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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祝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枚青色的小药瓶上。

“当真管用?”

“臣不敢欺瞒陛下,”归亭说,“不过此药治标不治本,且行房时可能会伤身,陛下最好慎用。”

“那还是算了。”殷祝移开视线。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动声色地拿起那药瓶,干咳一声收了起来,“那个,只喝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还好?”

归亭木然点头。

临走前,他给殷祝开了一记清热解暑的方子,或者说,是食谱:冰糖绿豆汤。

走出帐中,面对四面八方关切打量的眼神,归亭拎着药箱,突然也有了一种抬袖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从父亲那儿学了一身悬壶救人的本事,应召入宫当了太医,还受到陛下重用,本该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才对。

可他怎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越来越往江湖郎中、大力丸居士的方向发展了?

作者有话说:

获得剧情关键物品:形似鹤顶红的刚猛小药瓶+1

论陛下对色诱的双标——

对干爹:我宁可捅我的是刀子……[托腮]唉算了,弯就弯吧。

对干爹以外的人:[愤怒]找死!

同样的动作,有人做得,有人就做不得[狗头]

第86章

深夜,寂静荒林。

稀薄月光照在黝黑的林间,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左顾右盼了一番,悄悄从营地边缘走进了林深处。

“咕咕,咕咕……”

伴随着一阵诡异的扑扇翅膀的声响,那人放飞了鸽子,又悄悄返回了军中。

片刻后,又有一人潜入林子里,做了与他相同的事情。

“一,二,三……今晚一共五只了吧?”

黑暗中,有人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道。

“嘘,别出声,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第六个人来呢。”夜色模糊间,趴伏在草丛里的另一人瞪了他一眼,“要是被发现了,看你明天怎么跟陛下汇报。”

那人顿时不敢作声了,老老实实地继续监视着。

如今,各方势力汇聚在峦安关,大军每日光粮草就要消耗无数,殷祝上不了战场,只能尽可能地从后勤等方面减轻他干爹的压力,还要派人找出潜藏在军队中各方势力的暗探,并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暗中监视他们的动向。

他虽然人不在新都,但对于新都朝堂的掌控,却丝毫未曾放松过。

唐颂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臣,相比起祁王,可要沉得住气多了。

从这些天殷祝收到的汇报来看,唐颂和其他几个他重点关注的人员都没有任何异动,尤其是唐颂,更是老老实实地每日去太子府上教导尹英,教授的内容也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还因为担心太子年幼,无法一个人照料好自己,所以即使是在没课的时候,也会经常上门去看望学生。

这么一看,简直算是为人师表的楷模了。

但殷祝看到这些汇报,只是一笑而过——唐颂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没人比殷祝更清楚了。

不光是他,还有王存、新都过半的世家贵族们,估计都在日夜盼望着新皇早日登基上位吧。

所以他尽可能地减少在人前露面的时间,还时不时地叫归亭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送药过来。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是“重病缠身”,不宜见人。

只是上次深夜治从放飞鸢袭营,因为事发突然,不免还是露了些破绽,幸好当时帐中烛光昏暗人又多,他发了一通大火,大臣们吓得战战兢兢,除了他干爹以外,也没人敢抬头看他。

后面又有柳显这个撞枪口上的,殷祝便干脆对外声称是被他气得不轻——说病情严重,不免会动摇军心,也不太现实,还是让这帮心眼比马蜂窝都多的大臣们自己脑补去吧。

一想到他干爹,殷祝又不禁揪起了一颗心。

派去北屹的探子说现在北屹朝中不稳,皇帝多日未曾苏醒,格西独掌大权,似乎已经有了另立新君的苗头。

这治从也是敏锐,在形式明朗前,一直像个缩头王八似的龟缩在峦安关内,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挑衅也不出来。

他干爹临走前告诉他,这次估计还是要无功而返,但样子必须要做,因为假如不继续给峦安关这边施压,以格西的敏锐,必定会增加其余战线的援助,届时他们这两年费尽心思取得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殷祝听不太懂这些战术,他只知道他干爹说了,峦安关,是大夏继续北进的唯一关键,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拿下。

“陛下,夜深了,您也该歇息了。”

苏成德剪去一截灯花,捧着一盏昏黄油灯,对正站在地图前沉思的殷祝低声提醒道:“宗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奴才,要叮嘱您好好休息的。”

“朕不困。”殷祝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在思考柳显昨日的那个建议。

因为触了他的逆鳞,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想要为他干爹出一口恶气,殷祝趁机狠打了柳显一顿板子,又将其一贬三千里,打发去岭南开发荒地了。

殷祝衷心希望他能死在半路上,甚至还觉得有些便宜对方了。

但对于柳显的提议,他还是重新拿出来思考了一遍。

放火烧山不可取,但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治从从关隘里逼出来呢?

殷祝无视了苏成德忧心忡忡的眼神,径直走到他命人制作的沙盘边上,开始沉思起来。

他干爹这几次进攻,看似无功而返,实则已经把峦安关周边地形都摸了个遍,并且也确认了,至少半个月内,治从绝不会改变死守不出的想法,与在皇帝指挥下的夏军硬碰硬。

这次出兵,宗策也是打着一面继续施压、一面寻求突破的想法,只是这突破口究竟在何方,暂时还不甚明了……

突然,殷祝灵光一闪:

他们不能放火烧山,可只要让敌人误以为他们是在放火烧山,那不就行了吗!

殷祝激动不已,立刻找来了宋千帆商议此事。

宋千帆听闻后也十分兴奋,还说:“陛下,此法可行!”

这位不愧是能在未来青史留名的能臣,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仅凭殷祝一个猜测,便能滔滔不绝地说出其中门道来:

“兵书记载,‘硝磺为骨,松脂为肌,湿薪作肤,可生百里障目之烟’。臣少时也曾听坊间说书人提起过,前朝一位水师将领便用过类似计谋获胜,将引烟之物装进空心竹筒,点燃后在筒壁上钻孔,扔至敌方阵营,配合战鼓擂鸣,便能达到升烟为墙、火龙卷地的效果。”*

宋千帆说完,还扼腕道:“只是可惜,臣记不清那将领姓甚名谁了。”

就连苏成德也在旁边点头补充道:“硝磺生白烟,松脂出黑雾,湿草起灰霾,这是奴才老家乡亲们都知道的道理。”

殷祝立刻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三种该如何配比?”

