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兄,你觉得呢?”
宗略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问什么?”
宋千帆没有说话,只是试探着把手放在了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用眼神征求着他的同意。
宗略的眼皮轻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手抬到一半,还是缓慢地放了回去。
于是宋千帆继续在扶手上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刻印。
那里距离宗略曾经在他和陛下面前展示过的机关蛇卡扣,不过一指之遥。
和陛下告诉他的一样。
他一寸寸摸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及赠”两个字。
宋千帆抬眼看向宗略,这一次,宗略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你们私下里还有联系吗?”宋千帆问他。
宗略嚅动了一下唇,艰涩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那上一次他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千帆立即问道,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但他其实,并不想用这种质问的口吻同宗略对话。
虽然他们相识相交,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则命令,但在相处过程中,宋千帆逐渐发现,他与宗略志趣相投,秉性一致,因此也逐渐与对方交心。
但今日他不顾友人伤痛,执意要剜开对方的伤疤寻求一个答案,或许他们的友谊,从此就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宗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这气氛让宋千帆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良心的谴责在不断煎熬着他,另一方面,陛下的命令,又使得他不得不把宗略作为突破口。
在此之前,他能查过的地方他都查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可当年的爆炸规模太大,涉及到的工匠大多都已经当场死亡或是重伤,能活到今天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且宋千帆发现,早在祁王之前,这批人似乎就有被秘密处理过。
当年工坊负责管账的几名账房和分区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被爆炸波及,却在事发后的数年间接连出现意外,有的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有的回了乡下老家从此渺无音讯,还有的被人谋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直接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透过这一件件看似无关联的案件,宋千帆察觉到了当年北屹密探犹如鬼魅般无孔不入的影子,只觉得心中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陛下重视卢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经历与关系网密不可分。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宋千帆都有些不忍心了,本想劝他先缓一缓,但宗略仍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卢及赶来时,正好看见我把他们引到飞鸟坊的中枢里,那里是四方管道汇聚之地,父亲为了铸造神机,还提前在那里囤了一些火药,卢及扑过来想要阻止我,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滴泪水顺着宗略的脸颊滑落。
他泣不成声道:“我以为,那时天色已晚,工坊中早已无人,却不知道那天正好有一群工匠在连夜检查高炉,爆炸时被当场炸得尸骨无存;我虽被炸飞,却因为被墙体挡住,侥幸只断了一双腿……”
宋千帆也听得心情沉重。
“所以后来,卢及帮你顶了罪?”
宗略默默地流着泪,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以为我要死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但我学过一些医,知道只是腿断了,便安慰他没事,还说是我没想到这爆炸威力这么大,不怪别人。”
“但卢及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若不是他想要去北屹,我也不会那天晚上去工坊,又正好被那些屹人抓住威胁。”
“他说,他决定了,要去北屹为我报仇,再把妹妹找回来。”
“他叫我跟父亲说,这些都是他干的。如果他能回来澄清,那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这罪名,就由他担着。”
宋千帆不能理解:“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何又要帮助北屹兴建工坊,制造神机?”
宗略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背叛大夏。”
宋千帆看着他执拗的模样,虽然不明白铁证如山,宗略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但想想方才他所说的故事,也能体谅几分他的心情。
只是山高路远,一别经年,曾经的少年热血和满腔复仇之心,究竟能在时光淘沥之下坚持多久,恐怕就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但有一点,宋千帆不能理解。
他问道:“你这些经历,为何不与你兄长分说?”
宗略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不告诉兄长,是因为当初那些北屹密探对我大夏工坊了如指掌,其中还牵扯到不少朝中官员。兄长刚在朝中立足,不宜树敌过多,但他性子刚直,若是知晓此事,肯定会找机会上谏的。”
“后面兄长有幸承蒙陛下重用,可又出了祁王谋逆一事,陛下严查之下,那些官员基本都被革职入狱,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宋千帆皱眉:“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是确定了卢及没有背叛,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宗略看着他,轻轻反问道:“可若是连陛下后宫之中,也有他们的人呢?”
“谁!?”
宋千帆下意识问道。
“宋兄,知道又如何?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宗略说,“唐阁老刚成为太子之师,你是王家女婿,假如你告诉陛下这个人选,陛下会怎么想?”
虽然他一字未提,但宋千帆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答案。
——是柔姬。
只有柔姬,才有机会同时和太子、北屹扯上关系。
因为她并非完全的大夏人,而是某个已经灭亡的小国国王之女,身上只有二分之一的大夏血统。
也因此,虽然陛下从前对她倍加恩宠,但却始终不曾听闻她有孕的消息传出。
但柔姬却也因此,得到了抚养太子的机会。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回过神来,对宗略正色说道,“这话的确不适合我对陛下说,有涉嫌卷入储君党争之嫌。可你不说,我也不说,难不成,就叫陛下一直这么蒙在鼓里吗?”
“你糊涂!柔姬失宠,宫中又刚册封太子,你根本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惹得一身臊!”宗略急切道,“至于卢及,只要他能平安回到大夏,我愿意立即去衙门投案自首,还他一个清白!”
