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殷祝很想盲目乐观,但理智还是告诉了他答案:
——绝不可能。
如果自己活着退位,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新皇对待朝中的肱骨老臣,也不会采取太过分的手段,宗策到时候应该也会随他一同致仕,陪他游山玩水享受退休生活,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假如自己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新君主又一个有能力、或是自以为自己有能力的,那对方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掉前任留下的班底,替换成自己信任的人选。
就像殷祝当初做的那样。
君主若能把控好这个更新换代的过程,自然对国家利大于弊,殷祝也很乐意接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实。
可他绝对不接受,让宗策成为新时代的牺牲品。
该怎么做?削弱他干爹的兵权吗?
不行,这样唐颂的势焰一定会更加嚣张,而且殷祝也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但如果给他干爹更多权力,朝中遇到的阻力也不小,首当其冲的就是唐颂,还有将来新皇登基后,恐怕会第一个处理他。
左右都是条难走的路,殷祝苦笑着心想,那老头儿,就不能让自己多活几年吗?
虽然仍没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殷祝相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做梦跟人吵架,他这人一向爱好和平,能把他气到撸袖子干架,肯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再想想自己这段时间来身体莫名其妙出现的毛病,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没用。
殷祝开始回想历史上尹昇究竟是哪一年死的。
……好像,也是兴和七年?
和他干爹是同一年,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呸,真晦气!
殷祝撇了撇嘴,拿起纸笔继续回忆。
尹昇嗑药嗑得猛,他记得史书记载过,兴和六年“帝卧床不起,昏迷半月有余”,虽然很可惜这人居然没有一命呜呼,还多苟了一年半,但殷祝忽然有了个猜测——
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历史上的尹昇是同步的话,那这些天来他身体的种种异常,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他把笔一撂,气笑了。
但气完之后,殷祝还是默默地把笔捡了回来,按照这个思路再仔细捋了一遍。
他以自己为中心,画了许多人物关系图,箭头不约而同地都指向他自己。
如今看来,历史已经完全被他这只蝴蝶改变了,北伐成功,他干爹的命也保住了,大概率也不会突然在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暴毙,因为祁王就没有死在史书记载他该死的那天。
这也证明了,这段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为什么唯有他没变?
殷祝咬着笔杆,望着那复杂的关系图陷入了沉思。
因为发呆太久,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正巧滴在他的名字上晕染开,看着那墨汁透过纸张粘黏到桌案上,殷祝突然浑身一震——
他明白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才是这段历史的“锚点”?
要验证这个猜想,方法也很简单。
只是可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但殷祝还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皇宫的最高处。
那是一处观星台,离地面足足有七八米高,殷祝探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掌握好姿势跳下去,死应该是死不了,最多摔个半残。
但史书从未记载过,尹昇曾不良于行。
跳,还是不跳?
晚风凌冽,殷祝闭上眼睛,对着满天星辰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他干爹,拼了!
他俯身一跃,跳了下去。
“陛下——!!!”
耳畔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反应过来前,殷祝已经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宗策闷哼一声,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但还是稳稳地接住了从天台上落下的殷祝。
他几乎要被吓坏了,身子一晃,下盘不稳,抓着殷祝的胳膊半跪在了地上。殷祝睁眼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愧疚,连忙扶起对方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策回宫拿东西,”宗策说话时,声音尚带有几分颤意,“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从上面跳下来?”
殷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说实话。
“只是脚滑了。”他说,又追问道,“你今晚没说回宫睡,是半道上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吗?为什么回来这里?”
观星台在皇宫中的位置算得上偏僻了,无论如何,他干爹也不该迷路到这儿来。要说是忘带什么东西,那就更说不通了,直接派个人回来取不就行了吗?
宗策:“策下午去见雪罗,她说自己突然记起来,格西在此处观星台下藏了一箱神机,策不愿假他人之手,便想着亲自回来取。”
他仍对刚才的事情惊魂未定,反复查看殷祝,确定对方没有伤到后,又沉着脸唤来宫人,叫他们以后不得再让陛下独自前往高处,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要有人陪同看护。
后续殷祝没怎么听,因为他已经从这一系列巧合之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具身体,的确和历史上尹昇的状况是同步的。
也就是说,他在兴和七年必死无疑。
但也同时意味着,在这之前,他上吊绳子会莫名其妙断掉,他跳楼老天爷也会让他干爹恰好出现在楼下。
简而言之,就是在那个固定的时间点到来之前,无论他怎么作,他都不会死。
殷祝看了眼自己掌心,上面的断纹仿佛也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和他干爹分别。
不舍吗?
确实。
但殷祝心中明白,就像他来到这个时代一样,去留也并非自己能够决定。
晚上睡在一起时,一个还在后怕,一个心存不舍,干柴烈火碰撞在一起,火星险些就要燃起熊熊大火,要不是前几日胡搞得有些过分,宗策强压下了火气,估计今晚他也得受累了。
黑暗中,轻微的水渍声混着喘息声在床榻上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一切重归寂静。
殷祝的体温还没恢复正常,他用滚烫的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干爹宽阔的肩膀,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说,等将来朕大行了,你会陪朕一起吗?”
宗策沉默片刻,搂着他的手紧了紧:“陛下怎么会问策这种问题?”
殷祝怕他多想,忙解释道:“就是好奇嘛,你之前说修帝陵,朕这两天就在琢磨这件事,正好就想到了。”
“这个问题,策现在也没办法回答陛下,”宗策低声道,“但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到来,或许策会伤心欲绝,随陛下同去,也或许不会。”
“不会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还要替陛下完成未竟的心愿,为大夏守卫疆土,护国安民。”
殷祝恍然:是了,他干爹责任感极强,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在真正入睡之前,他想,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117章 【一更】
在宗策的强烈坚持下,之后归仁又进宫为殷祝诊了几次脉。
但结果都和最初大差不差。
无旧例可依,归仁也只能先给殷祝开一些调理身体的药喝着,说总归聊胜于无。
殷祝虽然脸色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每日吃得好睡得香,和唐颂为首的一帮老头是越斗越有劲,每天不是在宫中骂街,就是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后翘着二郎腿,咬着笔杆边琢磨边坏笑,看上去没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意思。
见状,宗策也稍稍放下了心。
但他心底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云,所以某日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殷祝可有信哪位仙家神佛,等有机会可以为那位建一座庙,供奉香火。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殷祝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奇妙。
“倒是有那么一位,”他含糊道,“但是就不必拜了吧……”
要是真想求他干爹保佑,殷祝觉得,比起建庙磕头,睡前跟他干爹啵下嘴,效果说不定还更好呢。
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面不知道他干爹又冒出了什么奇思妙想,国中无战事,除了每日照例练兵外,宗策又开始学起了画。
殷祝对此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自从上次吐血之后,相同的状况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殷祝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剩下的寿命还不到几年的事实。
——在知道自己要死了之后,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自然只有四个大字:
及时行乐。
上好的笔墨纸砚,他全都叫人提前备好了,足够宗策不眠不休画上三年有余;他干爹画画时,什么瓜子饮料小水果也都一应俱全,殷祝还时不时会路过亲手投喂一下。
宗策对某人的殷勤心知肚明,因此,在发觉自己时常不翼而飞的练笔时,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殷祝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要说当下最叫他烦恼的,唐颂都得排第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在新都那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逆子。
虽说殷祝在心中对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已经有了安排,但面对尹英这个太子,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如果不妥善处置,这群太子党保不齐就要在大夏爆个大雷。
而且但从尹英本身的性格来讲,唐颂也好,王存也罢,甭管自身性情如何,都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教书先生,对待学生,极少和颜悦色,要求又十分苛刻,稍有不对便是一顿严厉批评,还会定期给殷祝写折子告状。
尹英的性格贪玩,还有点祖传的叛逆,殷祝在的时候,他日子过得轻松,倒也相安无事;
但等殷祝离开新都后,殷祝给他找的那两个新监护人可不会惯着他,尹英压力一大,自然就会想着偷懒耍滑,找渠道发泄。
“想纳侍妾?这小子才多大,要什么侍妾,”殷祝翻看着尹英从新都寄来的信,嗤笑一声,“他老子都还没纳妾呢!”
