们喝?”晏沉笑嘻嘻地开口,“再说,你总不能住这破庙里头吧?”

小鬼头面色一僵,下一秒却点了头:“对,我就住这里。至于你要的茶水,我请不了。”

说完,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就往破庙跑。

谢濯玉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打量眼前的环境。

这庙不像那种无名野庙,三间房正对应姻缘文运与财运,想来以前香火很旺。

但房子看着年久失修,三间埃房或是屋顶破了洞,或是少了门,破败得不像话,牌匾也都已经看不出字了。

正如破庙后面的那个村落一般,扑面而来的便是衰败的气息。

谢濯玉感觉自己误打误撞地找对了方向,即将吹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怪异迷雾。

他轻轻挣了挣,没抽出手腕,反被晏沉握紧了手腕,然后被牵着往前走,索性不管了。

正中的房子正中是一座缺了脑袋的神像,而神像前没有供桌,只铺着一层茅草,一个人影躺在草上,看着不知生死。

刚刚还浑身尖刺的小孩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看着很是无措。

谢濯玉与晏沉停在门口,没有先开口。

寂静许久后,谢濯玉轻轻推了推晏沉的手臂。

晏沉哎了一声,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开口:“小孩,接好。”

说完,他将突然出现在手中的油纸包抛了过去。

那小孩闻声抬头,手比脑子还快,稳稳接住了晏沉抛过去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发现里面是包子。个头不小,看了就让人咽口水。

他一下子就想起来当时有一会好像少了个人,后面却又出现了。应该就是在那时买的,揣了这么半天了居然还是温热的。

小孩蹲下身去将包子递到茅草上躺着的那人嘴边,看着人吃了后才捧着剩下的一个走到门边。

他也不嫌脏,直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就开始啃包子。

谢濯玉垂眼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目光凝在那干枯发黄跟茅草一样的乱糟头发,到底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暂时搁下了原先要问的。

“偷盗和撒谎只有零次和无数次,都不是好习惯。”他轻声开口,声音很平淡,“你一个小孩,无论与大人比力量还是速度都吃亏,今日便是个教训,别再偷东西了。”

小孩愣了一下,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他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因为吞得太快还呛了一下,缓过来后才能说话,一开口就凶得很:“就算我偷东西又怎么样?我凭我本事偷的!”

他说着便捏紧了手里的油纸,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愤怒。许是吃饱了一点,嗓门都大了许多:“除了偷,我没有任何办法,因为我这种又瘦又小的家伙连苦工都找不到。我们这种凡人不吃饭就会饿死,我不想死!”

“像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修士,要钱财还是灵石都有无数人争着送到你手中。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每个月都会有灵草送上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真虚伪!”

“灵草,该死的东西……”他越说越激动,噌一下站了起来,手攥成了拳头。

“如果不是种那些狗屁东西,我们的日子才不会过成这样!我爹娘才不会死,我阿爷也不会疯掉……说到底,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仙人!该死,你们才该死!”

说到最后,小孩看向谢濯玉的眼神已不只是愤怒,更多的是憎恶与怨毒。很难想象那样的情绪会出现在一个可能未满十岁的小孩身上。

然而下一刻,豆大的泪珠却争先恐后跑了出来,滚过沾满尘土的脸,让那张脏兮兮的脸愈发斑驳可怜。

谢濯玉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89章 恶有恶报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

这里曾是一个很大的村落, 有好几个村子。

村子背倚大山,山中有柴有活物可供日常补给,土地种庄稼也很是不错, 大多村民过着不富不贫的日子。

变化发生在哪一年,小孩自己也说不上来,他那时才两三岁,不记事。

但他从阿爷口中听过原委。

那是在几个村里出了名的可怜人。

十三岁时便失去双亲, 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有个眼盲的奶奶。幸亏他勤劳肯干不怕苦,日子倒也一年年好了起来。十七岁那年邻村有人家瞧上他人好,不嫌他穷愿意把姑娘许给他, 谁曾想定亲没多久那姑娘却得病没了。

之后第二任未婚妻也在未过门时出了意外,克妻的名声传出去后, 便再没媒人踏过他家门槛。

奶奶死后他离村出去打拼, 一两年没有消息传回。

那时, 村里没人放在心上, 只在最开始短暂说道了两三日便抛之脑后,无人去关心他是发达了还是死了, 也没人觉得他会回来。

但那个人回来了。回来时他容光焕发,穿得衣服一看便是好料子,没有半分狼狈与落魄, 而跟在他身后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 看着仙风道骨好似仙人,却笑容和蔼, 没有一点架子,在巡过村子后断定这里的土是很适合种灵草的好土。

他初来乍到说这种话反而引起大家警惕,怕是骗子。那能换金银灵石的灵草能在这穷乡僻壤活?开玩笑呢!

