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磐又说了些段云鹤的其他症状和推测,见明墨还是没什么反应,有些恼。
“明墨,当初我们做了交易,我给你指一条生路,你会找到段云鹤护住她性命的。”
她直呼其名。
明墨看她一眼,笑得薄凉:“交易?段庄主说那是交易。你似乎忘记了,那所谓的交易,还是我求来的。”
是她提着剑闯进流云山庄,据理力争说了那么多,再加上当时失踪不知在哪里的段云鹤的性命,段磐才愿意的。
况且最后出力的人也不是她。
她只是给她指了条路而已。
“当然,我向来信守承诺,说到的就会做到。”
段磐微愣,眼里浮起喜色。
“段庄主不必开心太早,我的意思是,我承诺做到的,我已经都做完了。”
“你明明说过十年过去小鹤体内的蛊就会绝了生机。”段磐一拍桌子。
明墨深深看她一眼,点头:“是啊。”
她曾跟曲龄幽说这是段磐的推断。
但实际上十年这个时间是她定下的。
“十年时间,段云鹤体内蛊虫生机不复,这是我被囚禁起来那几年从季夏冬说的话里推测出来的,不会有错。”
季夏冬那时根本想不到她还能有机会逃脱,跟她说话时没怎么防备。
“但段云鹤在曲府十年了吗?是整整十年吗?”
明墨看向段磐。
段磐没回答,脸上神色一阵变化。
不是整整十年。
如果是十年整,那应该是在她醒来后,由段磐告知她,再安排段云鹤回归流云山庄。
偏偏她因蛊虫发作沉睡一个多月,醒来时段云鹤已经回归。
段磐连告诉她一声都没有,直接就提前了一个月。
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先在近水楼台旁看到了全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曲龄幽。
“你自己把时间提前了,致段云鹤体内蛊虫死而复生,跟我可没关系。”明墨懒洋洋靠在椅子上。
只是提前一个月,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段磐有些后悔。
她急切道:“我并非故意瞒你,是当时母亲病重,实在想念孙女——”
明墨摆摆手,“到底是老人家想念孙女还是另有原因我不在意。”
“当年你给我指了条路,我后来也找到了段云鹤,交易已经结束了。”
她十五岁救了段云鹤一次,二十岁又在曲府找到她,已经足够了。
“你找我没用,我管不了。我不会解蛊。”
如果她会,就不会顾忌着三十岁的天堑,连喜欢曲龄幽都要小心翼翼。
她说完要走。
段磐忍不住开口:“你不会解,但会有解的人,沈月白!”
“她少年时医术就很好,当年为了救你研究了那么久蛊术,后来又到了京城——”
她忽地止住声音。
因为明墨看来的目光锐利如刀。
沈月白。说了半天还是说到这里来了。
她看着段磐,直看得段磐坐立不安,忽地笑了一声:“既然你知道她在京城,那你跟段云鹤自去找她就是,跟我说什么?”
“她不会救小鹤。”段磐声音极轻,眼神黯淡。
“原来你也知道她不会救段云鹤啊。”
明墨勾了勾嘴角,满是讥诮。
“医者仁心,沈月白是天底下最好的医者!她不愿意救段云鹤,显然是段云鹤,是你流云山庄的问题。”
“明楼主,就当我求你,求你跟沈月白说一声,让她救一下段云鹤。不管她要什么,流云山庄都答应。”
段磐声音艰难。
她出身高贵,行走江湖来也一直随心所欲,拜师当时的流云山庄庄主后更是要什么有什么。
她从来没求过谁,现在为了段云鹤求明墨。
不管要什么,流云山庄都答应。
求她?
明墨看着段磐脸上难堪,攥了攥手,实在没能忍住。
她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踹翻,仔细打量了迎客堂一遍,问段磐*:“五年前的迎客堂也是这副模样吗?”
段磐怔了怔,像是才想起什么,脸色苍白。
她不回答明墨也知道。
她早知道流云山庄的迎客堂是什么模样,知道主座在哪里。
她走了一步,立在堂下看主座的位置,隐约能看到素衣不染纤尘的女子低声下气,像段磐今日求她这般求着段磐。
“五年前沈月白也求过你们,求你们帮她筹集药材,让她去救她唯一还在世上、离死不远的好友。”
“她都那么求你了,你为什么不答应她?”
