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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前便派人去查证,确有此事。但后来臣命令内部清查过一遍,各地均没有神机军械失窃的消息上报。”

殷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也觉得是宗策通敌叛国?”

“臣并无这个意思,”兵部尚书连忙澄清,“臣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叫宗策回新都,亲自同陛下解释清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殷祝哦了一声,笑道:“你的意思是,宗策正在替大夏打着仗,朕却要因为兵部的疏漏,把他从前线叫回来,接受满朝文武的质询,并且还要他自证清白,是这个意思吗?”

兵部尚书支吾了两句,最后干脆一闭眼睛,“其实陛下,大部分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神机乃我大夏国之重器,莫名出现在北屹战场上,事关重大,宗策身为总督,的确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那朕要你这个兵部尚书何用?”

“可、可是……”这是宗策负责的范围啊。

兵部尚书想要辩解,但看着殷祝犀利的眼神,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闭上嘴巴。

“朕知道,你想说朕偏心宗策,”殷祝冷淡道,“可你想过没,北屹五路大军,他一人独顶三路主力,还从屹国最勇猛的大将治从手里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峦安关对于抗屹战线究竟有多重要,身为兵部尚书,这点应该不用朕来告诉你吧?”

“如今两军在峦安关数百峰上下,一天之内激烈交战三四次,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叫朕把宗策撤回来?到底是何居心!”

他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的兵部尚书,喝问道:“你告诉朕,究竟谁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兵部尚书腿一软跪在地上,“陛下,臣愚钝,一时失言……”

“不,你不是一时失言,这话恐怕你想说很久了,或许还不只是你一人,”殷祝看向旁边的户部尚书,“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户部尚书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生怕再晚一秒就和地上那位牵扯上关系。

殷祝盯着地上兵部尚书微微颤抖的脊背,沉默良久。

兵部尚书只觉得后背像是扎了根钉子,血淋淋地贯穿他的肺部,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人愈发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吞下了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拖着胃一路下坠。

他怎么就忘了……

面前这位,曾经也是暴戾之名远播的煞神啊。

就在兵部尚书以为今日必定乌纱帽不保、说不定小命都堪忧的时候,殷祝终于再度开口了。

“朕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慢吞吞道,“宗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朕的确有些不放心。”

这里的不放心,指不放心他干爹本人。

但兵部尚书却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腿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惊喜第抬头道:“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心为了陛下与大夏考虑啊,忠心日月可鉴!”

“宗策得回来见朕一面,但不是现在。”殷祝补充道。

紧接着一句话又叫兵部尚书刚飞上云端的心坠入谷底,“还有,神机机密外泄,你这个兵部尚书难辞其咎;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待会儿自己出去领二十板子。”

“尽快给朕查清楚幕后主使,这次只是小惩大诫,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兵部尚书浑身一震,诺诺应是。

户部尚书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谁知殷祝下一个就盯上了他:“爱卿,朕觉得,这落后的户籍制度也该改改了,你说呢?”

户部尚书:“…………”他还能说什么?

他一想到这背后的工作量就一阵绝望,但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改!臣回去就改!”

殷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去吧。”

不适当给点KPI和压力,这帮人就容易暗搓搓给他搞事。

哪像他干爹一样省心。

不过……

殷祝也有点儿小疑惑:自从他改了年号,怎么一连好几天,他干爹都没再寄信过来了?

难道真是因为前线战事太紧张了,抽不出空来?

大夏东南边境,峦安关。

烈风恣意扫荡过山谷,谷底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久久不散。

三天三夜过去了,守关关隘上的大夏赤旗依旧迎风飘扬。

眼看着关隘久攻不下,屹军又伤亡惨重,治从终于咬牙下令撤军。

“叫左路军断后,无论如何,格西大人的这批神机必须要带走!”治从吼道,“听到没有?”

“是!”

