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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都到这个时节了,这园子里的花居然还没败。”

格西站在桥上,望着满园芳菲,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卢先生不仅懂风水,在园艺种植一道也是高手。”

“这花好养,只需要隔几天浇一次水就能活,实在不行,十天半个月浇一次也可以。”

卢及站在花丛里,一边给花修剪枝条,一边神情淡淡地回答。

格西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即将梦想成真,卢先生为何脸上还不带半点喜色?我记得你投诚那天说过,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名扬天下,延续卢氏之风。”

卢及头也不抬地扯了扯嘴角:“是,但我还说过一句话,想和妹妹见上一面,你怎么只字不提?”

格西面色如常地收回视线:“自然是因为从前担心卢先生旧情未了。”

“从前?现在不担心了?”

“大夏如今对卢先生可是恨之入骨,卢先生的旧友,宗策还特意悬赏千金,只为要你项上人头,”格西双手插袖,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我若是再疑神疑鬼下去,未免就有些叫人寒心了。”

卢及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显然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但他们都知道,格西说的一点没错。

自打雷车出现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之上,大夏士兵的伤亡率比原先骤然增加了一成不止,据说,前些天的那场仗打完后,宗策还当众放下狠话,说“狼心狗肺之徒,吾必杀之!”

他要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当格西把宗策的这句话带给卢及时,卢及只是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应该的”,就继续低下头,浇起了花。

格西站在他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卢及照料这些花的态度相当用心,浇水只是最基础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施肥、松土,还要修剪花叶枝条,光是看着都觉得麻烦。

“真麻烦,”他说,“这么繁琐的事情,为何不叫下人去做?”

“屹国人只知道打打杀杀,上哪儿找会懂得种花的匠人?”

格西理所当然道:“你教他们不就好了。”

卢及半蹲在地上,将一朵被叶片遮挡、正要盛开的花苞翻出来,叫它也能分得这暮秋的最后一点暖阳,说:“种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技巧、土壤、气候缺一不可。”

“我能教那些人种花,但他们却不懂花,也不爱花,更不会养花,浇水的时候这片多,那片少,有的就烂了根,有的还喝不到。还有一些细节,不是靠嘴上传授的,得靠自己用眼睛看,用心去悟才行。”

卢及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佛祖说过,万物有灵,你光看到我园子里这花开得好,养眼,却不知道,这也是它们对我的报答。”

格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卢及也不管他,径直绕到园子的另一边,继续拎着水壶开始浇水。

浇到一半,水壶忽然被人接过去了,卢及手一抖,皱眉望去:“又作什么妖?”

“帮你,不行吗?”格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也想体会一下你说的那种境界,用你们南夏人的话说,这叫陶冶情操,对吧?”

“……不需要,我自己来就行。”

“就作为你帮我养猫的报答。”

格西坚持道。

卢及怕他乱来把花全浇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教他:“这边不能给太多水,手抖两下就行了……都说了是两下!你不会数数吗!”

“卢先生,耐心点,别这么凶啊。”格西笑得却挺开心的,过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记得,明日就是你生辰了,对吧?”

“是,怎么了?”卢及随口问了一句,视线仍紧盯着他手上的水壶。

等反应过来格西说了些什么后,他瞬间警觉,蹭蹭退后两步:“我警告你啊格西,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搞事,我肯定跟你不客气!”

之前格西也打着为他庆贺生辰的旗号,把卢及请到了府上做客,卢及本以为只是去参加宴会,因为实在拗不过,就同意了。

谁知道北屹民风彪悍,崇尚生殖,宴会还分前后场的!

卢及一个搞技术出身的宅男,哪里见过这么狂野奔放的舞蹈,他如坐针毡地等到了后半场过半,待到那几乎半裸的两位舞男舞女扮作欢喜佛,来到他面前时,早已是面红耳赤,在格西的大笑声中跌跌撞撞地离了场。

那场宴会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刻了,以致于卢及好多年都没再过过生辰,更不许旁人提起这码事。

格西笑道:“放心,这次肯定不会逗你了。”

“你之前不是说,第七张图纸已经复刻出来了,想要为那件神机办一个盛大典礼吗?”

他没有看卢及,视线落在半空中洒落的晶莹水珠之上,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和平时那种面具似罩在脸上、连尺寸都分毫不差的标准笑容不同,身处于花丛之中,格西现在的神情是真心实意地放松,“我已经叫雪罗给国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贵族都发了请帖,叫他们如无紧要之事,务必前来参观工坊。”

“怎么样,可还满意否?”

谁知听到他这番话,卢及却愣了一下。

许久后,他缓缓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找借口拖延这件事吗?”

