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皇宫。”殷祝果断道。
宋千帆讶异道:“陛下不等宗将军一起吗?皇宫附近可能还有埋伏……”
“埋伏?”殷祝笑了笑,“你以为他没跟我们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正说着,远处扬起烟尘,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天边一道火红战袍随风扬起,宗策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率一支轻骑朝这边奔来。
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冉冉升起,但此处不是大夏的青山绿水,而是苍茫万里的北屹,前世他魂牵梦绕之地。
宋千帆不禁吟道:“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殷祝瞥了他一眼,朗声笑道:“是刀才对!”
然后在宋千帆骤然睁大的双眼中,他毫不畏惧地拽住一旁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他干爹的方向疾驰而去,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空之下,驱散了笼罩在废墟之上的团团阴云。
“——驾!”
作者有话说:
*出自李白的《司马将军歌》
第106章
“陛下慢些!”
宋千帆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殷祝头也不回,脊背挺直坐在马上,看似稳如老狗,潇洒不羁,实则小腿肚子早就已经开始迎风发抖了。
刚才光顾着耍帅了,都忘了自己压根儿不会骑马啊啊啊啊——
殷祝在心里疯狂尖叫,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身为皇帝当然不能丢了面子,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攥紧缰绳,脑海里拼命回想着从前他干爹教他一些骑马知识,还有究竟怎么让马乖乖停下来……QAQ死脑快想啊!
眼看着距离对面的大部队越来越近,殷祝人麻了。
很好,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愧是陛下,”宗策身边的副官赞叹道,“这策马狂奔的英姿,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了吧。”
已经从殷祝僵硬动作中察觉到不对的宗策:“…………”
他默不吭声地一夹马肚子,策马来到殷祝身边,刚要伸手去拽住缰绳,或许是因为受到惊吓,伴随着一声骏马的嘶鸣,殷祝座下的马儿高高抬起前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殷祝的心跳陡然狂飙,瞬间在马背上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被掀翻在地。
心知坠马之势不可避免,一声惊叫被他强咽回肚子里,殷祝双眼闭紧,身体蜷缩起来,准备迎接地面的冲击。
“陛下小心!”有人失声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宗策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背上跃起,一手稳稳圈住殷祝的腰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惊马的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脚踩马鞍,一前一后,硬生生在疾驰的马背上稳住了身子。
他低喝一声:“下去!”脚下猛一用力,压住了马脖子,同时反手勒紧缰绳,迫使受惊的马匹冷静下来,前蹄落回地上,速度也渐渐放缓。
“好!”
副官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带着一帮兄弟们拼命鼓掌喝彩。
殷祝靠在宗策的肩膀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冷汗湿透掌心,尚带着些许颤意的五指握住他干爹干燥粗大的骨节,想要借此汲取一丝安全感。
但片刻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想要看看他干爹。
他干爹的心脏,跳得好快啊。
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吗?
可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越来越快了?
但还不等殷祝搞清楚原因,身后滚烫的温度便离他远去了。
宗策从马背上翻身跳下,为了避免方才的事故再度发生,缰绳一直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这个方才还在众人面前大显神通的高大男人,神色平静?朝殷祝伸出双手,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低声道:“陛下,没事了。”
“请下马吧。”
“——太不像话了!”
新都皇宫之中,柔姬十指绞紧帕子,朝着自己的哥哥埋怨:“这宗策简直是要无法无天!救驾就救驾,还非要当众给陛下没脸,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吗?”
她愤懑道:“区区一个御前侍卫,能有今日,还不是因为走了狗屎运,讨得陛下欢心,才……”
“嘘!”魏邱赶紧制止住她的话,“妹妹啊,这话在宫里可说不得!”
柔姬看着亲哥惶恐的模样,忽然从一双美目中滚落下泪来:“哥,你看看小妹,入宫都这么久了,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好不容易英儿养在膝下,又被带到了别处。”
“如今他成了太子,小妹却连自己的孩子都难见上一面……陛下从前,可不像这样,丝毫不念旧情的啊!”
“都怪那宗策,”她恨声道,攥着帕子的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出现,说不定,如今我已是皇后了!”
魏邱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儿难搞。
但看在自己妹妹的份上,他还是劝说道:“小妹啊,哥知道太子的事让你心里难受,可那宗策再怎么说,不也是个大男人吗?你才是陛下后宫的嫔妃,陛下再宠他,他又不可能给陛下生个大胖小子,英儿已经当上太子了,将来还会成为皇帝,再耐心等上个几年,你不依然还是太后吗?”
“耐心等几年?”柔姬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已经等了三年多了!再等下去,就要变成人老珠黄的老太婆了!”
魏邱宽慰道:“不会的小妹,你才三十出头,还这么年轻貌美呢。”
“年轻貌美,”柔姬垂泪道,“又有何用处呢?陛下从不来这后宫之中,我和一群姐妹,只能每天守着麻将牌桌和一堆猫猫狗狗空耗日子,这种乏味无趣的人生,纵使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活头呢?”
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利!
不是清闲悠哉地在后宫消磨日子,也不是寻常妇人家要的那些平淡生活。
“哥,”柔姬拭去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地看着魏邱,凑近了些,轻声问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吗?既然身为侍卫的宗策可以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为何不行?”
“你难道,就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帮小妹一把吧,”她说,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等宗策倒台,英儿上位,你我兄妹二人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呢。”
饶是身为亲哥的魏邱,在听到妹妹这番话时,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但当柔姬看过来时,他还是赶紧挤出一抹笑容来,从果盘里拿起了一串葡萄,讨好道:“小妹,哥给你剥个葡萄,别哭了啊。”
“哥!”