明墨眼眶微红,“你当日拒绝了她,现在需要她救段云鹤了,又觉得她不会答应你,所以来求我。”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
明墨冷笑,“段庄主恐怕老眼昏花,忘了明月楼原本的样子,把明月楼当善堂了。”
明月楼从不是善堂,而是索命的利刃,是阎罗王的催命符。
——江湖人都是这么说的。
她把段磐的椅子也踹翻,转身走出去了。
段磐猝不及防被她踹倒,爬起来后既懵又怒,追出一步,还没做什么,自明墨斜处蹿出一道人影。
那人影不说话,只是挡在她面前。
在流云山庄的地盘,明月楼的人也敢拦她?
段磐刚放下尊严求明墨又被她拒绝,还被她踹了一脚,此时惊怒交加,直接就拍了一掌过去。
她用了全力,等拍完后才想起来她是要求明墨的,明墨不答应也就罢了。但要是她再把人打死,明墨一定会愤怒。
惹怒明墨,沈月白更加不可能救段云鹤。
她想到这有些懊恼,但此时要想收回已经做不到了。
她苦恼起等下怎么面对明墨。
结果对面那人站得直直,不闪不避和她对了一掌,连摇晃一下都没有,神色自若就走了。
明月楼的人——
十年过去,明月楼还有这么厉害的高手!
段磐愣在原地。
明日和十年前就死了,副楼主季夏冬背叛,明月楼天字堂地字堂两位堂主被季夏冬带走,明墨在五年前就不能使用武功。
怎么还有武功高强如斯的人愿意追随她?
那边明墨走得极快,她先回院子找曲龄幽,听留在院里的侍从说曲龄幽去赏花后又往赏花的地方走。
月三跟在她旁边,欲言又止,“主子,您——”
“不该由着性子,在流云山庄的地盘给段磐难堪?”明墨语气敷衍。
月三看着她微红的眼眶,想了想,问道:“您脚疼吗?”
明墨顿住,对上月三认真的眼神,郁气微散。
她动了动脚,道:“有点。”
段磐那么大一个人坐椅子上,她要连人带椅一点反应时间都不给把她踹翻也不容易。
“那——”月三没想到她会直接说疼,反应不过来,过了会才道:“让夫人给您揉揉?”
揉?
明墨脸微红,继续向赏花的地方走去。
走没几步,听到几道声音,有“落水了”、“打人了”、“曲府小姐”……
落水,曲龄幽。
明墨心里一急,向前小跑几步。
水塘边,荷花初开,水面上有绿色的叶子浮起。
四周全是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大。
曲龄幽今日穿了青色的衣服,此时那衣服已经湿透。
她站在水塘边,长发微乱,一只手抓起一个女子的手腕折了折,一只手则压着一个男子的头往水里按。
她脚下还躺了几个人,衣服头发凌乱,一看就知道刚被打了一顿。
“说,谁让你们推我落水的?”她眉眼凌厉,冷声逼问。
地上躺着的还有人不服,起来还想推她,被曲龄幽抬脚踹翻。
她不能说会武功,但一点拳脚功夫还是懂的。
被按在水里那男子忍不住窒息的痛苦,被提出水面再次逼问时求饶道:“曲姑娘曲小姐姑奶奶,我招我招。是庄二小姐庄玉禾。”
围观的人都惊讶。
庄玉禾便是天星派的二小姐,同时也是流云山庄少庄主段云鹤定亲对象的妹妹。
想起这层关系,再想到之前段云鹤跟曲龄幽的瓜葛,有人看着曲龄幽,再看看远处正快步走来的段云鹤,表情精彩。
有位穿紫衣的女子看到这里围着许多人,走过来还没看清楚,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不由怒道:“混账东西,竟敢胡说八道!本小姐什么时候让你推曲姑娘下水了?”
