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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殷祝想不明白。

他干爹是正人君子,可在深夜这档子事上,一向是比暴君还要暴君的,说来几次就几次,并且还只算他的数。

这倒没什么,两情相悦嘛,反正他也不是没有爽到。

但今晚是他干爹待在宫中的最后一晚,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真就盖着被子纯睡觉吧?

难不成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得到的总不会被珍惜?

黑暗中,殷祝默默偏头看向他干爹。

月光银辉洒落在挺立的鼻背上,眉骨在深邃眼窝处投下浅淡的阴影,宗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殷祝静静望着他干爹那张棱角分明的完美侧脸,不知不觉,竟有些看入神了,心跳的速率也渐渐加快。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藏在被子里的五指。

“睡觉。”宗策闭着眼睛说。

“睡不着。”殷祝诚实道。

“是睡不着,还是不想睡?”宗策睁开眼睛看向他,却在发现殷祝的脸庞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时,呼吸稍稍停滞了一拍。

殷祝沉默了很久,几度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宗策侧过身来,将他的脑袋揽入怀中,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颈,那动作就像是在捏幼猫一样。

“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低声道,“若是您实在担心,就派监军来前线吧,策不介意。”

“不行。”殷祝想也不想地否定了,“派谁过去?监军只会指手画脚碍你的事。”

“不至于。”宗策失笑道,“策应对监军,还是颇有一套的。”

话刚说完他就发觉不对,果然,殷祝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应对监军颇有一套?可自打你出征以来,朕好像从未派过监军吧?”

“……是策失言了。”

“不,你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失言。”殷祝肯定地说道。

他太了解他干爹了,像这种随意说出口的话才是认真的,不像从前刚认识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忠良正经,毕恭毕敬。

“说,怎么回事?”

殷祝开始逼问,但宗策并不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告诉他,因为那着实不是什么适合在睡前诉说的经历——或许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全部向面前这个人坦白,不过,不是现在。

因此他只是坚持道:“真的没有。”

殷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然一把掀起被子。

在宗策骤缩的瞳孔中,月光下,殷祝披散着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准确的来说,是小腹之上。

因为怕殷祝跌落,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殷祝纤薄的腰身在雪白亵衣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空荡伶仃,温热柔韧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宗策压下一声已经到嘴边的闷哼,另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了那处穴位上。

不可以。

他咬紧牙关地告诫自己。

殷祝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干爹半天,见宗策除了在他刚坐上去的那一刻稍稍变了脸色外,旁的就再没有任何变化,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难不成,真是被自己上次晕倒给吓出毛病来了?

“你……”他一只手按在他干爹的胸肌上,努力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询问比较合适。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主要吧,还是看他觉得是大还是小。

但殷祝扪心自问,哪怕他干爹真不行了,甚至是某日忽然顿悟,觉得这孽根不如斩了干净,他也会支持……好吧,劝肯定是会劝的。

但是如果他干爹真一心只要当他干爹,那也没办法。

大不了把他接进宫来养一辈子呗。

“那个,”殷祝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你明天走之前,让太医先给你看看,怎么样?”

宗策微微皱眉,看得殷祝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伤害到了他干爹的自尊心——因为说白了还是自己闹的,赶紧改口道:“不看就算了!明早朕亲自给你送行!”

“陛下为何叫策去看太医?”宗策不解问道。

“没什么,”殷祝干笑,“最近风寒高发,路上可能中招……哈哈,就当朕什么都没说吧。”

他懊恼地咬了一下腮帮,觉得还是得再尝试一下。

殷祝不死心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榻上,长发垂落在宗策的脸颊两侧,漆黑双眸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在骤然昏暗的狭窄空间中,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干爹的双眸,微蹙的眉头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变化的原因。

犹如混沌初开之际的阴阳二气,两道呼吸和心跳声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黑暗室内,宗策同样无声睁大了双眼。

他的手掐住了殷祝的腰,五指不自觉地用力,食指和中指正正好好掐在了脊背处的腰窝之上,从指腹间挤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殷祝虽然身形瘦削,但大腿和臀部却颇有肉感,而此时,那紧实光滑的大腿正紧贴着自己的,交叠的身躯仿佛两道绷紧的弓弦,宗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思维在刹那间断弦。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殷祝那分明的锁骨,和在冷光下透着冰白的胸膛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甚至就连那胸膛上受到摩擦而泛起些微颗粒感的凸起,也同样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陛下。”他的嗓音沙哑,掐着自己穴位的手指已经用力到麻木,“您这是,在做什么?”

殷祝认真打量了他许久,失望地发现,他干爹似乎真的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心理上或许是有的,因为宗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但生理上是真的,完全,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您若是还在意先前策所说的监军一事,”宗策闭了闭眼睛,决定即使用谎言也要尽快结束这场酷刑,甜蜜的酷刑,“策是从同僚那里听来的,同为武将,我们偶尔会交流一些行军作战时的经验。”

不,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殷祝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干爹不行,可他还行啊!

思路一转换,犹如豁然开朗。殷祝瞬间兴奋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干爹:“要不,咱们今晚试试,朕在上面?”

宗策安静地看着他。

殷祝低下头,怂恿道:“朕会很温柔的,试试嘛。”

宗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殷祝决定上杀手锏了,他摸了摸自己软成一整块的小腹,又比划了一下宗策硬邦邦的腹肌,忍着羞耻继续劝说道:“你看,你的……那么大,都到朕这里了,朕不也吃下了?朕的大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那么辛苦的,试试吧,一次就好。”

话音落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掐紧。

殷祝眼睁睁看着他干爹从颈侧一直联通到额角的青筋,十分欢快地跳动了两下,然后——

咣当一声巨响。

他一脸懵逼地被掀翻在了床榻上。

殷祝呆了数息,随后紧张中又有点儿小激动——难不成,他干爹又被气好了?

虽然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是喜事一件啊!可喜可贺!

但宗策在掀翻他之后,只是把脑袋埋在他颈侧,使劲儿喘了两口粗气,用一种让殷祝后背发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然后平心静气地问道:“陛下,可有发带?”

殷祝还傻乎乎地问道:“要发带做什么?”