只有最穷的几户人家抱着试试的想法辟了地种灵草, 还惹了一些嘴碎的嘲笑。

可他们竟真的收获了一批灵草,然后跟仙人换到了许多灵石和银子,日子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别人见那仙人所言不假,身边真有人得了好处,自然眼红不已,便也跟着种起了灵草。

很快,许多人都不种庄稼,改种起熟得快价值高的灵草。

再然后,又有一些青年跟着仙人离村去挖矿割胶。第一个月后,他们家中的亲人收到了一袋沉甸甸的灵石。很快,村里有些力气的青年便争着抢着想去。

那白衣仙人还对村民们说,资质好的只要交够灵石,便能入仙籍踏入仙途,此后便可青春永驻,更能腾云驾雾。

听着不甚靠谱可信,但在一个人被夸赞资质不错、家里人为他咬牙交了一大笔灵石为他入了仙籍后,所有人都看见那病恹恹的人变得精神奕奕,走路健步如飞。

那之后,所有人都疯狂了。

不到两年,放眼望遍田野,只有碧绿的灵草在风中摇曳,不见半束稻麦,空气中再闻不见稻香。

小孩说着说着停住,偏头看了眼破庙里面没有声息的人,耳边突然就响起了阿爷的一声叹息。

那时老人还没有疯掉,神志清醒,说着说着就止不住地叹气。

晏沉和谢濯玉沉默地对视了一眼,皆表情微变。

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能给得起大笔灵石的宗门怎么会没有自己种灵草的能力?又是什么灵草非要到凡人的村落由凡人来种。

“阿爷说,灵草先是换不回灵石了,很快连银子也换得越来越少。因为那些仙人们为灵草划了品阶,而我们种出来的灵草品阶不够好,只能换那么点银子。”

小孩说着伸手去摸了摸肚子,表情有几分茫然,似乎在回忆上一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不种庄稼就只能去买粮,某一年开始灵草的种子也要用灵石跟仙人买。”

他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只是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后面我不记得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他说着说着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这一哭倒让谢濯玉眼中冷色褪去,表情有点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哄他。

下一刻,一个声音突然从破庙里传了出来,苍老又虚弱,只是在寂静的环境里不容忽视。

“阿宝……阿宝……”

嚎啕大哭的小孩听见熟悉的呼唤惊讶地瞪圆了眼,站起来就往庙里跑,差点摔了一跤。

谢濯玉跟在他身后进去,站到老人身边,垂眼去看他。

那是一个瘦成皮包骨头的人。布满皱纹的脸是黑黄色,眼眶深陷,目光浑浊,脸上还有些诡异又不详的紫色斑点,看着跟中毒了一样。

他吃力地转过头来,很快就放弃了强撑着坐起来的想法,用尽所有力气抬起手摸了摸阿宝的头:“阿宝,你出去吧,大人说话小孩不要听。”

阿宝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很乖很听话地出去了,还掩上了那快掉到地上的门。

那些血泪的日子,那化为人间炼狱的村庄,他却说得平静……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望与凄然。

庄稼不可能几日就长出来,人却不能几日不吃饭。

买不起米粮的村民去向仙人讨粮食却被要求用灵石交换,可他们收到的那些灵石早就还给了仙人变成了仙籍本上的杠,盼着攒齐了杠便能入仙籍去过神仙日子。

有人饿得两眼发绿,奔到地里拔了灵草就吃。可这灵草哪是凡人能吃得的呢?不到一个时辰,那吃了灵草的人就七窍流血而亡。

那一年,每个村子里都饿死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残酷的事情。

那一年阿宝的父母去挖矿了,想为孩子挣一个仙籍。他们一去不回,送回来的只有一袋银子和几块灵石,阿宝从此没有了爹娘。

那时,人们这才从虚幻的美梦中惊醒,睁眼看清现实。

去挖矿割胶的青年人少有回来的,回来的几个都瘦得脱相,面色发黑。每一家屋后的小菜地都不再长东西了,清甜的泉水变得苦涩。村里的人身体越来越不好,连一些汉子都总生病。

这些变化,都是在种植灵草之后发生的,只是从前人人狂热于种灵草、仙籍,无人关心。

第二季,村民试图种回庄稼,却绝望地发现,早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村子的土壤已经因为数年的灵草种植变得不再适宜种其他东西了。

