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愿她无忧
百年前,燕朝太祖皇帝借江湖之势起事,江湖各派都为燕朝出过力。
燕朝建立后,有些江湖人受封爵位,也有的江湖人不喜欢朝堂限制,重新回到江湖上。
太祖皇帝感谢他们在起事之初的追随,对江湖颇为厚待,曾言朝堂不涉江湖事。
前朝末年官僚混乱,百姓蒙冤、高门子弟随意杀人、盗匪猖獗时常有侠客怒而出手。
皇帝本意是希望江湖继续保持这种为民除害、伸张正义的美德,哪知时局不同,后续发展也会不同。
过了几年太祖皇帝离世,燕朝第二位皇帝多病软弱,压不住朝堂上的开国老臣,暗请江湖相助。
彼时江湖人羡慕前辈们追随太祖得来无上光荣,一个个都心思浮动,*都想着争名夺利。
助到最后把皇帝的命助丢了。
朝堂江湖都乱了起来,燕朝险些二世而亡。
第三位皇帝,也就是晚年多疑关押沈月白先祖沈丰的那位皇帝,在少年到青年时还算理智清醒。
他镇压住朝臣、控制住局面后,在皇室养的暗卫里选出一人,让那人到江湖上去。
那人就是练了十来年盘蛇手,只有十六岁的明三,在燕朝名为“明卫”的暗卫里排名第三,是皇室养的死士。
她后来改名明三月,建立明月楼,以盘蛇手前后杀了数位跟第二位皇帝之死有关的门派之首,在江湖里打响名声。
但光有名声不够,彼时的江湖鱼龙混杂,新起门派想挤进去相当不易,况且她天然带着燕朝皇室的标志。
于是明三月为明月楼打出杀手组织的招牌,自称只要报酬足够谁都能杀。
有人不信,一掷千金让她去杀当时江湖大派内一位武功极为高强的长老。
明三月答应后,消息传扬出去,那长老派人日夜守着自己,结果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内死在了自己屋里。
此后被买命的三人皆是如此。
江湖人人自危。
明三月又说,要想高枕无忧,自己提前把买命钱交给明月楼就好。
——自己先在明月楼把自己的命买了,别人就不能再买。
当时的江湖各派之首、长老不得已照做。
明月楼凭着这一手得到大量金银,又打响了名声,就此在江湖立稳脚跟,也成为燕朝皇室限制江湖人的存在。
朝堂不涉江湖事,明月楼不是朝堂,不算违背当年太祖皇帝说的话。
所以对当时的江湖人来说,明月楼自然也不是江湖。
此后一百年时间,明月楼换了好几任楼主。自第三任楼主,即明墨的外祖父起,明月楼改头换面,再不接杀人的活。
若是遇上江湖动乱,有人求上门来,明月楼也会出手。
第三任楼主就是死于平定江湖动乱中,死时四十八岁。
但真到出事时,在江湖人看来,明月楼依然是索命的利刃、阎罗王的催命符。
“明月楼和燕朝曾有个百年之约。指的是从明三月十六岁起,她和她的后人为燕朝皇室效力百年。一百年以后回归自由身,百年内明月楼所得,皇室不会收回。”
“到我十五岁那年,正好是明三月离开皇宫到江湖的第一百年。”
明墨依然坐在那里,神情淡然。
曲龄幽听得心里一震。
到明墨十五岁那一年,那似乎也是江湖起变故、蛊神教肆虐以及京城动乱开始那一年。
“可这些事情我十五岁时完全不知道。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到她离世的第五年后,我重新回到明月楼,才从那些散乱的卷宗里拼凑出些许跟当年事有关的真相。”
朝堂不涉江湖事。
所以变故发生时,明月楼既不属于江湖,也不属于朝堂,求谁都没有用。
明墨握了握拳。
车外有月十四的声音响起:“主子。”
她把那些来求明月楼出手的江湖门派之主、长老痛骂了一顿,此时正有些不安,不知道明墨会不会因此难受。
明墨掀开帘子看她一眼,声音温和:“驾车吧。”
月十四这才安心,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曲龄幽没有再说话。
过了几个时辰,马车再次停下。
曲龄幽有些疑惑。
若是要回许州,几个时辰是远远不够的。
而且天色还早,还没到休息的时间。
“明月楼曾经的总部也在应川府,我想去看看。”明墨说。
她掀了帘子下车,把手伸向曲龄幽。
曲龄幽搭着她的手也下了车。
抬头望去,是一座通体黑色、和许州明月楼完全不同的高楼。
不但高,而且宽。
踏进大门,入眼先见到一片湖泊。
日光正盛,水面上映着光辉,远看金黄和湛蓝交加。
曲龄幽微怔。
她再看四周,也有庭院数十座,却跟许州的明月楼完全不同,连一点相似之处都看不到。
明墨已经走出十几步。
“少主十五岁之前,楼主不许她太张扬,不让她闯荡江湖。但明月楼里里外外和周围几座山少主都玩腻了。”
“为了哄她,楼主便在明月楼内挖了座湖泊,要让她做到在水里也能把之前的剑法全部施展一遍,不受阻力影响。”
“可惜才几个月少主就全部做到了。楼主无法,只能遵守承诺放少主去江湖闯荡。”
那年明墨十三岁,在江湖上先后遇到了沈月白、安拾邱……
越影走到曲龄幽面前,轻声说着。
说完对她点点头,过了一会才打断那边失神的明墨:“主子,明月楼已经里外打扫过了。”
原来越影没跟去流云山庄,是先来明月楼总部打扫了。
曲龄幽想着,就见明墨将目光从那片湖面收回来,看向她,“曲龄幽,我想在这里住几天。”
她眼里隐有水光,除此之外还有期待。
如果她要一个人在明月楼总部住,显然是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的。
她期待曲龄幽跟她一起。
曲龄幽对上她的目光,心都软了一下,哪里会拒绝她。
她点了点头。
明墨似是一下欢喜起来。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曲龄幽勾勾唇,不自觉被她的情绪感染到,道:“那你不应该带我四处走走,去看看明月楼真正的模样吗?”
她伸出手。
这话似曾相识。
明墨想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似乎是成亲第二天她对曲龄幽说的话。
她也伸手,紧紧拉住曲龄幽的手。
明月楼内此时人不少。
除了先到的越影和几个打扫的明月楼护卫,还有后到的月三月十四和十多个护卫,以及跟着曲龄幽的雪青、管事和几个曲府侍从。
再加上明墨和曲龄幽两个人,怎么也有三十多人。
但明月楼以前是有几百人的。
三十多人填在这座明月楼内,还是显得明月楼空空荡荡。
曲龄幽跟着明墨看了许多地方,进门那片湖泊,练武的广场,比赛的擂台,满是机关的过道、石桥……
到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院上方三个黑色大字极为显眼——闲云阁。
寓意自在闲散、慵懒无事,其上字体却是龙飞凤舞、苍劲有力,看着只觉少年人的凌云壮志扑面而来。
是和名字极为不符的气势。
“这是我从前住的地方。名字,是母亲起的。”
明墨也抬头看着那三个字,而后垂眸,有些怀念,也有些羞窘,“那字是我刚学练字时写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小时候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练武,到十岁时认识的字还没百个。”
曲龄幽惊讶。
明墨更加不好意思:“母亲强压着我读书练字,说再不学就要目不识丁、被人耍得团团转了。”
那三个字就是她练字自觉练出点成果后兴冲冲写出来的。
“我读了会书、练了会字,又觉得读书练字没什么难,很快就达到母亲的要求了。”
她昂着头,分明等曲龄幽夸她。
曲龄幽点点头,如愿夸她几句,想了想又道:“读书练字确实没什么难的。”
觉得读书练字超级难的月十四跟在后面酸成一团。
天色渐暗时,曲龄幽去洗漱。
明墨站在闲云阁内一间屋子前,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屋内摆设简单。
窗户蒙了一层纱,日光月光都进不来,整间屋子一片黑暗。
明墨在一片黑暗里准确无误摸到床边。
那是她从前睡觉的床。
她从床下摸出一个长方形形状的匣子。
匣内放了一把剑。
她伸手握住剑柄,轻轻抽动,剑刃出鞘,在黑暗里泛着淡淡蓝光。
借着微弱光线,明墨看清了剑的模样。
那是一把通体湛蓝,有如天空浩瀚,又如湖泊深邃的长剑。
那是她曾经用的剑,是母亲在她十五岁时送给她的剑。
那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母亲。
那剑也是一把足以证明明月楼楼主地位的剑。
她把剑收回剑鞘,拿着剑鞘走出屋子。
屋外,越影正看着她,微微震惊:“主子?”
