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涣回来了。
他喘着气,连头冠都被外面的狂风吹歪,半跪在殷祝面前,垂首禀报道:“陛下,您吩咐的臣都已经准备好,太子已孤身一人至宫门外等候。”
怎么会这么快?
宗策下意识分析起来:
太子府和皇宫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尹英的警惕心也很强,自从殷祝昏迷后,他再也没有孤身入宫过。
除非应涣是用陛下回光返照作为借口,直接带着尹英快马疾驰而来,才有可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这么快到达宫门外。
“好,记住朕的话。”
殷祝强撑着站起身,见状宗策立刻伸手去扶。
但还有一只手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
宗策沉着脸看着应涣。
应涣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守正,”殷祝开口道,“下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
宗策移开视线,目光紧盯着他:“陛下要去哪儿?”
殷祝:“在宫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让朕单独跟他一会儿吧,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宗策的嗓音沙哑得可怕:“陛下可知道,现在就连十岁稚童拿起匕首,都能置您于死地?”
殷祝叹气:“可所有人进宫面圣前都要搜身,你以为他们是你吗?太子又不是朕的仇人。”
他提醒道:“朕费尽周折就是为了今天,再耽搁下去,估计唐颂那边就要来插手了。”
宗策和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他起身道,“策去唤太子进来。”
殷祝刚想说你去只能起到反效果,但他干爹好不容易才松口,他也没有更多力气再说服对方妥协,只好点头同意了。
……希望两个不要在他的宫门外打起来吧。
殷祝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殿下,请随我来。”
宫门前,已经察觉到些微不对、想要回府明哲保身的尹英猛地转身,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看到了他此生最厌恶的对象正站在他的面前。
宗策神情漠然,平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生厌。
尹英负手而立,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应该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孤吧,宗策?”
宗策充耳不闻,只是冷声道:“太子见到陛下后,记得轻言细语,不要太过靠近。陛下卧病在床,太医说,不宜动怒伤情。”
尹英的脸色一沉,呵斥道:“好你个宗策!孤去探望父皇,还轮到你在这儿教导上了?宗策,你算老几?”
宗策淡淡道:“策几都不算。殿下记住这些提醒便是,告辞。”
“你!”
尹英刚想怒骂,宗策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瞪着对方的背影,咬紧牙关,甩袖跨进了宫门。
很好,他们走着瞧!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宗策脚步一顿,立刻环顾一圈,踩着宫门前的石狮子跳上了屋檐,尾随着尹英一路进了深宫。
“苏公公,有刺客!”
听到干儿子惊恐的吸气声,苏成德猛地扭头,下意识要呼喊禁军护卫过来把那胆大包天贼人拿下,但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矫健身影后,他眼皮一跳,主动移开了视线。
光天化日之下爬墙,宗大人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该不会是陛下太久没醒,思念成疾,所以精神错乱了吧?
“没有,你看错了。”他回过神来,板着脸教育道,“下次干爹跟你讲话的时候要专心,不许东张西望,知道没?”
干儿子:“可是……”
苏成德打断他:“没有可是!回去之后给咱家罚跪,免得天天到处瞎嚷嚷。”
“……是。”
另一边。
尹英本以为父皇会在寝殿见他,谁知半路却冒出来一个小太监,说要给他带路,陛下在另一处宫殿内等他。
他察觉到不对,指尖下意识摸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袖珍神机。
应涣当时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催促他再不快些就赶不上见陛下最后一面了,尹英根本来不及思考,仓促之下,只带上了这个傍身。
他皱眉道:“你要带孤去哪儿?”
小太监只说殿下随奴才来便是。
尹英想起方才见到的宗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厌恶这个人,但在攻讦对方的过程中,尹英也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确没有看错人。
宗策的身上,有种近乎古板的正直。
他是不会,也不敢杀自己的,尹英对这一点有自信。
于是他面无表情道:“那你带路吧。”
小太监恭敬欠身:“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尹英穿过了幽静的宫廊,这里幽暗僻静,除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一侧窗户被封死,另一侧全是紧闭的厢房,外面呼啸的狂风仿佛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尹英忍不住朝门缝内望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太监惶恐道:“殿下,奴才只是个来为您带路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英眉头锁死,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等反应过来后,顿时脸色刷白。
没等他想好怎么应对,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封闭廊道尽头的最后一个厢房前。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停下脚步,朝尹英再度欠了欠身。
“殿下,陛下就在里面等您。”
他似乎没有要搜尹英身的意思。
尹英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事到如今,只能先随机应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拍拍脸颊,露出一副沉痛之色,疾步推开了房门——
“父皇!”
