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在皇宫外东面,修建得极为壮观,大门敞开,迎面而来一股华奢富贵之风。
四周原是开阔无比的,此时全挤满了车马,许多衣着不凡一看就来头不小的人排着队想要进府。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此时已经在府内了。
面前站着位青年,身姿板正,面带微笑,正跟明墨说着话。
沈月白环顾四周一圈,看到不少人看向明墨的目光带着敌意,其中以衣着华贵、座位靠前的那些人为最。
那些是燕朝皇族,是燕朝长达十来年的内乱、立嗣之争里没被涉及到、还活着的亲王郡王。
至于死了那些,既是死于先帝的多疑,也是死于明月楼听命举起的屠刀下。
同为皇族,沾亲带故的,还活着的亲王郡王不敢怨恨先帝,只能怨恨明月楼。
明墨是现在的明月楼之主。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怨恨明墨。
哪怕当时控制明月楼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明墨。
沈月白感受到这些怨恨的目光,站在三人面前的青年显然也感受到了。
他皱着眉挡了挡,看明墨的目光温和带着尊重,“楼主,你不必管那些人。”
他嗤笑一声,看起来一点都不将那些亲王郡王放在眼里,“长公主殿下当年既然没有清算明月楼,现在更加不会。”
明墨没说话。
曲龄幽先是一惊。
她惊讶的是面前这青年对明墨的称呼。
楼主。和明楼主。
看似只有一字之差,实则相差极大。
后者只是因为明墨是明月楼之主,带着礼貌称呼一声。
而前者多是属下对上位者的称呼。
面前这青年——
曲龄幽看着他的脸,他穿的衣服,将他和叶青宜整理出来的长公主宴会上会出现的、在朝堂上有地位的那些人的情报对上,很快得出他的身份。
大理寺少卿宁左玄,二十九岁。
这么年轻就能坐到这么高的位置上,除了家世和个人才华外,还因为他少年时加入过凤翎卫。
在长公主初摄政谁都不服时,他说服宁家为长公主所用,是正儿八经长公主派系里的人。
这么一个人却称明墨为楼主——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极为认真,她总以为已经知道明墨很多,结果过没一会就发现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她想知道宁左玄和明墨的交集,想知道明墨的全部。
“我没有在意。”明墨看他一眼,注意到曲龄幽炽热的眼神,侧了侧脸,继续对宁左玄道:“现在你不必这么称呼我,直接叫名字就好。”
她顿了顿,又道:“当然,最好当做素不相识。”
燕朝朝堂上怨恨她的人不是一个两个。
那些亲王郡王怨恨她是因为明月楼和先帝。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年龄和长公主相仿的青年才俊,怨恨她则是因为另一件事。
跟她关系太近绝不是好事。
“于楼主而言,我们只是陌生人而已么?”宁左玄似乎有点受伤。
曲龄幽看明墨的眼神一下微妙了起来。
沈月白看着她脸上表情变化,忍不住挑了下唇角,深觉这趟长公主府来得很值。
陌生人的热闹她不喜欢看,但明墨的热闹她还是挺喜欢看的。
“不是陌生人。”明墨看他,依稀看到了曾经。
她认真道:“我很感激当年有你们相助。”
宁左玄收了脸上略微夸张的表情,也认真道:“我们也很庆幸当年短暂跟随过楼主,一月所得胜过多年苦读。”
他说着,继续道:“若楼主有需要,不管别人如何,只要说一声,我还会出手。”
他说完走开。
明墨在原地怔了一会,再看曲龄幽时她满脸不解,眼里都是感兴趣和要不要问她的纠结。
她笑了一声,扫过四周的人,隐约看到角落里似乎有人的脸很眼熟,和段云鹤有些相似。
沈月白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段云鹤的舅父。”
段云鹤的舅父?她母亲的兄弟?
曲龄幽也看了一眼,有些感慨:“长得是有些像。”
明墨声音轻轻:“你倒对段云鹤的脸记得清楚。”
曲龄幽:“……”
沈月白没忍住笑了一下。
明墨瞪她一眼,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应该知道江湖传闻,说我在二十岁那年推平蛊神教。”
曲龄幽点点头,不知道这跟宁左玄有什么关系。
“蛊神教内有几十个季族人,其他则是后来加入的。从天熙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五年时间里,教内扩展到几百人。”
“在刚从春秋山逃出来时,我只有一人。”
而发现她逃走后,季夏冬就抓了跟她有关系的人,一天杀一个逼她出来。
当时的蛊神教名义上是听从先帝的命令的。
哪怕后来她刚逃出来没几天先帝就离世了。
但她求了江湖门派许多门派,求他们救人,或者给她点人手。
没人愿意。
到不得已时,她提着剑闯进流云山庄,到段磐面前,以失踪的段云鹤性命为筹码。
她跟段磐说只要段磐帮她,她一定把一个完好无损的段云鹤还给她。
段磐没帮她,但给她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就是现在的长公主。
五年前,那时是京城最乱的时刻。
长公主给了她一百人。
那一百人皆出自凤翎卫,只听命于长公主。
即便蛊神教在朝堂有人也无法提前得到消息。
“宁左玄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明墨说。
宁左玄跟随了她一个月。
因为长公主的命令,那一百人直接听从她调遣。
再加上部分明月楼人,她才能在不走漏消息的情况下推平蛊神教,把蛊神教杀得只剩几十人。
一个月。
曲龄幽有些出神。
只跟随过明墨一个月,却隔了五年还对她如此敬重。
不知道那一个月内明墨做了什么,才能让这位二十九岁就坐上高位的大理寺少卿如此印象深刻。
那边宴会已经开始了。
长公主不知何时出现在最上面。
曲龄幽看了过去。
长公主今年三十岁,足足比小皇帝大了二十四岁。
她穿的衣服乍一看并不怎么华丽显眼,也没戴多少饰物。
曲龄幽商人出身,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长公主那衣裳实际上比许多有名的布料都要贵重许多。
她坐在最上方主位上,脸上带着笑,举手投足间很是松弛。
她是大权在握的长公主,这里是长公主府,她在她的地盘上,自然不用再摆出什么威严正经的模样来。
青年才俊在长公主出现后都满是恋慕爱意地看了过去。
长公主似乎还没成亲?
曲龄幽后知后觉。
旁边有人小声在说着什么,什么“十一年前”、“擂台招亲”、“康小侯爷”、“可惜凭空冒出个明墨来抢了第一”……
曲龄幽听到明墨的名字后怔了怔,看向明墨。
明墨正在认真观赏着面前的酒杯,杯里盛着酒。
她看了几眼,趁沈月白没注意举起来就要往嘴里倒。
沈月白眼疾手快按住她肩膀,想要夺过她手里酒杯,被她四两拨千斤把手推开。
“我再喝一杯,最后一杯!”明墨信誓旦旦保证道。
沈月白一点都不相信,“你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我说你怎么要来长公主府!”
敢情是来混吃混喝的!
曲龄幽眨眨眼,靠近嗅了嗅,酒香四溢,跟药酒带着涩意完全不同。
明墨现在的情况似乎是不能喝酒的!
要喝也只能喝药酒。
她伸出了手,“拿来。”
沈月白一怔,接着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明墨正要抬起的手一滞,在曲龄幽“你敢喝一个试试”的眼神里不情不愿把那杯酒交到曲龄幽手里。
曲龄幽一饮而尽,“说说吧,这个擂台招亲又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平静。
同时想到了之前在百草堂前的安平县主。
一见钟情。水上舞剑。
听四周人的声音,这场舞剑原来是在长公主二十岁的招亲擂台上?
明墨看着她的唇,那上面还沾着酒。
她看看四周,全是人。
她有些不甘地移开目光,听清曲龄幽的问题后又有些心虚。
“天熙二十五年,先帝为长公主建了座擂台,以擂台为长公主招亲。”
当时那座擂台修建在水上。
四周都有皇帝养的高手在。
能上擂台的先要过得擂台四周的湖水。
如果没有先帝允许,一般人连擂台都上不去。
明墨是个例外。
她对曲龄幽说着,还有些委屈:“我当时在京城逛了很多地方,给母亲、季姨、灵犀妹妹——”
她忽地一滞,指骨有些发白,“我当时给好多人准备了礼物,挑好了要付钱时昭和公主府的人忽然冒了出来,说那东西他们主子看上了。”
她一个江湖人,那些店铺老板脑子有问题才会不顾昭和公主的面子卖给她,结果自然全被昭和公主府的人买去了。
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次数多了傻子都能看出来现在的长公主、当年的昭和公主是在故意针对她。
“亏我还带她上了登天塔塔顶!”
“结果她不但不感激,还几次找我麻烦!”
明墨有些愤愤不平。
“登天塔塔顶?”沈月白不由出声,“这段你以前怎么没说过?”