宋千帆看着他急迫为自己着想的模样,心中一暖。
“多谢宗兄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他摇摇头说,“但你并无任何罪责,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潜入工坊绑架你做人质的北屹密探。”
他神情淡淡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而我宋千帆,身为臣子,自当明哲保身为上;可身为大夏臣子,也理当不惜此身,为陛下排忧解难。”
宗略张了张嘴。
最终,千言万语,统统化为了一声叹息。
“罢了,”他哑着嗓子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劝你呢?若是当初我有你一半勇气,拦住他北上,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父亲,兄长,好友,皆因我一时莽撞,被牵连受罪。”
他怔忪着,望向天边的浮云。
风吹过,云卷云舒,犹如战场之上飘扬卷起的旗帜。
“陛下说过,在宗府时,他只是殷祝,可我在知晓他身份后,却一直不敢再把他当做单纯的友人对待,”他忽地自嘲一笑,“或许,这就是我与兄长的区别吧。”
宋千帆心道:不,其实你兄长也做不到。
虽然宗大人的战绩堪比祸国妖妃,但陛下身处的位置,太过于孤高,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懂。
或许枕边人能为他分担片刻,但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后面两人没有再交谈。
宋千帆默默地把宗略送回了宗府,临别前,本想说一声自己明天要走了,但想想这事宗略肯定知晓,而且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所问的问题都实在无礼,与往人伤口上撒盐无异。
今日一别,恐怕宗略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他胸中隐痛,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了宗府的门槛。
“宋兄。”
宋千帆身形一顿,背影显得微微有些僵硬。
“何、何事?”
因为太过紧张,他回答时甚至还磕巴了一下。
宗略凝望着他的背影,很浅淡地笑了一下。
“无论你在想什么,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能与宋兄为友,在下从不后悔。”
兄长平日忙碌,又怜惜他体弱,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嘴上说着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但只要外面天气寒凉了些,就会立刻给他加衣保暖,对待他犹如瓷器般呵护。
但宋千帆不是如此。
他刚认识时,表面态度也十分小心,但满脸都写着“麻烦”、“不想干”几个大字,可以说是十分里带着七分的敷衍。
这反倒叫宗略觉得有趣,在他面前时,也更自在放松了。
没有宋千帆前两年的日日走动,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搬家,重振飞鸟坊,完成父亲的遗愿;更不会在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个本打算和灵魂一起埋葬一生的真相。
“还有,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就说,让他保重身体,一路顺风,打仗的事儿,交给我哥就行。”
宋千帆没回头。
数息之后。
他吸了吸鼻子,偏头道:“这是两句话了。”
第77章
出发那日。
殷祝坐在高台之上,单手支颐,望着下方披坚执锐的铁甲军,和那一杆杆仿佛能刺破长空的大夏龙旗,目光微微涣散。
这一次,他是拿大夏的国运做赌注。
曾经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他干爹在,这场仗就一定不会败。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殷祝当然不认为这是宗策的问题,只是后悔,自己若是用人再谨慎一些、再考虑周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叫他干爹的战绩多上那一笔污点了?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险些成为他的魔障。
多亏归亭那一句话点醒了他,叫钻了牛角尖的殷祝猛然回神。
蝴蝶效应也好,自己的失误也罢,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强求。
宗策与他来说,早就不是庙中百求百灵的神像。
是会带着他,在暴雨战场之上策马疾驰,取敌首于万军之中的将军;也是会在夜深人静时,静静搂着他,与他相拥入眠的爱人。
身后窥探的目光如有实质,殷祝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哪几位,自己这次出行,除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随行人员内部的暗流涌动也肯定不会停歇。
比起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军在外,下手成功的机会绝对要比平时高出许多。
不过。
殷祝无所谓地勾起唇角,心想,就叫他们来吧。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
他朝应涣示意了一个眼神,应涣领命,朝殷祝暗暗点头,上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朝着下方的禁军吼道:“诸位同袍,都竖起耳朵听好了!”
“今日,你们随行陛下,支援前线,保我大夏领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到这里,一些大臣心中不屑一笑:
又是些老生常谈的阵前喊话。
不过,倒是听说,这支军队曾在祁王麾下服役,陛下难道就不怕有心人故意挑事,造成营啸吗?
要知道,虽然陛下为了保障新都安全,命太子监国,又带走了誉王,但一旦陛下在中途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誉王趁势接管军队,那简直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支大军再回新都时,这大夏的天,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另一边,应涣仍在按照殷祝先前的命令,继续喊道:“陛下说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待遇!所以诸位同袍们,出征之前,陛下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下面一群壮汉哼哧哼哧抬着一堆箱子,走到了高台正下方。
“开!”
一声令下,一个个箱子被打开,四面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让在场每一个人心跳加速,若不是因为军令森严,恐怕现在士兵们就已经叫嚷出声了。
应涣:“百夫长出列!”
一阵轻微骚动。
很快,一百多位百夫长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些银子,你们一人领一箱回去,当场发给手底下的所有人,”应涣沉声道,“记住,给我老老实实按人头分,若是有人敢私藏,或是在陛下和本官眼皮底下偷奸耍滑,当场格杀勿论!听到没?”
“是!”
百夫长个个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百多人,硬是喊出了震撼云霄的架势。
这一份激励人心的举动,虽然很多人觉得俗气,但不可否认,的确相当有效。
然而所有大臣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钱?
若是这些想法叫殷祝知道了,他只会淡淡一笑:
千万字小说不是白写的,资料也不是白查的。
就算忘了再多,大夏金矿银矿的位置也肯定不会忘,若不是从前一直担心货币流通出现问题,他早就派人去大力开采了。
历史上,宋千帆在病逝后不久,屹人便在山中偶然发现了这些矿藏。
都说造化弄人,这座几乎肥了屹国百年的金矿和银矿,与他生前驻扎的根据地相隔不到百里,若是宋千帆泉下有知,估计也只能含泪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吧。
但殷祝这次可不会任由屹人白白占了便宜。
这些财宝,当然得用在自家士兵身上。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银子便分到了每个士兵的手中。
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皮底下,没人敢不要命地搞什么小动作,拿到银子,许多士兵还一脸不敢相信,放进嘴里使劲儿咬了一口,虽然硌得腮帮疼,但脸上的笑容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
随后,应涣来到了殷祝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凑过去,听殷祝附耳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离他们最近的唐颂身子微微前倾,十二万分地想要听个真切,余光注意到老对头王存那鄙夷的眼神,顿时干咳一声,重新站直。
他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老夫只是站累了,换换脚而已。”
王存鼻孔出气:老匹夫,信你个鬼。
“是,”应涣点点头,收到殷祝的命令后,重新站回众人的视野之中,“将士们,听好了!这是陛下赏给你们的,若是有人敢抢夺,来找本官,本官定会替你们做主!”
