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白为此到流云山庄去求段磐。
月十四为此在龙虎帮如意亭下求人求到重伤倒地。
对当时的明月楼人来说,药材比他们的命还重要。
如果父亲不愿意卖,他们一怒之下——
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眼眶微红,手颤抖得拿不住信,忽然又想到跟明墨刚成亲、明墨到曲府见到她父亲牌位时的表现。
明墨似乎早知道这件事!
如果那几人真是明月楼人,是为了给她买药材才怒而出手的,那她当然会知道。
所以她父亲真的是因明墨而死的吗?
曲龄幽几步跑出屋外,险些摔倒,“月十四。”
月十四速度极快地从树上掠下来扶住她,有些担忧:“夫人。”
“明墨、明墨在哪?”曲龄幽搭着她的手心神不宁,“我要见她,我现在就要见到她!”
“这——”
月十四有些迟疑。
她刚从那边过来,明墨看着也是心神不宁的,就跟曲龄幽现在差不多。
这都怎么了?
她担忧地想着,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夫人抓紧!”
她借着曲龄幽搭在她手上的手带着她上了屋顶,再跳过几座院子,在沈府最高的建筑顶上,明墨正捏着信坐在那里,怔怔看着远处。
听到声音她看了过来,看到曲龄幽后有些惊讶。
月十四小心翼翼把曲龄幽放在明墨面前,顺手把曲龄幽的手改为搭住明墨,悄无声息退下。
“明墨,我想知道你的全部事情。”曲龄幽坐在明墨面前的屋顶上,认真地说道。
明墨看她,虽然不知道曲龄幽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但她向来不会拒绝曲龄幽的要求。
正好她现在也确实有很多事想不通。
她于是在曲龄幽似乎含着泪光的眼睛注视下说了。
从天熙十年开始,那是先帝继位的第十年、他三十岁。
那年长公主五岁。
而她刚出世。
她生来没有父亲。
但这似乎没什么影响。
她有母亲明日和,有季姨季夏冬,有天地玄黄四字堂的长辈,有小一岁的灵犀妹妹,还有许多称她为少主、极为爱重她的明月楼人。
她练剑、读书、上树掏鸟蛋、下河抓鱼、编花环、丢石子、刻木雕,日子过得一点也不无聊。
到十三岁那年闹着行走江湖。
明日和起初不同意,在应川府的明月楼前挖了座湖哄她。
后来还是拗不过她。
于是她又认识了沈月白、安拾邱。
而后是十五岁那年。
上元节花灯摇晃,她还有了喜欢的姑娘。
这是她轻狂肆意、无所顾忌的前十五年。
而后便是上京城、登天塔、擂台招亲。
她名声远扬无人不知。
江湖人羡慕不已。
其中有一门派效仿擂台招亲,也修建了一座擂台,说要举行一场江湖人的大会,排个高手榜出来。
这样的热闹明墨当然不会错过。
安拾邱原本不想去,被她说着说着也去了。
临行前她向母亲辞别,母亲送了她望月剑和明月剑谱。
沈月白那时回沈家准备家主之位的继任。
变故就是在那时开始的。
那场大会办到最后出现一大批黑衣蒙面人,似乎是早有预谋,在场的人都用不了内力全身无力。
明墨也无法幸免。
她再醒来时是在黑不溜秋的暗室里。
暗室外有人在说话。
也许是没想到她会这么早醒,那些人的声音一点都没压着。
其中有一道声音属于季夏冬。
明墨是在她和季族人的对话里知道她母亲明日和已经离世的消息的。
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叛变。
玄字堂堂主越无求当场死亡。
黄字堂堂主叶衿抵抗一阵后投靠季夏冬。
明月楼其余还在外面的人四散没有主心骨。
除此之外,季夏冬还是蛊神教的尊者,是燕朝皇帝选中的、用来掌控江湖的人。
那位皇帝,那位和明月楼有百年之约的燕朝皇帝放任明月楼被控制,不管明日和还有明墨的生死。
而去参加那场大会的多半是江湖人和年轻侠客。
安拾邱被抓。
曾和明墨在同一间厢房听她说喜欢曲龄幽、和她一起想怎么追求曲龄幽那些人也被抓。
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也在其中。
明墨在黑暗里无声地接受了事实,也忍受着季夏冬莫名其妙的恨和蛊虫入体的痛苦。
然后在某个深夜挣断枷锁逃了出来。
在摸索出路的过程中遇到正被人押着种下蛊虫、发作起来痛苦不堪的段云鹤。
她杀了那十几人把段云鹤救了出来。
在和段云鹤一起逃命时,蛊神教的人追了上来。
段云鹤体力不如她已经跑不动。
明墨于是让她先跑,自己留下挡住那些追兵。
曲龄幽听到这里眼神微变。
这就是百草堂前明墨口中对段云鹤的救命之恩么?
“我才没有那么好心,牺牲自己去救别人。”
明墨笑了一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
“我只是知道我自己跑了也没用。”
后来明墨设想过很多次,如果她不救段云鹤直接跑了会怎么样。
也许结局会完全不同。
可惜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当时明月楼已经落入季夏冬手里。
皇帝不会管明月楼。
江湖人也有很多看不惯明月楼。
段云鹤跟她不同。
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祖父官至尚书,祖母还是皇室郡主。
她救段云鹤出去,挡住追兵时让段云鹤先跑。
她希望段云鹤回到流云山庄后,说服流云山庄的人救还被困在春秋山上的安拾邱他们出来。
“我在暗室那段时间装沉睡时听到江湖各派都有蛊神教的人。”
“我当时跟段云鹤说,不要相信路上遇到的任何流云山庄的人,直接回应川府的流云山庄总部,只能相信庄主段磐。”
明墨隐约还能想起当时满怀希望的心情。
曲龄幽不由心微揪。
安拾邱后来还是死了。
明墨到二十岁才推平蛊神教。
段云鹤之后被她所救,显然明墨的嘱咐和希望她没有做到。
“她在路上遇到了同门,相信了那同门。”
那是流云山庄几位副庄主其中一位的弟子,也算跟段云鹤一起长大。
消息被拦住。
段云鹤被那同门“打死”丢到河里。
接着永河水患,她没有真死,一路顺流而下,醒来后爬上岸,遇上了办完事要回许州曲府的曲家大小姐曲龄幽。
明墨说到这里,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压住所有情绪继续说。
“再然后就是二十岁那年了。”
她轻描淡写将十五岁到二十岁那五年跳过去,将安拾邱的死跳过去,也将段云鹤逃了后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蛊神教追兵那段忽略掉。
“我终于又有机会逃出来。”
“叶衿叶堂主也出手相助。”
那时已经是天熙三十年,皇帝五十岁,长公主二十五岁,小皇子一岁。
朝堂内乱。
段云鹤依然失踪。
她提着剑求遍江湖各派,求他们出人推平蛊神教,没人愿意。
蛊神教在那五年里名义上效忠于皇帝。
哪怕这位皇帝前几天死了,他们也不愿意冒险。
明墨又孤身一人闯进流云山庄迎客堂,见到流云山庄庄主段磐。
以段云鹤的性命为筹码,段磐送她到京城见长公主。
她有了一百凤翎卫,再加上沈月白五年里收拢起来的部分明月楼人,她推平蛊神教。
那时她体内有蛊,能动用的内力已经到了极限。
她拍了季夏冬一掌重伤倒地。
蛊神教护法烧了春秋山救走季夏冬。
沈月白到流云山庄求药。
明墨说到这里时,曲龄幽忽地呼吸急促起来。
“还有呢?”她问明墨。
见明墨有些不解,她索性直说:“还有百草堂买药材的事。”
她眼眶微红。
明墨想到曲正植的死,心里一震,“你知道了?”
“你——”
“你以为那些人是明月楼的人,是为了救我去买药材,买不到所以迁怒曲家主的?”