“这……奴才愚钝。”

宋千帆也摇头说不知,因为这知识实在冷门。

倒是殷祝苦思冥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硫磺燃烧的方程式,还差点没配平。

最后他弃了笔,悻悻道:“算了,还是查书吧。”

文科生穿越古代,就和在现代就业一样处处碰壁,殷祝上辈子要不是主业是富二代,光靠学考古这种人文社科,估计也会像同门那样,穷到开始琢磨靠上网擦边当副业。

但万幸的是,他虽然配不平方程式,通过宋千帆的那番叙述,还是想起了前朝几次著名的水师战役、并由此缩小了搜查范围。

经过一番排查,他们成功从带来的一车兵书史书中,挑选出了……三十余本。

殷祝看着堆了满桌的书册,和脸色发青的宋千帆对视一眼。

“今晚要辛苦一下了,”他叹道,“尽快找出解决办法吧。早一日拿下峦安关,将士们就能少打一天仗,给国库多留下一天的口粮。”

“多说无益,干吧!”

宋千帆面色一凛,沉沉点头,伸手抓起面前的一本书册,飞速翻阅起来。

“去把醒神香点上。”殷祝吩咐道。

苏成德本想再劝,但看到两人埋头苦干的身影,只好应下,走到角落里,捧起了那盏陛下自见到宗将军以来,许久未曾点燃过的香炉。

袅袅青烟缭绕在空气中,被烛光晕成氤氲的朦胧。

帐外夜空低垂,星河如璀璨细砂般闪烁,一只乌鸦收敛翅膀,落在枝头,冲着枝头上金黄的圆月发出沙哑的啼鸣。

又到了十五。

直至天边微亮,殷祝终于在一册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恭喜陛下!”

同样熬到双眼通红的两人连忙跪下向他道喜,殷祝看着自己通宵一晚得来的成果,也露出一抹笑容来,但还是克制住内心喜悦,对宋千帆道:“你先去叫人尝试着做两个,试验一下,看看这配方能不能成功。若是能成,等下次宗策回来,咱们定能马到成功!”

“臣遵旨!”

宋千帆拿着书册,迫不及待地走了。

殷祝望着他的背影,视野渐渐模糊,最后身子晃了晃,竟差点直接睡过去。

“陛下,您真的该休息了,”苏成德苦口婆心道,“这种事,就算奴才干不了,您交给别人干不成吗?奴才晚上都还打了个盹儿呢!”

“朕心里有数,不必多言,”殷祝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积压的奏折太多了,你去帮朕搬过来。”

在他干爹回来前,他也就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

必须要充分利用起来。

苏成德不肯动:“陛下,归太医当初跟您怎么说的,您都忘了吗?”

“你——”

殷祝刚要开口,忽然觉得喉咙一痒,顿时扶着桌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陛下!”

苏成德慌忙去给他倒水。

殷祝闭了闭眼睛,接过来喝了一口,压下舌根处的腥甜,有那么一瞬间,甜到脑海中闪过要不要去找归亭的念头,但又被他强行打消了。

不行,不能找。

以归亭的性格,肯定会告诉宗策的。

他不能叫他干爹知道这件事。

无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殷祝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但芝麻大的小事,到了他干爹那儿都会变成千斤重的大事。

现在正值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不是考虑养生的时候,按时吃药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去把奏折拿来,”等稍稍缓过来些,殷祝再次对苏成德命令道,“还有,今晚的事情,不许告诉宗策。”

苏成德乞求道:“陛下,您就没想过,再这么熬下去,万一您的龙体有恙,奴才怎么和宗大人交代?宗大人他又该怎么办呢?”

“你不需要交代什么,”殷祝说,“而且,朕会给他铺好路的。”

但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恍惚间,他的眼前又闪过了那幅画面。

宗策孑然一身,静静地站在飞鸟坊前,侧身朝他回望过来。

沾满了尘埃的旧战袍犹如丧失了生机的飞鸟,冰雪一样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滴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霎那间,殷祝心神震动。

他干爹……竟然哭了!?

但再细看时,男人的眼角却是干燥的。

殷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看到这幅画面,但这不妨碍他心脏揪紧,隐隐的痛楚自胸膛深处传来,他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再抬头时,看到了苏成德脸上无奈而痛惜的神情。

他若出事,宗策该怎么办呢?

自己还有那么多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能抛下这些,只留他干爹孤零零一人在这乱世之中呢?

“……罢了,”他轻声道,“朕知道了。”

“把香灭了吧。等一个时辰之后,再叫朕起来。”

作者有话说:

*出自《武备志·火攻篇》

第87章

“日他祖宗,这治从还真就铁了心不出来了!被人突突到脸上了都无动于衷,真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转世……”

回程路上,副官一路骂骂咧咧,出口成脏。

宗策听着,但并未制止,因为知道这些袍泽们的确憋屈得厉害,急需一个出口发泄。

只是骂两句,便随他们去吧。

“报——”

探马自远处疾驰而来,滚下马高声道:“将军,前方有浓烟!”

“什么方向?”宗策猛地勒住马头,听到那探马说道:“将军,东南方向,看样子,好像是前方营地着火了!”

宗策呼吸一窒。

身后副官的咒骂声也戛然而止。

他瞪圆了双眼,下意识看了一眼宗策:“营地?难道说是陛下……”出事了?

“传令三军,随我来!”

宗策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不敢细想,一声令下,大军立刻犹如制作精密的神机般快速运转,人、车、马汇聚成乌压压的浪潮,滚滚向前。

原本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被极限压缩,不多时,急行军队便来到了目的地。

宗策的目光在林立的军帐间扫视,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殷祝所在的主帐位置,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火情出现,就连两名精兵守卫,都还在勤勤恳恳地站在门口站岗。

他皱了皱眉头,翻身下马。

刚到帐前,就被苏成德拦住了。

“宗大人辛苦了,但陛下不在此处,”他微微一笑,“请随咱家来吧。”

宗策跟在他身后,见苏成德前去的方向正是那滚滚浓烟升起的位置,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但他表面上却丝毫未显,还吩咐麾下部将们先原地休整,别的等他回来再另做安排。

苏成德把他带到了离驻军地不远的一处隐蔽山谷内,刚到入口处,宗策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滚滚浓烟直冲云霄,而殷祝身穿一袭紫色官袍,正背对着他,一边呛咳,一边和宋千帆一起望着那浓烟升起的方向哈哈大笑。

宗策脚步一顿。

他的神色不太好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又嗑药了?”