“等到了战场上,不必畏缩!”
“若是你们不幸战死,看看你们手中的银子,朝廷会发等重的抚恤金,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交到你们你们家中儿女和父母的手上!”
“即使受伤,也会按照不同的残疾程度发放抚恤金!陛下说了!绝不会叫任何一位为大夏流血的战士白白牺牲!”
终于,底下有人再也忍不住了,跪下高呼道: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喊声汇聚成了一股股浪潮,如海啸般汹涌而来,淹没了众人。
宋千帆站在人群中,情不自禁地仰头凝视着天空,原本堆积在那里的云层已经散开了,显露出朝阳的万丈金光来——它们究竟是被声浪所震,还是狂风吹散?
天地变幻,不可捉摸。
一如最前方,那位背对着他们的明黄色瘦挑背影。
应涣掷地有声:“出发!”
自始至终,殷祝都没公开说过半句话。
唐颂的目光凝视着皇帝乘坐的轿子被抬下高台,那惊鸿一瞥的惨白脸颊,仿佛一点火星,要在视野之中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起来。
但是……
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讲。
尹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循着那力道抬头望去,看到唐阁老在冲他慈祥微笑。
“殿下,”他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
路途中,马车车厢内。
殷祝接过外面苏成德递来的湿帕子,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直到整张脸都擦得通红,才终于把早上青琅特意进宫、给他在脸上敷的那些粉给擦干净了。
苏成德趁着接帕子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夸道:“青琅的手艺也的确厉害,要不是早上奴才亲眼看到他给陛下上的妆,还真要被您那模样给吓一跳呢。”
“不然朕也不会专门把他带来了,”殷祝说,“做戏要做全套,等快到了,记得提醒朕,把青琅叫来再画一次。”
保不准这军中就有这些老狐狸的耳目,不,应该说是一定会有,殷祝打算一直保持着这种丝血状态钓鱼,就看这帮人什么时候按捺不住了。
“报——”
“陛下,信使来报!”
靠在车厢内的殷祝眼皮一颤,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念。”
“北屹皇帝病重昏迷,昏迷前,口头册封孔雀妃为王妃,封孔雀妃之子克穆为太子。屹人战线全面收缩,治从驻十万大军,放言死守峦安关,国主清醒之前,不会叫大夏军队推进半步!”
这一串消息砸下来,别说殷祝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殷祝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边装出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结果北屹皇帝眼看着就要真不行了?还全面收缩战线?
不对。
“既然这样,北屹国中现在的话事人是谁?”他立刻问道。
总不可能是那个牙都还没长起的太子吧,他可比尹英那小子还要小!
信使低头道:“回陛下,信中并未提及。”
殷祝摇摇头:“那定是格西了。”
他干爹之前给他的信中提到过,孔雀王妃是格西一手扶持上位的,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有了身孕,讨得北屹皇帝大喜。
也正是因为向北屹皇帝献上了美人,加上过人的智谋和狠毒的秉性,格西才能受到重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殷祝甚至怀疑,那个太子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北屹皇帝的种。
搞不好格西才是他真正的爹呢。
“陛下,这不是大喜事吗?”苏成德见他脸色不好看,不由得疑惑问道,“屹人主动收缩战线,说明他们是怕了呀!”
“如果只是治从,那他确实可能担心大夏趁火打劫,”殷祝说,“但加上一个格西,就不一样了。”
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殷祝有些看不透。
他想了一会儿,想得脑袋发昏,加上马车颠簸,晕得想吐,赶紧叫人先停下来透口气。
算了不想了,这种事,就让他干爹去操心吧。
殷祝非常理直气壮地想道。
在投奔他干爹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把青琅叫到车厢里来唱两段小曲儿,再捏着鼻子喝两口归亭熬的药,一路上生活倒也不算无聊。
但等快到前线,状况就完全不同了。
殷祝撩起帘子,目光沉沉地望向外面破败的城池。
他没有叫人刻意去清路,因此所看见的每一幕,都是真实的战争遗迹。
入目所及,一片苍凉的黄土,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拖家带口的流民,还有被炮火打烂的房子和街道。
整条街上尘土飞扬,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息。
土木砖石之间,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和残肢白骨,殷祝甚至还远远看到,有无数秃鹫和乌鸦,正盘旋在一处小楼的屋顶。
再定睛一看,那原本插着酒家标旗的杆子上,竟穿着一个赤身裸体、脐带尚未剪断的婴儿躯体。
它眼睛的位置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而停在旁边的乌鸦,鸟喙中正咀嚼着什么,吃得羽毛油亮光滑。
殷祝猛地放下帘子,喉咙里涌上一阵反胃的酸水。
他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哑着嗓子对外面说道:“叫人去把这附近的尸首都火葬了,免得夏天炎热,生了瘟疫。”
“是,陛下。”
“还有,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是。”
这一刻,殷祝突然前所未有地想要见到宗策。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担忧和思念。
想要见到他,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想要告诉他,无论是胜是败,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后。
立刻,马上。
但前面的路不好走,殷祝只好耐下性子,告诉自己马上就要到了,不要着急。
青琅默默地提来箱子,在颠簸的车厢内,小心地为他上妆,又取来铜镜为他照看。殷祝瞥了一眼,活脱脱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该不会把他干爹吓到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殷祝忽然有点儿好奇,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要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应该就不会介意他御驾亲征的事儿了吧?
这么一想,殷祝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因此也错过了青琅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军进到距离前线只有二里距离时,见实在拖不下去了,殷祝只好派出使者,去告知他干爹援军到来的消息。
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瘦了没?样子有没有变化?会不会因为峦安关失守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显得特别憔悴?