“咳。”
明墨咳了一声,更心虚了。
曲龄幽也惊讶。
之前进城时她倒是知道明墨上过登天塔塔顶,但带着长公主一起——
她直直看着明墨。
明墨挠挠头,“其实登天塔在长公主放出消息前就很有名了。我来京城当然要去看看的。”
结果她去时当时还不是长公主的昭和公主正大发雷霆,要让人拆了那座塔。
她忍不住问原因。
当时昭和公主的回答是:江湖人说是飞檐走壁无所不能那么玄乎,结果连塔顶都上不去全是废物。
所以她要拆了那座塔。
明墨对那座塔没有什么同情心,但昭和公主把江湖人说得一文不值屁都不是她是不同意的。
她就直接揽着昭和公主上了登天塔。
“你是说你十五岁那年不但上了登天塔,还第一次就直接把公主也带上去了?”
沈月白震惊。
“你当时的内力能支撑你和公主两个人到塔顶?”
明墨咳了两声,底气不足:“是差一点点。”
当时她就跟月十四先前差不多,还有几步才能上去。
她的内力却将要耗尽。
当时昭和公主招来的江湖人登不上去后都离开了。
在场只有她、昭和公主和公主府十几个内功一般的护卫。
真摔下来就死路一条。
她豁出去做了最后一搏,带着公主上了塔顶,在那块空地上休息了一会,才带着公主成功回到地面上。
“等等。”沈月白打断她:“既然到了塔顶,不是能从内塔下来吗?”
明墨一滞。
“你没想起来?”沈月白扶额,“我现在知道公主为什么几次三番找你麻烦了。”
明墨瞪大眼睛,有些不服,“那我一时情急没想起来,她不也没想到吗?”
“而且在塔顶时她明明看起来很满意,心情很好的!”
再说回之前的话题。
“她故意找我麻烦,我不得报复回来?”
明墨对曲龄幽笑得乖巧。
“当时那位正为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我就想,我把第一拿了,看她脸往哪里搁!”
燕朝再开放,也还没到皇帝唯一的女儿擂台招亲,大庭广众之下招到女子的情况。
所以擂台招亲后来就吹了。
现在四周那些看她不爽的青年才俊,有一部分就是当年在擂台上被她打落水那些。
安平县主所谓一见钟情也是那次。
曲龄幽想着,再看一眼主位上的长公主,若有所思:“她当年应该是故意惹恼你,让你‘报复’她的。”
她没见过十五岁的明墨,但仅凭只言片语也能了解到明墨少年时的心性。
长公主能只用五年时间就把燕朝大权牢牢捏在手里,心机城府一定非同一般。
这么一个人,不像做得出看人不爽只是抢人看中的东西这么幼稚到如同跟小孩子过家家的事。
明墨点点头,“后来我跟拾邱还有月白说时,拾邱也是这么说的。”
安拾邱当年没跟她一起进京城。
也就是京城这一场擂台招亲,她在江湖上一举成名,江湖人都说她武功过人、举世无双,连皇帝养的高手都打不过她。
明墨当年才十五岁,还不知道打败那些高手、在大庭广众下落了皇帝面子有什么后果。
虽然即便没那件事皇帝也已经容不下明月楼。
她看着曲龄幽,眼神深深,隐约含着天真的希冀:“要是当时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曲龄幽愣住,从她眼里读出万千情绪。
当时在明墨身边。
但当时明墨才十五岁,她怎么可能会认识明墨?
她凑近明墨,带着那股明墨喜欢的酒香味,回答道:“是啊,那就好了。”
她也很想认识十五岁的明墨。
第32章 端倪
酒足饭饱,主位上空空,长公主殿下不知去了哪里。
宴上,青年才俊们玩起了娱乐活动。
玩着玩着,就有人看向缩在角落里存在感不高的三人。
沈月白自然人人认识。
她是医者,又只为皇帝治病,当初走的还是长公主府的门路进的宫。
没人跟她过不去。
那些人看的都是明墨。
“明少主。”有人手里捏着支箭走到了明墨面前,“多年未见,明少主可还无恙?”
他看一眼明墨的脸色,脸上满是幸灾乐祸,半点不加掩饰。
曲龄幽也看了过去,看说话那人的脸和衣服,很快对上号。
康胜嘉,人称康小侯爷,今年三十一岁。
十一年前昭和公主擂台招亲时,他原本应该是第一的。
横空杀出来个明墨。
他丢了第一,原本板上钉钉的驸马也当不上。
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小侯爷。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
他现在走到明墨面前想干什么可想而知。
曲龄幽看明墨一眼,见她满眼茫然知道她一定早把这人忘了。
她凑近明墨小声把康胜嘉的身份说了。
康胜嘉带着人已经到了明墨面前,曲龄幽再怎么小声他也能听到。
他也看到了明墨眼里的茫然,心里满是恼怒。
明墨听曲龄幽说完,抬头认真看康胜嘉一眼,道:“抱歉。”
她在道歉?她还会道歉?
康胜嘉和同伴、甚至四周听到动静看来的人都是一怔。
不怪他们大惊小怪,实在是明墨道歉这件事太过惊世骇人。
这可是当年打落许多皇宫高手、在天子面前也半步不让不愿意妥协的人。
她现在道歉——
十来年过去,物是人非,明月楼再不是当初,她也不再是当年手里有剑就无所畏惧的江湖剑客了。
明月楼少主可以轻狂肆意,明月楼楼主倒是知进退懂礼节了?
康胜嘉这么想,心里说不出地得意。
他昂着头,很是大度,“无妨,时过境迁多年未见,明少主一时认不出也——”
“你的头发不是披散的,你的衣服不是湿漉漉的,你整个人也不是缩成一团抱着头的,我确实认不出来。”
明墨态度诚恳。
康胜嘉一下滞住。
头发披散、衣服湿润、抱头鼠窜?
在场有人记性不错,想到当年二十来岁的小侯爷在擂台上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宁左玄在远处看着,本来还迟疑要不要出面,听到明墨的话后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他差点也忘了,明墨以前不但手里剑法无双,嘴上功夫也不饶人。
他当年是亲自领教过的。
动手打不过也就算了,他仗着江湖人大多读书不多一番明嘲暗讽,结果和明墨对骂起来才发现嘴上功夫他也完全不是对手。
此后见识到她的手段众人才渐渐服她。
四周人听到笑声,原本还不懂明墨意思的听了旁边人小声解释后也懂了,都忍不住笑出声音。
康胜嘉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他握紧拳头,恨不能直接给她来一拳。
但不行,在长公主府他不敢放肆。
而出了长公主府,明月楼的护卫又会牢牢跟随在明墨左右。
他深呼出一口气,脸色慢慢如常,甚至还隐约有了笑意,“那倒要怪小爷变化太大了。”
“多年未见,听说明少主遭逢大变,想来拿不动剑了。我们不比那个剑,比这个箭如何?”
他把手里捏着的那支箭向上抬了抬,很明显是要让明墨看到那箭的模样。
明墨确实看到了。
她面不改色,眸里隐有杀意。
沈月白看了一眼,也一下变了脸色。
曲龄幽有些不解,她认真去看那箭。
那是一支没有箭簇的箭。
这很正常,这里是长公主府,除非长公主府同意,不然谁敢直接用上有箭簇、能杀人的箭?
她再看箭身,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甚至上面什么标志也没有。
若是落到别人手里,根本认不出那箭是什么来历、是谁射出来的。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一怔,恍惚想起之前她曾问过月十四明墨父亲的事。
她跟明墨成亲后明墨带她去了明月楼祠堂,说了她母亲明日和,说了她外祖父,说了明月楼历任楼主,却没有说她父亲的事。
她起初以为也许明墨的父亲不是良人,所以她不愿意认。
后来问了月十四才知道不是。
明墨的父亲死于她出世前。
月十四比明墨还小,当然也没见过。
她当时问月十四明墨父亲是怎么死的,月十四的回答似乎是死于非命、为妻子明日和挡箭而死。
挡箭。
她再看明墨,看她脸上表情,一下知道为什么那箭的箭身上什么标志也没有了。
没有标志,意味着来历不明,查不出凶手。
这事应该不是秘密。
康胜嘉拿这支箭过来摆明了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怎么?明少主不想比?那你直接认输也——”
破空声忽然响起,短而急促。
康胜嘉脸色微变,凭借直觉就要往后面退去。
但他动作太慢,随破空声响起,已经有什么东西迅速穿过空气,径直穿透康胜嘉肩下到手臂中间空隙的布料,余力不绝把他整个人带倒钉在地面上。
那是一支箭,一支带着箭簇、能隔空取人性命的箭。
众人看向箭来的方向,一袭宽松衣服、姿态随意的女子正甩甩手腕,满不在意地把手上的弓放下来。
她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明墨面前。
“楼主。”她这么称呼明墨,眼神温和带着尊重,一如之前的宁左玄。
“顾思慕!”
康胜嘉艰难在同伴帮助下把那箭取出来,看着自己破了道口子的衣服,再看顾思慕时满是愤怒:“长公主府上,你敢用带箭簇的真箭,你分明居心不良!”