“啊?没有没有,”苏成德赶忙替殷祝解释,“陛下这是……嗨呀,宗大人,您还是自个儿去问吧!”

宗策见他笑容满面,估计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放下心来,走到了殷祝身后。

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他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那人的肩膀,或是把人拥入怀中。

但宗策却并不想这么做。

在新都,偌大皇宫内,他从未见过殷祝如此高兴的模样。

他想让殷祝多笑一会儿,无论是因为什么。

宗策的目光逡巡在殷祝的背影之上,白玉错金镂空腰带勾勒出一段纤瘦腰肢,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在烟雾朦胧间若隐若现,总让他想起幽暗室内,一缕天光透照在暗色锦被上,那被吮出红痕的颈子覆着一层薄汗,无力向下弯折的画面。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打碎了回忆的遐想。

宗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太久没有好好拥抱殷祝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臆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静静地听着那笑声,仿佛感同身受到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快乐,宗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连日来征战和思虑的疲惫,也如清风过境,荡之一空。

试验成功,殷祝的确很高兴,他正要扭头与宋千帆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屹立在身后的一片阴影,在理智反应过来前,便猛地回头望去——

“陛下。”

宗策站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眼神专注地凝望着他,淡淡一笑:“策回来了。”

宋千帆很有眼力见地咳嗽一声:“那个,陛下,臣先告退了。”说完转身就和苏成德对视一眼,双双走出了山谷。

但他们并未走远,只在入口处守着,苏成德还很有闲心地和宋千帆聊天打趣起来:“宋学士觉得,陛下和宗大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宋千帆心道你个老狐狸,想死可别带上我,我没这个胆子背地里议论陛下。但表面上尴尬一笑:“这不好说,但陛下体谅宗大人辛苦,应该会让他歇息一段时间的吧。”

“依咱家看,明日大军启程,错不了。”苏成德啧啧道,“你可有瞧见宗大人方才看陛下的眼神?”

宋千帆老实摇头。

“我看我干儿子都没这么亲!”苏成德感叹道,“难得啊,君臣两个,都是痴情之人。但凡有一个退后半步,这关系呀,都得散。”

“还是苏公公阅历深厚,看得明白。”宋千帆负手眺望着远山之上,峦安关连绵的城墙在青黛山林间,犹如一条系在大地上的绳结,将南北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端。

“陛下待宗将军,情深义重,万幸宗将军也不负这份爱重信任,如此一来,收复山河十四郡,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山谷之中。

烟尘渐渐散去,殷祝看着听完自己叙述后,目光愈来愈亮的宗策,笑道:“朕想的这办法不错吧?”

宗策飞速点头,因为难耐激动之意,他的语气也比平时要快上了不少:“陛下果然是天纵之资!策以为,还可以在燃物之上涂抹桐油,延缓火烧速度,并挑选大雾天气,使烟雾凝而不散……”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改进措施,好不容易把沉浸在模拟战场的思绪中拽回现实,就看到殷祝笑望着他,说:“你还说朕是天纵之资?要是昨晚你在,朕和宋千帆就不必翻一晚上的书了。”

宗策:“陛下谬赞。”

但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昨晚又未曾休息?”

“呃,这个,”殷祝的眼神立刻乱飘起来,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咱们还是赶紧出谷吧,你信不信,那俩货肯定已经开始在背后蛐蛐咱们了?”

宗策紧盯着他,不为所动。

“陛下临走前,是如何答应我的?”

他看着殷祝眼下的青黑,蹙眉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处肌肤,又轻轻抹去了殷祝脸颊侧面沾染的一抹灰尘。

殷祝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那粗大骨节上刚刚结痂不久的伤疤,质问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片刻,最后双双默契地跳过了这两个话题。

宗策担心烟飘太高,会提前被治从的探子发现,又见殷祝时不时咳嗽两声,像是被呛到了,便用放在一旁的铲子掘了两铲土,盖住了那些冒烟的竹筒。

待烟雾差不多散尽,两人坐在山谷中一处石头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安闲。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肩头,手里来回转着一片新鲜摘下的叶片,问道:“有了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动兵?”

“明日有雨。”宗策回答。

看似答非所问,但结合他之前所说的大雾天气,殷祝便已明白了大概。

“将士们刚回来,不需要再休整几日了?”

明明先前说要抢时间的人是他,可殷祝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陛下,时间宝贵。”

殷祝嗯了一声,低着头,手中的叶片被他捏着梗,转成了一片模糊的绿色光影。

宗策看了一会儿,握住了他的手。

殷祝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平静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疑问。

宗策淡淡地勾起唇,取走他手中的叶片,说:“年少时,父亲常带我们兄弟二人去飞鸟湖畔游玩,每逢花朝节,游人如织,湖上游船的乐师们便会吹奏此曲。”

他把叶片凑到唇边,悠扬活泼的调子回荡在山谷间,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泉水叮咚,就连山谷外的两人也频频回首。

殷祝安静地听着,紧锁的眉宇渐渐舒展。

他双手撑在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浮云和飞鸟,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消散。

一曲终了,殷祝问他:“这曲子叫什么?”

宗策放下叶片,摇了摇头:“策也不知道,只是听多了,便会吹了。”

殷祝:“那你教朕,把朕教会了,朕就放你走。”

宗策眼神温和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殷祝觉得他干爹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耍赖的小孩,最后主动避开了与他的对视,脚跟蹭了蹭地面,嘟囔道:“不教就不教。”

“回来教。”宗策轻声说,“策在外,同样日夜思念陛下。”

他知道殷祝不眠不休做这些烟筒,只是为了帮他省下一些功夫,让他能在安全的营地内哪怕多留一两个时辰也好;也知道每次自己上战场,殷祝都会牵肠挂肚,难以入眠。

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也只能由他来做。

“如果将来有朝一日,策能日日相伴在陛下左右,朝夕共处,”他拨开殷祝额前散落的发丝,半开玩笑地说道,“说不定,陛下还会厌烦呢。”

殷祝重重地哼了一声。

“有这个可能,”他煞有其事道,“天天看着一张脸,再好看也腻了。宗将军,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大度一些,要不也亲自给朕选两位美人?”