他会不会……怨朕用错了人?
殷祝的心中挤着无数个问题,他挺直脊背坐在车厢内,长吁了一口气,攥紧了放在双膝上的拳头。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紧张了。
直到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那道带着些微沙哑、熟悉得让他眼眶发热的声音,殷祝的一颗心,这才重重地落了地。
“——臣宗策,叩见陛下!”
殷祝的指甲扣进掌心,他恨不得现在就掀开帘子跳出去把人扶起来。
但是不行。
这种行为太不符合他现在的人设了,周围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故意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宗爱卿,有劳你来接驾了,平身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令殷祝心惊肉跳的沉默。
半晌,外面的宗策才低声道:“多谢陛下。旅途劳顿,陛下还是先到军中,入帐休息吧。”
殷祝震惊地察觉到,他干爹的嗓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颤意。
完蛋,他心想。
……这下玩大发了。
作者有话说:
宗策:天塌了。
殷祝:天塌了。
第78章
马车慢慢向军帐处驶去。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昏暗车厢内,殷祝的心跳声也愈演愈烈。
他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他干爹,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安慰自己,现在人太多,等下进帐后跟他干爹说清楚实情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担心。
所所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坐比较好?
靠着坐?斜着坐?还是趴着或者躺着?
殷祝抿着唇,用手使劲儿扇了扇风。
明明还没到夏天,他忽然觉得这车厢狭小闭塞,闷热得很,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结果因为太过于专注思考,没注意到马车停下,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撑住了。
“怎么驾的车!”
宗策难得发怒了,厉声呵斥那车夫。
殷祝上一次听到他干爹这么怒不可遏的嗓音,还是在和挟持自己的祁王对峙的时候,心里顿时一咯噔。
等听到飞速靠近的动静后,更是吓得立刻躺平脑袋朝里,用薄毯盖在身上,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露馅。
“陛下!”
车厢的帘子被大力撩起,阳光随着来人焦急的身影一同倾泻入室。
殷祝屏住呼吸,感觉到两条有力地臂膀从自己的腰下和膝弯处穿过,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已经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睁大双眼,朝着上方望去。
午后的太阳仍旧耀眼夺目,视野中,逆着光的宗策一身风扑尘尘,下颌线凌厉干脆,眉目间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轮廓比从前更加刚毅硬朗几分。
他用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举着殷祝的身体,动作却小心得像是抱着一绢流水似的丝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叫怀中人被风吹跑了一样。
那对邃密的浓眉下,压着一双黝黑渊深的眼眸,宗策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瞳孔中的情愫悲喜交并,压抑着风雨欲来的阵势。
方才在帐中惊闻陛下御驾亲征到此,宗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那使者再三催促,言明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望总督大人早些过去接驾时,宗策才猛地反应过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
“你再说一遍!?”
兴许是宗策的厉色吓到了那使者,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大人,陛、陛下正在外面等您,最好早些过去接驾……”
“前一句!”
使者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句,直到被宗策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激灵,立刻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
宗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咯吱直响,“他生着病,还长途跋涉来前线,还要搞什么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没有一个知道拦一下!”
这话使者可不敢回,只好诺诺缩着脖子。
但宗策也没打算从他那里问到答案。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仰起头,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使者:“上马,带路!”
一路上,宗策的脸色都极为差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边人根本不敢多话,直到宗策自己主动开口询问那使者:“陛下得了什么病?”
“这……小的不知,”使者小心翼翼道,“但听宫里传言,似乎还挺严重的,不然……”
“说!”
他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不然陛下也不会急着立太子了。”
“…………”
宗策的副官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简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话也是你该讲的吗?
有没有点眼色!
他刚要开口劝劝自家上官别把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一扭头,视野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马屁股。
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他呛得咳嗽了半天,赶忙用袖口掩着口鼻,闷声喊道:“大人,等等我!”
可宗策根本听不到他在后面喊些什么,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的罪过。
那个莽撞丢了峦安关的守将,当初殷祝在任命此人前,还特意在书信中提起过,并询问他可不可用。
他念在这人从军二十载,无功无过,行事也算得上稳健,便回了一个“可”字,因为并不寄希望于对方能立下什么功劳。
却不想,此人被前线接二连三的捷报迷了眼,真以为屹人军队不堪一击,着了治从的道,出关冒进,造成后患无穷。
若不是北屹皇帝突发急症昏迷,叫前线将士们喘了口气,恐怕山河十四郡内刚刚形成气候的复国战线,也将毁于一旦!
用错人是一罪,弃城撤军又是一罪。
宗策知道那座城他们守不住,可哪怕冒着风险,坚守几日再撤,或许就不会让那人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愧疚和自责犹如荆棘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刺痛就会愈加深入几分。
在将殷祝从车厢中抱起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苦涩气味。
那是中药的味道。
这味道,他从前也能闻到。
但这一次格外浓郁。
仿佛已经沁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成为了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恍惚了一瞬,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而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更是让宗策感觉到了恐慌。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一言不发地用薄毯裹紧了殷祝,把每一丝缝隙都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漏进去,然后匆匆移开视线,就这样抱着殷祝,大步走进了主帐内。
苏成德在他们后面,叹息一声。
幸好他早就准备,早就叫人清了场。
除了陛下和宗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些近臣外,没有人看到宗策这副堪称“大逆不道”的模样——身为臣子,居然敢问都不问,就直接闯进陛下的车驾内把人抱走,要是换做一般人,这会儿脑袋都该落地了。
殷祝不知道一般人会怎么样,但他靠在他干爹胸口,听着宗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只恨不得自己先给自己两巴掌。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
他就算病得再重,倒也不至于如此吧!