闻言,旁边投来了一道颇有存在感的目光。
正提笔小心在宣纸上勾勒蝶翼的宗策静静地看着他,问道:“陛下想纳妾了?”
殷祝后背一僵:“……没有,朕只是说着玩儿的。”
“若是陛下动了这个念头,也不必隐瞒,”宗策重新低下头,将那蝶翼间的空白用笔锋一点点填满,“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
他搁下笔,拎起未干透的纸张轻吹了两下。
“待陛下儿孙满堂,策也就安心告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却残生罢了。”
宗策放下宣旨,望向殷祝,眼中还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
殷祝叫起冤来:“真没有!朕对爱卿的真心可昭日月——”
但日月可不会开口讲话。
为了向他干爹证明自己的清白,殷祝也只好先以身作则了。
回去后他捂着微肿的唇,一边回信一边想,都怪尹英那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批!坚决不批!
没过多久,下一封信又送来了。
尹英在信中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旧都,这些年来他日夜思念父皇,夜不能寐,一心只想要侍奉在父皇左右。
殷祝回复:你父皇还没老到瘫巴在床上需要人伺候的地步,你要是真想朕,下次就别找人代笔写信了。听说你最近和一个民间的姑娘好上了,上次写信来,是为了她要名分吗?
虽然觉得尹英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很不讨喜,但出于这个时代男子大多十几岁就娶妻成家的考虑、以及对那个姑娘名节的保护,殷祝其实已经打算同意尹英纳妾了。
问这个问题,也只是想让这小子自己交代清楚事实经过而已。
但尹英却以为殷祝是在对他生气,立马慌了,收到信的当天便闯到了唐颂府上找人。
彼时唐颂还在接待其他客人,一看到太子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就猜到出了事情,率先起身送客,又叫人闭门守在外面,不得让任何人随便打扰。
待到四下无人时,他这才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何故如此慌张?”
“老师,父皇知道我和玲秋的事儿了!”惊慌之下,尹英连自称都忘了用,脸色惨白道,“您看,他还在信里问我呢!”
唐颂把殷祝的回信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淡淡道:“陛下也是关心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对于那个叫玲秋的女子,唐颂也有些许了解,此女是魏邱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也就是柔姬的侄女。
魏邱那蠢货在狱中出卖他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唐颂也懒得管这人是死是活,但柔姬那边,因为占了个尹英养母的名头,他还是不得不给上三分薄面的。
但唐颂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心软,竟然叫柔姬钻了空子!
不仅把她那没名没分的侄女塞到了太子身边,甚至威胁到了他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自打尹英和这女人之后,唐颂就发现他听对方的话更甚于自己,偶尔还会对自己阴奉阳违。
这在唐颂看来,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对尹英这个学生,唐颂的确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毕竟尹英就是他和唐家未来的希望,他现在和陛下关系僵硬,不全都是为了等太子上位之后,重塑朝堂格局吗?
太医院的人都跟他说过了,陛下在御驾亲征前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征战途中又多次病重,险死还生,但伤了元气,之后恐怕寿数也不会太长。
这一点,唐颂也隐约从格西那里听过。
他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尤其经过这段时间陛下对他的打压之后,唐颂表面云淡风轻,内心也不免悲观了许多。
陛下的地位,如今在大夏已是不可动摇,他唐颂再劳苦功高,也高不过收回山河十四郡的功绩。
因此,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他就很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有等到太子登基,借助这些年来对尹英的影响和自己帝师的身份,他才有实现抱负的可能。
“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为这件事,觉得我不堪大用怎么办?”尹英焦虑到不行,“父皇一直不肯让我去新都,却把两个妹妹都带过去了,难不成,是想……”
唐颂笑道:“殿下未免太杞人忧天了。陛下只是觉得公主年幼,身体娇弱,需要呵护罢了。殿下是大夏未来储君,外放多锻炼几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尹英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老师。
可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唐颂能靠着这番说辞说服尹英,却逐渐难以说服自己了。
“连飞鸟坊都搬到旧都去了,内阁却还留在新都!”他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对着一众内阁大臣冷声道,“再不想想办法,咱们这些人,就等着回老家种田吧!”
话音落下,在场雀然无声。
眼下陛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朗了,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该干的活已经被人替代着干了,想着先靠消极怠工让陛下服软,没想到陛下直接派人率军进驻新都,又搞了一招匿名举报,叫他们内部不攻自破。
短短一年时间,内阁中好几位都被举报下狱,一部分人学王存明哲保身,愿意追随唐颂的,已经不剩下几位了。
“唐阁老,不如这样,”沉默许久后,一位大臣慢吞吞地开口道,“陛下近来有意兴建水师,太子殿下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咱们先上奏陛下,请求太子担此重任,但水师兴建非一日之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先把太子殿下的婚事定下来,您看如何?”
唐颂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若是太子大婚,那就必须要去旧都拜堂成亲了——因为陛下身为君父,没有儿子结婚都不见面的道理。
而他身为帝师,自然也得同去。
“好主意!”他拍案叫绝,“就这么办吧。不过,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你们可有什么推荐?”
底下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自荐自己亲戚的女儿或是孙女侄女,表面上夸赞这些女孩容貌姣好品性淑端,但没人不想让自家人和皇室沾亲带故,更进一步。
这些人选最后被收集成册,递到了殷祝的案头上。
宗策翻着这些册子,皱眉道:“怎么还有成过亲的?”
