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二更】
天使的到来让众人面面相觑,而当那人掀开车帘时,熟悉的面孔更是叫宗策和副官同时眉毛一跳。
——竟然是苏成德。
和往常的笑脸迎人不同,一向在宗策面前态度温和的苏成德今日脸色铁青,就连下马车时,宗策想要上前去扶,他都丝毫不给面子地甩袖躲开了。
“宗策,”他冷冷道,“还不跪下接旨?”
副官恼火地想要上前理论,但被宗策按在了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苏成德,良久,摘下头顶的缨盔,向着对方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弯,跪在了尘土里。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可当命运的洪钟真正于耳畔敲响的时刻……
宗策发现,自己竟出乎预料地平静。
可能是因为平叛这一路上,总能见到炊烟袅袅;路过农田村庄时,家家户户门前鸡鸣犬吠;
还有坐在田边休息的老农,在望着大雪覆盖的田垄时,那满是风霜沟壑的脸颊上,难掩的欣喜笑意。
这些人或许是夏人,或许是屹人,但那人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只会是大夏的百姓,重归故里,再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收获、代代延续。
山河一统,苍生离苦,宗策想。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成德叹息一声。
他对在场其他人道:“你们就不必跪了,去一旁等着吧。陛下这份旨意,与你们没有关系。”
副官听他口风,觉得不太对劲,在屏退其他人后坚持要留下,苏成德见状,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展开了圣旨,开始朗声宣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宗策低垂着头颅,沉默凝视着膝前的荒草,每一个字都像是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耳膜,又不带半点痕迹地奔流而去。
念完后,苏成德喊人用托盘呈上来一个瓷瓶,深深看着宗策,半是憾恨、半是唏嘘地说道:“领旨谢恩吧,这是陛下赐给你的。”
“不可能!”
副官目眦欲裂地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苏成德的衣襟,几乎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红着眼睛怒吼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几年征战,拼死为大夏打下多少疆土,又怎么可能做出谋逆之事?定是有人诬告陷害!快说,那人是谁!”
苏成德被他勒住脖颈,一张脸涨得通红,呛咳着说不出话来。
宗策立刻上前捉住副官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强硬地将两人撕扯开:“放肆!还不快给苏公公赔罪?”
甘愿豁出性命追随他,从大夏一路到北屹的副官,还有边上那些心腹们,饶是宗策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了结局,也不忍他们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见副官还在嚷嚷着要见陛下,宗策干脆下狠心,一脚将人先踹去了半条命,这才扭身向苏成德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地求情道:“苏公公见谅,罪臣管教下属无方,他在军营里浑惯了,是个粗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本护住这些人,所以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副官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几乎要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强撑着半边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了自家将军竟自称“罪臣”,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宗策。
“将军,您在说什么?”他咳嗽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颤声道,“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宗策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个瓷瓶。
“将军不要!”
副官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太多,痛哭流涕地爬过去想要阻止,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将军与其这样,要不咱们就反了吧,您带着兄弟们逃到海上去,或者去西边的那些小国,不管怎样,总有个活路。
但换来是宗策更加狠厉的一脚。
“允许你留下,是为了让你引以为戒,从今往后,不得对陛下有半点不忠。”他看着狼狈倒地的副官,冷声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你就从神机营自行除名吧!”
神机营是宗策麾下众军嫡系中的嫡系,这话对于副官来说,不亚于亲爹要将他扫地出门。
他像条丧家之犬瘫在地上,尽管痛苦得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五指死死抠着地面,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敢再阻拦了。
但苏成德却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从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轻咳一声道:“不急。看在你为大夏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阳落山前,你都还有时间。”
“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趁这段时间,回去准备准备吧。”
苏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这辆马车回去。”
宗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余光注意到因为副官闹出的动静,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军队,既欣慰于那人的思虑周全,胸膛深处又泛起一阵隐痛。
神机营哗变,对于现在百废待兴的大夏来说,不吝于一次伤筋动骨之痛。
这是他这个主将犯下的错,本该就由他一力承担。
只是,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吗?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来。
临行前,已经和阿略道过别了;手下的军队,肯定也会有他人来接管;前世的夙愿,如今也都已经一一实现。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旧坐上了那辆使向旧都的马车。
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声。
苏成德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把玩着那瓶让副官恨得咬牙切齿的毒酒,听着他断气似的哭声,忽然笑了一声。
副官捏紧了拳头,怒吼道:“你笑什么!”
苏成德也不生气,还好心递过去一张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将军死不了的。”
哭声戛然而止。
副官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哽咽问道:“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将军运气好,有一个头脑机灵遇事能找对人的好弟弟,还有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至交好友。”
苏成德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掐死的小子,“当然,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什么吗?”
副官呆呆问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苏成德哼了一声,嫌弃道,“再等咱家慢慢给你讲。”
日暮时分。
黄昏滚着金边的红云,夕阳透过云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横卧苍空,将世间万物都染成浓墨重彩的橙红。
宗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中,身上盔甲一直未曾卸下,黄昏披在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暗淡陈旧的战袍。
他已经坐在这里,喝酒、望天,发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呆。
脚边是数个凌乱丢弃的空酒壶。
经过这一个时辰的独自思考,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想法。
自己此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以当夕阳自远山沉落,苏成德带着毒酒来到他面前时,宗策微微僵硬的身体动了动,缓缓起身,带着些许摇晃,走到了对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苏成德看上去有些失望。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他又问了一遍。
宗策摇了摇头。
酒意上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苏成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无奈之下,递来了那瓶毒药。
宗策猜测,应该是鸩酒。
“那就好自为之吧,宗将军。”他说,“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苏成德没有看着他喝下去。
宗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着瓷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他本该坦然赴死的。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的。
但是……
宗策拔开了塞口。
他仰起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舌根涌上苦涩的余韵。
宗策明白自己的遗憾是什么了。
他在等着苏成德开口,哪怕传递的只是只言片语,痛心疾首的指控,恨之入骨的诅咒,什么都好。
也比那封圣旨中近乎公文一样、寥寥数语的冰冷旨意要强上百倍。
他踉跄着走到庭院中的石桌边,拎起最后一壶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下肚,即使知道烈酒只会让药性发挥得更快。
但宗策不在乎。
圆月的清辉洒落在院中,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像是有一把温吞的火,静静地在五脏六腑间烘烤、燃烧。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但和前世不同,并不多么痛。
可能是因为,那人终究还对他残留着一丝怜悯,所以才叫人特意配了无痛致死的毒药?