以致于宗策刚把他抱进帐内,殷祝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但被宗策一把按在了榻上。
“朕没病!”
他赶紧拽住宗策的袖子解释道:“都是演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朕好好的,你看!”
说着殷祝就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脸,冲着他干爹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抹成啥样,反正先自证清白就是了。
宗策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他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漆黑的眼瞳安静地看着殷祝,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殷祝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就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干嘛,朕又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别生气啦。”
他仰起头,发现他干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再怎么被人诋毁中伤都不曾变过表情的人,眼中竟有刹那的水光闪过,瞬间脑袋一懵——
不……不会吧!?
宗策抬起手,轻轻拂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替他抹去了那遮盖容颜的苍白脂粉。
“陛下,”他哑声说,“你不该来的。”
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是策无能……”
殷祝感受到了那干燥掌心的颤抖,愧疚感瞬间爆棚,反手扣住了他干爹的手,把人拖进了怀里。
“说什么胡话,再扯这些朕可要罚你了,”他闷声道,“那么久不见,你就想跟朕说这些?”
“……陛下瘦了许多。”
“这个朕也不爱听,换一个。”
宗策不说话了。
他的五指一寸寸摸过殷祝凸起的后颈骨,再到脊背、肋骨,直至腰椎,每一寸都摸得十分认真,不带丝毫情欲。
但殷祝总有种自己在被当成猪肉论斤称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想要避开他干爹的查岗,可惜没能成功,还被按在榻上,又从大腿一直摸到了小腿肚子,还帮他脱了鞋袜,方便摸得更仔细些。
殷祝:“…………”
他受不了了,怒视着某人:“你有完没完?”
宗策用食指和拇指圈住怀中人细伶伶的白皙脚踝,很有研究精神地比对了一下,对殷祝说:“细了半个指节,陛下起码瘦了七两。”
殷祝被气笑了:“你每次在床上都在观察些什么?还有,把朕的腿放下来!”
宗策顿了一下,松了手。
但殷祝总有种他似乎不怎么情愿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直接问好像也不太好,于是眼神闪烁地扫了一眼他干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处,轻轻用白皙的脚尖蹭了一下。
“最近……还好吗?”他含糊着问道。
他干爹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把握住了他的脚。
殷祝顾不上自己险些被捏骨折的脚踝,惊喜地发现他干爹竟然不医而治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不仅关乎男人后半生的性福,还是两个男人!
“陛下,”宗策小臂陡然绷直,青筋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筋肉的束缚,他咬牙道,“这是在军中,策身为主帅,怎能与您白日宣淫放纵己身?”
我也没想过跟你白日宣淫,殷祝心想。
只是想看看你还行不行而已。
但殷祝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自己肯定要完蛋,所以只是默默地想要收回脚,谁知脚跟刚蹭过他干爹紧实的大腿,就被一把按住了。
“陛下,”宗策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您得先把身子调理好,莫要……”再勾引他了。
殷祝刚想问莫要什么,就震惊地看到他干爹的那处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平复下来,快得连他当初上铺的兄弟见了,估计都得甘拜下风。
他呆若木鸡地和神情自若的宗策对视了一眼,更加震惊地发现,他干爹碰到这种事情,居然心态依旧很好。
不亏是他干爹!
只是……
“什么原因啊?”殷祝有点儿崩溃。
宗策以为他是好奇自己怎么做到的,便解释道:“家传。”
师父的家传绝学,修身禁欲,克己复礼。
但殷祝一听,只觉得“完蛋”两个字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居然是遗传病,这还得了?
要是从前没跟他干爹好过,那也就算了,可谁家好人开荤之后还天天吃素的?
“没,没事,”他抹了把脸,拍拍他干爹的肩膀鼓励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可以,呃,先不谈这事,正事要紧。”
但其实殷祝心里已经愁得要死了,满脑子都在想着之后一定要去找归亭开点中药,这不调理不行啊,直的弯的都无所谓,就怕废了!
宗策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见殷祝主动略过这事不提,他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战事紧张,他身为三军统领,江淮总督,从来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每一次指挥调度,都要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因此偶尔深夜时,也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想着心上人纾解一番。
但每次这么做,宗策心中总有一种负罪感。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人。
一次两次后,他便宁可去洗冷水澡,也不再做这种事情了。
这次若不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殷祝勾起了压抑大半年的欲火,也不至于如此唐突狼狈。
宗策看向殷祝,却发现殷祝在与自己对视片刻后,主动移开了视线,“你不出去看看吗?哦对了,记得把青琅也叫来,等下朕出去还要他替我上妆。”
尽管知道殷祝与青琅并无私情,但宗策还是心下一沉。
陛下这副模样,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看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可又为何要对他露出一副遮遮掩掩、难以启齿的样子?
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宗策缓缓站起身,垂眸凝视许久,点了一下头。
“好,策去叫他们弄些热乎的吃食来。”
殷祝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宗策走出帐中,放下帘幕,但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又等待了片刻。
直到听见帐内传来的、低低的咳嗽声,他猛地攥紧了双拳,腮帮紧鼓,似乎是咬紧了牙关。
沉默数息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第79章
“这次随陛下一起来的太医是谁?”
宗策脚步飞快,边走边问道。
旁边的副官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不认识,听说是太医院新招的一个民间大夫,姓归。”
“归亭?”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副官:“陛下把他带出来了?只他一个?”
副官磕巴了一下:“是,是啊,大人,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宗策顿了一下,蹙眉说道,“叫归亭过来见我。”
“是!”
归亭刚在分给自己的军帐中歇下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就被副官急匆匆地带到了一处偏帐之中。
抬头看见坐在帐中的宗策,他一惊,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宗总督。”
“免礼,坐吧。”宗策稍稍缓和了神色,丢给副官一个眼神,副官心领神会,微微冲归亭颔首便转身出去了,但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着。
“宗大人找下官何事?”