长期的饥饿使得人的体质越来越差,老人与小孩率先倒下,青壮年也逃不过,照料田间灵草的人如行尸走肉。

最后的最后,没有人能种灵草了,土壤也种不出来了。村子十室九空,能逃走的人逃走了,逃不走的人在死村里绝望地等着死亡。

谢濯玉垂着头,看着那双浑浊眼睛中的悲伤,心头巨颤。

他明白,万物有各自的缘法。他明白,人各有命。

但他望着眼前已经断了生机的老人茫然得说不出话。

世上怎么会有人的命是这样的?凭什么?!

悲伤如浪潮般将他淹没,他在其中突然就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几乎要喘不过气。

人是不知满足的动物。但并不能责备那些村民,因为人人都想过更好的日子。

说到底,是有人利用了他们。

天道疏漏不察,便该有人替天行道。

若让作恶之人逍遥,又怎对得起枉死的人。

谢濯玉抬起头,眼中闪过寒芒。

晏沉定定地望着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无声地表达了支持。

帮老人理好后事的晏沉在一日后查出了更多东西,整理好递到了谢濯玉手上。

阿宝他们村这块地域原本有两个门派,其中一个在发现凡人种植灵草后也曾派人规劝,以及向西南境最大的宗门赤霄宗汇报。

然而报上去后的半月,这个宗门便被血洗了。满门上下皆死得凄惨,无一幸存。赤霄宗派人来看过后断言是魔族所为,让另一个宗门兼管了此域便算作罢。

至于血洗的真相是什么,无人关心,倒是附近城池人心惶惶好一阵,走了不少人。

谢濯玉捏紧手里的纸,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他虽不通人情世故,却并非傻子,在看完纸上的情报后就已经明白了所有。

两日后,接手管理而壮大起来的小门派发生了一桩血案。

掌门与五位长老皆被一剑斩首,十余位精英弟子受了重伤。

赤霄宗的人得了消息后俱是一惊。做贼心虚,几个高层在得了消息的一瞬就想到了那些衰败的村落。

但很快他们又镇定下来。他们敢这么做不仅仅是胆子大,更是因为那位大人物的存在。

就是这要找麻烦的人来头再大,也不可能大得过仙界的人……若他敢来赤霄宗,便让他有来无回。

宗主一边想一边给那位大人去信。

而又二日后,谢濯玉抵达了赤霄宗,轻松地闯过了山门处的护宗阵法,直冲最华丽的那座正殿而去。

殿前的台阶上站着不少人,见到他后神情一滞,很快又放松下来。

而他们毕恭毕敬看着的人却是一个少年人,衣着华贵、面容精致,看着就不是等闲之辈。

谢濯玉表情淡漠,冷冷地注视着他,手轻轻一抬便召出了鸿雪剑。

眼前人修为并不弱,境界只怕是与自己旗鼓相当……应该与自己来自一处。

赤霄宗怎么会这么迅速地跻身东洲五大宗之列,怎么敢做出那种恶事却又没有被天道因果律惩处都有了答案。

然而谢濯玉不会后退半步。

仙界人又如何,犯了错便要罚,造下无数杀孽便该偿命。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应该是正确的缘法!