宗策低笑一声,依靠在石桌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中,心想,哪里有这么美的事呢。
也可能是自己早已经醉死过去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月光下,还有蝴蝶飞过花丛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酒精麻痹了宗策敏锐的感知,直到那脚步声停在面前,他才屏息抬起头。
看到来人,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恍惚了一阵后,宗策笑了。
“陛下这身真好看。”他由衷夸赞道。
殷祝仍穿着一身典礼上的冕服,宽袍广袖,金龙腾飞,头戴珠玉冕旒,华丽肃穆的衣冠让他站在这皎洁月色下,焕然如天神。
但他的脸色却很臭,比被命令故意演戏的苏成德还要臭。
“你知道朕在宫里等了你多久吗?”他咬牙问道,“你这人,简直是……”
要不是宗略主动来找他说明情况,两边整合了一下信息差,殷祝都不知道他干爹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误会!
简直是见了鬼了!
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开骂,但宗策似乎察觉到了殷祝的怒火,猛地一拽他的袖子,将人拽进了怀中,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陛下,”他叹息道,“策都要死了,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吧。”
殷祝:“…………”
见怀中人安静下来,宗策自嘲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底的奢望:“最后的这段时间,您入我梦来,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吗?哪怕只是谎言也好……”
殷祝一把扯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站在宗策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可临到头,究竟还是舍不得,放轻了力道。
“啪”
宗策微微偏过头去。
他并不感觉到疼痛,可这一巴掌却叫他睁大双眼,一颗心却猛烈地跳动起来,宛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下意识握住那贴在脸颊上冰凉修长的五指,慢慢看向殷祝的眼睛。
被怒火点燃的漆黑双眸仿佛闪着光,比头顶高悬的圆月还要皎洁明亮,宗策从那对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无措的神情,脑海中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黄泉之下,难道是四季如春吗?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庭院中吹来的风,热得像是到了夏天了呢?
殷祝跨坐在宗策身上,揪着他干爹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那瓶药你喝完了,对吧?”
宗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殷祝说,“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宗策想说,陛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领悟到了。
带着迷醉酒意的唇瓣俯身靠近,两道滚烫的吐息逐渐融为一体,冕旒的珠串和将军的腰带一齐坠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庭院中,但谁也顾不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久旷的身躯再也按捺不住粗野的冲动,宗策呼吸急促,动作开始变得急不可耐。
他知道这是最后了,但这个美梦实在太过于美好,以致于让他忍不住沉沦其中,恨不得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流逝。
他说了很多话,包括自己的前世,重生后的抉择,以及一直以来心底隐忍的渴望和愧疚,随着他的诉说,宗策感觉到怀中人在颤抖,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流泪的眼睛。
“陛下,”他痛苦道,“臣万死……”
嘴上说着陛下赎罪,宗策却掐着腰把殷祝提起来,叫他坠在自己身上,兜着他颠弄得狠厉,直到殷祝攀着他的肩膀,呜咽着低泣,浑身筋骨都软成了一滩春水。
殷祝一开始觉得他干爹是块木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明明他干爹身上有那么多不对劲,却被自己全部忽略了;
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干爹是那方面出了毛病,叫对方白白喝了个把月的中药!
殷祝愧疚得要死,所以虽然被敦得神思恍惚,满脸通红,但还是在努力迎合。他的指尖颤抖着抚摸着他干爹身上细碎的疤痕——征战多年,虽然宗策没受过什么太严重的伤,但磕磕碰碰肯定是免不了的,殷祝看着宗策左胸靠近心脏上方的一处伤疤,忽然低下头,将自己湿润的唇印在了上面。
宗策的动作一顿,随即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在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他随手抓起脱下的战袍垫在殷祝身下,俯身温柔地吻去殷祝睫羽上缀着的泪珠,声音沙哑道:“陛下,别哭了。”
“如果还有来生……”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一定。
带着茧子的大手插入痉挛的五指,汹涌的快感几乎要将殷祝折磨到发疯,他终于明白了原先他干爹究竟有多克制,而放纵猛虎的下场就是他那点可怜的体力很快就飞速耗尽,只能任由他干爹摆弄,脑袋被敦成一片浆糊,眼睛也哭肿了,除了边哭边喊“干爹饶命”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后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殷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软榻上,但他干爹显然精力充沛得很,在药力和酒力的双重催发下,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特意让归亭把药性减半的殷祝:“…………”
来人啊!救驾!
朕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好不容易扮可怜喝了两口水,殷祝趴在床榻上咳嗽两声,回头看着他干爹通红的眼眸,心一横,又伸手揽住了宗策的脖颈。
唉,算了。
自己的干爹自己宠,更何况这个干爹还是重生过一次的,光是想想历史上的那些记述殷祝就觉得心如刀割,原本对他干爹的容忍度又再度拔高了一个层级。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个时辰后。
殷祝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够、够了,干爹饶命……”他哑着嗓子胡乱喊道,“真不行了,要死了……唔!”
殷祝跪趴在床上上,身体狠狠颤了一下,汗津津的脊背贴上来一个滚热的胸膛,他哆嗦着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逃走,但才爬到一半,脚踝就被抓住拖了回去。
视野晃动着模糊,他终于坚持不住,眼一闭,昏了过去。
梦中是一座熟悉的庙宇。
但和记忆中不同的是,偌大林间,却只有他一人。
殷祝站在长长的阶梯下方,怔忪许久,还是抬脚走了上去。
拾级而上,熟悉的高大神像垂眸凝视着他,庙宇内光线昏暗,那张温和肃穆的面容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殷祝仰头望着他干爹的塑像,忽然勾起唇,自言自语道:“一点儿也不像。”
他干爹真人可比神像要帅多了。
但他还是双手合十,朝着那座神像拜了三拜。
有什么祈愿呢?