但宗策的眼神已经落在了那幔帐下方飘动的流苏上,扯了扯嘴角道:“看来不必了。”

又是一炷香。

月上中天,如水银光倾泻入室。

宗策注视着身下蜷缩着身子、尚在呜咽抽搐的殷祝,缓缓直起身,伸出沾染着银亮水光的手指,拂去那汗湿的长发,又在那侧身时犹如蝶翼般凸起的肩胛骨上流连。

他的眼神炙热无比,犹如深海之下滚涌的暗流。

却偏要做出一副压抑的、波澜不惊的假象。

殷祝虽然被他一碰就开始发抖,还是身子根本控制不住的哆嗦,但还是在战栗中,努力打开自己,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干爹宽阔的肩臂,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不要走……”他流着生理性的泪水,神智混乱地喃喃着,这是殷祝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清醒时绝不会开口,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袒露出来,“你不在的时候,朕一个人在宫里,真的,很想你……”

皇宫太大了,他不愿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

“你留下,朕给你治病,给你你想要的,什么都行,只要你待在朕身边……”

宗策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又塞进自己怀中,安静地听着殷祝小声说着、抱怨着那些朝里朝外的事情,甚至有些话语中的逻辑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有时他让自己留下,有时又说,大夏战场离不开他。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宗策这才松开了一直掐着自己穴位的手。

他面无表情地舔去指甲缝中的血迹,动作小心地起身走下床榻,洗手擦干净,又去边上喝了半壶冷茶消火静心。

他仰头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圆月,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再看到这轮玉盘似的月亮。

或许下次回来时,他与卢及之间,大夏与北屹之间,便能彻底做一个了断了吧。

宗策收回视线,目光透过那层叠的帷幕,落在沉眠的殷祝身上,眼神犹如融化在水中的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看上一整晚。

即使一辈子也无妨。

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归亭循声抬头,望见汪迁跨过门槛进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汪大人安康。托汪大人和诸位同僚的福,在下适应得很好,汪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咱们太医院这两年是出了名的清闲宝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汪迁笑道。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自从殷祝不去后宫了,太医院一年到头来,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为各位嫔妃娘娘们请平安脉、养身子、做保胎丸等等,就彻底被取消了。

虽然殷祝从未阻止过她们看太医,但皇帝不来,嫔妃们也没了争宠的动力,除非真有个头疼脑热,否则谁会没事去见太医啊。

后宫的气氛也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原本瞧不顺眼的对头都能一起坐下来搓麻将吃火锅了,每天姐姐妹妹互相叫着,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归亭进来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

自打知道他进宫后,他爹就再不肯搭理他了,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对他横鼻子竖眼的。

还说他肯定会被太医院里那些同僚排挤,因为他是商户出身,哪怕他老爹曾经也做过太医,那也不行,因为宫里是最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因此归亭这段时日一直谨小慎微,面圣那天被殷祝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从此之后自己的日子要难过了。

但进了太医院后,他却发现大家从上到下都躺得很彻底。

尤其是面前这位正冲自己笑呵呵的、与每位同僚都关系甚好的陈太医的干儿子,汪迁汪太医,更是把圆滑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办到了极致。

归亭这边暗自琢磨着,果然,汪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后,终于说出了他这次真正的来意。

“我和诸位同僚都觉得,你来太医院以来,做事勤恳周到,医术也精湛过人,等明日,就由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奉药吧。”

归亭在心中暗骂,明知道这几日陛下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犯头疼病,连着几日没睡好,昨天晚上还发了一阵低烧。

这帮人倒好,平日里上赶着献媚送殷勤,这种时候,倒是记得把他这个新人推出去了。

但正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只得低头应道:“在下知晓了。不知汪大人可否提点两句,关于在陛下面前究竟该注意什么?”

“这个……其实只要你按流程办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归亭虚心求教:“何为按流程办事?”

汪迁从怀中掏出一份药方,交给他,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这里有几分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和为陛下诊脉的结果,抓些药叫太医院熬了送去就行。别的,就不要再多做补充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归亭低头一看,轻声念道:“人参,鲜地黄,白蜜……这是《千金翼方》的琼玉膏?主治虚劳干咳的?”

汪迁肯定道:“正是,归兄果然才学过硬。”

归亭继续往下看,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抖着手中的纸张问道:“汪大人,怎么连秋冰饮和青娥丸都有?这些不是用来给嫔妃们驻颜保养吗?”

“归兄此言差矣,”汪迁说,“驻颜保养只是表面,能反应在表征上,证明它也有调理身体内部机理、增强体质之效用,据我所知,朝中不少官员们也常来求取此物,效果都是肉眼可见的,给陛下服用,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没什么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吃这些补药有益无害;可陛下如今还生着病,太医院却只让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补药,这不是耽误治疗吗?

归亭抿着唇,许久未曾出声。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汪迁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还摆出一副要与归亭推心置腹的模样与他谈话。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可归兄,放眼普天之下,还有比咱们太医更危险的活计吗?你肯定觉得,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可你救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啊!”

“陛下又如何?”归亭忍不住反驳道,“若是陛下出了事,那大夏朝堂岂不是更要波澜动荡?前线还在打仗,正是危机关头,陛下自己都知道不能轻易倒下,吾等身为臣子,不为大夏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拖陛下的后腿?”

“道理是这个道理,”汪迁说道,“可你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地救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人生老病死,乃是天命,陛下乃天帝之子,生死更皆由天定,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大夫可以决定的。”

“荒谬!”

归亭再也忍不住下去了,甩袖起身,怒斥道:“不过是不想担责的借口罢了,说得倒是好听!陛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有病不治、有药不开下去,根本用不着被天定,就要被你们这些庸医害死了!”

怪不得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听到陛下生病的消息,还疑惑陛下年纪轻轻,反复得病总是不好,怎么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还有先前宗大人来明仁堂拜访他父亲时,还特别恳请他不要阻拦自己进宫……

原来这太医院从上到下,和他父亲讲的,真就一般无二!

汪迁静静地看着归亭怒不可遏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能如我干爹一般,平安到老么?你知道这十年间,有多少太医因为开错了方子,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吗?”

归亭冷冷道:“庸医害人,不砍了还更待何时?”

“庸医,”汪迁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随你好了。”

“只是,你若是想向陛下告发我等,最好先思考一下,你个人的一面之词,在陛下心中,能不能抵得过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号同僚的分辩。”

归亭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对汪迁说道:“在下明白抵不过,因此汪大人放心,明日去为陛下诊治时,在下只会说自己该说的话,一心为陛下治病。别的不该说的,在下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汪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头晕应该不会,但犯困可能有,因为药材里有几味的主要功效就是安神,”归亭怕他不答应,还特意补充道,“陛下,长期失眠多梦少觉,容易体虚血虚,万一伤及根本,将来得病就更不好治了。”

殷祝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要试一试这种新方子。

“真的不能剂量减半吗?”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但归亭态度很坚决:“真的不行。”

殷祝和他对视数息,发现归亭虽然紧张得又出了一身汗,手指也在轻微发抖,但眼神倒是十分坚定,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笑道:“看起来你会是个好大夫,至少比那个汪迁强,宗策举荐你进宫,看来是举荐对人了。”

归亭张了张嘴,目露惊讶。

“陛下,汪大人的事情,难道您……”知道?

“什么事,他只给朕开补药的事吗?”殷祝随口道,“朕知道啊。”

归亭更加震惊道:“那您怎么会允许的?”

“没办法,矮个子里拔将军吧,”殷祝叹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能坚守本心。换做是别的民间大夫,进太医院第一个月,恐怕就要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皇帝和太医们互相折磨互相选择的后果,殷祝身为后来者,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认,把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换掉,总能找到几个像陈太医那样医术精湛又医品高尚的人。

可在这个时代,医术都是师父传徒弟,或是父亲传儿子,本就有封闭性,怎么才能验证一个人的医术高超与否?让谁来验证?

