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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威逼利诱,最后是将染着血的利刃横在季族人脖颈上,又以几个季族人性命威胁,他们才愿意说出跟季夏冬有关的信息。

季族人真心敬重她。

就跟十年前变故发生前的明月楼人一样。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里满是恨意。

而后是一年后。

也就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七岁的季夏冬到了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当时明墨才两岁。

明十三当时已经十来岁,还有些印象。

她回忆道:“当时楼主单独见她。谁也不知道楼主跟她说了什么,反正见完出来,楼主便说她以后将是明月楼的副楼主。”

明十三记得自己当时是很羡慕的。

那是副楼主,在明月楼内的地位仅次于楼主。

季夏冬,季副楼主。

起初很多人不服她。

毕竟她初来乍到、来历不明,功夫也稀松平常。

但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她显露出来的城府、行事的手段都证明她确实非同一般。

她足智多谋,对明月楼的人耐心十足,对明墨这些小辈温柔亲切。

明月楼人既佩服楼主明日和慧眼识珠,也真心将季夏冬当做副楼主。

没人再追问她的来历。

直到十年前,她忽然施展出蛊术的手段,还和那新建立的蛊神教关系密切,还不知何时收服了以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为首的部分明月楼人。

明日和因她而死。

明十三说到这里眼眶微红。

明墨也不自觉把手上的纸捏皱。

“季族人说,她第一次离山是为了寻找她姐姐。”明十三把话题拉回来。

“季夏冬还有姐姐?”越影一怔,而后眼里浮起希望。

季夏冬的姐姐会不会在蛊术上比季夏冬还要厉害?

明墨垂眸,若有所思,“她姐姐,难道名字是季春秋?”

她想到了春秋山。

那是蛊神教的地盘。

十年前被她推平。

蛊神教护法逃走前放了火。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在蛊神教还没有出现前,那座山的名字当然不是春秋山。

这个名字显然是季夏冬起的。

“季族人是这么说的。”明十三点头。

越影想了想,也道:“那我让人去查季春秋,还有灵犀小姐的来历也要再查查。”

出事后他们也查过。

但要么是线索不够无处下手,要么是人手不够。

现在一下多出这么多线索,还有二十三年前的时间段,查起来应该简单很多。

越影说着就下去了。

明十三没动。

她看明墨一眼,过了一会才跳过这个话题说起别的:“明月湖前,曲府那侍从看到我出现时脸都吓白了。她还记得那件事,而且——”

“而且我在她面前晃了几次,她害怕但没求饶。现在你蛊虫发作结束了。她多半会把那件事告诉曲龄幽。”

那件事。

明墨没有说话。

明十三既不满又不忍,说道:“你要做好准备。曲龄幽也许会质问你。而且你把明月楼的账册都送给她了,越显得一切有迹可循。”

“你不想她知道,就先想想怎么跟她解释吧。”

她笑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意,“她这回挑手下的眼光倒很好。”

*

破败庭院、日光照不进的屋内。

床前。

隐约响起男子低低呜咽声。

“族长。”那男子小声唤着她,“季族又死了一个人。”

床上人动了动。

那男子忙收起声音,小心看床上人几眼,看到她只是无意识在动后如释重负,不敢再哭走了出去。

临走前看向屋内桌前的女子,眼里还有泪,声音却冷冷的:“不许将刚才的事告诉族长。”

他走了出去。

女子走到床前。

床上人还闭着眼睛。

但她显然没有睡着,也不是真的无意识。

女子没走开。

果然,床上人很快问道:“小雨刚才在哭什么?”

女子微顿,而后实话实说:“流云山庄宴会上,云上雨带人出手,死了一个季族人。”

一阵寂静。

那人咳了几声,吐了几口血,问道:“墓呢?”

她醒的几次都在问这个问题。

女子回答道:“剩最后一个地方。”

地方指的是范围。

床上人想要的具体答案,就在这个范围内。

“快了。”床上人说着,忍着痛看向北方。

那是应川府的方向,也是明月楼总部的方向。

是她曾经当副楼主的地方。也是她杀了明日和的地方。

明月楼内。闲云阁,明墨隔壁的屋。

屋外,名为云茶的侍从在周围徘徊了许久,最后抬手敲响了面前的屋门,“小姐,属下有事要跟您说。”

第26章 心狠手辣

五年前,曲龄幽还是曲府大小姐。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件事自然是她的父亲、曲府家主曲正植染病离世。

曲正植死得没有一点征兆。

他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曲龄幽悲痛欲绝,心情无法平复,没能很好地打理百草堂和曲府其他产业。

百草堂和很多家曲府产业险些就面临关门。

云茶要跟她说的似乎是件小事。

云茶问她还记不记得“肖礼”这个名字。

曲龄幽记性很好,想了一下,很快有了印象,“那是庄上一个管事。”

曲府有很多庄子,比如之前明墨跟着一起去的那座庄子就离得近、面积大,种植了许多药材。

肖礼所在那个庄子似乎离许州极远,地处偏远,庄上作物收获也不多。

“他好像是在五年前暴毙而亡。”

那时曲正植死了没多久,曲龄幽没心思管太多事,只让曲府管事去慰问一番。

“他不是暴毙而亡。”云茶剧烈地摇了摇头,脸微白,迎着曲龄幽温和的眼神,鼓足勇气道:“他是被人活活折磨而死的。”

“属下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

五年前,在一条短而狭窄的小巷里。

云茶亲眼看到那位名为“肖礼”的管事被一个黑衣人拦住去路。

她当时刚从那小巷子里经过,因为丢了随身物品要折返,结果还没走出巷子,先看到黑衣人从天而降。

那黑衣人侧对着她,不知道跟肖管事说了些什么。

肖管事一下白了脸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

黑衣人没饶他。

黑衣人先折断他手腕,再打断他的腿,而后是眼睛、鼻子、耳朵……

满地是血,四周都是肖管事的惨叫声。

到最后,他的舌头也被黑衣人割掉,再叫不出声音来。

他的死状极其凄惨。

云茶藏在巷子杂物堆后,希望黑衣人看不到她。

要是被看到她一定活不了。

她的希望落了空。

那黑衣人折磨死肖管事后一下就看到了她。

却没对她怎么样。

黑衣人没蒙面,脸上有溅上去的血,眼里还满是杀意。

看到云茶后面不改色,连惊讶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害怕。

黑衣人一点不怕云茶把这件事说出去。

而后云茶看到那黑衣人把脸上血擦干净后向前走了几步。

那里立着道人影,背对着她。

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听着肖管事不断求饶、痛骂到惨叫。

再然后那两人就离开了。

原地只剩肖管事不堪入目的尸体。

云茶以为第二天就会有官差来调查,街上人也一定会谈论这桩惨案。

但什么都没有,风平浪静。

几日后庄上人来曲府报信,说前些时日庄上派来曲府汇报庄上情况的管事在路上暴毙而亡。

那管事名为肖礼。

后来云茶做了一段时间的噩梦。

黑衣人和那道背影的主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她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有后续。

直到明月湖空地前明十三出现。

她看到了明十三的脸。

明十三就是五年前折磨肖管事的那黑衣人。

那道背影,那道她在许州明月楼、在小姐成亲后第二天感到有些熟悉的背影,是明月楼楼主明墨的。

云茶白着脸,回想起来忍不住有些颤抖,声音也带着颤意。

她怕到不行,却认真道:“我不知道楼主和十三大人当年和肖管事有什么过节,但肖管事是曲府的人,小姐现在又和楼主成了亲,这件事我不能瞒着小姐。”