殷祝笑了,抱着个抱枕,懒洋洋地依靠在他干爹怀里:“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装的?这么多人选,肯定不止是给尹英挑的。”
他感叹道:“看来唐颂上次没把你参倒,还是没死心啊。”
宗策合上册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陛下可有看中的?”
殷祝唔了一声,装作思考:“这个么……倒还真有一个。”
环住他腰的手臂紧了紧。
殷祝笑嘻嘻地抬起他干爹的下巴,冲他wink了一下:“宗妃,今晚侍寝否?准备一下,朕可要翻你的牌子了。”
第118章 【二更】
宗策眸色一沉。
“陛下还吃得住?”他虽然心动,但还是问了一句,“身体要是有不适,切不可逞强。”
“没有!朕好得很呢。”
殷祝本着做一次少一次的想法,虽然身子有些疲乏沉重,但还是跨坐在了他干爹的腰身上。
正准备动真格的,突然,殷祝动作一顿。
因为他在宗策的腰带上发现了一朵米色的小花。
他睁大了眼睛,看看那朵花,又看了看他干爹,怒道:“好啊,居然敢背着朕偷吃!说,是哪个小妖精勾引的你?”
宗策狼狈地咳嗽了一声,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下午策在宫中见到了徽清公主,正好她在园中采花,就送了一朵给策,策就随手插在了腰带的洞眼上。”
“原来如此。”
殷祝点了点头,取下那朵花瞧了瞧,忽然问了他干爹一句:“你觉得徽清怎么样?”
宗策:“公主心地善良,柔软可爱。”
“对,朕也是这么觉得的,”殷祝说,“将来她若是嫁人,驸马待他不好,你得记得替朕狠揍他一顿。朕也跟她说了,想做什么朕都支持,一辈子不嫁人,那就在宫里当一辈子的公主快活着也好。至于她姐姐……”
殷祝叹道:“朕也不知道她将来会如何,徽玉比她妹妹脑子灵光,性格也要强,但身子骨太弱了,你有空可以教她一些练体的功夫,女孩子还是要壮实一点,免得生病。”
宗策听他絮絮叨叨两个孩子的安排,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下意识掐住了他的腰问道:“那太子呢?”
“他的话,朕另有安排。”
殷祝说完,忽然抬手将那朵花送到了唇边,口中叼着那花梗,勾起唇,将才将撑起上半身的宗策一把推回了榻上。
他俯身垂首凝视着他干爹屏住呼吸的神情,低笑一声,含糊说道:“今天玩点含蓄的,怎么样?”
宗策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神情,像是再看八百年也看不够似的。
他哑声问道:“陛下说,怎么玩?”
“这朵花要是落地,朕就得重重罚你。”
殷祝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样他干爹动作起来就不会太狠,自己也能缓一缓喘口气,不至于做到一半再吐个血啥的把人吓到。
但等开始之后,殷祝才发现自己忘了说限定词。
宗策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吻了吻殷祝汗湿的鬓角,眼角的笑意愈发浓厚。
男人的喘气声性感而喑哑,刺激得怀中的身体颤动得愈发激烈,到了受不住的时候,殷祝正要张嘴,落下的花梗却被宗策一把捞住,轻巧插在了别的地方。
“你……”
这是作弊!
殷祝怒视着不要脸的某人,换来的却是一抹饕足的微笑。
宗策放松地靠在床头,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指尖按在殷祝身后随着呼吸起伏的腰窝上,眷恋地揉了揉。
他勾唇反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看着策?”
殷祝:“不要……明知故问……啊!”
迷蒙夜色中,烛光摇曳。
男人含笑的声音也逐渐低沉:
“您看,花难道不还开着吗?”
花一直开到了半夜。
第二天,殷祝蔫蔫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那朵就快要凋零了。
但正事还是要处理的。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殷祝很清楚,加入随便选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作为太子妃,对于自己将来的计划才是最好的。
然而他思索了大半天,还是给尹英写了封信,问问他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什么想法。
甚至还暗示对方,如果想要把那个叫玲秋的姑娘扶正,自己也不会不同意的。
但尹英回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的婚事全凭父皇做主安排。
殷祝看完那封信,沉默许久,给他选了一个中等门户人家出身的姑娘。
模样是尹英喜欢的,性格听说很有主见,只是父母走得早,一直寄养在外婆家,拿的是林妹妹的剧本。
殷祝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叫尹英偷偷和这姑娘私下里见了一面,回来之后尹英告诉他自己很满意,姑娘看上去也没什么意见。
这场婚事筹备了足足两年多。
尹英十六岁那年,殷祝终于松口,让他和唐颂一起来了旧都,举办大婚仪式。
来旧都那天,尹英很高兴,身为大夏唯一的皇子和地位稳如泰山的储君,进城时他坐在轿上,意气风发,风光一时无两。
成婚前一日,殷祝将他唤到宫中,坦白告诉了他自己和宗策的关系。
即使他很清楚,尹英早就知道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殷祝问他。
尹英沉默许久,说:“养个能打仗的男宠而已,父皇开心就好。不过,明日是儿臣大喜的日子,父皇就别叫他来了。”
殷祝看着他许久,缓缓道:“换做是别人,敢在朕面前这样说宗策,你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吗?”
尹英梗着脖子:“儿臣并非对父皇不敬,只是单纯瞧不顺眼那个宗策罢了!”
“可是他是大夏的功臣!”
殷祝只说了这一句,看到尹英的模样,就失去了再与他继续辩驳的欲望。
怪他,说好了三次机会,临到头来,总还是忍不住心软,给了他第四次。
“你走吧,”殷祝冷淡道,“明日是你成婚,朕会如你所愿的。”
尹英:“……多谢父皇成全。”
他硬邦邦地行了一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几年的分离隔阂,到底是磨平了尹英儿时对殷祝的那一丝濡慕和依恋。现在的尹英,对殷祝依旧态度恭敬,但那更多是臣对君,而非父对子。
殷祝早就料到了今日,但还是未免有些怅然。
他望着尹英远去的背影,忽然用帕子捂着唇,低声咳嗽起来。
许久后,他喘着气,靠在龙椅之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随手将那染血的帕子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成德,又问道:“朕叫你准备的船队,可都准备好了?”