明墨忍不住抱住曲龄幽。
在这么以为的前提下曲龄幽还愿意听她说这么多。
“不。还有一种可能。”曲龄幽摇了摇头,“那些人听命于季夏冬,买药材是为了不让真正效忠于你的人买到。”
季夏冬想对明墨赶尽杀绝。
她看着明墨,希望明墨承认,希望就是这样。
明墨很快点点头,“就是这样的。”
“当时几乎所有药铺的药材都被买走了。”
百草堂那些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月十四在龙虎帮重伤,沈月白在流云山庄铩羽而归,其余人也差不多。”
她中蛊发作起来需要很多很多药材压制。
偏偏别说很多了,居然一颗也没有。
“沈月白、越影、十三姐姐、月三、月十四都很绝望,百草堂那几颗药材是最后的希望。”
像是无声的安慰,宣告天无绝人之路。*
于是沈月白打起精神医治月十四。
再然后,新登基的小皇帝天生心疾,性命垂危。
长公主广招名医。
沈月白想到了长公主的这条路。
“我和明月楼因曲家主而绝处逢生,但他确实是因为我而死的。”明墨声音沮丧。
“不是因为你。”曲龄幽松了口气,眼里依然有泪,坚定道:“是蛊神教。还有下毒的那几人。”
“那几人已经死了,尸骨无存。”明墨抬手擦了擦曲龄幽脸上的泪。
“所以其实百草堂、曲家主还有你,都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低着头,说得很是认真。
“那正好,你后来以身相许了。”
曲龄幽说。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
这五年时间明墨多半时间在许州明月楼沉睡,这她是知道的。
而后是二十五岁的上元夜。
明墨遇到了她。
“那你手里的信?”曲龄幽想起在她来之前明墨就坐在这里了,似乎因为那信而不开心。
明墨表情微敛。
“信是十三姐姐的。”
“信上说了凉国、裘姬还有季灵犀极有可能是亡国那位凉王和季夏冬姐姐季春秋的孩子的事。”
她简单说给曲龄幽听。
这些她早知道了。沈月白早在她刚到沈府就告诉她了。
“信上的最后,十三姐姐说她调查时发现了明月楼明卫前辈的痕迹。”
早在二十四年前,在季夏冬刚到明月楼时,她的母亲明日和就派人查过了。
调查的结果是,明日和早知道季夏冬的来历、跟凉国的关系。
但她没有告诉别人,反而派心腹的明卫抹去了痕迹,不让别人再查到。
明十三能查到是她能力出众。
“母亲她早知道,但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
明墨心里其实是有猜测的。
她的父亲死于暗箭。
那支查不出来历的箭原本是射向明日和心口的。
明月楼当时已经是实际意义上的江湖第一门派了。
还有谁敢对第一门派之主放冷箭?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
“如果母亲真的早有筹谋,为什么季夏冬动手的时候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明墨捏着信的手不自觉攥紧,攥到血流出也没有感觉。
曲龄幽忙掰开她的手,把那信拿走,想了想问道:“没有了?这就是全部了?没有别的事瞒着我了吧?”
明墨微怔,想起来原来的话题是跟曲龄幽说她的全部。
她压住情绪点点头,“没有了。”
风起拂,吹落树头的枯叶。
明墨伸手接住一片,不让那片落叶落入泥土里,眼里神色微暗。
“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她补充道。
“真的?”曲龄幽不信。
明墨坐直不让自己显得心虚。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曲龄幽重复一遍,忽然想到什么,“我第一次见你时问你的问题你就没有回答。”
第一次?上元夜?问题?
似乎周围馥郁酒香重新涌来,明墨想了一下,想起当时曲龄幽的问题:想不想娶她?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成亲了?”
“但你当时又没回答。”曲龄幽理直气壮,“是你自己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好吧。
明墨站了起来。
曲龄幽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看一眼四周,有些慌。
她还是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她又不会轻功。
而且明墨现在也用不了内力。
这不会摔了吧?
虽然知道月十四就在附近,她还是有些不安。
明墨拉着她的手,手上一个用力,曲龄幽一下站不稳跌入她怀中。
而后她抬起曲龄幽的下颌跟她面对面,道:“梦寐以求。”
这是回答曲龄幽“想不想娶她”的问题的。
再直白点说就是——“做梦都想。”
明墨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也确实在跟曲龄幽真正成亲前先做了个跟她成亲的梦。
“那你成亲第二天还递了休书呢。”曲龄幽小声控诉。
这么看,似乎也没有多想。
至少刚成亲就后悔了。
明墨:“……”
第37章 吵架
梵音寺在京城外的清静山上,是远近闻名的寺庙。
达官显贵多是来此求官途富贵,世家的小姐少爷求姻缘,还有的则是求平安喜乐。
四周古树参天,山路寂静曲折,钟声悠扬隐约。
“主子,夫人,到了。”月十四利落跳下车掀起帘子。
明墨也随之利落地跳了下来,回头对着车内的曲龄幽很自然地伸出手。
曲龄幽没有搭明墨的手。
她一提衣摆,也利落地从车的另一边跳了下来,略带得意地看明墨:我才不用你扶。
明墨莞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月十四落后一步看着两道极为相配的背影,脸上有笑。
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六天。
到梵音寺看风景原本是沈月白定的明墨生辰过后第三天的安排。
后来事情太多一拖再拖,直拖到沈月白忍无可忍,不想再看她整日在沈府“无所事事”,直接把她和曲龄幽塞进了车里。
此时明墨正和曲龄幽一起抬头去看山上隐藏在云雾里的寺庙轮廓,钟声若有若无,隐约能感到一种宁静祥和。
“沈月白说你以前到过这寺庙。”曲龄幽边看着四周景色边问明墨:“那你之前求的是什么?”
明墨垂眸,她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记忆里她以前是不信这些的。
但求什么——
官途她不屑,富贵她不缺,平安喜乐她以前也不用求,所以答案只有一个。
她看向远处那轮廓,“应该是求姻缘吧。”
求姻缘。
曲龄幽微怔,而后晃了晃被明墨牵住的手,笑问:“那你现在是去还愿?”
明墨因曲龄幽打趣的眼神脸微红。
她想了想,点点头,“是的。”
她当时应该是有这么求过的。
上元夜曲龄幽主动问她,怎么不算一种天上掉馅饼、如愿以偿呢?
到山上寺里时,明墨和曲龄幽都感到有些累。
明墨缓了缓,和曲龄幽一起拜过庙里供着的神明后看了会山上的景色。
而后曲龄幽神神秘秘说有事要问寺庙的师傅,让明墨自己先逛着。
她要问的事是什么?
明墨一步踏出寺庙的大门,目光往下是自山下一路修上来曲折漫长的山道。
这条路看起来那么长,走起来居然也很长。
明墨到现在还是有些累。
她向前走了几步,那里放着一只水缸,水面如镜,映出她的脸,白得惊人。
“主子。”月十四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带起疾风吹乱水面。
明墨收回目光,“什么事?”
“没事。”月十四靠过来一些,挡住她看水缸的目光,表情无辜:“这四周景色真好看。”
她第一次来梵音寺,见到好看的景色想跟自家主子分享一下,有什么问题吗?
肯定没有!
月十四在心里自问自答着,继续问明墨:“主子,那边风景也不错,我们去那里看看吧。”
明墨:“……”
“主子。”月十四满眼哀求。
明墨抿了抿唇,还是如她所愿去了她刚才说的方向。
庙里。
曲龄幽看了一圈,选了正中央那个看起来修行很高、人也仙风道骨的师父,认真问道:“师父,你们寺里祈福的灯,点一盏价格多少?”
那师父双手合十,淡声回了她一个数字。
雪青在后面不由睁大眼睛。
这也太贵了。她在心里嘀咕。
曲龄幽面不改色,“劳烦师父点上十盏,祈福之人的名字是明墨。”
她说到后面两个字时表情柔和,声音也轻轻,“光明的明,浓墨重彩的墨。”
*
庙外,明墨和月十四又看了一会风景,往回走时山道上也有人爬山上来要去寺里祈福。
打头一个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容有几分熟悉。
后面跟着一个妇人,估计是那男人的妻子,衣着华丽、饰物精致。
再往后则是跟随的仆从。
“明楼主?”男人看到明墨也怔了怔,脸上似乎有些慌乱。
“梁大人?”明墨想了一会才想起来她看到这人的脸感到熟悉的原因。
这是长公主生辰宴那日她在长公主府上见到的人,是段云鹤的舅父。
因为曲龄幽看了一眼后说段云鹤的长相跟他有几分相似,她才多看了这人几眼,现在才会觉得眼熟。
“你是为府上长辈祈福?”明墨随意问着,让开路给他。
梁大人忙道谢着就要过去。
他妻子皱着眉像是有点不解:“府上父亲母亲都无恙,我们此行是为小鹤——”
感受到梁大人的不悦着急,她忙止住声音。
小鹤?段云鹤?蛊?