宗策的唇线缓缓拉平。

他知道殷祝是故意说气话,但不可否认,触动了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隐虑。

宗策耐心等着殷祝的下一句话,谁知等了半天,除了山谷中呼呼的风声,什么也没等来。

他盯着殷祝,殷祝冲他干爹挑了挑眉,就差没在脸上写“对啊,就我说的,怎么着”了。

说也说不过,身体力行也不行。

宗策原先只是打算等殷祝身体好些,战事不那么吃紧了,再同他行那夫妻之礼,谁知殷祝这病一直缠缠绵绵,他自己也越憋越狠,有时半夜都要偷偷出门,打盆凉水来洗把脸。

真到了开闸放纵那日,宗策觉得,以殷祝现在的状况,百分百是撑不下来一轮的。

所以……

好吧,至少现在,的确拿他没办法。

宗策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那段自己肖想已久的脖颈,俯身吻上了那两瓣气人的唇。

“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君子,”他的声音模糊在唇齿交缠间,看着殷祝逐渐迷蒙失神的双眸,宗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低沉的声线中混着些许微凉的笑意,“陛下切莫要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误会。”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亲手斩下面前这颗头颅。

只是那份憎恨,已经变成了独占的欲念,在心中肆意滋生蔓延。

而这一切本不该有的野心与放纵……

宗策垂下眼眸,在心中默念:

陛下,都是由您亲手喂养出来的。

第88章

“居然没到一个时辰。”走在后面的宋千帆小声说,“还以为……”

殷祝额角一跳,捂着微微胀痛的唇,眼神锐利地回头瞪他:“你以为什么?”

宋千帆赶忙闭上嘴巴,宗策收到他求救的眼神,不禁暗自摇头,但还是好心接过了话茬:“日头还未落山,趁着这段功夫,还可以再做些竹筒烟,有备无患。”

“我我我这就去!”宋千帆找到救星,立马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哪有个当大官的样子。”殷祝无奈道。

“宋学士毕竟还年轻,品阶在朝中也算不上多高,”苏成德笑道,“能有今日,全靠陛下的倚重,性情一些也是正常。”

“你少逗他就行了。”殷祝一针见血道。

苏成德尴尬一笑:“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这回在场几人都看出来了,殷祝现在火气大得很,但罪魁祸首反倒因为当事人的某些微妙的逃避心理,成功置身事外。

甚至宗策还一脸无辜地对殷祝说:“策去吩咐部将们准备,今晚连夜出发。”

殷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暂时不想看见他。

然而等他干爹一走,殷祝立马对苏成德吩咐道:“从留守驻地的禁军里点上三百精锐,等大军出发后,随朕一起跟上他们。”

苏成德变了脸色:“陛下,您要亲自上战场?”

“不,朕只是在后面做接应,”殷祝不想听他劝说,直接用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朕和宗策都明白,峦安关之战,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关于这件事你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

但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必要时刻,作为君主,他自然也会上战场。

从在朝中宣布自己要御驾亲征的那一刻起,殷祝就把自己当做了获取战争胜利的筹码之一。

只要是筹码,就都可以押上赌桌。

苏成德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奴才明白。”

太阳东升西落,半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入夜时分,果然如宗策所说,夜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透过火光,殷祝望见山林中升腾起丝丝雾气,不知究竟是水汽蒸腾还是地气生发所致。

但对于大夏来说,都是天赐良机——

“走水啦!走水啦!”

惊叫声划破黑夜,治从每晚例行的飞鸢落在粮仓之上,燃起了熊熊火焰,起初无人发现,等有人注意到时已经太晚了,营中乱作一团,人喊马嘶,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潜伏在深林中的探子见状,慌忙跑回关隘中禀报。

而治从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定然有诈。

“老子放飞鸢,只是缓兵之策,宗策怎么可能真上钩?”治从嗤笑,“定是又打着想让老子出关的主意,想得美!”

但幕僚却不这么认为:“将军,今晚有雨,多云,再加上南夏军连日征战却无功而返,或许是因为哨兵放松了警惕,才叫飞鸢烧了粮仓。”

“笑话!换做别人老子信,但跟老子打的人可是宗策!他手下的人,能犯西南边境那群庸兵蠢猪的错误?”

治从说着,又不禁咬牙切齿,既恨又慕起来:“要我说,那些在西南的将领也是一群饭桶,就比蠢猪好上那么一线,换做是老子,早就给他们打穿了!偏偏老子碰到的是宗策宗守正,唉……”

幕僚恭维道:“宗策虽狡猾,但将军您也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将才啊,放眼屹国上下,还有哪一位将领能与您的本事相媲美?格西大人,还有下一任储君,都要倚重您才是。”

治从哈哈大笑两声,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南边来的秀才,你这话,倒是说到老子心坎上了!”他通红着一张脸,显然喝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是精光霍霍,丝毫不见半分醉意,“格西他离不开我,屹国也离不开我!不像宗策,虽然他的君主也信任他,但他们那个太子……哼。”

他哼笑一声,脊背挺直,负手冒雨站在城墙上,任由那细密的雨水打湿铠甲,望着远方亮起的火光和道道浓烟,又目不斜视地喝了一大口酒。

幕僚拱手笑道:“将军是明白人。南夏朝堂如今已撕裂成两股势力,以唐颂为首的文脉世家和以宗策为首的武夫将领,势同水火,将来太子登基,必定是你死我活。”

“不说别的,且说当下,即使南夏皇帝支持宗策,可军中无二主,就算再大度的皇帝,也做不到在战场上事事都听从手下将领安排,除非那将领是他亲爹——出现这种景象,八成是军中新老出现矛盾,内讧所致,将军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剿灭?”

“若是能俘虏了那南夏皇帝和朝中诸位大臣,等班师回朝后,将军,您必定能成为屹国青史留名的英雄啊!”