见柔姬不依不饶,魏邱只好先放下手里的葡萄,叹气道:“我跟你说实话吧,小妹,先前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向唐阁老投诚了,那老头子也是够贪心的,咱家的家底都被搬空一半,他才答应了到时候让我去当这个出头鸟。”
“可是什么时候弹劾宗策,这就不是我说了算了,人证物证都在他手里,唐阁老不点头,谁敢跟陛下说这事?”
魏邱摇摇头:“大夏是胜了没错,可你看山河十四郡归复后,陛下却迟迟没下旨让留守新都的这帮大臣前往旧都参拜,反倒提名了不少新人,眼看着这是要撇下这班老臣,另起炉灶的意思啊。”
“怎么可能?”柔姬睁大了双眼,“英儿可还在这里呢!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就不怕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教坏吗?”
“谁知道呢。”
“总之,这事急不得,”魏邱说,“可能要几年,也可能就在几日后,只要唐阁老那边点头,你哥立马就写折子弹劾宗策,替小妹你狠狠出一口气!”
柔姬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魏邱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唐阁老说的那两样证据,你都亲眼瞧见了没?不会有假吧?”
“物证我见到了,但是人证没有,”魏邱迟疑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无相寺的一个小沙弥?”
“无相寺……”
柔姬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后和了悟一事。
从前她不明白,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太后能如此偏心,以致于对自己已经当上皇帝的儿子痛下杀手?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在权势面前,亲情也好,初心也罢,统统不值一提。
她甚至怀疑,这世上,真的能有人在体验过那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感受之后,再甘愿放弃这一切吗?
“南无阿弥陀佛……”
跨入北屹皇宫的门槛,远远的,殷祝就听到了一阵诵经的声音。
这里原先是大夏的宫殿,后在战火中被焚毁大半,屹人占领后,就在原先的基础上修缮扩建,形成了如今千户万间、金碧辉煌的佛宫景象。
就连脚下踩着的白色砖石,都是从数千里之外的孔雀王朝运来的,每一块都价值千金。
休整了一晚,原先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准备的众人,却惊异地发现,进入皇宫时一路竟畅通无阻,所有的侍卫们都卸去了盔甲,顺从投降,毫无反抗意图。
在殷祝询问时,侍卫们告诉他,这是因为王妃的命令。
“王妃信佛,她说,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够久了,无数人因此失去了性命,包括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侍卫低声说,“所以,就让一切都在今天结束吧。”
“你们的王妃在哪?”殷祝问道。
“就在最里面的诵经室。”
殷祝刚要抬脚过去,就被他干爹拦住了。
“陛下,”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走廊的尽头,“小心有诈。”
来皇宫之前,殷祝已经把他们在废墟中看到的景象都原原本本告知了他干爹,包括了那尊金佛,蘸着血写就的四个字,和没有找到格西与卢及尸体的事情。
宗策听完后,只是沉默。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阿略恐怕要伤心了。”
和殷祝一样,宗策也认为,这两人大概率是被雪罗带走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雪罗并没有离开皇宫。
“先派人过去看看,陛下不必亲身犯险,”宗策回过头来,淡淡道,“在战场上,策从不敢小瞧女人。”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女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殷祝于是默许了他干爹的做法,尽管他直觉他们能一路顺利走到这里,就说明了这位王妃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的那位兄长截然相反。
但安抚并消除他干爹的担忧,同样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有没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等待的期间,殷祝仰头望着头顶历经千百年岁月的星空藻井,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宗策凝视着他的侧颜,半晌,嗯了一声。
他轻轻勾起唇:“山河无战事,将军解甲归,陛下,您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大夏数代人的夙愿,从此,便可以天下归心,君临四海。”
如此,他也可以放心了。
殷祝被他干爹夸得脸颊发烫,赶紧咳嗽一声移开视线,侧身对着他干爹,负手道:“大半功劳都是卢先生的,朕也没想到,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进度条推到百分之三四十,来了个助攻,一下子就通关了。”
“通关是何意?”
“……算了,当朕没说。”
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前面没有危险,只是北屹的王妃带着一群人在念诵经文,但她有一句话想要带给陛下。
殷祝:“什么话?”
“希望您能给她半日的时间,让她替兄长和好友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那人说着,递上了一个包袱,“届时,她自会赴死,以谢天下万民。”
殷祝眯起眼睛,看着那尚在滴血的包袱,余光注意到他干爹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碍于在众人面前,暂时还没有出声阻止。
“这包袱里是什么?”他问道,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那人回答:“是她还不满三岁的儿子。”
殷祝笑了一声,挥挥手,叫人直接把那包袱拿出去烧了。
“真是一对疯子兄妹。”他说。
第107章
出于对卢及的尊重,殷祝允许雪罗为逝者诵经。
但他还没好心到被苦肉计打动,就这样让仅剩的最后一名敌国高层一死了之,把屹国和格西的所有秘密都带到黄泉中。
“朕信神佛,但从不相信和尚们那些假大空的鬼话。”
他站在被士兵们押解而来的雪罗面前,居高临下道:“是谁告诉你,死亡就能赎罪?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你哥犯下的罪孽,你和你的孩子也都享受了他带来的成果,朕不杀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雪罗低垂着头:“奴任凭陛下处置。”
殷祝察觉到她用的自称是“奴”。
但他并没有心软,只是继续问道:“卢及的遗体在哪里?”