他开口一顶冒犯长公主的帽子直接扣了下来。
顾思慕半点不怕,“那又如何?长公主殿下还没说什么,你的意见比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扣帽子而已,谁还不会?
她伸手,不顾康胜嘉的脸色直接把他手里两支箭都拿了过来。
一支有箭簇的是她射出去的,她收回箭筒连同弓都交给后面的随从。
一支没有箭簇的是康胜嘉拿来故意挑衅激怒明墨的,她拿在手里转了转,带着微笑把那支箭折断。
“不管剑术还是骑射功夫,楼主都在我之上。小侯爷若想要比试,直接找本将军就好。即便本将军远在北疆,小侯爷若想比,本将军一定连夜赶回。”
顾思慕脸上带笑,扫视四周一圈,既是对康胜嘉说,也是跟在场的亲王郡王、达官显贵说。
被她扫到的人都移开目光。
她在光明正大为明墨撑腰。
有人看一眼自进来就对明墨态度极好的宁左玄,想起顾思慕也出身凤翎卫,当年也是那一百人里的其中一个。
高处,早早退场的长公主正站在那里俯视着宴会主场。
她站的位置极好,除非眼力很好,不然抬头也看不到她。
此时她正看着顾思慕,看她射箭把康胜嘉钉在地面上,看她折断箭矢,看她震慑众人为明墨出头,看她带着微笑和敬仰跟明墨说话……
“顾将军竟敢带弓箭来参加宴会,着实大胆!”
站在她后面的心腹里有一人略带担忧地看顾思慕一眼,出声指责道。
那是跟随长公主多年的人,能称为心腹的存在。
看自家主子没说话,她继续道:“而且进府第一件事也不是来拜见殿下,她——”
长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也能洞悉她所有想法。
那心腹慌了一下,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殿下,属下——”
“若只带一副弓箭进府就能、就敢对本宫不利,那本宫养你们干什么?”
长公主笑了一声,一点不在意顾思慕的逾矩。
“在边疆五年,她还是这副性子。”
她一副早已习惯的样子。
至于第一件事不是来拜见她——
她看向明墨。
自宴会开始到现在,隔了五年时间,她第一次认真看明墨,看她微白的脸,看她拢在袖里的手,看她看向曲龄幽的目光,看她跟顾思慕说话时舒展的眉。
而后她看向康胜嘉。
三十一岁的小侯爷,父亲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忠信侯。
忠信侯能力一般,儿子也能力一般,甚至武艺也一般。
但康胜嘉怨恨明墨不是没有道理的。
如果没有明墨横插一脚,那位小侯爷原本是先帝在十一年前为她选好的驸马,看中的是他窝囊没本事好拿捏。
长公主看着他不由想到很多年前。
从天熙二十年、先帝四十岁开始,因着后宫一直没有嫔妃再有孕,先帝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朝堂上的大臣先后上谏,说国家不能没有继承人。
为了朝堂稳定,先帝宣召让在封地的亲王郡王进京,声称要在这些人里挑一个合适的继承帝位。
而后燕朝漫长的内乱就开始了。
亲王郡王都大显身手招揽朝臣,朝臣也观望再三暗暗下注,都想着搏一个从龙之功。
先帝冷眼看着他们斗来斗去,顺便将看不顺眼或是行事逾矩的臣子抄家灭族。
到长公主十九岁、先帝四十四岁那年,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燕朝皇帝大多不长命,四十四岁已经很难得。
而那些亲王郡王斗来斗去,先帝一个都没看上。
他看着唯一的女儿,不是没动过念头直接将帝位传给当时还是昭和公主的长公主的。
但在那之前,后宫忽然有两位美人同时有喜。
先帝当时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担心年幼的小皇子出世后撑不起江山社稷,又信不过那些亲王郡王和朝堂上的大臣,便想让昭和公主摄政。
知道后的大臣们极力反对。
其中有一个是这么说的,“女子不能干涉朝政,不能就是不能。就如没有江湖人能够登上那座登天塔,登不上就是登不上。女子干政,就是难如登天。”
这话其实说得很没有道理,两者*也根本没有关系。
但那大臣这么说,昭和公主听到后很不高兴。
她放出消息让江湖人来登塔。
号称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江湖人登了几个月都没人能登上。
昭和公主恼羞成怒。
难如登天,那她直接把登天塔拆了,站在地面就是站在塔顶,那就一点也不难了。
在她要派人动手前明墨出现了。
她带着自己上了塔顶。
上面风景很好,少年剑客眉眼得意的神采也很好,但都不及整座京城都在脚下的感觉来得畅快。
她没有让人把消息宣扬出去。
那大臣是不知道有江湖人能登上塔顶,顺便把金枝玉叶的昭和公主也带上去的事的。
当然先帝一定是知道的。
而后就是擂台招亲。
彼时离那两位美人生产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先帝想得很好。
她是小皇子的亲姐,刚出世的小皇子当了皇帝她就是长公主,地位她有,能力她也有。
唯一欠缺的大概是参政的资格。
女子不能参政。
但若是她成了亲,借着驸马的由头光明正大参政,就没人能说她什么。
到时她依然有地位权力,而小皇子继位后也能坐稳皇位。
等小皇子长大精力充沛时,她也到了力不从心的年纪,威胁不到皇弟的地位。
她还是女子,怎么都翻不了天去。
先帝是这么想的,然后千挑万选后选出了康胜嘉这么一个很合适的草包。
但她不愿意。
所以擂台招亲其实是她和先帝的博弈。
到后来她利用明墨成功把亲事搞砸,后宫那两位美人却在生产前“因故”同时流产。
京城因此血流成河。
现在在位的小皇帝是在她二十四岁、先帝病入膏肓那年悄无声息出世的。
“登天塔一次,擂台招亲一次。”
“一百凤翎卫一次,现在一次,就算扯平了。”
长公主自言自语,而后提高声音道:“把康小侯爷打出长公主府,请明楼主、曲堂主和沈姑娘到正堂。”
心腹微微惊讶,站起来后来不及管跪麻了的腿立即就去了。
正堂。
明墨、曲龄幽和沈月白三人一起进去时,长公主殿下已经坐在上方主位上了。
她换了一身衣裳,坐姿随意,三人进来后她先看曲龄幽。
看了一会,她说道:“百草堂的曲堂主,本宫早听过你的名字了。”
曲龄幽:“?”
明墨:“!”
沈月白:哇!
“哦,不只是在明墨这里听到过,还有乔御史那里。”
乔御史名为乔进安。
这个名字曲龄幽并不陌生。
天熙二十五年的永河水患,那位乔御史是朝堂派去赈灾的官员。
当时他初到地方人生地不熟,曲龄幽作为曲府和主营药材的百草堂大小姐,曾劝说全无生意头脑的曲父送了一批药材出去,说是救治受水患侵袭的百姓。
曲龄幽惊讶的是她知道乔御史正常,但乔御史怎么会知道她?
当然,她更惊讶的是长公主的前半句话。
在明墨这里听到过她的名字?
但明墨上次到京城、见长公主时似乎才十五岁?
哦,后来二十岁时她也到过京城一次。
但不管是十五岁还是二十岁,都很早。
至少比上元夜她见到二十五岁的明墨要早很多很多。
难道明墨早认识她了?
曲龄幽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第33章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长公主边说边抬手,看起来很随和:“都坐吧。”
便有一直跟在长公主左右的心腹上前,亲自搬了三把凳子放在三人后面,“曲堂主、明楼主、沈姑娘,请。”
看三人坐下后,长公主继续道:“当年他还不是御史。赈灾结束回来后他曾跟本宫说,许州曲府经营的百草堂常行善事,救过许多人。”
她看向曲龄幽。
凳子是她的心腹搬的。
原本进来时是明墨在中间,现在坐下了是曲龄幽在中间。
似乎曲龄幽才是长公主送请帖到沈府的主要原因。
明墨垂眸,想到跟曲龄幽成亲前梦里的那道声音。
根据声音所说,如果她的世界是一个话本,那曲龄幽就是主角。
上方长公主还在说。
她道:“五年,不,现在应该是六年了。六年前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那些人,是本宫派去的。”
收购百草堂!