治从听他话里话外一直在劝自己出兵,不禁瞥了幕僚一眼,怀疑道:“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他可不像是南夏人,对青史留名什么的不感冒。

在这世上,治从只想要权力、金钱这两样东西。

所以在知道自己的老对头是从祁王那儿跳反,还通过干掉原主公成功博取了现任皇帝的信任后,他一方面对宗策更加忌惮,另一方面,也开始对这个心思深沉的野心家惺惺相惜起来。

幕僚神秘一笑,凑到他耳畔:“方才格西大人传话,就在一日前,新都那边……”

“想必,现在宗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对南夏皇帝心中生怨,这才不着急救火——您看这火光,这烟,光是烧稻草堆,可烧不出这副模样。”

治从眼睛一亮。

“好!”他一拍砖墙,“好,太好了!格西这招的确是妙!老子还以为他要把那封血书藏到天荒地老,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淋着雨在城墙上站了半天,也是因为心有不甘,想要观察一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究竟是机会还是陷阱。

毕竟被宗策带着手下人马挑衅了那么久,天天听着他那副官骂些扎心窝子的话,城中储备的粮草又日渐减少,心中哪能没有火气呢?

“点兵,派一支队伍先出去看看!”

派出去的队伍很快回来了,他们人数少,没敢靠得太近,但都说营中烟烧得很大,还能听到喊杀声,有人还在嘶声力竭地喊着护驾。

在众人的说动下,治从到底还是没忍住这份擒贼先擒王的巨大诱惑。

他带着兵出了关隘。

出于谨慎,治从没敢走出太远,在漆黑如墨的林间甚至连一根火把都不点,还给马都戴上了嚼子,神经时刻紧绷着,草丛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野兔,都能让他紧张半天。

直到他们离大夏的营帐越来越近,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也越来越浓——

“不好!”治从霍然变色,“快撤,这是桐油的味道!”

但当他意识到这是陷阱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响箭刺破夜幕,直直钉入他身旁大树之上,惊得治从胯下马屁高高抬起前蹄,险些把他从马背上摔下去。

“众将士,随我杀!”

宗策一声令下,林中犹如天兵下凡一般,冒出无数士兵们的身影,厮杀声、喊叫声彻底混乱了这染血的枫叶林。

治从拼死抵抗了一会儿,自知不敌,便想着领着亲兵退回峦安关自保。

但宗策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在治从调转马头的那一瞬间,他便抬起神机,在光线晦暗、目标快速移动的情况下,瞄准了治从的后背。

“呯!”

千钧一发之际,治从凭借多年征战的危机直觉偏开了身子。

这一枪打中了他的左肩,他疼得大叫一声,但根本不敢松开缰绳,只是趴伏在马背上,继续逃命——只要进了峦安关就安全了,只要进了峦安关,他还有人,还有粮草,还有神机……

“把神机架起来!瞄准老子身后!”他嘶声力竭地冲城墙上的屹人守卫们喊道,“不要管其他人,先杀宗策!”

连天的炮火震动了整座山脉,宗策带着亲兵们紧追治从不放,身旁是同袍和敌军的哀嚎惨叫,这注定是一场惨烈得能载入史册的战役,但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只能赢、必须赢,这是他牢牢刻在脑海中的一句话。

但治从跑得太快了,他的马是大夏举国上下难得一见的良种马,速度之快,犹如一阵狂风,消失在了缓缓合拢的关隘大门后方。

宗策几度抬起神机,最终又放下了。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距离下,即使是神机,也不可能命中。

“来人,架云梯!”

战局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尸体堆满了城墙根,有夏军的,有屹军的,凭借着打了治从一个措手不及,宗策顶着神机密集的炮火,将战线一步步推进,每一寸土地上都洒满了士兵的鲜血,火光映红黑夜,残败的旗帜被一次次插上城头,又被一次次地拔出,丢弃在血泊之中。

朝阳初升,金光普照大地,两方人马都已经疲累不堪。

副官咬紧牙关,在城墙上砍翻又一名屹军士兵,再抬手时,却发现手里的刀都已经卷了口。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让他浑身一颤,副官下意识往关隘外看去,生怕是屹人又来了一波援军。

但当他看到那顶迎风招展的龙纛大旗时,刹那间,一股热血顶上了胸膛。

“陛下来了!”他含着泪高呼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下,陛下带着兵来支援咱们了!”

震天的欢呼声在关隘内外响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死守在城墙上的屹人士兵们他们脸色灰白,仿佛被人抽走了最后一口气,有不少人直接丢下武器,痛哭失声地投降,还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死。

军心涣散,治从一脚踹开一名死得透透的大夏士兵,望着蓝天下飘扬的龙旗,明白大势已去了。

但他没有像晖城之战中,那名对克勤忠心耿耿的屹人将领一样,自尽殉国,而是平静地束手就擒。

宗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治从,虽然神色略显疲惫,但同样波澜不惊。

“初次见面,”治从哑声道,“虽然这可能也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宗策,他们都说你厉害,从前老子不信,但现在,老子承认了,我的确不如你。”

宗策没有说话。

他死死盯着治从,捏着刀柄的手骨节泛白,眼中血丝密布。

“但你应该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吧?”治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不仅是你,还有你那个弟弟。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你没告诉你们的皇帝吗?为什么?难不成,是怕他怀疑你也……”

“老实点儿!”

绑着他的亲兵见自家将军脸色不对,立刻一脚把治从踹倒在地。

治从的脸颊狠狠撞在地面上,他狼狈地喘了两口气,又大笑起来。

“格西大人的手段,你会慢慢领教的,”他近乎怜悯的说道,“这只是个开始。”

“把他带走。”宗策闭了闭眼睛,命令道。

他转过身,沉默遥望着远处龙纛下的殷祝。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宗策加快脚步,走到了对方面前。

殷祝面带喜色,几乎溢于言表,见他干爹过来,更是笑得无比灿烂,差点就要当众给他来个拥抱了。

“旗开得胜,宗爱卿,朕给你记头功!”

但话音落下,他很快注意到了宗策的表情不对,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怎么了?”