明墨把剑递给她,在她不解的眼神轻声道:“送去铁匠铺,让它变得跟十年前一样。”
十年前?
越影愣了愣,不着痕迹看一眼曲龄幽所在的方向,低头:“是。”
她接了剑离开。
第二天夜晚。
曲龄幽坐在闲云阁的书房内看文书。
文书上写了曲府管事送来的百草堂和其他产业内加急的一些事情,也包括商队重开的计划。
曲龄幽正皱着眉看那计划,很不满意。
看了一会,四周静悄悄。
她忽地想起从中午吃完饭,似乎一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明墨。
“你家主子呢?”她问。
月十四不知从哪里闪出来的,一下出现在她面前。
自流云山庄落水事件后,大部分时间她都跟在曲龄幽身边。
“主子在湖心亭。”月十四迟疑一下还是说了。
曲龄幽没看出她的迟疑。
她站了起来,显然是要去看看。
走在路上,她问月十四:“你在月卫里排十四,所以叫月十四?”
月十四点点头。
“那月一月二还有月十一月十二她们呢?”
曲龄幽其实很早就想问了。
她似乎一直没在明月楼看到这些人。
月十四脚步一顿,声音沉沉:“没有了。”
她低着头,继续道:“十年前死了一些,五年前又死了一些。后来主子没再招人进月卫,现在月卫里就只有我跟月三前辈,还有越影大人三个人。”
湖心亭是一座亭,就在明月楼刚进来那座湖的中心,以水上的连廊相连起来。
曲龄幽走了几步,就看到明墨正背对着她坐在亭中心。
风轻拂过,吹起她的长发。
她旁边散落着许多酒坛。
她在喝酒。
地面上隐约还有血迹!
曲龄幽心一紧,正要走上去,越影拦住了她。
“十年前的今日,是主子最后一次见楼主。她心里难过,没有告诉夫人,是不想让夫人跟着难过。”
“我想,夫人应该也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彻底了解主子的过往。”
“地上的血——”曲龄幽皱紧眉。
越影跟着看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蛊虫在主子体内,情绪太过剧烈时,不论欣喜还是悲痛都会使蛊虫躁动。”
“只是躁动程度都不同。若是程度较轻,主子就能忍受住不让人看出来。”
现在地面上有血。而明墨还醒着。
显然蛊虫躁动的程度没有百草堂那次严重。
但她还是痛的。
曲龄幽看着那些酒,“那是止痛的药酒吗?”
她想到在曲府那次。
越影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迎着曲龄幽疑惑的目光,她道:“是药酒,也能止痛。但主子喝酒,不是为了止痛。”
她看了看那些空酒坛,一挥手,月三提着新的两坛酒悄无声息落在明墨身后,小心翼翼将酒放下。
“主子想醉。”
“但她酒量太好了。百年烈酒尚且不能轻易灌醉她,何况是药材酿成、只为止痛和压制蛊虫的酒?”
她醉不了。
“曲府那一坛酒,是仅剩的最容易醉的一坛了。”
亭内,明墨正一边饮着酒一边发呆。
曲龄幽看她很久,看到最后,总觉得她似乎在颤抖。
如果不是痛,那就是难过,悲痛欲绝那种颤抖。
她后来怎么走回闲云阁的已经不知道了。
回过神时她坐在书房里。
旁边的博古架上除了瓷器古籍外,还放了几个金元宝。
看起来很新,显然放上去没多久。
曲龄幽其实早就注意到了。
此时她走过去拿了一个看,惊讶地发现金元宝居然是真的,金子做的,拿在手里沉甸甸。
她把金子放回去,问隐在暗处的月十四:“之前明墨在曲府喝的那坛酒,你知道都要用到哪些药材吗?”
月十四不明白她这么问的目的,想了想,点头:“知道。”
她能跟在明墨身边,当然会知道。
曲龄幽道了声“好”,把纸铺开,让月十四念,她把需要用到的药材名写在了纸上。
月十四念完,看她没有别的吩咐,默默隐到一边。
曲龄幽认真看着那些药材名。
伸手将曲府管事那份关于商队重启的计划拿了出来。
她按照认知里那些药材的产地开始制定起大概的路线。
天蒙蒙亮时,她叫来负责商队重启的那管事。
“家主?”那管事满脸不解。
曲龄幽没看他。
她看向远处。
那是湖心亭所在的方向。
曲龄幽看了一会,隐约能穿过闲云阁到明月楼外楼的距离看到明墨,看到她苍白的脸、平静的眉眼、颤抖的身躯。
她把手里一夜的成果拿给管事。
“傅迁。”她叫那管事的名字,面容严肃、声音肯定:“曲府新商队就按上面的路线走,着重收购这上面的药材。”
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用考虑成本。”
“家主!”傅迁猛地抬头,惊讶无比。
曲龄幽面不改色,只是重复一遍,让傅迁知道她不是在说梦话。
他拿着那张纸下去了。
曲龄幽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很久也没有收回目光。
月十四所说那些药材不但珍贵,分布还极散,有的在天南有的在地北,连生长的季节都不一样。
明月楼人手不够,无法保证药材充足。
而商队这一趟出去肯定是会亏本的。
她向来理智,做事追求极致,迟迟没有重启商队就是要拿出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但现在——
曲龄幽按住了心脏。
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明墨了吗?
她又想到了昨晚越影的话。
越影说她应该还没做好彻底了解明墨过往的准备。
那一定是一段相当沉重的过往。
事关江湖隐秘、皇室动乱。
所以她不问明墨不会主动说。
她问了明墨才说,而且是问什么说什么,不会多说。
她若是了解了,多半就脱离不开江湖的漩涡。
她确实还没有准备好。
在上元夜遇到明墨以前,她只是一个商人。
而江湖于她而言,是很乱很糟糕、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法令左右不到的地方。
那她是为了什么?
曲龄幽眨眨眼,心里其实并不迷茫。
她是有答案的。
她想让明墨醉一醉。
一醉解千愁。
她想要明墨不愁,希望她能借醉酒忘却所有烦恼苦痛。
哪怕只有片刻。
哪怕商队全部赔完,其实也没多大关系。
她还有百草堂,还有曲府的产业。
她还有很多钱,撑得起。
太阳出来了。
曲龄幽站了起来,一直走到湖心亭旁。
她喜欢不喜欢明墨她还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她已经很确定。
她想要明墨不痛苦。
她看着那道背影,合起手掌,像是在许愿。
——愿她顺遂无忧,愿她平安喜乐。
第22章 刺客
明墨在湖心亭坐了一夜,起身时脚步平稳。
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空酒坛,她极为清醒。
她去洗漱吃早饭后,再出现在曲龄幽面前时一切如常。
曲龄幽没有问她昨晚不在是什么原因。
明墨也没有多想。
她有她的事情做,曲龄幽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
此时曲龄幽正坐在桌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看了明墨一眼。
“怎么了?”明墨有些不解,总觉得曲龄幽的眼神似乎含义颇深。
她换了衣服,应该一点酒味和血迹也没有才对。
明墨没来由有点心虚。
她笑了一声,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一晚上没见,夫人想我了吗?”