云茶什么时候离开的曲龄幽没有注意到。

她坐在那里有些恍惚,继而顺着“肖礼”这个有点印象的名字想到了五年前的一些事。

云茶只是曲府侍从,知道的很少。

而她知道的,是肖礼“暴毙而亡”前,那个庄上走火过一次,当时庄上大部分房屋都被烧毁。

庄上派肖礼到许州曲府来就是为了汇报这事的。

那段时间还有不知来历的人到曲府,说有意收购百草堂。

这两件事原本并没有关联。

但曲龄幽忽然想起来,明墨中了蛊,似乎是需要很多药材的。

压制蛊让她沉睡的药需要药材,让她在蛊虫发作时不那么痛的酒也需要药材。

明月楼需要很多药材。

若是庄上走火是明月楼收购百草堂不成,恼羞成怒想要给曲府给她点教训——

江湖人大多是这样的,行事不择手段,也不受法礼约束。

而且明月楼似乎有点入不敷出。

她起身去翻出一个外观亮眼的小箱子,那里面装着明月楼大部分产业的契书和账册,是明墨在她生辰时送给她的礼物。

她忙完曲府和百草堂的事后也看过一部分。

明月楼的产业有酒楼、赌坊、当铺……

涉及的很广,但打理的人似乎能力一般。

她看账册时就看出些端倪,原本是要跟明墨说的,但赶上流云山庄宴会,之后到明月楼总部,没几天又是叶青宜刺杀,一直拖到现在。

庄上走火、管事“暴毙”。

曲府产业经营不佳、百草堂险些关门。

不知名人士意图收购百草堂。

明月楼需要药材又缺少钱财。

似乎都能关联起来。

曲龄幽一下坐直起来。

事关明墨,她有点乱。

但关系到曲府产业和百草堂,她又一下清醒。

若是当年想收购百草堂的是明月楼,明月楼早就对曲府有图谋——

再然后是五年后,上元夜,曲府小姐、实际上是曲府家主的曲龄幽问明墨想不想跟自己成亲。

曲龄幽怔了怔,再次想到一条佐证:明墨早知道雪青的名字。

在上元夜的湖边,那时她都不知道明墨是谁,明墨却能很自然地叫出雪青的名字。

那是不是说明,明墨早知道自己是谁了。

况且明墨怕冷,轻易不会出门,怎么那么巧一出门就能遇到落水的她?

明墨跟她成亲的原因——

曲龄幽想到这里忽然摇了摇头。

她不愿意再想下去。

若是她心里已经认定明墨的初衷不良,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被她归到佐证那一边。

她站了起来,拿起那几张纸就跑了出去。

“小姐?”雪青刚监督叶青宜喝完药回来,见到曲龄幽的背影有点不解。

明墨不在屋里。

她此时正坐在明月湖前空地的石桌前。

这是她在明月楼内最喜欢的地方。

她已经坐了一下午,从明十三说完云茶的事一直坐到现在。

她看着湖面,偶而有风吹来,湖面便泛起涟漪。

月十四给她捡了一堆石子过来放在桌面上,让她丢着玩。

明墨拿了一颗,手腕微用力,圆圆的小石子在水上打了几漂,落在湖心亭子的边上一角。

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去,是曲龄幽。

曲龄幽来问她了。

明墨坐直,把面前的石子扫到地上。

曲龄幽直接把那几页纸往桌上一拍,道:“明墨,我有事问你!”

她气势汹汹。

明墨指了指面前的空位,“坐下问吧。”

曲龄幽一滞,看她如初见般平静不起波澜的眉眼,有些恼怒。

云茶看到明十三的脸知道明十三是那黑衣人,她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

那明十三应该也早把这件事告诉了明墨。

明墨早知道她要问什么,却还这么平静。

她不坐,上来就问道:“你当初为什么答应跟我成亲?”

管什么约法三章有言在先,她现在就是要问,她就是要出尔反尔!

曲龄幽理不直气也壮。

明墨看着她蛮不讲理的样子,眼里泛起笑意。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这么问我,心里应该有了答案才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曲龄幽最讨厌她的反问。

她心里确实是有一个猜测,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猜测。

她直接道:“为了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们都是女子不会有孩子。

若是一方离世,产业和所有钱财将属于另一方。

曲龄幽说到这里,忽地再次想到明墨成亲第二天的问题:她死后,自己愿不愿意当明月楼的第六位楼主?

她心里没来由一痛。

打断她思绪的是明墨的笑声。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看上去很高兴。

曲龄幽不解地皱眉。

“你心里如果真的这么想,怎么还敢直接来问我?”

“我们已经成亲了。如果明月楼真是图谋百草堂和曲府的产业,你就这么问出来,不怕我杀人灭口?”

曲龄幽若是出事,她这个曲龄幽名副其实的妻子将会很顺理成章地接手她的一切,包括百草堂,包括曲府产业。

而曲龄幽一向清醒理智。

根据云茶所说和她发散的联想,她最不该做的就是直接来问自己。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

显然她心里没有真的这么想,也从来不认为自己会伤害她。

明墨心情愉悦,而后斩钉截铁说道:“明月楼从没有图谋过百草堂和曲府产业。”

她这么说,明明没有任何依据,曲龄幽没来由心里一定。

但她还是有许多疑惑。

“那当时到曲府说要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也跟明月楼没有关系?”

收购百草堂。

明墨微怔,“有人想要收购百草堂?”

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曲龄幽看着她的表情,确认她是真的不知道后点点头,“那些人来历不明,被我拒绝后直接就走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后来也没再出现过。

当时曲府内还有管事担惊受怕。

“那明月楼的账册?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曲龄幽将那几页纸拿给明墨看。

纸上详细简洁记录着明月楼产业的经营情况,一点一点,都是出多入少,最后经营不善关了门。

“是有意的。”明墨垂眸。

“明月楼从前为燕朝皇室效力。酒楼、赌坊、当铺、青楼,几乎开遍天下,查探江湖各派和皇室需要的消息。”

到她十五岁那一年,那个所谓的“百年之约”到头,明月楼理该自由。

按照百年前那位皇帝所说,这些都属于明月楼,属于明三月的后人。

但说和做是两回事。

“自我外祖父起,他便知道百年时间到了皇室也不会真善罢甘休。所以明月楼一直在有意缩减手上的产业。”

一下子全部关门太显眼,只能慢慢的,以入不敷出、经营不善的名头收敛起来。

到现在,明月楼人手大不如前,手上产业也大不如前。

明墨点了点纸上几处:“等这几家也关门后,就差不多了。”

到那时所剩的几家产业,就只能堪堪养得起她和明月楼几十人了。

她笑了一声,“这么看,我跟你成亲真是成得太好了。”

曲府产业很多,百草堂也很赚,曲龄幽是曲府家主,很有钱。

她似乎可以让曲龄幽养着她。

她坐姿惬意放松,显然这只是调侃。

曲龄幽看一眼她的脸,心想若真是这样,她养着明墨也没什么。

甚至整座明月楼她也养得起。

只是这样看的话,明月楼似乎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地位超然。

“那云茶所说,庄上走火、管事暴毙呢?”曲龄幽手上微紧。

那是云茶亲眼所见,总不能有假。

管事暴毙。

明墨拢在袖下的手也微紧。

她站了起来,声音如常:“肖礼此人,确实是十三姐姐亲手杀的。他死得很惨,很痛苦。”

她记性不好,连明十三的脸都记不住。

但肖礼两个字她刻骨铭心。

到现在想起来,明墨眼里还是有恨意。

“杀他是因为他自己,和曲府以及百草堂无关。”

“他欠了明月楼的债。”明墨看向湖面,背对着曲龄幽,声音平静。

“庄上走火,原本只是十三姐姐恐吓他的手段。”

“他还不起债,还想跑。没办法,只能杀了他,就当杀鸡儆猴了。”

明墨说得漫不经心。

曲龄幽听得茫然失神。

欠什么债会到要人性命的地步?