“奴已经将卢先生妥善安葬。”
“妥善安葬?”殷祝冷笑一声,“你读过书,应该知道有个词叫做魂归故里,北屹不是他的家乡,你把他埋在这片土地上,他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瞑目的。”
雪罗伏在地面上的身躯微微一颤。
“朕没有太多时间与你废话,如果你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那朕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绝无任何商议可能。”
殷祝顿了顿,语气一缓:“但只要你乖乖交代清楚卢先生的下落,还有工坊的相关事宜,朕不仅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还可以对着祖宗牌位承诺,这些自愿投降的屹人士卒,朕会留他们一条生路,外面街上那些普通百姓,朕也会妥善安置。”
雪罗抬起头,干裂的唇嚅动了一下,从伤口处渗出一颗血珠,又被她恍惚着自己舔去了。
血腥味在舌尖弥散,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
从一开始,兄长选择走上那条路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不,或许曾经还有过一次机会。
假如卢先生的妹妹还活着……他与兄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雪罗闭上眼睛。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她将额头紧贴在冰冷华贵的白砖上,哑声道:
“奴……谨遵陛下旨意。”
殷祝静静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一身雪白孝衣,眼眶通红,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憔悴,却仍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怜意。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失去至亲的妇人。
但在历史上,她却是著名的昭明顺圣太后。
北屹皇帝大行后,克勤继承王位,她不仅荣升太后,还成功争取到了本该成为仇人的克勤的信任。
之后克勤病重,身为太后的雪罗又代替他垂帘听政数年,还亲自废除了自己儿子的继承权,安抚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贵族们,稳定屹国局势,让本想带领着神机营趁机打个翻身仗、光复大夏的宋千帆只能含恨而终。
相比之下,她的兄长格西反倒默默无闻。
穿越至今,直到这一刻,殷祝才有了真正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实感。
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庄子观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千秋青史,不过一念转圜。
不过……
殷祝抬起头,望向一直站在他身侧,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宗策。
他干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大手按住腰侧的刀柄,感觉到身侧瞥来的视线,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瞳几乎是立刻回望过来,却又在目光对视的刹那,自那沉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担忧。
太好了,殷祝想。
跪在这里的人,不是宗策。
等过完了这个年,就是兴和三年了。
历史上的宗策,死在了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
史书记载,那几日,新都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万家灯火团圆之日,他被绑在法场之上受刑,一定很冷吧。
“陛下,”宗策认真回答道,“策这身盔甲是您专门派人定做的,一点也不冷。”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后半句话说出了口。
“不冷就好,”他笑起来,语调轻快道,“今年过后,一定都会是暖冬。”
宗策:“陛下,暖冬不好,来年春耕会有虫害。”
殷祝叹息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说完,见他干爹神情黯然,殷祝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咳嗽两声,找补道:“陪朕在这宫里逛逛吧。”
说起来,这段时间确实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都好久没和他干爹亲近了……就算时间地点生理条件都不具备,但是搂搂抱抱啵个嘴啥的,应该……
殷祝满脑子都是“胜利之吻”四个大字,握着拳头抵在唇前,飞快地斜眼瞥了一下他干爹紧抿的薄唇,回忆中浮现起那干燥炽热的温度,心脏悄悄跳快了几拍。
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又有点儿想亲。
哎呀呀,这仗才刚打赢,他就有种雪藏将军的冲动了。
果然,当皇帝也有职业病。
——除了在床上每天和他干爹困觉,别的地方,殷祝哪儿也不想让宗策去。
还没等殷祝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霸王硬上弓,后面就来了个煞风景的家伙。
“陛下,”宋千帆一路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唐阁老送来了一封急讯。”
煞风景的老头!
殷祝眼看着他干爹已经停下脚步,不禁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板着脸瞪了宋千帆一眼,这才怏怏不乐地接过信件。
还没等拆开,就听他干爹说:“陛下,策告退了,北屹皇宫中宝物众多,要是没人看着,策担心手下人会隐匿私藏。”
理由充分,殷祝觉得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等宗策离去后,宋千帆才犹豫着问了一句:“陛下,宗大人这是不是在避嫌呢?”
殷祝抬起头,见鬼似的看着他:“避嫌?避谁的嫌?”
宋千帆解释道:“先前宗大人弟弟涉嫌通敌被刑部带走调查一事,臣也有所耳闻。陛下,唐阁老和宗将军一文一武,都是我大夏栋梁,这两人若是有了过节,实非大夏之幸,如果有矛盾,还是尽量早日调解为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利用太子给宗策使绊子,和宗略本身并无太大关系。
而宋千帆身为机要大臣,又是王存之婿,知道得也更多些。
殷祝看完了那封唐颂名义上道喜,实则旁敲侧击提醒他早日召集群臣于旧都召开祭祖仪式的急讯,冲好心劝解的宋千帆笑了笑:“放心,朕心里有数。”
这实诚孩子,难怪斗不过那帮老狐狸。
唐颂针对他干爹,这是一定的;但他干爹肯定没把那老家伙放在心上,更不可能避嫌,宋千帆实属想太多了。
殷祝思考着,半天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面前还站着不走的某人:“宫里宫外这么多事,你很闲吗?”
“那个,其实臣也想知道,陛下打算何时召开祭祖大典?”宋千帆厚着脸皮问了一句,“臣已经很久没见自家夫人了,实在想念得紧……”
战争结束后,自然就没有了太子监国的必要,皇帝要么迁都旧都,要么返回新都。
但不管怎么说,换汤不换药,新都的朝臣们和冷宫里的妃子一样,早就已经等殷祝等到望眼欲穿了——
多少天了!他们都多少天没见到陛下一面了!