“嗯,有一点。”曲龄幽垂眸,继续看手上的书。
明墨微怔,听清楚后心一跳。
再去看曲龄幽时,曲龄幽坐得端正,眼神还认真看着那本书。
那是本闲书,讲的似乎是跟酿酒和酒坊有关的。
曲府产业里明明没有跟酒有关的,曲龄幽看那书却比看她还认真。
曲龄幽根本就是在敷衍她!
明墨有些不高兴地抽走曲龄幽手里的书。
曲龄幽也不恼,没了书看就看明墨。
从她穿的新衣服看到腰间的饰玉,从她的脸看到肩上锁骨,再一点点往下,目光有如实质。
偏偏她的表情又极为平静。
明墨被她看得有些不自然。
她把书塞回曲龄幽手里,“你继续看吧。”
曲龄幽刚才的眼神怪怪的,隐约还有点危险。
她想了想,坐在曲龄幽旁边,也抽了本古籍看。
摆在她书房的书,她从前自然是看过的,而且一定还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一直收着。
但明墨现在看着上面的字,只觉得每一行都很陌生。
她早不记得上面的内容了。
看没一会她就把古籍搁下,无所事事地看向周围。
她把放在博古架上的金元宝拿起来把玩。
亮晶晶又金闪闪的,而且摆痕不对,曲龄幽一定看到过、拿起来过。
曲龄幽喜欢,就不枉她特意吩咐越影一声。
她心满意足把金元宝摆回去,继续看别的东西。
看了一圈后看向面前的曲龄幽。
这一看就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曲龄幽竟也不受她影响,看那书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快到中午时,她才放下那书,被明墨拉着去一起吃饭。
吃完饭,明墨以为她还要继续看书。
她快一步走到曲龄幽对面的位置坐下,显然还打算看她。
曲龄幽无奈:“你不用忙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
明墨想了想,摇头:“不用。”
明月楼的事有越影,除非是大事,不然越影都能解决。
而流云山庄宴会刚过去,江湖上最近也不会再有什么大事。
至于蛊神教余孽、先前“黑白大盗”的故事和流云山庄那几位副庄主的蹊跷,明墨已经让月三写在信上告诉段云鹤了。
这回信亲手送到段云鹤手上,如果她还能被人蒙蔽、什么动作都没有,那只能怪段云鹤废物一个。
配不上声音口中“重要角色”四个字的重量。
明墨垂眸。
曲龄幽看着她,很想问她这一刻想到了什么,是她母亲、沈月白还是安拾邱?
明墨又不开心了。
但她不是已经许过愿了吗?
明墨不能不开心。
曲龄幽把那本书认真收了起来,看着她脸上淡淡疲惫,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去休息吧。”
她要拉明墨的手。
明墨本能地缩了缩。
她想起上次曲龄幽主动说要休息,结果是缠了她一夜。
她昨晚一夜没睡,就,就不是很能做到曲龄幽的要求。
曲龄幽见她避开自己的手,眼睛暗了暗,再看她一眼,没来由又读懂了她心里的想法。
她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在明墨迟疑的眼神下硬把她拽上床,按住后本来不想再做什么,见明墨还在紧张纠结,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
亲完她躺了回去,声音轻柔:“睡觉吧。”
没多久均匀的呼吸声响了起来。
明墨回头看她时她已经睡着了。
似乎昨晚整晚没睡的人是曲龄幽一样。
她摸了摸脸,隐约还能感觉到曲龄幽靠近时灼热的气息。
在床下时曲龄幽不会亲她。
所以,只是跟往常一样、不含任何感情的亲吻吗?
明墨看着和她枕在同一个枕头上的曲龄幽,看她近在咫尺的脸,又觉不是。
过往模糊的记忆里有个人说喜欢是藏不住的。
她现在就感觉曲龄幽喜欢她。
而且不止一点点。
也许是心里有事,明墨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她做了个梦。
梦里烟雾袅袅,天上没有太阳,湖面波澜不惊,中心的亭子里坐了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正低头认真看着手里的剑。
那剑明墨熟悉无比。
那是她用过的剑,锋锐到无须内力也能轻易破开防御,称得上削铁如泥。
母亲送给她时那剑还不是那样的外观。
当时那把剑虽然也漂亮,但看起来稍显笨重。
直到后来变故来临,她握着那剑不断厮杀,砍到剑上裂开一条缝。
顺着缝隙,她才看到那剑原来的面目。
那人看了许久,缓缓伸手握住剑柄,似乎想通过剑柄感受到什么。
那人是——
旁边隐约有明墨熟悉的人跟在她旁边,恭敬唤她“夫人”。
明墨没听到,她心里情绪忽地剧烈起伏起来。
她想要那人回过头来。
她叫着那人的名字,“曲龄幽!”
那人没理她,应该是没听到。
“曲龄幽!”明墨忍不住提高声音。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摸住她的脸,“明墨!”
声音轻柔而熟悉。
明墨坐了起来,正对上曲龄幽关切的双眼。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曲龄幽问她。
明墨呆呆看着她,又抬头看了看四周。
有点熟悉也有点陌生的摆设。
她在应川府的明月楼总部,在闲云阁内,跟曲龄幽一起午睡。
“不是噩梦。”明墨摇头,意识还有些恍惚。
曲龄幽摸着她心口安抚她,追问道:“那你梦到什么了?你刚才喊了很多次我的名字,你梦到我了?”
她眼里满是好奇。
明墨点点头,回想梦里的内容,忽然难过起来。
她伸手,在曲龄幽不解的眼神里紧紧抱住她,认真道:“曲龄幽,你不要难过。”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感觉梦里的曲龄幽就是很难过。
曲龄幽愣住。
而后回抱住她,“那你也不要难过。”
只要明墨不难过,她就不难过。
*
清晨,晴空万里。
明墨刚起床走出屋,越影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柄剑,“主子,之前的事办好了。”
她把剑递给明墨。
明墨没有接,问道:“曲龄幽呢?”
越影:“夫人在明月湖前。”
湖泊在明月楼内,名字便是明月湖。
明墨于是往明月湖的方向走去。
还没到湖边,远远就能看到曲龄幽的身影。
她站在湖边看湖面,神情平静。
明墨又想到了那个梦。
她有许多年没做过梦了。
上元夜遇到曲龄幽到现在,她做了两个梦,两个都跟曲龄幽有关。
区别只在于这一次梦里没有那道声音。
她走上前去,曲龄幽回头看她,看到越影拿着把剑有些好奇。
“曲龄幽,你想练剑吗?”明墨直奔主题。
她想到流云山庄水塘边,曲龄幽打赢了那些为讨好庄玉禾而想推她落水的人。
那些人心术不正、手段下流,武功实在算不上好。
但要进流云山庄参加宴会,武功也不能太差。
曲龄幽能赢他们,是因为她出手足够果断,动作又简洁直中要害。
那是流云山庄的功夫,是段云鹤还在曲府时教她的。
段云鹤自幼习武,没了记忆,本能还在。
流云山庄是江湖大派,武学传承不差。
于拳脚上,明墨没有能教她的。
“练剑?”曲龄幽惊讶,“我都这么大岁数了。”
练武的都要从小练起,超过十岁都算晚了。
“又不用你练内功。”明墨把那剑拿过来放到曲龄幽手里,唇角微扬:“况且跟盘蛇手比起来,练剑算不上难。”
练盘蛇手难不难。
曲龄幽脸微热。
那是擂台上明墨跟那孟长贵交手时她问月十四的话。
当时她只不满于孟长贵的挑衅,又听了月三关于“江湖切磋身份要相当”的不成文规定,想着要不然自己练好盘蛇手替明墨出手好了。
她可是明月楼的楼主夫人!