而且还不是干净利落的死法。

云茶说起来时脸都是白的。

过了五年,她还是将那时见到的画面视为阴影、噩梦。

由此可知明十三出手有多血腥残酷。

“你经商那么多年,没听说过江湖上赌坊讨债的手段吗?”明墨走到一旁的兵器架上,把玩着其上一把软而轻的剑。

曲龄幽愣在原地。

赌坊如何讨债她自然知道。

动辄家破人亡,最后还不上的话不但性命垂危,死后妻儿都要被带走当做奴隶。

但明月楼,赌坊,讨债,家破人亡。

她无法将这些全部联系起来。

明墨走到她面前,将那把软剑塞进她手里,忽然问道:“那日教你的剑法你还有印象吗?”

她握住曲龄幽的手腕,带她舞剑,就如那日叶青宜没出现前一样。

剑法极美,一进一退仿若遵循某种旋律,抬剑上前、收剑回身的动作行云流水。

“这是明月剑法,是一套外人看来观赏性十足、舞起来很好看的剑法。有如仙人于月下起舞,乘风而去般轻盈自在。”

明墨停了下来松开曲龄幽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继续道:“但于江湖人而言,这是通往地狱的催命符。剑出必见血,是索命的剑法。”

“我曾用这套剑法杀过很多人。”

明墨依然温和平静,连说起杀人两个字也面不改色。

曲龄幽忽觉手上那柄剑重了起来,剑柄有点湿,黏稠像是有血糊着一样。

“对你来说,十三姐姐对那管事的手段也许血腥暴戾。但实际上,那是再正常不过的手段。”

“江湖人说起明月楼、说起我的名字都会变色。那不是明月楼原本就有的威风。”

明墨把曲龄幽手里的剑拿走,认真地放回兵器架上,回眸笑得温柔:“那是我亲手杀出来的。”

她是江湖人,是明月楼之主。

是让那么多无所顾忌、连燕朝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江湖人一说到名字就讳莫如深、害怕不已的存在。

哪怕她中了蛊、不能再动用内力,甚至离死不远。

曲龄幽第一次这么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若只是神采飞扬、轻狂肆意的少年明墨,是不足以让江湖人怕到这种地步的。

她之前见到的,温柔的、亲和的、深情的明墨,都只是明墨的一部分。

而现在,明墨在她面前展现出她杀人无数、江湖人口中“心狠手辣”的一面。

见到了她这一面,曲龄幽还会喜欢她吗?

明墨捡起地上一颗小石子,轻轻一掷,激起水花无数。

第27章 去京城

明墨再见到叶青宜时还是在明月湖前的空地上。

她坐着,叶青宜站着。

她蛊虫平息没有再发作,叶青宜的衣服也不再是刺客标志的一袭黑衣。

听到脚步声,明墨抬起头看去,第一眼先看叶青宜的脸,看她脸上五官,看她的眼睛。

她看得很认真。

叶青宜早在地牢里就听明十三说过,知道明墨记性不好,现在迎上她的目光,明白她在记自己的脸后心里微苦。

“少主。”她声音轻轻,既不安又自责。

明墨把她认真看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她的脸短时间内不会再忘记后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叶青宜双手空空,没有再拿着剑。

那把剑似乎是被明十三掷出的叶子震断了。

她有点遗憾。

叶青宜看出来后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满是自责,声音带着哽咽:“少主,属下不该刺杀您的。我只是,我不知道少主您现在的情况。我只是以为您忘了我。”

她哭了一会,又道:“那把剑不足挂齿,只是最普通的剑罢了。”

不然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明十三震断。

她真正用惯、随身多年的剑,早在十年前变故发生的时候就折断了。

“起来。”明墨抬手。

站在旁边的越影上前一步把叶青宜拉了起来,“主子不喜欢别人跪她。”

越影顿了顿,继续道:“而且你现在不该再称少主了。”

叶青宜不是只效忠于上任楼主明日和的明卫。

而少主二字,对明墨来说已经是很遥远之前的称呼。

遥远到恍如隔世。

“十三姐姐说你体内蛊神教的蛊还活着,这些年发作起来,会很痛苦吗?”明墨问她。

叶青宜点点头,又摇摇头。

痛苦当然是有的,但跟明十三所说明墨体内的蛊发作起来的痛苦相比显然不值一提。

她的蛊不是季夏冬亲手种下的,她的记性和五觉也不会受到影响。

即使蛊虫发作,她甚至也还能够忍着痛提着剑杀人。

她的脸不是白的,她不怕冷,情绪剧烈也没什么事。

所以完全是能够忍受的。

她想着,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明墨无奈,看越影一眼。

越影也无奈,上前去固定住叶青宜的头不让她再动,沉声道:“把自己摇晕了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不会送你回屋的。”

地牢都睡了那么久,在地上躺一会怎么了。

叶青宜一点都不在意。

明墨听着似曾相识的对话,不由有些恍惚。

十年前,越影的父亲是玄字堂堂主,叶青宜则是黄字堂堂主的女儿,她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

她等着面前的两人说完了,才继续道:“前段时间我让越影给京城送了封信。”

京城。

叶青宜微怔。

她当然知道沈月白就在京城。

果然,明墨接着道:“刚刚月白的回信到了,说你体内的蛊她应该能解。”

送信和回信。

叶青宜心里算了算自己在地牢和养伤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应川府到京城往返的时间。

也就是说明墨早早就去信问沈月白解蛊的事了。

她刺杀明墨,明墨不仅不责怪她,还那么快就在想该怎么给她解蛊。

叶青宜眼眶微红,胡乱点着头,认真地说道:“属下立刻就去京城找沈姑娘。解完蛊后立刻回明月楼。”

明墨缓缓摇头。

在叶青宜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想让自己再追随她、不让自己回归明月楼而忐忑不安时,她道:“我陪你一起去京城。”

叶青宜愣住。

旁边越影也有些惊讶,“主子,您要去京城?”

明墨点头。

京城,那是燕朝的国都,皇室所在的地方。

那也是沈家人遵循祖训、原本一生一世都不能踏足的地方。

有些事,应当要做个了断。

夜晚。

明墨回了屋,洗漱过后坐在了床上。

曲龄幽不在。

自那天她教曲龄幽舞完那套看起来赏心悦目、但曾杀过很多人的明月剑法后,曲龄幽很少出现在她面前。

雪青说她是在忙百草堂的事。

据说曲府前段时间重启了商队,听起来似乎真的是很忙。

明墨这么想,心里却还是不开心。

曲龄幽以前就算再忙也不会好几天不见她。

她看向窗户,顺着窗户上的月光抬头看,似乎能够看到挂在天上的月亮。

明月剑法。

和明月楼、明月湖同名的剑法。

那也是历任明月楼楼主必须学会的剑法。

明墨从前不喜欢那套剑法。

因为那剑法施展起来太美观,一点不符合她对江湖“一剑见血”、“干净利落”的想象。

她十三岁被允许闯荡江湖,却是到十五岁那年才学明月剑法的。

在离开明月楼要去参加江湖大会前,她向明日和辞行,临行前,明日和将明月剑法的剑谱和“望月剑”一起送给她。

如果说玉玺是皇位的象征,明月剑法和望月剑无疑是明月楼楼主之位的象征。

她总感觉母亲那时隐约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

但她已经无法再问清楚了。

明墨收回思绪,看着落在窗户上的月光,想到曲龄幽的脸。

在她说完曾杀过很多人、说肖礼的死法其实很正常后,曲龄幽似乎是有点怕她的。

这很好。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追问肖礼的事,不会知道肖礼欠的债,也记不起她曾见过自己、救过自己的事。

曲龄幽怕她,就不会再靠近她、喜欢她,在她死时就不会太难过。

曲龄幽怕她,其实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

她说那些固然是要曲龄幽怕她,说的却也不是假的。

她确实是杀过很多人,确实是觉得肖礼死有余辜。

如果她当时不是拿不动剑,也许她还会亲自动手。

那云茶看到的就是她的脸了。

她说的都是真的。

江湖人说她心狠手辣、喜怒无常,那也是真的。

但曲龄幽怕她——

明墨拿起一块石子用力往外丢,满脸不高兴。

曲龄幽刚走进来,走没几步听到一道破空声,一颗石子迎面而来,擦着她的脸颊飞了过去。

她一怔。

明墨坐在床上也有些惊讶。

她忙起身快步走到曲龄幽面前,摸了摸她的脸,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曲龄幽对上她担心的眼神,顿了顿,走到床前正要坐下,看见床头堆着的石子愣住,“这是什么?”