他好像没有,那就希望干爹能保佑自己长命百岁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浑洪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林间。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熟悉的白胡子老道正站在那里,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说:“又见面了,小友。”
第112章 【一更】
好疼。
肌肉酸胀,像是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尚且处于混沌中的大脑被强行开机,零星的记忆碎片停留在那片空荡寂寥的林间,还有钟声、夕阳……还有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自己好像很生气,非常大声地跟什么人嚷嚷,还差点动了手。
所以他果然是跟人在梦里干架了吧。
殷祝恍惚着睁开眼睛。
冬日热烈的阳光自窗外透照进来,看样子午时都已经过半了,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正好对上枕边他干爹那张安静沉睡的帅脸。
殷祝:“…………”
原来是妖精打架。
趁着他干爹还没醒,殷祝努力侧了侧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干爹的模样,昨夜知晓真相后反复激荡的心情,又如海底余震般再度掀起了波澜。
“原来你就是……”
他低喃着,呼出的气息消隐在床笫之间。
殷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虚虚描摹着宗策深邃的眉眼,和那在睡梦中仍紧蹙着的眉头。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好像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都只不过自己在现代所做的一个绮梦。
殷祝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患得患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最大的艰难都已经被他们共同克服,误会也都已经明了,他们的人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时光可以用来消磨。
他想要弥补他干爹前世留下的那些遗憾,告诉他,从今往后,朕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
可喉间涌上的痒意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尽管殷祝努力压制,但还是抵不过身体的应激反应。
他捂着嘴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身体的震动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宗策。
睁眼的那一瞬间,宗策的手就已经掐上了殷祝的咽喉。
但等他看到两人当下的情形时,动作登时一僵,回忆涌上脑海,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霎为好看。
殷祝眨了眨眼睛,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一颗泪就这样砸在了枕头上。
刹那间,宗策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他听到陛下抱着他,边咳嗽边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偶像你受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朕还以为,你是不行了呢!”
宗策:“…………”
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梦。
自己还没有死。
然而心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宗策反手抓住殷祝的手腕,他无比贪恋这份温度,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但是——
“陛下,”宗策深吸一口气,怒道,“您究竟是何用意?”
“要杀要剐,策任凭处置,但您为何又要给策下药?若是觉得策还有那么一丝用处,您大可以直说,不必如此侮辱!”
他质问的语气十分冷硬尖锐。
但当事人的动作却是立即起身,给浑身赤裸的殷祝仔细掖好了被子,防止着凉,又下床去给他倒了半杯水来。
之所以只有半杯,是因为昨晚殷祝基本已经把水喝光了。
宗策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混乱夜色中淋漓的交颈,和耳畔带着泣声、断断续续的长吟,紧实的小臂上青筋暴起,险些要把那杯子当场捏碎在掌心。
殷祝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干爹黑着脸走过来,给他喂了半杯水,心里迷糊着想该生气的不应该是自己才对吗?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
“朕从来没说过要杀你,”他嘟囔道,“还有什么侮辱不侮辱的?你要这么说,朕怎么不找别人侮辱呢。没事少胡思乱想,都是跟尹昇学来的坏毛病。”
宗策却皱着眉头,像是没听到他直呼尹昇的大名似的,只顾着捏着他的下唇,仔细查验起来。
殷祝一头雾水地被他掰开嘴巴,感受到粗粝的指尖碰过唇内红肿的软肉,刺痛如触电一般,顿时疼得他啊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宗策问道。
殷祝不愿搭理他。
“陛下。”宗策加重了些语气。
谋逆之臣还这么嚣张,简直反了天了!
殷祝磨了磨牙,回答时的语气却很委屈:“你咬的。”
怪他了?
宗策:“…………”
殷祝叹了一口气:“你的那些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可你为何不早来告诉我?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总之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不必再提。”
“就算是……过去了?”宗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死死地盯着殷祝轻松的神情,有种不真实的感受,“陛下,策当初,的确曾与祁王密谋共事。”
“那呆子已经死了。”
“可策还活着。”
殷祝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朕说了不介意就是不介意,不然还来找你做什么?”
他小声嘟囔道:“亏我昨天还特意吩咐苏成德要说得严重些,就是想让你进宫来找我,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影,木头脑袋。”
宗策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死了,或者还在做梦。
他屏住呼吸,问道:“那苏公公说,祭祖大典上,魏邱拿出谋逆血书,当众弹劾臣有不轨之心……”
“血书?”殷祝笑了,带着一丝不屑,“朕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他依靠在床头,任由宗策揉捏着自己昨晚被某人掰到险些抽筋的小腿,懒洋洋道:“而且这东西是怎么到魏邱手中的,你可知道?”
“……应是唐阁老相赠。”
“那唐颂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宗策恍然。
自然是被祁王交给了格西。
他艰涩道:“所以您当初三番两次,强硬威胁雪罗不得谢罪自尽,不仅仅是为了找回卢及的尸首,还是为了……保全罪臣的性命?”
有雪罗作证,在祭祖大典上,殷祝面对魏邱,直言断定这份血书是格西伪造的,魏邱挑拨离间,诬陷朝中重臣,被他当场下狱。
审问时魏邱嚷嚷着说还有人证,但唐颂何等精明一人,从一开始,他就打着用魏邱试探殷祝态度的主意,根本不会轻易将人证搬到台面上来,免得自己也被此事牵扯进去。
魏邱来之前,他还特意三番两次叮嘱对方,此事干系重大,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即使事态有变也不必心慌,他来想办法。
他的想法很好,只可惜,魏邱碰上了殷祝。
对于这个和柳显齐名、因杀害他干爹而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之人,殷祝对魏邱的生平,可以说再了解不过了。
他只不过派人对魏邱说了些他从前干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把魏邱吓得半死,以为唐颂把自己卖了,当场就供认不韪。
一直以来,殷祝捏着这些罪证,忍耐着不办他,就是为了等这人耐不住性子,想要搞事的那一天。
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魏邱言之凿凿地说,是唐阁老指使他来的,殷祝先是佯装不信,朝中也有不少人觉得魏邱是在胡乱攀咬,但就在众人想要为唐颂求情时,雪罗又恰好送上了格西与唐颂私下书信来往的证据。
当初宗略因与卢及联络,涉嫌通敌,被刑部下狱审问,但如今卢及已经成了大夏的英雄,他的嫌疑自然也被洗脱。
但现在格西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唐颂就算再喊冤,也只能先进一趟刑部的大牢再说了——那些书信可不是殷祝伪造的,确有其事,也不算冤枉了他。
殷祝简单讲述了一边经过,又认真纠正道:“你从来不是罪臣,守正,你是想要挽大厦之将倾的栋梁之臣。”
“柳显,魏邱,还有一个疑似通敌的唐颂,上辈子祸害大夏欺你害你的这些人,朕都替你除掉了,”他说,“但朕只知道这几个,还有别的吗?你说,朕一定叫这些败类滚得远远的。”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说不出话来。
血液在血脉中奔流,耳畔心跳轰鸣,他艰难地理解着殷祝对他说的这番话,直到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
胸膛深处那轻飘飘的感受是什么,感动吗?亦或是狂喜?