格西用来吊他的两大底牌,一张是妹妹,一张就是此事。卢及曾催促过他多次,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战事紧张,等过段时间再说”,要么就是永远遥遥无期的“下月后”。

明日复明日,卢及已经习惯了他的敷衍了事。

可当这个明日真的到来时,他又有些茫然了,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似的。

“哪有,只不过那时候时机还未成熟,”格西眼也不眨地说着瞎话,“我答应你的事,向来不会作假。”

“那,我的妹妹……”

格西的手一顿,但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抖浇水遮掩了过去。

“等参观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着,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放心,她很好,会让你见她的。”

卢及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多谢。”他说。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格西挑眉道,“明日早晨,我派马车来接你,记得就站在门口,别随便乱走,这要是迷了路,我能等你,那些官员和贵族可没这个耐心。”

“知道了。”卢及回答。

格西听他嗓音略显干哑,便放下了手里的水壶:“卢先生辛苦教了我半天,都口干舌燥了,这活等明天回来再干,还是先去茶室里喝杯茶吧。”

“不必了,今日事今日毕,我不像某些人,总是喜欢拖延到明日。”卢及拒绝道,“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去喝茶吧。”

“卢先生这是点我呢。”格西失笑。

他叫人在花丛边上支起炉子,当场烧了一壶茶,又慢斯条理地倒了一杯,遥遥冲花丛里的卢及举杯。

卢及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格西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半眯着眼睛的惬意样子,心想,这人简直和他养的那只没良心的猫一模一样。

日头东升西落,天明时分,格西果然派马车来到了卢及的府上接人。

“这么早?”卢及说,“你不必亲自来的。”

“卢先生不更早,都已经在门口了。”格西掀开车帘,“身为弟子,总不能叫先生等我吧。”

卢及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成我弟子了?”

“昨日你教我种花,难道不算?”格西洋洋得意地冲他摇了摇手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连我都听过。”

卢及默不作声地上了车,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和格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格西也不介意,只是吩咐车夫可以出发了,又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后,里面装着几枚茶点。

“吃过了,”卢及看着他的双眼,拒绝道,“你这一身本身,要是去大夏就好了。”

“什么本事,讨好人的本事吗?”格西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哼笑一声,“你错了,去了南夏,我们兄妹俩或许能活下来,但是绝对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阳光透过帘幕照进晃动的车厢。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颠簸车厢内,卢及眼神复杂:“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不好吗?”

格西将手再度伸向那匣子,修长的三指轻巧捏起一块茶点,不屑道:“卢先生说的,是像这样,只需要被权贵轻巧一捏,就能碎成渣的普通百姓吗?”

价值能抵过屹国一户三口之家两年收入的昂贵茶点,就这样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碎屑,从指缝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卢及垂下眼眸,忽然伸出手,拾起了一小块碎点心,含在了嘴里。

“好吃吗?”格西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可是我托人从南夏那边买回来的,你喜欢的话,我就叫人去把那做糕点的师傅也一起绑回来。”

卢及淡淡道:“不好吃,我不爱吃甜的。”

假话。

他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对面格西略显失望的神色。

品尝着那甜腻的滋味慢慢在唇舌间化开,卢及想起了那封千里之外,从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君主那里,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份加密书信。

他本以为,那份自己用十几年伪装路痴,终于找到的一个向外传递信件的机会,会被守正,或者是阿略先发现。

没想到,却是陛下。

他从未见过那位大夏的年轻帝王,只偶尔从格西的嘴里听过一些关于那位的传闻,大多是负面的,但从对方对守正的信重中,卢及慢慢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好感。

所以有些不能告诉阿略和守正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位讲。

在告诉了陛下自己的目的和多年的筹谋后,卢及也以此为条件,与殷祝谈起了条件。

他希望殷祝能看在自己的份上,尽量照顾阿略,阿略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是我对不起他;

以及,假使将来有一日,守正触怒了陛下,也请您看在我今日的所作所为的之上,留他一条性命吧。

陛下最后给他的回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是一句诗,卢及在烧毁那封信前,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几乎要刻在心里。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见见这位年轻的、以一己之力开创大夏之中兴的陛下,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再与他坐下来,促膝交谈一番,聊聊自己这些年的经过。

当然,卢及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信的第二行,只有短短几个字——

好,先生放心。朕言出必行。

第102章

新落成的工坊,屹立在屹国国度的东南方向。

和大夏的飞鸟坊一样,它也是依湖而建,并且面积足足有飞鸟坊的两倍大。

格西坐在马车里,带着卢及先绕湖欣赏了一番秋日美景,待到清晨薄雾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预定地点。

那里已经站满了今日前来参观的宾客。

大冷天被叫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屹国的不少官员和贵族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不远处就是工坊用来实验神机威力的“炮场”时。

但他们并不敢吱声。

因为这次给他们发请帖的人是格西。

此人手段狠绝阴毒,而且尤善情报,谁也不知道现在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同僚甚至连襟,会不会为了得到格西的青眼转头就出卖他们。

现今王宫外绞刑架上挂着的无头尸首和血淋淋的风干人皮,以及炮场中远远传来的隆隆声响,和隐约的惨叫声,都在无声地印证着背叛者的下场。

至于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克勤死后,屹国皇室就逐渐走向了衰败,那些最忠诚的保皇党,也不是没想过绕开雪罗之子,劝说陛下另立储君。

很显然,他们统统失败了。

格西反而借此机会,一举从流亡小国的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了屹国实质上的最高掌权人。

“让各位久等了。”格西走下马车,装作没看见众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还搭手扶了一下卢及,“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从大夏请来的卢先生,也是今日工坊得以落成,最大的幕后功臣。”

卢及僵硬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还没等开口,就被格西拉到了前面:“天冷,别站在外面吹风了,来来来,先进去吧。”

已经吹了半天风的众人:“…………”

所以,这个下马威只是给他们的对吧?