幕僚用千里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宗策摇了摇头。

如同淬火刀锋般的日头照亮了他沉郁的眉目,许久未曾打理过的锋利浓眉下方,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正注视着前方飞速撤离的屹军。

他冷声道:“不必追击,用火炮瞄准他们的神机。”

“是。”

底下人立刻调整火炮方向,用火石点燃引线。

“放!”

一声令下。

顷刻间,山谷各处再度回荡起惨叫声,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几架神机被当场摧毁,但治从留下断后的左路军很快杀了上来,守关的大夏军队不得不把火炮转向这些敢死队,等这波猛烈攻势结束,治从的主力军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有亲兵大骂,“一群怂蛋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敢不敢再和你爷爷我大战三天三夜?”

虽然骂得中气十足,但其实他和周围的同袍们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是一泄力就瘫倒睡着了,呼声此起彼伏地在城墙之上回响,看到幕僚哭笑不得。

“大人,怎么办?”

宗策:“叫他们先睡半个时辰,之后喊起来打扫战场。”

正是因为发现士兵们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才并未像之前在晖城那样,命人主动出击。

治从比克勤要谨慎许多,说不准在前面还埋伏着后手,峦安关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恐怕就得付出比这场战役多十倍的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

孰轻孰重,宗策心中早已衡量得明白。

其实有上辈子的经验,他本可以推进得更迅速一些。

之所以选择稳扎稳打,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他发现祁王党羽,曾与北屹第一智囊格西暗中勾连。

而那封血书,大概率就在格西的手中。

关于格西这个人,宗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僧职名称,翻译过来就是“善知识”的意思,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夏的丞相,但在上辈子大夏与北屹的交战中,此人的存在感却并不高。

宗策只知道他派了不少间谍来大夏,被他抓住了一批,或许还有没抓住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一批神机出现在了北屹军中。

前世他因为这个原因被朝廷猜忌多次,就连阿略都遭到了严密的看守监视。

直到现在,宗策才明白,原来是祁王主动出卖了大夏的机密,换取北屹支持他上位。

此等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一想到自己还差点成为帮凶,宗策心中又恨又悔。

但他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殷祝。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

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前方是绝境,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一直向前。

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但近来有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宗策回到军帐中,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准备先休整到明日。

若天亮之际,治从再不率军来攻,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

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个年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

兴和那年,他二十八岁。

离开晖城时,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

恨意弥漫,遮蔽了他的双眼。

却不知究竟该恨谁。

后来他知道了。

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的确该死。

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

——尹昇,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

兴和,兴和,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宗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

他死那年是兴和六年,战事不仅没有如朝廷所想的那样平息,反而战火愈演愈烈,一直烧到了江淮地界,也把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彻底烧成了灰烬。

兴许是因为太累了,宗策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

若真是那个尹昇回来了,该当如何?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他便只觉得左胸一阵绞痛。

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要是尹昇选择不打这场仗了怎么办,耳畔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

天大地大,他要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

宗策茫然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木然地注视着帐顶。

半晌,视野模糊,才发现此时竟已至深夜。

四周雀然无声。

清水似的月光泼进军帐内,霜白的地面仿佛镀了一层银,让他想起了那人站在圆月之下,同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侧脸。

真实的他或许不是这副模样,宗策想。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了。

那副皮囊里,装着尹昇的魂灵,他只觉得臭不可闻;但换做另一人时,宗策便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恨不得将那人拥入怀中,好好地疼他爱他。

这数月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念着、想着。

时而心中酸涩难言,时而又牵忧挂念。

他把过往的回忆和从新都传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全部一点点收藏起来,像含着一块糖似的,珍惜地在嘴里慢慢化开。

可他又不敢太过分地想。

因为军情火急,容不得尺柔缠绵的儿女情长——想到这里宗策就不禁苦笑:自己一向雷厉风行,何时竟能与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了?