他宗策……何德何能。
宗策忽然半跪下来,用力抱住了殷祝,颤抖的唇落在那湿润的唇瓣上,他的声音沙哑:“够了,陛下为策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想到自己先前的患得患失、一夜又一夜无眠直至天明的绝望,也不禁觉得有些荒谬。
但若没有这几个月的痛苦经历,他又怎么会知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百般为他着想?
宗策勾起唇,稍稍退后了些,看着殷祝微微气喘脸颊泛红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被晒化了,想就这样同他待在一处,十年,百年,永永远远。
殷祝被他盯着,还以为他干爹的药效还没过去,他硬着头皮碰了碰,说:“要不……我替你含着吧,真吃不消了。”
宗策摇摇头,只是抱住他,让殷祝趴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吻着他头顶的发旋,指尖抚摸过那白皙肌肤上的吻痕,宗策的眼眸逐渐深沉,手掌滑落在怀中人小腹的位置上。
肚脐下方,已经靠近胃了,宗策没有摸到那凸起的感觉,只能有些遗憾地地揉了揉。
很想。
但得缓一缓。
殷祝的呼吸乱了。
感受到怀中青年下意识的战栗,宗策抿了抿唇,犹疑着问道
“陛下,您昨晚喊的‘干爹饶命’……那个干爹,是指策吗?”
第113章 【二更】
殷祝僵住了身体。
他开始胡言乱语,撑着身子就准备开溜:“你这次回来还没跟宗略讲吧?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找他——”
宗策勾了勾手指。
殷祝闷哼一声,倒回了他干爹怀里。
“不带这样的,”他闷声道,“朕颜面扫地了。”
“不会。”宗策说,“陛下在策心中,一直是威严赫奕,英姿勃发。”
殷祝觉得他是在哄自己,因为尹昇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显然和这八个字毫无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爽了,把脸埋在他干爹富有弹性的胸肌间,还很不经意地用鼻尖蹭了蹭。
“所以陛下还没回答策方才的问题,”宗策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内心相当受用,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重点,“干爹是谁?”
殷祝:“…………”这个坎就过不去了是吧!
“是你。”他闷闷道。
他其实很想告诉他干爹自己穿越前的事情,可之前白胡子老道的告诫他还没忘,而且每次殷祝想开口讲这方面的事情,就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慌张。
所以当宗策追问为什么的时候,殷祝打死也不愿开口,还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默默滚到了角落里缩着。
“好吧,那策不问了。”宗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陛下能再喊一声吗?”
“……滚!”
但最后还是喊了。
因为他干爹担心屋里冷,特意出去拿了两个火炉回来烤着取暖,殷祝腿脚还酸软着,下不了床,正好祭祖大典刚结束,国中也没什么大事要他操心,干脆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没回宫里,在床上用了午膳。
下厨的自然是宗策。
他干爹的手艺相当不错,尤其是下面。
殷祝吃得太饱,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他半搭着眼靠在床头,透过寝室的雕花大窗,看着他干爹大冬天只穿一条亵裤在庭院里打拳,过了一会儿,又虎虎生风地练起刀来。
介于昨天的特殊原因,每日的晨练变成了午练,但对于宗策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来说,哪怕前一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今日无事,依然得练。
寒风凛冽,庭院中飘起了细雪,男人的浑身热汗在数九寒冬中蒸腾起道道白雾,充血的肌肉更是犹如石凿斧刻的雕塑,叫人移不开眼睛。
绝对是故意的。
殷祝心想。
别看他干爹平时老实,就属这时候心眼最多。
但殷祝还挺高兴的。
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要爱卿肯为他花心思就好。
得赏。
他想了想,裹着被子,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挪了挪,一直挪到窗户边上,望着漫天飞雪,扒着栏杆,小声喊了一句干爹。
刀光掠过,险些劈断了枯枝。
宗策后背的肌肉线条陡然绷紧。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凝神屏气地把最后几式练完,又从边上打了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当头浇在了身上,这才转过身来看向窗台边的殷祝。
殷祝睁大双眼:“这么冷的天,你疯啦?”
宗策才没疯。
他提着刀,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
殷祝看他一脸凶相,也不害怕,反而托着下巴,靠在窗台边上下一打眼,很有流氓气质地挑眉问道:“怎么,爱卿这是后悔了,真打算谋逆弑君?”
宗策不答。
在殷祝的惊呼声中,他连门都不走,直接翻身跳进了屋内,殷祝被吓得身体下意识往后一倒,正正摔在床上,还没等回过神来,双手就已经被按在了头顶。
“再叫一声。”宗策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祝,嗓音低沉喑哑。
“叫……叫什么?”殷祝眼神乱飘,“快起来,这都下午了,朕要回宫见苏成德……”
“见他做什么?”宗策埋首在他的颈侧,缓慢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陛下,策昨日被他骗得可苦。”
他干爹这这这是在向他撒娇吗!?
殷祝瞬间迷糊了。
毫不夸张地讲,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强行把他的嘴角拉升上去。
殷祝看着他干爹,迷迷糊糊地傻笑起来:“那等回去之后,朕替你出气。”
虽然苏成德是按照自己吩咐做的,但是不管了。
大不了等之后再给他补回来。
宗策沉默许久,忽然在殷祝迷茫的注视中笑了一下。
他说:“陛下现在这副模样,倒是像尹昇了。”
色令智昏,叫人看了就牙痒痒。
不过一个是让人想刀,一个是让人想亲。
殷祝呆了一秒,勃然大怒:“好你个宗策!你竟然把我当成那王八蛋——等下,你知道我不是他?”
他惊疑不定地看到他干爹缓缓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宗策耐心等待了片刻,见殷祝欲言又止,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在殷祝下定决心要开口的那一刻,他反而主动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唇。
“不必解释了,陛下,”他温和凝视着怀中的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殷祝有些焦急的面孔,“策肉体凡胎,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蝼蚁,只希望此生能与陛下共度,旁的再不敢奢求。”
待到自己寿终正寝后,无论他是回到天上,还是去往他处,宗策都愿意成全对方。
凡人一生很短,他能给的,也不过是这白驹过隙的几十年时光。
殷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来:“这个还是可以想一下的。”
看着他干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殷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干爹高兴,他也高兴,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深思这背后的原因了。
但他还有一处纠结:“你每次练功的时候,都会……这样吗?但之前看你的时候,也都好好的啊。”
宗策脸色不变:“阳气生发,正常现象。”
殷祝有些怀疑:“真不是因为我叫你那一声干爹?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爱好……唔……”
宗策身体力行地堵住了他的唇。
他被夹得热汗往下掉,望着怀中近乎神志不清的殷祝,额头青筋凸起,眼神狠厉得近乎残忍。
那架势,仿佛真要把殷祝艹死在床上似的。
但男人的薄唇却勾起一丝弧度,脸颊亲昵地贴在身下人细密战栗的颈侧,低声恳求道:“策大难不死,心中后怕,万望陛下怜惜则个。”
他干爹俯下身时,殷祝头脑混乱地想:见了鬼了,究竟是谁怜惜谁?