太子妃的家中产业就有船舶运输,因而殷祝为了太子大婚,派人打造宝船作为彩礼,在世人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苏成德躬身道:“陛下,龙骨船身都已经完工了。只需要再上两遍漆,就可以下水。”
“好,把东西处理掉吧,老规矩。”
“是。”
苏成德将那帕子折好,塞进袖中往外走,没想到刚出一道宫门,就看见宗策直直地朝这边过来,顿时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扭身避开。
但宗策已经看到了他,率先打了招呼:“苏公公怎在这里?今日不是在陛下身边当值么。”
苏成德慢慢转过身来,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笑了笑:“陛下恩准咱家提前休息,打算去城郊拜拜佛。倒是宗大人,这么早回来,是工坊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这两年间,殷祝除了稳定国内民生经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重建卢及当初炸毁的工坊。
在宗略的指挥下,飞鸟坊的工匠们也陆续搬迁到了旧都,继续开发神机。
还有一些人则专注于民用,因为殷祝把那尊金佛融成了几千枚金块,储存在国库之中,用于奖励那些发明创造出先进工具的工匠们。
最新一位获得金佛奖的工匠,成功用炭丝在黑夜中点燃了第一缕人造光芒,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钟时间,但对于大夏的科技树来说,绝对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跨越。
宗策人在旧都,负责的就是皇宫和工坊周边的护卫工作,因此听到苏成德的话他也并不觉得突兀,摇头道:“非也。只是昨日陛下让策早去早回,明日太子大婚,应是还有什么要事要嘱咐吧。”
“原来如此。”
苏成德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咱家就不打扰宗大人进宫面圣了,告辞。”
他表面装得毫无异样,宗策也并未发觉。
直到他与苏成德擦肩而过时,宗策动了动鼻子,突然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苏公公身上,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苏成德脸色微变,还没想好该怎么把这事圆过去,难不成说自己门牙磕到哪儿摔了?这也太离谱。
但宗策身经百战,早就从他些微不自然的动作中发现了端倪,他沉声说了一句“得罪了”,强硬地握住苏成德的手腕,只一抖,那块被血浸过的帕子便落在了地上。
宗策死死盯着那块绣着龙纹的帕子,呼吸都放轻了。
“这、最近天气干燥,咱家就流了些鼻血,”苏成德干笑着拾起那帕子,飞快揣进兜里,“多亏陛下赐了这块手帕,不然就要不堪御目了,哈哈。”
“鼻血?”
宗策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苏成德毫无异状的鼻子上,半晌,在苏成德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松开了手。
“那苏公公快去找归太医开些药吧,”他说,“好好休息。”
直到他走后,苏成德都有些不敢相信。
宗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
跟随陛下御驾亲征这几年,他对宗策的作战风格也算是十分熟悉了,无论敌方做出什么应对,宗策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哪怕对夏军有利,他也要从各个方面提出质疑,确保万无一失。
可像这样再明显不过的错漏,他怎么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了呢?
寝殿内,殷祝正在用一块新帕子擦脸。
他已经提前得到通报,他干爹今天会早回来,殷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状态实在不太好,就叫人打了盆凉水来洗把脸,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听到脚步声,他正要回头,后背便贴上了一堵滚烫结实的胸膛。
宗策紧紧搂着他,沉默地呼吸着。
“怎么了,今天这么黏人?”殷祝笑了笑,把帕子随手搭在铜盆边,“明日是尹英那小子结婚,又不是朕,你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做什么。”
宗策仍旧不说话。
殷祝开始有些担心了,还以为他干爹是不舒服,想要伸手去摸宗策的额头,却被对方轻轻躲开了。
“策来的这一路上,见太子府门前十里红妆,场面盛大,”宗策低声道,“机会难得,宫里不如也置办一些红烛喜物吧。”
“可以是可以……”殷祝迟疑道,“但明日尹英他们在宫中祭拜祖宗天地后,就要回太子府拜天地了,就算置办了这些,也用不上吧。”
“用得上。”
宗策今日竟难得执拗。
他稍稍松开些怀抱,看着殷祝的双眼,哑声道:“明晚中秋佳节,世人同庆,即使不是为我们二人准备的喜宴,但也是一番良辰好景。”
在殷祝缓缓睁大的眼眸中,宗策轻轻勾起唇问道:
“吉日将至,陛下,您可愿与策成婚?”
第119章 【二合一】
面对他干爹看似平静、实则小心翼翼祈求的样子,殷祝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满足他。
太子大婚当日,宾客云来,高朋满座。
殷祝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浅浅地抿了一口热茶。
旁边还摆着他连面都没见过的、皇后的牌位。
他其实今日不用来的,太子成婚,天子醮戒,只要在御座前受了太子三跪九叩礼即可还宫。
但殷祝最终还是来了。
来之前殷祝也问过宗策了,经过之前猎场的那次会面,宗策明白尹英瞧自己不爽,他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在知道尹英并不是殷祝的亲生儿子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他只是精心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太子府上。
殷祝坐在这里,心思却完全不在婚礼上。
他满脑子都是昨日宗策对他说的那番话——自己点头答应了没错,但具体怎么搞,宗策说由他来负责,还说会给殷祝一个惊喜的。
所以他现在一心想着等仪式早点结束,回宫去找他干爹。
门外鞭炮声响彻云霄。
一阵喧闹声中,刚在宫中拜完祖宗天地的太子与太子妃跨过门槛,牵红而入。
尹英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一眼,在发现父皇确实应他所愿,没把那宗策带来之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目光热烈地望向殷祝,因为实在没想到,一向久居深宫的父皇居然会愿意为了自己离宫,来太子府参加宴席。
他注意到父皇望着自己,目光出神,似乎还朝他笑了一下,尹英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但等余光扫到人群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唐颂时,他激动的心情又瞬间冷静下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喊礼人的高唱声中,太子和太子妃像寻常民间的新人那样,朝着殷祝深深拜下。
尹英的样貌还是有几分遗传了他的亲生父亲的,殷祝眨了眨眼睛,身子稍稍前倾了些许。
可能是因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他竟有那么一瞬,把站在新娘位置上的人看成了他干爹。
……明明一点儿也不像啊。
喝完敬茶后,殷祝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今日太子大喜之日,朕作为父亲,特意来这一趟,就不久待了。你们不必拘束,自便吧。”
尹英忙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送您回宫。”
“不必,新娘还在等你呢。”
最后尹英坚持要把他送出太子府,殷祝答应了。
屏退众人,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院中。
殷祝的步伐很慢,他的余光注意到尹英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忽然问道:“这么些年,叫你独自留在新都,你可怨朕?”
尹英脚步一顿,惶恐道:“儿臣怎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只恨自己心长力短,不能为父皇分忧。”
殷祝看着他一身喜服站在檐下的模样,淡淡笑了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朕身为君主,尚且未能磨灭人欲,更何况你。”
“你应该怨恨的。”他说,“但是可以恨朕,不要恨大夏。因为无论你去到哪里,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尹英听得懵懂,不太明白父皇这番话究竟有何深意。
他打算回去之后问问老师再说,当下也只是诺诺应声,不敢直视殷祝的双眼。
临走前,殷祝还在便宜儿子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十分坦然地顺走了他的那条牵红。
——儿子和老子同天结婚,循环利用一下,咋了?