黑暗中,他沉默地翻了个身。

宗策重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回去之后,发现那人真的不在了,那便再重走一遍老路吧。

往后半生,他都会用来寻找那人;

若是找不到……

那便刻好墓碑,待来世再寻。

这么一想,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

睡意很快涌了上来,在最深沉的梦中,还蕴藏着淡淡的期待:

——只要再过一天,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诸天神佛保佑,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吧。”

北屹都城的一处佛寺内,一位大夏模样的年轻人双手合十,掌心握着一枚青玉佩,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眼前的佛像念念有词。

门外抱着刀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都快念叨半个时辰了,你好没好?”

“好了,好了。”那年轻人立刻睁开眼睛回答。

他慌里慌张地地把那枚玉佩挂回脖子上,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跪旧了腿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好在摔倒前侧身避开了地面,否则玉佩肯定要摔得稀碎。

然而年轻人的肩膀和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供桌上,顿时鲜血直流,看上去好不凄惨。

守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瞧你这倒霉样儿,还拜佛呢,一看就知道佛祖懒得管你。”

“对不住……”

“行了,赶紧回去吧,别叫格西大人等急了。”守卫大声抱怨道,“也不知道你这个瘦麻杆到底有什么本事,这么叫格西大人重视,要不是大人特意吩咐我保护你,老子才不想来干这活,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

“兵爷,实在对不住。”那年轻人用袖子擦去额头的鲜血,点头哈腰地冲他赔笑。

他一路跟在那守卫后面,来到了一栋大夏皇宫风格的建筑前。

“到了,进去吧。”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他,“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哪有这个资格啊,”守卫阴阳怪气又不无羡慕地说道,“你小子虽然是个大夏贱民,但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别废话了赶紧进,别让格西大人等急了!”

说完他便一脚踹在了那年轻人的屁股上,把人踹了进去,见对方摔得哎呦叫唤,还和门口的其他守卫一起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哟,卢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守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卢及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越过庭院看向正门处,一个异域长相、高鼻深目的黑衣男子正斜靠在门边,怀中还抱着一只异瞳白猫,正冲他咪呜地叫了一声,神态十分慵懒。

“格西大人。”

守卫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行礼。

但格西却理都不理他们,只是盯着卢及问道:“怎么搞的?”

“在寺里摔了一跤。”卢及摸了摸额头,眉头跳了一下,“不碍事。”

他放下手,似是无意地问道:“听说治从又输了?”

“这个‘又’字用得好,”格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挠了挠猫下巴,“但他比我想的要聪明些,居然没和宗策在峦安关继续耗下去,看来在陛下那儿,又能逃过一劫了。”

卢及皱眉道:“你好像不太希望屹国赢?”

“怎么会。”

格西笑道:“我虽是涑国王子,但涑国已灭,皇室凋零,我无处可去,承蒙陛下收留重用,我又怎会不知感恩?”

“你大可以去大夏。”

“大夏的皇帝可不会欢迎我,”格西耸耸肩,“我杀了尹家潜藏在北屹境内的十几口人,还打包装箱送给了大夏皇帝当见面礼,他们恐怕早已对我恨之入骨,我为何想不开要投靠大夏?”

卢及一惊:“原来大夏朝堂上的那件事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格西笑眯眯道,“这不是为了叫咱们的陛下安心嘛,不然……嘶,小东西,怎么这么不乖。”

大概是被挠得不耐烦了,白猫咬了一口他的手指,从格西怀里跳了下来。

格西看了看被咬出血的指根,也不在意,只是用舌尖卷去血珠,视线越过卢及,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守卫们。

“卢先生,怎么说?”

“神机试验场还缺一批人肉靶子。”卢及垂眸轻声道。

“好主意。”

格西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漆牌,交给那名对他们谈话一无所知的守卫,还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你的任务办的不错,带着这块牌子,和兄弟们一起去试验场领新的军械吧,早些回来,再赏给你们别的。”

“多谢大人!”