但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宗策简直爱死了殷祝这副模样,他用唇含住缀着晨露的樱桃,听着耳畔响起模糊的尖叫,伴随着一声又一声哀哀的呼唤,从干爹到爸爸再到混账东西,他有些不满,开口制止,又稍稍使了些力气研磨惩罚。
殷祝瞪大双眼,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在床榻上猛地弹动了两下。
宗策没料到他反应那么大,连忙压制住怀中人的挣扎,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低头一看,青年纤薄的腰肢覆着一层薄汗,原本苍白微凉的肌肤透着柔软的粉意,小腹微微凸起的弧度更是险些让他当场失去理智。
殷祝用手背挡住眼睛,偏过头去。
宗策察觉到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腕,果然发现他咬着下唇在默默流泪,兴许是因为太过恐怖的刺激,也可能是因为羞耻。
宗策深深凝视着他的陛下,神情逐渐变得缱绻温柔。
他执起殷祝的手,凑到唇边,在那虎口处落下一个吻。
“别哭。”他轻声道。
像是民间传说中,会哄着孩童入睡的守护神。
“干爹疼你。”
次日清晨。
在宫中日夜期盼的苏成德,终于在等来了陛下归宫。
“您可是不知道,这两天宫里宫外究竟有多少人找奴才打探消息,”他跟在抬着殷祝的软轿边,唉声叹气道,“有问宗大人情况的,有问魏邱那事的,就连刑部那边都派人过来递话了。”
他说着,还飞快地瞥了一眼陛下脸上的神情。
殷祝正以手支颐,靠在软轿上闭目养神,暂时看不出心情好坏,但应该没有生气。
毕竟才和宗将军相处了两天回来。
至于那什么谋逆血书……
害,只要陛下不追究,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情。
苏成德琢磨透了,这才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您要再不回来呀,奴才连着宫门都快不敢出了!”
“直接将人打发走就行。”
腰酸,殷祝不动声色地在软轿上换了个姿势。
但提及正事,他态度丝毫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太子那边并无任何回应。”
“恩师入狱,连句求情的场面话也不说?”殷祝有些怠倦地笑了一声,“朕这个儿子,该说他是愚孝好呢,还是聪明识时务好呢?”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
不仅不敢接,他甚至都后悔听到了。
要说陛下和太子这对父子,苏成德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作为世上最尊贵、并且还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陛下对太子的态度却一向十分微妙——在太子面前还好,但苏成德偶尔私下里听殷祝说的话,似乎陛下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但陛下这些年来也没有其他子嗣,就算是想要另立太子,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除此之外呢?”殷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朕走这两天,宫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苏成德猛然回神,心中暗骂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够了,竟然在陛下面前也敢走神,嘴上则恭敬回禀道:“陛下说得对,确实还有一件事。”
“说。”
苏成德道:“归亭的父亲,归老太医到了。陛下可要接见他?”
第114章
“归老太医?”听到苏成德这个称呼,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看样子,你从前与他有旧?”
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称呼,殷祝却能立刻洞察到这一点,其敏锐着实让苏成德心惊。
御驾亲征的这几年,陛下的气度威严愈发令人敬畏了,旁人仰之,如恒升之日月,光华不敢直视。
即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旧人,在面对殷祝时也都有种讷讷不敢言的冲动。
于是苏成德说话更小心了些,垂首道:“陛下果真明察秋毫,奴才从前的确得过归老爷子恩惠,这才得以在宫中立足。”
“哦,那他帮你什么了?”
“奴才当时得了一种怪病,每日高烧不退,浑身肿胀,当时我那干儿子都跪在床边说替我准备好棺材了,但舍不得我,临了不死心,去央求归老爷子过来看最后一眼。”
苏成德说起来仍是一脸后怕,语气敬畏道:“要说归家不愧是世代行医,归老爷子那一手鬼门十三针,堪夺神仙造化。算上赶路的时间,救治施针总共花了不过半个时辰,第二日清晨,奴才的烧便退下了。”
这番话殷祝听到耳朵里,只当是件奇闻轶事,并未放在心上。等再见他干爹的时候,还拿来当个趣事儿说了,谁知宗策听完却上了心,坚持要归老爷子进宫为他诊治,说是耽误一天都不行。
“又不是朕明天就要死了……”殷祝嘟囔道。
宗策立刻打断他,神色严肃:“陛下慎言!从今往后,此话再不许讲。”
殷祝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归亭领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进来了。
殷祝本想着,这归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就提前让苏成德给他准备了座位。
但刚一进宫,还没站稳呢,这老爷子就颇有气势地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还颤颤巍巍地喊道:“草民归仁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咚咚咚给殷祝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的归亭一见亲爹这样,吓得也当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得殷祝右眼直跳。
幸好苏成德和他干爹及时上前,一左一右把这一老一少扶了起来,否则再叫这老爷子磕下去,殷祝怀疑自己都能减寿二十年。
“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他搁下笔,无奈问道,“按理来说,到了您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跪朕了。”
大夏有规定,年逾古稀的老人可以见君不拜,这是从太祖皇帝那会儿就定下的规矩。
归仁梗着脖子道:“别的皇帝,草民都可以不跪;但您不一样,您替大夏的百姓收回了山河十四郡!哪怕草民活了一百岁,见了您也得跪!”