可这帮文臣总不能明着讲陛下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我们吗,这多不含蓄雅观,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在旧都召开祭祖大典,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当然,万众瞩目的场合,也很方便某些人搞事情。
但不仅是留守的大臣们,这些随着御驾一道来前线的大臣们,也都在期盼着赶紧把自己的妻儿老小接过来,家人团聚,重返故土。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殷祝随口道,“等北屹国都,不,现在是大夏的旧都了,”他改口道,“等这边安定下来,宫里收拾好,朕就下旨意。”
“那岂不是说,年前就可以?”宋千帆喜出望外,“夫人前段时间还来信问我,今年能不能一起过年呢,多谢陛下成全!”
“别谢朕了,要谢,就去谢卢及吧。”
殷祝凝视着远处墙上雕刻的白玉菩萨浮雕像,又想起了那尊跌落在尘埃中的金佛。
“要是没有他,恐怕还要有无数人都等不到这个新年。”
提到卢及,宋千帆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不少。
“卢先生大义,臣敬佩不已。”他微蹙着眉头,神情有些忧虑,“就是宗兄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朕已经派人去接他过来了,”殷祝说,“等见到了亲哥,或许他心里会好受些,你有空的话,也多去看看他。”
宋千帆躬身行礼:“多谢殷兄。”
“你小子。”
殷祝笑了一声。
他就喜欢宋千帆这点,虽然有时候怂了点,木了点,还表现得缺根筋得让人牙痒痒,但永远在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即使经历过生死战乱,心肠依旧是鲜红滚烫的。
比起唐颂这样的投机主义者,他才是支撑大夏的那根最稳定的栋梁。
“对了,这个消息,你可以透露给你家老丈人,”临别前,他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叫王阁老没事也别老闲在家里了,年纪大了,出门走动走动,有利于避免老年痴呆。”
宋千帆若有所思地领了命,走了。
而王存也没有辜负殷祝的期待。
——在自家女婿写信到新都的第二天,他就拎了一只八哥,打着“遛鸟”的旗号,不请自到了唐颂的府上。
第108章 【一更】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听着那笼子里叽叽喳喳乱蹦的尖嘴畜生,喜静的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不得不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王阁老今日上门,不知有何贵干啊?”
“没什么,许久没上早朝了,来看看你还活着没,”王存笑呵呵道,“顺便给我这鸟儿透透气,你这儿风水好,瞧这鸟乐的,都找不着北了。”
唐颂:“…………”
他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王阁老还真是一心奉公,连府上的鸟都知道拍马屁说吉祥话,在下佩服。”
王存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似的,仍旧慢斯条理地吹着碗中的茶梗,倒是那笼子里的八哥见没人搭理他,又开始叽喳乱叫起来:
“去北边!去北边!过年祭祖!过年祭祖!”
这句话倒叫唐颂眼神微微一变,他从盘中捏了两个核桃盘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这还没到清明,你们王家就有回老家祭祖的打算了?可我怎么记得,你家祖坟早就迁到了新都城郊?”
“不是我们王家,”王存勾起手逗了逗鸟,“你先前不是给陛下发了封急讯?马上要到年关了,北伐成功,总该给祖宗天地有个交代。”
唐颂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陛下同意了!?”
王存并不说死,只是温吞道:“怕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旧都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老夫也只是从女婿哪里听到了三两口风。”
他摇摇头,长吁短叹道:“那小子,一点儿也不上道,写封信十句里八句不离他家夫人,儿女心太重,难堪大用啊。”
唐颂的眉毛一跳,暗骂这老鬼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句话不离他那女婿,生怕别人不知道宋千帆不仅圣眷正浓,还对他女儿一往情深。
但他也有些懊悔,自己也有女儿啊!还不止一个。
早知道,也该好好给女儿挑一挑的。
殷祝御驾亲征前,唐颂还想过要不要去宗府提亲,可又担心陛下那边会心生不满,所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陛下迟迟不召我们过去,你就不担心?”他盯着王存问道,“王家光靠一个外姓女婿,可撑不了那么大的家业,你难道不觉得,陛下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吗?”
“陛下决裁,自有圣意,不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可以妄加揣测的。”王存丝毫不为之动摇。
唐颂怒道:“你忘了内阁的作用了?这等假空屁话就少来在老夫面前放了,王存,你就算坚持要跟老夫作对,也该为了太子、为了家族的下一代好好想想!再这样下去,你我二人与贬谪流放何异?”
王存瞥了他一眼:“你瞧瞧你,也都是一大把年纪的老东西了,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八哥:“老东西!老东西!”
唐颂深吸一口气,把大半辈子的涵养都用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要把茶碗当头砸到王存的脑袋上了。
但他不愧是两朝老臣,在怒火褪去后,唐颂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第一时间琢磨出了王存今天跑来府上遛鸟的真实目的。
“可是你那女婿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旨意?”他眯眼问道,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别想着骗我,王大人,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在我面前说谎,我告诉你,没门!”
王存矢口否认:“怎么会,此事你我是在同一条战线,陛下就算真想迁都,也不该把满朝文武都撇在这里不管,像什么话。”
他这么一说,唐颂反而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手里有封血书,你应该听说了吧。”他突然冒出一句,“这事儿老夫本来也没打算隐瞒。”
王存逗鸟的动作一顿,终于愿意转头看他了。
“货真价实?”
