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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不久前他干爹才断言,治从绝不会主动出击,如今援军刚到他就派人来袭营,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打死殷祝也不相信。

果然,不多时边有人来报,说袭营只是噱头,治从只是利用今晚的西南风,从关隘之上放飞了数十只装着火油的纸鸢,被岗哨误以为是敌袭,才吹响了号角。

这些纸鸢,的确有可能落在粮草堆上,点燃粮草,给大夏军队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扑灭,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袭击。

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把戏,宗策此前就用过几次,谁知很快就被北屹这帮人学去了,有学有样地还了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算是虚惊一场。

殷祝听完那人的禀报,心中紧绷的一根弦也松弛下来。

然而他紧接着又想,万一治从尝到了甜头,每晚都来这么一出,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出门得急,殷祝连衣襟的扣子都没完全扣上,夜深露重,宗策担心他着凉,干脆就把自己的战袍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玉漏犹滴,风清月白。

深蓝夜空下,殷祝抬头望了他干爹一眼。

宗策的神情凝重肃穆,紧蹙的眉头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应对治从的疲军之策。

但在注意到殷祝目光之时,他回过神来,很淡地笑了一下,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心,先召集众臣吧,策自有对策。”

“好。”

听到这句话,殷祝的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

只要他干爹说有办法,那就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

“陛下!”

手下几名将领急匆匆来到议会的大帐中。

他们都注意到了殷祝身上披着的战袍,是谁的那自然不必说,但没人敢提此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情况。

有的说要立刻回击,有的说不能轻举妄动,一些听到号角声的文臣们这会儿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帐篷,这些家伙的嘴皮子那才叫一个厉害,各执一词加入论战,吵得面红耳赤。

甚至还有人主张得先按照官职尊卑、高低位次排序,再领军引战,听得主座上的殷祝脑仁都疼。

他刚想说你们别胡扯了,直接听他干爹就行,他不插手,就看到他干爹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殷祝猛然醒悟过来——他干爹一直不出声,正是因为顾及到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若是什么事都交给宗策,他确实轻松不少,可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立刻用力一拍扶手,冷着脸喝道:“吵吵什么?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朕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屹人还没打过来,就要先自己内讧了!”

这话说得极重,原本吵成乌眼鸡的众人赶紧纷纷跪下,口呼“陛下息怒”。

但究竟心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殷祝环顾一圈,看到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初来乍到,连战场什么情形都还没搞清楚,就想着搞什么论资排辈,给同僚们立下马威了——朕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战场上,官大的就有两个脑袋了!”

这番话更是无人敢应。

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喘气声。

“宗策,你来说。”殷祝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故意用一种极为阴沉的语调点名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宗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简单利落地把治从的计策讲了一遍,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治从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故意挑衅我夏军主动出击,才会有今夜举动。”

“这不是废话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倒是说说怎么解决啊。”

一位将领嘀咕道。

殷祝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这人,发现果不其然,他就是当初最先战到主和那一派的将领之一。

怪不得对他干爹表现出这么大的怨气。

或者说,他是先对宗策不满,所以才会站队反对派。

但宗策并未生气,而是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等疲军之计,以策的才智,暂时只能想到两种半解决方法。”

看着那人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殷祝大乐,但立马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得太过灿烂。

他咳嗽一声,撑着下巴,绷着一张脸,用一种贼得意贼自豪的眼神看着他干爹的方向,故作惊讶地问道:“哦?那宗爱卿快说来听听。”

宗策抬起头,被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看得指尖一颤,竟险些当众失态,足足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

陛下这种全心全意信任的眼神……

别说是他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宗策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定了定神,垂眸道:“第一种方法,设置瞭望塔,并在粮草囤积之处上方用渔网与细竹竿编织网罩,网上系铜铃与浸醋棉絮,飞鸢、孔明灯等物若是触网,便会被醋棉黏附坠落,铜铃也方便巡逻守夜之人及时发现,防止造成火灾蔓延。”*

“第二种,沿粮仓外围挖掘暗渠,联通地下储水,同时在真粮仓西侧二里设草垛伪仓,外覆浸湿苇席,内藏引火硝石,若下次治从再故技重施,我军可主动点燃伪仓,诱敌来攻。”

这还是殷祝第一次,听到他干爹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两条解决问题的对策,并能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即使殷祝知晓历史,也不禁为他干爹这番用兵如神的本领心潮澎湃——放眼几千年历史长河,能被后世冠名为“军神”之人,岂能是浪得虚名之辈?

那刺儿头将领听完,也是哑口无言,只能硬着头皮朝宗策拱了拱手表示佩服。

倒是他身边有位文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请问宗大人,还有半条计策是什么?”

“他们袭营,我们也可以袭营,”宗策说,“最好的办法不是见招拆招,而是让敌军自顾不暇,再一举全歼!”