但没人敢有怨言,反而不少人松了口气,因为终于可以进去了避避风了。

可当看见工坊内部的全貌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格西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当见到这副景象,还是会晃神片刻,为这出于凡人之手、夺天地之造化的恢弘造物所震慑。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尊巨大的千手佛像。

祂静静地屹立在莲花宝座上,袒胸露怀,双腿盘作莲花,垂眸凝视着脚下凡尘,目测足足有百米之高。

光线自天井中投射在祂慈悲的面容上,令人抬头仰视时,油然而生一种渺小如尘芥的卑微之感。

和屹国大多数信奉的藏传佛教不同,这尊佛的样貌丰容,更似南边庙宇中常见的风格——五官更柔和、肢体更舒展、神态也更为悲悯恩弘。

但这些细节暂时没人注意到,因为在场之人都在惊叹于这么大的金佛,究竟是如何造出来的。

还有不少信佛的教徒,惊呼这定是神迹,当场便跪下叩拜起来。

这便是格西想要达成的效果。

自打上一任帝王给自己封了个法王的名头后,佛教便在北地疯狂传播起来,几十年过去,信佛的屹人已经占据了整个屹国上层社会的绝大多数。

所以当卢及询问他,这座工坊的中枢准备做成什么样的外形时,格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千手佛。

他从不信神,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因果报应。

但只要所谓的神灵能带给他想要的,他也可以信。

卢及没有反驳他的意见。

但在修建期间,他问格西要了大量黄金,多到险些把一辆四匹马车压垮的地步。

他将这些黄金融化成金水,混上某种据说能够驱虫防蛀的药草,熬成一大锅金灿灿的颜料,漆在了佛像表面。

“真正贵重的,可不是这尊佛像,”格西对众人说道,“而是卢先生装在这佛像之中的神机,阴阳枢。”

这是卢及用十几年终于改造并复刻而成的第七张图纸,一件足以震惊天下、带领屹国走向胜利的宝物。

格西看向卢及,希望对方能介绍一下阴阳枢的作用,但卢及却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仰头沉默地凝视着那尊佛祖,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卢先生。”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多了一丝不满。

卢及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其实简单来讲,就是烧开水。”

还在等着他下文的格西和其他听众们:“…………”

卢及叹了口气:“算了,讲太复杂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一旦运作起来,威力不亚于百台自走雷车同时启动就好了。”

“原来如此。”

这一次,所有人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阵吹捧,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卢及虽说是个南夏人,但却是格西的座上宾,备受重视,加之这人的确有本事,能造出这么多台神机来,夸赞几句也是应当的。

但卢及并不适应这种场合,他的视线下意识锁定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正挑眉朝自己微笑的格西,抿着唇,拼命用眼神示意对方。

过了一会儿,在卢及快要杀人的目光中,格西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好了,卢先生他面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夸,都少说两句吧。”

卢及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时,听见格西说:“今晚回去我叫人准备了晚宴,放心,没有脱衣舞了。”

看到卢及陡然僵硬的身体,他会心一笑。

但想起即将告知卢及的那件事,那勾起的弧度又很快在格西的嘴角隐去了。

雪罗从前一直劝他,早日与卢及坦白,他总是用还不是时候来退拒,但现在,他想要的即将唾手可得,卢及也不可能再回南夏,格西却愈发不愿告诉卢及,他妹妹早已在他来屹国之前,便已被他们兄妹二人连累,死于狱中一事。

他这一生,杀过许多人,但格西从未后悔过。

唯独那个愿意在他们兄妹二人最落魄时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女孩,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对方活下来。

但她还是死了。

因为他向皇帝献出的计策——清查、搜剿、利用这些还与南夏有联系的遗民,格西成功得到了屹国皇帝的赏识,带着妹妹摆脱了追兵,和朝不保夕的流亡日子。

代价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恩人,卢及的妹妹,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被抓入狱中,因不愿受辱,吞金自尽。

那块金子,还是卢及送给她的生辰礼。

再苦再穷,她都一直将它珍藏得很好,舍不得卖。

她说,等自己再攒些钱,就要去南边找他哥哥。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带着他哥哥一起来找他们,他们四个人、两兄妹,一起再聚一回。

“该上香了。”卢及提醒他。

格西回过神来,笑道:“上香?你还真把这里当寺庙了。”

但他还是接过了卢及递来的燃香,不过并未点燃火折子,而是先朝着某个方向吩咐道:“去查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燃物品。”

汇聚在这里的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屹国三分之二的上层,格西对卢及的信任经过多年的考察,已经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但每当想起女孩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总是会心虚。

“报告大人,并无任何异常。”

卢及淡淡道:“可以了吗?我早告诉过你,疑心病太重,无药可治。”

“习惯了。”

格西笑了笑,在身后达官显贵们的注视下,将燃香贴在额头,叩首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了佛前供着的香炉前,正要插进去,忽然听卢及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你向佛祖求了什么?”