一声呼唤回荡在空旷室内,尹英已经打好的感情牌在看到门后场景时,刹那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他呆了呆,随后快步走到榻边,噗通一声跪下,望着阖目静静躺在床幔之中的殷祝,这次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真情实感的哭腔:“父皇!儿臣来晚了……”
他抓住殷祝的手,指尖的冰凉让尹英心中一惊。
他猛地抬头,却直直撞上了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眸。
殷祝:“你来了。”
尹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父皇,儿臣还以为……”他顿了一下,忙改口道,“您渴不渴?儿臣给您倒些水来吧。”
“不必了。”
殷祝说:“你过来坐。”
尹英听话地坐在了床边。
看着曾经濡慕崇敬的父亲如此苍白虚弱,甚至可以说,和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个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惶然无措,但他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静。
殷祝缓声问道:“你又长高了不少。成婚后,可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
尹英低声道:“感觉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也更能理解父皇的不易了。”
“说实话。”殷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尹英的面上闪过一丝赧然,他讷讷道:“父皇还是一针见血……其实,儿臣跟妻子到现在也不太熟,并没有太多成家立业的实感。她是个好女人,但太强势了些,和玲秋完全不一样,儿臣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听到他这一通似是抱怨的话,殷祝反而笑了。
“这才像你,”他说,“你的性格并不强势,尹英,你需要有人来引领你。”
尹英立刻道:“那个人一定是父皇了。”
殷祝摇了摇头。
“朕办不到了。”他坦然道,“那姑娘,在你们成婚前,朕其实给她写过几封信,问了她一些问题,你应该不介意吧?”
尹英连忙点头:“父皇对儿臣的拳拳关爱,儿臣都感慕在怀。”
“拳拳关爱……”殷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在你大婚之日说过,你可以恨朕。朕也只是个凡人,没当过父亲,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战事急迫,留给朕的时间又太少,没法分给你更多了。”
尹英垂泪道:“父皇,别这么说,您已经为儿臣做得够多了!”
殷祝扯了扯嘴角:“朕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私心,并非为了你。”
尹英的泪水停留在了眼眶之中。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殷祝,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突然对自己说这些,难道现在不该是他们父子之间共述衷肠的时候吗?
而且他来时,应涣说,父皇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了。
尹英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瘫在床上,神智昏聩的父皇,可到目前为止,殷祝虽然身体的确很虚弱,口齿问答却异常清醒流利。
完全不像快要死的人。
殷祝道:“把你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宗策没想过对你下手。再者说,他想杀一个人,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你应该知道北屹王太子的下场。”
尹英的身体一僵。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默默地把神机从袖中拿了出来,乖乖放在了殷祝枕边。
但殷祝却挣扎着要起身,尹英赶忙扶他起来,还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他看到父皇拿起他带来的神机,垂眸把玩了一阵,忽然食指扣在扳机上,对准了他的眉心。
尹英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下,食指一转,将神机的枪口翻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又抓起尹英的手,一点一点替他握住了手柄。
“父……父皇,”尹英颤声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选择。”
殷祝感觉到尹英的抗拒,死死地攥住了对方的五指,不让他轻易抽手,苍白的脸颊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尹英惊慌失措的眼睛,说道:“第一,遵从朕的命令,即刻出宫,随船队出海西行。”
“马车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船上也都是对朕忠心耿耿的死士。朕吩咐过他们,十年之内,船队不会再返回大夏。”
“至于家小,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做主安排人将他们都送到船上了。”
尹英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但殷祝没有怜悯,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当然,如果不愿的话,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杀了朕。”
“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您、父皇……孤怎能……”尹英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摇头,想要躲开,但殷祝却大喝一声:“别动!”