那人在看见谢濯玉的时候惊了一瞬,未来得及开口便是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

他面色一变,身形一闪往旁边躲了过去,却仍是被剑气割破了袖子。

而站在他身后的某长老则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染红了道袍,已然失去声息。

他看了一眼那血人,心有余悸之后便是怒不可遏,当即也召了剑与谢濯玉交起手来。

缠斗两炷香后,他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砸在了地上。

谢濯玉缓步走到他身前,手腕一动,剑尖抵上他的心口,一点点刺了进去。

一袭黑衣的晏沉盘腿坐在大殿屋顶上,撑着头看着全都跌坐在台阶上六神无主的老家伙们嗤笑了一声,转眼去看谢濯玉,墨色眼瞳亮如曜石。

方才的战斗凡人捕捉不到,他却看得清楚,也因此热血沸腾。

不知不觉,他的眼中便只剩下谢濯玉。

谢濯玉挥出的每一剑都蕴含着普通人无法参透的剑意,剑招精妙又漂亮,身姿飘逸。

细眉轻蹙,眉含冷光的样子很冷很凶,却很漂亮……让晏沉喜欢得要命。

他这些日子看谢濯玉大杀四方,看无数人丧命那柄白雪一样的剑下,没有半分怕与恶,只觉更加喜欢他了。

看着冷冰冰的谢濯玉才不是无心无情之人……那人分明有着一颗炽热的赤子心。

诛邪镇恶,这才是真正当得上仙君二字的人,晏沉想,怎么能不喜欢他呢。

“我跟你都是仙界的人!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吗!”少年在这一刻终于露出惧色,伸手捏住谢濯玉的剑厉声呵斥。

“我只知,他们作恶是因为有你在背后撑腰,想来那些好处你也得了。”谢濯玉目光冰冷,“所以无论你是哪个仙君的弟子,我都要杀你。”

说着,他的剑便划破了少年的手掌,剑尖一点点没入皮肉。

修为的压制对他也存在,鸿雪剑又并非凡剑,饶是仙人之躯也难以抵达。

少年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在剑完全插进他心口后气若游丝,好像随时都会陨落。

然而下一刻,一道灵光从他额中闪现,在逼退谢濯玉后护住了他。

谢濯玉变了脸色,下一刻便见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少年身上传来,一个人影在他身前浮现。

“何故行凶杀人。”

强行破开界与界限制,用青鸟琉璃灯传出虚影……这人该是他师尊那样的人物。

晏沉足尖一点飞身落到了谢濯玉身边,脸上的笑已经消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谢濯玉神色冷淡地盯着那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他作恶,我便杀他。”

人影冷哼一声:“你与他皆为散仙,无论如何,杀他便是重罪。即使他有错也该上报,惩罚自有刑司定夺!你如今擅自用刑想要杀他,便是僭越!”

他的话方落,一个光球便突然出现,直扑谢濯玉而来。

晏沉动作很快地一步往前,伸手就要去攥那光球。

然而那光球却直接穿过了他的手心,仍是落到了谢濯玉身上。

白光大涨之后,谢濯玉消失在原地。

第90章 利刀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

再然后, 面前的虚影散去,而那地上躺着的人也消失不见,徒留赤霄宗的一众人战战兢兢, 大气不敢出一下。

清风拂面带来舒适凉意,然而晏沉的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眯着眼盯着面前大殿的牌匾看了许久才重重呼出一口气,在扫过那些人时眼底闪过一抹戾气。

一炷香后,他转身离去, 身后的大殿已经被摧毁了大半。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完全看不出半点原有的恢弘模样。

而赤霄宗那些曾高高在上的长老横七竖八躺在一块,已然毙命,竟是无一活口。

****

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直接被仙刑司关了起来。

被捉回仙刑司的散仙, 按例都该直接下寒狱,等着判罪。

但他是南明亲传弟子, 身份自然不可与寻常散仙相比。

再加上南明的特意关照, 所以最后只是被关在一个下了禁制的石室。

封闭石室内难以分辨日夜, 待在里面的时间一长便会对时间的流逝失去正常感知。

谢濯玉一开始还记着时辰, 但在某一刻走了好一会神后便再记不起了,索性专心入定, 不再去算了。

但谢濯玉心里有事,少有地没有以往专注了。

他的思绪会很突然地飘一下,不可控制地想到某个人……那个总爱靠他很近、眼里总是盈满笑意的俊郎少年。

晏沉会着急么, 会担心自己么?谢濯玉很在意这个问题, 但为什么在意却又说不出缘由。

他不想晏沉担心,却又无端地笃定——晏沉一定会。

被关在石室内的谢濯玉一派清闲安然, 外头的一众仙界高层却已经吵得天翻地覆。

仙界中势力林立,在许多年的利益固化后逐渐分为二派。

一派是昆仑等族,因为曾经和神族有丝丝缕缕的微薄关系便觉血脉尊贵。自诩天生仙灵的他们自觉身份要尊贵许多。

另一派是以南明为首的, 数量少了许多,却完全是人族修士飞升渡劫成功的,各个都是昔日人界留名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总有争斗,这些所谓的仙也不例外。