明墨忽地心里一跳,有些明白梁大人刚开始的慌乱是因为什么了。
她闭了闭眼,又想起之前在沈府见到、沈府侍从说是负责采买的那人。
那时她也感到熟悉,只是没想起来。
现在她想起来了。
那人根本不是什么沈府人,而是流云山庄的人,是段云鹤的随从。
她跟曲龄幽成亲后不久到百草堂,那时段云鹤的随从里就有那人。
段云鹤的随从出现在沈府。
沈月白还早早制定她所谓的生辰出游地点——
明墨只觉心里像被什么压着,既沉闷也恼怒。
“主子?”月十四看她面色不好,有些担忧。
“你也知道吗?”明墨回头,声音平静地问她。
“什么?”月十四懵住。
也是,她只负责保护自己和曲龄幽,除此之外就是在沈府蹿来蹿去练轻功,沈月白要瞒住她不难。
“你去跟曲龄幽说,我有事要先回沈府,她逛完了再回来也行。”
明墨往山下跑去。
除了月十四和暗里几个地字堂护卫,明面上还有天字堂的护卫,来时的车也不只一辆。
明墨上了车,一部分护卫跟着她,不多时就回到了沈府。
府门前,之前曾是明月楼护卫、现在效忠于沈月白那几人看到明墨出现后,脸上明显都有些慌乱,跟山上那位梁大人如出一辙。
“楼主。”护卫小心翼翼喊她,“您怎么忽然回来了?”
明墨看他们一眼,脸上甚至还有笑:“我也想知道。”
护卫微怔,不由自主地退到一边不敢再拦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主子了。
主子不常笑,要笑也不会对他们笑。
明墨一路直往沈月白的院子走去。
到院门前时果然看到院门紧闭,一袭锦衣的段磐此时正愁眉苦脸坐在石桌前。
叶青宜也站在旁边。
听到脚步声后两人都看来,看到来人是明墨后都表情一变。
“主子。”叶青宜小小声叫她,满脸心虚。
段磐则第一反应是挡住院门,满脸警惕,“明墨,沈月白现在正给小鹤施针,不能被打扰。”
沈月白,施针。
明墨险些要把手攥到出血。
“主子。”叶青宜忍不住上前一步,同时看向她后面。
“不用看了,曲龄幽还没回来。”
明墨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她先一步离开不等曲龄幽就是不想她知道这件事。
她看向院门。
“主子。”叶青宜小声地又叫了她一声。
明墨看她一眼。
叶青宜见状满是高兴。
“你主子在里面施针呢。”明墨声音平静。
叶青宜脸上一垮,“主子——”
她还想再说什么,院门打开,沈月白满脸疲惫地走了出来。
开门的是月三。
看到门外除了段磐和叶青宜外还有明墨,沈月白和月三同时变了脸色。
“怎么样?情况如何了?”段磐相当没有眼力劲地凑过来问沈月白。
沈月白声音温和地回答她:“再施几次针,喝一段时间药就能压制住。然后就能进行取蛊。”
段磐听完急急忙忙进院里去看段云鹤了。
“主子?”月三伸手想去掰明墨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不要这么叫我。”
她咬牙切齿,唇都咬出了血,“我不是你主子,你主子在你右边呢。”
月三右边是沈月白。
“行了明墨,这件事跟她们没有关系。是我让她们瞒着你的。”
至于叶青宜和月三还有其他护卫怎么这么听话——
“六年前你沉睡,那时明月楼是我管着的。你当时跟她们说过,沈月白也是她们的主子。”
她走向隔壁院。
走了几步见明墨还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
明墨满腔怒火,但看到沈月白满是疲惫的脸,还是跟了上去。
“为什么答应救段云鹤?”她压着怒火问沈月白。
沈月白低头,“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
“沈月白!”明墨没忍住重重拍了一下面前的石桌,“如果你是那种以德报怨、菩萨心肠的人,我根本不会和你做朋友!”
医者仁心跟以德报怨明明是两回事。
“你当年那么求段磐她都不答应。”
“如果她答应,以流云山庄的地位,你根本就不用违背沈家祖训——”
明墨还在说。
沈月白看她的手,只看到一整片都红了起来,而那只石桌却完好无损。
“那我救都救了,你想怎么样?”沈月白破罐子破摔。
明墨冷笑,“你为什么救段云鹤?”
沈月白没回答。
“你不说,我来说。”
明墨早在回来的路上就把沈月白救段云鹤的原因想明白了。
“长公主一直想重整江湖秩序。除了百草堂外,她还想再选一些人管江湖事,建立一个新的组织。”
这些人也许在明面上,也许在暗地里。
“你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不是?”
明墨憋着一股气问她。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救段云鹤的原因。
因为段云鹤是流云山庄少主,因为流云山庄在江湖上地位不凡。
“是又怎样?”沈月白面不改色。
明墨那股气一下就炸了,“是又怎样!沈月白!你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以前明明最厌恶权势,最不喜欢干涉这些盘根错节的事,你以前——”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
沈月白被她说了这么久,也有些烦躁,“人是会变的。”
“明墨,你以为你就没变吗?”
“我怎么——”
“之前见面我说你一点都没改变,你还真当真了?你怎么不拿镜子看看,你的脸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的手,你以前即便拿上最重的剑练上一天一夜也不会这么红……”
沈月白说得尽兴,等回过神时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
她有些后悔,“明墨。”
明墨没理她,几步并做一步走了。
曲龄幽回到沈府才知道明墨跟沈月白吵架了。
起因是沈月白瞒着明墨救段云鹤。
吵架吵起来沈月白说了明墨一顿。
现在的结果是明墨单方面不理会沈月白。
叶青宜、月三还有沈月白都眼巴巴看着她,希望她能解决问题。
曲龄幽:“……”
她扶额有些无奈,听清楚全部过程后问沈月白:“你还没有告诉明墨,你想当那组织执掌人的原因。”
沈月白愣住,“你是说,明墨其实是因为这个生气的?”
不是她救段云鹤,也不是她一时冲动说了明墨?
曲龄幽摇摇头,“你们认识那么久,她怎么会因为几句话生气?”
至于段云鹤一个外人,就更加不值得她动怒了。
沈府屋顶。
月三扶着梯子,沈月白搭着她肩膀上了梯子,有些艰难地往上爬。
爬到最高处后她站上去,月三撤了梯子。
视野一下开阔了起来。
沈月白有些晕。
她还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上。
她摇摇晃晃向着坐在那里的明墨走去,走了几步整个人险些摔倒。
明墨伸手拉住她衣角把人拉到面前,“你想死直接说,不用爬这么高。”
沈月白:“……”
“明墨。”她软着声音。
明墨没理她。
“小墨。”她拉长声音。
她和安拾邱都比明墨大,以前逗明墨时这么叫过她。
明墨还是不理她。
“墨墨。”沈月白按照曲龄幽教的一字一顿、语调起伏回转。
明墨回头看向她。
咳。
沈月白忙拉住她不让她再扭头,把组织好的开场白说了出来:“我想要当那组织的执掌人,是想要权势。”
明墨微怔。
沈月白脸上表情也有些怅然,“我以前确实不喜欢这些东西。但现在不同。”
“六年前。”
“不,准确来说是十一年前。”
那年明墨十五岁。
她知道那场大会出事时明墨、安拾邱还有很多人已经被困在春秋山了。
“我差点就能继承沈家家主之位。”
“但即便继承了又能如何?沈家只是个医学世家,自百年起就跟权势不沾边了。”
“如果我有权有势,十一年前我就不会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困住,听到你逃出来又被抓回去,再知道安拾邱离世的消息。”
沈月白眼眶微红。
这是她第一次在明墨面前说这些事。
明墨体内有浮生蛊不能情绪起伏太大。
以前她不说是不想刺激明墨。
后来明墨不说,也是不想自己难过。
她们都顾忌着彼此,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学的不是医,也许我就能救你,也能救安拾邱了。”
明墨才十五岁就能打赢那么多人。
如果她也练武,说不定也能天赋卓绝,能打上春秋山救出所有人。
或者如果她有权势——
沈月白设想过很多次。
练武的事已经晚了。
但权势二字,她还有机会得到。
“沈月白。”明墨声音沙哑,“安拾邱她是因为——”
“跟你没关系。”
沈月白摇摇头,“明墨,我其实很感激你还活着,没有让我失去所有想保护的人。如果我连你都救不了,我医术再精湛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拉了拉明墨的袖子,“嗯,我救段云鹤也跟这个有关系。”
“她体内的蛊也不一般,比叶青宜的难解多了。”
“我可以在她身上多试几种解法,把她当药人用。”
“她还要喝很多药。我在她药里多放黄连苦死她好不好?”
所以明墨能不能理理她、不要再生气了?
沈月白满眼期待。
“你说我丑。”明墨扭头。
沈月白:“……”
曲龄幽说的明墨不会因为几句话生气的呢?
她好声好气:“你最好看了。你比所有人都好看。你沉鱼落雁……”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夸人好看的词语。
明墨听她说到快要词穷,才认真问她:“现在蛊神教掀不起风浪了,你不用再要权势。”
她还是不想沈月白卷入那些争端。
“但蛊神教余孽还在,季夏冬还活着。”
沈月白也回答得认真:“叶青宜说你把蛊神教余孽的事丢给段云鹤去解决了。但段云鹤——”
她嗤笑一声,显然也不相信段云鹤能解决掉。
“而且我现在都已经习惯京城了。”沈月白说。
她现在一点不觉得那些事情麻烦了。
明墨听出她暗藏的意思后叹了一声,站了起来。
沈月白忙也站起来,“我们和好了?”