可能是被吓到了,也能是感受到了食指下一触即发的扳机,尹英虽然浑身发抖,但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选吧,”殷祝说,“朕只会给你三秒钟的时间考虑。放心,如果你选择了第二个选项,朕不会恨你,这是朕欠你的。”
尹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三。”
“二。”
“yi……”
在殷祝发出最后倒计时的声音,并强硬地要控制着他按下扳机时,尹英终于崩溃了,拼命后退,哭喊道:“一!我选一!”
殷祝松开了手。
他看着这个被自己逼到绝境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尹英的哭泣声回荡在空荡殿内,神智昏聩之际,他听到父皇对他说:“抱歉。”
“是因为……宗、宗策吗?”尹英哽咽着,心中盈满了不甘,“父皇,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在意我,却要处处为了一个外姓人着想?甚至甘愿把皇位和天下都交给他!”
“朕不会把皇位交给他,”殷祝说,“但前面这个问题,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那它的答案就在朕要你去寻的仙药里。”
他闭上双眼,咳嗽了两声,呼吸声渐轻。
“你走吧,朕乏了。”
尹英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跪麻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架掉落在地的神机,指尖动了动,几乎就要摸上那手柄。
挣扎许久,最终,尹英还是颓然垂下了手臂。
“儿臣儿臣,既是儿,也是臣,”他站起身来,麻木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惨笑道,“父皇不爱我,我却不能不遵循孝道,满足父皇的心愿。”
他咬着牙,躬身道:
“臣尹英……拜别陛下。”
尹英的背影消失在了晦暗的天色下。
亢奋褪去,殷祝着实累得不轻。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疲懒道:“都蹲在上面半天了,你不累吗?”
一声轻响。
宗策从梁上轻巧跃下。
殷祝睁开眼,看到他手中还死死捏着一枚石子,有一角都已经在重压下化为了齑粉。
“陛下,您何至于如此?”宗策说,“就算太子继位,臣大可以挂冠离去,明哲保身。”
殷祝:“这话你自己说了信吗?”
尹家人的疑心病和小心眼究竟有多严重,没人比他干爹更明白了。
宗策没有说话。
殷祝又笑了一下:“你也别太小瞧他了。尹英没对朕动手,还表现出一副被背叛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君臣之纲?”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幔帐,眼神平淡无波,“是因为朕在隔壁提前埋伏了刀斧手,而且在领他过来的路上,还特意叫他看见了。”
正如唐颂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是能平定乱世,坐稳帝王之位,那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
殷祝不会把筹码寄托在尹英对自己的感情上。
因为这场豪赌输了的代价,是他干爹的性命。
尹英不是傻子,他是流淌着尹昇血脉的尹家人,因而他很清楚,其实殷祝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除了一以外的选项——于他来说,要么出海,要么死。
他最后的那一番表演,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变相的示弱求全,殷祝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区分了。
或许他还想着在半路上搞事情,但殷祝早就让应涣做好了安排,等到唐颂和太子的党羽发现不对时,船队早就已经离开大夏数百里外了。
为了今天这一出戏,殷祝足足谋划了近一年。
算上建造船队的时间,那便更长了。
他了解尹英,如果按照唐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为尹英设计一条最为激进之路,搞不好就是刺杀他干爹什么的,风险虽大,却也是唯一能破局之法。
但尹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么做的。
尹家人,都惜命。
宗策怔怔地望着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的殷祝。
明明他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在今日前一直昏迷不醒,却提前将棋局下到了百步之后,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临到头,宗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他跪在榻边,握紧殷祝的手,贴在自己还残存着些许冷汗的额头上,“陛下……”
别离开我。
求您。
可这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殷祝睁开眼睛,费力地偏过头去,用食指蹭了蹭他干爹微微颤抖的薄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朕晚上想喝鱼汤了。”他说。
“要你亲手煮的。”
第123章
兴和八年的第一个夜晚,皇城风雪大作。
唐颂在傍晚时,听人来报太子不见人影,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被家人急忙救醒后,他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带人亲自前往太子府探查,却发现,偌大府邸人去楼空,连太子妃平日最爱抱着逗弄的猫儿都不见了踪影。
随后,宫中传来了陛下从昏迷中清醒,急召重臣入宫的消息。
他也包括在名单内。
唐颂还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他木然穿戴好官服,迎着漫天大雪,和神情各异的同僚们一同踏上了宫道。
夜色下,高耸的宫墙呈现出干涸的冷红。
大雪下得很密,像是扯破了的棉絮,铺天盖地地落下。
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所有人都开始朝前奔跑。
唯有唐颂不愿,也没有这个力气再跑了。
风雪之中,他一身朱红官袍,蹒跚行走在人群中,望着一道又一道身影超过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苍老眼眸,忽然怔怔滚落下一行泪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滴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失神间,唐颂脚下一滑,眼看着要踉跄跌倒,斜地里却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唐颂慢慢扭头望去,发现是苏成德。
苏成德低声道:“雪天路滑,唐阁老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陛下叫奴才来接您。”
唐颂直勾勾地看着他,颤声道:“陛下叫你来接老臣?”