他语气慎重地问道。
“货真价实。”
唐颂肯定回答,又补充道:“还有当初目睹祁王与宗策密谋的人证,现在也都在我府上。”
王存的表情微变。
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也只是偶然得知,甚至都还没告诉女婿。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唐颂盘着核桃,望着门外的庭院山水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啊,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自然是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王存没有说话。
宋千帆在信中,只提及了陛下让他到唐颂这儿多走动走动。
但那小子可没说具体原因。
原先王存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机给唐颂下套,阻止对方更进一步,在战后大权独揽。
可唐颂一直以来都没犯什么错处,教导太子时更是兢兢业业,不惜倾囊相授,打仗这几年间,最多也就是针对宗略使了个绊子,但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陛下是想要联合唐颂,处置宗策呢?
天家无情。大战结束,就轮到了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年王存已经屡见不鲜了。
更何况宗策这边若真犯下大错,的确不得不办……
“告诉老夫这些,是想拉我一起入伙?”王存谨慎问道,“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就不掺和这种事了。”
“你不想参与,你王家的那些人,也不想参与?”
唐颂冷声道:“清醒一点吧,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明白吗?圣上重军武,这两年仗打下来,已经组好了一套班子,就等着在旧都拍马上任呢。宗策不倒,唐家和王家的子侄小辈又无战功傍身,将来在朝中哪有说话的份?”
“陛下自御驾亲征开始……不,或许更早,这局棋,已经下了足足数年时间。”
唐颂半是讥讽、半是自嘲道:“真是一步好棋啊。”
王存叹道:“是啊,但也是一步险棋。”
“当初谁能想到,今上如此大胆有为,竟真能带着一群年轻人再造基业?留在新都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没反应过来的蠢货,还在美滋滋地等着战后重归复职,论功行赏呢。”
唐颂把核桃放在桌上,起身道,“你明白就好。形势迫在眉睫,无论陛下是觉得宗策功高难封,还是当真信他不疑,老夫都管不了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手下的将军暗藏谋逆之心。
即使是过去式,也不可能。
而且,假如陛下当真早有处置宗策的意思,他这一次,说不准还能讨得陛下欢心,于朝中地位更进一步……
至于王存,这老家伙没了雄心壮志,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唐颂心想,只要在言语上敲打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别在暗中使绊子就好了。
他在心中打着算盘,面上却铿锵道:
“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老夫必定要在祭祖大典之上,在陛下、在天地祖宗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
“陛下,宫中全部的醒神香都在这里了。”
雪罗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个木匣。
殷祝冷脸靠在座位上,示意旁边的侍卫打开验货。
在确认无误后,他又脸色难看地问道:“格西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流入大夏的?”
雪罗:“约莫四五年前。”
正好是他穿来的那段时间。
殷祝吩咐侍卫把这害人的东西全部焚烧销毁,并且从今往后,民间禁止买卖任何相关物品。
等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他看着蹲在边上疯狂翻阅古籍医书的归亭,忽然有种去医院看病,结果发现医生在查百度的糟心感。
“怪不得总觉得脉象奇怪,怪不得……”
走近些,还能听到这人在癫狂的喃喃自语。
殷祝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晃了晃:“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朕现在到底有什么病,还能不能治就行了。”
格西使的这出阴招的确狠狠坑了他一把,殷祝心道自己千防万防,哪怕牺牲直男的贞操也咬牙戒掉了丹药,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漏了一个醒神香!
要不是雪罗主动坦白,估计他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归亭回过神来,用一种“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了”的眼神看着殷祝,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点这香的时候,身体可有什么感觉?”
殷祝想了想:“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觉得还挺好闻,点了又能保持清醒,整宿不睡也没事,但是最近会有种气短的感觉,像是一口气喘不到底。”
归亭沉痛道:“这是精血耗尽,伤及本源了。陛下风寒低烧不断,喝了药也只能缓解,一直难以根治,臣还以为是自己医术不精,或是药材药力欠缺,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他喋喋不休起来:“这东西原理其实和丹药差不多,但毒性不强,不像丹药毒性深入肺腑,它只会缓慢将人抽空,但又叫人亢奋清醒,等于提前透支身体保持精力……”
殷祝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问道:“那还有办法治吗?朕觉得其实还好。”
“这只是暂时的表象,持续不了多久,臣也只能尽量延缓发作时间,”归亭抿了抿唇,眉头紧缩,“但如果知道这香的配方,或许就可以对症下药。”
“格西已经死了。”殷祝说,“朕总不能找一个死人去问吧?”
雪罗并不清楚醒神香的成分,只知道它的功效和副作用,这东西本就来自他们已经灭亡的母国,配方也随着格西的死亡,一同埋葬在了黄泉之下。
“你能复原出来吗?”
“臣才疏学浅……”
殷祝淡淡道:“你这意思,就是朕没救了?”
归亭不语。
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退后一步,朝殷祝行了一礼:“陛下,臣斗胆,请允许让家父一试。”
第109章 【二更】
“朕记得,你的父亲好像从前也是宫中太医?”
归亭:“是。”
“当初他在太医院愤而挂冠离去的事,连朕都知晓一二,”殷祝肯定地说,“上次朕召你们父子二人入宫,也只有你一人来了。”
归亭额头渗出冷汗:“是。陛下,家父他年事已高……”
“怕是不愿来给朕看病吧。”殷祝直截了当道,“那就算了,不必强求。”
“不,陛下,不一样的!”