宗策喉结滚动,忽然垂头抱拳,着一身铠甲,重重单膝跪地:“陛下,策不要任何功劳赏赐,只希望向陛下求个宽恕。”

殷祝也不禁严肃起来:“你说,发生什么事了?朕定为你做主。”

宗策颤声道:“策那不成器的弟弟,因私自与叛逃敌国的罪人联络,被太子殿下发现,已被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现今,生死不知。”

第89章

殷祝万万没想到,峦安关这边刚刚解决,尹英那小子居然在新都又给他搞了这么大的事来。

“朕怎么……算了,”他强压下心中怒火,把他干爹扶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昨日下午。”

也就是来山谷找他之后,怪不得他干爹临出发前脸色那么奇怪,原来是知道宗略出事了,一直忍耐到这场仗打完了才来跟他讲。

这要是换做其他将领,肯定会以此作为条件跟他谈判放人。

再不济,也会在出征前卖卖惨求个情,这样才能最大化地为自己争取到利益。

殷祝知道宗策对自己的心意,更清楚宗略在他干爹心目中的地位,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能在听闻唯一的亲人被下狱后还能冷静指挥作战,甚至还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这块硬骨头。

“陛下,阿略他……策从前问过宗略,他曾向我保证过,没有再和卢及联系,现在看来,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太疏于管教了。”

宗策言语间自责不已:“太子此举,于理,策无话可说,毕竟是宗略他有错在先。但神机一道,大夏只有他一人能与卢及水平相当,策愿代弟赎罪,降职革薪,只希望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好了,你不必再说。”

殷祝直接打断了宗策的话。

因为他注意到,因为宗策这一跪,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向他们张望过来,被愤怒压制的理智立刻上线,阻止了他干爹继续说下去。

将军的威信来源于自身的能力,也来源于皇权的保障。

他不能让宗策在人前展露出任何低微的姿态。

否则,这很有可能摧毁他在士兵们心中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形象。

“去,给朕在附近找个清净人少的地方。”

他对随行而来的一名禁军精锐说道。

“是。”

殷祝一路上都没说话。

他在思考这件事的起因经过,和最恰当的处理办法。

尹英今年才十一,虽说放在古代,再过两三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殷祝并不觉得他的心智有多么健全。

不是说他小,而是三岁看老,这孩子实际上非常早慧,天生性格多疑敏感,偶尔殷祝和他相处时,也能清楚感觉到这一点。

哪怕他现在名义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要他的关注重心稍稍偏向两位公主,尹英立刻就会表现出不高兴的情绪,利用各种方法——比如说向他问问题、摔跤或是弄出些别的动静,来争夺他的注意力。

但如果殷祝不在,单独面对两个妹妹时,尹英又会表现得非常大度,还会主动把好吃的让给她们,给摔倒的小妹笨手笨脚地扎小辫。

这样高敏感的孩子,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家,有父母的耐心教导,或许以后也会慢慢懂事,成为一个不错的人才。

但很遗憾,殷祝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给他。

身为大夏皇长子,尹英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已经有的一切。

在权力和身边人的熏陶下,那个会给妹妹扎小辫子的男孩,也终将成为像尹昇那样反复无常、冷血多疑的无情帝王。

可抛开尹英本身的性格问题,宗略入狱这件事,要说没有唐颂的手笔,殷祝绝对是一百万个不信的。

尹英每日除了上课,就是到内阁听各位大臣商讨国事,还要学骑马射箭,剩下的那些空余时间,就是去后宫中和两个妹妹玩耍,和同龄的贵族孩子们踢踢蹴鞠。

来来回回去的都是那么几个地方,他又怎么会忽然发现宗略和卢及的事情,还把人下了狱?

必定是有人早就发现了宗略和卢及的通信,并借此机会,利用尹英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那幕后之人所针对的,自然是身在前线的宗策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步狠招。

如果殷祝与宗策不是这样的关系,如果他不曾去过宗府,认识了宗略,恐怕在知道这件事后,要么宗策心寒,要么是他暗中起疑,两人之间,必定会因此事生出芥蒂来。

禁军给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厢房,看里面的陈设,应该是屹军中等级较高的将领居住的地方,或许就是治从本人的住所。

殷祝看了一眼,对他们命令道:“去外面把守着,没朕的命令,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是!”

然后殷祝转身看向了他干爹。

刚想开口,却发现宗策神情不对。

宗策脸色苍白,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殷祝伸出手在他干爹面前晃了好几下,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陛下,”他闭眼长叹一声,语气低沉得近乎哀求,“臣弟犯下重罪,身为兄长,策愿代之受罚。他不良于行,身体本就虚弱,若再经刑部审讯,恐怕要不了两天,就得死在牢狱之中……”

殷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自己一路上的沉默思考,竟被他干爹误以为是怪罪了。

“卢及和他通信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道,“朕还看过他们的信呢。”

宗策:“…………”

饶是心情沉重,看到他干爹瞬间从沉痛变为一脸懵的样子,殷祝还是忍不住笑了两声:“怎么,很意外吗?朕这个皇帝可不是白当的,飞鸟坊之于大夏,重要性不亚于军械库,甚至犹有胜之,核查负责人身边的亲属关系,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宗策抿了抿唇:“那陛下为何不早些告诉策?”

“早些告诉你,你怎么做?去骂弟弟一顿,然后把他带到朕面前自首谢罪?”殷祝瞥他,“兵不厌诈,朕瞧你打仗的时候脑子挺活络的,怎么一到生活中就这么死板呢?”

宗策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阿略这件事,是经过陛下首肯的?”

“自然。”

殷祝心道这就相当于明知道国家核武器研究负责人天天和敌对国家的高层联络,还不加以监管利用,那这个国家领导人还不如直接去街上卖烤地瓜呢。

就这智商,估计烤地瓜都比同行少赚两块钱。

“那太子……”

“别急,那小子干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给朕写信说明的,说不定待会信使就到了,”殷祝说,“朕会先派人回新都说明此事,起码得先把宗略从牢里捞出来。”

他冷笑一声:“这帮老家伙,这次知道做事得先立个牌坊了,不过,以为用太子和大义当挡箭牌,朕就会放过他们了吗?做梦!”