那文臣认同点头,可又不解问道:“可屹人占据地理优势,当季又主西南风,我大夏可没有这样的条件啊。”

“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显然不愿多说,殷祝见状立刻宣布道:“今晚劳烦诸位跑一趟,等宗爱卿想清楚了,记得把对策写好呈上来给朕过目。趁着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各位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殷祝反正是把人先打发走了。

“终于清净了。”

他瘫倒在座位上,对着帐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抬了抬手指:“宗爱卿,朕渴了。”

宗策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给殷祝倒了杯热茶。

他的姿态很随意,精神也很放松,殷祝了解他干爹,知道现在他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正毫无防备的样子。

殷祝捧着茶,转了转杯子,忽然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刚见面那会儿吗?也是你给朕倒茶,那态度,可比现在要殷勤几倍呢。”

宗策面色一僵,显然想起了那时候犯的蠢,颇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策那时……陛下,往事休提。”

“好好好,不提不提。”

殷祝哄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还故意把茶咂出啧啧声响,听得宗策牙根都有些痒痒。

“陛下很怀念那时策的表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

“怎么说呢,有点儿吧,”殷祝放下茶杯,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朕时常在想,朕的宗将军,从前究竟是怎么看朕的?居然不惜以美色诱惑,着实让人有些顶不住啊……哎哎,别挠!朕怕痒!”

宗策一手撑在扶手上,单膝顶进殷祝的双腿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殷祝,逆光的眉眼间交织着些微的恼羞成怒,和无奈与纵容的情愫。

“所以策一直在想,若是早认识陛下就好了,”他叹息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等,进退难言的狼狈境地。”

你哪里狼狈了?

殷祝很想问他这句话。

狼狈的明明是我好吗!每次一说点实话就动手动脚,怎么,黑历史就不认账了是吧?

但面对他干爹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给殷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番话说出口。

只能好声好气地推了推宗策的宽肩,低声求和道:“朕今晚做的如何?满意了吧。”

宗策“嗯”了一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陛下很有人君风范,恩威并施。”

“只是下次在这种场合,切莫再用那种眼神看策了。”

殷祝疑惑:“为什么?”

宗策沉默片刻,低笑一声,带着薄茧的粗糙手指捏住殷祝泛红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直到那指尖的肌肤透着滚烫的热意,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毫无波澜。

但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叫殷祝看了,竟颇有些口干舌燥、又心惊肉跳的感觉。

“因为,”宗策呼出一口气,垂眸轻声道,“策会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此法源于宋汴梁防飞鸢火攻之术

第82章

北地寒凉,土地贫瘠,屹人性情粗放,又多不擅园艺。

因此即使夏季,放眼屹国都城上下,也是满目荒凉。

但不同于大夏,屹国境内很少见乞丐。

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即使卖身给贵族当奴做婢,打死也不愿意上街乞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当日出之时,都会有一批无家可归之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唯有一户人家是例外。

格西站在爬满藤蔓的院墙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正要敲门,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不禁抬头望去。

一阵清脆铃铛声由远及近。

那深绿的枝叶间,探出一只熟悉的毛绒绒脑袋来,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鸟雀,胡须上还黏着带血的羽毛。

格西挑眉一笑,无奈道:“就说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你,原来是跑这来混吃混喝了。”

“来。”他冲猫儿招手。

正在玩弄那只死鸟的猫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敏捷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好姑娘。”

格西满意地抱着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尽管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痕尚未完全愈合,他却浑不在意。

“格西大人!”

听到门口动静的管家匆匆跑来开门,一看到抱着猫的格西,还有他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立刻慌张解释道:“老爷他今日又去外寺上香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报信……”

“不用,等他回来吧。”

“可万一老爷他又走错了……”

“不用万一,我派人去盯着他了,迷不了路。”

格西抱着猫,给身后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顾自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正厅内。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清风拂面,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润泽空气灌入肺腑,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格西仔细观察后,发现是因为此处的格局暗藏玄机。

无论是窗棂的高度、墙壁的位置,还是廊桥下水池涌动的泉眼排布,似乎都被人精心计算过,其中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他环顾四周的小桥流水,和连在宫中都难得一见的千花竞开、一派勃勃生机之景,忽然撑着下巴,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他朝不知所措呆站在旁边的管家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老爷布置的?”

“是,是,”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以为是格西看不惯这种南夏的园林风式,赶忙道:“要是您不满意,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这些都推翻重建。”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地方不错,按照南夏人的说法,就是风水好,”格西懒洋洋地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猫儿的脊背,“只是外面都打得昏天黑地了,他不把图纸交出来,还有闲心折腾这些,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宽纵他了呢?”

管家不敢接话,只好赔笑。

格西又瞥了他一眼:“我把你派到他身边,可不是叫你给他当老妈子的,说说看,他最近和南边可有什么联系?”