曲龄幽忽地抬头看向长公主。
明墨也跟着抬头看去。
这原本是很没有礼貌且冒犯的,长公主没有计较。
她笑了一声,看向明墨:“明楼主也如此惊讶?本宫还以为凭借你对曲堂主的在意,应该早就知道了才是。”
当年她派去的人回来时曾跟她说曲府和百草堂四周有明月楼的人。
“咳。”
明墨迎着曲龄幽越来越炽热的目光咳了一声,“殿下派人收购百草堂——”
她若有所思,看曲龄幽一眼,眸光微深,“殿下果然还是极擅长奕棋。”
她声音里蕴含着一丝控诉,暗指当年擂台招亲被利用的事。
长公主也咳了一声。
“言归正传。”她坐直看向曲龄幽,“当年令尊离世,曲堂主一蹶不振,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都经营不善。本宫当年派人收购,是不想百草堂这样行善事做善举的药铺最后无法善终。”
明墨还在看着她。
她面不改色,接着道:“百草堂若是到了本宫手上,依然会继续原来的任务,施粥、义诊、送药这样的事当然还会继续。”
她顿了顿,说出原本的目的:“也包括救治江湖人。”
救治江湖人。江湖。
沈月白垂眸,眸里神色微异。
曲龄幽也眨眨眼。
百草堂当年会经营不善除了她受到父亲离世的影响外,还因为卖的药材定价不高、供应和需求对不上。
没有她后来新推出的和曲府其他产业结合起来的新策略,百草堂到了长公主手上也赚不到什么钱。
当然,长公主要百草堂显然不是为了赚钱。
她原本的目的、极擅长奕棋。
曲龄幽眼神微变。
长公主看着她就知道她明白了。
她于是直言不讳:“不错,百草堂原本是本宫准备用来控制江湖的媒介。”
自百年前江湖就是一团乱麻。
太祖皇帝许了承诺朝堂不涉江湖事。
结果他刚死燕朝第二位皇帝就死在江湖人手上。
自第三位皇帝起又设了明月楼,以过于强硬的手段将整个江湖都束缚住。
后来蛊神教兴起,明月楼在先帝的默许下陷入危机,先帝当时是想着明月楼不听话就换一个。
他换了蛊神教,用了季夏冬,允许季夏冬利用蛊控制明墨进而将明月楼掌控在手里。
但后来蛊神教的行事并没有比明月楼好多少。
先帝死没几天,蛊神教蠢蠢欲动,隐约要重现百年前燕朝第二位皇帝的事。
当时燕朝朝堂上内乱,北疆外族来犯,即便是长公主也深感压力。
所以她绝不能放任江湖再这么下去。
百草堂是她落下的第一颗棋子。
她第一次知道百草堂是因为乔御史,第一次听到曲龄幽这个名字则是因为明墨。
行善积德、在江湖人心目中名声极好的百草堂,加上堂主又是明月楼楼主的心上人,翻遍整座江湖都没有比曲龄幽和她的百草堂更合适的棋子。
她想用润物细无声的方法慢慢控制江湖。
但曲龄幽六年前拒绝了她。
现在燕朝内乱已平,北疆外族臣服,江湖的事该再次提上日程了。
长公主想着,站了起来走向曲龄幽,“现在本宫还是想用百草堂。”
至于怎么用——
百草堂在江湖人心里天然就是不同的存在。
他们不会排斥百草堂,这一步就是明月楼从前怎么也做不到的。
“听说百草堂前段时间重开了商队。”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看了明墨一眼。
明墨:“?”
曲龄幽:“!”
长公主忍住笑意,“商队总是需要护卫的。”
曲府商队运的是药材。
药材这东西,说贵也不贵,有的药材漫山遍野都是。
说便宜也不便宜,有的药材万金难求,不少亡命之徒只要拿到一片叶子、一根参须此生都不用愁。
曲龄幽那支商队选的护卫是许南山所在成远镖局的镖师。
她道:“若曲堂主愿意,以后商队需要的护卫可以交给长公主府来负责。”
起初只是曲府商队的护卫。
曲府、百草堂悲天悯人、有求必应,若是有人走投无路求到头上,也不是不能出手相助。
比如若是有人被追杀、有人满门被灭,正逢商队护卫路过,那是不是能管一管呢?
如此由小及大,所谓“朝堂不涉江湖事”的规则自然会改变。
长公主目光深深。她看向曲龄幽。
所有这一切都要曲龄幽愿意,百草堂是她选择的第一步。
当然,她也不是非百草堂不可。
只是既然有现成的,不用白不用。
“曲堂主不必急着答复,你可以慢慢想,想好之后再告诉本宫。”
“若你想回许州也无妨。明楼主想来很愿意为心上人转达她的想法给长公主府。”
她大步走向门外。
刚才搬凳子给三人的长公主心腹一路将三人送到府门外,在明墨要上车前叫住她:“明楼主。”
明墨回头看向她。
“您一路小心。”那心腹道。
明墨有些不解地点点头。
那心腹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马车驶离出视线范围,才折返回去。
长公主此时正站在池边,漫不经心撒着鱼饵,看池里的鱼一下全涌到她面前。
“殿下,明楼主看到属下后脸色不变,像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心腹道。
她跟随长公主多年。
在长公主还是昭和公主时,她曾随同公主一起去登天塔。
后来公主要利用明墨解决擂台招亲的事,也是她带人抢先买了明墨看上的东西。
明墨以前见过她那么多次,现在却跟看陌生人一样。
那心腹道:“属下只是下人,也许明楼主从没将属下放在眼里。”
长公主缓缓摇头,“她不是那样的人。”
明墨眼里不会有身份之分。
不然当年擂台招亲后,她玩笑着问明墨要不要将错就错报复到底时,明墨不会认真告诉她,说她已经有心上人,说她心上人名为曲龄幽,在她心里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曲龄幽是商人。
“况且当年的江湖人谁不知道,明月楼少主天赋卓绝、过目不忘。”
所以浮生蛊的症状是真的。
她真活不过三十岁了。
难怪堂上她两次提起明墨的过往,明墨是那样的表情。
当年敢在她面前直言不讳的江湖剑客,如今在成了亲的心上人面前却小心翼翼藏着心事。
沈府,庭院。
曲龄幽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你在想长公主的话?”明墨问她。
曲龄幽点头。
“百草堂啊。”明墨有些感慨,正要继续说,曲龄幽摇摇头。
“你不愿意百草堂卷入江湖之中?”明墨能够理解她。
“我不是在想百草堂的事。”曲龄幽声音清脆。
明墨一怔,“你不是在想长公主的话?”
“是啊。”曲龄幽站了起来,走到明墨面前,贴着她重新坐下。
“我在想的是,长公主在你这里听到我名字的事,还有,她似乎很是坚信,我是你的心上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楼主可以解释一下吗?”她仰起头看着明墨。
明墨愣在原地,脸上表情没怎么变,曲龄幽硬是看出几分心事被揭穿的不知所措。
她又凑上去了一点。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明墨一低头就能亲到她的脸。
明墨的心跳不由加快,像是回到上元夜。
那时的慌乱是因为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眼下的慌乱是因为她真的要藏不住心事了。
她根本想不到该怎么回答曲龄幽。
曲龄幽还在凑上来。
“明墨,你是不是——唔!”曲龄幽的话没能说完。
明墨环住她的腰直接吻了下去。
曲龄幽一下睁大眼睛,直接堵她的嘴?
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明墨一松开她她立刻继续问起之前的问题:“早就——唔!”
明墨再次吻了下去。
如此几次后,曲龄幽被她松开时面色潮红呼吸微急。
她靠在明墨肩膀上忍不住深呼吸,一时间缓不过来。
明墨灵机一动,借着几个吻的时间想到了借口,说道:“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你准备好礼物了吗?”
曲龄幽:“……”
这么明显的转移话题。
但她确实还没准备好。
“月十四!”她往后面看。
月十四捂着眼睛不知从哪个角落蹦了出来,“夫人。”
“你叫上雪青,去之前说好的地方。”
她说完,瞪明墨一眼,“你等着!”
语气跟以前江湖人找她约架一样。
明墨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坐在桌前忍不住也深呼吸起来。
“好险没死在亲心上人上。”沈月白的声音自侧面响起。
明墨还在努力呼吸没理她,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
沈月白看不下去,一掌拍在她肩上。
她的脸色逐渐稳定,变得白里透红。
“在我面前就不用害羞了吧?”沈月白惊讶。
明墨面无表情,“虽然那是我的脸,但它自己要红,我也控制不住。”
“……”沈月白笑了一会,在明墨快要杀人的目光里收敛起来,“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
再笑要肚子疼了。
她在明墨对面坐下,自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文字,“这个给你。”
“生辰礼物?”明墨接过来一看。
上面是:
两日后,青镜湖。
三日后,梵音寺。
四日后,龙渊山。
……
“这是什么?”
“这是我为你安排的生辰出游计划。”
沈月白低了低头,“曲龄幽没来过京城,许多景观没看过。你过完生辰,正好可以带她一起去转转。”
之前是忙着叶青宜解蛊的事,又赶上长公主生辰。
现在叶青宜药喝得差不多,长公主生辰也过去了,算是闲下来了。
她抬头,努力笑了起来:“反正对你来说,也算不上是故地重游了。”
曲龄幽是第一次去,明墨不是,但她是第几次去根本就没差别的。
“我知道了。”明墨认真看了好几次后把那张纸收了起来。
第二天天亮起,明墨的生辰就到了。
沈月白早早起床,拿了一叠纸到明墨面前,“给你。”
她看向明墨的脸,眼神温和认真:“明墨,生辰快乐!”