至于医品,那就更难衡量了。

更何况,还要连续考核几百个医生。

古代皇帝死亡的两大原因,一个是丹药,一个就是庸医,殷祝已经摒弃了丹药,但庸医这方面,他忙得实在有心无力。

就像汪迁对归亭说的那样,那些补药他喝了也有些作用,聊胜于无吧,小病就抗,大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归亭为殷祝这样摆烂的心态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

“您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促道,甚至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涨红,“您的性命,是大夏最贵重的财宝!在您主张与北屹开战之前,边境的百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山河十四郡的百姓又在屹人的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都是因为您一力主战,慧眼识金提拔了宗大人,还有一众将领能臣,大夏如今才会是如此风清气正的模样!前线的军队才能势如破竹一路挺进北屹腹地!”

“势如破竹……”

殷祝苦笑起来,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道:“是啊,这么看来,朕确实还是挺有本事的。但今年夏天多地大旱,这才越冬,明年的仗要怎么打,连朕都不知道。”

“陛下不是已经下令各地州府开仓放粮了吗?”

殷祝的目光很冷:“朕的旨意是一回事,当地官员怎么做,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是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吗?”

“朕过几日打算去那几座粮仓看看,你回去后,记得把这则消息传给太医院的诸位同僚。”

归亭不解:“为何?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朕要的就是惊一惊这些藏在草丛里的蛇,”殷祝敲了敲桌面,不耐地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填满粮仓,总之,朕要看到货真价实的粮草,不然这帮人的脑袋也可以落地了!”

归亭脊背绷紧,不自觉地为陛下口吻中的森寒杀意而战栗。

犹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周身,还没有那么强的威慑感。

不过是短短半年时间,指挥调度一场战争,就让陛下脱变成了如今这样杀伐果断的模样,只是一个淡淡扫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通体发寒。

只是……

如此劳心竭力,着实伤神,也伤身啊。

听到殷祝低低的咳嗽声,和他在和自己谈话时,手上也一直不停的批红沙沙声,归亭轻轻叹了一口气,识趣地准备告退。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他脚步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冲动,偏头回望。

阳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浮尘。

袅袅香烟中,纤瘦青年带着些许怠倦的病容,依靠在乌木扶手旁,纤长睫羽低垂着,手中持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亮莹润,犹如一副背景由水墨晕染的工笔画卷。

虽然头戴金冠,身穿锦绣罗衣,有着这天下最富贵的身份,但归亭看到那投在书柜上单薄的影子,总觉得,他显得十分寂寞。

……或许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御书房。

归亭走后不久,苏成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密信呈给他。

“陛下,那边又给宗略寄来信了。”

殷祝头也不抬:“念。”

苏成德展开密信,念道:“今日与格西相聚,被灌三杯酒,不慎跌入池塘,险些溺死,想起你那时教我洑水,我不屑一顾,如今颇为懊悔。——赠吾友”

“怎么,他还真把密信当做聊天记录发了?”殷祝被逗笑了,“这卢及,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还用问?”

殷祝:“宗略当初给他寄去上百封信,他一封未回,现在宗略掌管飞鸟坊的消息传到了北屹,他倒开始上赶着写信了,虽然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企图简直一目了然。”

苏成德不解:“那您为何还要宋大人装作宗略回信?”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殷祝嗤笑,“他能刺探大夏的情报,我们就不能刺探他们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且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苏成德露出了佩服的眼神:“陛下说的是。”

但在心里嘀咕:聊斋是什么?

见殷祝咳嗽得厉害,他又赶忙放下密信,给殷祝倒了杯热水,谁知着急忙慌之下,竟将水洒出了些在那纸上。

但也因祸得福,透过泅开的水渍,能隐隐从纸上看出几个字来。

殷祝顾不上喝水,定睛一看。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你是谁?”

“有意思,”殷祝喃喃道,“看来这卢及的确聪明。”

宋千帆和宗略的关系,已然算得上亲近,回信时措辞语气也都慎之又慎,居然这样也都被发现了不对,看来这个卢及是相当小心谨慎、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询问写信人的身份?

殷祝思考了片刻,把那密信交给苏成德:“拿给刑部去查一查,看看他是用了什么方法吧字体隐形又显示的,等查清楚后一并报给宋千帆。”

“是。”

殷祝走到书房中悬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仰起头,望着边境线上贴满的大夏旗帜,和那最前线阵地之上、最为醒目的龙旗,静静看了许久。

每次心烦意乱时,他都会选择看地图上宗策所在的位置。

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战场上漫天的硝烟尘土,无声的战火交锋。

和他干爹骑在马上,率领全军冲锋的画面。

曾经的宗策,历经百战,身名俱裂,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只能独自在凄清月色下,用皲裂的大手抚摸过一座座同袍的墓碑。*

然后再收拾好心情,整装出发,去未知的战场迎接下一次的惨烈离别。

前不久,殷祝就梦到了这样的画面。

他从梦魇中惊醒,然后整整一晚都未能入眠。

醒来后,他处置的手段比从前更加无情残忍,对待那些敢趁乱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更是毫不留情,杀一儆百。

因为殷祝知道,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前线拼死官兵们的残忍。

杀读书人的骂名他来担,就算被史书记载为暴君,那也没关系。

只要山河十四郡能归复,只要他干爹能好好的凯旋归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殷祝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抵不过心中思念,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几乎身价比金的沉香木匣子里,翻出了那块他干爹送他的香料。

放在手中把玩良久,但还是舍不得烧。

最后他叹了口气,重新放回了匣子中,又有些埋怨起他干爹来:

从前打仗还知道寄信寄礼物报平安,现在战事吃紧,信不寄也就罢了,居然连东西也不寄了,不知道宋姑娘久居深宫里,天天都盼着鸿雁传书吗?

算啦。

等下次归太医再来的时候,问问他,年轻男子要是那方面不行,该怎么治吧。

……总不能叫宋姑娘守活寡吧。

作者有话说:

*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第73章

“轰——!!!”

“将军,屹人又开始冲锋了!”

凄厉号角声中,喊杀声震天,满脸血污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宗策面前,“情报有误!来的绝对不止三万援军!”

宗策霍然转身,被鲜血浸染的暗红战袍在空中划过凌厉弧度:“暮安关没守住?那城里的反抗军呢?”

刚从城里逃离的亲兵红着眼眶道:“城墙被炮火轰塌了,当地乡亲们,只逃了一小批,小的也是拼死才逃回来给您报信的。剩下的,都、都被那帮野狗杀了,割了脑袋,在城外筑了京观……”

“废物!”