她就是天星派的二小姐庄玉禾。
是嫁祸?看热闹的人面容一肃。
“二小姐,这您可不能不认账啊。”那男子苦着脸,“先前我们跟您说到明月楼楼主跟曲姑娘成亲时,您明明满脸不忿、很不高兴的。”
曲龄幽目光微凝,不是因为她姐姐还有段云鹤才看不惯她的,而是不高兴明墨跟她成亲?
和安平县主一样,是喜欢明墨的人么?
她心里一阵烦躁,安平县主长什么样她当时根本没看。
现在她回头看向那庄玉禾,看清楚后烦躁更胜。
跟锦衣玉食长大、富贵也天真的安平县主完全不同,庄玉禾看起来是很有主见的,一眼就能让人感觉出她的出众非凡。
她喜欢明墨。曲龄幽垂眸,收了手。
原来被抓着的两人都趴在地上喘气。
“我不高兴明墨成亲,跟曲姑娘有什么关系?”庄玉禾皱眉,“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想做的事会自己做,谁要你们动手?”
那些人低着头。
有参与推曲龄幽落水的人暗道一声不好,庄玉禾不保他们,回头明墨来了他们还有活路?
那人忙道:“二小姐,我们也只是为您分忧啊。”
“分忧?”庄玉禾让人去取干净的衣服来,还是不懂说话那人的逻辑:“我不高兴明墨成亲,跟你推曲龄幽下水有什么关系?你分了哪里的忧了?”
“您不是喜欢明楼主吗?”那人脱口而出。
人群再次面容一肃。
庄玉禾愣了愣,深感荒唐:“我喜欢明墨,怎么可能?我喜欢的明明是沈——”
她忽然止住,接着又说:“总之我看不惯的是明墨,要对付的也是明墨。”
庄玉禾不喜欢明墨。曲龄幽抬起头。
“听说庄二小姐看不惯我成亲?”明墨走来时正听到庄玉禾的话,她边问边将外衣盖在曲龄幽身上。
棕色的,带着淡淡的熏香味,如同初见那般,一瞬间就感到暖意。
明墨站在曲龄幽面前,挡住所有看向她的目光,问庄玉禾。
“是,看不惯。”庄玉禾看着她走来第一件事是关心曲龄幽,愤怒几乎溢于言表,“你这个负心人!”
“负心?”明墨惊讶不已,“我负了谁的心?”
十五岁之前,她心里只有练剑和玩闹。十五岁遇到曲龄幽,她才知道喜欢是什么。
此后变故重重,十年倏忽而过,她哪里有时间去负别人的心?
庄玉禾听她这么说,越发暴跳如雷。
她气到攥紧拳头,几乎咬牙切齿:“当年沈姐姐差点都要继承沈家家主之位了。后来却违背祖训进京,为皇室效力,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沈家是百年医学世家。
百年前,沈丰是燕朝太医院首席。
他一生救人无数,晚年却卷入宫斗,被污蔑谋害皇嗣。
当时在位的皇帝也到了晚年,多疑不复年轻时英明。
沈丰被他关押起来。
监狱湿冷,等到新帝继位将他放出来时他已经病重。
他死后,他还在太医院当差的儿子心有不满,离开皇宫流落江湖。
后来立了祖训,沈家人一生不入京城,不为燕皇室效力。
若违此训,当断绝关系逐出沈家。
当时继位的新帝自觉对不起沈家,没有追究祖训的不敬。
月三见曲龄幽目光迷惑,将沈家的来历小声告诉她。
沈月白于医学上天赋异禀,加上她心性平稳不慕名利,原本是最适合当沈家家主的人。
所以庄玉禾是因为沈月白才看不惯她。
明墨想。
沈月白进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药材。为了救她的命。
她当时需要很多很多药材,甚至是花钱都未必能买到的。
沈月白求了流云山庄,求段磐和其他门派,没一个人愿意帮她。
而除了江湖大派外,还能在短时间内得到那么多药材的,只有燕朝皇室。
明墨神色平静,“你认为沈月白喜欢我?”