几名守卫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千恩万谢地走了。

“伤了卢先生还敢大言不惭地回来邀功,真该死啊。”

格西眺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声。

随后转身看向卢及,“那么卢先生,我要的下一批神机的图纸,您画好了吗?”

“还需要一段时间。”卢及面不改色地说道。

格西也很干脆:“多久?再输下去,陛下恐怕就按捺不住了,非要把宗策弄死不行。”

“至少需要一年。”

“等不到。”

“不能更短了,”卢及摇头,“大夏有无数工坊,如今大夏皇帝更是以举国之力铸造神机,屹国却只有三座,其中一座还是一比一复刻十年前飞鸟坊的。就算我把宗策手里的图纸给你拿来,你们也做不了一模一样的。”

“哎呀呀,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尽管嘴上说着难办,但格西看上去却并没有太多紧张之色,只是看着卢及佯装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昨天卢先生的妹妹还托人给我带话,说希望卢先生能早日接她回家呢。”

“…………”

“卢先生,真的不能再快些吗?战事不等人呀。”

卢及隐忍地咬了一下唇,“九个月,不能再少了。比起催我,你还是先去催催你们的陛下在城里多建几座工坊吧。”

“这个卢先生放心,陛下已经全权交托给我了。”

格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重新弯腰从地上抱起猫儿,捋了捋它背上的毛发,忽然问道:“卢先生可想去前线看一看?你恩师的儿子如今可成了大夏人人敬仰的英雄,说不定他还愿意为陛下求情,接纳你回去呢。”

“不必了,”卢及冷冷道,“我来屹国前,早已与师父他们一刀两断,为绝后路,还炸毁了飞鸟坊,致使宗略终生残疾。我和你一样,已无退路,与宗家,与大夏,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那为何卢先生还百般不情愿为屹国做事?难不成是旧情未了?”

“我说了是真的时间不够!”卢及烦躁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早点修完图纸也好应付你这个催命债主!”

格西被他明里暗里怼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悠然道:“也没什么,只是想来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

“大夏的皇帝,尹昇。”格西挑眉问道,“这个人你可熟悉?”

卢及用一种你怕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他:“他是大夏皇帝!我怎么可能跟他熟悉……他怎么了?”

格西勾起唇角,怀中的猫儿又咪呜叫了一声。

“他恐怕,离死不远了。”

第57章

卢及深深注视着格西。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有趣,卢先生为何第一反应是我做了什么呢?”格西笑道,“我只是个凡人,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卢及扯了一下嘴角,“你若没有点本事,能当上格西?”

“卢先生这话说的,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格西从墙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头也不抬道:“我的确在大夏内部安插了不少钉子,这消息也是他们传出来的,但要说做,那我还真没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了悟那么好用的棋子,竟然就这么白白折损了,太傻,怪我当初没教好他。”

“了悟……你说的是太后?”卢及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太后不是已经被禁足了吗,她不可能对皇帝再动什么手脚。”

“卢先生这个态度,可不像与大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啊。”

“……关心仇人,有错吗?”

格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卢先生说的有道理,不过,现在想要尹昇命的人,可不止屹人,还有夏人呢。”

他捏了捏怀中猫儿的尾巴尖,险些又被挠了一爪子。

“好险好险,”他心有余悸道,“果然,养猫就是有风险,不像狗一样,很难养熟,动不动就给你来一爪子。”

卢及听着他这番话,总觉得意有所指。

但他顾不上计较这些,见格西一副专心逗猫的样子,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转身就走。

格西好心提醒道:“卢先生,你家在城东,你又走反了。”

他刻意咬重了这个“又”字。

消失在门口的卢及重新出现,有些狼狈地道了一声谢,这才急匆匆地向正确的方向走去。

格西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

清晨的光亮透过山谷的云层,播撒在大地上。

军帐外传来喧闹杂音,躺在榻上的宗策微微蹙眉,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披衣走到门外,看到军士们正忙着从一辆辆粮车上卸货,虽然个个满头大汗,却都笑得合不拢嘴。

“大清早,这是做什么?”