要真说起来,这次尹英结婚都是他来掏钱,包括从太子府的布置,再到尹英从头到脚这一身喜服装扮。
他这种行为连顺手牵羊都算不上,最多只能叫物归原主。
回去之后,殷祝先在御书房耐心批了一下午奏折,也不问苏成德他干爹究竟在哪干嘛去了,反正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直到天边余霞成绮,专注于手头公务的殷祝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他愣了一下,心想难道他干爹下午还睡在榻上吗?
可是不对啊,他来的时候看过了,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刚想转身查看,眼睛就被一只大手遮住了。
殷祝的脊背刹那间紧绷,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靠近,又放松下来,埋怨道:“吓朕一跳。这是做什么?”
宗策不答,只是放下手掌,望着他淡淡一笑,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祝没动:“外面有人——”
“没有,”宗策安抚道,“今夜宫中,只有策与陛下二人。”
殷祝心道你骗三岁小孩呢,想也知道一贯对皇宫安保工作注重到眼珠子的宗策绝对不可能任由守备空虚,哪怕今日全旧都的关注重心都在太子府也一样。
但既然他干爹都安排好了,那就相信他一回吧。
只不过……
“你等一下,”殷祝道,“把朕左手第一格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
宗策不明所以地打开那抽屉,视线凝固在了那抹绯红之上。
寂静之中,殷祝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人胸膛中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快了一拍,扬起唇,明知故问道:“怎么,没看到吗?”
“看到了。”宗策哑声道。
他将那条牵红小心地捧起,一端递给殷祝,一端仔细在手上缠绕了两圈,又牢牢握住了殷祝的五指,十指相扣,带着他跨过了那道门槛。
残阳如血,洒落在他们的肩头。
这是第一次,宗策不再放缓脚步,故意落后殷祝半步。
夕阳晚照,月上林梢,晴蓝的夏日傍晚,他们并肩行走在肃穆沉静的宫道长廊,身后的影子重叠相交,不分彼此。
日月辉映之下,流风晃动着高悬的大红灯笼。
殷祝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扣的手掌,欲言又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宗策没有低头,只是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用了些力气,以致于,殷祝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
宗策带着殷祝,在一处暗室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似乎是宫中一处闲置的偏殿,至少殷祝此前从未来过,他跨过门槛时大略扫了一眼,发现前厅的室内面积只有他寝殿的四分之一大小,但被布置得十分喜庆。
放眼望去,一片火红色彩,犹如置身于靡丽梦境之中。
正对面的供桌上摆放着几盏烛台,烛火耀耀,照亮了后方四面牌位上雕刻的姓名:
宗父宗母,还有……
殷祝眼皮一跳,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怎么把我爸妈也刻上去了?”
虽然牌位上没写名字,只写了殷祝之父、殷祝之母,但殷祝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连忙在心里和爹妈道了一声歉——这是你们媳妇干的好事,真不是儿子不孝咒你们早死啊!
宗策:“陛下不如仔细看看?”
殷祝诧异一挑眉,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这才发现,同样是双亲牌位,他干爹父母的牌位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而他爸妈的则是石头雕刻,还比宗父宗母要高出了一头。
“家父家母供奉的是祖宗牌位,”宗策看着殷祝的侧脸,意有所指道,“陛下的令堂令尊,是神灵牌位。”
他爸妈啥时候成神仙了?
殷祝有点儿纠结,但又觉得好像也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干脆就默认了,没有再解释。
宗策拉着他,一起跪在了供桌前摆放的蒲团之上。
他并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双目紧闭,朝着双亲的牌位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殷祝也赶紧拜了一拜,心中默念:岳父岳母,你们放心把干爹交给我吧,我爹说我们老殷家一向疼媳妇。
哪怕我早死,也不会让干爹受委屈的!
就算他将来一个寡夫想再嫁再娶……算了!自己也支持!
他心里酸溜溜的,又趁着他干爹起身的功夫,抓紧冲他爸妈念叨了几句,内容无非是别怪你儿子丧尽天良冲干爹下手,实在是诱惑太大抵挡不住,而且我俩是两情相悦,一般人还没这福分呢。
所以听到没,不许在梦里喂我喝符水了!越喝越上头!
起身后殷祝扭头看向他干爹,揉了揉鼻子,干咳一声问道:“还有什么流程?还是说直接入洞房?”
宗策失笑:“这只是见面告知双亲,还没拜堂呢,不着急。”
殷祝嘟囔了一句“这么麻烦”,但还是乖乖听从了他干爹指挥,还答应了接下来不会随便乱插话。
但当躬身下拜时,殷祝心里默默念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转过身来,在烛光中和宗策面对面站在一起,看着他干爹漆黑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殷祝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红烛罗帐,两人同时躬下身去。
“——夫妻对拜。”
这一拜,比天地高堂更甚。
殷祝的额头和宗策相触,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起身时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挤出眼中的水光,若无其事地看向宗策,用眼神询问他干爹后面还有什么步骤。
殷祝听到宗策说:“策本罪臣之后,幸得上苍恩赐,身死不入轮回,见证陛下重振河山,乾坤再造,圆我大夏百年复兴之梦。”
“今日是我俩大喜的日子,烦请诸天神明和双方高堂做个见证,保佑我们……”
男人深吸一口气,殷祝恍惚觉得他是哽咽了,但再开口时,宗策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沉肃的口吻,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动摇:“保佑我们,应天受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的信笺,走到供桌前,用烛火点燃。
殷祝:“唔?唔唔唔唔唔?”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询问自己是不是能说话了,还要凑过来看他干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
可惜那信笺似乎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只一瞬间,火苗窜起,便烧得只剩下了一点星火灰烬。
宗策捻去指尖的灰烬,偏头冲他淡淡一笑:“上面写的是我们两人的名字。”
——罪人宗策,逆君犯上,违逆天命,若天道不容,乞请诸天神明降下神罚于策一身;
——昭告黄泉阴司,十殿阎罗,此战万千死伤者杀孽业力,策身为主将,愿一力承担。
殷祝才不信:“瞎说,我都看见了,好几行字呢!”
“陛下眼力过人。”
“你不要转移话题!”殷祝嚷嚷起来,觉得他干爹把他当傻子骗。
但宗策只说不能在祖宗牌位前喧哗吵闹,又说天色不早该洞房了,很没羞没燥地把他抱到了后面放着的喜床上,亲手帮他换上了火红的喜服。
“你说,咱俩在祖宗背后……就不算大不敬了?”