殷祝看了一眼表情一言难尽的归亭,不禁失笑:“归老爷子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过,收复山河十四郡非朕一人之功,若无卢先生和将士们的拼死征战,还有朕的英武常胜将军,我大夏也没有今日之胜。”
他和他干爹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宗策那张英俊沉肃的面孔上,竟闪过了一丝赧然。
苏成德轻咳了一声。
归仁没察觉到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眼神官司,仍慷慨激昂地诉说着他对殷祝犹如长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敬仰和崇敬之情,那精神头,连小他几十岁的殷祝都自愧不如。
最后连他的亲儿子都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父亲,陛下国事繁忙,还是先为陛下诊治吧。”
归仁这才砸吧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诊脉的过程不必赘述,殷祝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去和他干爹吃羊肉火锅,也没注意到正给自己把脉的归仁表情逐渐变得不对劲。
北地物产没有南边丰富,但牛羊肉的滋味绝对是一等一的棒,寒风凌冽的天气,围在炉边来上一口高汤涮羊肉,再撒点蒜末葱花,把羊肉裹上厚厚的麻酱,趁着还冒滚烫热气时一口下肚……
光是想想,殷祝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在咕噜咕噜叫唤了。
“陛下,”归仁收回手,欲言又止地看着殷祝,“您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殷祝下意识回答。
宗策终于按捺不住了,天知道方才归仁皱眉头时他的心跳究竟跳得有多快,就连杀克勤的时候都没那么紧张过,“归老爷子,陛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
归仁一脸费解,又叫殷祝换了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地把了脉,看了他的舌苔舌底,连眼皮都大不敬地上前翻看了一遍,这才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呢……”
归亭:“爹,来之前我就说了,您还不信,说我是学艺不精,您现在明白了吧!”
殷祝听得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有话就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陛下!”
宗策的语气急促,神情中带着几分无从排解的焦躁,宛如是一头被圈禁在笼子里的雄狮。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方面的心态着实不太行,至少比他行军打仗差远了。
在宗策的催促下,归仁终于开口了:“草民行医几十载,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怎么说?”宗策立刻追问道。
“只有那些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才会有如此轻飘游移、应手即去的脉象,”归仁严肃道,“如风吹毛,真气耗尽,此乃五肝死脏,肺绝维,命脉危在旦夕之象。”*
宗策听完,身体竟一时站稳不住,下意识扶了一下桌案。
殷祝赶紧捏了一下他干爹的手,又皱眉对归仁道:“可朕还好好的坐在这儿呢。”
“正是因为如此,草民才会困惑,”归仁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换做是旁人有此等脉象,恐怕早就卧床难起,水米难进了,但陛下坐卧交谈都如常人,难不成,是有神仙庇佑?”
宗策下意识看向殷祝,殷祝挠了挠脸颊,也觉得有点儿纳闷。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什么神仙,不过是个梦中的白胡子老头,还见了他就嫌弃,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地保佑他。
“那该怎么治?”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殷祝直截了当地问道,“脉象不重要,朕只要保持现在这样,不继续发展下去就挺好了。”
归仁却没有那么乐观:“冲阳、太溪二脉未衰,上工可医。但陛下这情况实属罕见,草民也只能斗胆一试。”
“行,那你开药吧。”
殷祝坦然起身,招呼他干爹:“走,咱们去吃羊肉火锅去。”
归仁大惊:“羊肉乃发物,万万不可食用啊!”
殷祝心道朕都吃了快一头了,你现在才来说这种话,但看着他干爹凝重的表情,他也只好改口道:“那就吃滑牛肉好了。”
“牛肉也不行!”
殷祝怒道:“那朕还能吃什么?你该不会说,只要是肉都不能吃吧?”
“重疾者不得沾荤腥,饮食以清淡为主。”归仁还真的冲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陛下说得极是。”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当场拉着他干爹就要往外走。
“走走走,这老头疯了,别听他的,”他嚷嚷道,“连块肉都不让吃,朕要是一直吃草,三天就得入土为安!快走!”
归仁在后面喊着:“陛下,只能吃一点点,切不可任性妄为啊——”
殷祝都被他气笑了,扭头看着他干爹:“你该不会真相信这老头说的话吧?”
宗策沉默片刻,反手扣住了他的五指。
“陛下当真没有任何不适?”他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似乎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又不愿事实真如归仁所讲。
“真没有,”殷祝再一次肯定回答,“朕好得很呢!”
但他心里也在嘀咕,自己这脉象,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难不成是因为快要到历史上尹昇将死的时间了吗?
但是不可能啊,原本的历史早就被他改变了,北屹灭亡,大夏重归旧都,他干爹预计将来肯定也能长命百岁,没道理只有他还是按照尹昇那王八蛋的寿命来活吧。
殷祝潜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而且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和那天的梦有关?
可当他再努力回想时,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算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吧!”
他坐在雾气蒸腾的炉子边,从特意叫人打造的火锅里捞起一大片羊肉,蘸了蘸麻酱,夹到了他干爹的碗里。
宗策看着自己碗中不知不觉已经堆成尖的羊肉,忽然问道:“陛下,帝陵在您登基那年已经选址完毕,先前您说国库紧张,叫修陵的人停了工,如今北伐结束,是否也应该继续修建了?”
殷祝捧着碗,鼓起腮帮子看着他。
他咕咚一声把羊肉咽下肚,疑惑道:“怎么想起这件事了?”
“冲一冲晦气。”宗策认真道,“策老家有句俗话,叫早修墓,晚入土。”
殷祝哭笑不得地放下碗:“这是哪门子的习俗?朕不在意这些身后事,要真到了哪一天,人都死了,随便给我埋哪个山头都行。”
“绝对不行,”宗策皱眉,“事死如事生,陛下就算是……”他默默咽下了“精怪神仙”四个字,继续正色说道,“总之,帝王墓葬关乎国事,不可如此随便。”
“好吧,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好了,记得别用太多钱,修个差不多就行了。”殷祝似是不经意地提醒道,“哦对了,记得在旁边给自己留个位置。”
他的人生梦想,已经从亲手把偶像从地里挖出来,变成了和偶像一起在地下合葬!
宗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恩准。”他说着,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抬手也给殷祝夹了满满一筷子。
但殷祝低头一看,脸就垮了。
——可恶,竟然全是素的!
作者有话说:
*节选自《黄帝内经》,有修改删减
第115章 【一更】
殷祝并没把归仁的警告放在心上。
于他来说,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妥善处理好唐颂这件事。
身为阁老,唐颂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更别提唐家本身就是大夏传承多年的老牌世家之一。
所以,尽管殷祝借着魏邱这件事将唐颂下狱,但这才半个月的功夫,案头就堆满了替他求情伸冤的折子。
倒是那魏邱,尽管新都宫中传话,柔姬为弟弟的事情夜不能寐,几乎要哭晕过去,但殷祝并不打算放人,其余大臣们在替唐颂求情时也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个愣头青。
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妄想着靠攀咬同僚上位的蠢货,活该有此下场。
唐颂被释放的那天,他站在刑部大狱的门口,张开双臂,任由家人用艾叶掸去身上的灰尘晦气,望着头顶刺目的天光,忽然朝着特意来接自己的太子笑了一声。
尹英疑惑道:“老师何故发笑?”