一向好脾气的宗策,也忍不住痛骂起了暮安关的守将。

虽然暮安关的战略价值不如峦安关重要,但也是夏军在收复山河十四郡中的关键跳板,失去了暮安关,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就要面临两路大军的夹击,等到开春汛期河水暴涨,万一他们决堤引河而下……

而且这座城池他们刚刚攻下不久,城中住民,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屹人和屹夏混血,这些天来光是镇压城中暴动,就花费了他们不少兵力,损失颇重。

“下令全军,撤!所有武器粮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直接一把火烧了!”宗策果断做出了决策,“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会写信给陛下说明此事,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走!”

“是!”

宗策战败的消息传回新都,震惊朝野上下。

早朝时间已过了一刻钟,陛下却迟迟未能上殿,大臣们从刚开始的屏息凝神,渐渐也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终于,唐颂忍不住开口询问内宦:“陛下可是今日身体不适?可要取消早朝?”

内宦垂首:“唐阁老稍等,奴才这就去替诸位大人询问。”

说完一路小碎步地跑走了,但唐颂紧皱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他扫了一眼身后神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老夫看诸位都很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如趁着陛下没来,先统一一下意见吧。”

有上面的大佬发话,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意见的朝臣们顿时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发表见解:

“唐阁老,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是啊,去年秋收大旱,各地本就欠收,粮草供应不上,官兵拿什么打仗?”

“陛下收复疆土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到民生疾苦啊,不如趁早与北屹和谈,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再做打算。”

“臣附议!”

“臣也附议!应当立刻派遣使者,与北屹商谈!”

殷祝刚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一阵阵要求和谈的呼声,眼神霎时阴沉起来。

怎么,这是在给他下马威看吗?

伴驾左右的归亭眼看着殷祝骤然受到刺激,原本苍白的脸颊又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吓得赶紧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枚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叫他含服在舌下。

一番救治后,殷祝的气才稍微顺了些,勉强恢复到了正常的脸色。

“陛下,您现在不宜动气,要不今日就别上早朝了吧。”归亭犹豫再三,还是劝道。

“别的时候可以,但今天,不行。”

殷祝丢下一句话:“你还有那种药吗?算了,把那瓶子里的都给朕吧。”

归亭实在忍不住了,怒道:“陛下,您当这是什么,糖丸吗?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还一瓶子都给您,您是当真不想活了?”

苏成德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忙拼命朝这小子使眼色。

但当事人压根儿没理会他,倔着一根骨头非要和陛下刚上,半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还口口声声什么“您就算把臣的脑袋砍了,也恕臣不能从命”,简直是胆大包天至极!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竟然没生气,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他现在着实没什么心思也没有力气笑了,“可以,有本事。那你就在殿外候着吧。”

归亭一怔,望着殷祝大步进殿的背影,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复杂滋味。

另一边,正殿内。

“前线的军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了,”殷祝直接免了让大臣们跪安,心平气和地说道,仿佛从没听到方才殿内和谈的呼声一样,“朕打算将暮安关守将按照军法处置,诸位看如何?”

立刻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陛下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有将领战败便军法处置,岂不是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此言有理,”殷祝说,“但也要分情况。暮安关易守难攻,面对七万大军猛攻,守不住,朕可以接受。”

“然而守将居然轻易放弃天险之利,莽撞自大,率军出击被诱敌深入,致使天险不攻自破,此为一大罪;”

“暮安关被敌军攻占后,没有及时传信给下游城池,险些造成我大夏主力被全歼,又为一大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大臣,冷冷道:“如此一来,你觉得此人,难道不该被军法处置吗?”

“这……”

那名大臣词穷,就在这时,唐颂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既然如此,也请您一视同仁!”

“朕何时不一视同仁了?”

唐颂反问道:“宗策守城不利,弃城而逃,我大夏好不容易收复的一郡又再次落入屹人手中,难道不该治罪吗?”

殷祝下意识攥紧了龙椅扶手,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昨夜骤闻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他干爹怎么可能败?肯定是有人在谎报军情!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看完了宗策送来的请罪信。

虽然他干爹在信中详细解释了撤退的原因和后续夺回地盘的种种计划,并恳切表示,陛下不必担忧,自己一定会把失去的城池夺回,但殷祝仍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前世有尹昇和朝中一帮吃里扒外的混账拖后腿,他干爹都没打过败仗;

可如今皇帝成了他,他却让他干爹的生平多了一笔败绩……

殷祝越想越难以接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竟咳出了血来,吓得苏成德连夜把归亭从家中床上拖进了宫里。

归亭诊了半天脉,告诉他这是郁结于心,情志不畅所致,也和他前段时间的劳累分不开,语气十分严肃地告诫他,今后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殷祝显然没心思考虑休息的事情,仍是神思不属地喃喃着“宗策怎么会输”,听得归亭莫名来火。

他平生最不耐烦这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看在殷祝是皇帝的份上,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尊敬。

但眼下看到殷祝这副模样,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硬邦邦地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不会的?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输!”

殷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

归亭的胆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面对殷祝的询问,他颤着声音回答道:“臣、臣说,有什么不会的……”

“后面半句!”

“宗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都会输!”

这句话说完,殷祝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归亭实在不敢再多问,只好开了些药匆匆告辞。

后来听苏公公用埋怨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因为他这一句话,在床边坐着发呆了一晚上,整整一宿都没合眼。

于是又有了今早上朝前,在殿外发生的那一幕。

眼前唐颂言之凿凿给宗策定罪的话语,再次触动了殷祝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对唐颂道:“宗策撤军在后,暮安关守将犯错再前,宗策乃是被牵连,不得不下令撤退,不然难道要带着我大夏几万军队一起葬送敌手吗?”

“陛下,宗策麾下乃是我大夏精锐神机营,兵强器利,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唐颂争辩道,“他坐拥强军,却连一丝守城的意图都无,不战而逃!这难道不是畏战吗?”

殷祝再也忍不住好脾气了,重重一拍扶手,怒斥道:“唐颂,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番话!还畏战,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畏战,包括朕!唯独不可能是宗策!”

“这些年来,他为大夏打过多少次胜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自从当上江淮总督,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享过几天清福?你自己去翻翻史书,看看这几百年来有没有一个天天待在边境征战的将军,能被人评为‘畏战’这两个字!”

殷祝一通输出,丝毫没给唐颂这位阁老半点面子。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老不尊大放厥词了。

整座大殿噤若寒蝉。

身处殿外的归亭也听到了殷祝的咆哮,他心中暗道祖宗哎,您悠着点,别真一个激动晕在文武百官面前了。

还好,殷祝只觉得自己血压被气高了不少,暂时还没有出现眩晕的感觉。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脸色涨得通红的唐颂,心想放弃一座城池,对于他干爹来说,那种痛苦,绝对比你们在朕面前表演出的痛心疾首要痛苦百倍、千倍。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们,口口声声说着民生疾苦,但又有哪个真正在乎过城外的流民们?

不过是打着和谈捞钱的如意算盘罢了,谈钱就谈钱,少来给他满口的仁义道德立牌坊。

殷祝的视线从唐颂身上移开,又对着众大臣道:“你们方才的讨论,朕听了一耳朵。想要和谈的官员有哪些?站出来给朕看看。”

无人动弹。

“这就没意思了,”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站出来吧,朕保证不事后算账,说白了,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理由。若是真能说服朕,那岂不是更好?”