殷祝看着他干爹起身换衣服,翘着腿,脚尖提了一下某人的小腿,故意逗弄对方。
大红色的袍服衬得男人那舒展的背肌窄腰愈发惹眼,细碎的伤疤铺陈在胸腹之上,这是北伐之战在这具身躯上留下的战绩。
某人作死的发言和小动作,并没有让宗策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现在不急着讨要回来,大手轻巧地把衣襟的扣子一颗颗扣上,待到将要扣到最顶上的那一颗时,殷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床边,却险些被那滚烫的体温灼伤。
“陛下?”宗策单手撑着床铺,垂眸望着他,语调温和。
但当绯红床单上,红衣白肤的青年仰头望来时,他的眼神却微微变了。
想要把这件刚刚由自己亲手为对方穿上的喜服,一件件剥开脱下的欲望,开始变得无比强烈。
宗策定了定神,说:“陛下,还没喝合卺酒呢。”
殷祝呆呆地哦了一声,接过酒杯,乖乖地任由他干爹摆弄。
酒杯递到唇边,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学着他干爹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很淡,几乎尝不出来任何酒味。
但殷祝还是觉得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刺痛的痒意,他强逼着自己咽下,直勾勾地盯着宗策,脸颊滚烫,一颗心呯呯直跳,
红烛遗泪,罗帐轻摇。
绯红的床单被打湿,牵红至始至终都被绑在两人的手腕上,被殷祝修长的十指颤抖着攥紧,又再度松开。
最后变成了礼物的绑带,被宗策珍惜而小心地扎在了这份天赐给自己的珍宝之上。
殷祝的脖颈高扬,后脑勺靠在他干爹的肩头,急促地喘着气,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胸前,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下意识捂住唇,但还是没能控制得住,一丝鲜红顺着指缝流淌而下,滴落在同样鲜红刺目的床单上。
宗策身体一僵,突然掰开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不顾殷祝的逃避,强硬地吻了上去。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舌之间,殷祝的睫羽轻颤,最后缓缓闭上双眼,坦然接受了这个带着极度不甘和恨意的粗暴亲吻。
“别恨自己,”殷祝低喘着对他说,冰凉的指尖抚摸上他干爹紧绷的脸颊,“朕只是……要回家了。”
宗策死死盯着他,嗓音嘶哑:“陛下就不能为了策,再多留一些日子吗?”
换做任何事情,只要宗策开口,殷祝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唯有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于是宗策也不再多问。
男人滚烫的唇一遍又一遍地落在怀中因为过度吸气而痉挛抽搐的瘦削身躯之上,带着近乎绝望的虔诚,动作的幅度之大,让殷祝几乎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尖叫。
他崩溃地咬着他干爹手掌上粗大的骨节,却被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撑开,宗策喘着粗气,俯身在他耳畔问道:“陛下,还记得和策初见的那天吗?”
“记……记得……”
“那天,您在策的手上狠咬了一口,留下的牙印,就在这个位置。”
宗策将殷祝翻过身来,注视着躺在身下红衣凌乱的青年,他单手撑在殷祝的身侧,胸膛因为气喘上下起伏,漆黑的眼眸深处燃着疯魔般的火光。
“策别无所求……”
他一点点掰开殷祝痉挛的五指,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的掌心,低声笑道:“只求陛下,再赏策一次疼吧。”
殷祝被他干爹弄得都有些痴了。
好半天,才从那阵疯狂中回神,慢慢把他干爹的手递到唇边——
轻舔了一下。
“怎么办,守正,”他靠在枕上,疲惫又眷恋地冲他干爹笑了一下,垂下的手臂砸在了凌乱的喜床上,“朕还是舍不得让你疼。”
宗策定定地与他对视。
许久之后,缓缓将自己的头颅埋在了殷祝颈侧,颤抖着抱紧了他。
那天之后,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变了。
变得喜怒无常,手段狠厉,甚至是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又一夜之间回到了曾经北伐之前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还没有失去理智,暂时还没发展到黑白不分的程度。
大臣们每日上朝都上得惊心胆战,面对威压愈盛的陛下,稍有一言不慎,就会给自己惹来牢狱之灾,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谨言慎行,防止平白无故招来祸患。
但要是实在倒霉被牵连,也不是没有办法。
陛下发怒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宗策出面求情,他才会适当考虑网开一面。
大臣们见此势头,纷纷上门拜会宗策,尽管宗策再三说过自己不收任何贵礼,但这些人仍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他,借此来给自己换取一张保命符。
唐颂本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扶植宗策来打压自己。
可眼看着这势头越来越不对,仗都打完了,宗策不仅手握重兵,所到之处四面小国部落闻风而降,陛下甚至还有让他当辅政大臣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一日进宫面圣,质问陛下为何要亲手培养出一个心腹大患来。
“古往今来,从未有如此之权臣!”他怒斥道,“陛下就算瞧不惯老臣的做派,老臣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朝政!可万万不该放纵那幸臣,您这是在养虎为患呐陛下!”
殷祝靠在椅背上,脸色冷淡地看着他。
唐颂发现,陛下似乎穿得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要多,心头正一丝疑虑划过,就听他淡淡道:
“怎么,宗策干的不好吗?”
“陛下,宗策是能臣不错,这点就算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唐颂狠狠皱眉,“可是他是武将!手握重兵,还得到朝中过半大臣支持,您有想过自己如何自处吗?”
殷祝:“朕觉得挺好的,守正对朕忠心耿耿,大小事务都不需朕操心。”
“那您也该为太子想想!”唐颂拔高声音,“您压得住宗策,将来太子能压住吗?宗策效忠您,不代表他会效忠于太子!殿下本就对宗策颇有微词,万一宗策将来振臂一呼……”
殷祝忽然一笑,叫唐颂愣在了当场。
“能把这种话都说出口,”他说,“看来,唐阁老是真的没招了。”
唐颂一开始针对他干爹,只是把他干爹当做是朝中一支新兴的、不顺从于他的绊脚石,以为自己靠着太子的势力,就可以重归朝堂中心。
只要等科举一开,他又会恢复到朝野上下皆门生的旧日辉煌之中。
但殷祝现在用行动告诉他,你大错特错了。
在他的扶持下,如今神机工坊在大夏境内已经遍地开花,其中民用的占据了总体数量的三分之二,水利纺纱机、织布机、还有那支已经配备上汽船的庞大船队……殷祝在用这些,一点点瓦解掉小农经济和世家的根基。
眼看着家族从土地上收的租子日渐减少,为了与时俱进,唐颂也有接触过这些新鲜事物。
据殷祝所知,他收购了江南的两家纺织厂,还有旧都这边的几家工坊。
但一来这方面的总负责人是宗略,不可能去帮自己哥哥的死对头;二来在他的宣传下,人人都知道唐阁老和宗家是死对头,那群挤破头都想进入飞鸟坊的工匠们根本没人愿意给唐家干活,一听顶上的负责人姓唐,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留下的那些,都是滥竽充数的歪瓜裂枣,制造出的玩意儿过时质量又差,都快和当初祁王谋逆时用的那批残次品有的一拼了。
唐颂脸色铁青地瞪着殷祝。
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殷祝以拳掩唇,轻咳一声。
“这话,朕还要问你呢,”他轻描淡写道,“朕听闻,太子最近在宫中找人打听朕在喝什么药?你是他老师,同他关系不错,回去后替朕告诉他,朕的确得了重病,需要一味仙药,唯有西方海上有。”
他将一张纸推给唐颂:“仙药的名字,朕已经写在这上面了。”
“身为朕唯一的儿子,朕打算派太子出海去寻药,什么时候寻着,就什么时候回来继承朕的位置吧。”
唐颂瞪大双眼,后退半步。
“陛下,您疯了吗?”他颤声道,“那宗策到底给您下了什么蛊!?尹英殿下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殷祝静静地看着他。
“唐阁老年纪大了,作为老臣,朕也想给您一个体面,”他的声音轻缓,似乎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尹英的事情,就不需要阁老再操心了,大婚那日,朕同他说过,无论他去到何处,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唐颂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怀中还揣着那张纸条。
当晚,在反复挣扎之后,他于深夜敲开了太子府的大门。
“殿下,”他说,“陛下已经被那宗策迷了心窍,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尹英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如水。
唐颂紧盯着他,缓声道:“事到如今,为成大业,唯有清君侧一条路可走!”