她边问边看四周,又是一阵晕。
“两倍。”明墨忽地开口。
沈月白:?
“段云鹤的药,加两倍黄连。”她一脸认真。
“三倍!”沈月白满脸欢快。
但现在怎么下去?
她看向明墨,很快又收回目光。
“月十四。”明墨轻唤一声。
月十四熟练地蹿上来,一手搭住一个跳回地面。
曲龄幽正在地面看着她们。
明墨咳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沈月白也摸摸鼻子,“那个,还有龙渊山你们还没去,要不去看看那里的风景吧。”
她好不容易才哄好明墨的,不能让她见到段云鹤再不开心。
曲龄幽也上前拉住明墨,低低声像是也在哄她,“嗯,还好手没拍坏。”
又似乎意有所指,“没关系,就算现在拿不了剑,也有很大的用处。”
明墨的脸一下红了。
沈月白目瞪口呆。
这才几个字?她刚才可是说了起码上百个词哄明墨啊!
然后明墨表情都不带变一下的。
结果这就红了?
第38章 事端
龙渊山在应川府到京城的必经之路上,连接两地。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曾借助这座山的地形打赢极为重要、甚至堪称扭转乾坤的一仗。
因而龙渊山的名字还有潜龙在渊的意思。
此时山的深处,秋寒凛冽,树叶沙沙作响,有人疾奔而过带起阵阵萧萧风声。
最先过去的几人衣服上带一朵云,头发披散凌乱,连衣服被树枝刮破都没心思注意,只一味向前疾奔,如同逃命。
他们也确实是在逃命。
过了一会,后来追来的数十人脸不红心不跳。
面前是方向不同通往不同地方的曲折山路。
为首一人看一眼地面上的痕迹,很快有了判断:“那几人分开跑了。”
“宋护法,那分头追?”后面有人接话。
宋护法摇摇头,看周围十来人一眼,到现在才把安排好的计划告诉他们,“此行出动的不只我们,还有云护法。”
云护法,即云上雨,四十来岁,是蛊神教尊者季夏冬最为看重的护法。
虽然他姓云,却是季族人,自小在季族长大。
在季夏冬挨了明墨一记盘蛇手重伤、多年来只能躺在床上艰难度日时,蛊神教内还活着的教众都是听他的命令行事。
上次流云山庄宴会就是他带人出手的。
几段箫声、几支竹子,就让堂堂流云山庄少主痛到在地上打滚,让所有在场的江湖人都提心吊胆。
也让蛊神教三个字重现江湖,成为江湖人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已经带人封住了龙渊山各处出口。”
宋护法声音得意:“此行真正的目的,当然不只是抓那几个流云山庄派来查名单的人,而是诱杀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
他们跟段云鹤打交道那么久,当然知道她最近去了京城。
宋护法念到她的名字时不禁咬牙切齿、满是恨意。
原本段云鹤失踪十年、是死是活他们已经不在意了。
她刚回归时他们想的也只是能借她体内蛊虫掀起波浪。
谁知她回了流云山庄第一件事是派人大张旗鼓搜捕他们的行踪。
流云山庄宴会上,在那些多人面前丢尽脸,她不但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借着说书人“黑白大盗”的故事追踪到背后负责散播消息的蛊神教人。
而后借着那人,又派了数位手下,沿着蛛丝马迹挖出他们埋在江湖各门派的钉子,拼凑出一份称得上完整的名单。
眼看着都快将他们全部查完、让他们无所遁形了,云上雨忍不下去,才布了这个局。
“她真会来龙渊山?”有人持怀疑态度。
“就这几个手下和一份不知真假的名单,值得她亲自冒险?”
“她会来的。”宋护法对此倒很是肯定。
“别说名单,单她的手下被困在龙渊山,她就不会不管的。”
按照云上雨所说,段云鹤有许多缺点,比如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做事不够周到。
但也有许多优点,比如正直、天真,严格遵循圣贤书上的道理。
她做不出卸磨杀驴的事。
“还有段磐。”
“那女人那么在意段云鹤,想来不会让她自己一个人冒险的。”
“正好一网打尽,让流云山庄也跟当年的明月楼一样,看以后江湖上还有哪个门派敢再多管闲事。”
就是京城这边有点不好办。
长公主没有已经离世的先帝好糊弄。
“那——”有人欲言又止。
宋护法漫不经心,“有话就说。”
“那明墨呢?”那声音小心翼翼,“她也在京城。”
四周一静,似乎连风声都能猜到人的心情,适时停歇,周围只听得到那十来人一瞬跳得加快的心跳声。
又是这样。
一提到那两个字就跟禁忌一样。
甚至连呼吸声都放缓,生怕稍微大点声,拥有那两个字的人就会出现,跟六年前一样杀到让人绝望。
十来人长相不同,此时脸上居然是如出一辙的恐惧。
宋护法有些忍受不了压抑窒息的氛围。
但若说他不怕明墨,那也是不可能的。
他只能暗自安慰同伴,也安慰自己:“她现在用不了内力的。”
“而且流云山庄宴会上她说得明明白白,她不会再管江湖事。”
“我们把江湖搅得天翻地覆又怎么样?只要不涉及到明月楼和百草堂、沈月白,她不会出手的。”
明墨绝不会以德报怨的。
他这么说,才继续带着人去追流云山庄那几人,脚步不快,就跟猫逗弄耗子一般。
龙渊山外围。
明墨坐在车里,正跟曲龄幽一起饶有兴致看着外边风景。
驾车的是叶青宜。
跟随的人除了十来名天字堂护卫,还有月三。
月十四这次留在沈府协助沈月白办事。
叶青宜跟月三好话说尽才抢到这次跟随明墨的任务。
原因也很简单,沈月白惹了明墨把她哄好了,曲龄幽没惹也哄了,她们两个则是惹了还没哄好。
月三像一阵风一样掠来掠去,摘了好多漂亮的花扎起来送到明墨面前,“主子,这个送给你。”
她说得有些干巴巴。
月十四摘花很正常,她摘花,那是不务正业。
月三递过去后低着头,只觉脸都在烧。
明墨看着那花有些沉默。
曲龄幽也看过去,看清楚后忍不住笑了一声。
那花没什么问题,单独拿出来都很好看,但是合到一起,花花绿绿、太多太杂,看起来反而有点怪。
月三在这方面审美能力倒是一般,远比不上月十四。
“你喜欢?”明墨见曲龄幽看了那么久,接过来有些高兴地递到曲龄幽面前,“借花献佛!”
她看起来还挺得意的?
曲龄幽正想说话,侧眸看到月三眼巴巴满怀期待看着她,有些无奈地从明墨手里接了过来。
她伸手拿了颜色和其他花格格不入的那几朵出来,摆弄一番后那花变得赏心悦目起来。
明墨在旁边赞道:“原来这就是心灵手巧!”
曲龄幽继续把拿出来的那几朵花扎起来,想了想也递到明墨面前:“送给你。”
那是新摘下来的花,在肃杀萧瑟的秋也开得灿烂,衬得明墨也被满满生机围绕。
曲龄幽看去的眼神有不自知的温柔情意。
明墨接了那花,心情愉悦。
“主子?”月三刚喊出来就感觉自己有些多余。
“行了,你去玩吧。”明墨挥挥手,对她的心思一清二楚。
她没再说沈月白才是主子,就是原谅她了。
月三兴高采烈,听完明墨的话后脸一红:“属下不喜欢玩。”
只有月十四才喜欢蹿来蹿去。
她有些高兴地出去坐在叶青宜旁边。
“这也行?”叶青宜一直留意着车内情况,此时见月三也把明墨哄好了,嫉妒得眼睛都在滴血。
“要不然你再去摘几十朵花吧。”她跟月三商量。
月三看她一眼,摇摇头,“现在是秋天,还能开的花不多,我刚才都摘完了。”
叶青宜皱眉,“那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事。”月三面无表情地遁走了。
“不是?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啊?月三!”叶青宜欲哭无泪。
车内。
曲龄幽忍俊不禁,晃了晃明墨的手,“你好像很不好哄。”
她眉眼舒展,其实心里是开心的。
除了沈月白,还有月三、叶青宜费尽心思想哄她高兴。
属下是没有资格也不需要哄主子的。
她们跟明墨其实是朋友。
明墨还有这么多她在意的、也在意她的人。
她因而很开心。
“那当然。”明墨抬了抬头,脸上有点得意,“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玩过,现在还能看得上的东西可少了。”
至于说好话,她自己就很会说,一般人还真没她能说!