明墨回以笑容,低头看那些纸。
纸上全是画。
第一幅在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远处一颗大树极为显眼,素衣的少女蹲在地上采药,黑衣的少女刚从树上滚下来,呲牙咧嘴,将一张好看的脸全浪费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沈月白在旁边认真跟她讲着当时的场景。
“我哪有这么狼狈?”明墨不信。
“哇!你现在都会颠倒黑白了!我已经把你画得很好看了,你当时真正的模样比画上狼狈多了,抱着我的腿求我救你,说什么都不让我走!”
沈月白信誓旦旦。
明墨半信半疑。
她看第二幅,这回在酒楼。
四周围观的江湖人颇多,中间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女。
桌面上、地面上全是撒落的酒液和空了的酒坛。
一黑一白两个少女趴在地上,一个躺在一堆空酒坛里,一个扒拉着椅子腿不放。
明墨揉揉头,不想承认扒拉着椅子腿不放那个是她。
沈月白偏要提醒她,“哦,这个是你第一次见安拾邱,你们喝完一轮、打完一架、吵完后还是没分出胜负,提议要喝第二轮。”
然后就两人都醉倒了。
明墨一幅一幅翻过去。
沈月白一幅一幅跟她说。
有的她有印象有的她没印象。
到最后一幅时不用沈月白说明墨也有印象。
因为那画的是一座极为华奢不凡的府邸,日光正好,照在三个步伐一致正要出府门的女子脸上。
中间那个竟然也脸色红润。
这是昨天的事,她当然记得。
上面墨迹还没完全干透,是沈月白连夜画出来的。
“累死我了。”沈月白伸了个懒腰,“你看完了,我现在要回去补觉了。”
她向外走去,在快走出明墨视线范围前忽地提高声音道:“我生辰还有十个月就要到了。投桃报李,你可也要准备好我的生辰礼物!”
十个月。
那么漫长那么遥远,她说得跟转眼就能到一样。
明墨笑了一声,声音轻轻,“我一定努力。”
而后是叶青宜,月三,跟她一路从应川府到京城的明月楼护卫,六年里一直陪着沈月白在京城的那几个明月楼人……他们都送上了礼物。
曲龄幽一直没出现。
昨晚她就没回来,只让雪青送信到沈府,说她还在准备礼物。
到黄昏时明墨站了起来。
她其实一点都不在意曲龄幽的礼物,只要曲龄幽陪着她就很好了。
她抬手,正想让叶青宜告诉她曲龄幽在哪里时,曲龄幽自远处跑了过来。
屋外天空金黄、云层火红,看在明墨眼里都不如曲龄幽望向她明亮带着欣喜的眼神。
“明墨!”她气喘吁吁跑到明墨面前,拉着她的手就往隔壁住的院里跑去。
在推开屋门前,她忽然捂住明墨的眼睛。
“礼物在屋里?”明墨任凭她伸着手挡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她以前有一段时间很害怕看不到光亮、眼前一片漆黑,现在有曲龄幽在,那也没什么。
“嗯。”
曲龄幽拉着她的手带她踏进去,走到桌前。
在挪开挡在她眼睛的手前,曲龄幽开口,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送生辰礼物,就是要送你喜欢的东西。”
她为此想了很久,绞尽脑汁也想不到。
明墨不喜欢吃,不喜欢看书,别人求之不得十分珍贵的古籍她也完全不感兴趣。
她不喜欢练剑,也不喜欢富贵耀眼、亮晶晶的东西。
她挪开挡在明墨面前的手,“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光亮乍现、漆黑散去。
明墨看去,入眼是一座几乎占据了大半桌面的木雕。
雕的是一座酒楼。
楼上楼下都有许多人。
天空放着烟花,焰火明亮,花灯摇曳。
眉眼舒展、神采飞扬、耀眼生辉的女子正坐在酒楼的二楼,含笑看完四周后似是很不经意地低头往楼外看了一眼。
明墨再中一百次蛊也忘不了那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曲龄幽。
对视上那一瞬间比春秋山上不见天日、不得自由那五年还要漫长深刻。
那是她心动不已、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一眼。
木雕所刻的,是她十五岁那年对十八岁的曲龄幽一见钟情的场景。
明墨意识到这一点后,猛地看向曲龄幽。
曲龄幽脸微红:“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谈生意,而且谈成功了,我一直印象深刻。”
她深呼吸着,鼓起勇气道:“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东西,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
其实是有想到一些的。
明墨喜欢上树掏鸟蛋编花环,但她没办法送一棵树给明墨。
明墨还喜欢凫水抓鱼,她也没办法在京城这个地界挖一座湖出来。
喝酒就更不行了。曲府商队还没回来。
“但我想还有一样,你应该会喜欢,而且是很喜欢很喜欢那种。”
曲龄幽一只手指向木雕上年少的自己,一只手指向明墨面前现在的自己,笃定道:“那就是我。”
明墨一定会喜欢她!
所以她把自己印象深刻、在生命里极为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场景变为眼前的木雕,送给明墨当生辰礼物!
第34章 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明墨呆呆看着那木雕,也看着面前的曲龄幽,看她面上带笑,自信确定,眼里光芒闪烁。
恍如时间长河倒着流淌。
这一次,越过人群,她再次对上了那一眼。
和当年不同的是,年少的曲龄幽那一眼漫不经心,扫过她时和扫过旁人无异,她于曲龄幽只是陌生人。
她怦然心动,曲龄幽波澜不惊。
而现在的曲龄幽只看着她一人。
她的眼睛漆黑又漂亮,眼里只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明墨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点再确定不过:曲龄幽现在是喜欢她的。
在这一刻,她是曲龄幽目光所向的全部。
曲龄幽面带微笑凑了过来,问明墨,“你喜欢吗?”
明墨怔怔看着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喜欢。”
曲龄幽脸上笑容更盛:“喜欢木雕还是喜欢我?”
不等明墨回答她又道:“喜欢木雕就是喜欢我,喜欢我就会喜欢木雕,所以你一定是两样都喜欢!”
“明墨,你之前——”
看曲龄幽似乎要问到先前的问题,明墨忙打断她,“这木雕——”
她看向桌上。
之前只是粗略看了一眼,现在认真再看,就能看到木雕雕刻得极为还原,只是一半上了色一半没有。
上色的是四周面容模糊的行人和酒楼外的栏杆、花灯,坐在二楼的曲龄幽和站在旁边的雪青、面前的桌、身后的景都没有上色。
“这是你雕的?”明墨有些后知后觉。
她拉起曲龄幽的手有些着急。
曲龄幽不由眉眼舒展、心情愉悦,她摇摇头,有些羞赧,“当然、不是。”
她道:“沈姑娘医画双绝,我又不是。”
她这么说,脸上却没有一丝沮丧,“我不擅长画画,雕木雕倒没试过,不过我想到时已经离你的生辰很近了。”
“所以我是描述出来让月十四雕刻的!”
“还有雪青。”
曲龄幽小声补充着,眼里满是得意,“月十四雕刻得就很好。”
“不过——”她眼里得意稍减,“雕刻好后时间已经快不够了。我只能先让负责上色的匠人上一部分。”
她一路跑回来时都黄昏了。
要是全部上完色再晾干就赶不上明墨的生辰了。
曲龄幽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明墨想着,唇角上扬,再次看那木雕,看那座酒楼,看四周的摆设和人群,最后看向二楼临窗的女子上,眸光微暖。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她记忆里永恒不褪色的场景,只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她以为对曲龄幽来说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画面,她以为曲龄幽早不记得了。
现在曲龄幽却说不是,她也记忆深刻,那对她来说也意义不同。
虽然曲龄幽的意义不同完全跟她没关,但她还是很开心。
“月十四的刀法进步了不少。”她说。
曲龄幽很是赞同,看明墨的手一眼,难掩好奇,“她说你指点过她的刀法。在她陷入瓶颈时,你让她雕刻木头。她雕了不少东西后,莫名就突破瓶颈了。”
刀法她不懂,雕刻她也不懂,不过她知道触类旁通。
她问明墨:“你也会雕刻吗?”
明墨点点头,右手手指微动,“当然。”
雕刻就是用刀、凿、锥之类的工具在木材、石头上刻出想要的形状。
除了画技外,还需要把握好工具落在材料上的力道和准度。
若是用剑去雕刻,每落下的一剑,都是对剑法的重新认识。
明墨从前雕刻过许多东西
但是现在——
她不自觉揣了揣手。
雕刻当然不用内力,只要那剑足够锋利,石头都能削开。
明墨不缺锋利的剑,她只是不愿意。
曲龄幽不知道,欢呼一声,“早知道你也会雕刻,我就直接找你了。”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月十四会,找了许多有名的匠人,描述了很多遍,但都没人刻得出她想要的感觉。
时间越来越近,月十四看不下去才自告奋勇的。
“找我?”明墨忍不住笑了,“找我雕刻,然后再把我听你描述雕刻出来的东西当做生辰礼物送给我?”
似乎是有点不妥。
曲龄幽也笑了起来。
不过描述?
明墨问曲龄幽,“你是怎么描述的?”
在曲龄幽的心里,桌上木雕展现出来的一幕是什么样的?