“这个……”

见管家犹豫,格西原本不甚在意的表情微微一变。

“真的有?”

他直起身,冷声质问道。

兴许是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吓到了怀中的猫儿,它尖利地喵呜一声,在格西手背上狠狠挠了一记,动作飞快地窜了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格西在管家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忽地笑道:“果然,有些玩意儿,就是养不熟。”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说,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

北屹和大夏的战局越焦灼,那位大夏的君主就会越依赖醒神香,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差。

等到他死了,太子登基,那封血书就会成为继承人扳倒宗策最好的助力。

到时候,估计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本来格西是没这个机会的,因为醒神香的确无毒,效果也颇为显著。少时彻夜未眠狂欢尽兴时,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用。

可谁叫那位大夏的君主太过贪心,不仅想打赢,还想着叫治下的那些贱民不反、不闹、甚至是过上和太平年代一样的好日子呢?

不苦一苦百姓,那代价,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担着了。

格西又讽刺又怅然地想: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道宏图,千秋霸业,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这醒神香府上还有多少,全收起来送到我那里,”他收回思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一块也不许留。”

格西了解卢及,哪怕知道这东西有损寿命,对方也绝对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用。

因为本质上,他和那位大夏皇帝是同类人。

所以,就只能由他代劳了。

管家打了个寒颤,这边应下,那边就赶紧叫人去安排了。

“兄长。”

一道柔和女声从身后响起,格西转身,看到亭亭站在廊下,一身素裙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

“怎么今日有空出宫来找我了,雪罗?”

他亲昵地唤着妹妹的闺名,大步走出书斋,等看到妹妹头上绑发的布条,又皱眉道:“宫中那么多珠宝首饰,怎么就戴这个出来?”

“亡国公主,本就该素面朝天,为国戴孝,”雪罗轻声道,“从前穿金戴银,强颜欢笑,不过是因为陛下喜欢罢了。”

格西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

“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语气森寒,“如今你我兄妹二人总算是在这片地盘上立稳了脚跟,你不必担心任何人,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

雪罗摇了摇头。

“没有人,”她垂眸道,“虽说小妹就算说了,兄长大约也会继续当耳旁风,但人活一世,还是尽量少造杀孽吧。”

她乞求地望着格西,捧起手中的茶盒:“兄长要的茶,我带来了,今日我们就与卢先生坦白赔罪可好?兄长也说了,这里我们已经不用担心任何人了,为何还要把卢先生一直蒙在鼓里?”

“你我兄妹之间,情深义重,可卢先生对他的妹妹也是啊!甚至不惜为此背离故国,远赴千里来到屹国寻找亲人,却不知他的妹妹,早就已经……”

“住口!”

格西脸色铁青。

但他看着妹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重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偏过身去,不与她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眸对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硬邦邦地说,“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雪罗红着眼睛道:“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十年前我算了一卦,成也卢,败也卢,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格西说,“神机之威,犹如天神降世,这世上唯有卢先生能窥得天机,相比之下,宗家小儿不过是凡人与日月争辉。”

“可明明大夏在神机方面要胜过我们……”雪罗一顿,惊诧道,“难道说,卢先生已经把那第七张图纸绘制出来了?”

格西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他言辞犀利道:“若屹国覆灭,我好不容易谋划得到的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届时,你我别说过上从前那衣不果腹的日子了,估计连性命都难保。”

雪罗无声垂泪。

半晌,她说:“可是兄长,我觉得我早该死了。早在父皇母后双双在我们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我与你经历的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带着你活下来!哪怕不择手段!”

格西咬紧牙关,猛地转身望向她:“而且,无论你再怎么愧疚懊悔,卢合她都已经死了!”

见妹妹脸色苍白,他闭了闭眼睛,稍稍缓和了些许语气:“雪罗,事到如今,为了我们的未来,屹国的未来,我们只能尽力隐瞒真相。别忘了,你已经有儿子了,他很快会成为屹国的下一任皇帝,你则是太后,我们都得为他考虑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格西静静地看着妹妹,半晌,伸手想要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但被雪罗躲开了。

他的手一僵,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平淡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清醒一点。”

话音刚落,拐角处传来卢及的疑问声:“谁死了?”

两人身躯不约而同一颤,雪罗匆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侧身躲在格西身后不愿抬头,格西则有些勉强地笑道:“和妹妹拌嘴,卢先生见笑了。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卢及:“不是你找我?”