这话一说,顿时朝臣中有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唐颂率先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随后王存犹豫了一下,也向前迈了一步,眼看着两位阁老都做出了表率,后面一群大臣们纷纷跟进,短短几息的时间,大殿上就呼啦啦地站出了一大半人。

剩下一小部分,成分大概是由武将、北归朝臣和极少部分的保皇党组成。

但殷祝很快注意到,竟然还有一部分武将,也站在了主和的那一派里。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一紧,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些人都是曾经朝中资历较老的那一批武将。

自打宗策入朝、殷祝又接连任命了一批年轻新贵后,他们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因此对宗策多有不满。

当然,殷祝知道他们其实真正不满的人是自己,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但就算他们再不满,殷祝也不敢用他们。

甚至不贬就不错了。

包括这次的暮安关守将在内,都是历史上无功无过的那一批人,但事实证明,有时候庸碌和蠢货只有一线之隔,要不是前线实在没人,殷祝也不会同意把他调过去。

然后就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看到主和派的势力已经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以上,原本主战派中几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犹豫着站了过去。

宋千帆和老丈人站在相反的阵营之中,心情也颇为沉重。

在晖城之战后,朝中主战派的势力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而宗将军仅仅只是打了一场败仗……不,甚至都不能说是败仗,因为败仗是暮安关守将打的,他只是被牵连被迫弃城撤军了而已。

就算是这样,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也在顷刻间倒转了。

宋千帆想,一方面是因为,人们见不得英雄也会败;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和大夏,都太过于倚重宗将军了。

陛下几乎是将大夏的国运堵在了他身上,这点宋千帆一直很不赞同,但当他向陛下提出建议时,却得到了殷祝这样的反问——

“不然呢?”

“除宗策外,这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将军吗?”

宋千帆对此无言以对。

喝兵血、喝民血,欺上瞒下,谎报军情,其实这些都是大夏将领们曾经的通病。

唯有宗策,从一开始,便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而正是因为宗策开了个好头,哪怕这种事在前线仍有发生,但大部分将领的作风,也已经比从前收敛太多了。

可这些进步和改变,都即将因为一场并不是由他自己导致的败绩而化为乌有。

朝中主和派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这和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大臣们都不想打仗,面对满朝文武齐心的抵抗,陛下当真还能坚持下去吗?

殷祝也知道,该做出决定了。

旭日东升,熹微晨光引长了众人的影子。

一道道人影,犹如碑石般立在大殿青砖之上。

他相信,其中一定有真心希望和谈能带来和平,让百姓不再饱受战乱之苦之人。

可他们的眼光只能看到现在,读的也是圣贤教化之书,殷祝的目光,却投注在百年甚至千年后的未来,铭刻在他脑海中的,是历史书上那寥寥数语的功过是非。

他抬起双眸,看着站在最前面几位阁老的眼睛。

几位老人都保持着缄默,似乎无人敢与他对视,但殷祝知道,他们早已提前商量好了和谈的决议。

如果自己还要像过去一样,一意孤行,那整个内阁甚至是朝堂,都会瘫痪罢工。

因为这些朝臣们已经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以此来对付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也就是他,大夏的君主。

该如何破局?

殷祝沉默许久,叹息一声。

他慢慢开口道:“前几日,朕去勘察粮库,一共去了三家,一家失火,一家新粮下压着陈年腐烂的陈粮,还有一家,规模最小,验收了几遍,才勉强合格。”

“你们总说,打仗不好,叫朕体谅民生疾苦,可朕倒想问问,荒年百姓没得吃,叫你们开仓放丰年囤积的粮,这些粮食,都去哪儿了?不打仗的时候,难道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殷祝用的虽然是疑问的口吻,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他很快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想和平,这没错,可与北屹和谈,无疑是与虎谋皮。”

“这几场仗打下来,北屹内部的矛盾不必我们大夏少,他们还在加紧建设那几座工坊,若是现在不打,等他们建好了、矛盾没了再打,将来只会死更多的人,也不一定能胜利!”

唐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对大夏如此没信心?先不说我大夏也在兴建工坊,就是真和谈了,说不定还能再和平百年,届时大夏富裕繁荣,兵强马壮,北屹自愿称臣,拱手交换失地,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殷祝险些被他逗笑:“唐阁老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做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屹人善战,民风彪悍尚武,若再过百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只会是大夏!”

他大手一挥:“你别跟我说什么寄希望于子孙,因为我们的祖辈也是这么想的!都以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殊不知过不了三代就要被人家灭干净了。”

“你们在心里骂朕,天下人都骂朕,朕统统不在乎;朕想要的只有八个字,你们给我记好了——”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音波回荡在偌大殿内,就连那根合抱粗的主梁,仿佛都在嗡嗡震动。

主和派朝臣们集合而成的气势,顷刻间就被压了下去。

——凭殷祝一人之力。

唐颂咬牙道:“所以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听朝中诸位大臣的意见,执意要与北屹继续打下去吗?”

殷祝看着他:“是,但朕可以给你一个允诺,两年之内,结束这场战争。”

唐颂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承诺。

别说他了,在场所有大臣,包括宋千帆在内,都不相信。

殷祝以手支颐,淡淡道:“朕要御驾亲征。”

不是合起伙来不让他打仗吗?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那行,就把你们这些人先绑到战车上,由不得你们不打!

此话一出,顿时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这下也没人顾得上什么主和主战了,都开始劝殷祝不要冲动,国中不能无人等等,急得一脑门汗都出来了。

但殷祝直接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劝说:“朕意已决。放心,朕会任命太子监国,等下就拟旨封太子。”

尹英那小子今年还没满十岁,要是被一个十岁小孩篡了位,那他这皇帝也不用干了。

当然,不排除有人扶持他作为傀儡上位的可能性。

但第一他可不会当大夏战神,第二这帮心怀不轨或者有能力心怀不轨的家伙,比如誉王啦,唐颂啦,一些大家族的家主们啦,他一个也不会留下。

统统都给朕滚去伴驾,要死一起死。

王存皱眉道:“陛下,禁军已经有一万人被调拨去了西南边境,您这次走肯定还要再带一批人伴驾,万一有贼人趁国中空虚,攻打皇城,仅靠这些人马,怎能御敌?”

相对来说,王存还是比较理智的,劝说的方式也相对委婉一些,但他也并不赞同殷祝御驾亲征的打算。

殷祝笑道:“不必担心,正好,诸位随朕一起去看看飞鸟坊新出的九星连珠械吧。”

择日不如撞日,他当机立断地把一群人拉到了飞鸟坊所在的湖畔,又把宗略和一众工匠叫了出来,叫他们给朝臣们现场演示九星连珠械的威力。

“这是……床弩!?”

有认识此物的大臣倒抽一口凉气:“床弩竟还能连发?那岂不是比炮火的杀伤力还要可怖?”