“这是月十四这段时间在湖里练闭气功顺便潜到湖底摸上来的石子。”

明墨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没事干喜欢拿石子打水漂,湖底沉了很多石子。”

她很久没来明月楼总部。

而这堆石子里,有很多都是许多年前她丢下去的。

明十三是这么说的。

她说自己以前喜欢挑形状漂亮的石子打水漂玩。

月十四知道后连夜给她摸了好多石头上来。

她就顺便挑了些漂亮的摆在床前,陪她一起睡觉了。

反正曲龄幽又不陪她。

现在曲龄幽来了,她把那些石子扫到地上。

丁零当啷地响。

曲龄幽捂了下头,有些头疼。

这么一个人能是江湖人口中杀人无数、心狠手辣的明月楼之主?

“我还以为你是想杀人灭口了。”她坐在床上,摸摸脸,被石子擦过的地方还有点红。

明墨凑上来吹她的脸,边吹边问:“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曲龄幽:“……”

她迟疑一下,重复一遍道:“我还以为你丢石子,是知道我进来,想杀人灭口了?”

明墨一愣,看曲龄幽时看到她脸上含笑。

她在拿“杀人灭口”开玩笑。

像是在借此表达什么。

比如,她敢这么开玩笑,其实一点也不怕她。

“你现在不是应该说你不是故意的吗?”曲龄幽看明墨不说话,往前倾了倾。

明墨本就在给她吹脸上被石子擦过的地方,不防曲龄幽忽然前倾,吹的动作变成了亲。

她结结实实亲在曲龄幽的脸颊上。

曲龄幽也怔了怔。

看明墨有些慌地往后退了退,她笑了一声。

才几天没见没亲密接触,怎么就变得亲一下就这么纯情了?

她不依不饶靠了过去。

明墨缩在床角,问她:“你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了?

曲龄幽心里忽然生出不满。

但她来见明墨确实是有事的。

她问道:“月十四说你要去京城?”

来时她见到越影正指挥护卫收拾东西,如果不是月十四说,她还没这么快知道。

曲龄幽因而更加不满,“怎么没告诉我?”

她看向明墨,还没等明墨回答,先想明白了,“你没将我算在里面?”

因为去京城的人没有她,所以自然不用告诉她?

明墨低头,道:“雪青说你最近很忙,商队重开,还有百草堂和其他曲府产业,我想你应该走不开。”

明月楼的产业现在就几家,根本不用她管。

但曲府和百草堂不同。

应川府本就离许州遥远,到京城后就更遥远了。

曲龄幽又是一愣。

确实如此。

这趟出来在应川府停留这么久,她是该回去了。

但她看*着明墨脸上表情,明明看不出什么,却感觉她就是不想让自己跟着一起去京城。

她直接问了出来,“所以你是为百草堂和曲府产业的生意考虑,而不是不愿意我去京城?”

明墨忙不住点头。

她表态得太明显,曲龄幽反而有些怀疑。

她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凑了上去,把缩在床角的明墨扯出来,按在床上,光明正大地亲了上去。

*

出发去京城这一天,越影早早将明月楼打扫了一遍,将所有要带的东西都带上,对着叶青宜一条一条交待。

她不跟明墨一起去京城,要回许州明月楼调集人手。

她将明墨贴身护卫的位置暂且让给叶青宜。

明十三也不去京城。

她要继续去查季春秋、季夏冬和季灵犀的事。

此时她正跟明墨告别。

明墨有些不舍。

她不想明十三离开,正企图撒娇,被明十三先一步按住,“行了行了,你这副模样对我没用,对车里那位倒是有点用,你留着对她使吧。”

明墨垮着一张脸。

明十三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她败下阵来。

她拉着明十三说了会话,而后顺着她刚才的话想到什么,问明十三:“十三姐姐,你当年真的没有派人去收购百草堂么?”

明十三摇头,“我瞒着你自作主张的只有放火烧那座庄子这一件事。”

她说起来依然有些愤怒。

见明墨满眼怀疑,明十三无奈,“真没有。”

明十三真的没有,那当年收购百草堂的那些人是什么来历?

当年的百草堂只是一间卖药的药铺而已。

明墨回到车上。

曲龄幽早已正襟危坐,听到声音看来,眼神明亮含笑。

明墨更无奈了。

明明昨晚在屋里说得好好的,她以为曲龄幽不会去京城了。

结果她让跟着的管事和云茶几人回了许州,只留雪青一个人跟着她,说要一起去京城,直接就坐进马车了。

“你很失望?”曲龄幽不满。

明墨刚坐下她就凑了过来,“你很不希望我跟着一起去京城,难道是你在京城留了什么风流债,不想让我知道?”

“又或者,是你不敢让风流债们知道你成亲了,有了妻子?”她胡思乱想,越想越不满。

明墨有些想笑,认真道:“没有风流债。”

马车缓缓行驶。

应川府到京城的距离不是很长。

一路上曲龄幽问明墨的问题却极多。

明墨一一回答。

曲龄幽点点头,看她似乎有点漫不经心,看似不经意地继续问道:“那你当初怎么会知道雪青的名字呢?”

那日在明月湖前明墨解释了很多,但这一点她似乎避而不答。

曲龄幽故意挑了个明墨放松的时间问,希望她能直接脱口而出。

明墨一下坐直。

她也看向曲龄幽,目光微深,反问道:“知道雪青的名字,难道只有明月楼对曲府和百草堂早有图谋这一个答案吗?”

那当然不是。

曲龄幽笑了,“难道是你明月楼楼主早就不知在何处见到我,心生欢喜,故而打探消息,连我身边人的名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才能在她第一次见到明墨时,明墨就准确无误知道她是谁,也知道雪青的名字。

她看起来不以为意,似乎只是思绪发散后极为随意地一问。

明墨握住手,原本是不该再回答的。

但她忍了忍,想到第一次见曲龄幽时的心情,心里情绪起伏涌动,最后还是没能忍住,回问道:“没有这种可能吗?”

曲龄幽对上她似乎极为认真的眼神,心里一颤。

有这种可能吗?

在上元节之前,她根本没见过明墨。

难道明墨还能对她一见钟情不成?

但按照她所知道的,明墨十五岁时就发生了季夏冬掀起的变故,此后经历生离死别、追杀逃亡,怎么也不会再有心思去想感情上的事。

曲龄幽不是很相信,对上明墨的目光却控制不住心动,差点以为真是如此,甚至希望真是如此。

她笑着回道:“明墨,如果你以前对京城里的女孩子也是这么说话的,那你留下的风流债估计不会少到哪里去。”

第28章 登天塔

京城外有座高塔,名为登天塔,高几十米。

和其他高塔不同,登天塔表面光滑无立足之地,檐角圆形状与塔身平齐。

传闻几十年前燕朝动乱,有一路叛军避开燕朝大军,直接绕后攻到京城。

最危急时,有一队神箭手登上此塔,封死塔门后到塔的最高处,神箭齐发,将出来叫阵的叛军将军接连射杀,震慑住叛军,才让燕朝坚持到援军赶来。

当时的叛军首领招揽许多江湖高手,希望他们凭借轻功登上塔顶,自内部将塔门打开,或者将那队神箭手杀死。

奈何那塔既高又滑,外塔身更是难以立足,当时的江湖第一都难以登顶。

传闻是真是假无人知道。

但后来许多江湖人慕名而来,想要凭借轻功自外部登上塔顶,无一例外都止步半途。

登天塔因而得名,意为要登上塔顶难以上青天。

“只是一个传闻,就引得这么多人前来?”