“是,但我以为……算了,”格西抹了把脸,“给你带了些南夏的新茶,一起喝吧。”

卢及“喔”了一声,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五官僵硬得像是第一天组合在一起。

不过他一贯如此,周围人也看习惯了。

但他看向那茶叶的眼神倒是十分火热。

“那去茶室吧。”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雪罗,劝说道,“这是舍妹绣的,不介意的话,拿去擦擦眼泪吧。别和你哥一般见识,他这人心肝坏,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格西:“…………”

雪罗神色复杂地接过帕子,轻声向他道了句谢。

卢及见格西老盯着自己,又警惕道:“我图纸还没画完呢,这是最复杂的一张,可跟先前给你的不一样。还有啊,等工坊完工之后,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知道。到时候,一定让卢先生扬名天下。”

格西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还抬起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卢及先行。

卢及抬脚刚走了两步,就又被他喊住了。

格西抱臂道:“卢先生,这可是在你自己家。”

卢及:“怎么了?”

格西指了指他的反方向:“茶室,在这边。”

“…………”

第83章

“赵兄,算算看,咱们离新都有几日了?”

“这……恐怕得有个十来天了吧。”

“唉!”

孤灯下,两个大男人以茶代酒,相对无言。

初来此地时,柳显很瞧不上这个姓赵的。

官职没他大,家世没他高,长得五大三粗,还是个北归人。

刚认识不过几日,便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像那位孙大人一样,将来在朝堂立稳脚跟,半点城府都无的大老粗一个,一看就知道将来在官场上没什么发展。

可在这儿待久了,眼看着自那次袭营后,连陛下的一次面都没见着,柳显就开始坐不住了。

往日不管怎么说,好歹早朝上还能与陛下有一面之缘,现在战事焦灼,早朝没了,陛下每日都不见踪影,只在紧要时刻召集将领们进帐讨论战术。

他们这些从新都过来的“幸运儿”,倒成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帮闲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柳显忽然下定决心,“赵兄,明日我准备进谏陛下,你可要同去?”

这姓赵的大汉茫然道:“你要谏什么?”

柳显朝着主帐的方向拱了拱手:“自然是破敌良策。”

“就你?”

赵姓官员脱口而出,等看到柳显不愉的脸色后,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柳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我毕竟是文臣,兵书也没读过几本,就连宗大人都说了事缓则圆,直到如今,只能徐徐图之,你能有什么破敌良策?”

柳显瞧他模样,明显是不信自己,也不生气,只是哼笑一声:“看来赵兄是不愿与我同去了,也罢,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本想拉一个垫背的,但这姓赵的也不靠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离去了。

“呸!”

柳显听到那人在背后偷偷骂自己,言辞不堪入耳,脚步一顿,怒气上涌,正要转身与他理论,可想想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咬着牙大步离开了。

他闷头走在营帐间,没注意到前方,拐弯时正好撞在一名军士身上,坚硬的铠甲险些把柳显的鼻子撞歪。

他猛地后退半步,捂着鼻子,涕泗横流,正要怒喝那人不长眼吗,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话顿时卡在了嘴边。

“宗……宗大人?”柳显睁大双眼,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鼻血,虽然这动作不仅无济于事,还叫他显得更加狼狈了,“您怎么在这儿?”

宗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微微诧异,因为按照他对上官的了解,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官职大小,将军肯定都会主动道歉,并第一时间唤军医来诊治。

难道说,这人与将军有过节?

副官心中有了八成把握,见宗策不打算开口,便主动上前一步,为上官代劳了。

他不客气道:“行了,我家将军还有事要去面见陛下,你要是没事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了!”

副官的想法也很简单粗暴:

能让他们家将军都冷脸相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柳显陪着笑,连声说着“是下官唐突了,大人慢走,慢走”,恭恭敬敬地为两人让开了一条道。

但等看到宗策当真一言不发地带着人离开,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他脸皮一抖,缓缓直起身子,看着衣袖上的血迹,心中那压抑多时的恨意瞬间犹如野草般疯长,甚至远胜方才对那赵姓官员的不满。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嚣张个什么劲儿?

不过是运气好,得了陛下亲眼罢了,等到自己上位的那一天,有他好看的!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副官忍不住问道:“将军,这人谁啊?看着像是个官儿,他之前得罪过您吗?”

宗策嗯了一声。

上辈子,柳显处处为难他,他都一贯忍让,试图化干戈为玉帛,后来发现,还是自己那时的想法太过于天真。

朝堂政局不是儿戏,柳显也绝非那种有容人之量的权臣,对待政敌,他的手段一向狠辣无情。

此人有文采、有眼力,能屈能伸,也靠着这逢迎的本事受到了重用,一路坐到了丞相之位,更是与魏邱合谋设计,将他押上了刑场。

宗策扪心自问,自己并非信奉佛祖割肉喂鹰的仁慈大士,杀身之仇,这辈子当然要报。只是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又没找到足够合理的借口,没法对这人下手而已。

“能把您都得罪了,也是件本事,”副官感叹道,“也不知他有几个脑袋,如今在朝中,谁不知道陛下对您的看重……”

“住口。”

宗策扫了他一眼,厉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这种话,或是你到处瞎传,自己去领板子。”

副官顿时蔫了:“……是。”

“训这么严厉做什么?他又没说错。”

带着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宗策和副官同时一怔,随后一人垂首行礼,一人单膝下跪,齐声唤道:“陛下。”

“起来吧,不必行礼。”

殷祝说完,又好奇问他干爹的副官,“你刚才说,谁得罪宗策了?”