曲龄幽低头,跟明墨一起认真看着那木雕,声音轻轻,似是沉入那段回忆。
她说道:“那年我十八岁,百草堂经营出现了一些问题。到跟约好的人谈生意那天,父亲身体不适,我就自己去了。”
曲龄幽把当时的事情经过简单讲了一遍,手轻轻碰着酒楼外街上悬挂的花灯,拨弄着内里逼真的焰火,道,“谈完后四周爆竹声响亮,我看向外面,才想起原来那天是上元节。”
那爆竹声响得很应景,像是在为她庆祝。
曲龄幽说着,看明墨一眼,想到原本要问的问题。
她一问明墨就转移话题。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继续道:“到要去结账时,酒楼那掌柜却说我那一桌已经结账了。”
结账。明墨的手颤了颤。
“我问掌柜是不是跟我同桌的人结账的,掌柜说不是。”
“好奇怪。”曲龄幽皱眉,“我问掌柜结账的人什么样,掌柜说好像是位过路人。”
“过路人为什么要给我结账?”
她看明墨,像是不解地在等明墨回答。
明墨都不用想就知道曲龄幽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压住眼里笑意,坐直后一本正经回答道:“那人也许对你一见钟情,只是有事要办,就给你结账,当做是请你吃饭、和你结识了。”
一见钟情。曲龄幽微怔。
她倒没自恋到这种程度,不过她的想法也跟明墨差不多,认为那过路人至少是对她有点想法的。
不然无缘无故过路人怎么会给她结账?
那点钱曲龄幽当然不在意。
但她现在看明墨,见她说话间眉眼舒展、脸上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一点都不吃醋,有点恼怒:“你觉得那过路人喜欢我?”
她咬重了“喜欢”两个字。
明墨跟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点点头,眸光深深,“嗯,她一定很喜欢你才给你结账的。”
“明墨!”曲龄幽拍桌而起,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你怎么一点也不吃醋!”
“吃醋?”明墨惊讶,“但那时我们还没成亲,我怎么能阻拦别人喜欢你?”
“而且那人后来也没再出现在你面前,是不是?”她一副理智且明事理的样子,情绪稳到不行。
曲龄幽咬牙切齿:“那人要是出现,说不定就没你什么事了。”
“她要是出现,你就直接跟她成亲了?结个账这么有用?”
明墨有些后悔。
早知道的话,她就不去京城了。
榆木脑袋,朽木疙瘩!
要是上元夜她不主动问明墨,堂堂明月楼楼主只怕现在还成不了亲!还没人看得上她!
曲龄幽带着怒意一把堵住明墨的嘴,扯着她的袖子上了床。
一轮将息,理智稍微回笼,曲龄幽才想到原来的目的。
她原来是想借着那不知是谁的过路人让明墨吃醋,再顺水推舟问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的具体意思。
结果第一步就没成功,明墨半点不吃醋!
她缓了缓,一鼓作气问道:“上元夜之前,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
明墨微滞,挪上来熟门熟路堵住曲龄幽的唇不让她再问。
曲龄幽:“……”
*
天亮,这是明墨过完生辰的第二天,也是她二十六岁的第一天。
她在床上睁开眼睛时,旁边的曲龄幽还在睡。
明墨看着她,声音轻轻,“我活过二十五岁了。曲龄幽。”
所以,也许她还能活过三十岁。
她把被子往曲龄幽肩膀上盖了盖,自己起床走到桌前,动作轻柔把那座木雕搬了出去。
曲龄幽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明墨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
她披上衣服走了出去,明墨也不在庭院中。
“曲堂主。”沈月白的声音自后面响起。
曲龄幽回头。
沈月白看清她的样子后忍不住啧了一声,“你们这生辰过的。”
前几日曲龄幽还愁眉苦脸想着送什么礼物好,结果这刚过完就红光满面的,没有烦恼果然就是不一样。
曲龄幽脸微红。
“沈姑娘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早?”沈月白看看洒在庭院照得人暖洋洋的日光,故作疑惑。
曲龄幽:“……”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沈月白笑了起来。
再逗明墨知道后要瞪她了。
她正色道:“确实是有事。我昨天收拾房间,忽然想到我们见面这么久,我还没给你见面礼。”
她递过去一张纸。
曲龄幽不解地展开看了一眼,愣在原地。
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字,全是酒和药材结合起来的酿制方法。
“前些时日沈家传信,说我请他们要买的那些药材被某商队提前全部买完了。”
她有些感慨。
曲龄幽这个名字她早知道,曲龄幽这个人她也了解过。
她是商人,原本是很看重利益的,不然也不能使百草堂起死回生、再创辉煌。
明墨需要的那些药材多而杂,而且不是常见的、需求大的那种。
但曲龄幽重启商队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买那些药材。
她们明明是相互喜欢,却一个想藏起来,一个知道得不完全。
“既然如此,酿酒的事就交给曲堂主了。”
那纸上除了压制明墨痛苦的药酒外,还有几种美酒的酿制方法。
再开一个酒坊,曲龄幽绝对能把商队的亏损赚回来的。
“沈姑娘。”曲龄幽捏着那张纸,半晌低声道了谢。
不过沈家?之前在流云山庄,庄玉禾说沈月白已经和沈家断绝了关系?
“走个形式而已。”沈月白知道她不解,抬头看向天空,随口道:“那毕竟是沈家的祖训,不好公然违反。”
“但明墨当年推平蛊神教,怎么也对江湖有功。沈家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总不能真见死不救。”
她进了京。
其余沈家人依然在江湖行走,她拜托他们帮忙搜集明墨需要的各种药材,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说是断绝关系,不过是她不能回沈家祖地、当不了沈家家主而已。
沈月白满不在乎,说完后随意走了几步,往前一看,看清楚后不由呆住。
曲龄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里摆着的石桌,一看也愣住。
石桌上放着木雕。
就是她描述出来、月十四雕刻好、她送给明墨的那座木雕。
不过跟昨天只粗略上色了行人、酒楼外观和花灯不同,眼前的木雕已经是完成品,正等着日光完全晾干。
最中心眉眼含笑的女子此时衣着鲜艳,光亮从侧面洒落,她耀眼生辉。
这是上完色的少年时的曲龄幽。
色彩清晰到连腰上挂着的玉和穗子都鲜明可见。
她当年腰间挂着的玉*上的穗子是这个颜色的吗?
曲龄幽还在回想。
沈月白已经把木雕看完,感叹道:“原来这么惊艳!难怪明墨当年说——”
当年。明墨。
曲龄幽心里一动,克制住心里骤然起伏的情绪,声音平静地问沈月白,就跟正常聊天一样,“她说什么?”
沈月白没察觉出来,接着道:“她说对你一见钟情。”
第35章 本能的喜欢
一见钟情。
曲龄幽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她想过很多种明墨见到她的场景。
比如某日街上不经意的撞见。
再比如段云鹤。
段云鹤在曲府十年,明墨显然早就知道。
也许明墨是在那段时间看多了她的脸心动不自知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
但怎么也想不到一见钟情上面去。
一见钟情,那就是只见了一面就暗暗喜欢。
曲龄幽自然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她不由想到了几个月前在属于曲府的庄子上,在那颗枝叶繁盛的槐树上,在那条清澈游动着许多鱼的河里。
彼时她的心动,原来明墨早在很久以前就体会到了。
那是多久之前?
长公主府上长公主那些话就是很好的佐证。
明墨上次见到长公主是二十岁。
所以最晚也在五年前了。
曲龄幽之前是这么想的,以为明墨应该在二十岁那年就见到她、喜欢她。
现在沈月白的话让她知道不是的。
比五年前还要早。
比她遇到段云鹤还要早。
甚至比明墨到京城、擂台招亲天下闻名、无人不知还要早。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时十五岁。
原来在她生命里极为重要的时刻,明墨早已参与过了。
甚至那也是对她而言极为重要的时刻。
曲龄幽按住心脏,极力控制住那里不受控制的跳动起舞。
“难道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
这是来京城的路上她问明墨的问题。
因为明墨知道雪青的名字而问的。
那时明墨回答说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那时曲龄幽根本不相信。
现在想来居然也都是真的。
从上元夜她以为的第一次见到明墨到成亲,再到成亲后,那么多次的错觉,原来都是真的。
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对她的喜欢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却又要藏着不说,偏还藏不住到处是破绽。
只是她身在局中看不出来。
曲龄幽几乎要欢喜到炸开。
沈月白还在说。
“当时我们都在厢房里等她,商量她迟到那么久要罚酒几杯,结果她推门进来第一句话是‘我对曲龄幽一见钟情,我喜欢她’。”
“说得信誓旦旦。”
“还什么‘一见到她就像心里放了场烟花’。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心里放烟花是什么感觉。”
“我知道。”曲龄幽忍不住点点头,眉眼含笑,“我现在心里就在放烟花。”
沈月白微怔,回头看到曲龄幽脸上表情,再看看石桌上那木雕,后知后觉,“你——”
“明墨还没告诉过你!”