归亭坐定,见宗策面色不太好看,不禁提着一颗心问道。
宗策:“他有多久没睡好觉了?”
归亭没想到宗策上来竟是问这个问题,顿时哑然。
这个“他”,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
但归亭私以为,宗大人这番话问得逾矩,未免有些超出臣子的本分了。
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陛下当真和宗大人是那样的关系?那究竟是陛下先有意,还是宗大人先动了心思?
他暗暗八卦起来,面上却毫无异状地回答道:“陛下忙于国事,日夜操劳,每日睡不过下官也有劝说过让陛下早些歇息,莫要滥用那醒神香,长期以往,对身体有害无益。但陛下一贯对下官的劝告敷衍了事,并不放在心上。”
难得有了告状的对象,归亭也忍不住多了两句嘴:“下官熬煮的汤药,陛下嫌苦,还时常喝一半倒一半,药力根本达不到治疗的效果。下官人微言轻,但宗大人您说的话,陛下应当是能听进去的。”
宗策回想起上次临别前,殷祝满口答应会好好吃药的乖巧模样,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
“下官为陛下诊脉时,常感陛下脉沉而无力,按之中空,此乃精血亏损、肺虚脾寒之征兆,”归亭继续说道,“恐是之前陛下长期服用丹药所致。下官会尽力调整,但效果如何,还要看陛下自己是否配合,下官也不敢轻易妄言。”*
“他先前吃的那些,可对寿数有影响?”宗策沉默良久,问出了一个他此前一直不敢细思的问题。
“这……”
“归太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看在家父也曾与令堂相识一场的份上,咱们便平辈论交,不要拘着那些忌讳礼数了。”
宗策双拳紧攥,漆黑眼眸死死盯着归亭,一句踟蹰许久的话堵在喉咙眼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最终,宗策还是开口了:
“你实话告诉我,吃了那些丹药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
他是好书之人,尽管战事繁忙,但只要一有空,就会向当地郡府长官的家中借阅藏书。以他如今的战绩地位,借书这等小事,这些人自然是无有不应,有些甚至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空了让他挑选。
也正因此,宗策接触到了一些从前在宫中都未曾见过、本该作为禁书被销毁的前朝古籍。
这些古籍讲的大多都是前朝的宫廷密事,但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一本前朝太监写来记述丹道的书籍。
其中有一章节,他专门记叙了那些替皇帝妃子们“试药”的药人,在后续观察时出现的种种反应。
宗策翻着这本书,越看越心凉。
书中记载,丹药一途,乃是一小国皇室所创,在我朝大为风靡,就连皇室宗亲也颇好此道。
但同时,那太监也在书中写道,这些药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善终的,能活到五十,都算是高寿了。
从皇帝,到嫔妃娘娘,再到下面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人在意这些药人是死是活。
只要当下服了药,七日之内未死,他们便认为这丹药是无毒的;若是出现了不惧冷、精神亢奋、助阳助兴的症状,那更是神药中的神药。
殊不知,服用这些“神药”的药人们,每隔三到五年就要换一批。
究其原因,长期服药之人往往浑身皮肤敏感溃烂,不知寒暑,最终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就连神仙也再难回天。
而宫里的大太监们见惯了这些药人的惨状,只会轻飘飘地下令,吩咐他们再换一批人来,否则贵人见了恐会不喜。
宗策想起前朝末期,那一个个暴病而死的短命帝王,无法不联想起这两年殷祝尽管百般调养、却仍旧不见好转的身体。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人前面。
他长他几岁,日日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征战,虽九死无悔,但这辈子的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加之前面又做了些蠢事,能得善终都是痴心妄想。
可那人不一样。
在宗策看来,他心善仁慈,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大夏和山河十四郡的百姓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薄待他?
眼看着归亭沉默不语,宗策喉结滚动,缓缓松开血迹斑斑的十指,哑声问道:“归太医,明仁堂几代行医,真就没见过例外吗?”
“有,”归亭说,“我父亲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年轻时沉迷丹道,妄想羽化飞升,与天同寿,后来及时止损,被我父亲用鬼门针救了一命,后面活到了六十四岁高龄。”
“六十四……”
宗策心情无比沉重。
当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时,无论多么悬殊的差距,他都能冷静思考;可面对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又该如何?
假使那一天他还活着,还没有被认定为大夏的罪人,宗策想,就算不能与那人生同裘死同穴,至少,他还可以为他守陵。
君王建帝陵,若是不想劳民伤财的话,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
再加个陪陵的话,起码要三十年。
也就是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恐怕再过两年就要开始准备了。
归亭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来,好像陛下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宗大人,我觉得吧,情况倒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就算达不到六十四,凑个整,六十也行。
所以算算看,陛下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功夫可活呢,没必要现在就紧张得跟要出殡一样。
宗策:“你不懂。”
那人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背着他压抑的咳喘,还有匆忙之下册立太子的行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归亭:?
他迷茫了。
好像自己才是太医吧?
“无事,策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宗策站起身,看着到现在仍遵守着那人命令,不肯对他尽述实情的归亭,极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多谢归太医,往后陛下若有什么情况,烦请您第一时间告知策。”
“……好说。”
归亭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古怪。
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没等他琢磨透呢,又有人在帐外喊他了:“归太医,麻烦您来一趟!”
他中断了思绪,撩起帘子出了帐篷,看见苏成德,不由疑惑道:“苏公公找在下何事?”
“陛下找您。”苏成德道。
归亭脑中那根被宗策挑拨过的弦骤然绷紧,他赶忙问道:“可是陛下有哪里身体不适?在下这就回去拿药箱——”
“唉,不必了。”
苏成德拦住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归太医,您悄悄跟我来,陛下这是有要事要问您。但是吧,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宗大人,明白不?”