“正是,”宗略点头道,“一旦全力射出,方圆一里之内,敌军必定全军覆没。”

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望着不远处被削平的山头,有些惋惜地摸了摸那架足有两人高的九星连珠械,叹道:“只可惜,坊中目前只产了这一架,因为陛下觉得它还是有些笨重,不太灵活,工匠们大多在研制另一种武器,大概不久后就能送到前线给兄长使用了。”

有一名武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九星连珠械,闻言,更是激动不已,连声问道:“那新武器叫什么名字?在战场上有何作用?”

“先前请陛下赐名,但陛下太忙了,就叫臣自己取一个。”宗略和殷祝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神中默许的肯定,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那张与宗策几分相像的面孔淡淡一笑,神情不卑不亢,“臣便自作主张,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做神火飞鸦。”

“——所到之处,可灭一城。”

作者有话说:

无敌的我又回来了,依旧六千!

这是生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干爹原来是个普通人[狗头]之前别管怎么心疼,要是采访问他你最想对你干爹说的一句话,那肯定是四个字——[爱心眼]老爷保号!

第74章

在九星连珠械和神火飞鸦两大重磅冲击的作用下,那些口口声声“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国中空虚无人”的大臣们终于无话可说了。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

或许宗策可以,可惜,他现在人并不在新都。

陛下不惜以身犯险,目的除了要重新掌握朝中话语权外,大约就是为了给宗策正名吧。

想到这一点,朝中不少大臣简直像是生吞了两斤老陈醋一样,羡慕嫉妒恨得眼睛都要发红了——凭什么?这小子到底凭什么这么好命!?

要功绩有功绩,要圣恩有圣恩,还长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就问老天爷到底给他关了哪扇窗?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诅咒起来:

瞧着人模狗样的,说不定私下里不行呢。

但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想,在殷祝不容置疑的推动下,御驾亲征的决议很快就被敲定下来。

而在次日伴驾名单公布时,殷祝挑选的名单又再次震惊了整个朝堂。

“居然没有老夫?”

这是唐颂,语气十分中带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也没有我。”王存捋着胡须说道,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大阁老都不在名单之内,这大大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原本殷祝给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报名,很多大臣们就是冲着阁老们才会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的。

倒不是他们不想趁机在陛下面前混个眼熟,实在是难度太高;但阁老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条件嘛,那自然不比新都,毕竟这是去打仗,阁老们总不好把家里的仆人全带上,就算不缺人端茶倒水,润笔起草的人总该缺吧?

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再趁机送点安神的补品,岂不是赚大了!

然而陛下公布的这份名单,不仅叫他们的小算盘全部落空,还让很多大臣们心中惊疑不定,留下的担心自己是不是失宠了,没留下的则开始发愁,陛下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不忠。

但表面上,大家都在恭喜那些有机会伴驾的同僚,互相恭维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场面话:

“张大人果真深得圣恩呐,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比不得齐大人圣眷正浓。”

“柳大人也被选中了,哎呀,不愧是陛下登基那年钦点的状元郎啊!”

柳显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上。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陛下虽然并未贬他的官,但面圣时那冰冷的语气和针刺般的视线,都叫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反复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触怒了陛下,奈何实在想不出缘由,只好加倍小心谨慎做事,倒还因祸得福,避开了祁王的招揽,也在后续的清洗之中得以明哲保身。

名单公布时,柳显心中狂跳,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翻身的将来。

陛下既然选了他伴驾,若不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再遇到这等天赐良机,就不知道是在何时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柳显特意叫自家夫人去裁缝铺里给自己量体做了三套新衣,还特别要求一定要显腰细的;又买了两双垫高的靴子,每日以花露沐浴,一次最少要浸泡半个时辰以上。

他的夫人见状,十分不解:“夫君这是做什么?不是去打仗的吗,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

“你懂什么,”柳显对着铜镜整理衣冠,轻哼一声,“正是因为战事激烈,一群灰头土脸的大臣之中,唯有仪容仍赫赫端庄之人,才能入的了陛下的法眼。”

夫人犹豫道:“但我听闻,陛下似乎好男色?”

“这岂不是更好?”

柳显拿了把精巧的金剪刀来,对着铜镜仔细地修剪着眉毛,边修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好男色在新都又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就连唐颂那老家伙前不久都在房里收了个男妾呢。”

夫人吃惊掩唇:“唐阁老不是都快七十岁了吗?”

“是啊,”柳显直起身,把金剪刀交到她的手中,“只要能受到重用,给陛下当臣当妾,还是当臣妾,又有什么关系?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那宗策命好呢。”

他还似笑非笑地撇了自家夫人一眼,“放心,等你夫君发达了,肯定有你的好处。”

面前的贵妇立马露出了一副巧笑嫣兮的模样,还亲手替他整了整衣冠,“那就全仰仗夫君了。对了,我房中还有些脂粉和房中好物,可要给夫君也一起备上?”

柳显干咳一声。

“……行,备上吧。”

殷祝还不知道有一群人已经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自己,自打宣布要御驾亲征后,归亭在他面前就得了一种说话前必要冷笑的毛病。

“陛下准备何时立太子?”他一开口,就叫苏成德吓得半死,“有些事情可要趁早。”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此举有些莽撞,但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归亭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凉飕飕的冷气,拿着蒲扇给小药炉扇风,“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决定。只是以陛下现在的身体,途中一场小风寒,就可能回不来了。”

苏成德怒道:“大胆!”

“好了,”殷祝阻止他,然后对归亭缓声道,“朕明白你的担忧,医者仁心,你是真心为朕考虑的。这一路上,还要你多操心了。”

归亭坐在板凳上的身子一僵,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陛下这番话堪称掏心掏肺,闻言他赶紧放下蒲扇要跪下谢罪,但被殷祝用眼神制止了。

“若是朕这趟真回不来了,你就把这封信替朕交给宗策吧。”

在归亭睁大的双眼中,殷祝把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了过来。

归亭双手颤抖,这封信仿佛重若千钧,他不敢接也不能接,旁边的苏成德更是直接噗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您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咒自己吗?而且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信给一个太医……奴才替您呸,呸!”

殷祝笑道:“朕看你后半句才是真正想说的吧?放心,朕不把信给你,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是非之中,归亭他刚来太医院,朝中是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到他的,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属下。”

一番话说得苏成德脸颊涨红,险些激动得当场晕厥过去。

“奴才……奴才……”他老泪纵横,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奴才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

“说的怎么跟嫁人似的。”

殷祝无奈摇了摇头,把那封信强硬塞到归亭手中,“记得收好,如果朕这次平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烧了吧,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归亭诺诺应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把信件揣进了怀中,正要说话时,鼻尖忽然问道一股焦糊气味——

“药!”

看着他着急忙慌扑上去抢救、最后却只能懊恼得全部倒掉的模样,殷祝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又躲过一次。

从前他觉得太医院开的药苦,但对比之下,才知道那简直就是毛毛雨——归亭给他开的药,光是尝一口就能要人老命!