他明白尹英是被那群老家伙利用了,也怪自己,让他太早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但很多因素,凭借人力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不把尹英推到那个位置上,殷祝也抽不开身去支援前线,峦安关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攻克。

因此经过这件事后,他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短短数秒内,殷祝脑海中心电急转,但这些他都没有跟他干爹讲。要是宗策知道因为宗略,后续会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又会自责愧疚,甚至反过来劝说他。

殷祝不希望这些成为他干爹的负担,所以他只是冲宗策笑了笑,安抚道:“放心吧,朕会处理好的。等打完仗回去,宗略还会在家等着你给他带北地的特产呢。”

宗策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显安心了不少。

“多谢陛下,”他由衷道,“为臣弟考虑得如此周全。”

殷祝大言不惭道:“没事,朕也把他当弟弟看。”

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心虚,毕竟干爹是干爹,弟弟是弟弟。

虽然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但他们可以各论各的。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他干爹脸颊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比殷祝当面亲他一口还要不好意思。

殷祝见了大为称奇,就差没凑到宗策眼皮子底下促狭他了,像是知道他一肚子冒坏水似的,宗策提前一步躲开了他目光炯炯的视线,嘴上却说:“不行,这于理不合……”

“和朕抱在一起亲嘴儿,于理就合了?”

宗策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他猛地抬头瞪着殷祝,见殷祝对自己说着这种市井街头的浑话,居然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顿时像碰到洪水猛兽似的后退几步,侧身再不愿搭理他了。

殷祝觉得自己像是个流氓,恨不得冲他干爹这个俊小伙儿吹一段口哨,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火热。

……事实上好像也相差不多?

尽管被这起意外事件打断了,但望着城墙上飘扬的大夏龙旗,殷祝站在这间狭隘小院中,还是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守正,你看,咱们赢了,”他说,“过了峦安关,山河十四郡的大好疆土任由我大夏军队驰骋,只要你我二人携手,攻下北屹国都,指日可待。”

“那些怀着诡谲之心的魑魅魍魉,都随他们去吧!此乃大势所趋,他们再怨恨、再嫉妒、再处心积虑地给咱们使袢子,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听到这番话,宗策不禁扭头看向殷祝。

年轻的帝王站在炽日浮云之下,朝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灿烂笑意。

来自北地的风从山岗之上呼啸而来,衣袍在狂风中鼓动,殷祝身躯瘦弱,身形却如白杨般坚韧挺拔,只是看着这幅场景,便有一股豪迈和壮阔之感油然而生。

宗策忽然醒悟过来:

虽然在自己面前,殷祝永远是一副需要保护的、不怎么正经的少年人模样,但在世人眼中,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青年,即将带领着军队,完成大夏祖先数辈的夙愿,夺回失地,再造神州。

后人会雕刻他的丰碑,青史也会记住他的名字。

千年万载,功绩不衰。

宗策轻轻勾起唇,迈步走到殷祝面前,弯下腰,紧紧抱住了他。

“陛下说得对,是策狭隘了。”他铿锵有力地说。

“我们,一定会赢。”

第90章

格西闭上眼睛,靠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深吸一口气。

“……再说一遍。”

跪在下方的那名屹人士兵面如死灰,但碍于格西的威慑,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了:“治、治从将军出关袭营,兵败被俘,南夏军队占据峦安关,集东郡、洛成郡、全奉郡三郡失守。”

一阵死寂。

格西睁开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屹人士兵垂下头:“目前同里郡正急派使者前来求援,说南夏大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若大人再不派兵救援,恐怕国都危矣……”

“滚!”

格西再也忍耐不住怒火,疾步走下台阶,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雪罗脸色惨白地站在宫殿廊柱下,怔怔地望着兄长在空荡宫室内大发雷霆:“只差一天!治从这个废物,那东西卢先生都已经做出来了,只要再坚持一天就好了!”

他越想越怒不可遏:

自打殷祝带着一帮大臣来了前线,在皇权近距离的威慑下,原本暗搓搓对前线供给偷梁换柱的行为,也基本无人再犯。

于是他费尽心思用新都那边去牵扯南夏皇帝的精力,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南夏人一向是重视内部政权远胜外部敌人;

谁知道这个皇帝却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任由那些世家重臣对他的太子施加影响,灌输教义,仿佛那根本不是他亲儿子似的。

若不是西南边境他们还略占上风,恐怕国中的将领早就顶不住压力,开始出现大规模叛逃的现象了。

最让格西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那些南夏军队,只要一看到龙旗大纛出现在战场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不仅个个都拼死作战,战斗力比原先翻倍都不止,还特别听从指挥,连行军速度都比从前要快山许多——这可是三郡啊!这才不到三月的时间,以能征善战闻名的屹国,竟然接连丢了三郡!

峦安关就算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三郡之地啊!

“都告诉他了老老实实待在关隘里,不要轻易冒进,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他该死!!!”

暴怒之下,格西几乎把视野中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从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到精美的南夏贡品玉雕,碎裂声、求饶声和咆哮声让远处路过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吓得根本不敢靠近。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雪罗抚下手腕上的佛珠,含在双掌之间,闭目喃喃念起了经文。

“别念了!”格西的怒吼声吓了她一跳。

但当他与妹妹含泪的双眸对视那一刻,怒火顷刻间便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自责。

“哥,”雪罗轻声问道,“我们要输了,是吗?”

“不,不会,”格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答道,“现在看似是南夏占了上风,但他们推进得太快,总要停下脚步缓一缓的,不可能一口气吃成胖子。”

“宗策不是主张,成立什么抗屹联盟,煽动山河十四郡内部的南夏人来对付我们的军队吗?现在这三郡归他们掌管了,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格西走到雪罗面前,安抚地抱住了她。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单薄身躯,他喃喃道:“妹妹,不必担心,南夏人心心念念的山河十四郡,本就不是屹国自己的地盘,等他们夺回这些土地后,南夏皇帝再想开战,遇到的阻力只会比从前大上十倍不止。”

“他们不像我们,主张以牙还牙,他们讲究的是师出有名,不能随意侵略他国。只要我们派人去主动求和,归还土地,他们再想打,也就没有了借口。”

格西笃定道:“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尹昇他宠幸宗策,而宗策又恰好是个能打的将领而已。”

“南夏人的本性,始终是软弱求和的,这几十年来,你也看到了有多少南夏的文人投奔咱们,这些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说自己饱读诗书,是南夏的朝廷对不起他们,但反过来,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却比谁都狠。”

“所以,只要我们再熬上个十几二十年,等到尹昇老了,或是等宗策失宠,太子上位后,这些失去的土地,迟早都会回到屹国的掌控之下。”

雪罗却并不这么认为。

“哥哥看到的,都是南夏的叛徒,”她低声道,“但南夏人也有不畏强权铁骨铮铮之辈,不是吗?”