当时她不知道盘蛇手练起来难于登天,也不知道明墨的惊才绝艳。
她有些恼怒地回头。
月十四早遁得没影了。
旁边只剩雪青和两个曲府侍从在。
但至少月十四没把药材的事也跟明墨说了。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这才低头看手里的剑。
跟一般的剑相比,剑身长了一些,也宽了一些,还比较重。
剑刃很钝,连最普通的长剑都比不上。
应该是给新手准备的。
剑柄侧面刻了两个小小的字——如意。
“如意剑?这是它的名字吗?”曲龄幽问。
明墨也低头,眼神落在那两个字上,缓缓摇头,“不是。如意两个字,是一种祝愿。”
江湖凶险,万事如意。
那是明墨的母亲对她的祝愿。
现在她把剑送给曲龄幽,连同这份祝愿一起。
——愿她万事如意,愿她心想事成。
她眼神明亮,胜过天上日光。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眉眼弯弯,心情愉快。她继续问道:“那这把剑的名字是什么?”
剑的剑鞘极漂亮,镶嵌着宝石珍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曲龄幽又抽出剑身来看。
剑身似乎也是新的。
只有剑柄很明显有旧的痕迹。
明墨动了动唇,原本想说“没有名字,你想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看到曲龄幽脸上温柔含笑的表情,顿了顿,放缓声音,回答道:“望月。”
她望着曲龄幽,目光是不自知的眷恋。
曲龄幽对上她眼神,清楚从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望月,剑名望月。
她望向自己时,恍如在望着月亮。
曲龄幽有些欣喜,又有些心乱。
她把剑拔了出来,随意地挥了挥。
明墨笑了起来,“我教你。”
她向前踏出一步,将曲龄幽整个揽入怀中。
不在床上,无关情爱,却在触碰的一瞬间,两颗心都跳了起来,声音如鼓。
曲龄幽侧眸,能看到明墨白皙的脸,她专注郑重,眼里满是光芒,眉眼灵动,神采更胜当初在河里。
她借曲龄幽的手腕握住昔日宝剑,在昔日练剑的地方再次舞剑。
不光是曲龄幽,越影站在一旁看着,也觉一颗心柔软无比。
舞剑的主子、神采飞扬的主子、眉眼舒展的主子,她确实是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四周环境不变,恍惚之间,越影也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那时楼主还在,副楼主耐心温柔、足智多谋,少主无所顾忌,灵犀小姐善良活泼,一切都很好。
越影看得有些失神。
房顶上,悄无声息出现、一袭黑衣蒙着面、标准刺客打扮的女子也看得一怔。
她无意识地握住了手里的剑,原本已经不那么想出现去打扰她们了。
但下一刻明墨似有所感地看了上来。
四目相对,女子看到了她的眼神。
平静、镇定,看她如同陌生人,那道目光泛着冷意,显然把她当做刺客了。
她的打扮确实是刺客。
明墨的眼神完全没有问题。
但女子还是因着那不带半点感情的目光感到不满,既委屈又不甘。
她拔出手里长剑,一下跳下去,动作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刺向了明墨。
越影还没反应过来,曲龄幽先有了反应。
是来不及多想,也是身体反应快过理智,她向前一步挡在明墨身前,右手举起那把名为望月的剑,横剑招架上去。
她才刚刚拿剑,这招招架不管在明墨看来还是女子眼中都稀松平常。
“小姐!”雪青和曲府侍从焦急不已。
“曲龄幽!”明墨一下也慌了,想要拉过曲龄幽。
但她拉不动,曲龄幽死死挡在她面前,一步都不让。
“铛”一声响,女子的剑撞上望月剑。
曲龄幽承受不住那股力晃了晃。
女子也有些诧异。
她诧异的是曲龄幽手里的剑看着华而不实,居然能反震到她。
那显然不是曲龄幽的功劳,而是剑的。
那剑很不一般。
但那又如何?拿着剑的人一看就不会武功,根本挡不住她。
她轻而易举地找到空隙穿过,正要挥剑向前时忽然看到曲龄幽的脸。
她愣了一下,没有挥上去。
极为明显的停顿。
那边越影反应过来,立刻出手。
她上前和那女子打了起来。打斗中,女子蒙面的面巾被打掉,她露出了真面目。
越影看清楚后不由愣住:“是你?你不是——”
女子没看她,被打掉面巾后她第一反应是看向明墨。
隔着一段不长的距离,她很确定明墨看清楚了她的脸。
她看清楚了,眼里却一片茫然,眼神还如看陌生人一般。
明墨根本不记得她了!
可明墨怎么能不记得她!
女子怒极,心里那股情绪一瞬到了顶峰。
她一剑刺去,对准的是明墨的心口,连后面越影一掌拍来都不顾。
曲龄幽看着黑衣女子的目光,看出她此刻情绪激荡,只怕不会跟之前一样留手了。
但迎着那似乎必死的一剑,她还是挪了挪身体,坚定地护住明墨。
随之而起的是一道凌厉破声空。
一片叶子自远处飞来,轻轻柔柔,却在撞上剑刃时震得黑衣女子退了退。
越影那一掌拍了上来,直将女子拍得吐血。
雪青在远处松了口气。
旁边,有个曲府侍从看清危急关头摘了叶子挡住剑刃那人的面容后,脸色苍白,控制不住地颤抖。
“云茶,是吓到了吗?已经没事了。小姐没事,楼主也没事。”同伴轻声安慰她。
叶子碎开后飘落在地。
黑衣女子的剑被震断。
那人自高空而落,先看一眼明墨,确定她没事才稍微安心。
她又看跟明墨站得极近、刚才努力想要护住明墨的曲龄幽一眼,眼神深深。
眼角余光顺便瞥到那边满脸苍白不安的曲府侍从云茶。
到看越影和闻声而来的月三、月十四时,声音冷得结冰:“我走时让你们照顾好少主,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月三和月十四看一眼地面上的断剑和叶子,跪在地上低着头:“十三大人。”
越影押着那黑衣女子不让她动弹,边往她体内输送内力不让她死了,也唤了声“十三大人”。
被押着的黑衣女子口吐鲜血,挨了越影一掌后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痛到不行。
她却一点不在意,也看了上去。
听着周围三道声音,她不由自主地也低了头,像是回到曾经,也轻声道:“十三大人。”
明墨茫然地看了过来。她听到了女子的声音。
女子也称十三姐姐为十三大人,所以是明月楼以前的旧人吗?
可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看着地上黑衣女子的断剑。
剑是因她而断的,女子是来杀她的。
但她曾经是明月楼的人。
明墨想着,忽地呼吸沉重,忍不住低低声咳了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就跟那次在百草堂一样。
曲龄幽变了脸色,声音微颤,“明墨!”
第23章 叶青宜
她急声叫着明墨的名字,伸手想要扶住明墨。
她就站在明墨旁边,离她极近,动作也已经很快,但有人比她还要快。
明十三一下蹿了过来,几乎是瞬移。
她把明墨整个抱了起来,大步往闲云阁掠去,声音带着急切:“月三去煎药。”
月三应了一声*忙去了。
越影到此时才停止给那黑衣女子输送内力。
黑衣女子缓了口气,呆呆看着明十三离开的方向,忽地有些不安:“越影,少主她——”
她似乎想说什么,越影看她一眼,看她挨了自己一掌命都没了半条的惨样,既不忍又有些怒,冷声道:“把她押下去关起来。”
便有明月楼的护卫上前把女子带走。
而后越影脚步飞快往闲云阁追去。
湖泊前的空地一下只剩曲龄幽和雪青几人。
曲龄幽看着右手,那里还握着名为“望月”的剑,明明刚才明墨还好好地在教着她舞剑。
忽然就有刺客来袭、生死一线、明十三出现,再到明墨出事。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夫人,十三大人只是太担心主子了。她跟主子从前关系极好,就跟主子的亲姐姐一样。”
月十四在旁边小心翼翼说道。
她能隐约感觉出十三大人有点不喜欢曲龄幽。
曲龄幽此时却没有感觉。
她眼前还是明墨脸色苍白、咳嗽咳到带血,而后缓缓倒下的画面。
是蛊又发作了吗?明墨会很痛苦吗?