“那以后我要是哪里说错了怎么办?”曲龄幽有些苦恼,“我也不会哄人。”
“你不会说错的。”明墨信誓旦旦,“而且你也不用哄。”
她说着,脸微红凑向前,“你只要亲我一下就什么都好了。”
曲龄幽:“……”
她看着近在咫尺明墨好看的脸,没有真亲上去,“我现在又不用哄你。”
明墨有些失望。不过没事,曲龄幽不亲她,她可以主动亲曲龄幽。
她含笑把唇凑了上去。
山崖高处,云上雨带着人站在隐蔽处,此时正目光深深看着那辆平平无奇、单看外表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不同的马车。
一点特征都没有。
但他无端就是知道车内的人是谁。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心口。
那里在六年前挨了一剑,他险些就死了。
在那座无人打扫破败供蛊神教剩余教众容身的庭院里,在季灵犀面前,他说他不怕明墨,说明墨拿不起剑,说她离死不远。
他表现得无所畏惧、自信满满。
实际上云上雨心里清楚,他也是怕明墨的。
在蛊神教地位越高,离季夏冬越近,接触明墨越多,越知道她到底有多恐怖、多让人绝望。
明明浮生蛊深入体内、侵蚀五年,她还能逃出去,还能带着人杀回来。
春秋山地形险峻、易守难攻还要在龙渊山之上。
蛊神教当时有几百人,明墨只有一百多人。
她拖着残躯,用少了数倍的人手,克服险峻地形和天然屏障,凭着一把剑生生就杀到了最里面。
但那么多人都怕明墨,怕到只是听到名字都忍不住打颤,他绝不能再怕。
他摸摸心口,顺着外面那层光滑柔软的衣服摸到了贴身的内甲。
他心里因此稍安。
“护法,要动手吗?”后面有人颤着声问他。
他摇摇头,“这次行动的目标是段云鹤、段磐和流云山庄。只要明墨不多管闲事,就不必理会她。”
他话音刚落,后面三十来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明墨还是没能亲到曲龄幽。
四周风声忽地凛冽起来,草丛微动,月三掠了过去,冷声喝问:“什么人?”
叶青宜停了车拿起越影送的锋利长剑,眼神戒备。
天字堂的十来个护卫也谨慎小心地把车围了起来,不让任何人有靠近自家主子的机会。
草丛里是一个衣服破烂的青年,长发缭乱,衣服上破了许多道口子,透过口子能看到内里伤口遍布。
他右手拿着剑,剑柄和手掌的位置上缠了几圈布条。
明墨一看就明白原因。
那是为了确保那把长剑不会在脱力时被人打落或是握不稳。
那是保命的唯一希望,所以要牢牢抓住。
她从前也在右手和剑柄上缠过布条。
“你是、流云山庄的人?”月三看着他衣服上极为显眼、于肩膀的位置上隐约流动那朵云的图案,一下看出他的来历*。
“是,我是徐川,我主子是流云山庄少主段云鹤。”
他艰难地边喘气边回答,顺着月三看向后面,在看到车上人的脸后微怔,而后眼神亮起。
云上雨在此时带着人出现。
“明楼主。”他这么称呼明墨。
云上雨!蛊神教的人!
月三、叶青宜和四周明月楼护卫都提起神,戒备到了极点。
月三酝酿着就要拍掌上去。
云上雨在那之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功夫很高。”
月三的武功跟段磐差不多,甚至隐隐还要胜过一些。
叶青宜则是跟段云鹤差不多。
剩下那十来个天字堂护卫,能跟在明墨身边的显然也是明月楼仅剩那些人里最厉害的了。
明十三和越影此时则是不在。
“但我们这边一共有四十多人。”
他带了三十来人。宋护法带了十来人。
他现在说的是真话。
“人数相差,大概就跟六年前在春秋山上差不多。”
将近四倍。
“但明楼主和当时似乎差别极大。”
“动起手来你们胜算不大。”
“而且还有曲堂主在。我记得,曲堂主似乎不是练武之人,也没练过内功。”
他在明墨一下阴沉冷冽、如刀刺来的眼神里面不改色,说出原本的打算:“秋冬肃杀,龙渊山的景色一般,没什么好看的。你们原路返回,如此可好?”
原路返回,即当做眼前这一切没发生过。
而地上伤得极重的流云山庄徐川,云上雨他们自然是要带走的。
流云山庄的人没必要救。
月三和叶青宜这么想,都看向明墨。
她是主子,最后做决定的人是她,而不论她想怎么做,她们都会执行。
云上雨也看着她,顺便扫一眼地上的徐川,在看到他破烂还沾着山林碎叶和花粉的衣服后眼神微闪,极为有耐心。
要不要救人?
明墨垂眸。
她当然不想救。流云山庄的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但——
她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是百草堂的堂主,百草堂救过很多人,段云鹤、叶青宜,还有很多江湖人。
当然还有她。
曲龄幽应该不会、也不想见死不救。
她手微收紧。
“我以前救人,是在能力范围之内救的,不是那种救人性命还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去的救法。”
曲龄幽看出明墨心里想法,很认真地说。
她看地面上的徐川一眼,有些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定:“明墨,我不希望你有事。”
以十来人对四十多人,怎么看都是差别很大的。
何况云上雨还有那宋护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明楼主。”徐川有些绝望。
他也知道明月楼现在才十几人,自保勉强可以,但要跟云上雨硬碰硬有点困难。
但他还想争取一下,“我有蛊神教埋在江湖各派之人的名单,他们追杀我,是想拦住这份名单,不让名单到少主手里。”
他还不知道蛊神教真正的目标是借他坑杀段云鹤和段磐。
名单。
明墨上前一步,问他:“那你是想把名单交给我?”
云上雨任由她跟徐川说着名单的事,没有一点要阻拦的意思。
徐川微怔,而后摇摇头,很是坚定,“我不能把名单告诉你。”
“你怕我跟蛊神教有勾结,趁机毁了名单,或者骗你?”明墨眼神微深。
徐川愕然,“这、明楼主当然不会跟蛊神教有关系。”
就算有那也是不死不休,绝不会是什么勾结内应之类的。
他怔了怔,反应过来明墨这么问是因为他的回答、因为他坚决不给名单和那一瞬的戒备。
他苦笑一声,其实心里也有点不理解,“少主不让我们传信,也不让我们在半路求援。她之前派我们去时千叮咛万嘱咐,说拿到东西后必须亲自交给她,除了她以外谁都不能相信。”
蛊神教余孽在的地方离京城太远了。
如果拿到后直接传信,或者中途向其他门派求助,或者回流云山庄,他们这十几人也不至于一直被追杀、追杀到现在只剩两三人。
但段云鹤是他们效忠的主子,她这么说了,他们自然只能照做,哪怕搭上性命也不能不愿违背。
不能传信。
不能求援。
也不能相信别人。
只能相信她。
明墨闭了闭眼睛,模糊记忆里隐约有什么清晰了起来。
“你先跑,回流云山庄找段庄主!记住,路上别停留,不要写信,也不要相信段庄主以外的任何人。”
“段云鹤,你一定要记住!”