他拦下一个亲兵问道。

“宗将军!”那亲兵竟一时都没发现他在身后,吓了一跳。

随后他笑颜逐开地招呼道:“您快来看,这是朝廷发给俺们的新口粮,叫什么……压缩干饼?听说还是用猪油炸出来的呢,泡水里吃,香得很!”

宗策微微一怔:仗都打完了,居然还发补给?

上辈子他在外领兵打仗时,不仅要带着士卒们在当地屯田自给自足,还要厚着脸皮去别处四处借粮,实在难以为继的时候,也不得不低下头去向百姓征粮。

因为光靠朝廷发放的那些粮草,根本无法供给大军每日的巨量消耗。

这些粮草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霉坏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王侯世家田庄里屯烂了的粮食拉来前线以次充好,宗策曾上表激烈反应过数次,每次朝廷说要查,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走到那粮车旁,从一处漏开的布袋里拿起一块干饼,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很厚实的面饼,没有石子砂砾,也没有土味。

虽然是冷的,但依然能尝到冷油和芝麻的香味。

在极端情况下,这一块人脸大的干饼泡进水里煮成面糊汤,起码能供一支骑兵队在行进路上再撑两天。

“俺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亲兵还在一旁感叹,“顿顿能吃饱,偶尔还能尝尝肉味儿,有衣穿有鞋换,都不用俺们自己寄信回家叫家里那口子忙活,甚至还能寄些钱回去贴补家用。”

他砸吧了一下嘴,由衷道:“将军,您说陛下对咱们咋恁好呢?”

宗策捏着那块沉甸甸的大饼,低低嗯了一声。

这块饼被他揣进怀里,成了他回去路上的干粮。

马蹄疾驰过青草地,扬起一路飞扬尘土。

忽地,宗策勒紧缰绳。

他勒马走到河堤旁,翻身下马,半蹲在溪边,掬起一碰水,简单洗漱了一下风扑尘尘的面容。

看着水面上摇曳的倒影,他心底竟升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

……会是那个人吗?

……他身边,还会有旁人吗?

宗策挽起袖子,将双手和手腕都浸泡在夏日清凉的溪水里。

这么做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

一只鱼儿顺着溪流而下,估计是闻到了面粉和油腥的味道,凑近了些想来觅食。

宗策垂眸看着那鱼儿一点一点地啄食着自己的指骨,酥酥麻麻的感觉刺激着神经,虎口处消隐的伤疤也泛起了痒意。

他想要摸一摸它,鱼儿却警惕地反身一扭,从他的指缝里蹿了出去,消失在了溪流之中。

鱼儿消失的地方,溪流变得宽阔,河面清风徐来。

夏日开放的雪白蒹葭随风荡起波浪,宗策起身走到那芦苇丛边,折下了一根,回头眺望着新都的方向。

闲聊时,那人与他讲过很多未曾听闻的观点。

他说,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不是重逢,而是在等待见面的那段时间里,不受控制的心情。

宗策用空出来的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胸。

那里有一颗心,正在蓬勃跳动着,为了重逢而雀跃、忐忑、紧张、期待……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若是他们生活在千年前的大河之畔,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他一定会每日捧上一簇蒹葭,来到那人的门前高歌。

然而生活在千年之后的宗策宗守正,却只敢折下一支蒹葭,等下次他们私下见面时,再偷偷赠给他。

因为那个人已经富有天下。

或许,也不再缺这一支河畔的野花了。

但宗策还是带上了这支蒹葭。

他跨上马背,朝着那道路延伸的方向疾驰而去。

“驾!”

“吁——”

新都郊外,皇家猎场。

在苏成德的搀扶下,殷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下了马。

直到双腿踩在草坪上,他仍觉得有些腿软。

要不是觉得他干爹当初是载着他策马狂奔的姿态帅爆了,殷祝也不会鼓起勇气做此尝试。

……一次就够了哈。

“父皇,您不会身体还没修养好吧?”尹英骑着小马驹噔噔跑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看得殷祝牙根都有点儿痒——这小屁孩居然也会骑马,他都不会!