停在远处一辆马车内,曲龄幽掀起帘子看着那塔四周密密麻麻、一看就是江湖人的人群,有些惊讶。

正逢有个江湖人尝试登塔,登了十几米后脚底打滑摔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时,他熟练地变换姿势卸去那股力,加上有同伴接住他,他没有伤得太重。

围在四周的江湖人笑作一团。

那人没有再尝试,却不断有人跃跃欲试。

场面之热闹,一时还要胜过数月前的流云山庄宴会。

“有传闻的原因,也有江湖人争强好胜的原因。”

谁都无法登顶,若忽然有人能登顶,自然声名远扬、一举成名。

这可比杀几个凶神恶煞、做尽坏事的恶贼或者挑战成名的前辈安全多了。

“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叶青宜坐在车前,看一眼后面神情淡然的明墨,对曲龄幽道:“十年前。”

她顿了顿,纠正道:“现在应该是十一年前了。”

“十一年前,长公主曾放出消息,说若是有人能自外部登上塔顶,她必将那人奉为座上宾,赏万金。”

长公主,即燕朝皇帝的长姐。

小皇帝今年不过六岁,还天生心疾、体弱多病。

先帝临去时国都内乱,命长公主摄政,封号“镇国”。

因而长公主的全称是总摄燕朝政务的“镇国长公主”。

即便是十一年前,封号还不是“镇国”,还无法涉政、地位还没现在高的长公主,那也是先帝二十五岁时才生下、捧在掌心里长大的燕朝昭和公主。

那时就有无数江湖人赶往登天塔,希望能登上塔顶,入得公主府。

从静寂无声、没有半点消息传出的结果来看,当年应该是无人能够成功登顶。

现在十一年过去,燕朝昭和公主成了摄政长公主,大权在握,名为长公主,行的却是天子之实。

想要讨好她的人不少反多。

但门路就那么多,那些没门路的人转而想到十一年前的事。

虽然不知道当时长公主因为什么才放出那消息。

但若现在有人能够登上塔顶,再去长公主府前求见长公主,长公主应该会抽空见上一面。

那些江湖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念想围在高塔下不肯退散的。

“到现在也没人能登上塔顶吗?”月十四抬头看向塔顶,脸上颇有些不服。

“主子?”她看向明墨,像是在征求意见。

明墨对上她眼里渴盼,眼神温和,“你想去就去吧。”

月十四才二十岁,前十五年在明月楼练武,后五年跟随在她左右,基本没自由行走过江湖。

她五年都没有到京城,月十四现在是第一次到京城,第一次听到登天塔的传闻,也是第一次见到登天塔。

少年人壮志凌云,总是不服输的。

听到她同意,月十四神情兴奋,兴冲冲就去了。

“你去掠阵。”明墨对叶青宜道。

叶青宜有些迟疑,“但主子您——”

她也去,没人保护明墨怎么办?

她还没说完,月三悄无声息出现在她面前,面无表情,看在叶青宜眼里总感觉她眼神带着谴责。

她挠挠头,有些尴尬:“这不能怪我,你藏得太隐蔽,一点存在感也没有,我都忘了你也在了。”

月三:“那怪我?”

叶青宜:“……”

她向月三抱抱拳,沿着月十四的方向掠去。

明墨忍不住有些想笑。

月三看了过去。

她忙止住微笑,坐直起来认真地看向已经到登天塔前的月十四。

月十四穿着黑衣,虽然衣服上什么图案都没有,但她在流云山庄的宴会上出手打败过长天门门主孟长贵,后来又将想求明墨出手的江湖各派长老痛骂了一顿。

她一出现就有人认出她来。

江湖人不由自主退了几步,空出一片地方。

月十四不在意。

她还记得明墨在等她。

她到塔前停了停,调整好气息后直接就踩着塔身往上掠去。

明月楼月卫负责查探消息,形同燕朝皇室的影卫,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她十五岁时就能在月卫选拔里排第十四名,胜过许多三十多岁四十多岁的前辈,轻功是很好的。

她的身体很稳,身轻如燕,轻盈地像一阵风,不一会就超过了先前打滑摔倒的那江湖人,到达了在场江湖人都无法到达的高度。

她才二十岁。

江湖人看着她,目光都有些羡慕嫉妒。

有人看她一眼,而后看向那辆从外观上看平平无奇的马车,眼神复杂无比。

少年天才。

不但是主子如此,连近身跟随的护卫都如此。

这么沉思的一会功夫,月十四已经往上登了二十多米,眼看再有一段距离就能到塔顶了。

不会十一年来都无人登顶的登天塔,现在要被一个才二十岁的明月楼人登上吧?

众人面色沉沉。

甚至有人伸手到袖子里,想着要不要做点什么阻止一下。

叶青宜就是此时来的。

她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上越影刚送给她的锋利长剑,扫视四周一圈,脸上带着笑,看在众人眼里有如索命修罗。

被她着重看了几眼那几人讪讪一笑,退到人群里。

月十四最后还是没能登顶。

在隐约离塔顶还有几米时,不知是没踩到实处脚底打滑还是内力不足,她向后一倒,如落叶般飘了下来。

在快到地面上时,叶青宜飞身而上托了她一把。

两人平安落地。

江湖人面色各异。

月十四再次看了塔顶一眼,有些沮丧地回到马车前。

“主子,我登不上去。”她声音低沉。

“没关系,你已经登得很高了。”

明墨将目光从那登天塔的塔顶移回来,看到月十四还是满脸沮丧,继续道:“其实以你现在的轻功和内力,真要拼尽全力,未必会无法登顶。”

月十四睁大眼睛。

明墨不由笑了。

“那座登天塔建造时所用的材料就不凡,后来有一段时间用以御敌,塔身比一般塔还要滑。”

“除了登顶后最高处的地方有一块立足之地,过程没有别的空地可以立足。”

这意味着要登顶必须一气呵成。

不但轻功要过人,内功也不能太差。

不然到一半内力耗尽,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身临绝境。

“你是可以登顶的。”

“但你一开始听了传闻,又知道那么多江湖人乃至当年的江湖第一都上不去,心里有了压力,你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比那些人还厉害、能成功登顶。”

“就算知道叶青宜会接住你,你还是留了一部分内力,你没有全力施展耗尽所有,所以上不去。”

登得越高,摔落时那股力越大,落地越危险。

而练武之人自幼修习内功,内力耗尽是大忌,一般江湖人都会有意识无意识地避免这种情况。

月十四如此,此时在塔下的那些江湖人也是如此。

传闻中的那位江湖第一应当也是如此。

所以他们都登不到塔顶。

当然,若真如传闻所说,那么那位江湖第一登塔时还会受到那队神箭手放箭的影响。

明墨耐心解释给月十四听。

曲龄幽坐在她旁边也听得认真,听到最后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月十四在原地沉默许久,而后默默坐到车前要驾车。

“你不再试一次吗?”叶青宜忍不住问她。

她对登上登天塔的塔顶、声名远扬没兴趣,对长公主的青睐也没兴趣。

而月十四一开始显然是对前者有兴趣的。

月十四摇摇头,“即便主子这么说,但我估计还是做不到。”

内力耗尽的感觉太难受。

她即便现在知道,但真到那样的高度,真离塔顶只有几步之遥时,她未必还能稳住。

塔那么滑,她没有自信,知道了也不顶用。

那是练武之人趋利避害的本能和心理的博弈。

她驾着车往京城城门的方向而去。

围在塔下的江湖人见状都有些遗憾。

他们遗憾的是才二十岁的护卫已然如此,若是明墨武功还在、还能用内力,一定能登上塔顶。

他们遗憾的声音传了过来。

月十四冷着脸加快马车行驶的速度。

车内,明墨往后一靠,脸上表情平静,并不因那些声音而产生变化。

曲龄幽凑了过去,看着她的眼睛,道:“你以前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

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很是笃定。

明墨也看向她,面不改色:“何以见得?”