第120章 【一更】
清君侧。
这三个字,狠狠刺激到了尹英关于过往的记忆。
那日祁王仓促之下谋反,率军打进宫门,吓坏了的嬷嬷要抱着他跳井,但尹英不想死,发狠一口咬在她手上,拼命跑掉了。
没跑多远,苏成德的干儿子就找到了他,给他换上了小太监的衣服,抱着他藏在了偏殿的水缸里。
尹英说他要去找两个妹妹,但对方只是摇头,说来不及了,又安慰他说公主那边或许已经另找到了避难地,等陛下回来,一定能将这些歹人彻底消灭干净。
尹英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
在他心中,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无所不能之人。
但后来消灭这些歹人的,不是父皇,而是宗策。
对于宗策,尹英的感情十分复杂,起初他是从殷祝口中听说了对方的事迹,他无比尊崇的父皇却对另一个男人推崇备至,这让尹英心里有些小别扭,因为父皇从没这么夸赞过自己。
所以在猎场第一次见到宗策本人时,在身边同龄人的簇拥下,他脑袋一热,就干出了那件让他此后后悔数年的事情。
宗策跪了,但也没跪。
因为父皇不仅喝止了对方,还把他痛骂一顿。
尹英从没听过父皇用那么严厉冷酷的语气教训自己。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宗策是大夏的臣子,他是大夏未来的君主,宗策跪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不过是仗着父皇的宠爱肆无忌惮罢了!
最可恨的是,这人打了败仗,还要父皇御驾亲征为他收拾残局,尹英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宗策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连最基本的做臣子的本分都做不到。
但唐颂在教导他时,反倒劝他对此事要想开些。
“陛下不御驾亲征,太子何年何月才能等来监国的机会?”他说,“还有,尽管那宗策靠媚上惑主博取陛下宠爱,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生不了孩子,更没法动摇殿下您的地位。”
他意有所指道:“殿下要是瞧不惯宗策这副行径做派,等您手握权柄后,做主替陛下清一清君侧便是了。”
尹英觉得老师这番话说得有理。
自那之后,他对唐颂便倍加信任,尽管这一年来,尹英有察觉到唐颂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焦躁,还背着他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但碍于旧日情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无论如何,老师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今日听到唐颂清君侧的提议,他只觉得老师怕不是老糊涂了——难道是他不想替父皇清理门户吗?
宗策手握旧都重兵,又身兼江淮总督一职,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几天之内就能杀到皇城外,父皇连护院都不许他多养几个,自己拿什么来和对方拼?
“太子不必担忧,”唐颂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主动解释道,“老臣进宫一趟,除了找陛下明志外,就是要替殿下打探清楚虚实。”
王存那老头总说他脾气爆,性情急,可他活了这么些年,要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哪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北伐出征前,宫中便传出陛下病重的消息,太子受册仪式上,殷祝神色疲惫地匆匆离场,唐颂却始终将信将疑;
出征期间,他在军营中安插的眼线传回的话又口风不一致,有的说陛下病得面都不露了,有的则说,昨日还看到陛下召集下属商讨军情。
面对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唐颂尽管心动,还是选择按捺住了自己的野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收敛,就是这么多年。
他如今已经七十岁了,只希望闭眼前能为殿下、为家族子孙谋个福祉,对于那个位置,唐颂反倒没有先前那样渴望了。
也正因此,旁观者清,当朝野上下都在为陛下近日的种种雷厉风行举措而胆战心惊时,唐颂反而察觉到了不对,宁肯冒死进宫一趟,也要亲眼和殷祝见上一面,证实自己的猜测。
“父皇当真病重?”尹英却不信,因为他一直觉得殷祝还年轻,“不可能,父皇肯定是被宗策骗了,否则怎么会好好的叫孤去海上找什么仙药!”
他语气怨怼,提起宗策的名字时,恨得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待到孤上位那一日,他心想,如此佞臣,必杀之!
“或许殿下不记得了,但老臣在您的受册仪式上,见陛下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一副病重虚弱之态,”唐颂说,“那时宫中太医都在私底下说,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几年后,陛下却率军灭了北屹,收复山河十四郡。”
“这一次,老臣没有从太医院那边听到任何传闻,是御花园洒扫的太监告诉老臣,一向爱赏花、尤爱玉兰的陛下,在今年玉兰盛开的时节,却一次也没来过园子里。”
唐颂紧盯着尹英:“老臣见陛下时,陛下瘦了一大圈,但气色却还算红润,您可知道这其中关窍?”
尹英皱眉道:“什么意思?”
“装作有病,和装作没病,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唐颂沉声道。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老臣所说的清君侧,您可千万莫要以为是在教唆您走祁王的老路,您是太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老臣就算上了岁数,也不至于糊涂到让您干出那等不忠不孝之事。”
“老臣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陛下身边的小人——您要明白,陛下下此旨意,说不定是违心而为啊!”
尹英一惊:“你是说,父皇他被宗策胁迫了?”
唐颂缓缓点头。
“胁迫也好,迷惑也罢,对于殿下您来说,都不重要了,”他说,“无论如何,宁可违背陛下旨意,您都绝不能离京,否则,将来恐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他眼神冰冷:“以老臣之见,待到下次早朝时,您可以在袖中藏匿一把神机,质询宗策,不等对方狡辩便将其格杀当场,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达到清君侧的目的。”
尹英挣扎道:“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此发怒降罪……孤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而且要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人,实非仁君之举,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孤……”
“相比起那个位置,名声重要吗?”唐颂有些恨铁不成钢。
尹英仍是犹豫,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既然这样,老师当初为何不自己施行此策?”