曲龄幽按住心脏,感到有些难受。
她把望月剑抱在怀里,脚步极快也往闲云阁跑了过去。
屋内。
曲龄幽一进去就看到明墨脸色微白地躺在床上,明十三和越影都守在床前。
明墨没有昏迷过去。
她还是清醒的,双手藏在被子下。
额头有汗,却竭力舒展眉眼,安慰着面前红着眼眶的两人:“不用担心,我没事的,不痛。”
看到进屋的曲龄幽,她眼睛亮了亮。
很细微的变化,但明十三认识她那么多年,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怎么会看不出来?
她垂眸,隐约还能记起明墨十五岁那年兴高采烈跟自己说,她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她绞尽脑汁跟好友想着怎么追那人、得那人喜欢。
据说她们当时还列了一个长长的计划。
到临出发前,她说她想到办法了。
她说她喜欢的姑娘心地善良,她要假装被她救,然后以身相许……
明十三侧身,让出明墨床前的位置。
曲龄幽坐在床前,如当初在曲府一般。
她看着明墨,看她白着脸、唇角染血,看她攥着被子,忽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没有解明墨染了血的外衣,也没有细致擦去明墨唇角血迹和额上的汗。
她此时根本理智不起来。
过了一会,月三端着药走了进来。
和在曲府时一般无二,那药浓郁苦涩又刺鼻。
曲龄幽忍不住皱眉。
这个味道对她而言确实是阴影。
明墨没有皱眉,什么反应都没有。
到月三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微微一愣。
“喝药吧。”曲龄幽握住她的手,极为认真,“睡醒以后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她已经知道那药很不简单,药材来之不易,药效也能维持很长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内,明墨将断断续续地沉睡,清醒的时间会很短,什么事都不能做。
她上次在曲府不愿意喝药,除了怕苦,应该也跟这个有关。
“什么都不会改变。”明墨看着曲龄幽,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曲龄幽已经不怕水了。
曲龄幽已经跟她成亲了。
所以,她再也不会一醒来,忽然知道曲府发生了很多事,忽然看到曲龄幽掉进湖里险些死亡。
她接过月三手里的瓷碗,手一抬,一气呵成,整碗药很快被她喝完。
曲龄幽离她那么近,此时越感药味苦涩难闻。
闻起来都这么苦,喝起来只会更苦。
但托盘上除了瓷碗什么都没有,竟也没有糖果点心什么的。
她皱着眉,正要让月三拿点东西去去明墨嘴里苦味。
明墨已经把碗放了回去,面不改色。
看出曲龄幽心里想法后,她笑了笑,说道:“一点都不苦。”
怎么会不苦?
曲龄幽心知肚明,对上明墨脸上笑意,还是被晃了下神。
满屋静寂黑暗,她一笑,满堂生辉。
喝了那么苦的药,那么痛,她却还能笑得出来。
后面明十三脸色微变,原本能摘叶隔空震断长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月三把碗拿了出去。
越影在后面看着她,欲言又止。
明墨安慰了曲龄幽几句,在药效发挥、将要沉睡前看向明十三。
她认真看着明十三的脸。
看了很久,才叫道:“十三姐姐。”
明十三上前一步,认真应道:“是我。我回来了。”
曲龄幽到此时才有时间看明十三。
那是一个单看外表就能让人感觉到淡漠冷冽的女子,但她面对明墨时眉眼满是柔和。
她穿着黑色的衣服。
原本应该是很耐脏的。
但她衣服上都是泥土,整个人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她应该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赶回来的。
正好就遇上了黑衣女子的刺杀。
曲龄幽刚想到黑衣女子,床上的明墨也忍着痛意在问明十三。
她脸上表情有些迷茫,也有些不安:“十三姐姐,那黑衣女子——”
“我会解决的。”明十三声音坚定,想了想继续道:“等你清醒以后,我再告诉你。”
清醒以后。
那也是这一次蛊虫发作结束以后。
明墨点点头。
睡意袭来,隐隐压过痛苦,她看向曲龄幽,有点不舍。
曲龄幽把被子给她盖好,动作小心翼翼,声音轻轻柔柔:“睡吧。我会陪着你的。”
她眼里有不自知的心疼。
明墨闭上了眼睛没能看到。
明十三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向一边,那里放着望月剑,是曲龄幽刚才进来时拿进来的。
明墨把那剑送给了曲龄幽,似乎还想教她剑法。
曲龄幽刚才拿剑的动作生疏迟钝,显然是刚接触到剑。
她刚接触到剑,却能在黑衣女子刺来时挡在明墨面前,连性命都顾不上。
她对明墨不是没有情的。
明十三想着,手越攥紧,深深看曲龄幽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十三大人。”越影跟了出来。
明十三知道她的心思,问道:“人关在哪里?”
地牢。
许州明月楼有外楼和内楼,应川府的明月楼自然也如此。
明月楼人出手要的是一击即中,一般不会留活口,地牢是用来关押自己人的。
这个自己人指的是叛徒。
当然,从五年前开始,明月楼换了地方,地牢基本废弃,查到有问题的人会直接杀掉,再不需要关押起来。
十年前,明月楼有天字地字玄字黄字四个堂口,地牢由黄字堂的人看管。
明十三想到这里,脚步一顿。
她走了进去。
地牢许久没打扫,放眼望去全是灰尘和蛛网。
黑衣女子躺在稻草堆里,看着跟死了一样。
牢门没关上,原本制作得复杂难解的锁早已坏了。
明十三不在意这些,一步踏进去。
女子听到动静看来,随后小声唤了声“十三大人”。
明十三滞了滞,走到她面前,撩开她袖子搭在她手腕上,搭了一会,说道:“你体内有蛊神教的蛊,你刺杀少主,是因为蛊的影响。我可以这么认为吗?”
女子僵了僵,缓缓摇头,“蛊虫那点影响,还不足以控制我。”
所以她刺杀明墨时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女子笑了一声,问明十三:“十三大人,您知道我是谁吗?”
“叶青宜。”明十三不假思索。
十年前,明月楼黄字堂堂主名为叶衿,看管这座地牢是黄字堂的任务之一。
而叶青宜是叶衿的女儿。
“叶青宜。”
女子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再次笑了起来,声音满是荒唐痛苦,“您记得,越影记得,那些押我来的护卫反应各异,其中有人也记得。但少主她不记得!”
“少主她怎么能不记得!”
她一下激动了起来,趴在地上几乎声嘶力竭,“我娘是因为她才会死的!如果没有我娘暗助,她逃不出春秋山。”
“她后来推平了蛊神教。既然能推平蛊神教,既然她那么厉害,为什么不能早一天出现?”
“甚至都不用一天!半天、一个时辰,结果都会不同!”
“但她没有。”
叶青宜脸上有绝望,“就因为我娘一开始没有出手,没有跟越影的父亲、玄字堂堂主一样半步不让、血溅当场吗?”