归亭焦急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初臣的父亲离开太医院,是因为不愿与那群人同流合污,但您乃大夏中兴之主,父亲日夜盼望着山河十四郡归复,怎么能不愿意为您治病呢?臣这就写信回去,请他老人家过来!”
“要是他不愿……”
“不愿也得愿!”归亭斩钉截铁道。
殷祝失笑,调侃道:“好一个孝子,行了,不必那么着急,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觉得今日身体还挺松快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归亭还要说话,但被他抬手阻止了。
“还有,”殷祝郑重道,“醒神香的事,不许告诉宗策。”
归亭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殷祝不满道:“怎么,朕说话都不管用了吗?”
“陛下,策已经知晓了。”
身后传来一道微哑低沉的声音。
殷祝霎时头皮发麻,脊背绷紧。
好半天,他才转过身看向他干爹,胡乱笑了一声,讷讷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外面人怎么都不通报一声……”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干爹听到了多少。
但不敢。
宗策站在宫室门前,定定地看着他,周身仿佛被一股沉鸷的阴云笼罩,那目光刺得殷祝心中一紧,下意识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归太医,”宗策说,“有劳了。”
他向归亭深深鞠了一揖,吓得归亭赶忙还礼:“宗大人切莫如此,陛下龙体关乎大夏国祚,况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身为太医,却未能及时发现陛下有恙,实在惭愧……”
他的声音渐低,面露悔恨之色。
兴许是看出了此处气氛不对,他拱了拱手,对殷祝说道:“陛下,臣再去找找北屹宫中可有相关医书记载,就先告退了。”
殷祝敷衍地应了一声。
望着归亭的背影,他心中还有些埋怨:哪里有这么严重?他人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蹦能跳,非要说得那么吓人,搞得他好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似的。
“你别听他瞎忽悠,”殷祝对他干爹说道,还装作很精神地原地蹦跶了两下,“你看,朕这不是好好的吗?雪罗对格西的这些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归亭也是听她说的,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宗策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入了怀中。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两条铁臂像是钳子一样锢住他的身体,恍惚间,有种被大猫压在身上,动弹不得的感受。
他还以为宗策是被吓到了,想了想,用手摸了摸他干爹的脑袋,哄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哈。”
宗策却顾不上他的安抚,只是搂着殷祝瘦削的脊背,沿着那挺立的脊柱,大手一寸一寸地往上摸。
那凸起的骨头硌在他的掌心,空荡荡的袍子下,是清减到不过巴掌长度的瘦窄腰身。
淡淡苦涩的草药味道仿佛浸透了苍白肌肤,一直透到骨头里,对于宗策来说,现在的殷祝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一只停在他身上栖息的蝴蝶。
然而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成年男性。
这样轻的重量,即使不懂医,也能一眼就看出病入膏肓的前兆。
宗策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北地的冬天穿得厚,看不出来殷祝究竟清减了多少,大军千里跋涉入驻北屹国都,他与殷祝每日聚少离多,见面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这都不是他疏忽的理由。
只因为这些天来,他心中烦乱,不敢与殷祝过分亲近,说话时也会主动避开视线,竟没察觉到……他怎么能没察觉到!?
陛下才二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收复失地,开拓疆土只是第一步,宗策甚至已经看到了,一个徐徐升起的太平盛世图景。
即使这图景中没有自己,也没关系。
只要陛下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想到自己曾亲手送给心上人那索命之物,宗策忽然惨笑一声,觉得这简直荒谬至极——
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改了天命么?
可是天不容他,那就来惩罚他好了!为何要让无辜之人受病痛折磨?倘若老天有眼,陛下恩泽万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
记忆中的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宗策恍然发觉,从初识的那一刻起,殷祝就一直是疾病缠身的状态。
只不过随着一次次的肌肤之亲,和在那身为君主果决裁断风范的影响下,被他逐渐忽略了而已。
突然,宗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诡谲的念头:
若是自己死了,那是否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殷祝悄悄打了个哈欠。
他干爹怎么突然不动了?
不过,好暖和啊。
这么冷的天,什么手炉暖被的,哪有他干爹抱起来舒服。
说起来,他好久都没摸过他干爹的八块腹肌了,猿臂蜂腰在怀,才发觉从前这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辛苦……阿弥陀佛,正好他干爹今日穿的是文武袖,帅得他都移不开眼,也算是天赐良机……
殷祝悄咪咪地伸出揩油的小手,想要从那衣襟里探进去。
一边动手他还一边想,归亭简直是胡说八道,人要是生了重病,肯定吃不下东西,可他别说食欲了,色欲都还充沛着呢。
“陛下。”
宗策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
把殷祝吓得浑身一抖,手立马规矩放回了原位。
“策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过您,”宗策喉咙发紧,但他强逼着自己退后半步,直视着殷祝的眼睛,“就在数年前,策与祁王……”
“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殷祝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连珠炮似的说道:“下个月祭祖大典召开,不能出纰漏,听说附近还有屹人贵族组建的小股叛军,你去带兵清剿,等典礼结束了收到朕的旨意了再回来吧!”