归亭懵懂点头,跟着他绕路来到了殷祝的帐篷里。
殷祝丢了一个眼神,叫苏成德到外面守着去,一有人来立马告诉他。
“归太医,坐吧。”他恳切道。
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尴尬的难以启齿。
“……是。”
归亭稀里糊涂地坐下了。
就是瞧着这流程,怎么这么熟悉呢?
“朕有一个朋友,不对,是认识的人。”殷祝说道,“当然,不是朕自己啊。他挺年轻的,哪哪都好,就是那方面不太行,但以前是很行的。归太医,这是什么毛病啊?能不能治?”
归亭下意识道:“可是阳事不举?”
殷祝委婉道:“是……也不是吧,举还是能举的,但就是时间比较短。”
“那就是滑精了,”归亭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宗大人他——”
“嘘!嘘!!!”
殷祝一脸狰狞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你要敢说出去,朕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
归亭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殷祝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恶狠狠地剜了这放肆的家伙一眼。
然而归亭却逐渐细思极恐。
宗策莫名找到他问陛下寿数的事情,脸色还很差,他原先以为,是宗大人担心陛下身体,但现在看来,怕是被陛下知晓后恼羞成怒,打算先下手为强了吧?
这军中上下全听他一人号令,宗策想造反,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归亭不愿把宗策想那么糟糕,毕竟宗大人一直是他钦慕的对象。
可这事儿关乎男子自尊,他从前诊治的这类病人不少,归亭对他们的敏感多疑、暴躁易怒十分了解,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尤其是宗策在听到他说六十四岁的寿数时,那陡然阴沉的脸色,他以为是在担忧陛下寿短,现在看来,明明就是嫌太长了!
“陛下,您听臣说,”归亭反手握住殷祝的手腕,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
“为什么?”这回换做是殷祝迷茫了。
“军中有逆贼!”
“谁?”
因为担心殷祝睡着、特意绕路从逆光的后帐处准备进入的宗策,听到帐中传来的对话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归亭斩钉截铁道:“正是宗策!”
第80章
宗策手中的鱼汤泼洒出了些许。
在这里,能捕到一条鱼是极不易的事情,他垂眸注视碗中还剩下大半的鱼汤和自己被烫红的拇指,沉默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再去听帐中后续的对话,甚至都来不及辨认那说话之人是谁——隔着厚厚的主帐,那人的音色他并未听真切,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宗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原因不言自喻。
即使他知道那人并不会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谗言,可是,倘若他问心有愧呢?
那人千里迢迢,率领大夏援军为他而来,宗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殷祝究竟为他克服了朝中多大的阻力。
是他擅作主张,私自弃城撤军,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宗策就明白,弹劾、反对的声浪必然铺天盖地。
可那人见面后却只字未提,连半点风声也没叫自己听见。
正如殷祝从前所讲宇未岩的那样,他不懂行军布阵,兵事推演,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你都不需要操心。
有他在,由他来。
宗策站在帐外,捧着那碗鱼汤,望着远方山头上屹人铸起的堡垒,目光怔怔出神。
路过的士兵们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还以为自家将军是在谋划着天下战局,忧国忧民,连手里的鱼汤都忘了喝。
直到天色渐晚,日暮云霞烂漫,宗策这才回过神来,叫人把那碗鱼汤放在炉子上重新煨了煨,再端着去找殷祝。
进帐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里面只剩下殷祝一人。
“怎么去了那么久?”
殷祝折起手中纸张,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宗策了解他,知道他的动作是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宗策并未戳破,只是把碗放在了殷祝的手边,坐下来,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看朕做什么?”殷祝嘴上说着,却不敢抬头与他干爹对视,动作略显浮夸地端起碗来,刚想喝一大口夸奖一番缓解尴尬,却被烫得险些勺子都当场丢掉,捂着嘴巴,整张脸皱成一团。
“陛下怎还像个孩子似的。”
宗策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让策看看。”
殷祝抿了下唇,还好没有起泡,只是较之原先红润了些。宗策用大手拢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按了按,低声问道:“疼么?陛下先喝着,策去找些膏药来吧。”
“不至于。”
可能是因为姿势太过靠近,殷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相反,还很有些怀念。
因为这种环境,会让他回忆起那个与宗策并肩而行的雨夜。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鱼汤,热乎乎的鲜汤混着细腻的鱼肉下肚,舒坦得让他不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宗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拨过殷祝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在逗猫儿一样,换来的是一记恼怒的瞪视。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重新揽住了殷祝的腰,把自己埋在殷祝的瘦削颈侧间。
白皙的锁骨凹陷处流转着莹润的肌肤光泽,像是盛着蜜做的美酒,宗策突然很想咬住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他也这么做了。
刺痛让殷祝嘶了一声,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肉被轻轻叼起,含住,在齿间研磨。
炽热潮湿的吐息喷洒在颈侧,他的脊背泛起战栗,呼吸逐渐急促,但很快想起某件事,瞬间又恢复到了四大皆空的状态。
殷祝推开他干爹分量颇重的脑袋,无奈道:“朕知道你想……但是,得把病先治好。朕已经和归亭说过了,放心,会好的。”
至于归亭对他说的那番话,殷祝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
他这次随驾的人里本就鱼龙混杂,归亭倒好,明知道这些,一个太医,却听风就是雨,还敢当他的面说他干爹的坏话。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一向耿直没心眼的份上,殷祝肯定要翻脸。
虽然没翻脸,但他也当场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通,直接轰出去,叫归亭老老实实煎药去了。
宗策松开嘴巴,干燥的唇磨蹭着殷祝微凉的肌肤,轻轻嗯了一声。
“要吃药。”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吃药?那肯定得吃,”殷祝也很肯定地回答,“不吃药怎么行,身体怎么能好呢。”
宗策点点头,表情还有点儿严肃。
见他干爹没有忌医讳疾,殷祝松了一口气——配合就好,不管能不能治好,总比没有希望强。
既然达成了一致,他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烛光照亮了帐中的方寸天地,殷祝看着自己与干爹在地面上交叠的倒影,忽然觉得,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那就好了。
宋千帆告诉他的那些事,殷祝犹豫了一路,但还是决定宗略的想法,暂时不告诉他干爹。
无论他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卢及终有一天还是能回到大夏,还是单纯因为愧疚和自责决定独自承担真相,殷祝都尊重他的选择。
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神机营的中心,而他干爹能带领着这支军队一路深入到北屹领土,宗略自然功不可没。
宗父留下的那六张图纸,他已经在现实中复刻了五张。虽然九星连珠械暂时还没能搬上前线战场,神火飞鸦也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的研制,其他四台神机,都在战争中发挥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
今日下午送走归亭后,殷祝就叫来宗策的副官,让他报了一遍目前军中的神机储备数量,并告诉对方,这次他御驾亲征,带来的不仅有几万援军,还有上百台神机。
这些火炮若是装备给神机营,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扭转战局。
殷祝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干爹。
但和当时狂喜的副官不同,宗策显然要更加沉稳,考虑得也更加全面一些,“治从占据地势之利,我大夏有神机之利,两项抵消,还说不好谁胜谁负。”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主动出击?”