格西动作一顿。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微扬:“不告诉你。”

至少,现在不能告诉。

他把香插进了香炉。格西从前也曾敬过香,动作做得十分利落漂亮,正要转身时,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机扩声响——

“咔嗒”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朝卢及扑来:“小心!”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殷祝捂着唇,望着头顶纷纷絮絮落下灰尘,他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陛下?”

他的脸色还有些潮红,但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苏成德不必担心。

殷祝抬起头,望向远处,许久后,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掌心。

苏成德正要双手捧着接过来,却发现殷祝直接把用过的脏帕子攥在了掌心,根本没有递过来的意思。

“方才,是不是地动了?”他问道。

苏成德微微一怔,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奴才没感觉到。陛下可要唤钦天监的人来?”

殷祝刚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地动了”,还有马匹的嘶鸣声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身着银盔的高大人影撞进帐中,鲜红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头也不抬地抱拳铿锵道:

“陛下,此地地势复杂,两侧山壁恐有坍塌之祸,请随策先前往开阔空地避难!”

但殷祝却只是下意识把手帕塞进了怀里,站在桌案后,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嗓音沙哑地开口道:

“宗守正,你终于愿意见朕了?”

第103章

听到殷祝的话,宗策呼吸一滞,压抑的心跳瞬间狂飙起来。

但他仍保持着方才垂首的姿势,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先随策移驾别处——”

“朕不干。”殷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他干脆耍起了赖皮,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重新提笔批阅起了奏折,还冷冷地对候在边上的苏成德吩咐道:“别傻站着了,送客,等下回来再给朕研磨。”

苏成德一脸为难,看看殷祝,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宗策,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关键时刻,宗策从不会掉链子。

他直起身子,道了一声:“陛下,得罪了。”便大步朝殷祝的方向走来。

魁岸身躯遮挡住眼前的光线,殷祝再怎么装作无事发生,在这种情下也装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怒视他干爹,还没开口,就被宗策绕过桌案,用身后战袍一裹,连扛带抱地走到了帐外。

双脚离地,理智回归,殷祝的智商立马占据了高地。

他一拳锤在他干爹的后背上,宗策紧实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仍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外走。

殷祝骂骂咧咧道:“宗策,你好大胆!还不快给朕放下来!”

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干爹充耳不闻,一路把他抱到马上,随后长腿一迈,自己也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叫人跟上。”便带着殷祝扬长而去。

副官目送着他们远去,视线转向苏公公,斟酌着问道:“那个,咱们还要过去吗?”

苏成德哎呀一声,双手插袖眺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语气焦急万分,神态却无比欣慰:“宗大人怎的如此莽撞!陛下安危固然重要,但这么急匆匆地走,还有好多东西没带上怎么行,快快快,你们几个先随我去准备仪仗,可不能丢了皇室的颜面!”

副官恍然大悟:“苏公公说得极是。”

于是高高兴兴地招呼上一群兄弟,开始慢悠悠地准备东西去了。

殷祝本来还指望着这群人能拦一下,没想到连苏成德那老小子都开始跟他使心眼子了,他翘首以望半天,后面一个人都没追上来——怎么,这个时候,他们倒是不担心地动了是吧?

再想想这些日子他干爹态度莫名其妙的冷淡,和对他的避而不见,殷祝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可能是因为宗策太忙了,或者是身体的原因,导致压力过大,产生了一些回避性的心理问题,自己作为恋人,理当体谅包容一些。

可是……

殷祝委屈地想,你遇到了这些困难,为什么不愿意来告诉我呢?

难道说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足以让他干爹完全信任他吗?

“吁——”

宗策拽紧缰绳,让马儿渐渐减速。

殷祝闷不啃声地窝在宗策怀里,道路颠簸,他尽可能地让自己脊背挺直,不要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

尽管他的身体十分想念那种依恋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想,这件事就是他干爹做得不对!

如果宗策不跟他好好道歉的话,他以后就再也不会在睡觉前给他干爹留灯了!

宗策自然察觉到了怀中人刻意的抗拒,他颈侧的青筋狠狠跳动了两下,攥着缰绳的骨节微微泛白,但等到了安全的开阔地带,他还是逼着自己不要出于一时冲动,做出叫殷祝太过抗拒的亲密之事,翻身下马,朝对方递出了手掌。

“陛下小心。”他垂眸说道,声音低沉而克制。

殷祝本想硬气一点不搭理他,但是身下的马儿只是踮了踮蹄子,就把他吓得赶忙握住了他干爹的手。

宗策一手搀着殷祝,一手搂着他的腰,轻巧地把人带到了地面上站稳。但过程中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殷祝的腰围比刚来硝城时又减了一寸有余。

这个发现,终于让宗策把心神从连日的阴霾中抽离些许。

他仔细地观察着殷祝,青年的肤色一如既往地苍白,长发竖冠,鬓角被风吹乱,一双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他,犹如滴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两点墨迹。

再往下,是瘦削的鼻背,还有倔强抿唇时,形状优美、如蝶翼般柔软的唇瓣……

宗策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着我。”殷祝紧盯着他,命令道,“抬起头来,你想对朕说什么?”