“这……”

副官看了宗策一眼,见上官垂眸不说话,便大着胆子,自作主张地开始给陛下进谗言:“陛下,您是知道我们将军的性子的,忠厚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从来不会干得罪人的事!”

殷祝忍着笑,瞥了站在旁边不吭声的宗策一眼。

就算对他干爹的滤镜再厚,这话他也没法信啊。

但他还是说:“嗯对,你继续说,怎么了?”

副官痛心疾首道:“我们来的路上,将军撞上了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稍微一碰,那人就血流不止,还拉着将军不放,不愿让他走呢!陛下,此人先前就与宗将军有过节,这番举动,明显是在讹人啊!”

别说殷祝,这鬼话连篇的,就连宗策都听不下去,怒道:“差不多就行了,在陛下面前还胡扯八道什么,滚!”

望着副官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殷祝再也止不住笑意,盯着他干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进帐说。”

行吧,体谅他干爹脸皮薄,这种妖言惑众蛊惑圣心的事,也是第一次干,还不太熟练。

殷祝宽容心想,还是得多多包容才是。

于是他拉着宗策在帐内坐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就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干爹果然没多久就顶不住了,如实把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还低声道:“这只是策的一些私心,策自己会处理好,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殷祝特别喜欢看他干爹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公理和私心天人交战,最后自以为隐秘纠结的模样。

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可能是平日宗策都太严肃或是进攻性太强了,这副模样比较难得一见,所以,殷祝也格外爱在这种时候添一把火,逗逗他。

“是吗?”殷祝故意皱眉道,“这点小事,还拿到朕面前来说,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了。”

宗策攥紧拳头:“下属犯错,乃上官之罪。陛下,还请……”

“干什么,你不会真以为朕在怪罪你那副官吧?”

宗策怔了一秒,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的疑问。

殷祝笑眯眯道:“爱卿要不亲朕一下,朕就不怪罪了。”

宗策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殷祝是在跟他开玩笑了,但他还是正色道:“陛下,谈及公事时不可儿戏。此事乃策有错在先,待会策会主动找到柳显道歉赔罪……”

“等下,”殷祝猛地打断他,“你说谁?”

“户部柳显。”宗策说完,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应该还在户部吧?”

殷祝可顾不上什么户不户部的,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差点都出现应激反应了,立刻扑上前一把抓住他干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不允许!朕决不允许你这么做,听到没?”

宗策不太理解他为何这么激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和前世仇人保持距离最好,等到来日抓住对方把柄,再一举复仇。

可殷祝却释怀不了。

一听到他干爹说要向柳显赔罪,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现在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穿越前看到人在网上说,他干爹其实早就图谋不轨想要篡权——简直是不可饶恕!

一直没找到机会处理的奸臣,如今居然直接跳脸,还想着让他干爹赔罪……殷祝冷笑着想,看来还是他太心慈手软了。

“宗策,”他很认真地对他干爹说,“朕替你杀了他吧。”

谁知话音刚落,宗策当场脸色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祝,原本握着殷祝的手颤抖了一下,触电似的松开了。

殷祝的这句话,不亚于晴空一道惊雷劈下,宗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像是黏在了上颚。

就算他能出声,又该说些什么呢?

到了这一刻,言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因还是因为……自己。

正当殷祝不知所措,不明白他干爹为何是这样一副反应时,宗策终于有了动作。

他干爹正对着他,站起身,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缓缓弯曲,俯身朝殷祝行了一个大礼。

鲜红的袍角曳地,仿佛要低贱到尘埃里。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殷祝吓了一跳,慌忙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谁知宗策却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怎么也不肯起。

“陛下,”宗策闭上双眼,哑声道,“臣宗策,擅逾君臣之矩,惑主媚上,罪该万死。”

“请陛下,降罪。”

作者有话说:

宗策,一款老派忠臣攻,永远只会把臣子当做自己的第一身份。

所以说,谈对象不能找年纪差太大的,会有代沟[狗头]

第84章

殷祝呆站在原地。

在宗策跪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但以他干爹的性格,绝不会责怪他,只会把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这也是殷祝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盘膝坐在宗策面前,用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说:“起来。”

是命令的口吻。

宗策动了动,缓缓直起上半身,与殷祝相对跪坐。

他的眉头紧蹙着,眼神沉重,周身萦绕着肃穆压抑的氛围,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某种剧烈的心理斗争。

“陛下,我……”

“你闭嘴,先听朕说!”殷祝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生怕他干爹开口就要说“我们还是做君臣”之类的话——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把自己掰弯,你还想着再掰直?没门!