彼时那道声音满怀希望、如同泣血。
那时段云鹤没记住。
现在——
她睁开眼睛,看向云上雨,淡淡道:“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我觉得秋冬时节龙渊山的景色最好看。”
第39章 明月剑法
她这么说,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她不愿意原路返回,也不愿意徐川被他们带走。
云上雨点点头,脸上没有一点惊讶,“很符合明楼主的风格。”
明墨如果真能听别人的安排,真那么随便就退步,那她也不会是明墨。
他抬起手,似乎是一种信号,三十多个蛊神教教众都有些不安地握紧手里刀剑。
天字堂护卫里走上去一个,把草丛里重伤不能动弹的徐川拖到一边。
“你留在原地不要动,保护好主子和夫人。”
月三看叶青宜一眼,知道她体内蛊虫刚解还不能全力施展,自己带着部分护卫直接上前了。
她穿着黑衣,天字堂的护卫也多是黑衣。
天还亮着,四周花草树木颜色不同,她穿梭在人群里,如同来自暗夜的利刃,眨眼间一掌拍出,就有人口吐鲜血被拍出去极远。
她想先拍死几个人,从根源上减少双方人数差距,因此出手时既快又狠,对准眼前人的心口就拍去。
云上雨以为她只比段磐厉害一点点,现在才知道大错特错。
段磐作为流云山庄庄主,其实少年时并没有多突出,现在只不过是年纪大占了内力深厚的便宜。
而月三现在三十一岁,比段磐年轻了将近二十岁。
若她练到段磐的年纪,在场所有人一起上怕也打不过她。
明月楼的人果然还是这么深不可测。
从楼主到明卫,从三十一岁的月三到二十一岁的月十四。
云上雨再次抬手,换了个手势。
月三很快发现蛊神教的人不和她正面打了,大约七八人把她围了起来,站位玄妙像是某种阵法。
明月楼护卫也是如此。
蛊神教人数比他们多,此时两到三人围住一人,拖住他们不让他们有机会联合,有意识地在分散他们。
剩下的二十来人则是攻向被剩下部分护卫护在中间的明墨和曲龄幽,进攻的招数却没有多猛烈。
叶青宜提着剑也在打。
旁边徐川还躺在地面上,拿着剑谨慎看着四周。
没有人保护他,但也没有人去杀他。
不太对劲。
如果蛊神教追杀他是为了不让所谓名单流出,那现在杀了他才是最正确、最要紧的事。
明墨拉着曲龄幽退后几步靠着车,皱着眉感到几分蹊跷。
风吹起帘子,她看车内一眼,隐约能看到车内地板上放着一柄长而宽的剑。
她右手微收紧,抬头去看云上雨时发现云上雨也在看她,“明楼主还是这么敏锐,可惜了。”
“可惜现在已经晚了。”
他面上似有得意,抬起手晃了晃。
围住月三和明月楼护卫的蛊神教教众齐往后退了一步。
“三、二、一。”
云上雨数完拍了拍手,掌声响起的同时伴随着长剑当啷砸地的声音。
是一名明月楼护卫拿不住手里剑,剑砸进地面后似脱力般脚步一个踉跄。
那是在场护卫里内力较弱的一个。
站在明墨面前的护卫拿剑的手也颤了颤,有些发软。
月三摇摇头,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里一沉:“是迷药!”
她怒极,再顾不上什么阵法牵制,拼着被后面人刺上一刀也拍掌向前。
她速度极快,那人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随之口吐鲜血,却只往后退了十来步就停住了。
“我的内力——”月三抬起手看了看,心情沉重到极点,同时还有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
蛊神教的手段她早知道。
蛊虫都是用毒养出来的,季族人会蛊术,必然也会毒术。
她和明月楼的人知道这一点,早有防备,早在云上雨出现那一刻就捏碎了手心药丸。
那是沈月白配置的、能解百毒的药丸。
只要不内服,大多外用的毒,如迷烟、软筋散都不能影响到她和天字堂的护卫。
她忽地看向旁边的徐川。
徐川也面有震惊,看向自己的衣服。
似是想到什么,他不安道:“之前有位姓宋的护法带人追杀我们,明明好几次就要追到了,不知怎么又放缓了速度。”
“不错,你衣服上有在山里跑沾染到的花粉。那其实不是真正的花粉。”
他们四十多人追杀徐川几个人,早就设计好他的逃命路线。
要追着他让他往哪里跑,要不着痕迹让他以为沾染到树叶和花粉,实际上是能侵蚀内力、消耗体力的药粉太容易了。
原本这是针对段云鹤而布下的、堪称天衣无缝的局。
布局前他们打听过,知道段云鹤住进了沈府,知道沈月白少年时就是神医,后来因明墨研究蛊术和毒术,也知道她制出通用的解毒丸。
所以那药粉是云上雨这些时间不眠不休根据那丹丸新配出来的。
和月三捏碎的丹丸相互作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蔓延,才有眼前这一幕。
徐川听明白后把身上外衣脱了丢向远处,脸上满是懊恼。
月三和明月楼护卫都表情凝重。
曲龄幽也面有担忧。
明墨面不改色,一边拉住曲龄幽的手,一边道:“所以先前那些话,也只是拖延时间了?”
那些如果她不救徐川原路返回,蛊神教就跟她相安无事的话。
“当然!”云上雨答得极快,眼里到此时才露出满满恨意:“段云鹤是该死,段磐和流云山庄也很碍事,但怎么比得上你明月楼楼主?”
他捏紧拳头,上前一步踹倒一个拿不住剑、受迷药影响现在比小孩子还要不如的明月楼护卫,几乎咬牙切齿:“从你的马车出现在龙渊山外围,我们行动的目标就变了。”
不然龙渊山这么大,徐川怎么能跑到她面前来?
蛊神教以前有几百人。
当然那些人里大部分云上雨是不在意的。
他在意的是季族人和视为亲姐、比他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季夏冬。
结果六年前春秋山,大半季族人死在明墨剑下,季夏冬也挨了明墨一掌险些死去。
即便没死,这些年也是一直痛苦不堪。
他看在眼里,时刻都恨不得亲手杀死明墨。
“现在月三和你明月楼天字堂的护卫都不能动用内力了。明墨,你还能怎么办?”
他眼里满是恨意,面上却得意无比,也不急着直接杀死明墨。
他最想要的,是让明墨在绝望里死去,是让她看到在意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她却无能为力。
就跟他以前一样。
而明墨现在最在意的——
他看向跟明墨手拉着手的曲龄幽,笑得张狂:“把曲龄幽抓过来。”
四周蛊神教教众面面相觑,没一个有动作。
叶青宜横剑挡在明墨和曲龄幽面前,“主子夫人,我还能打。”
她提着剑想上前,结果刚走了一步就晃了晃,没有一点征兆往后倒。
蛊刚解,她此时比明月楼护卫还要不如。
曲龄幽忙眼疾手快扶住她。
她没有内力,此时也没有那种手脚发软、使不上劲的情况。
明墨也没有,也许跟她体内的浮生蛊有关。
“都这样了,你们还怕吗?”
云上雨看四周人一眼,恨铁不成钢:“明墨不是当年了。她现在连剑都拿不起来。随便上去个人都能拿捏她,你们还怕什么?”
似乎真的是这样。
有两人对视一眼,小心谨慎地走上前,把手里武器横在面前,伸手就要去抓曲龄幽。
明墨垂眸,拉过曲龄幽护在身后。
她不是正经练武的江湖人,面前这些蛊神教教众也不是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为讨好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而不择手段那些人,她绝不是这两人的对手。
她避开那两人手上武器,轻飘飘拍去一掌,如蛇般露出毒牙缠了上去。
那两人显然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挡。
但跟当初流云山庄宴会上挑衅明墨想出名的长天门门主孟长贵不同,那两人挨了一记盘蛇手后既没有痛苦,也没有倒地。
他们跟没事人一样。
反而明墨收回手时掌心多了一道红痕。
“主子!”月三和叶青宜齐呼出声。
“明墨!”曲龄幽也着急地拉过明墨,坚定地挡在了她面前。
明墨看她的背影,只觉得跟之前曲龄幽在明月楼总部面对叶青宜的刺杀时一般无二。
“明月楼的盘蛇手江湖上无人不知,我怎么会没有准备?”
云上雨笑着将外衣脱了。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随之脱了外衣。
里面是一副软甲,看起来极为坚硬,隐约还有反刺,穿起来绝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若是江湖人出手间带着内力,那软甲绝拦不住。
毕竟在场三十多人都穿着,再挥金如土也打造不出这么多。
那是只防备盘蛇手的内甲。
“从六年前在春秋山上,看到尊者被你一掌拍重伤后。我就让人打造了几十副内甲,这些年就连睡觉也不敢脱下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云上雨险些笑到岔气,“明墨,你还有什么手段?”
还有什么手段。
明墨也笑。
她此时正靠着马车。
她松开拉着曲龄幽的手。
“明墨?”曲龄幽皱着眉,脸上没有害怕,只有对明墨的担忧和愤怒。
明墨对她点点头,踩着车旁一块石头上了车。
云上雨一怔。
其余蛊神教教众也一怔。
而后齐声笑了出来:“堂堂明月楼楼主,自知必死无疑后,竟然连心上人也不管,自己躲回车里了?”
他们的笑声很快止住。
因为明墨只几息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左手拿着一把剑,一把长而宽、看起来稍显笨重,剑刃甚至是钝的剑。
曲龄幽也有些怔。
明墨拿的剑是望月剑,剑柄刻着“如意”二字的望月剑。
在明月楼总部明墨说教她练剑,把这剑送给她。
后来明墨要来京城,她不愿回许州也跟着来,把那剑也带上了。
到了沈府以后,若是她在沈府,这剑就在沈府她住的那院子屋里。
若是外出,不管到青镜湖还是梵音寺,她都会把那剑一起带着。
因为那是明墨送给她的剑。
因为明墨曾经剑法很好。
因为剑对于明墨来说意义不凡。
还因为——带着那柄剑,就如同把少年时的明墨也一起带上。
她希望明墨不但能活过三十岁,还能如叶青宜一样解蛊成功,再不受痛苦折磨,不被外物束缚。
“还没到必死之地,怎么能说必死无疑?”