“没事,好多了。”他勉强笑道,“方才骑射老师教了你张弓引箭,要不要试试看猎只兔子?”

“好!”

尹英信心满满,“父皇放心,今天儿臣一定能满载而归!”

说完他就招呼了左右一声,一马当先地钻进了丛林里。

殷祝这次不仅带了尹英和两位公主,还叫宗伯挑了几个宗室的年轻小子,陪着尹英一起。

名义上是给皇子挑伴读,实际上殷祝心里想的是小屁孩最好多交几个朋友,以后少来烦他。

他操心他干爹一个人就够了。

“陛下,您不参加吗?”

苏成德看了看殷祝身后紧紧板着一张脸、一副草木皆兵模样的应涣和众禁卫,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不了,朕就是出来透透气的。”

殷祝对古代的围猎一点兴趣都没有,再刺激,能刺激得过开着皮卡在非洲大草原上追猎豹吗?不过是些兔子麋鹿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小孩练手倒是可以。

远处有一处湖泊,殷祝眯眼看了看,觉得有些像上次宗略带他和宋千帆去飞鸟坊时看到的那座。

正好那里有座凉亭,殷祝便打算过去坐一坐,避开夏日毒辣的阳光。

但那里已经靠近皇室猎场的边缘,应涣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先叫人过去探查了一番,确保周围没有埋伏的刺客,这才恭恭敬敬地回来请殷祝。

“你去跟那小子说一声,别回来找不到人了。”他吩咐应涣。

“……是。”

苏成德见应涣犹豫,知道他是担心陛下安危,便主动对殷祝说道:“陛下,还是奴才去吧,应大人这边恐怕走不开。”

“也行。”

殷祝随口答应下来,苏成德便放心叫人牵来一匹马,循着丛林中的马蹄痕迹追了上去。

“殿下,我又射中一只!”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拎着一只还在蹬腿的兔子,又惊又喜地回来向尹英报喜。

尹英骑在马上看了他一眼,“不错,挂起来吧。”

少年便拎着兔子上前,想要挂在尹英那匹小马驹的身上,但那上面已经挂了四五只兔子,根本挂不下了。

“啧,笨死了,不知道把小的扔掉啊?”尹英踹了他一脚,“磨磨蹭蹭的,下次我不叫父皇带你出来了!”

“殿下我错了……”

看着那少年主动认错,还讨好地承诺再给他打一只更大的来,尹英这才哼了一声放过他。

“父皇说过,君主要有容人之量,你们今天跟着我打猎,回去之后,我有好东西都给你们分。”

尹英学着话本里写的向他们保证道。

果不其然,又得到了一阵热烈的欢呼捧场。

“殿下,要不咱们打个大的吧,别打兔子了,”有个少年凑过来怂恿道,“您想想,若是您能拖个鹿啊老虎啊回去,陛下肯定对您刮目相看!”

尹英琢磨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老虎太凶了,我们打不了,除非叫上护卫,”尹英撇了撇嘴,“但他们肯定会告诉父皇,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鹿可以。”

于是少年们开始四散开去找鹿,越走越深。

远远跟在后面的禁卫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人打了个手势,分出了一些人去照看那些子弟,剩下的全部紧跟在尹英身后。

匆匆赶来的苏成德看着满地的脚印和马蹄印,傻眼了。

小殿下是跑哪儿去了?

“真讨厌,这么多人在后面跟着,根本不会有猎物过来。”有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抱怨道,“就不能甩掉他们吗?”

尹英也有点儿不高兴,但还是说:“父皇会骂我的。”

几个少年惊讶道:“陛下会骂你吗?”