她说得颠三倒四,明十三看着她,全部听得清楚。
她一声不吭,没有打断。
叶青宜还在说。
“我娘死了,季夏冬他们逃走前把我也抓上。我半路逃了出来,逃了那么久。可是明月楼从来没有派人找过我。”
“少主甚至早不记得我了。”
“我跟她面对面,她看到我的脸,眼里只有陌生。”
到最后,她声音藏不住怨毒:“我原本没有想杀少主的。但她不记得我了。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刺客。”
刺客当然是为了杀人才出现的。
“那我就杀她好了。我知道我活不了。我也早就不想活了。”
她把剑挥过去时就知道了,要么是她杀不死明墨自己被越影打死,要么她杀死明墨自己也死。
但现在她没有死,而明墨——
叶青宜想着那人倒下时白得胜雪的脸,心里并没有感到高兴。
明十三等到她全说完才开口,声音轻轻,于叶青宜却有如电闪雷鸣,既响又痛。
她说,“你应该知道主子体内也有蛊。那是季夏冬亲手给她下的,是所有蛊里最厉害的。”
“从种下那一刻开始,她的记忆、五觉都会受到影响,直至最后,什么都记不住,五觉也完全丧失。”
所谓五觉,即味觉、嗅觉、触觉、听觉和视觉。
“蛊毒发作时,这种影响将最大化。”
所以她喝完药跟曲龄幽说不苦,不是哄曲龄幽让她安心的,而是真的没感到苦。
“许州明月楼的书房里有好几口大箱子。箱子里全是散乱的、没有顺序的纸。纸上记着的,是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情。”
因为重要,怕自己忘了,所以要记到纸上,时不时就要重新看一遍。
“那些纸有一张是关于我的,右上角应该还附了我的画像。但可能越影她们没想到我这么快回来,这趟出来没把关于我的纸带上。”
所以明墨在屋内看了她很久,明墨在记她的脸。
“江湖人都说,少主当年推平蛊神教后重伤倒地,将活不过三十岁。这是真的。”
“她最后关头弃剑用盘蛇掌,不是为了要折磨季夏冬让她忍不住毒发的痛苦而自杀,她是真的拿不动剑了。”
“教内剩余几名还活着的护法救走季夏冬后放了火,遍地大火,满山都是尸体。越影后来在一具尸体上找到了你随身的饰物。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那之后,沈月白和明月楼四处求药。
蛊神教教众跟疯了一样不断派人来刺杀。
明月楼再无暇顾及其他。
明十三一句一句解释给她听,临走出去时道:“少主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应该会很高兴的。”
她过往记忆里存在、以后需要记得脸的人,又能多出一个。
第24章 糖
闲云阁屋内。
明墨断断续续地沉睡着,中间也醒来过几次。
再一次醒来后,她看着屋外日光,问旁边的月十四:“还要再喝几次药?”
“主子,还有两次。”月十四有些安心。
再喝两次后,这次的蛊虫发作就算压制下去,主子就能没事。
明墨点点头,缓缓坐了起来。
“夫人在休息。”月十四显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
明墨沉睡这段时间曲龄幽大多都是在床前守着她的。
但她睡得没规律,醒得也没规律。
这次正好赶上曲龄幽熬不住去休息,换月十四守着她。
“我想出去走走。”明墨说着,自己把里面的衣服穿好,掀开被子坐直起来。
月十四忙拿着衣服上前一步,很熟练地就要给她穿上。
曲龄幽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明墨在床上坐着,月十四弯着腰神情认真,手正搭在她肩膀上,两人距离相当近。
“夫人。”月十四听到脚步声后抬头,看到曲龄幽后声音恭敬,同时手上动作加快,想快些给自家主子把衣襟弄好。
曲龄幽脚步一顿。
明墨按住她的手,眉眼微扬,像是无声在笑,“你先出去吧。”
衣服还没穿好啊。
月十四有些疑惑,但她向来不会质疑主子的命令,听话地离开了。
曲龄幽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再对上明墨含笑的眼神时脸上微热,莫名就有些不自然。
她走过去坐在床前。
明墨向后靠了靠,手从被子里伸上来,正努力地想自己系上衣襟。
她脸还是白的,才刚刚醒来。
曲龄幽按住她的手,往前凑了凑,接过她手上动作给她系衣襟,像是不经意地问道:“既然衣服没整理好,怎么让月十四出去?”
“我刚才想了想,忽然觉得这样不妥。”明墨很自然地拉住曲龄幽的手,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成亲了,不应该再跟别人接触亲密。”
“她才二十岁。”曲龄幽怔了怔,推己及人。她自己二十岁时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但我喜欢你时也才十五岁。
明墨看出她想法后在心里小小声反驳了一句,继续道:“所以你刚才不是在吃醋吗?”
曲龄幽一进屋她就察觉到了。
她看上去时,曲龄幽似乎是不太高兴的。
当时屋里就她和月十四两个人,她总不能因为别的事忽然不高兴。
吃醋。
曲龄幽滞了滞,有些后知后觉:她那样的心情,忽然心里不高兴,是因为吃醋么?
吃醋是因为嫉妒。
她嫉妒月十四,是因为喜欢明墨么?
喜欢。
她一时有些恍惚。
“那你希望我吃醋吗?”她看着明墨的脸,想起成亲前的“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反问道。
明墨垂眸,也想起成亲前说的话。
当时她还庆幸于曲龄幽不会喜欢上自己。
她避而不答,认真看着曲龄幽的手,看她细致认真抚平衣服上的褶皱。
曲龄幽也没再说话,静静给她整理着衣服。
整理好后,曲龄幽伸手想拉明墨起来,迎上她不解的目光,问道:“你不是想出去走走吗?”
如果不是想出去,也不用月十四帮她穿衣服。
明墨摇了摇头,“我之前想出去是因为在屋里坐着无聊。”
她现在不想出去,也是因为在屋里坐着不无聊了。
屋还是那个屋,只是换了个人。
她因为曲龄幽在而不感到无聊。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顿了顿,心绪再次起伏,欣喜过后是恼怒:“明墨,你——”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她是想这么问的。
她很多次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明墨的喜欢,感觉明墨对她是有情意的。
但她旁敲侧击追问明墨时,明墨总是避而不答。
于是显得那些感觉都只是她的错觉。
曲龄幽不喜欢那样,她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她应该是理智的、清醒的,明确知道自己目标的。
偏明墨总能一句话扰乱她心情,既让她欣喜,也让她不安。
她于经商上深谋远虑,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上。
在情感上也应该如此才对。
段云鹤的事她绝不容许再来一次。
况且明墨早已重要过段云鹤。
所以只能是明墨先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到没了她不行的地步,明墨对她的喜欢必须胜过她对明墨的喜欢!
曲龄幽想着,把原本要问的话收了回去,环顾四周一圈,若无其事道:“确实不无聊。”
四周有趣的摆饰极多,屋外檐下还挂了几个风铃,风一吹丁零当啷地响,声音悦耳而不吵闹。
那是明十三亲自挂上去的。
当时曲龄幽也在,清楚地听到明十三挂好后对旁边的越影说:“少主向来爱热闹。我挂上去之前算好了距离,风再大也不会吵到她的。”
月三和月十四也附和,说若是真吵起来她们自然会上去摘掉。
明十三对明墨很好。
那么多人都对明墨很好,她似乎不足为道。
明墨握住她的手,打断她发散的想法,道:“我忽然又觉得有点无聊了,要不还是出去走走?”
曲龄幽:“……”
她被明墨牵着手搭着肩半靠着,美其名曰借力,姿态亲密到不能再亲密。
明墨似乎极喜欢明月湖。
她走到了明月湖的空地前,坐在旁边石桌前,看了一会湖面,像在发呆。
曲龄幽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她忽然看了过来,问道:“那日那黑衣女子把剑刺过来时,你——”
“她似乎不想杀我。所以我才挡在你面前的!”曲龄幽说得极快,像是在竭力掩饰着什么。
明墨怔怔看着她,有点想问如果黑衣女子没有留手怎么办?如果那一剑必然毙命,曲龄幽会如何?如果她真的死了,现在的曲龄幽是什么反应?