虽然是慌乱之下随口找的理由,但等说出口后,殷祝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一点毛病没有。
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就是担心这个——他干爹实在太实诚了,殷祝不怕有人搞事,就怕宗策来个当众认罪,这可就有点儿难办了。
话音落下,宗策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他很轻地唤道。
看到殷祝故意扭过身子,一副不想听的样子,忽地笑了笑,温和道:“好,那策就不说了。”
既然他什么都明白,那就没有必要说了。
他微微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领了命,转身离去。
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雪地里反射而来的刺目光线让宗策下意识抬起手,遮挡在了眼睛前。
明亮的光芒透过虎口,宗策站在原地,怔忪了许久。
有那么一刻,他竟以为那是一道弧形的伤疤。
但北地荒凉,这个冬日,不会再有一只蝴蝶垂青于他了。
目送着宗策离去的殷祝也松了口气。
太好了,没叫他干爹把话说出口。
说他掩耳盗铃也罢,死鸭子嘴硬也好,但有些话,他就是不想听宗策讲。
但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要和干爹分别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要死!早知道刚才就应该让宗策晚点出发的。
……总之都怪唐颂那老头!
腊月二十。
新都,唐府门前。
“唐阁老?”
站在马车旁的魏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发现对面的唐颂连个回音都无,不由得出声询问道:“您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一时晃神的唐颂回过神来,淡淡道:“无事,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出发了。”
陛下果然没有下旨,召他和王存等人去旧都参加大典,甚至宁可牺牲太子作为牵制,也要铁了心地削减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老臣的权利。
但幸好唐颂早有准备。
魏邱并非出身世家,还是陛下曾经宠幸的柔姬的兄长,算是外戚派系,人也还算年轻,用得好的话,与他本人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要宗策一派倒台,届时朝中无人,陛下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请他们这些辅政大臣们回去撑场子。
“这匣子里放着的,就是那封血书,”唐颂唤来管家,叫他把那匣子交给魏邱,“记住,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若是搞丢了,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赔的!听到没?”
魏邱强忍着激动,捧着木匣点头道:“唐阁老放心,下官一定幸不辱命!”
“弹劾的奏折我也替你写好了,叫人按照你的字迹誊抄了一遍,到时候,你只需要喊几嗓子,再把它当着朝臣的面交给陛下就行了。”
魏邱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人证……”
“这你不用管,”唐颂敷衍道,“老夫会另派人送去的。”
“唐阁老思虑周全,下官敬佩不已。”
拍完一连串马屁后,魏邱紧张又激动地上路了。
他坐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那木匣,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片血书,在看到上面一笔一划用干涸血迹书写的“宗策”两个大字时,饶是魏邱已经在唐府里见过一次,仍忍不住咧开嘴角,露出一抹野心勃勃的笑容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被勃然大怒的陛下押入天牢,不日问斩的景象;
而自己则因此义举,得以踩着宗策的脊背,一步登天,在朝中平步青云,妹妹也能因此而重获恩宠,坐上皇后之位。
他把血书重新装入木匣,抱在怀里,眺望着车厢外的荒郊野路,嘴里哼着志得意满的小曲儿。
宗守正啊宗守正,你的好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第110章 【一更】
那天临出发前,宗策得知了弟弟到来的消息。
副官本以为,按照将军一贯先公后私的性格,应该只会托人去给弟弟带个话,接风洗尘,安顿一下住处,别的等回来再另做安排。
但这次不知为何,宗策竟破天荒地推迟了原定的出发时间,说自己要去见上宗略一面再走。
“要不明天再出发吧,将军。”副官看了看天色,提议道,“就推迟两个时辰,算上来回车马时间,连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太赶了。”
宗策绑好行囊,淡淡道:“两个时辰,足够了。”
此处是旧都城南的一处院落,据说从前卢及就住在这里,出门左拐走上一段距离,就是目前神机营的驻扎地。
出于种种考虑,自打入驻旧都后,宗策在这处别院里待的时间,远比在宫中要多。
尽管宗策心中清楚自己不回去的真实原因,但殷祝显然对他干爹给出的理由深信不疑,为了方便他居住,殷祝还特意派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嬷嬷来照顾他,又时不时送来一些生活用品,把原本不大的别院堆得满满当当的。
乍一看,很有家的味道。
但副官帮自家将军打下手的时候,却发现许多稍微有些价值的物品都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是担心主人不在家,被贼惦记上?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副官自己否决了。
怎么可能呢,他在心中嗤笑。
这城里城外,得多胆大包天的毛贼,才敢闯进他们将军家里偷东西?
肯定是将军自己收起来了吧。
副官看着宗策走到书柜前,取下笔墨纸砚,立刻十分殷勤地要上前为对方磨墨,但被宗策拒绝了。
副官只好走到门外等待。
期间还为了打发时间,他还提着水壶,去给花园里花花草草浇了遍水。
今冬虽然雪下得比往年早,但气温倒不算太冷,这别院的地下引了热泉,所以尽管已是隆冬时节,庭院中培植的花草仍存活过半。
副官一面浇水一面心想,怪不得陛下和将军都对卢先生推崇备至,瞧瞧这院子就知道了,冬日满院花开,甚至还有蝴蝶自来,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等他从外面回来时,宗策还没写完。
望着自家将军站在桌案前,眉头紧蹙,几度顿笔难言的样子,副官还以为他是在写家书,不禁劝道:“将军,相关情报我都看了,虽然是陛下的旨意,但情况并不算严重,不必如此着急。”
说起来,他还觉得奇怪呢,明明这事儿陛下派他去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劳动他们将军大驾。
难不成,是陛下担心祭祖大典被人蓄谋破坏?
“这些屹人贵族都养尊处优惯了,和治从还有克勤手底下的精锐没法比,不是少爷兵就是一盘散沙,咱们这些兄弟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打这些小喽啰,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
副官拍着胸脯保证道。
但宗策只是沉默地思索着,片刻后,他放下笔,又亲手将那写满字的纸张烧掉了。
“走吧。”他说。
见到宗略时,宗策欣慰地发现,弟弟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虽然他瘦了许多,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黑,久不见太阳的皮肤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头还算不错,穿着一袭洗到发白的旧衣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整洁。
见到他来,宗略喜出望外,眼中泪光闪烁。
“哥!”