“会呀,父皇凶起来可凶了,”尹英又想起了那天殷祝听完自己说宗策坏话后,瞬间冷下来的脸色,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他只会对那个宗策有好脸。”

在场都是宗室贵族家的年轻一代,宗策和陛下的关系,他们在家中也有所耳闻。

听到尹英这番抱怨,一时没人敢出声接话。

毕竟一个是大夏唯一的皇子,一个是如今备受器重的大夏将首,哪个都不好惹。

但尹英看到他们沉默,却更不满了:“你们到底是我的部下,还是宗策的部下?父皇偏心他就算了,就连你们也要偏向他吗!”

“不敢不敢……”

少年们干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级较大的少年似是无意地提起:“可是殿下,您是未来的君主,宗策是臣,您根本没必要跟他计较啊。要是看他不爽,将来找个理由把他贬出去不就行了。”

“就是,而且殿下您才八岁,那宗策都多大了,等您当上君主,估计他都成老头子了吧。”

尹英听得舒坦,但还是瞪了那个说宗策是老头子的少年一眼:“胡说!我父皇和宗策年岁差不多,他要成老头子,我父皇成什么了?父皇那么年轻,至少能活百岁呢。”

少年们嗯嗯啊啊地应是。

但几个大些的都在心里嘀咕:陛下要真活百岁的话,那你怎么办?

“殿下,前面有人!”

就在这时,一个去前方探路的少年急匆匆跑回来。

尹英:“这里是皇室猎场,不准许平民百姓入内,怎么会有人?”

“可能是走错路了?但看他样子,也不太像迷路,”那少年挠了挠头,“要不殿下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尹英和周围几个少年对视一眼。

他率先下马,取下弓箭,“走,去看看!”

走过去才发现,前方是一处断崖,距离下面至少有七八米高,一群少年鬼鬼祟祟地凑到断崖边上,果然看到底下有一个人。

那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正靠在一棵老树根旁歇脚,手里还啃着半块干饼,马被他用缰绳拴在树根上,正低头嚼着地上的草叶,背对着他们,惬意地甩着马尾。

“是不是刺客?”尹英强压着兴奋低声问道,“我看到他带刀了!”

要是他能抓住刺客,这可比老虎还厉害!

父皇一定会夸奖他的!

“不,好像不是……”他身边一个少年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儿熟悉呢?”

尹英刷地转头,失望道:“你认识他?”

“哦,我想起来了,”他压低声音,“殿下,这是宗大人啊。”

“……宗大人?”

“宗策,就是那个宗策,”那少年激动道,“之前散朝时我跟着父亲在皇宫门口见过他一面,是他,错不了!”

“他跑这儿来干什么?”尹英无法理解,“他不是在和北屹打仗吗?难不成……”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脱口而出:

“他当逃兵了!?”

众少年:“…………”

“殿下,宗策打赢了,”他们不得不纠正尹英的这个离谱念头,“打赢的人是不会当逃兵的,而且他还是江淮总督,大夏的将军。”

要是连宗策都当了逃兵,那他们这帮人还是早点洗干净脖子,找根绳子自己上吊吧。

尹英切了一声,有些不爽地瞪着宗策的背影。

不就是比普通人腿长了点儿,身高高了点儿,长得健壮了点儿嘛,凭什么能叫父皇这么重视他?

他眼珠子轱辘一转,突然露出一抹坏笑来,从腰侧解下弓箭,对着宗策的方向张弓搭箭——

“殿下,不可啊!”

左右少年大惊失色,连忙按住他,险些把尹英压断气。

“让……让开!”尹英一把推开他们,怒道,“我又不是要射他,我是要射那匹马!”

“射谁的马?”

“当然是宗策的——啊啊啊啊啊!”

尹英和一众少年一扭头就看到宗策站在他们身后,吓得大叫一声,纷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是怎么上来的!”