“他不会,”宗策摇头,“治从当初就是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拿下了峦安关,此人生性谨慎,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他一定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针对我们。”
“那,格西不会命令他出征吗?”
“如果北屹皇帝一直不醒,格西就绝不会下这种命令。”
“治从向他投诚了?”殷祝十分诧异,“我还以为这位是个硬骨头,一直终于克勤一派,现在看来,果然是活人比死人重要。”
“他是个聪明人。”宗策说。
提起这个,殷祝又想起了卢及。
他交给宋千帆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如果宗略所说皆为真,那卢及的确有策反的价值——虽然尚且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哪边的人,但殷祝想要尝试一下。
不过,这个也不能告诉他干爹。
“朕记得,你培养了一些北屹的探子,”殷祝问他,“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们吗?”
“能,陛下要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把你们通讯的方法和加密手段告诉朕,说不定,将来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殷祝说这番话时,神情十分坦然,因为他了解他干爹的性格。
果然,宗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很爽快地交出了这些资料,只是叮嘱殷祝,务必要把这些机密交给能信得过的、知根知底的人。
因为培养暗探是北屹的强项,反过来,他们也很能抓探子。
大夏派出去的探子大多是有去无回,仅存的这些,培养起来是相当的不易。
“放心,朕已经有一个人选了。”
长期潜伏的间谍密探,挑选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最好的选择,职业最好也是能接触到达官贵人的,方便探听消息,传递情报。
“你觉得,青琅怎么样?”
殷祝随口问道。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殷祝对自己的情意,但想到这一路上青琅时常与他共乘一车,替他近距离地上妆,自己不在时,殷祝还会招他来唱曲听戏……好了打住,他对自己说,这都是正常的。
再正常不过了。
他垂眸道:“陛下舍得的话,自然是好的。”
殷祝摸着下巴,露出疑惑之色:“哪里来的酸味?”
宗策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腰,神色危险地把人按在了榻上,但殷祝可是半点也不心虚,笑嘻嘻地看着他,还用脚勾住了他干爹的大腿,架势不亚于火上浇油。
感受到腿上的触感,宗策的眼眸逐渐幽深起来。
他俯下身,单手撑在殷祝身侧,低声道:“策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说前朝有种房中术,能叫男子前面不用,只靠后面便可获得极乐。”
“策与陛下上次云雨时,就觉得陛下有这样的潜质,只可惜,没坚持到最后。”
因为殷祝哭得实在厉害,他心软了。
但见殷祝如此不知死活,他都快要按捺不住,居然还敢主动勾引,宗策着实有些忍无可忍。
他注视着身下脸色逐渐惊恐的殷祝,将手指送进对方的嘴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唇边勾起一抹温柔又残忍的弧度。
“——不知,陛下可愿与臣一同试试?”
试试……试试就逝世!
殷祝打了个寒颤,立刻就要逃走,嘴里还嚷嚷着你一个三品大员国之重臣,天天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朕要罚你一年俸禄,但被宗策一把抓住手腕,抵在了床头,近乎粗野地吻了上来。
“唔……停……”
这个吻带着前所未有的凶狠,殷祝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要被顶穿了,不得不扬起脖颈,拼命吞咽着,身体泛起窒息的潮红。
他眼神朦胧地看着他干爹紧绷的面容,剑眉微蹙,额角覆着一层薄汗,就连脖颈上随着心跳跳动的粗大青筋,在这混乱的烛光中都显得如此性感而富有张力。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兀自忍耐的模样,忽然有点儿想哭。
要不是自己连累了他干爹,他干爹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儿用受这等委屈啊?
感受到殷祝情绪的变化,宗策立刻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小心问道:“可是策弄疼陛下了?”
“没有,朕只是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殷祝用力眨了眨眼睛,强撑着对他干爹露出一抹笑容:“没事的,咱们睡觉吧,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朕乏了。”
他不想做。
宗策仔细观察了殷祝的表情,得出了这个结论。
虽然这是他想要的,但当殷祝真的委婉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却没来由感到了一阵失落,甚至有种……说得极端一点,宗策现在甚至有种,自己已经失宠的惶然。
他强行把这种感觉压在心底,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只是,不能与心爱的人共赴巫山,终究还是遗憾的。
尤其当他们已阔别许久未见。
这一夜,两人躺在床上,各怀心思,都久久难以入睡。
因此,在后半夜听到外面传来敌军袭营的号角声时,殷祝和宗策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动作飞快地起身披衣出帐,脑海中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终于不用再等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