“是。”
唐颂:“那一位,当真是……撑不过今晚了吗?”
苏成德没有回答,只是哑着嗓子说:“屋里暖和,唐阁老,快进屋去吧,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唐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喃喃道:“是、是,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但当唐颂进屋时,偌大的寝殿里已经跪了满满当当的人。
相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暖和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绕过屏风的几步路,唐颂的额头就渗出了汗水。
挡在前面的大臣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殷祝所在的榻边,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陛下,”他说,“老臣来见您了。”
殷祝低低咳嗽了两声,正在给他扎针的归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就被他摇头阻止了。
他在宗策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但并未开口,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了一下站在床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朗声对众臣道:“太子殿下孝心纯善,午后进宫面圣,见陛下病重卧床,自愿请辞太子之位,携家小出海西行,为陛下寻觅仙药。”
“临出发前,殿下血书明志,望陛下另立太子。他愧对两位老师的教导,因此即使寻得仙药,回归大夏,此生也绝不再入驻东宫。”
说罢,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展开手中绢书。
明晃晃的烛光中,尹英的落款赫然在木,暗红的血字清楚明白。
其中含义,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那太子岂不相当于拱手把皇位让给了旁系,连带着朝堂上支持太子的那群激进朝臣也要跟着倒霉?
若是假的……
那、那这一招,不就是当初唐颂拿来对付宗策的吗?
跪在最前方、汇聚所有人目光中心的唐颂,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更是一言不发。
倒是底下的一名太子亲信忍不住了,他怒道:“此事太子为何此前从未跟我等提起过?陛下,臣怀疑这封血书,怕不是有人伪造,只为故意撺掇太子之位,窃取我大夏根基吧!”
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死死瞪着边上的宗策,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宗策根本没分给他半分眼神,只是安静地望着殷祝,顺便帮殷祝掖了掖被角,仿佛屋里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
如此蔑视,更是气得那人怒发冲冠,猛地从地上站起身。
“陛下众臣面前,成何体统!”副官怒道,“还不快跪下!”
那人咬着牙,刚要扭头反驳,余光却注意到幔帐阴影中,陛下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顿时心中一咯噔,再顾不上争辩,乖乖跪下告罪了。
但他仍坚称,那封血书肯定是假的。
殷祝缓声道:“唐颂,你来看。”
身为帝师,唐颂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坚定的太子支持者,此前更是用相同的方法试图拉宗策下马,因此,就算是那位公开质疑宗策的大臣,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小太监将血书碰到唐颂面前,唐颂双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是殿下的字迹。”
“唐阁老!?”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人群中,一些跟随唐颂和尹英一直针对宗策的大臣们更是脸色惨白。
殷祝又给他们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这封血书,是尹英当着朕的面,一笔一划写下的。”
“还是说,你们觉得,朕会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无人敢应。
四下一片死寂。
殷祝语气淡淡地将此事盖棺定论:“太子孝心,朕领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留了一道圣旨,放在宗策那里,若朕撒手人寰,他会代朕宣布下一任君主的人选。”
似乎是因为没有了多余的力气,所以他说得极为缓慢。
听到这话,不少人心中都一咯噔。
当时陛下下达那道叫宗策代为总理国中大事的圣旨时,唐颂可半点没有给陛下面子,当场指着宗策的鼻子大骂一通,便愤然甩袖而去。
此后对于宗策下达的任何指令,他也都保持着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态度,根本不予理睬。
今日不会还要旧事重演吧?