“只是见今日晴空舒朗,有感而发,”唐颂并不正面回答,但显然心情十分不错,“走吧,殿下,快到午时,也该回家用膳了。”
但他婉拒了马车,非要带着太子和一帮来接自己出狱的亲信大臣步行回家,一路上一众人浩浩荡荡地穿街走巷,为首的唐颂更是姿态悠闲犹如闲庭信步,吸引了长街上无数行人百姓驻足旁观。
消息传回旧都,宋千帆面色沉重地朝殷祝行礼道:“陛下,还望您顾全大局,万不可在此时与唐颂硬碰硬。否则南北才将统一,恐又有分裂之患……”
“不用你说,朕已经感觉出来了。”
殷祝拍了一下放在自己左手边的折子:“唐颂入狱这半月,朕给南方下达的旨意不是阴奉阳违,就是用各种借口理由拖拖拉拉,要不是经过这一遭,朕都还不知道,这大夏的皇位原来已经姓了唐了!”
这话说得极为尖刻,宋千帆心中一抖,终于察觉到殷祝这口气已经憋了许久,不吐不快。
他担心殷祝会激进行事,赶忙劝诫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人召到旧都,安抚为上,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隔了条江要好。”
“朕服软,叫唐颂带着他全家老小一起来旧都扎根,再过上和从前那样被他指手画脚使眼色的日子?”
殷祝冷笑:“做他个春秋大梦去吧!”
宋千帆头疼道:“可是陛下,目前来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唐家一家老小在您的掌控之下,他就算有野心,那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但换做太子在身侧,您就不怕大夏未来的根基被唐家彻底掌控吗?”
殷祝双手撑着桌案,俯身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朕为何要你那下属去替朕挑选宗室子弟?”
宋千帆一愣,随后惊恐地睁大双眼。
“陛下难道是……打算换太子?”他险些腿一软,当场跪在地上,“不可啊陛下,尹英殿下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国出正统,殿下成为太子监国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从无差漏,身为君父,您若是废了他的继承权,怎能向天下人交代?”
殷祝沉默着与他注视。
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甚至远比宋千帆考虑得要更加深远。
封建社会比起君主的能力性格,更看中血统的纯正,若不是因为这个,殷祝早就有换人的打算了。
“尹英那孩子,朕比你们都要了解。”殷祝叹了口气,没对宋千帆说什么重话,因为在外人看来——甚至哪怕是在他干爹眼中,尹英都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了。
“朕其实对他的要求并不算高,打天下的事情,由我们这代人去做,他只需要做一个心中有百姓的守成之君,这就足够了。”
殷祝曾经说过,只会给尹英三次机会,但这三次机会用完了之后,他想想那孩子还那么小,才刚上初中的年纪,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偏见,对尹英太过苛责了。
直到宗略来到旧都,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份情报。
“你自己看看吧。”他把卷宗丢给宋千帆,“这是宗略在刑部的时候,从别的犯人那里听说的,朕对此事全然不知,后面又派人去查证了一番,才发现确有此事。”
宋千帆展开卷宗,只一眼,就变了脸色:
“太子多次深夜入宫,会见太后……怎么会!?”
“太后对朕不喜,对朕的儿子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殷祝扯了扯嘴角,冷漠道,“尹英长那么大,她都没去看过几次,就连请安也都推辞不见,要说这祖孙两个有什么感情,朕是万万不信的。”
宋千帆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卷宗,又从头再扫了一遍,这下,就连他都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他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说的没错,他哪怕像祁王一样,私藏甲胄,铸造神机,只要他能像卢先生那样弄出殿名堂来,朕也就不追究了。”
殷祝一边说一边想,这是瞎话。
尹英要是真有那个胆子,那他老子第二天就能宣布他是祁王余孽。
但表面上,殷祝仍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怒斥道:“但他偏偏选择了往朕心窝上扎刀子!太后身为朕的母亲,却一心只想要朕死,朕的天下,将来不还是他的吗?难不成,他连这十几年都等不及了?”
宋千帆攥紧卷宗,站在他面前挣扎良久。
最终,对殷祝的信任和忠心,还是大过了几十年耳濡目染的伦理纲常,他躬身道:“陛下放心,那挑选出来的几名宗室子弟,臣一定会派名师好好教导,更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目的达到,殷祝满意地将人打发走了。
情绪激动半天,骤然冷却下来,他觉得有点儿疲乏,正要回后面的榻上歇会儿,转身就见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来。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半步瞪着他干爹:“你怎么在这儿?”
宗策:“陛下前些日子说过,策可自行在书房榻上小憩。”
殷祝:“……朕好像是说过。但朕都来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出声的?胆子那么大,还偷听朕和宋千帆讲话。”
他嘀嘀咕咕埋怨了半天,但全程发的最大脾气,也只是脱了鞋故意扔到宗策的脚下。
宗策捡起那只鞋,规规矩矩地放在榻边。
接着自己也脱了靴子,坐在殷祝身侧,望着那被窝里露出的一个光溜溜的脑门,宗策熟稔地将人抱在怀里,替殷祝解冠散发,将玉冠放在一旁,又用手理了理他颈侧凌乱的发丝,叫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侧。
等做完这些后,他垂眸问道:“陛下和宋千帆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殷祝不太想正面回答,于是故意睁着眼睛装傻,“朕困了,你要么乖乖陪朕暖床睡觉,要么就出去忙你的事去……Zzzz……”
宗策捏住了他的鼻子。
“陛下,策在认真问您。”面对着睁眼怒视自己的殷祝,宗策的语气十分认真,“您是不是,不愿尹昇的儿子继承大统?”
殷祝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是,”他闷声道,“但朕一开始也是给过那小子机会的,谁叫他自己不珍惜。”
宗策搂着他腰的手微微一紧。
他低声道:“那陛下,可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如果有那当然最好啦。”殷祝没察觉到他干爹情绪的低落,还在哪儿畅想着,“我爸妈基因都不错,健康长寿,一家人长得都好看,从前我还想过我要是有孩子的话,男孩肯定跟我一样帅,女孩跟我妈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小伙子见了都走不动道。”
殷祝说得风趣,宗策很想应时地笑一下。
但他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只可惜,策并非女儿身,无法为陛下延续子嗣。”
殷祝猛地一哆嗦,吓得浑身寒毛都起来了,按着他干爹硬邦邦的腹肌当场就翻身坐了起来:“别!千万别!比起血统朕更在意坐在皇位上的人有没有脑子,跟是谁的种没有关系!”