明墨淡笑着,缓缓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跟之前没什么不同。她的脸还是苍白的。
但她手里拿着剑。
仅凭这一点,云上雨和四周蛊神教教众都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那是刻在灵魂深处完全抑制不住的惧怕。
“明墨,你不要命了!”
云上雨强压恐惧,“你体内浮生蛊已到极限,你再动用内力,只怕剑都拔不出就会直接死了。”
已经六年过去。
六年前她能够不顾蛊虫发作的痛苦杀上春秋山。
六年后,蛊虫还在,情况只会更严重。
“明墨!”曲龄幽声音微颤,从云上雨的话和月三、叶青宜的反应隐约知道明墨要做什么后,情不自禁伸出手想阻止她。
明墨轻柔避开她的手,摇摇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你怎么这么怕?”
她伸出右手握住剑柄,将那剑拔了出来。
把漂亮壮观镶嵌着许多宝石的剑鞘拿给曲龄幽。
而后左手并指,轻轻在剑刃上抹过。
像是变戏法一样,随她动作,剑上有什么东西缓缓脱落,一段一段掉在地上。
到最后,那把原本长而宽还笨重的剑变得短而细,轻盈如流云。
天色已暗了下来。
群山笼罩里,那把剑的周身泛着淡淡的蓝光,
“望月剑还有一个名字,是明三剑。”
明墨看着曲龄幽,声音温柔。
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是明三月,在还没行走江湖前,她是燕朝暗卫里排第三的。
在打赢其余人被皇帝选中、用来当限制江湖的工具后,除了练了十六年的盘蛇手外,她还有一把出自皇宫宝库的长剑。
以她的名字命名,后来传给历任明月楼楼主,以致成了明月楼楼主身份地位的象征。
但除此之外,这还是一把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的宝剑。
是不是真能削铁也许还存在疑问,但削面前蛊神教教众的内甲是绝无悬念的。
明墨边说边向云上雨走去。
她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却如踏在在场蛊神教教众的心上。
“我就不信你敢动用内力,不信你还能忍受住蛊虫反噬的痛苦赢我!”
云上雨深吸一口气,提着手里武器迎了上来。
他的武器是一把短钩。弯曲如月,最前端尖锐锋利。
其余人见他上了也轻喝一声,提着武器一拥而上。
曲龄幽站在那里看见后心不由揪紧。
然后她就看到明墨漫不经心把剑递了上去,望月剑无往而不利,顺着云上雨刺来的动作轻描淡写一挑,剑刃在他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
他吃痛,那把看起来极为锐利的钩顿时脱手飞出。
四周蛊神教教众也差不多。
他们攻向明墨的速度不同,角度不同,动作也不同。
迎着这么多人的攻击理应是招架不来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明墨是例外。
风微急,树叶沙沙,草轻摇晃,她脚尖轻点地面,轻盈自在地像是会飞。
她握着剑踏步回旋,在人群里漫步而过,如世间最轻快自由的风。
那些人原本完好无损的身躯无端多出道道缺口。
顺着缺口流出的血并不多,却是飞溅而起的。
那些缺口都在喉咙。
一剑毙命,却不是干净利落,而是优雅缓慢带着韵律,似起舞般轻柔。
曲龄幽看得目不转睛,接着才想到那剑法有些眼熟,跟明墨以前教她的明月剑法一样。
那时因为曲府庄上管事之死的原因,她去问明墨,明墨说她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那时曲龄幽是有点不适的。
血之于她而言是黏稠的、湿润的、脏污的东西。
她不是江湖人,而是主营药材百草堂的主人,也没觉得杀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但现在——
她看着明墨,看她青色随风起拂、和远处树木颜色相衬的衣摆,看她微白的脸,再看四周飞溅而起的血,只感觉到心动。
一点也不黏稠、血腥。
而是仙人起舞,欲乘风归去。
天上没有月,望月剑在夜色里泛着光芒,拿着剑的明墨眼眸清亮湛然。
在曲龄幽眼里,她就是最亮且会永恒存在的那轮明月。
明月施展的剑法,故为明月剑法。
那边明墨再收起剑时地上已经倒了一堆人。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那里。
她抹了抹唇角的血,忍着痛意声音轻快,是对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又无力倒下、喉咙被割开的云上雨说的:“有些事还是要相信的。”
第40章 浮生蛊
“云护法!”
远处响起的声音带着震惊慌乱。
明墨抬头望去,看到十来个和地上蛊神教教众尸体差不多衣着的人,为首一人则衣服还要再华丽一些,跟云上雨差不多。
那也是蛊神教的人。
她握紧手里的剑,不着痕迹将喉间腥甜咽下,眼里情绪不变,淡淡地看了过去。
拿、拿着剑的明墨!
“宋、宋护法?”跟在第一个人后面的人声音带着颤意。
宋护法也皱眉,看着地面一地尸体和死不瞑目的云上雨,心里有惧怕,也有迟疑。
他没近距离接触过明墨,但明墨这两个字对他绝不是陌生的。
早在很多年前他就听说过明墨,知道她是明月楼少主,知道她剑法卓绝,知道她行事果决、出手果断。
当然也知道浮生蛊的存在。
她杀了云上雨带着的三十多人,现在还能继续杀吗?她还杀得动吗?如果能,她怎么会站在那里不动?
他扫过地上同样盘膝而坐、一看就中了云上雨配置迷药的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护卫,眼神微深。
还不跑?
明墨抬手擦了擦剑刃上的血,眉眼有惋惜。
她轻踩地面,轻盈又极快地落在宋护法面前。
望月剑亮起的剑光照在宋护法脸上,轻而锐利、染着血腥味的剑刃是他最后能看到的景色。
应该在看到明墨的第一时间就立刻逃跑,恨爹娘不生多两条腿的那种逃跑的。
如果那样,说不定还能逃掉。
他后悔不已,但为时已晚。
连带着也搭上了那十来个一直跟着他的手下的性命。
至此,蛊神教余孽里占比颇多的四十多人全死在龙渊山里,死在明墨以望月剑施展出来的明月剑法下。
“主子——”月三向来稳重沉静,此时声音却带着颤意,跟蛊神教教众因惧怕而发颤不同,话里情绪却比那些人还要剧烈。
“主子——”叶青宜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眼睛都红了。
曲龄幽没开口。
明墨在一段距离外背对着她。
她抬起没拿剑的左手,借着右手望月剑剑刃折射出来的影认真细致把脸上血迹擦干净,又看了看衣服,确认没沾到血后才回头,几步走到曲龄幽面前。
她把望月剑递给曲龄幽,面上含笑:“完璧归赵。”
曲龄幽接过望月剑后一只手拿着,一只手掏出块帕子递到她嘴边。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明墨,眼里隐约水光闪过。
四目相对,还是明墨先败下阵来。
她伸手搭住曲龄幽的手,唇微张,鲜血如注,须臾间就将原本洁白的帕子染成红色,打湿后竟重到曲龄幽险些拿不住。
“很痛吗?”曲龄幽忍住眼里泪意,故作平静地问明墨。
明墨搭着她慢慢坐在月三和叶青宜合力搬来的石头上,缓缓摇头。
如果跟以前最痛的时刻比起来,是绝称不上很痛的。
但确实比之前几次蛊虫因时间到了而发作的痛苦重一些。
因为这次不是时间问题,而是她用了内力。
明墨闭了闭眼,想睁开时只觉眼皮子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大山。
四周似乎静到了极致,什么声音都没有,风声水声甚至呼吸声都没有。
又似乎吵得耳朵疼,一段接一段嘈杂不知具体是什么内容的噪音占据她所有感官。
明墨很快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也感应不到四周人的存在。
“主子的浮生蛊,彻底地发作起来了。”
叶青宜不再盘膝而坐,手撑着地面几步挪到明墨和曲龄幽面前。
在曲龄幽担忧的眼神里,她声音温和:“夫人,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主子有事的。”
她伸手搭在明墨背上。
曲龄幽配合着她的动作扶起明墨,轻柔把明墨的头放在自己肩膀上,看去时只看到明墨的侧脸,白得惊人,唇角偏又不断有血渗出,靡丽灼艳。
越发衬得她不像个人。
曲龄幽心里阵阵绞痛,看向叶青宜时,还记得之前云上雨那些话。
月三、叶青宜和天字堂的护卫都是不能动用内力、甚至身体也酸软无力的。
现在叶青宜似乎要给明墨输送内力——
“叶青宜。”月三比她先一步出声,“你——”
“主子刚才用了内力,现在浮生蛊没有制衡。什么都不做的话,主子会先死于沈姑娘配置的毒药。”
叶青宜坐直,双手抵住明墨的背。
如之前在明月楼总部越影给她输内力护住她心脉那般,她现在正往明墨体内输送内力。