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唐颂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英明。”他说。
只短短四个字出口,屋内沉重的气氛瞬间变得云波诡谲。
王存默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其他置身事外的大臣们看不明白,只知道从结果看,唐颂是屈服了,平日里一贯忍让、不声不响的宗策,反倒大获全胜。
手握兵权,又有传位圣旨在手,从今日起,宗策就要成为大夏真正一手遮天的权臣了。
殷祝把该交代的,都当着他们的面交代了,看着时间还剩一点,便说:“你们,在屏风外等吧,朕和宗策说会儿话。”
大臣们站起身,陆陆续续地朝外面走去。
苏成德被他干儿子搀着,一步三回头;宋千帆推着宗略的轮椅,脚步蹒跚地走在最后;
而宗略全程低垂着头,食指一直紧紧扣在扶手的机扩上,因为太过用力,泛白的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
还有随陛下一同御驾亲征的那些文臣武将,也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低泣,和诸如“天不假年”的悲叹。
唯有被单独留下的宗策,既没有落泪,也没有露出任何悲痛神色。
一道屏风,将他和殷祝与其他人隔成了两个天地。
宗策起身上前,像平时入睡时一样,将靠在床头的殷祝搂入怀中,又仔细帮他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
他用干燥的唇贴了贴殷祝冰凉的耳廓,温声问道:“晚上的鱼汤好喝吗?”
“好喝。”殷祝说。
其实他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所以宗策按照平时做法做出来的鱼汤,对他来说有点寡淡了。
但那仍是殷祝此生喝过最好喝的一碗鱼汤。
“其实,”他拽住他干爹的袖口,有些吃力地说道,“朕有一种预感,或许……”
他忽然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因为在没有事实证明前,所谓的直觉不过是无稽空谈,万一只是他感觉错了,岂不是平白让他干爹的希望又落了空?
宗策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便问道:“是好的预感吗?”
殷祝点了一下头。
“是很好的。”
他仰头望着他干爹,烛火倒映下的眸光灿若晨星,“今晚,你还没吃饭吧?朕叫御膳房,给所有人都包了一顿饺子,里面放了一枚、铜板……”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颊泛起一丝潮红,瞳孔中的那一点光芒也渐渐消散。
“朕想看看,朕的干爹,运气怎么样。”
宗策搂紧了殷祝的腰身,逼着自己压制住声线的颤意,轻声说道:“干爹的运气一向很好。”
不然明月怎么会入他怀中。
殷祝却顾不上回答。弥留之际,他恍惚着望见烛光朦胧间,两道身影正站在他的床榻边。
矮的那个,就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白胡子老头,高的那位……男人的面容,和正搂着他的宗策几乎一模一样。
肩宽窄腰,一身银甲戎装,鲜红的战袍低垂在身后。
眉眼之间,却比殷祝熟悉的那个宗策少了些许肃穆杀伐,神态更加沉静平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慈悲神性。
注意到殷祝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冲着想要开口呼唤自己的殷祝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将食指递向殷祝的方向。
一点微光自指尖亮起,凝成了一只灵巧翩飞的白蝶。
殷祝怔怔地看着它朝自己飞来。
儿时他拼命也抓不到的那只蝴蝶,如今,自己飞进了他的手中。
殷祝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宗策看着一滴透明泪水从殷祝的眼角滑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又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要对自己说。
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开口。
他的爱人,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熟睡过去了。
宗策垂下头,紧紧握住殷祝的手,吻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一炷香后,他吹灭了床头的蜡烛,起身走向屏风外。
天地间风雪茫茫,钟声回荡在重深宫闱间。
兴和八年,夏帝崩。
作者有话说:
生生:耶太好了,是战神干爹!干爹肯定不会坑自己的,这波稳了,等干爹奶我满血复活!
宗策:心如死灰ing……
亲妈旁白:儿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干爹整本书都在坑自己[狗头]
ps:参考了一下电视剧大明王朝的经典场景,看过的宝子们应该都知道是哪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