一想到今天不用喝苦药,殷祝哼着小曲儿走出宫室,坐上轿子时,觉得自个儿的病都一下子好了大半。

“父皇。”

来到宗祠时,尹英已经站在门外乖乖等他了,望向殷祝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激动和紧张,还有一丝掩饰得并不太好的茫然无措。

显然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了解太子意味着什么,监国又代表着什么。

殷祝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两位,主动打招呼道:“唐阁老,王阁老,免礼吧。”

虽然昨日他在早朝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这群老顽固都带到战场上经历一番,但新都这边,不留几个地位和话语权都足够重的人肯定是不行的。

相比起其他一有机会就要与民争利的世家家主,王存和唐颂这两位,已经算是相当“本分”的了。

但原因并非是他们心善,而是王唐两家是老牌世家,早已完成了原始积累,没必要在无人监管的短时间内和百姓去争那三瓜俩枣,甚至会为了维持现有秩序,主动帮助他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们一个是忠于家族的未来,一个只忠于自己的前途。

王存想要的,殷祝给不了,只能委婉通过重用宋千帆来稳住这小老头;但唐颂想要的,殷祝倒是暂时能给,虽然最后他肯定还是要收回去的。

三人各怀心思,表面都不动声色,只有一个尹英尚在状况外。

面对这两位心眼加一起比马蜂窝还多的老狐狸,殷祝微微一笑,把自己这个便宜儿子直接推了出去。

“今日朕册封太子,在列祖列宗前,麻烦两位阁老做个见证。太子年幼,等到出发后,就要靠你们来教导他了。”

“陛下言重了,教导储君,此乃人臣之本分。”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受册礼教流程,殷祝身子虚,有点儿站不住,就叫人搬了个座位来坐。

看在陛下难得愿意放权的份上,唐颂和王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没说。

尹英换上太子服饰后,来到殷祝面前,又喊了一声“父皇”,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很亮,或许是方才接受众人跪拜的体验,让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权力的美妙。

殷祝看着他,许久后轻声问道:“朕不在新都的日子,知道怎么做好太子吗?”

尹英:“儿臣一定听两位阁老的话,帮父皇守好后方!”

殷祝笑了一下,虽然很短暂。

“有志气就好,”他阖上眼睛,淡淡道,“今天就到这吧,朕乏了。”

尹英有些失望,刚当上太子,他本想让父皇多看看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穿上九章衮冕呢。

但看到殷祝苍白的脸色,他还是听话转身,对着唐颂和王存说道:“父皇身体不舒服,两位阁老,就由我……孤来送你们离宫吧。”

唐颂看着他的眼神是十二分的满意,夸赞道:“太子聪颖懂礼,孝心难能可贵,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大夏的一代明君。”

王存比他含蓄些,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闭目养神的殷祝,这才对尹英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太子殿下了。”

他二人来到殷祝面前告辞,殷祝像是睡着了一样,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嗯”声,算是许了他们离开。

“唐阁老今日颇有些失态啊,”回宫路上,苏成德走在轿旁轻声调侃道,“是见到我大夏后继有人,太高兴了吗?”

殷祝睁开双眼。

当皇帝那么久,青年早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便叫苏成德赶紧告罪:“奴才多嘴,不该随便瞎说谤议朝臣的。”

“朕又没怪你,”殷祝说,“况且,你说的是实话。唐颂今日确实很高兴。”

能不高兴吗?皇帝要走了,太子又那么小,朝中大小事务全要依仗他,要不是还有个王存,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苏成德不解:“奴才不明白,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新都?万一……”前线继续失利,对君主的声望也会造成巨大影响的。

殷祝听出了苏成德的未竟之言。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心的掌纹说道:“他想要通过影响太子,掌控太子,借此来掌控大夏朝堂,但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朕说过,这场仗,已经打到尾声了,两年之内,必定见分晓。”

苏成德偷偷窥视着坐在轿上的殷祝,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了。

片刻后,他忽然惊觉:

陛下如今这副目空一切的淡漠神情,竟像极了宗大人刚进宫时的模样。

后来和陛下相处久了,宗大人渐渐变得比从前要善谈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可分别之后,陛下却渐渐变得不苟言笑起来,方才归太医坐在那儿熬药时,还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很久的呆。

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苏成德心中默默祈祷。

陛下和宗大人,都能平安归来。

第75章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哎呀,就是太医院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快不行了!”

正要拐过宫道的一名内宦顿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谨慎地靠在墙后倾听起来。

另一人听到这话,语气怀疑,明显是不怎么相信:“怎么可能呢?陛下不是还要御驾亲征吗,要是真病重,朝堂上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传出动静?”

“哎呦你不懂,就是因为陛下病的厉害,所以才要故意瞒着嘛。”

那人故作玄虚道:“你也知道,我姑妈的二表叔的三舅也在宫里干这个,但他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是能在苏公公面前混个眼熟的人物,是这个!他跟我说的消息,那还能有假?”

“真的假的?”另一人还是有些怀疑,“你这……姑妈的二表叔的三、三舅,是做什么的?”

那人咳嗽一声,声音也有些尴尬:“给苏公公倒夜壶的。”

“…………”

连躲在墙根后面偷听的内宦,也忍不住狠狠抽了下嘴角。

“总、总之,你别管这活儿体面不体面,你就说算不算眼熟吧!”那人嘴硬道,“我那老舅是在给苏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听到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手里还攥着一把佛珠念念有词,说是在为陛下祈福,他越听越害怕,回来跟我讲,搞不好啊,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可我都看到了,城外那些禁军,都已经列装插旗准备出发了,粮草都装车了呢。”

“咱们大夏哪一任陛下,继位时不都发誓一定要把山河十四郡收回来吗?带病硬撑着上路,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要是半路上走了,那名头也好听啊。”

“所、所以是真的吗,太子马上就要继位了?”

“十有八九。我看呐,最多不超过一年……”

内宦听得心脏狂跳,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含金量,当即便转身原路返回,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连路上碰见熟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此言当真!?”

府邸内,唐颂拍案而起。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特意跑来通风报信的内宦,厉声道:“此事关乎国本,你可不能轻易胡说!”

“千真万确,”内宦跪地,言辞恳切道,“奴才来找阁老前,还特意去太医院打听了一番。”

唐颂语气急促:“他们是怎么讲的?快说!”

内宦忙道:“太医院说,说是前几天深夜归太医被急召入宫,这些天连宫门都没出过,一直待在陛下左右,还有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被送入宫内。但陛下却停了太医院每日的补药和诊脉,只让归太医一人为自己诊治。”

唐颂立刻想起最后一次见殷祝时,对方甚至虚弱到无法站着参加完太子受册,必须要人搬来椅子坐才行,顿时对内宦这番话信了大半。

“陛下操劳国事,龙体欠安,对外隐瞒身体状况,想必也是为了大夏考虑。”他回过神来,对内宦说道,“可老夫身为阁老,深蒙圣恩,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以后宫中再有什么消息,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官,若消息属实,本官必有重赏。”

说着,唐颂还当场叫人拿来了一锭金子,亲自上前把那内宦扶起来,将沉甸甸的金子赏给了他。

那内宦大喜,连连叩首道:“多谢唐阁老!唐阁老忧国忧民,奴才甚为敬佩,必定第一时间替您把消息带到!”