“如果你没上去过,怎么知道整座外塔只有塔顶最高处有一块立足之地?”

“你能那么教月十四,你自己一定试过的。”

若只是纸上谈兵,不该是那样的神情。

最重要的一点,“那些江湖人那么说你,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遗憾、沮丧、愤怒。

明墨十五岁就声名远扬、跻身一流。

少年成名又落魄。

江湖人最喜欢这种戏码,那些传来的声音里或多或少怀着恶意。

明墨就算看得再开,总不该什么情绪都没有。

但她确实没有。

这种没有跟心态超然所以波澜不惊那种没有不同,而是已至山巅俯视众人那种淡然,隐隐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

她一定早就登上过登天塔的塔顶了。

曲龄幽这么想,几乎贴到她脸上,问道:“那上面的风景怎么样?”

她满眼好奇。

明墨嗅着曲龄幽身上带着药材清香的味道,不闪不避,在她快亲到自己脸上时伸手,很自然地把她揽入怀中,说道:“很一般,没你好看。”

曲龄幽:“……”

这是轻薄吧?

她正要开口,明墨先一步道:“只对你这么说话,对别人不这样。”

所以不用担心有风流债。

真的吗?

曲龄幽听出她言外之意后半信半疑,看着面前明墨长得好看、得意起来更好看的脸,本着不亲白不亲的想法,一口亲了上去。

第29章 沈月白

明墨僵住,正想着要不要亲回去时,四周忽然一阵喧闹。

她和曲龄幽都一怔。

曲龄幽掀起帘子往外看,正看到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打头,似乎是什么地位很高的人要进城。

原本排队等着盘查的人群都往后退了退。

人群也看着那队人马,小声议论着。

那里面也有出身不凡的,此时都有些不满。

“这么大阵仗,难道是哪家世家子弟,或者什么郡主世子的?”

“不不不,这位可是郡主和世子来了也比不上的。”有人看向士兵举着那面旗帜,看着旗帜上那个显眼的“顾”字,满脸复杂。

有人不信,“除了长公主殿下,还有谁能跟郡主世子这些人比?”

那可是燕朝皇室,身体里流淌着皇族的血。

“自然不是长公主殿下。”那人往长公主府的方向抱抱拳,而后继续道:“但也差不多了。要进城这位,是长公主殿下面前最得意的红人。”

风吹来,那面旗帜猎猎作响。

有人看着旗帜上那个字,像想到什么忽然一惊:“难道是顾思慕?”

人群一静。

顾思慕,今年二十七岁,是燕朝正二品的定北将军,镇守北疆至今已有五年。

二十七岁就能坐到这样的高位,将来前程自然不可限量。

最重要的是,这位定北将军顾思慕,和燕朝现今总摄政务的长公主殿下一样,是个女子。

“她镇守北疆已有五年。”

五年。

有人听到这个时间不由一笑,看向那边某些人时脸上隐有幸灾乐祸。

五年前是天熙三十年,是二十岁继位、在位三十年的皇帝驾崩的一年。

皇帝死后,朝局动荡。

起因是在天熙二十四、二十五年到天熙三十年这五六年里,燕朝因立嗣问题动乱不断,皇帝晚年多疑顽固,抄家灭族的世家和官员无数。

到了后期那两年里,朝堂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臣良将了。

皇室里亲王郡王也几乎因着皇帝要为刚出世的小皇子铺路而被差点杀绝。

江湖上蛊神教行事出格,时有逾矩之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老皇帝一死,所有问题都爆发出来,连北边的外族都来侵犯。

他临走前将政务交给长公主,让长公主摄政,确保小皇帝的地位不会受到影响。

当时的朝臣本就不满先帝晚年疑神疑鬼、大开杀戒,见长公主以女子之身摄政更加不满,一个个都对长公主发出的政令阳奉阴违,想要皇室低头、长公主替父认错。

到北疆需要将军出征时,臣子全都推脱不去。

长公主登门请了几次都没人愿意出征后,直接在她少年得皇帝许可建立的凤翎卫里选了一人出来。

那人就是二十二岁的顾思慕。

顾家门第不显,顾思慕在此之前平平无奇。

既无家世,又无根基名声,还是女子。

当时朝堂上的人全都在等着看顾思慕的笑话,暗自嘲讽长公主女流之辈难当大任,没有识人之明。

结果顾思慕到了北疆后不久就击退敌军、一战成名。

此后几年更将外族打得俯首称臣。

朝堂上,长公主借此扬眉吐气,此后接连提拔了许多出身一般的人,男男女女都有,将那些阳奉阴违、不肯做事的官员都清了出去。

现在五年过去,长公主的权力稳到不行,顾思慕在北疆也将大军收服。

她是长公主最困难时挑出来的人,后来也“不负众望”立稳脚跟,自然在长公主面前不一般。

现在幸灾乐祸那人显然是长公主派系的。

他笑的是当年那些妄图拿捏长公主却丢了官位的人。

这些暗地里的交锋大部分围观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们听完感到奇怪的是:“既然是镇守北疆的将军,怎么会忽然回京?”

北疆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一般没有大事或者宣召武将是不能随意回京的。

有知道的人看了长公主府方向一眼,道:“过段时间就是长公主殿下的生辰了,这还不是大事么?”

那当然是大事。

只是之前天子生辰顾思慕都没有回京,甚至贺礼也没有。

现在长公主生辰还没到她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回京——

有人面色沉沉。

曲龄幽也听到了那些声音。她有点感兴趣地看了过去。

扛着旗帜的士兵已经走了过去,队伍中间,高头大马上坐了位将军,盔甲明亮,坐姿端正。

那位将军就是定北将军顾思慕。

曲龄幽看她的脸,不自觉跟旁边坐着的明墨做对比,很快得出结论:那位顾将军没明墨好看。

不知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还是巧合,那位顾将军也看了过来。

隔着人群和车帘,顾思慕双眸有神,扫过曲龄幽时神情不变,像是平平无奇的一瞥。

在看到前边坐着的月十四却顿了顿,眼里隐约起了些波澜。

月十四也在看顾思慕,看清她的面容后不禁一怔。

“原来不是同名同姓?”月十四后知后觉。

顾思慕的队伍进了城,月十四驾着车也进了城。

燕朝京城有内外城之分,一般内城是皇室子弟、达官贵族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越靠近皇宫,位置越往内,能住在那里的府邸主人地位越高贵不凡。

月十四径直往内城而去。

明月楼在内城靠近皇宫、寸土寸金的地段上是有着一座面积不小的府邸的,是很多年前某位皇帝所赐,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收回。

沈月白到京城时明墨将那府邸送给了她。

现在那上面挂着的牌匾上就刻着“沈府”二字。

她没了沈家,明墨只能送她一座沈府。

明墨拉着曲龄幽的手进去。

刚踏进大门,就有几人迎了上来,有的称“主子”、“楼主”,有的称“明楼主”、“明姑娘”。

前者是明月楼的人,是明墨派去跟着沈月白的,后者似乎是沈月白的人。

明墨对前几人点点头,目光落在唤她“明楼主”、“明姑娘”那几人上时微深。

那是很陌生的面孔。

她不认识也从来没见过。

她刚认识沈月白时沈月白是孤身一人行走江湖的,她不喜欢多余的人跟着她。

“这几人是长公主殿下所赐,略通医术,是给我打下手的。”

一道温和轻柔的声音自后方响起。

明墨回头看去,着白衣的女子正从门外走进来。

“沈月白。”明墨叫着她的名字,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从眉眼到嘴唇,眼神平静,声音也平静:“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对面的女子不由笑了起来。她点着头,说道:“嗯,你也差不多。”