宗策缓缓抬首,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面孔上。

风兴云移,他看到那雪白的日光从天空中洒落,照得那白皙的肌肤近乎反光,或许是因为阳光骤然热烈,刺激到了眼睛,殷祝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眼下细密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

好想吻他,宗策想。

想要舔湿他的唇,细细地吻着那瘦削的脖颈,感受着锁骨的微凉和怀中人的颤抖;想要叼着殷祝的皮肉,在他白皙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想要他在自己身下崩溃地哭泣,用发着抖的声音含混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垂眸道:“陛下瘦了些。”

殷祝:“……你沉默半天,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朕?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宗策摇了摇头。

“只是最近有些忙。”他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忧,没有人来嚼舌根,策也什么都没听说。”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番话不太像是回答。

他忽然有种无力感,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光靠行动就能解决的,他干爹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纯粹感情,正如他做不了他干爹理想中那个内圣外王的仁君一样。

他不是尹昇,他只是殷祝。

宗策看到殷祝用那双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瞳仁中原本倒映着的他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是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水光,殷祝又偏开头去,修长纤瘦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暮秋的落叶上,各怀心事。

“这可能不是地动,”许久后,殷祝开口道,“派人去北屹看看吧。”

宗策:“什么意思?陛下知道内情?”

“是不是除了公事以外,别的你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朕讲了?”殷祝忍无可忍道,“宗策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的!”

他很少会这么冲动直接,更遑论是在他干爹面前。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殷祝想。

“不是这样,策只是……”宗策艰涩道,“觉得不配罢了。”

陛下待他赤诚,屡次逾矩都宽容以对,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他宗策乃天子宠臣,就连瞧他不顺眼的政敌,也大多是因为嫉妒。

宗策还记得那日宴席上,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说“凭什么你就能如此好运,得到了陛下的青眼?”

是啊,凭什么?

这个问题,宗策也时常扪心自问。

是因为自己能打吗?

可世上善战者众,放眼古今,名将更是浩如烟海,能得君王重用施展抱负者,却少之寥寥。

愚钝如他,凭借着好运走到了今天,假使如出征前承诺的那样,效忠大夏,效忠陛下,肝脑涂地倒也就罢了,可他犯下那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蒙陛下恩赦,不必连累亲朋,又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重?

就连陛下的一世英名,也要因他而蒙上尘埃……

只是想想,宗策就觉得自己万死难得其咎。

甚至这些都还只是表面,他还不敢继续深思,陛下如今对他,究竟是恨多几分,还是爱多几分;

亦或者,无爱亦无恨,只余下满满的忌惮,和那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罢了。

“不配?”

殷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他干爹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居然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怒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宗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因为都是男人,殷祝很能理解他干爹的心情——没办法,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那都是天塌了的大事。

他心想,一定是归亭那庸医的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所以他干爹才不愿再见他。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都说爱是常觉亏欠,殷祝之前还满腔怒火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就算是干爹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吧,这会儿心一软,又觉得自己哪哪都做得不对了,老爹说过,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家人感受,否则就等着妻离子散吧。

不像妻离子散的殷祝决定从别的方向宽慰他干爹:“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些事儿吧……嗯,它不是光靠想,就能实现的。”

宗策的呼吸乱了一拍。

“……策明白。”他说,“纵使万般无奈,人也要接受现实。”

他必须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对,”殷祝连连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你看,这都半天了,也没人过来护卫,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对你宗策宗将军是一百万个信任呢。”

所以不要再低落了,打起精神来!殷祝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干爹,在所有人心目中,包括朕在内,不管你行不行,哪怕缺胳膊少腿毁了容,你永远是朕最钟爱的宗大将军!

他在暗讽,宗策想。

是了,曾经他们彼此相爱、互相信任时,他先前的那番举动并不算什么,但在裂缝愈来愈大,已经即将走向无可挽回之势的今日,身为帝王,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和命令被人无视的。

“陛下说得对,是策错了。”宗策低声向殷祝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的惶然。

殷祝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没错,他很好哄的,只要好好道歉,这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第104章

释怀归释怀,但殷祝也没高兴多久。

卢及给他写的那几封信,他一直记挂在心里。

殷祝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两国交战,打到今天,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作为帝王,他也早已做好了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准备。

但先前感受到的地动并非幻觉,后续也再无余震传来,殷祝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问他干爹:“最近军中的马匹牲畜,可有什么异动?”