宗策走到弟弟的轮椅前,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是哥连累了你。”他低声道,“那些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宗略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宗策,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好得很,每天在房里写写画画,不缺吃不缺穿,只是不能出门而已。多亏了陛下及时把我从刑部带出来,否则,不死估计也得脱层皮。”
宗策无言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半晌,他说:“没事就好。”
宗略知道他哥的调性,若是宗策哪天开口就是长篇大论直抒胸臆,反倒会叫他怀疑自己亲哥是不是被掉包了。
他殷切道:“我听说陛下让你去平叛,今日就走吗?不留下来吃顿饭?”
“不了,”宗策漆黑的眼眸温和注视着他,“就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就走。”
“那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让宗策晃神了一刹那,虽然很短,但还是被心细如发的宗略观察到了。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隐,问道:“哥,我虽然足不出户,但也在朝中认识几个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听他们说,唐阁老似乎得了什么证据,是关于你的,打算在陛下面前告发弹劾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宗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此事跟你没有关系,阿略,你刚来旧都,一路上也辛苦,今晚就早些休息吧。”
“不行,你得把这事先说清楚!”宗略拽着他的袖子不让走,“哥,咱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的?咱们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当初关于卢及的事情,我也是这么和你讲的,阿略。”宗策盯着他说道,“但你可有告诉我?”
宗略的脸色陡然苍白。
严冬的寒风将院中堆积的落叶吹散,仿佛一阵隐隐的低沉呜咽,在场气氛变得僵硬,卢及的死到底成为了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心结,而宗策率先打破了这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他心中后悔,自己一时失言,伤到了阿略的心,这并非他的本意。
“抱歉,”宗策说,语气有些疲累,“我不该说这个的。”
宗略摇了摇头。
“无事,哥你其实说的没错,”他轻声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宗策不知该如何安慰,但宗略已经重新露出一抹淡淡笑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说:“他的墓在哪?等你走后,我想去看看他。”
“雪罗……就是北屹的王妃,将他葬在了原先卢家的祖坟里。”宗策说,“不在旧都。”
宗略得知,也并不失望,点了下头道:“好,那就等开春暖和些了再去。”
他这副模样反倒叫宗策有些担心了。
他看着自家弟弟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兴许连宗略本人都没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食指的位置一直扣在那机关的卡扣处,指尖轻动,微不可察地摩挲着。
宗策忽然笑了一下。
宗略疑惑抬头:“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刚才那句话,”宗策眺望这远方,眼神闪过一丝怅然,“我们是兄弟,所以,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
宗略不太明白兄长的意思,但宗策已经准备出发了,临行前,他将一个沉甸甸木匣交到弟弟手中,告诉他这是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
“这么多钱,哥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宗略眨了眨眼,疑惑问道,“虽然新都的地价已经跌了不少,但等陛下迁都后,凑凑钱,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旧都这边买座小一点的宅院。”
看着弟弟还在满心满眼为自己未来打算的模样,宗策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开口名言。
“这钱你留着吧。”他说。
宗略摇头:“我会帮哥保管好的。”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宗策跨上马,最后看了他一眼,叫上副官,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但宗略脸上轻快的神情却逐渐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看木匣里的金条,数量其实不算多,但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以前兄长征战回来时,也会给他不少钱,但宗略直觉这次不同——因为宗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当初卢及向他告别前那样。
而他这辈子,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来人,备车!”
他下定决心,合上木匣唤道:“我要进宫面圣。”
除夕前日。
陛下下旨,山河十四郡归复,于明日在旧都宫城之中召开祭祖大典,并大赦天下三日。
宗策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带着人马在返程回来的路上。
一众人马途径一处冻河边,正在采冰煮水做饭。
他这次出来,一共只带了三千人。
但正如副官所说,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士卒的马上功夫、神机操作和刀枪弓箭无一不精通,旧都周边东西南北四面叛军势力还没等形成什么气候,就被彻底连根拔起了。
“那个什么祭祖大典,咱们估计是赶不上了,”副官啃着被火烤得滚烫的干馍,鼓着腮帮子对其他人说道,“算算行程,最快也得傍晚才到旧都。”
有人疑惑道:“但这次平叛挺轻松的啊,老子动动手指都能打得那帮屹人哭爹喊娘,要我说的话,完全赶得及,为啥将军不去参加呢?”
宗策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篝火前,手里捏着和士卒们同样的干粮,闻言,他捧着一碗野菜汤,沉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副官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将军,随后瞪了那没眼色的家伙一眼:“你懂个屁!将军不参加,那只能说明那个典礼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才叫重要的吗?”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什么?”
“陛下祭天,百官朝贺!”副官煞有其事地说道,“比起这个,祭祖只能算个添头。”
“原来如此。”一众士卒恍然大悟,还有人羡慕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真想随着将军一起进皇宫里见识见识,那场面,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几人聊了半天,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胡天侃地起来。
宗策放下碗,擦干嘴角的粮屑,沉声道:“收拾好东西,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命令传达下去,数千士卒无一人赶怠慢,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但就在这时,打远处来了一架插着黄龙旗帜的马车,上面有人喊道:“且慢,先留步!”
宗策目光一凝,心脏不知为何猛然跳快了几拍——
这是……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