叶青宜忍不住低下头。

她从前和沈月白不熟,明墨中蛊需要药材、沈月白日夜奔波、彻夜不眠那段时间她并不在明月楼。

但她明明听越影说过,沈月白从前是不喜欢穿白衣的。

她是医者,时不时就要采药、救人,白色的衣服不耐脏。

因而她名字里虽然有白字,其实跟少年时的主子一样,很少会穿白衣。

喜欢穿白衣的另有其人。

曲龄幽也在看沈月白。

百年医学世家沈家的天才,年纪轻轻就能被选为家主的沈家后人,少年时就声名远扬的神医,天星派二小姐庄玉禾暗暗喜欢的心上人,明墨的少时好友……

跟想象的差不多,沈月白是个跟名字很搭的女子。

如月高洁,不染尘埃。

她眼里隐约带着笑意,眉眼都是柔和亲近,是那种一看就很适合行走江湖,却不适合陷入庙堂纷争的随和性格。

曲龄幽忽然有些难过起来。

她听明墨说过以前的事,看着面前的沈月白,怎么都想象不出她低声下气求人的样子。

但她确确实实求过流云山庄庄主段磐,舍了沈家家主之位,到了遥远的京城,人生地不熟,一待就是五年。

她看得太入神,没注意到沈月白不知何时看向了她,“这就是传说中的曲龄幽曲姑娘啊。”

沈月白微微一笑,对明墨道:“还没祝你如愿以偿。”

传说中?如愿以偿?这是什么意思?

曲龄幽有些懵。

沈月白对上她迷惑的眼神,也一怔,看向明墨。

明墨咳了一声,笑着道:“没关系,你回头把贺礼补上就行。”

“哇。”沈月白惊讶了一下,不服道:“那你也得把喜酒补上啊。”

她们又说了几句,而后往里面走。

沈府很大,院落极多。

沈月白选了近东门、离皇宫最近的一座院子居住。

刚到院内,明墨就一指叶青宜,“你先给她看看吧。”

蛊这东西,多在体内存在一刻,对身体的影响就多一刻。

沈月白显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看明墨一眼,眼里笑意微敛,带着叶青宜进了屋。

不一会叶青宜就苦着脸拿了张药方出来了。

“沈姑娘给我扎了好多针,接下来还要喝好多药。”

她之前被越影拍了一掌,喝了好久的药才养好。

她还没体会够自由的感觉,现在又要喝药了。

给叶青宜看完后就到明墨了。

屋内。

明墨一进去就怔了怔。

地面上全是瓶瓶罐罐,有大有小,堆得到处都是,她险些无法落脚。

而那些瓶罐里——

她低头一看,正看到有条蝎子扒着边沿爬了上去,嗅到什么又掉了回去。

那些瓶罐里装着的都是毒物。

沈月白在研究毒。

明墨像是滞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时候就别矫情了。”沈月白不看她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要是好好地进来,却吐着血颤抖着出去,我怎么跟叶青宜月三月十四她们交待?”

她顿了一下,脸上多出揶揄:“哦,还有你一见钟情、梦想成真的曲龄幽曲姑娘!”

她在转移话题。

明墨眨了下眼睛,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她还不知道。”

“我就是要问你这个的。她不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

但曲龄幽不知道,看明墨的目光却是含着情意的。刚才明墨进屋,她的眼神就极为担心。

曲龄幽显然是动了情的。

只不过她不想承认。

明墨摇摇头,看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静了一会,忽然说道:“还有几天,我就要二十六岁了。”

她离三十岁又近了一步。

“所以我不但要补送你成亲的贺礼,还要再准备你的生辰礼?”沈月白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明墨:“……”

屋外。

曲龄幽望眼欲穿。

到明墨被沈月白叫进屋,到旁边月三月十四的眼神藏不住担忧隐隐又透露着期待时,她才避无可避地必须直面一直被她故意忽略的事实:明墨活不过三十岁。

这是成亲前她就知道的事。

那时她一点不在意,认为五年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

现在——

她垂眸。

她跟明墨成亲快一年了。

还有四年。

还有那么长的时间。

曲龄幽这么安慰自己,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在堂中来回踱步,而后不经意抬头,正看到堂中央挂着一幅画。

画上有两人,一黑一白,四周桃花飘落,远处河流缓缓,树枝轻摇。

这是一幅风景很美的画。

画画的人更多着墨在四周的风景上,人物只是寥寥几笔,却无端道尽风采。

画里的两人在舞剑,白衣那人面无表情,侧脸却蒙在桃花盛开的氛围里,显得柔和多情。

黑衣那人剑尖轻晃,拢着一团桃花缓缓收剑,似笑非笑,眼眸明亮像星辰。

曲龄幽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黑衣那人上。

画的人将她的五官画得不明显,远看只是一个舞剑的身影。

曲龄幽却知道这人一定就是明墨。

少年时的明墨,没有中蛊的明墨,才十五岁、却一定能活过三十岁的明墨。

她再怎么想象,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来的过往明墨的模样,都比不上眼前画上人迎面而来的风采。

“除了少年神医外,沈姑娘从前还有个称号。”月三也看了过来。

“医画双绝。”

“沈姑娘画画也很好,不过她最擅长的是画景。”

沈月白其实是不怎么擅长画人的。

曲龄幽看着画上黑衣那人,目光移也不移。

她不自觉伸了伸手,像是想通过眼前的画触碰到少年时的明墨。

看得久了,忽然感觉画上明墨看来的眼神、周身散发出来的神采、给人的感觉也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一样。

这应该是错觉。

曲龄幽想。

第30章 安拾邱

夜晚,夜凉如水,天上挂着轮月亮。

秋风萧瑟。

明墨裹着件厚厚的衣服坐在庭院里。

她面前的石桌放着一串白玉手串。

沈月白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将那白玉手串从手腕上拿下来,一下就明白她想说什么。

果然,明墨道:“流云山庄宴会上,庄玉禾说这是你亲手做的。”

她顿了顿,继续道:“庄玉禾说听你亲口说过,会将手串送给心上人。你,你们——”

她动动唇,努力挤出一抹笑来:“窗户纸捅破了?”

沈月白微愣,有些恍惚地记起很久以前,在一切变故都没出现以前,在某间酒楼的厢房里的对话。

当时在场的除了她和明墨、安拾邱外,还有几个志同道合能称为朋友的人。

那似乎是所有人都在的最后一场聚会。

明墨跟她的好友宣布她对某位姑娘一见钟情。

大家听着八卦都兴致勃勃,为堂堂明月楼少主追到心上人出了不少主意。

当时明墨还郑重其事拿张纸写了下来。

而后话题一转,就有人扯到她和安拾邱上来。

她笑了笑,点头又摇头:“庄玉禾知道白玉手串的意义,她又不知道。”

她往前挪了挪,拉过明墨的手撩起她的袖子,把桌上的白玉手串给她套了回去。

熟悉的凉意贴上肌肤。

明墨眨眨眼睛。

“心不心上人已经不要紧了。这手串拜过佛,能保佑人平安顺遂。”

沈月白说得认真,“明墨,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研制出浮生蛊的解法的。”

“你如果想要物归原主,就到那时再还好了。”

明墨垂眸,看着沈月白套好白玉手串后把她的袖子放下,没有说话。

沈月白也没有说话。

她抬头看了一会天上的月亮,忽地有些感慨:“今夜的月亮似乎比昨夜圆一些。”

明墨心头微动,正想问她是不是厌倦了京城时,她先一步开口了。

她问明墨:“你的名字是明墨,这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明墨微怔,这问题似曾相识。

印象里也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想了好久,才想起那人应该是安拾邱。

她十三岁行走江湖,沈月白大她一岁,安拾邱又大沈月白一岁。

她是先遇到沈月白后遇到安拾邱的。

她和安拾邱最初的相遇并不愉快。

起初是一言不合酒楼斗酒,后来又是比剑。

两样都平分秋色后,又改为打嘴仗。

明墨在明月楼长大,什么都玩过,有时玩得太过要被明日和罚时也总能凭借口才蒙混过关。

嘴上功夫她就没输过谁。

但安拾邱看着沉默寡言的,真不要脸起来也不遑多让。

明墨现在就能回想起安拾邱最开始看她不爽时曾借问话嘲讽她,说她名字里的墨字是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墨。

她想到过往,眼里笑意隐现。

当时她自然不会回答。

后来不知怎么越看安拾邱越顺眼,安拾邱再正经问起时她也认真回答了。

现在沈月白问起,她的回答跟当年一样:“我生来就是*明月楼少主,自然随母亲姓。至于墨字,那是我父亲的姓。”

明墨在说到父亲时声音闷沉。

她父亲名为墨骅。

据说原本也出身显赫,后来家道中落流落江湖。虽然落魄,却也是位温和有礼的翩翩公子。

明墨没见过。

墨骅死于她出生之前,她是遗腹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沈月白点点头,继续道:“你的名字取自你父母的姓氏,我的名字承载着长辈的期许,那你有没有问过她,拾邱二字又意味着什么?”