宗策摇头。

“并无,”他说,“井水天相也一切正常。”

殷祝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沉默片刻,还是把卢及的事情告诉了宗策。

卢及先前写信时,恳求他不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宗家兄弟,因为担心宗策一旦心软,格西那边便会立即察觉到不对,功亏一篑。

殷祝同意了。

但现在,或许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山林间的风卷起落叶,犹如纸钱般漫天纷飞,宗策听完后,目光落在远山边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上,低声道:“策此前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深思。”

他说起了一件,似乎与这些都全然无关的事情:“少时与卢兄一同在学堂里念书,策独爱边塞诗,钟情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辽阔景色,也向往论功还欲请长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志豪情。”

“但卢兄却独爱那首《滕王阁序》,听阿略说,他还将它抄在纸上,贴于床头,日日念诵着入睡。”

作为必背名篇,殷祝当然会背《滕王阁序》。

此时此景,骤然想起,他却只记得了那一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殷祝喃喃道。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南夏和北屹,对于卢及来说,究竟哪里才是故乡呢?

殷祝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这片土地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可宗策在这里,一切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望着宗策,手下意识想要去摸藏在怀中的帕子。

但最终又垂下了。

“也有可能,卢及还活着,”殷祝宽慰道,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份希望十分渺茫,“地动是很正常的,先派人潜入北屹那边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呢……”

宗策没有接话,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觉得,一生清白,最终晚节不保,和一世骂名,但后世为其正名,哪个更好些?”

“朕觉得,哪个都不太好。”殷祝诚恳道。

但见他干爹很坚持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殷祝压下喉咙的痒意,回答道:“那还是后者吧,得了个善终,也算圆满了。”

宗策淡淡一笑:“策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看来,他想,卢兄,我竟还有些羡慕你呢。

卢及的眼睫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意识其实已经恢复了一段时间,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天井洒在他的眼皮上,给急速流逝温度的身体带来了一点暖意,爆炸坍塌后的尘埃漂浮在半空,周围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世界末日后的寂静。

他安静地躺在废墟里,胸膛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有石板压在他身上吗?

“你……”

格西虚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但很快,他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咳嗽起来,每一下咳嗽都带动着胸膛的共鸣。

像是一个破损老旧的气炉,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卢及想,他居然还没死。

但应该也快了。

他有很精确地计算爆炸的威力和波及范围,每一项成果,都是拿格西交给他的人质亲自实验得来。

这些人里,有屹国的罪犯,也有格西的政敌。

但更多的,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夏人。

男女老少都有。

那一张张绝望苍白的面孔,卢及都记在心里。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包括他妹妹的死。

还有那包裹在信封里、盛夏时日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血淋淋小指,或许是他妹妹的,又或许是别人的。

曾经的卢及恨得刻骨铭心,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小拇指就会忍不住地抽动,仿佛有怨魂的冷气钻进骨头缝里,痛得他夜不能寐。

可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格西:“后悔吗,当初给我写信?”

一声轻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格西极为吃力地问。

爆炸的那一刻,他朝卢及扑来,千手佛像的手掌正正砸在他的脊背上,几乎将他拦腰砸成了两节。

现在格西还能保持清醒意识说话,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卢及没有回答。

起初是不知道的,但后面来了屹国,与格西越来越熟悉,再回想当初那几封所谓妹妹的亲笔信,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后悔吗?”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格西道:“你总说,那猫养不熟,叫我别养了……正好,它自由了。”

“只是可惜了你那满园子的花,”他说,“没人浇,怕是要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格西的心跳也戛然而止。

他死了。

卢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憎恨,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将格西的尸首推下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却神态安然的面孔侧身对着自己,涣散的瞳孔倒映着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但卢及却忽然有种感觉。

就好像格西下一秒,就会慢悠悠地开口,用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语调,再叫他一句“卢先生”一样。

他们仍旧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格西坐在他身边,抱着猫,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那些暗藏杀机的话,而他则要一脸冷淡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卢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卢及也不可能把格西再掐死一回,他放眼望去,四周尸横遍野,整个北屹的高层都在这里,被他一网打尽。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大夏的铁蹄踏破北境。

卢及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狂喜,甚至应该大笑出声,多年夙愿成真,他给妹妹报了仇,给族人报了仇,给了那些无辜横死的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但卢及却笑不出来。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冲淡了脸上的污渍,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白痕。

他有些想家了。

卢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西僵硬青白的面孔,最终叹息一声,掩上了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那颗滚落的佛头处,脊背依靠在佛祖沾染了尘埃的面孔上,仰头望着天井之上的蓝天。

浮云自天空中飘过,一行大雁正朝着南方飞去。

卢及想起了陛下在心中给他写的那句诗,未曾听过,但的确是一句好诗,就和当初那位被格西绑在北屹皇宫外、宁死不曾喊过一声求饶的书生一样。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佛祖的金身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此乃大不敬,卢及很明白。

但他和格西都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也不愁身上再多这一笔孽债了。

佛祖在上,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请保佑阿略和守正吧。

他们不像我,卢及想。

都活得干干净净的,是个好人。

做完这些后,他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木匣从怀中滚落,兴许是因为被摔坏了零件,卢及未曾按动机关,里面却自己探出了一只木雕的蛇头。

青绿色的小蛇呆呆地吐着信子,时隔多年,上面的颜料都已经黯淡掉色了。

来之前格西有搜过他的身,但这个小玩意儿自己经常随身携带,也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但格西不知道,他插香时触动的机扩,原理其实和这个小玩意儿是一样的。

这是卢及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机关,也是宗略轮椅上机关蛇的原型。

咔嗒,咔嗒。

卢及听着机关蛇的声音,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心跳频率逐渐减缓。

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他心中默想,当初飞鸟坊爆炸后,阿略也是如此感受吗?