“比如集东郡那群抵抗官府自焚而死的南夏人,写反诗被押到宫外凌迟的那个年轻书生,他临死前喊的那句,‘旧都魂断山河遥’,直至今日,我都时常会在梦中听见……”

她的神情微微恍惚,嘴唇颤抖着说道,显然对此事已经有了不轻的阴影。

格西没有说话。

他只后悔当时没有拦住妹妹,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

那天行刑,他也去看了。

并且还带上了卢及。

他们二人站在宫中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的人山人海,那书生其实本来应该由当地官府处置,按照屹国律法,最多也不过是砍头或是绞死。

是格西下了命令,为了杀鸡儆猴,先把人用酷刑折磨了一遍,再用囚车押到皇宫前,当众凌迟。

行刑全程,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卢及脸上的神色。

卢及只是在第一刀落下时皱了皱眉,此后一直是面无表情,哪怕亲耳听到了那书生临死前拼尽全力的呼号,也丝毫未曾动容过。

格西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这位还是个秀才,在南夏都娶妻生子了,也不知是被那宗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敢孤身跑到屹国属地,煽动人心,写什么反诗。”

“真是,脑子不清醒,平白葬送了大好前程呐。”

卢及瞥了他一眼:“想试探就直说,我忙得很,没时间跟你来这些弯弯绕绕的。”

格西笑道:“怎会。我当然是全心全意信任卢先生的,毕竟卢先生就算想回南夏,大概也是无家可归了,只有咱们屹国,才能给卢先生一个家,不是吗?”

“无聊,我回去了。”

但临走前,卢及还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干,但最好还是少造杀孽,免得将来死后,被亡魂报复。”

“你知道我不信佛,什么轮回宿命,天理循环,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格西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微微一笑道,“我只担心被活人踩在脚下。”

“…………”

“卢先生是在担心我?”

“少来恶心人了,”卢及声音低沉,“还有,有空派人来把你的猫接走,我院子里的蝴蝶都要被它捉光了。”

格西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退后半步,对雪罗道:“你或许还没见过那东西吧,卢先生上月刚做出来,前两天我刚派人送到战场上。一共两架,西南、东南各一架,足以抵挡百万兵。”

这件事,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妹妹,因为雪罗心软,听到后只会觉得又要死更多人,心中肯定过不去,搞不好又要做噩梦。

但为了不让妹妹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格西也顾不上太多了,还刻意在妹妹面前夸大了那神机的威力:“此神机名为‘自走雷车’,所到之处,犹如雷公下凡,南夏军队的那些土枪土炮,在她面前,不过土鸡瓦犬罢了!”*

雪罗睁大双眼:“前些日子,国都晴天炸雷,弄得不少百姓人心惶惶,难不成,就是这东西?”

“正是。”

格西又想起上次与卢及见面时的对话,劝说道:“这段时间,你也别老待在宫里吃斋念佛了,多去其他贵族女眷家走动走动,和这些人打好关系。”

他叹道:“你哥我也是没办法,必须要先争权,才和他们关系闹得这么僵,现在你那死鬼丈夫已经进气少呼气多,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等卢先生把那第七页神机复刻出来,哥还要你帮忙,邀请这些人来工坊,一睹神机之威,也好安他们的心。”

雪罗并不愿意答应,用自己不想管前朝之事婉言谢绝。

但格西不愧是操控人心的大师,只用一句话便让她改变了主意:“这是卢先生的要求,他希望我能叫他造出的神机闻名天下,哥已经答应过了他了。我们两个欠他们兄妹的,还记得吗?”

雪罗明知道这是她哥的借口,但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歉疚,沉默许久后,慢慢点了一下头。

望着妹妹在夕阳下离去的背影,格西脸上柔和的神色,也随着暗淡的光线一同消隐在了暮色中。

他斜眼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一直跪在远处一动也不敢动的屹人士兵,冷笑一声,抬脚迈出了门槛。

“把人拉去处理了吧。”他百无聊赖地说。

哀嚎声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宫人点燃灯笼,见他到来,都忙不迭地行礼。容颜姣好的侍女低着头款款走来,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后宫的牌子,温声询问他今晚要哪一位娘娘侍寝。

屹国民风开放,夏日傍晚,她们的穿着也十分清凉露骨,格西稍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故意凹出的丰满胸脯。

那侍女似是不经意地抬眸,触及到他冷淡的目光,又赶忙害羞地低下头,脸颊飞上两抹少女的娇羞。

格西却只觉得,就和卢及说的一样,一切都太无聊了。

刚坐上这个从前梦寐以求的位置时,他的确狂喜过,放纵过,他每天都睡着皇帝的女人,在那老头的后宫中尽情享乐,吃天下难得一见的珍馐,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还给自己宠爱的妹妹赐下无数金银珠宝。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乏味了。

“大人?”

可能是格西许久没出声,那侍女不禁轻轻提醒了一句:“您今晚是不想人作陪吗?”

“收起来吧,一群庸脂俗粉,”格西道,“比不上雪罗万分之一。”

他的妹妹,这样灵慧聪巧的一个姑娘,为了他委身于那个老头子,还要忍受后宫中那些女人的针对,白白消磨去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格西觉得,自己没把她们统统拉到试验场去,都算是他大度了。

但他现在的确又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南夏那位皇帝。

作为统治一国的君主,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不是难事,但放眼天下,实在是知己难寻。

侍女抿了抿唇,不甘心格西就这么走了,还想着开口挽留他,谁知格西已经直接无视了她,吩咐道:“准备马车,叫人把卢先生从佛寺里带回来,半个时辰内若是见不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啊嚏!”

半夜,正忙着批奏折的殷祝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还没等他抬手揉鼻子,肩膀上就已经多了一件披风。

“风寒?”宗策蹙眉问道。

连日奔波征战在外,殷祝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觉得他干爹显然有些惊弓之鸟了,年轻人熬夜多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挺正常,“没有,只是隐隐觉得后背发凉。”

顿了顿,他肯定道:“估计是被什么很恶心的人惦记上了吧。”

作者有话说:

字面解释上行下效:皇帝在上面搞男同,一不小心影响了下面和周边一群人[狗头]

*自走雷车:原型参考王徵《奇器图说》,越查资料越发现古人的科技水平(尤其明代)真的很超乎现代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