她还以为曲龄幽会把这一幕刻在木雕上送给明墨,是已经知道明墨对她一见钟情的事情了。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曲龄幽认真地点着头,上前一步拦住沈月白的去路,“沈姑娘不继续说是走不了的。”
沈月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
画画可以,医人也没问题,打架不太行。
而曲龄幽——
段云鹤教过她拳脚,明墨教过她剑法,她还真打不过。
她又看了暗处几眼,什么动静也没有。
那行吧。
她往椅子上一坐,将明墨当年那些话全部都讲了一遍。
“她说完以后,其实我和安拾邱还有在场一部分人都不怎么相信,她却信誓旦旦,说她以后一定会追到曲龄幽,一定跟曲龄幽成亲!”
安拾邱,还有其他人。信誓旦旦。
曲龄幽不知想到什么,心里的欢喜骤然一息。
*
庭院外。
沈月白有些疑惑地走了出来,想到临走时曲龄幽的表情不由有些不安:“怎么看着没之前高兴了?我哪里说错话了?”
她向前又走了几步,一道黑影凭空出现。
沈月白惊了一下,看清楚后忍不住道:“月三,你想我死直接说,不用多此一举。”
月三摇头,“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沈月白没好气地问。
月三沉默没有说话。
沈月白和她对视几眼,败下阵来,“你觉得我不该告诉曲龄幽明墨的心意?”
月三有点迟疑地点点头,“主子不希望夫人知道。”
“那你刚才也静悄悄地没蹦出来不让我继续说啊。”沈月白说着说着认真看月三一眼,隐约从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纠结。
她叹了口气,道:“你其实也希望曲龄幽能知道的。”
她的主子是明墨,她自然站在明墨这边。
明墨喜欢曲龄幽却藏着感情,爱而不能说,显然不好受。
“她一直不说不过是因为浮生蛊的存在,因为她活不过三十岁。”
沈月白抬起头不让月三看到她眼里情绪,声音轻轻,似乎在追忆着什么,“但也许对曲龄幽来说,比起那个三十岁后天人永隔的结局,爱她的人一直就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真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那样反而更痛苦、追悔莫及呢?”
月三微怔。
沈月白的声音更轻了,“当然我不是曲龄幽,我不知道曲龄幽会怎么想。我只是——”
只是推己及人。
“沈姑娘。”月三忽地有些难过起来。
她当年虽然没跟在明墨左右,但明墨有两个好友沈月白和安拾邱她是知道的。
沈月白和安拾邱互相喜欢只是还没说破她也知道。
当年明墨才十五岁。
沈月白十六,安拾邱十七,那时所有人都还很年轻,都以为以后会有很长的时间,于是谁也没急着说破。
谁也没想到一次极为寻常普通的道别,能是一生中的最后一面。
明墨皱着眉从远处走来,想着刚才无意间扫到的某张似乎在哪里见过的脸,但再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她问沈府的侍从,侍从说那人是负责采买的,所以会经常进出沈府,也许她之前在那人外出采买时见过。
她甩甩手,迎面就撞上沈月白和月三。
明墨的眉顿时皱得更深。
月三是月卫,一般情况下喜欢藏在隐秘处,现在直接站这么显眼,是有什么事?
“月、”她刚说了一个字,月三对她点点头咻一下遁走了。
明墨:“?”
“没什么没什么。”沈月白收拾好心情,想到刚才跟曲龄幽的对话,再看看什么都不知道的明墨,一下心虚了起来。
她拍拍明墨的肩膀,很快也跑开了。
明墨一头雾水地走了进去。
曲龄幽很快迎了上来,“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把画笔洗干净放回沈月白书房了。”明墨实话实说。
给木雕上色需要工具,那些工具她一时间没有,但沈月白医画双绝,还刚画了很多图送给她,她就直接拿沈月白的过来用了。
“这木雕上色得很好看。”
曲龄幽说着,伸手去摸了摸。
在日光下晾了这么一会,上面颜色变了几变,现在已经不能再晒了。
曲龄幽把木雕移到别的地方。
明墨跟在她后面,心里愉悦,面上藏不住得意。
她虽然画画没有沈月白好,但也差不到哪里去。
“不过我当时穿的衣服似乎不是这个颜色的啊。”曲龄幽像是有点苦恼。
“怎么可能?就是这个颜色,跟你腰间饰玉的颜色是互相搭配的。”明墨脱口而出,说完后迎着曲龄幽洞悉一切的眼神后有些懊恼。
“所以当初给我结账那个过路人就是你啊?”曲龄幽向前一步,眼里满是笃定。
难怪她昨晚说起来时明墨一点都不吃醋。
“这——”明墨还在想怎么糊弄过去。
曲龄幽摇摇头,把她所有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借口都按死,“沈月白刚才已经都说了。”
明墨的心不由跳了一下。
沈月白都说了?说了什么?
她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曲龄幽很快告诉她那不是错觉,“一见钟情,是这样的吗?”
她捏着木雕上少年曲龄幽衣服上极为逼真飘逸的带子晃了晃,明墨的心止不住也随那衣带晃动。
她的心又跳了起来,一声比一声响。
曲龄幽靠过去听了听,而后看着明墨的眼睛缓缓说道:“我都知道了。”
“你十五岁就见过我、喜欢我。”
曲龄幽垂眸,继续道:“你还跟沈月白、安拾邱以及在场的朋友说,以后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是不是?”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郑重严肃。
明墨手微攥紧,这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比如季夏冬当日在她体内种下浮生蛊时很肯定地说她活不过三十岁。
比如蛊虫发作最严重时五觉丧失、痛苦不堪。
再比如梦里的那道声音说她原本该死于跟曲龄幽成亲后的三日回门,而后又说希望她活过二十五岁和三十岁。
那道声音这么说。
现在曲龄幽这么问。
明墨松了松手。
那是她的右手,原本是握剑的手。
她少年时无所顾忌,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那么现在不妨也肆意一回吧。
明墨想着,认真地点了头,声音坚定无比:“是,我第一次见你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夜,一见钟情。我跟沈月白、安拾邱,跟所有我认识的人说我喜欢你,是想跟你成亲、共度余生那种喜欢。”
“曲龄幽,我是喜欢你。”
她一字一字,很认真地把曾经组织排练了不知多少遍的话简短说了出来。
她承认了。
曲龄幽应该高兴的。
从庄外那条河、在水里见到那样灵动自在的明墨开始,到流云山庄宴会,到明月楼总部舞剑,她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喜欢上了明墨。
那时她以为明墨不喜欢她。
她原本只要明墨也喜欢她就能很开心了。
沈月白说明墨对她一见钟情已经超出她预料。
但现在曲龄幽忍不住想要更多。
想要明墨喜欢她,只喜欢她,只是因为是她才跟她成亲、在一起。
她于是还是把之前听到沈月白说完全部后一瞬间的疑惑和低落的原因问了出来:“沈月白说你曾发过誓,这辈子一定会追到我、跟我成亲。那时在场的还有安拾邱和一些朋友。”
那间厢房那么多人,那么多明墨少年相识的好友,现在还活着的只有沈月白一个人。
“你跟我成亲,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那是你对少年好友的承诺呢?”
因为那是她们最后一场完整的聚会。
因为跟曲龄幽成亲是聚会时明墨信誓旦旦所说的话。
因为后来那些好友都离世。
于是曲龄幽三个字也成了跟那些人关联在一起的某种承诺。
曲龄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明墨,等她的回答。
明墨愣住。会是这样吗?
安拾邱,还有那些朋友。
厢房,最后的聚会。
她闭了闭眼,想说不是,却又一时间无法确定。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主子,夫人,长公主府的人送来好几口箱子,说是送给您的生辰礼。”叶青宜的声音忽地响起。
在听到明墨的答复后她抬手,很快有护卫把那几口箱子搬了进来。
明墨还是想不到曲龄幽想要的答案。
她有些恍惚地走到一口箱子前打开,随意看了看,在看到里面的东西后不由愣住。
那里面有许多首饰。
簪子、步摇、颈链、镯子、玉环……
还有金色闪亮外形小巧的算盘、白菜外形通体翠绿的摆件、血色灵芝玉……
明墨原本一点印象都没有,此时看到东西后不知怎么就想到当时想买前期待紧张的心情。
以这些东西为媒介,那份心情似乎越过漫长的时间延展到了此刻。
她挑了一根簪子走到曲龄幽面前,眼神明亮、满怀期待地说:“这簪子你喜欢吗?”
曲龄幽有些不解。
明墨继续道:“这些箱子里装着的都是十一年前我看中想买、结果被长公主府的人抢了的东西。”
她把刚才看的那箱子移到曲龄幽面前。
“这个箱子里装着的东西都是我想买给你的。”
她说得无心,曲龄幽却听得心里一动。
十一年前在京城。
那是明月楼变故还没发生、安拾邱和很多人都还平安无事的时候。
而明墨早在那时就把她放在心里,眼巴巴买了这么多东西,想着回去送给她——
这似乎已经是一种回答了。
她那么问是想要明墨纯粹的喜欢。
而明墨手里的簪子似乎就在说,她连买东西都想着你,这怎么不是一种本能的喜欢呢?