他干爹要是男变女,肚子还能怀……不行那景象真的太可怕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宗策见殷祝大惊失色,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不禁追问道:“所以陛下也不能生吗?”
传说里讲,神仙感怀有孕,而且还有部分神仙是雌雄同体——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修炼成精?生下的究竟是人是兽?
宗策摸了摸殷祝平坦的小腹,他知晓留在里面对身体不好,但每每事后替殷祝清洗时,也不免幻想,若是真能怀上的话……
殷祝一阵恶寒。
“朕是正常的成年男性,没有那种功能。”他一字一顿地对某人说,“比起这个,你知道朕想换太子,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宗策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眸带着一点零星的放松笑意。
“能让策心甘情愿跪拜称臣的,只有陛下,和陛下的子孙后代。”
他说着,手上稍一用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殷祝便短促惊呼一声,趴在了他干爹的胸膛上,“陛下不是说午睡的吗?”
殷祝喉咙里咕哝一声,听着像是“这么折腾怎么睡得着”。
但在冬日温暖的炭火烘烤,和他干爹绵长的呼吸声中,他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皮,任由睡意将自己拽入那无边安乐之中。
醒来时,天边晚霞连山。
殷祝有些懊恼,心想他干爹怎么又不叫他。
这下好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宗策已经离开了。
临走前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抱枕,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
殷祝打了个哈欠,感觉浑身骨头都睡得酥软,慢吞吞地起身,刚要喊人来送壶热茶,润润被炭火烤得干燥的喉咙,突然喉头一甜,在反应过来前,便已经咳嗽着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睁大双眼,捂着唇看到那鲜血滴在抱枕上,第一反应是——
这东西不能要了。
绝对不能叫他干爹发现。
可是……
殷祝呆呆地松开手掌,看着掌心晕开的刺目鲜红,脑袋里再度浮现出那个在归仁诊脉时,便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116章 【二更】
“来人。”殷祝哑着嗓子唤道。
他记得,下午值守在外的人是苏成德,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换班。
听到动静,外面的人迈着小碎步悄声走进屋内。
果然是苏成德。
“陛下,可是要水?”苏成德试探着问道。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半个时辰前,他刚亲眼看到宗策离开,苏成德不确定陛下和宗策有没有……嗯,懂得都懂,反正他已经提前叫人烧好两桶热水备着了。
但也有可能陛下只是渴了,单纯想喝点茶。
殷祝揉了揉眉心:“待会。你先把这个给朕处理掉,记住,除了你以外,这件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苏成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抱枕,在看到那团血迹时,他脸色刷地惨白,失声道:“陛下!”
“别嚷嚷,朕还没死呢。”
殷祝也有些烦躁。
仗打完了,他跟他干爹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误会,结果又遇到了这种搞不清楚原因的怪事,老天爷真是不叫他们安生。
苏成德慢慢上前,双手捧起那抱枕,不过是棉花填充的玩意儿,他抱在怀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陛下,奴才这就叫归太医来看看,您放心,保证没什么大事的……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殷祝面无表情道:“朕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可是陛下……”
“朕说了,是任何人。”
苏成德张了张嘴,不知该为陛下这份超乎寻常的信任而高兴,还是更该因为这背后的原因而难过。
他没有问宗策包不包括在这个范围内。因为苏成德很清楚,哪怕陛下只能在全天下人里选一个瞒着,那个人也一定是宗策。
“……是,奴才记住了。”
时间太长,血已经浸透了棉花,苏成德只能先用布包着那抱枕,趁着夜色深沉,走到宫中一处偏僻的角落将其点燃。
这里原先是北屹皇帝礼佛之处,后来夏军进驻后,依照陛下的命令,把里面的金银礼器都搬走了,只留下了一些不值钱的石刻雕像。
看着那火光中明灭的金刚怒目,苏成德狠狠打了个寒颤。
说起来,都说那北屹皇帝无故昏迷,在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的下落。陛下说,人是被格西杀了,可是尸体呢?
屹人擅巫蛊之术,难不成,是变作了怨魂,回来索命了?
苏成德越想越害怕,哆哆嗦嗦地跪在墙边,冲着那佛像磕头,喃喃自语道:“佛祖在上,菩萨保佑,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陛下可不是杀你的人,杀你的人在黄泉底下,你可别找错人报仇了。”
说着说着,他又悲从中来,呜咽道:“咱家在宫里侍奉了那么多主子,两代君主,陛下是顶顶好的人,从不苛待咱们这些下人,文治武功,更是比起太祖也不逊色几分……阿弥陀佛,咱家祖上三代都虔诚信佛,求求神佛保佑陛下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咱家愿意后半辈子吃素还愿,求佛祖开恩垂怜……”
乌云遮月,夜色中的礼堂光线暗淡。
苏成德没注意到,自己在向那火堆前的佛像叩首时,身后默默伫立了一道清瘦的人影。
殷祝仰起头,望着深蓝夜空中,那轮躲在云后、影影绰绰的玉盘,半晌,在苏成德发现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吐血。
只不过从前战时,殷祝每天看着从前线抬回来、动辄断胳膊断腿的伤兵们,觉得自己那点简直就是毛毛雨,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咳嗽吐血的原因多了去了,不痛不痒的,要他说,指不定是牙龈出血呢。
在前线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刷新殷祝对人类生命力认知的极限。
他曾亲眼见过军医把一个伤兵的肠子掏起来放回原位,在一通让人看了都眼皮直跳的缝合操作之后,过了一个月,那人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后勤运粮处。
虽然瘦了一大圈,但那人讲话的嗓门却一点不小,还逢人就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战场上的丰功伟绩,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肠子曾经流出来过。
所以在见识过这些伤兵们之后,对于一切大小疾病,殷祝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该吃吃,该喝喝,吃不了喝不下了就走,没必要把自己吓死。
但当他回到御书房时,看到那屏风后床榻上少了一个的抱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到他干爹下午躺着的位置,伸手摸了一下那几不可见的凹痕,仿佛还能从上面感受到他干爹残余的体温。
要是自己真的……他的继任者,还会好好对待他干爹吗?
会在将来给他养老,让他安享晚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