看到宗策闭嘴,殷祝这才猛地深吸气,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道:“朕刚才说错话了不该说杀柳显但朕不是因为他撞到你才想杀他而是朕之前就因为一些事情看他不爽所以你的担心忧虑都是没必要的朕也绝不是没有脑子滥杀无辜的昏君,明白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殷祝憋得脸都红了,一双眼睛睁大了瞪着他干爹,凶狠的眼神还带着几分委屈和威胁。

再说这种话,他可就真要生气了!

宗策沉默了很久。

就在殷祝以为是自己语速太快了他没听清楚时,他干爹轻叹一声,直视着他的双眼,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是策误会陛下了。”

他道歉得太快,反倒让殷祝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殷祝偏开头,冷哼一声:“就算是误会,你方才那举动,不也是在逼朕自省?居然还说什么‘惑主媚上,罪该万死’,真是好大的阵仗!”

宗策摇摇头:“劝诫君王,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策只是不希望陛下被感情蒙蔽双眼。”

听到这话,殷祝更不想搭理他了。

“策愧疚的,不仅是误会了陛下所言,还有没能及时醒悟,即使陛下言语失当,也是出于袒护偏爱之心,”宗策摸了摸护心甲的位置,看着殷祝轻声道,“凡人皆有私心,策自然也不能例外。”

殷祝的冷脸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吗?

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来他干爹这儿取取经,这样世上就没有哄不好的对象了。

但殷祝暂时还不想太快回应,他虽然不想在他干爹面前摆架子,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宗策的错!

他好歹也是个皇帝,还是很要面子的。

见殷祝一直不说话,但态度似乎有松动的意思,宗策干脆直接伸出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殷祝开始挣扎了几下,但没挣开,干脆就随他去了。

两人在帐中静静地相拥,光线从帘幕的罅隙中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外面的人声、脚步声、兵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喧嚣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几丈之外。

这是一段只属于他们的寂静时光。

殷祝把脑袋埋在宗策硬邦邦的铠甲上,许久后,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堪吗。”

“没有。”宗策立刻道,“绝无此事。”

“那为什么,”殷祝把手拂上了他的护心甲,指尖冷硬的触感隔绝开了两颗近在咫尺的心脏,“朕总觉得,无论做多少事,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在人前,你永远站在我身后半步那样。”

“陛下……”

“朕愿意与你并肩,”殷祝抬起头,急切地向宗策袒露着自己最真实的心声,“并且朕可以对天发誓,这天下,这一生,仅你一人,这还不足够吗?”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

那张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容因为激动而泛起丝丝红晕,睫羽频频颤动,像是被黏上蛛网的蝶翼。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年轻而生动的眼眸正倒映着自己,仿佛只要他开口,面前人真的可以送上全世界,连同一颗帝王高高在上的真心。

这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吗?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宗策已经伸出大手,覆在了那双令他灵魂震颤的清澈眼眸上。

因为他担心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沦陷。

两世为人,宗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立身正己,面对名利声色弃之如浮云,可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根本没有走近权力的中心。

如今,权势、名声、财富,还有心爱之人都唾手可得,他甚至不用太多思考,便能想出该如何利用君主的宠爱,持续稳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这场仗打得越久,他在大夏的根基就越不可动摇。

只要再与屹国打上五年,他手握全国近半大军,又掌江淮漕运,届时,即使陛下想要收回权力,也很难做到了。

他会像青史中记载的权臣那样,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无论想要什么都会有人送上,也不必再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担忧有朝一日帝心易变,自己终将一无所有。

他会拥有不必害怕失去的底气,即使殷祝对他情谊不再,他也能让陛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陛下总以为,他是世间少有的贤臣良将。

可哪一个男人,少时没做过叱咤风云的枭雄梦?

宗策感受着掌心下划过的纤长睫羽,那又如新生的柔软蝶翼般的触感,让他心中不断滋生的欲念源泉戛然中断。

最终,他垂下眼眸,在那双微启的薄唇上落下了一记轻吻。

罢了。

想想而已。

这些的确无比诱人,权势、未来、相伴一生,可宗策更不愿在有朝一日看到这双炽热眼眸中的火光因为自己而熄灭,最后变为冷漠的厌弃,甚至是……憎恨。

他希望,即使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陛下心中依旧有他。

殷祝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只是亲一下,算什么回应?

他问了,而他干爹告诉他:“陛下,一生很长,你我之间,不必承诺太多。”

“无论现在亦或将来,我们都有着无法理解彼此的部分,但是……”

宗策抿了抿干燥的唇,他并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他感受到了殷祝那急迫又不知该从何表达的心情,因此在思考良久后,他道:“人间天缘注定,倘若与君相从至老,我亦何倦余年。”*

殷祝看着他干爹,心想,这算不算是“我稀罕你”的文雅版本?