曲龄幽想着,唇角止不住上扬,有些欢快地接过明墨手里的簪子,颤着手胡乱插了上去,声音响亮,“喜欢。”
“不只是簪子。”
“明墨,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那一种。”
第36章 救命之恩
“好看吗?”
曲龄幽说完喜欢后迎着明墨一瞬亮起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抬手碰了碰那簪子,若无其事地问明墨。
明墨回答得不假思索,“好看。你最好看!”
她看去的目光依然明亮含情,眼里光芒胜过灼灼日光,隐约能将人融化。
曲龄幽有些受不住。
她咳一声,继续看箱子里明墨少年时买给她的东西,看完一圈后看剩下的几个箱子,不免有些好奇:“那这些箱子呢?”
明墨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剩下的三个箱子,抿着唇上前打开,里面的东西在日光下一览无余。
第一个箱子里的是许多古籍,各方面都有涉及到,还有古玩字画。
“这是母亲的。”
明墨说。
第二个箱子的是几支晶莹剔透的箫,有玉做的,也有竹子做的,对应的还有几本乐谱。
再往下隔出的空间放着京城时兴的点心小吃。
当然明墨当年买的那些放不到现在,箱里这些是长公主府的人新买新放进去的。
明墨眸微垂,拿了两块符合曲龄幽口味的糕点出来,一块给曲龄幽,一块自己几口吃完了。
曲龄幽微怔。
“箫和乐谱是给季夏冬的,糕点小吃是给季灵犀的。”
她边说边拿起其中一支做工精细、极为难得的玉箫,随意地折断,面上带着微笑:“现在没用了。”
明墨轻轻把那两个箱子都移到一边。
一个是送给她母亲明日和的,一个是送给季夏冬和季灵犀的。
现在都不用了。
前者已经离世她再也见不到,后者即便还活着,情谊已断,再见面刀剑相向还嫌不够狠,当然也不会送礼物了。
第三个箱子装着的东西也差不多,有一副打造得极为轻细的银针,有几本和医相关的古籍,有珍稀药材大致分布地的地图。
还有一把短而轻的软剑。
最底下还压着两个小巧能挂在腰间的酒葫芦,一个黑色一个白色。
明墨原本还在把银针、古籍、药材图翻出来单独放,看到那两个酒葫芦后忽地心情一散。
她把箱子盖上了。
“沈月白现在应该也不缺这些东西了。”
她声音平静。
曲龄幽看着她用力到发白的指骨,心里一清二楚:根本不是沈月白缺不缺东西的问题,是她不想沈月白再触景生情。
明墨把那箱子也移到前两个箱子旁,想了想,让叶青宜都搬去她和曲龄幽睡觉那屋隔壁了。
她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三个箱子。
曲龄幽原本是想问她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的,问她少年时那段详细的过往,现在看着她故作平静的样子既难过又心疼。
她看一下还在原地的箱子。那是明墨送给她的。
她从里面挑出一个晃了晃,响声悦耳动听。
“你将我当小孩子么?”曲龄幽笑问。
明墨看去,看到曲龄幽手上拿着的是一个精致喜庆的红色拨浪鼓。
她的手轻晃,鼓声清脆,似乎能将她心上的郁愤也晃掉。
明墨当然知道曲龄幽现在这么晃是因为什么。
她回道:“你现在不也是拿我当小孩子?”
曲龄幽摇摇头,“谁说这东西只有小孩子才能玩?”
“我现在就觉得很好玩。”
她又摇了几摇,看着很喜欢的样子。
明墨听着听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当年她买时根本不知道曲龄幽会不会喜欢,但她自己是喜欢的。
明十三觉得她喜欢热闹,连她蛊虫发作沉睡时都要在屋檐下挂几个风铃哄她。
她以前确实喜欢热闹。
所以买时是希望曲龄幽也能喜欢她喜欢的东西。
现在曲龄幽真的喜欢了,她既开心又满足。
她笑了。
曲龄幽手上动作不停,听着初听感到有些吵闹的声音,再看看明墨脸上表情,这回才是真的有点喜欢起手上这小小不起眼的玩具了。
*
燕朝西边,距离京城距离极远的山路上。
这里人迹罕至,大多时候没有什么人会经过。
此时由一个青年男子带头,一支车队正从山前缓缓而过。
车轮陷地不深,可见车上装着的东西不重。
这是一支商队。
山道再过来的地方已经有三十来人埋伏好。
那些人周身气息蛮横,一看就是亡命天涯、刀尖舔血的。
此时正有几人压着声音在说话。
有问的:“消息可靠吗?那些药材真的很值钱?”
“这真是许州百草堂的商队?”
有答的:“应该不会有假。”
“再说就那些人穿的衣服、挂的饰物也不简单。他们都在地上走,那车上的东西还能简单到哪里去?”
“干完这一单,以后就金盆洗手!”
那些人说着,对视一眼很是坚定,拿着刀就冲了上去。
响声震天。
商队带头那青年、属于曲府百草堂、原本一直跟在曲龄幽左右的管事傅迁一点都没感到害怕,只一阵阵烦躁。
走这一趟远和累就不说了,主要收购那些药材也没什么赚头,一路上这些劫财的亡命徒还这么多?
他淡然地往旁边看了看,“就交给许师了。”
他旁边打扮利落、英姿飒爽的女子爽朗一笑,提着刀招呼着四周同伴就上了。
在所有镖局里成远镖局排名绝对靠前,因此结果没有任何悬念。
其他镖师在追赶那些亡命之徒。
按照江湖规矩,镖局的镖师抓住人后可以等被抓之人的亲属拿钱或者动用江湖门路来赎。
当然成远镖局不是纯粹的江湖门派。
所以也能按照燕朝律法把人押到官府去。
现在那些镖师奉行的是第二种。
被百草堂管事傅迁称为“许师”的成远镖局镖师许南山作为此行领头人,此时正在追赶那三十来人里带头的那个。
那是个脸上有伤疤、衣着破旧的干瘦老头,怎么跑、轻功施展到极致也逃不过许南山的追捕。
他回头看许南山一眼,在知道自己绝对跑不过许南山后停了下来。
“不跑了?”许南山呼吸微急,脸上满是胜券在握的得意。
老头低着头,“我不能被抓去官府。”
他之前杀过人,在官府那里是沾染了命案的,被抓到官府只有死路一条。
许南山挑眉,“那是你的事。”
敢带头截百草堂、曲龄幽的商队,她就绝不会轻放过此人。
“我知道和百草堂堂主有关的事。我把那事告诉你,你放过我。”
百草堂堂主?曲龄幽?
许南山目光微顿,“你说说看。”
“是和曲堂主的父亲、百草堂前任堂主之死有关的事。”老头说着,看许南山一下震惊在原地,不着痕迹向她靠近。
曲龄幽的父亲曲正植?
许南山震惊不已,示意那老头继续说。
那老头便说了,“……他根本不是死于风寒,而是中毒而死。下毒的人杀他是因为他正直不知变通。……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他亮起手里尖刀,刀光晃到许南山脸上。
“南山小心!”
“许师!”
远处有成远镖局的人在喊。
那老头满眼狠厉。
这个距离那些人根本来不及救到,而他完全可以杀了眼前的女人后直接逃命!
他举起了刀,还没落下忽地睁大眼睛。
心口痛苦袭来,那里空了一个洞出来,是被许南山一刀贯穿留下的。
“你不会以为我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吧?”
许南山抹了把脸上的血,面不改色没有一点杀了人的惊慌,只想到他刚才那些话心情有些沉重。
“六年前,有人到百草堂买药材,想把所有药材都买完。曲正植曲堂主不同意,说即便病得再重也不需要这么多药材。若是全买走,再有人需要药材救命怎么办?”
“他没有同意把药材全部卖给那几人。”
“过后不久就患了风寒一病不起。”
“实际上那不是风寒,而是中毒所致。”
“带人劫商队的老者孙常刀说他几年前加入过蛊神教,和那几人认识。他说那几人来自明月楼。”
明月楼。几年前。
曲龄幽认真把许南山加急送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靠坐在座位上有些无力。
父亲原来不是风寒而是中毒。
下毒的人出手是因为父亲不愿意卖药材。
那几人还来自明月楼。
而孙常刀以前是蛊神教的。
曲龄幽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楚其中联系。
六年前蛊神教里当家做主的是季夏冬,被教众称为尊者。
同时她曾经是明月楼副楼主,给明墨下蛊囚禁她,进而控制整座明月楼。
让那些明月楼人去杀燕朝皇帝看不惯要抄家灭族的臣子。
所以对她父亲出手那几人应该听的是季夏冬的命令。
但——
但明墨推平蛊神教、重新掌控明月楼也是在六年前。
她中了蛊还需要很多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