“难道不是么?”庄玉禾看她还是一脸平静,脸都气红了。
“我从前曾见沈姐姐编白玉手串,她编了两条,我问她要,她不肯给,说其中一条要送给她的心上人。”
“后来她需要药材救你,我瞒着父亲送去一些,在明月楼见到沉睡的你时,你手腕上就有那条白玉手串。”
白玉手串。
曲龄幽不由看向明墨的右手。
那里确实套着一条白玉手串,她见过许多次。
在床上最亲密时明墨也不曾摘下,那串手串会随着明墨手上的动作落在她肌肤上,触感温凉,碰撞声悦耳。
“你接受了白玉手串,还要说你不喜欢沈姐姐吗?”庄玉禾咄咄逼人。
既然喜欢沈月白,还跟别人成亲,岂不是负心人?
她恨不得拿剑杀了明墨。
明墨没理她,她抬起手,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腕上,珠子圆润雪白。
原来是沈月白做的。
她就说嘛,以安拾邱只会练剑的性子,哪来的心思买手串?
那白玉手串在套上她的手腕前,是套在安拾邱手上的。
原来安拾邱当时给她手串,除了要她不自责外,还是给沈月白看的。
她借此告诉沈月白,她的死跟明墨无关,她不怪明墨,希望沈月白也不要因为她的死怪明墨。
拾邱,你未免小看沈月白了。
明墨笑着笑着,呼吸一阵急促,想咳嗽又咳不出来。
曲龄幽的手就是在此时握上来的。
她看着明墨没有说话,眼神却极为坚定有力。
明墨一下就懂了她的意思。
她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和别人两情相悦还跟第三个人成亲的人。
庄玉禾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信。
她的手隐约带着夏日的凉意,似一阵风吹进明墨心间。
明墨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
她扫过四周,再看庄玉禾时依然目光平静:“沈月白能为我违背祖训,我能为沈月白死,但我们并不是恋人关系。庄二小姐,你想错了。”
庄玉禾微怔,不仅因为明墨的话,还因为曲龄幽的举动。
水塘边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心意相通、默契十足。根本插不进去第三个人。
是她想错了吗?她皱紧眉头。
明墨看她不再说话,目光移向地面躺着的、之前想要推曲龄幽落水的人,声音冷冷:“将他们手脚打断赶出流云山庄。”
他们并不是流云山庄的属下,明墨也不是流云山庄的主人。
但她这么说,立时有明月楼的护卫过来拖人。
那些人连声求饶,见明墨不为所动又转向庄玉禾,“二小姐,我们也是为了你啊。”
庄玉禾嗤笑,居高临下看着他们,面有不屑,“我从来没有命令你们。况且就算我真喜欢明墨,也不会用这些下流手段。你们自己心术不正,活该。”
她没有意见。
那些人见求她没用,被拖下去时经过一人,看清楚后忙道:“少庄主救命!这里是流云山庄啊,明墨太过分了,她不将您放在眼里。”
他显然不知道明墨刚把流云山庄庄主段磐踹翻在地,不然也不会说出这话。
段云鹤神情迷茫,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甚至听都没有听到。
她看着曲龄幽,看她湿润的衣服和头发,满脑子是她刚才在水塘里拨开荷叶、轻盈自在的模样。
曲龄幽明明是怕水的,怎么会凫水了?
在明墨牵着曲龄幽路过她时,她忍不住握住曲龄幽的手腕,问道:“龄幽,你不是怕水的吗?”
曲龄幽脚步一顿,原本不想回答,看明墨一眼后,心里微动,回答道:“嗯,是的。我从前是怕水的。”
“那你怎么——”
“人是会改变的。从前怕的事,现在未必还怕。从前喜欢的人,现在未必还喜欢。”
——从前不喜欢的人,现在未必不喜欢。
说完后她很不经意地去看明墨。
明墨脸色平静,似乎没听到她的话。她眸光锐利,正看着她被段云鹤握住的手腕。
曲龄幽心里莫名雀跃。
她甩开段云鹤的手,正色道:“我已经成亲了,请段少庄主自重。”
成亲?
段云鹤心里一痛。
哪怕早知道,听曲龄幽亲口说出来,她还是不能接受。
“龄幽,明墨根本就不会喜欢你。她——”
话还没说完,明墨冷着声打断,“段少庄主,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