唐颂:“…………”
他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他强压怒气道:“老臣怎能和太子殿下相比?朝堂上政见不合,攻讦同僚是常事,可要是当朝刺杀,唐家九族难保!殿下难不成还担心陛下诛您九族不成?”
但见尹英一直犹豫不决,他只好叹气道,“殿下孝心纯善,老臣佩服。若您不愿让陛下伤心,老臣还有一计,可以暂且为您周全转圜一段时间。”
尹英往前坐了坐,“老师请讲!”
“您孤身入宫,向陛下哭诉,说仙药可以另派人去找,但身为儿子,必须要在父亲病重时陪伴侍奉左右。”
唐颂道:“虽然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真到了……那一日,宗策可能会狗急跳墙,但老臣也会联合朝臣给他施压,他是不敢轻易对您下手的。相反,还会为了自身考虑,尽量保住陛下的性命。”
尹英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不过老师,您真的确定父皇他身体不大好了吗?”
见到唐颂点头,他神情复杂,既有对殷祝身体的担忧,又有即将继承那个位置的忐忑和激动。
而唐颂是何等精明之人?只要一打眼,就看出了他心里的这些小九九,不禁暗叹比起当初的陛下,太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没有兄弟竞争皇位的结果就是这样,心无城府,太过于天真,真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场面话,觉得陛下只是因为宗策的谗言才如此对待他,却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弃子的可能性。
但其实,唐颂一开始也没有往这个方面思考。
毕竟,虎毒不食子。
现在想想,一个能靠以战止战结束乱世、继往开来的有为君主,手段先不提,胸膛里的那颗心,一定是石头做的。
它装得了天下,却装不下任何人,包括自己亲生的儿子。
宗策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唐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宗策是嫉妒的,包括宋千帆也一样。
若是自己再年轻一些,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对陛下一心一意,甚至不惜牺牲家族的共同利益。
他看着自己已经虽然保养得当,却仍然长出了老年斑的苍老手背,出神许久,怅然一笑。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这是古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好运啊。
只可惜,他太老了。
以致于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也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直到今日,唐颂才理解了王存当初的选择。
这小老儿的确看得比自己要远,活得也远比他自洽,但王存可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因为他有个好女婿,他唐颂却不能。
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唐家上下,再找不出一个能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的人了。
殷祝在宫中耐心等待了几日,没等到唐颂告老,却等来了太子的求见。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和朕硬刚到底,”他靠在床头,阖眼说道,“唐颂啊唐颂,你这又是何必呢?”
宗策坐在床榻边,用汤勺搅着碗中的药汁,淡淡道:“于他看来,赌一把,或许满盘皆输,也可能大获全胜;不赌,就只有衰败等死一条路可走。”
他低头吹了吹,用唇试了一下温度,将汤勺递到了殷祝唇边。
殷祝睁开眼睛,撑起半边身子,有些费力地吞咽着。
比起唐颂和他见面的那天,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可以说是急转直下,每天吃不下多少东西,白天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喝完了药,殷祝长吁一口气,重新靠回床头,任由他干爹替他收拾残局,目光注视着窗外枝头的玉兰花,阳光照在那雪白花瓣上,他眯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花瓣早已凋零,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点冬日余下的残雪罢了。
年关刚过,距离兴和七年的年尾,还有不到十个月。
殷祝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问他干爹:“那几个孩子,你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宗策:“有几个,尚可。”
“只是尚可?”
“年纪都还太小了,”宗策说,“虽说三岁看老,但人生很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心性境遇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殷祝伸出手戳了戳他干爹的喉结,“朕怎么觉得你是在说自己?”
宗策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捏着那柔软的指尖。
昨晚他看的那本医书上说,这样有活血的作用。
“策是在说自己,”他痛快承认了,目光静静看着殷祝瘦削苍白的侧影,声音低沉温和,“正是因为体验过了,才会做此感叹。”
虽然殷祝这段时间一直明里暗里说,人的因缘际会是很奇妙的,说不定他将来还会遇见什么让他觉得心动的人,但宗策自己心里清楚,不会再有了。
他的陛下,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灵魂。
前世濒死之际,滔天的不甘和恨意几乎让宗策质疑起了一切——不止是对君主的忠诚,还有他毕生坚守的道义和原则。
这个世道,当真只有人吃人才能存活吗?
幸好,因为法场上的一件小事,宗策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但重生之后,这份激烈的情绪依旧影响到了他的判断,他将这份恨意发泄在了殷祝身上,没有思考太多后果,报复的快感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海面,殷祝依旧无条件地包容了他的一切,无论是好的,不好的,光明的,还是阴私的。
宗策有时候在想,在殷祝眼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君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臣子?
尽管不解,内心肆意蔓延生长的阴影却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消隐无踪。
宗策觉得,自己真正沉沦的那一刻,或许不是在耳鬓厮磨之间,而是在他尚且对殷祝充满抗拒之时,从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宗将军,旗开得胜。”
殷祝被他干爹的目光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心道自己身体虽然差了点,但还没到要瞻仰遗容的时候吧,他干爹这眼神,简直都快拉丝儿了。
“尹英那边,”他干咳一声,没话找话道,“朕现在还不能见他,唐颂回去之后肯定会给他出主意,让他尽量拖延时间不离京,还会联合满朝文武一起向朕施压,这倒没什么,就是你这段时间记得注意着点码头那边,好不容易建成的船队可不能被人搞了破坏。”
宗策点了点头。
只是他仍有一点不解:“陛下为何如此在意海上航运?据策所知,沿海地区的海运贸易还不到国库每年税收的零头。”
在宗策看来,大夏海岸线曲折绵长,当地百姓吃海靠海,比起内陆航运的大宗生意,那点捕鱼交换得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但殷祝却将飞鸟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部门,研究船舶航行和海上神机,还下了死命令,说十年之内必须要将汽船速度提升一倍,淘汰国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帆船。
宗略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明里暗里朝他打探陛下是不是又接触了什么方士,想要去海上寻仙了。
宗策不信那些方士的鬼话,殷祝对尹英的做法他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所谓的仙药只是一个幌子。
但这世上如果真有仙药的话……
殷祝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干爹的问题,就看到宗策的表情出神,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不禁头疼地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对方回神。
“要是朕能听到你的心声就好了,”他抱怨道,“动不动就发呆,之前还净胡思乱想折腾这么长时间,说吧,又在想什么东西?”
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干爹。
宗策捏了捏他凸起的腕骨,漆黑的眼眸无辜地眨了一下。
殷祝看着他,脸颊慢慢红了。
他呸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