平日相谈甚欢的人背地里为利益争夺,打心底里瞧不起前不久还盛赞的对方。

这二派博弈多年,关系日益紧张。平静和谐下是无数暗潮汹涌。

被谢濯玉重伤的那小仙是昆仑那派某位仙君的次子,名唤邬彦,诞生时便有仙籍。

邬彦此人,天赋尚可,人却不勤。

但托了父君母君的福,他从小便有寻常修士享不尽的资源,所以即便懒怠,到底也渡了大乘期。

——就与其他许多受宠的仙君之子一般,纵使天赋与努力都差凡人许多,有个好出身就足以弥补,让他们能轻松突破许多人终其一生都碰不到的境界。

父君的宠爱溺坏了邬彦。那表面乖巧讨喜的漂亮皮囊下是一副黑心坏肝。

他其实也知道对错为何,却浑不在意,偏爱做些坏事,美其名曰玩笑、捉弄。

赤霄宗是因为他的存在才愈发不加收敛,行事肆无忌惮,那些脏事与压迫他心里门儿清。

可那又如何?在这自诩身份尊贵、高高在上的仙君之子眼中,那些凡人便跟蝼蚁一般。

谁会在乎一些又蠢又贪的凡人死活?

他冷眼瞧着事态发展只觉得有意思、好玩,人心果然是好玩具。

至于所谓的因果律和天谴,邬彦就更不怕了。

因为他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那些凡人种的灵草他看不上也未用过。所有的恶都是赤霄宗之人所为,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天道不会惩处他,人间没人制得住他,想往仙界告他更是痴心妄想。

他玩得不亦乐乎,在心里许多次摇头感叹因果律的可笑。

直到谢濯玉出现在他面前,目光冷然地盯着他,近乎是一字一顿地宣判他的罪行。

杀气腾腾的剑意穿过身体,冰冷的剑刺入他的心口。

这黑心肝的小仙才恍然想起那句被自己嘲笑过很多次的话。

善恶到头终有报。——此乃真理。

然而父君的分神从谢濯玉剑下救了他一次,却做不到永远的庇护。

满月之夜,漆黑夜幕中不见半颗星子,独皎洁圆月高悬天际。

一袭黑衣的晏沉站在窗边,身形轮廓被月光模糊。

两柄短刀分别贯穿邬彦的心脏和丹心之时,他脸上的笑比春风还要和煦。

直到邬彦灵息尽散确实陨落,他才漫不经心地将手上的血在邬彦那床边的纱幔上尽数蹭干净,然后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纵天道不惩,世间也总有执剑人会替天行道,为枉死之人讨一个公道。

而晏沉想,小仙君剑用的好,却还需要一把刀。

要足够锋利,要足够忠诚,要心甘情愿地为小仙君做所有他不能做的事情。

晏沉愿意成为刀,一柄独属于谢濯玉的刀。

****

谢濯玉乃南明亲传弟子,自然是被默认为南明一派。

他重伤了这仙君子,与南明对立的那派自然不乐意放弃借此发难的机会,咄咄逼人地往他头上扣大帽子,一副完全不管前情的模样。

“擅动私刑,此乃僭越之举!”

“对同袍心怀杀意,此乃心恶。若不严惩,则仙规形如虚设,等级必将乱作一团!”

“必须严惩谢濯玉!”

南明一派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要知道,谢濯玉可是真正的天才,比那些靠天材地宝无数资源喂过大乘期的仙君之子厉害千倍万倍!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是自己这方的一柄利剑!

利益相关,他们自然不会犯蠢,咬死了邬彦在人间的恶行,只言谢濯玉虽年轻冲动却为人正直一心除恶,并非僭越,反而是真正想维护仙界门面。

南明仍是笑得如和煦春风,只是话语却不退半分,眼底是微不可察的寒芒,哪有半分笑意。

争执不休之际,邬彦的父君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突然拍案而起,不复方才默然不语的气定神闲。

下一刻,一个白衣小仙推开了殿门满脸惊慌地跑了进来,还因为跑得太快差点摔了一跤。

未等有人呵斥他的失礼,他已经仓皇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地磕在玉石地板上,说话的声音颤抖,话语都快不成句。

“三公子已经,已经陨了……”

——他口中的三公子,正是邬彦。

一众人露出愕然表情,邬彦父君怒目看向南明:“欺人太甚!”