但她中迷药的影响还没过去,现在贸然动用内力,一个不慎就会内力全失、武功尽废。
月三原本想这么说,对上叶青宜的眼神后就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别说区区内力和武功,只要能救明墨,要她们舍了性命也没什么。
她只是没中过蛊神教的蛊,现在没法把迷药的影响暂且压制住,再怎么拼命也凝聚不起内力。
不然她也会这么做。
不过叶青宜的内力还是不够深厚。
她现在近三十岁,其实比当初的明墨多练了十五年。
但明墨十五岁时已经足够惊艳,连六七十岁的江湖高手、门派长老都无法打赢。
叶青宜现在的内力没有十五岁的明墨深厚,她就是搭上所有内力也是远远不够的。
月三神情黯然。
如她所预料的那样,叶青宜输了一会内力后果然面色微白,显见有些吃力了。
就在她快坚持不住要断了时,树叶微摇,一袭黑衣的月十四白着脸自远处掠来,停住后用两息时间调整呼吸后,接过叶青宜的任务抵住明墨的背。
她呼吸急促,却又同时对曲龄幽和四周同伴解释道:“我在沈府前撞上要去向段云鹤报信的流云山庄之人,就自己先来了。”
一路停都没停,到了山里后山路险峻又崎岖,马跑得还没她施展轻功快,她就弃马直接用跑的了。
她继续输送内力。
到她也快要没内力时,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响起,最前面那人也面色微白。
那是段云鹤。
她第一眼看到闭着眼睛不知生死的明墨,不由皱紧眉。
天将亮不亮,山间风大,曲龄幽早把外衣脱了盖在明墨身上。
现在她自己正冷得发抖。
段云鹤解了外衣递过去。
曲龄幽看都没看她一眼。
月十四结束完输送内力后,冷着脸往段云鹤面前一杵,把外衣脱了给曲龄幽,“我有内力,不怕冷的。”
曲龄幽看她也变得跟叶青宜一样白甚至隐隐要赶上明墨的脸,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
“山间风大,主子现在不能着凉。”月三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药效还没过,她还是有些无力。
“我知道距离这里最近有座庄子。”段云鹤忙开口,顺便往后挥挥手。
有流云山庄的人上来把一旁重伤的徐川扶走,也有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向月三。
月三有些厌恶地搭住了。
而后一行人赶往最近的那个庄子。
到了后段云鹤跟那庄子的管事说了几句,而后曲龄幽和几人一起动作轻柔把明墨挪到布置最舒适那个院子里。
“煎药。”月三动作熟练从怀里摸出保存得很好、之前跟蛊神教教众对打也有意识护着的药包,对月十四说。
“我去吧。”段云鹤自告奋勇,“月十四还要近身照顾明墨。”
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现在在场明月楼的人就她没有受到迷药影响。
她说着就要接过去,月三的手往后一缩。
“你——”段云鹤微怔,“你不信任我?”
“段少庄主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么?”叶青宜冷笑一声。
信任。
段云鹤的脸一下变得煞白。
“我来吧。”曲龄幽看一眼床上不清醒时也双眉紧锁的明墨,向月三走去。
月三这回没缩手。
“夫人,你煎药时要小心一点。”
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那其实是毒药,尝到一滴都会有性命危险的。”
毒药?
曲龄幽心里一震,惊讶地看去,发现月十四和月三、叶青宜都脸色如常。
“是毒药。”感受到她的眼神,叶青宜点点头确认道。
厨房里,柴火旺盛,不断有烟升起。
药味浓郁苦涩,隐约还一阵一阵地呛人,极为难闻。
这原本是曲龄幽最厌恶、视为阴影的味道。
当然她现在也没有多喜欢。
只是此刻坐在炉前闻着那味道,本应该是很难接受的,曲龄幽却心神不宁,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满脑子都是月十四刚才的话。
月十四说她煎的药其实是毒药,是沈月白研究出来、混合不同药材后将毒性激发到最大的成果。
在春秋山五年,明墨体内的蛊早已经到了一般解法绝对解不开、甚至压制也艰难无比的程度。
沈月白想了很多办法都徒劳无功。
她最后想到的办法是以毒攻毒。
蛊虫原本就有剧毒,时不时还会苏醒。
每一次苏醒,它自带的剧毒就会在明墨体内活跃、流淌。
毒性太大,一般药物压不住。
沈月白只能不断研究毒物,用能和那蛊虫成长环境相比的毒压制住。
同时因为那是在明墨的体内,人体承受不住这么多毒物,明墨只能用内力控制,让蛊的毒和沈月白喂的毒达到微妙的平衡,不让毒素蔓延到心脏。
所以她不能动用内力。
但在龙渊山面临绝境,她再不出手也会死在云上雨那些人手里。
所以她用了内力,借助望月剑之锋利杀了那些人。
蛊虫暴动,平衡被打破,沈月白喂的那些毒也开始渗进她体内深处。
所以这次发作跟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
还有浮生蛊。
曲龄幽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字真正的意思。
中了浮生蛊的人会记忆衰退,会渐渐没有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
到最后蛊最严重时,也许上一刻才记住的人和事下一刻就会完全忘记。
去时同来时一样无知无觉,大梦浮生一场,所以称为浮生蛊。
曲龄幽耳边一遍一遍响着月十四对浮生蛊解释的声音,脑海里想到的是过往许多事。
最近一次是明墨生辰时她绞尽脑汁想明墨喜欢的东西。
那时她排除了吃、看书和很多。
她跟明墨成亲近一年,她从来没见明墨喜欢这些。
现在才知道,原来明墨不喜欢吃是因为没味觉,不喜欢看书是因为记不住。
她不喜欢的那些,都是因为那对她而言是无意义的。
还有什么是对她有意义的?
*
“你说小雨他们都死了?”
坐在轮椅上晒着太阳、此时看起来颇有精神的女人搭在扶手上的手攥到发白。
“死在明墨剑下?”
她的手松了又攥紧,面容沉沉,“那明墨也要死了吧?”
站在她后面的女子没回答,只垂着的手控制不住地轻颤。
“你不想她死?”坐在轮椅上的人看了过去,“灵犀?”
“也是。”
没等女子回答,她又轻叹一声*:“她死了是有些可惜。”
“但她杀了小雨。”声音忽地冷了起来。
那是最后一个季族人了。
她带出来的季族人不多也不少,近大半死在明墨手里。
“没有季族人了。”声音低沉带着恍惚。
那正好该做个了断了。
她收敛起情绪,也忍耐着到了秋冬后较春夏轻些的痛苦,淡淡道:“那墓的具体位置已经确定了?”
“是。”
“那就把消息放出去吧。”
“……是。”
四周黑暗。
明墨再醒来时看到四周摆设全是陌生的。
她既不在沈府,也没在明月楼总部。
“明墨!”
曲龄幽似乎是一直守着她,看她醒后第一时间走了过来,在快要走到时她停了停,想到什么,问明墨:“你能看到我吗?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明墨微怔,反应过来曲龄幽知道浮生蛊的事了。
她有些心虚,又想起之前曲龄幽好像也没有详细问过。
于是心虚稍减。
“当然能看到,也能听到。”她点点头,在曲龄幽走过来后继续道:“不过,你是谁?”
曲龄幽脚步一滞。
她认真去看明墨脸上的表情,看到她表情平静,眼神却温柔缠绵。
那根本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
她在心里冷哼一声,坐到床前,想了想严肃郑重地回答道:“我是你姐姐。”
“姐姐?”明墨靠坐起来,眉微挑,重复了一遍。
“嗯。”曲龄幽点头,“我是明朱。”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朱。
起的名字确实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明墨忍不住笑了一下,唇微动,像在说话。
“什么?”曲龄幽没听清楚凑了过去。
根本就没说什么,不过动动唇假装说话而已。
明墨眼神明亮,带着得逞的快乐迎上来吻住她的唇。
在车上曲龄幽不让她亲,现在她还是亲到了。
“姐姐。”她松开曲龄幽,舔舔唇,笑着道:“我不但看得到你、听得到你的声音,好像你一靠近,我的味觉也回来了。”
“不然怎么一亲你,就觉得很甜呢?”
“明墨!”曲龄幽被她亲得呼吸微乱,听清楚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又向前倾了倾,轻吻曲龄幽的眼睛,吻她眼下的皮肤。
似乎又有点咸。
“不要不开心。”明墨握住她的手满眼认真。
曲龄幽微怔,不太能适应她话题的跳跃,“你——”
“我在哄你。”明墨说。
哄就是希望她能开心、无忧、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