果然,他干爹不仅带兵打仗厉害,文学功底也比他强多了。

这么完美的偶像,被自己谈了,殷祝深感压力,觉得自己得肩负起重任来。

因此在宗策还在期待他回应的时候,殷祝一骨碌跑到边上,端起炉子上煨着的药碗,递到了他干爹面前。

宗策不解:“策没病,陛下这是做什么?”

“对,朕知道你没病,放心吧,”殷祝哄道,“这是朕让归亭给你开的药,调理身子的。”

“可是策身体很好……”

“哎呀,喝了肯定更好!你现在带兵打仗,正是需要强身健体的时候,万一风寒发烧了怎么办?快喝快喝!”

可是现在都快到夏天了。

宗策默默咽下了这句话,见殷祝态度强硬,也没有再坚持,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殷祝睁大眼睛问道。

宗策被他看得,总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无奈道:“刚喝下去,怎可能见效如此之快?况且策真的没病。”

殷祝表面嗯嗯啊啊地应着,心中则感叹男人果然是男人,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问题的,人凉了嘴都是硬的。

不过只要他干爹肯喝药就好,因为——

“这些,还有这些,”殷祝在宗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两大提中药材,目光亮闪闪地看着他,“你只要喝完这么多就好了!朕帮你算过了,最多两年时间!”

宗策沉默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艰涩道,“这些药,策要喝上两年?”

“是啊,一共三个疗程,你还这么年轻,早治疗早享受。”殷祝理所当然道。

“……享受什么?”

殷祝瞪了他一眼:“非要朕明说吗?自然是——”他凑到宗策面前,“吧唧”亲了一口,“这个了。”

宗策摸了摸唇瓣。

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没病治病,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这药太苦了,假使能让殷祝觉得,只要自己陪着他喝药,就能好受一些,那也没什么不好。

“好吧。”他说,“但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吧。”

“这件事,陛下要对外保密,不可泄露给旁人知晓。”

虽说是件芝麻大小的事情,可万一让其他人知道一国之君怕药苦还特意找人陪喝,宗策觉得,还是会有损君威的。

殷祝欣然同意。

“放心,关乎尊严之事,朕从不马虎。”他严肃承诺道,“这件事,朕打死也不会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说:

*出自宋代刘辰翁的《清平乐·寿某翁》,有修改删减

第85章

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柳显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圣的准备,恰好今日宗策领兵出营作战,还不知多久能回来。

如此天赐良机,不好好把握一番,着实可惜。

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心想。

把陛下身边的位置让出来,他一定会代替宗将军,好好侍奉陛下的。

出帐前,柳显拿起一面铜镜,又仔仔细细打理了一番衣冠。

他扯了扯嘴角,模仿着宗策平日里那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情,觉得有那么几分神似了之后,这才走到殷祝居住的主帐之外,一副谦谦君子的随和做派,对着门口眼神凌厉的守卫道:“烦请二位通报陛下,就说,户部主事柳显求见。”

“可有旨意?”

“没有,”柳显耐心道,“但显有军中要事通报陛下,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那守卫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进去了。

柳显松了口气。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守卫就又转了出来:“陛下说了,今日不见任何人,你回去吧。”

这可不行!

柳显心中焦急,鬼知道下次宗策离开是什么时候,只要这人在陛下身边,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和陛下独处……他必须今天见到陛下!

帐内的殷祝也正烦躁上火着。

他干爹是昨天走的,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同意他亲自上战场,还说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是对士兵们最大的激励——可是皇帝不上战场,算什么御驾亲征?

殷祝要是真倔起来,和宗策绝对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胜之。

但这一次他没倔过宗策。

因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几乎要遗忘在脑后的药瘾,似乎又有了再度发作的征兆。

殷祝反省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可能是因为见到他干爹以后,每日同吃同睡,虽然身体努力克制,但思想没把持住所导致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殷祝理直气壮地想。

他干爹一米九大高个,八块腹肌,帅得人神共愤,躺在旁边,这谁能把持得住?

宗策骨相很浓,每天清晨,雾蒙蒙的晨光泛着尚未褪去的蓝,殷祝看着他干爹长发披散躺在自己身侧,眉骨耸立,鼻梁高挺,大敞的亵衣只要稍一耷眼,便能透过领口看到大片紧实漂亮的小麦色肌肉,连腹肌线条都一览无余。

并且他干爹习惯侧睡,因为这样方便搂着他。

所以殷祝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每次无意间瞥见,他都有种想要上手狠狠捏一把胸肌的冲动。

在这样全方位的刺激下,药瘾再度发作,便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这次的情况已经比从前要好上许多了,殷祝觉得自己还能控制,不需要把自己绑起来硬熬。

不过,宗策不在,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就是了。

他本以为已经把那人打发走了,谁知门口还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听得殷祝五心烦躁,一拍桌案,怒道:“到底是什么人,叫他进来!”