怪不得他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

原来人在失血过多时,这么冷啊。

卢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年少时三人在街上并肩而行时的朗朗笑声。

他仍清晰的记得回家的路,从北屹的国度出发,跨过两国边境,途径七家驿站,便能看到新都的城门……

他和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但山河十四郡内千千万万的遗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额头中心。

卢及的呼吸声,消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

一封急报当晚便送到了殷祝的案头。

“好!”殷祝霍然起身,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从北屹传来的消息时,他也不禁喜形于色,“太好了!”

他捏着那份急报,语气急促道:“北屹国中空虚,三分之二的贵族官员们都当场毙命,此乃我大夏最好反攻的时机!”

不,光是反攻还不足够,山河十四郡如今对大夏来说,唾手可得,真正重要的,是另一处关键位置——

“传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宗策身上,在知晓少时友人的牺牲后,他干爹已经第一时间下令军队整装待发,周身萦绕着凌厉奋进的锐气。

一如殷祝初见时那样。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移开视线,对众人下令道:“大军即刻开拔,三日之内,抵达北屹国都!”

第105章

这是一个直到千年之后,仍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冬天。

伴随着朔朔寒风,大夏的铁蹄踏碎了北境的冻土,僵持了数年的战争,以一种天下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画上了句号。

在新都收到消息时,正在教导太子的唐颂手指一颤,手中的茶碗倾斜落地,摔了个粉碎。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疾步上前,连声问那来报信的使者:“北屹投降了?山河十四郡现已回归?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那么多地盘?”

“是的唐阁老,”那使者用力点头,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的御驾,已经进入北屹国都了!”

和身旁喜出望外的尹英不同,唐颂却颇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当然希望大夏能赢,可是,不该这么快,也不该这么轻松。

在唐颂的计划里,这场仗至少还要打上十几年,给他足够的时间发挥影响力,培养亲信,在太子心中根治下自己的理念。

他勉强调整好情绪,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对尹英道:“恭喜太子殿下!陛下神威英武,夺回我大夏祖宗基业,此乃兴国再造之举,身为太子,您很快也可以重返旧都了!”

十几岁的尹英已经竖冠,在唐颂等人的教导下,他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看见殷祝在时的孩童秉性,在和除了老师之外的人相处时,尹英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少年老成、高高在上的漠然。

但骤然听闻这等喜报,尹英还是不禁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恍惚片刻,等反应过来唐颂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赶忙上前扶起对方,笑道:“老师折煞孤了,立下大功的人是父皇,孤只是沾了父皇的光而已。”

但简单自谦后,他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了无限光明的未来:“老师,你去过旧都,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唐颂自小在旧都生活,几十年过去,纵使记忆早已模糊,但想起那些过往,他的双眼仍有些模糊了。

“风景气候,自然不比新都这边温和秀丽,”他说,“但大夏开国数百年,那座都城,是太祖打下来的,也是先帝至死都难以忘怀之地。”

尹英听了更加神往,简直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现在就飞到父皇身边。

父皇把他一个人丢在新都,非要去前线找那个宗策,给他回信的次数也寥寥,一开始,他的确是怨的。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怨恨父亲呢?

尹英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他便把这份怨气撒在了宗策身上。

他知道宗策在朝中有几位交好的大臣,所以在适应了监国的身份后,便开始处处针对这些人,尤其是在发现宗略居然与那叛逃北屹的卢及有联系之后,尹英更是暗中狂喜,根本不需要唐颂多说什么,他便直接下令,把宗略押入了刑部审问。

只可惜,父皇阻止了他,理由也很充分:飞鸟坊还需要宗略。

最后,他只能暂时把宗略从刑部提出来,派人时刻监视对方,吃喝拉撒都要盯着,最好把对方逼到崩溃,自己先坦白为止。

宗略虽然是个残废,但不愧是宗策的弟弟,头脑倒是十分好用,在发觉自己看他不顺眼后,处处小心谨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图,半步都不离飞鸟坊,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连着大半年都不出门见一次太阳。

尹英抓不到他的把柄,正恼火着呢,他的老师唐颂又给他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有了这个,殿下就再也不必担心宗策了,”唐颂对他说道,神情十分激动,“陛下对他如此信任,宗策却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尹英看着老师手中攥着的那封血书,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复向老师确认无误、它的确是从祁王手中流出的真货后,顿时有种“天助我也”的庆幸。

他对父皇一向濡慕,父皇待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尽管在正事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却大部分时候态度淡淡。

尹英原以为,这是帝王威严,因为父皇对待其他人也是如此。

可直到那日在猎场,他看到了父皇和宗策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与热切,尹英终于明白了,原来宫中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宗策对于父皇来说,就是不同的。

父皇对他,甚至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重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感觉愈发深入尹英的心脏,但也如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胸膛之中。

他时常梦见那天在猎场发生的事情,梦到宗策向他下跪,而父皇并没有呵斥他,而是用期许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尹英做梦都想要征服宗策,或者杀了对方。

但在得到血书之后,他的想法只余下了后者。

宗略的事情发生后,宗策给他写了几封请罪信,他在信中称呼他为“太子殿下”,说自己身为兄长,管教无方,用词近乎谦卑。但尹英看完那封信后,只是笑着叫人把信烧了。

他没有必要听一个死人的求情。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那封血书,要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尹英一脸期待地问道,“如今父皇已经不再需要宗策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死了?”