但比那些问题先涌上来的是困意。
她还是没有问出口。
曲龄幽陪着她回了屋,再次熟练地给她盖上被子。
明墨闭上眼睛后脸上只剩苍白。
除了在床上和被她亲吻时的脸色羞红外,大部分时间她的脸都是这么白。
白得胜雪。
曲龄幽从前喜欢看雪,现在忽然厌恶了起来。
她伸手描摹着明墨的五官,俯身轻轻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我已经亲吻你了,怎么你还不脸红?
*
又是一日清晨,曲龄幽睡醒起床,洗漱后正要去看明墨。
刚走出屋就看到明十三站在那里,似乎是站了很久。
“十三……”她微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月十四越影月三叫她十三大人,明墨叫她十三姐姐。
“曲堂主。”明十三故作没看出她的迟疑,直接将前面两个字当做曲龄幽的称呼。
她道:“我这次来,是有时想要曲堂主帮忙。”
曲堂主。
不是夫人,也不是曲姑娘,而是百草堂的曲堂主。
曲龄幽到此时才觉出些微妙。
她点点头,以眼神示意明十三直说。
“前些时日那刺客,原本是明月楼的人。”
明十三声音微沉,“她心结难解,加上受了越影一掌重伤难愈。若是她自己不想求生,只怕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曲龄幽便有些明白了。
那刺客不想求生,而明十三希望她求生。
“越影说她第一剑刺向少主时,因为看到你的脸而收手了。”
“曲堂主也许和她有些渊源。我想请你去看一下她。”
最好是说动她求生,让她活下去。
明十三攥了攥手,有些难堪。
她因着某件事对曲龄幽心怀不满,现在却要在这里求她——
但她确实希望叶青宜能活着。
因为明墨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心结难解?”曲龄幽没来由想到明墨当时看着那女子,听到她对明十三的称呼时茫然又不安的眼神。
她问明十三:“那心结,具体是什么?”
所以曲龄幽这是直接就答应了?
明十三有些反应迟钝,而后才听清她的问题。
什么心结?
她抬头,看了一眼湛蓝天空,言简意赅:“五年前少主逃离蛊神教控制——”
她停了一下,问曲龄幽,“曲堂主知道蛊神教吗?”
见曲龄幽点头,她有些惊讶,接着道:“为了逼少主出现,蛊神教抓了和明月楼、和少主有关的人,一天杀一个,杀到少主出现为止。”
明墨从逃出来一路躲避追杀、求尽江湖各派到带着人杀回去、推平蛊神教一共花了四十九天。
那也意味着死了四十九个人。
叶青宜是第五十个。
“最后一个为了逼少主出现而被蛊神教杀掉的明月楼人,是黄字堂堂主叶衿,同时也是叶青宜的母亲。”
“她和她母亲隔了一天,就此生死相隔。”
和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直接倒戈不同,也和玄字堂堂主、越影的父亲越无求半步不让血溅当场不同,叶衿当年反抗的态度不激烈。
明日和死后她直接投靠季夏冬。
但在春秋山,在蛊神教控制的地盘上,她又暗护了明墨五年,让她不致完全被蛊虫控制丧失理智。
后来明墨逃离,她也悄悄阻拦过追杀明墨的追兵-
地牢干净整洁,听说是越影重新让人打扫了一遍。
关着叶青宜那间也摆了张床上去。
叶青宜还是躺在稻草堆上。
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声音满是烦躁,“不喝药,拿走。”
曲龄幽看着她,看了一会才走了进去。
不用推门,因为牢门压根没关上,门上也没有锁。
“都说了不——”叶青宜不耐烦地抬了抬头,看清来人是曲龄幽后很明显地一怔:“曲堂主。”
她声音轻轻,曲龄幽也愣了愣。
她的称呼跟明十三一样,态度却跟明十三完全不同。
她看来的眼神很温和。
曲龄幽想了想,坐在了稻草堆旁的小马扎上,“叶青宜?”
她叫着女子的名字,看她点头、态度温和后继续问:“我们认识吗?明月湖前,你似乎不想伤害到我。”
“我认识曲堂主,曲堂主应该不认识我。”
叶青宜答得很快,“至于在明月湖前,那是因为您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救命恩人,我不报恩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伤害您、恩将仇报?那也太不是人了。”
救命之恩。
隐在牢外角落里的明十三眸色深深。
曲龄幽救过段云鹤,百草堂施粥、义诊、送药,也救过很多江湖人。
现在她还救过叶青宜。
她救了那么多人。
明十三因而更加意难平。
牢内,曲龄幽也惊讶。
她看着叶青宜的脸,企图回想起来,但一点印象也没有。
“您自然没有印象。”
叶青宜坐了起来,神情感激,“当年我逃离蛊神教的控制后伤得太重。”
叶衿投靠了蛊神教,明月楼后来也没派人救她。
现在她知道明月楼当年是以为她死了。
但当年的她不知道,自然不会回明月楼。
“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明月楼的人不能干恃强凌弱、坑蒙拐骗的事。
“听说百草堂向来行善,我就想着去试试运气。结果当时在堂内的伙计不但愿意给我药材,还让坐堂的大夫给我治伤。”
“我伤好后无处可去。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个到庄上种药材、配药的活。”
“我问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们说是按照大小姐的要求做的,大小姐说百草堂行善积德、医者仁心,应该在绝望时予人一线生机。”
“若有人来求,只要是要求合理,确实是走投无路,便可给予帮助。”
叶青宜仰着头看曲龄幽,努力回想着当年百草堂的人说的话。
百草堂不止在许州那一家。
她去的是离明月楼最远的。
后来曲龄幽视察曲府产业时,她远远看过一眼,记住了曲龄幽的脸。
在房顶上时曲龄幽侧对着她她看不清,到距离拉近她挡在明墨面前半步不让时她才看清。
也幸好看清后她收了手,拖到了十三大人回来。
叶青宜想到明十三说的那些话,一下情绪低落起来。
她居然将剑对准了少主的心口,致使少主蛊毒发作。
“来时越影托我告诉你,明墨体内的蛊会隔一段时间发作。你是使发作时间提前了。”
曲龄幽陈述着事实,想到明墨吐的血、沉睡的时间,心里要说一点芥蒂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她是怪叶青宜的,怪她出现扰了平静,扰乱明墨的心情。
但她看着叶青宜,看她似乎也很痛苦的样子,想到明十三口中的心结,轻叹一声,说道:“你在庄上种过药材,也配过药,那你应该知道,有的药材早一刻或者晚一刻摘下,药效都会受到影响。”
“配药也是如此。一点细微极为不起眼的变化,就有可能使救命的良药转变为杀人的毒药。”
明十三说叶青宜的心结是叶衿死了而她活着。
她希望明墨早一天出现,或者干脆就晚一天。
但偏偏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天。
“我认识明墨才几个月,而你认识她十几年,你应当比我更了解她的。”
曲龄幽站起来看向上方的窗户,目光悠远,极想透过那窗户看清明墨所有的过往。
“如果能早一天,哪怕是半天、一个时辰出现,如果她能,她一定会出现。”
“她没有是因为她真的做不到。”
“能救到你,一定已经是她日夜兼程不眠不休,最努力后的结果了。”
“所以你不能死。”
曲龄幽让外面的雪青把药端了进来,上前一步,居高临下看着叶青宜:“你要活着。”
叶青宜的心结解没解开她不在意。
她只在意明墨的心情。
明十三说明墨希望叶青宜活着,那叶青宜就要活着。
“叶姑娘,喝药吧。”雪青看一眼自家“咄咄逼人”的小姐,好心地把碗递到叶青宜嘴边。