明墨也点点头,她当然问过。

当时安拾邱摇摇头,说她从小就叫这个名字,她父母皆在她幼时就离世,她是由家中老仆照顾长大的。

她说也许她的名字就是给她取名的人随意翻书挑出来凑在一起的。

“什么意义不意义的?反正我觉得这个名字叫起来不难听,那就很好了。”

安拾邱当时是这么回答她的。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拾邱二字,其实是某个地方的地名。”

沈月白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幅地图。

地名?

明墨怔了怔,看向那地图,第一眼就看到三个极为显眼的黑色大字——拾邱山。

“这是凉国的地图。”沈月白声音轻轻。

凉国?明墨有些不解,眼神迷茫。

“凉国是燕朝周边一个小国,亡于二十四年前。”

而拾邱山,是隔绝在燕朝和凉国的一座高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对当时的凉国而言是很重要的战略要地。

沈月白解释给她听。

明墨是江湖人,从小就对朝堂的事不感兴趣。

一个亡国了二十几年的小国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越影不会将这个整理出来,她自然不会记住。

二十四年前?

明墨又是一怔。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明十三所说的那些消息。

季夏冬是二十三年前到明月楼的。

而季灵犀今年正好二十四岁。

这么接近的时间点——

难道季夏冬还和已经灭亡的凉国有关系?

“叶青宜带了越影的信给我,那信上整理了十三姐姐远走塞外这几年查到的消息。”

即季族的存在、蛊仙后人的踪迹和季夏冬是季族族长、还有个姐姐的消息。

“我原本只是随便翻翻地图,想看看凉国那片地方生长着什么罕见药材、有什么功效,看到拾邱山后才去查了凉国。再加上十三姐姐的那些消息,才应该能够确定季春秋的身份。”

沈月白又拿出了几页纸。

上面清楚记录着她的调查结果和推测。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在亡国前凉国皇帝已经十分昏庸无道,行事全凭喜好。

而这位皇帝在还未继位前曾到燕国为质,三十四年前他才二十岁。

当时的凉国皇帝死后,他受燕朝扶持回国继位。

在途经塞外时带回了一位女子。

“我前段时间拜访过当年灭国凉国的那位老将军。”

沈月白点点桌面上的纸,很是笃定:“那将军说凉国亡国前皇帝后宫里确实有位美人,自称裘姬。”

裘姬。

秋,季。

“她就是季春秋?季夏冬要找的那位姐姐是凉国皇帝后宫的美人?”

明墨满脸惊讶。

她一直以为季夏冬的所作所为也许是因为野心,也许是因为当年蛊仙的事迹,也许是二十三年明月楼副楼主的地位让她想要得到更多。

现在有凉国的事摆在面前,难道她是为了她姐姐?

二十四年前凉国亡国。

二十三年前季夏冬到明月楼,带着一岁的季灵犀。

而她到明月楼的那前十三年里,她和季灵犀母女相称。

明月楼的人和明墨都以为季灵犀是她的女儿。

到变故后明墨被困在春秋山那几年,她曾听到季灵犀称季夏冬为师尊,听到两人的对话,才隐约觉出她们不像母女,甚至隐隐还有点敌意。

季夏冬不喜欢季灵犀。

二十四岁的季灵犀,凉国。

明墨有些反应不过来,“那拾邱山?”

沈月白抬头,哪怕已经知道,现在说起来情绪还是有点起伏,“她应该是凉国人。”

只不过在此之前不但她和明墨不知道,安拾邱本人也不知道。

“我派人去查了她的过往和那几位老仆,她的父亲应该是凉国将领。”

凉国亡国后,安家只剩她一人。

老仆带她到了燕国。

长到十五岁时行走江湖,先后遇到明墨和她。

再然后就是明月楼的变故、蛊神教的出现。

凉国将领。

明墨垂眸,看着地图上拾邱山三个字,看着看着总感觉最上面那一截似乎是红色的。

“季春秋,不,应该是那位裘姬,跟她的父亲有什么过节吗?”

沈月白摇头:“应该没有。”

所以安拾邱后来死在春秋山还是被她连累。

明墨有点想咳嗽,看着那上面三个字又忍住,“怎么都这样了,还能帮到我们呢。”

如果不是安拾邱的名字和拾邱山同名,沈月白根本不会联想到这些,也无法知道这么多。

“啊?你将功劳都给她啊?”沈月白不由强调道:“这些都是我查到的!”

明墨看去,沈月白满脸不服,一如过往。

外人印象里不染世俗、情绪淡然的少年神医在她和安拾邱面前十分喜欢听好话。

她失笑,“行行行,你最厉害了。”

沈月白这才满意。

*

天亮后,曲龄幽起床了。

明墨昨晚到很晚才回屋,现在还在睡觉。

她走出屋,以为沈月白也是如此。

结果沈月白正清醒端正地坐在堂中,手里还拿着画笔,像是在画什么。

她有些好奇,试探性走上前几步。

沈月白听到声音抬了抬头,看到是她后面上含笑,“曲姑娘。”

她不介意自己看。

曲龄幽想着,回了声“沈姑娘”,光明正大看了起来。

沈月白画的是景,地点是山野,四周生长着药材。

曲龄幽自己是百草堂堂主,一下就认出那些药材的名字和作用。

正逢沈月白画完收起笔。

见曲龄幽似乎有点惊讶,她笑着道:“这是我跟明墨初见的场景。”

那时她去山里采药,而明墨行走江湖没几天,没经验错过投宿的地方后就睡在树上。

睡着睡着不知做了美梦还是噩梦,哇哇乱叫着滚了下来。

她刚采的药材立时就能派上用场。

沈月白说着,眉眼漫上笑意,而后看曲龄幽一眼,想着先前和明墨的对话,眼神闪了闪,继续道:“这幅画是送给明墨的生辰礼物之一。”

明墨的生辰?

曲龄幽果然脸色微变有点惊讶。

似乎差不多就是这几天。

她之前是记了明墨的生辰的。

在明墨将明月楼的账册当做生辰礼物送给她,又做了一桌富贵逼人的食物后。

那时她想的是虽然没有感情,但既然明墨记住了她的生辰,那礼尚往来,她也应该记住明墨的生辰。

那时信誓旦旦,真临近了她反而有点没印象。

生辰。

过完生辰明墨就二十六岁了。

她按住心脏,止住骤然翻涌的情绪。

但要送明墨什么呢?

她不擅长画画。

接下来几天曲龄幽绞尽脑汁都在想这件事。

然而比明墨生辰先到来的是长公主的生辰。

原本这和她跟明墨没什么关系。

沈月白现在是太医院挂名的御医,当初求药材时走的是长公主的门路,这些年在京城只给小皇帝一个人看病。

沈府里也就她应该会参加那位长公主的生辰。

但送到府上的请帖却有三张。

一张给沈月白,一张给明墨,一张给曲龄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