唐颂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再过几日吧,”他说,“北境的消息,我们了解的还不够多。等到陛下将殿下传召回旧都的那一日,才是真正处理叛徒的时机。”

尹英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犹豫了一下,他又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太傅?”

一个是太傅,一个是老师。

称呼中的亲疏之别,彰明较著。

唐颂心中满意,但面上却肃容道:“不可。王存的女婿宋千帆与宗策交好,你若是告诉了他,估计就要走漏了风声。”

“怎么,那姓宗的难不成还敢起兵造反不成?”尹英嗤笑,“有父皇坐镇,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

“殿下须知,狗急跳墙,”唐颂意味深长道,“这么长时间下来,宗策早就被陛下惯坏了,前些日子老臣还听说,他在地动时当众把陛下抗出军帐,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呢。”

“好大的胆!”

尹英一拍桌案,怒道:“胆敢这样冒犯父皇,孤定要剐了这混蛋!”

“会有机会的。”唐颂随口哄着,心中却在想着那卢及的事情,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又在临死前向陛下托孤,想要扳倒宗策,光靠人证物证恐怕都还不足够。

还得找到一个,陛下和宗策不能见面的机会。

*

北屹国都,城郊。

北地多沙尘,殷祝这几日本就咳嗽得厉害,遇到这种天气更是倒了血霉,只能躲在马车里,没事尽量不出去。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打进入北屹境内,他的心情就一直颇为不错。

等看到从大夏返回的使者时,殷祝的心情就更加不错了。

“朕要你说的话,都说了?”

他走出车厢,用围巾裹住脑袋,闷问跪在面前的使者。

“陛下放心,一字不差。”

那使者抬起头来。

看模样长相,正是几日前告知唐颂和尹英消息的那位。

殷祝仔细问了一遍全程经过,包括唐颂和尹英的对话,以及两人的反应和细微表情,使者也都一一回答了。

“很好,下去领赏吧。”

将人打发走后,殷祝带着身后的几百人马,走向了那片工坊废墟。

北风在荒原之上呼啸而过,工坊的地下应该也有大面积的空洞,他们走过时,还能听到从地底下传来的回响。

那声音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宛如十八层地狱之中传来的恶鬼嚎叫。

一群人听得脸色苍白,脚步匆匆。宋千帆更是毛骨悚然地摸了摸胳膊,说:“幸亏卢先生是咱们这边的,这种神机要是搬上战场……”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占地面积这么大的工坊,炸成这样,这得多少当量的炸药啊?”殷祝看着脚下的焦土,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可惜,太可惜了。”

像卢及这样的天才,如果能再多活二十年,不,哪怕十年,说不定都能直接开启一场工业革命。

他叹息道:“去找找看,里面还有什么吧。”

殷祝没有说幸存者,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群屹国贵族里,但凡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大夏的军队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来到这里。

但殷祝明知如此,在进入北屹国都后,还是放弃了先入驻皇宫的机会,带着人马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

身为国君,理应让英雄安息。

“陛下,这里有一尊大佛!”前面探路的人突然惊呼起来,“好大的佛头——天呐,还是金子做的!”

“什么?”

殷祝立马不淡定了,招呼着一群人呼啦啦蜂拥而上,把废墟扒开,露出下面被厚厚尘埃掩埋的金佛头。

还有那四个已经干涸的、用血书写的大字——

“山河太平”

虽然素未谋面,但殷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四个字是谁写的。

卢及谋划这件事,究竟用了多久?

殷祝不知道。

他只知道,卢先生临死前,还给陷入战争困境中的大夏留了一份无比珍贵的遗产。

格西费尽人力物力,修建出这么大的金佛,最终全为大夏做了嫁衣。

他默默地站在佛头前,凝视许久,对身边人吩咐道:“去把着附近的尸首都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夏人。”

“应该是被人带走了吧,”宋千帆看着佛头上那处血痕,走到他身后半步低声道,“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否则的话,金子不会一直留到现在。”

这么多贵族官员死在这里,理应惊动无数人蜂拥而至才对,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尊能令世人疯狂的金佛。

但他们来时,一切却静悄悄的,只有路边寒风中霜冻的荒草在欢迎他们。

仿佛这里已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朕记得,格西还有个妹妹,是北屹皇帝的宠妃?”殷祝自问自答道,“应该是她把人带走了吧。”

“很有可能。”宋千帆说完,随即皱眉,“她是想报复泄愤?还是说格西或者卢及可能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