南明面色已经恢复平静:“极意君这是何意?我那小徒仍被关着,刑司禁制非他可破,这可完全不干他的事。”

极意面色铁青,拧眉看向下首通报的人:“昨日还好好的人怎么会突然……究竟怎么回事!”

通报的仙侍仓皇地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恳请他亲去看。

这一场议事被迫中断,只能择日再议。

极意君回去后看见幼子凉透的尸体悲痛欲绝,却已感受不到邬彦的神魂气息,想来他已去往冥界……那便是他有天大的神通,也不能将邬彦的神魂带回。

然而心中的火却因为这无可奈何更加熊熊燃烧。

谢濯玉还没得到发落,他的幼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无缘无故陨了,这不是明晃晃打他脸吗!南明那派的现在肯定嘴都笑得合不拢,刻薄地嘲讽他连自己亲子都护不住!

找不到真凶,那注定是下人遭殃,邬彦洞府里接连响起了震天响的求饶声。

发了火后,极意君再次仔细探查了一遍邬彦的尸体。这一次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邬彦右手的两个指缝里有不明的黑色丝线。

邬彦一向喜欢青绿色,最讨厌黑色,这必定与凶手有关。

极意君凝视着那根纤若毫毛差点就要被忽视的丝线,脑海中突然就闪过了一张脸。

分神带回来的记忆里,谢濯玉险些将邬彦斩于剑下时,不远处还站了个人。

那少年随意地抱臂站在那看着谢濯玉的背影,嘴角噙着抹笑……穿的不正是黑色!

极意君心中有了计较,愤怒地摔了茶盏,拍案而起传音喊了人来,将分神看到的那张脸复现出来后就喊人去查,很快就得了结果。

——龙族嫡系,是皇族,行九,名叫晏沉。传闻是个天才,然而实力属实一般,好逸恶劳,最擅长的事是享受。

此前一段时间他确在人界,在谢濯玉被带回仙界后并未回族,不见踪影。

事到如今,极意君又还有什么不明白。

手中用力将写了讯息的玉碟攥成齑粉,极意君那本算英俊的面容有一瞬变得狰狞。

****

在邬彦死后的第三日,,这场博弈以南明一派略胜一筹保下谢濯玉落下了帷幕。

仙人高高在上、不把凡人放在眼里是一回事,但面上工夫却得做足,各个都要清风霁月。

说到底,毕竟是邬彦有错在先,而知却不理睬的他们也是帮凶。

绕是如此,极意君一派也打定主意要他吃苦头——既是越过刑司动私刑的僭越之举,便罚束缚。

等他不日再下人界历心劫之时,修为就只有化神期巅峰将至大乘的水平了。

但谢濯玉总归是能从石室里出来了。

此次事件已是计划外,谢濯玉不愿再耽搁时间,从石室内出来后就马上去拜见了南明。

南明望着他依旧笑得温和,在他低头道歉说自己给师尊带来了麻烦时轻轻摇头:“玉儿需道歉,此事你做得没有错。

“况且,你既是我的亲传弟子,出了事情我自然要先护着你,是非对错都得回头再议。

“而且,我相信你。”

南明的话像两颗小石子一样在心底砸出一片涟漪。谢濯玉心头泛起暖意,看着南明很认真地点头:“多谢师尊信任。弟子日后行事定不辱师门。”

南明望着他,笑容扩大了几分:“接着去将心劫渡完吧。此后境界被再次压制,你可得小心,莫要受伤。”

“是。”谢濯玉颔首应道。

一路疾行。

半日后,谢濯玉乘灵舟抵达了仙界与人界的边界。

此番越界的落地点在一座山的山顶。

山谷幽深,云雾缭绕,草木繁盛。

越过边界进入人界的一瞬间,刑司以特殊墨水画在谢濯玉额头上的纹印突然闪了闪,从黑色飞快地向朱红转变。

修为被强行压制和跨界而行带来了一种眩晕感,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有点模糊不清。

谢濯玉稳稳落地,收了剑望着下山的曲折小路。

未等心中的失落升起,熟悉的清朗少年嗓音已经响了起来。

“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