他对待其他人可没有对宗策的好耐心。

在看到进来那人后,压抑的怒火更是瞬间飙升,殷祝眼神冰冷地看着柳显朝自己下拜行礼,甚至都没有开口让他平身,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臣有一策,可不费一兵一卒,替陛下收复峦安关。”

柳显察觉到帐内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按计划说了下去:“如今我军胜败,至关重要,不仅牵动天下人之心,更代表着陛下的颜面,与大夏的国威息息相关。若不能速胜,定会对大夏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闻言,殷祝盯着姿态卑微跪在自己面前的柳显,不带任何感情地扯了扯嘴角。

对于柳显这个人,即使再厌恶,殷祝也必须承认,此人的确有才华,不然也不会成为尹昇登基那年的科举头名。

但有些人才,用之弊大于利,况且,在军事方面,殷祝不相信还有谁能越过宗策去。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峦安关,就连他干爹都做不到,柳显来找他,上来就是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其用心就很令人深思了。

换做是往常,殷祝还可能耐心跟他周旋一番,但谁叫这倒霉蛋赶得巧?

现在他光是克制自己把人拖出去当场片了的冲动,就已经花费了全部心神。

殷祝:“别说废话了,直接说策略吧。”

柳显抿了抿唇,显然被殷祝这种不带丝毫尊重的语气刺激到了,昨日受挫的自尊心在胸膛中激烈跳动。

但他咬了咬舌尖,脑海中渴望出人头地的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于是逼着自己用更低的姿态、更谦卑的语气说了下去:

“峦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臣以为,为求速胜,以及尽可能地减少我军伤亡,可以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真不愧是柳丞相能想出来的办法。

殷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可知道,这一带的山林范围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在附近生活的百姓靠山吃山,以打猎、砍柴、采药为生?”

“还有西南、东南两地,更是连接着我大夏千亩良田,夏日季风猛烈,若是火势控制不住,烧了农田,死伤无数,你柳显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臣担得起!”

柳显猛地抬头,向前膝行数米,一直凑到了殷祝的桌案前,扒着桌沿激动道:“陛下,臣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假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您大可以直接把臣推到堂前,送至刑部候审,臣甘愿受世人口诛笔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是为了您,为了大夏!”

殷祝下意识后仰,用一种见鬼的目光看着这人。

他终于明白柳显今日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了——搞了半天,是来跟他干爹争宠的!

想要通过给皇帝干脏活换取信任和重用,还硬要装出一副风骨凛然的样子,真是叫人……

恶心透了。

而且殷祝总有种感觉,柳显凑得似乎有些太近了。

再仔细瞧瞧,这位眼眶泛红,弱柳扶风,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在他怀里似的。

他打了个寒颤,刚想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虚虚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柳显深情凝望着他:“陛下……”

“离朕远点!”殷祝脸色铁青,立刻连桌子带人一脚踹出去,好不容易被他干爹掰弯的直男雷达在突突作响,还嫌恶地反复把手背在衣服上来回蹭了好几下。

毫不夸张地讲,他一看到柳显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胃里就下意识泛起酸来。

事实上,殷祝也真的吐了。

“陛下!?”柳显大惊失色,想要来扶他,却又被殷祝要杀人的目光吓得不敢靠近,只好期期艾艾地说,“臣,臣这就去替您叫太医来……臣这就走!”

“滚!!!”

殷祝一声怒喝,柳显被狼狈轰了出去,再一抬头,注意到四面八方同僚们的眼神,顿时羞愧难当,以袖掩面,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走后,听到动静的归亭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给殷祝把脉,就看到两道鲜红鼻血淌下,顿时大惊。

待把完脉后,归亭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欲言又止。

“说吧,”殷祝烦躁道,“到底什么毛病?”

归亭斟酌了一番措辞:“臣给陛下开的药,药性大多有补气壮阳的效果,消解还需要一段时日,而且陛下近日劳神太多……”

“说人话!”

归亭脱口而出:“憋久了。”

殷祝默不作声地接过苏成德递来的帕子,擦去鼻血。

苏成德小心提了一个建议:“这附近的人家虽都是小门小户,但也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陛下可要选一些陪寝?等之后入宫充作秀女,或是找些清秀小倌……”

“闭嘴,”殷祝火气突突直冒,“你也滚出去,明天中午之前朕不想见到你。”

苏成德:“……是。”

归亭看着殷祝紧蹙的眉头,思虑再三,还是从药箱里掏出了一枚瓷瓶。

殷祝瞥了一眼:“这什么,鹤顶红?”

归亭装作没听见殷祝的找茬,平静道:“陛下这么一直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里面是臣配制的助阳之药,内含鹿鞭、虎鞭、勾起、肉苁蓉、淫羊藿等药材,药性刚猛,适用于精关不固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