叶青宜呆呆的,还没适应“心地善良、行善积德的百草堂堂主”到“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的曲龄幽”的转变,已经不由自主把那碗药喝完了。
好苦。
她皱了皱眉,想到明墨,忽然泪如雨下。
曲龄幽走了出去没看到。
她一路走到闲云阁,去看明墨时明墨正在喝最后一碗药。
托盘上放着一颗金元宝形状的糖块。
是曲龄幽特意让厨房做出来,交待月三放在药碗旁边的。
那是她最喜欢的形状。
明墨原本没想动那糖,听到曲龄幽的脚步声,忙拿起糖放进嘴里,眉眼舒展,轻快地说道:“很甜。”
第25章 春秋
明墨再次醒来时四周是黑的。
她捏着被角坐了起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先听到曲龄幽有些惊喜的声音。
“你醒了?”曲龄幽摸摸她的脸,脸上有几分明显的欢喜。
明墨因她直白的情绪怔了怔,随后才想起睡前的事。
她喝完最后一碗药,也吃了曲龄幽的糖。
她现在能醒来,就说明她又活过了一次蛊虫发作。
她还活着。
曲龄幽因而喜形于色。
明墨想明白后,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她点点头当做回答,没有说话。
曲龄幽也不在意。
坐了一会,天亮了。
曲龄幽很自然地拿了一件外衣给她披上,熟练地做起之前月十四的活。
明十三挑了个曲龄幽不在的时间进了屋,确认明墨没事后才将叶青宜的事简单说给她听。
“她的伤还有多久能好?”明墨问。
听到叶青宜在曲龄幽威逼下老实喝药时有些想笑。
同时还有些得意。
几个月前在曲府,月三让她喝药而她不想喝时,曲龄幽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明十三看她一眼,眼神微深。
明墨忙收起笑容。
她忘了,十三姐姐向来严肃刻板,以前监督她练剑练字时一点都不留情。
她认真地继续听明十三说,听完不由有些感慨,“曲龄幽居然还救过叶青宜啊。”
“是,她救过叶青宜。”明十三重复一遍,手攥了攥,眉眼间不免溢出埋怨之意。
明墨隐约看出她的想法,直接问道:“十三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既然她可以救段云鹤、叶青宜,为什么不能——”
明十三脱口而出,对上明墨不赞同的目光,难掩埋怨:“就当是我强求好了。明明——”
“嗯。”明墨用力点点头,打断道:“我在的,十三姐姐。”
明十三:“……”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明墨是把“明明”两个字当做自己对她的称呼。
她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还有些怀念。
跟越影、月三和月十四不同,前面三人是在明墨二十岁后才近距离跟随她的。
而她比明墨年长十来岁,几乎是看着明墨长大的,对明墨再了解不过。
明墨少年时既爱热闹,也贪玩到不行。
有时贪玩过头楼主要罚她时,她就是这么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
后来变故发生,她中了蛊,不能再练剑,不能再玩闹,不能做的事太多太多。
哪怕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但也和过去大不一样。
她许久没看见这样企图岔开话题的明墨了。
她不愿意自己说曲龄幽不好。
明十三轻叹一声,眼里也多出一丝笑意:“我可不会叫得这么肉麻。”
“这哪里肉麻了?”明墨不承认,“明明很好听。”
正逢曲龄幽走了进来。
她一把拉住曲龄幽,一本正经对明十三道:“她是幽幽,我是明明,这不是很搭吗?”
她原本只是为了转移话题才故意曲解明十三的话,现在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头也昂了起来。
明十三:“……”
曲龄幽:“……”
明十三默不作声,看曲龄幽一眼就要离开,被明墨叫住。
“十三姐姐,这是曲龄幽,我跟她成亲了。她是我夫人,是明月楼的夫人。”明墨面容严肃、声音认真。
她继续说。
这回是对曲龄幽说的。
“曲龄幽,这是明十三,是明月楼明卫里排十三的。母亲生前视她为弟子。她既是姐姐,也是师姐。”
明月楼以前有明卫和月卫。
月卫如同燕朝皇室的影卫,行事隐秘,做的是保护主人、查探消息的活。
明卫虽然沿用的是明月楼第一任楼主明三月出身的暗卫名,做的却是杀人的活。
明墨当上楼主后没再招收明卫。
明十三是最后一批明卫里的,她加入明卫时明月楼楼主是明日和。
所以她现在还唤明墨为少主。
明墨将这些简单告诉曲龄幽,而后继续道:“我们成亲了。你跟我一样,叫她十三姐姐就好。”
她看曲龄幽的眼神认真明亮,便如当初在许州明月楼祠堂问她愿不愿意做明月楼第六位楼主一般。
曲龄幽跟她站得很近,听完后抬头看向明十三,开口道:“十三、姐姐。”
她按照明墨介绍的这么称呼明十三。
明十三避开她的目光,低着头回道:“夫人。”
她等到曲龄幽回答后才转身离开,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她似乎有点讨厌我。”曲龄幽这回察觉出来了。
从第一次在明月湖前,到请求她去看叶青宜称呼她“曲堂主”,再到现在。
这种感觉和越影、月三和月十四完全不同。
那时她们对她只是疏离,如同对陌生人。
而明十三对她的情绪远比以上三人剧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明墨面不改色,甚至点点头:“也许?”
对上曲龄幽瞬间震惊的眼神,她笑了起来,“嗯,也许十三姐姐太喜欢我了,把*你看作情敌,所以看你不顺眼?或者觉得你配不上我?”
喜欢明墨?
曲龄幽有些无奈。
别说刚刚明墨跟她介绍时说了明十三既是姐姐也是师姐,就明十三看明墨的眼神都能看出她跟明墨不会是那种关系。
至于配不上就更别说了。
她从不认为自己会配不上明墨。
明墨和明十三两人也都不是那种看重地位出身的人。
既然不看重这些,她更没有什么地方会比不上别人。
曲龄幽对此很有自信。
她走了出去。
屋内一暗,到午时,明十三和越影再次出现在明墨面前。
明十三这次是来说她在塞外查到的东西的。
明墨坐在桌前。
桌上堆了一堆纸,全是越影整理出来的。
明墨认真地看着。
她记性不好,很多事情早已经忘了。
尤其蛊一发作,醒来后就要全部再重新看一遍。
“我在塞外查到了季族的存在。”明十三说。
她是在明墨二十一岁时离开明月楼的。
前后查了四年多,几乎走遍塞外才在前段时间查到季族。
“季族内全是蛊仙后人,学的是蛊术。”
“他们生活在深山里,遵照蛊仙留下的遗训,季族人不入世俗,不干扰世俗之事。”
“季族有一条族规,若无大事不能轻易离山。若无故离山,将和季族断绝关系。”
“当上族长,才能无视这条族规。”
季族。
明墨手上动作微顿,抬头看向明十三。
明十三点点头,满是苦涩,“还留在山里的季族人招认,季族现任族长,名为季夏冬。”
季夏冬。
明月楼曾经的副楼主。
蛊神教的尊者。
给明墨下蛊的人。
一切变故的起源。
现在她还是蛊仙后人,是季族族长。
“她是季族族长?”越影重复一遍,不由绝望。
季夏冬地位越不凡,本事越高深,意味着明墨体内的蛊越厉害。
那沈月白即便把燕朝皇宫里所有跟蛊有关的典籍翻上一遍,也很难想出那蛊的解法。
“季族人说,她是在二十四年前当上族长的。”
季夏冬现在五十岁。
二十四年前她二十六岁。
“刚当上族长她就离了季族生活了几十年的那座大山。走没几个月回来,然后带着大部分季族人一起离山。”
剩下不愿离山的季族人留在山里,被明十三查探到。
“她这个季族族长当得倒是名副其实,季族人真心将她当做族长。”明十三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