“嗯,去吧。”

等内宦走后,唐颂脸上的笑容飞速消隐。

他独自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眼神闪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手边那卷亲自为太子书写的《颂德经》上,看着上面那未干的墨迹,唇边竟隐隐显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来。

只是那抹笑隐没在云母屏风后晦暗的重影里,竟透出了些许阴凉的意味。

*

“消息传出去了?”

殷祝坐没坐形,斜靠在床榻的软枕上,捏着一枚蜜饯丢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问道。

苏成德微微躬身,笑道:“陛下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殷祝哼笑一声,“走之前再给他们填把柴火,朕倒要看看,这些奸臣什么时候会自己跳出来。”

苏成德敬佩道:“陛下英明。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将计就计。”

殷祝说得玄乎,但其实真相是,昨天他册封太子时,被那些焚香祭天的大殿熏得头晕,恰好余光注意到两位阁老也一直注意着他这边,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这个装病的主意。

把原本三分的病吹成七八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最能迷惑人心。

只是这个计划不免要牵扯到尹英,虽然古人成熟早,但如果可以的话,殷祝还是不希望一个十岁孩子被这场风波牵扯得太深。

所以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他本该连着那小子一起瞒着,但今天殷祝还特意把尹英叫到面前,告诉对方接下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至于能听懂多少,那就全看尹英自己的造化了。

殷祝心想,这也是他看在尹氏太祖的面子上,给尹昇直系后代提供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有所思地吃完了蜜饯,殷祝终于觉得嘴里那股苦味终于冲淡了些,叫苏成德打些水来漱口,就准备歇息了。

这几日他的作息都十分健康,毕竟马上要去打仗,长途跋涉,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现在大夏和北屹打得激烈,朝中反对派的声量也不小,殷祝可不想留一堆烂摊子给他干爹。

“陛下,”趁着他漱口的功夫,苏成德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您这次去前线御驾亲征,不提前跟宗大人讲一声吗?”

殷祝撩起头发,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朕咕噜……朕忘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水,忙和苏成德一起手忙脚乱地擦起了下巴和被打湿的衣襟。

苏成德实在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他委婉提醒:“那陛下是不是应该早些派人去通知宗大人?也好叫宗大人准备好迎驾。”

“朕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参观的,”殷祝拒绝了,“前线战事不利,朝廷派援军过去支援,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以苏成德对陛下的了解,每次陛下用这种语调讲话,尤其是在提及关于宗大人相关的事情时,那不用问,一定就是心虚了。

仗着多年来相处的感情和陛下的信任,苏成德斗胆调侃了一句:“陛下,那您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和宗大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了。”

“笑话!朕是皇帝,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他解释?”殷祝怒而拍床,底气十足,“朕只是平时宠他,关键时候朕敢说一,宗策他就不敢说二,你等着瞧好了!还有赶紧给朕滚蛋,朕要安寝了!”

苏成德哎了一声,忍着笑圆润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把香炉里的醒神香熄了,叫殷祝能睡个好觉。

但殷祝躺在床上,却越想越睡不着。

苏成德的话,倒也不是没有点儿道理。

同样是去前线,但这次和晖城可不一样。

晖城不管怎么说,都还算是一直处于大夏掌控内的领土,而他干爹现在已经打到了山河十四郡之内,哪怕驻军之地,也称不上是绝对安全。

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带着一帮文武大臣跑过去支援……

殷祝甩了甩脑袋,告诉自己:知道就知道呗,宗策能拿自己怎么着?大不了过去不见他就完事儿了。

但很快他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见不到他,他干爹肯定会伤心的。

那就当晚先不见面好了。

叫他冷静一晚上,这样白天再见就不会太生气了。

等下,也不对。

他也没做错事啊,宗策凭什么生他的气?

殷祝刚要理直气壮,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好像有种说法,一个男人,如果那方面不行了,而且是突然不行了,很容易心理变态。他干爹这半年打仗压力大,神经紧绷,又没有什么发泄的渠道,说不定也会变得暴躁易怒的。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多包容他一下吧。

毕竟……唉,年纪轻轻的。

殷祝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甚至还想到了临别前的那一晚,虽然他干爹自尊心强烈,宁可用手帮他也不愿意在下面,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来应该也不是没有机会。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对吧。

想来想去,最后殷祝还是不太放心,悄咪咪地从床头下面摸出了两个他叫人用木头做成的小筊杯,在床上抛了一次。

看到结果是圣杯,他安详地躺平睡下了。

太好了,他干爹说不会生他气。

但没等过多久,殷祝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等下,他刚才问的是御驾亲征的事儿,还是在上面的事儿来着?

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宋兄,咱们都相识那么久了,何必还如此客气?”宗略看着他指挥着仆役,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拎东西,不禁叹道,“你也知道,我不良于行,平时不方便走动,再这样,我可就不招待你了。”

“这不是马上要随陛下御驾亲征,临行前来看看你嘛。”

宋千帆打了个哈哈,与府上管家寒暄了两句,都不用宗略招呼,便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壶茶,顿顿牛饮了两杯。

宗略见状不禁摇头,笑道:“牛嚼牡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上门呢。”

宋千帆丝毫没在意他的评价,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十分熟稔地推着宗略的轮椅溜达出了大门。

自从宗家搬家后,他现在每次见宗略,都要带着对方在飞鸟湖边上走一走,名义上是帮人散心,但宗略心里门清,宋千帆才是真正需要散心的那位。

但无论发心如何,沐浴着初春尚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眺望着湖水波光轻荡,和远山之上的一点残雪,两人的心情也不免开阔轻快许多。

“最近又碰见什么苦差事了?不妨与我说说。”

走了一段路后,宗略主动出声问道。

“苦差事谈不上,”宋千帆的语气低落,“就是……唉,陛下让我去调查一桩陈年旧事,但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不是在户部?六部之间人员走动频繁,你去户部或是刑部找找,问问他们管历年卷宗的人,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都找过了,卷宗被人清理过。”

宗略蹙眉:“是关于什么事?”

宋千帆停下脚步,站在轮椅边上,良久不答。

宗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他,脸色也微微变了。

“陛下要我查的,”宋千帆垂眸道,“正是当年飞鸟坊爆炸一事。”

宗略呼吸一窒。

他撇开视线,强笑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种陈年旧案?当年闹得确实挺大,但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宗兄,你应当知道的,”宋千帆打断他,“陛下为何要查,又为何是叫我来查。”

宗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来之前,我也曾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宗兄你直言相告,”宋千帆诚恳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若是因为此事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那实在太不值当了。”

他走过来,半跪在宗略面前,神色自如地与宗略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