“正常上来的。”

宗策平静道。

他在下面早就听到了这帮小鬼的讨论。

对于尹英讨厌他这件事,殷祝之前也在信里跟他讲过了。

殷祝说这大概是小孩对于父母注意力被抢的恼怒,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实在不行就拿刀鞘抽一顿,还说随便抽,他老子买单。

但宗策当然不可能抽皇子。

他打量了尹英一眼,有些失望地发现这孩子长得并不太像殷祝,倒更像是他母妃,瞪着他的眼睛里还有股子不太讨喜的拧劲儿。

不过,毕竟是那个人的血脉。

宗策的脸庞微微温和下来,递给尹英一只手:“让殿下受惊了。”

但尹英觉得自己这副样子被他一贯讨厌的宗策看到了,很没面子,所以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他质问道,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虽然一个小豆丁在宗策面前着实没什么威慑力,“父皇不是派你去打仗了吗?”

“打完了,”宗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

“那你也不该在这!”尹英脱口而出,“擅闯皇家猎场者,等同于谋逆——宗策,你想造反吗?”

“策只是从宫里听说了陛下在这,”宗策脚步一顿,但并没有被他的佯装声势唬住,语气依旧十分平淡,甚至于是纵容,“惊扰了殿下围猎,实在抱歉。”

说完他便抬脚打算离开。

“站住!”

尹英:“谁叫你走的?”

旁边的少年被两人剑拔弩张——或许是尹英单方面的针对吓到了,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殿下,要不算了……”

“你闭嘴,”尹英一把甩开他的手,“都给我滚开!”

他指着宗策大声道:“宗策,你是臣子,快给我跪下道歉!”

宗策静静地看着他。

“殿下,”他说,“策的确是臣子,但只是一人之臣。”

“那个人不是您。”

尹英睁大双眼瞪着他,周围的少年们大气也不敢出。

几息过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要告诉父皇!你欺负我呜哇哇哇……”

宗策:“…………”

他平静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纠结之色。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罢了。

宗策退后半步,脚下刚动,一只手就用力撑住了他的脊背。

“叫他哭去,哭死才好。”

一道冷得吓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宗策身形一顿,听到那人在他耳畔恨声道:

“你谁也不许跪,给朕站直了!”

第58章

尹英一抬头,就看到殷祝那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的糟糕脸色,哭声顿时吓了回去。

他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殷祝,因为方才哭得厉害,还打了个呆嗝。

“父……父皇……”

“你挺有本事的,”殷祝盯着他,冷笑一声,“朕都舍不得叫他跪,你还没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想着要耍帝王威风了?”

尹英顿时红了脸:“不,不是,父皇,我……”

“行了,朕不想听你解释,”殷祝冷淡道,“这是第二次,尹英,朕对你很失望。”

尹英露出一脸天崩地裂的神情,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哭得更伤心了,旁边一群少年想要安慰,却碍于殷祝在这儿,根本不敢上前。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宗策用手按住殷祝的肩膀,漆黑眼眸温和:“多谢陛下替臣解围,但殿下尚且年幼,无非是言语失当了些,并无大错。”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策的确是臣子,跪殿下是应当的。”

“狗屁应当!”

殷祝没忍住,在众人面前爆了声粗口。

他短暂心虚了一秒,又理直气壮地瞪着宗策:“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只是朕一个人的臣子吗?跟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陛下,殿下是您的儿子,”宗策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还有,不能说脏话。”

“……哦。”还以为他干爹没注意呢。

“总之,除了上朝,你今后谁也不必跪,”殷祝对他说,“以后私下里见朕无需通报,朕若不在,你直接去御书房等便是了,朕允你这个特权。”

宗策嘴唇微动,想说这不妥当。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未拂殷祝的面子,只是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一旁的尹英哭声更大了。

父皇,凭什么啊,我才是你亲儿子!

殷祝听着尹英哇哇叫的哭声,心中烦躁,又觉得他干爹说的没错,和一个八岁小孩计较太没品了。

如果换做是别的孩子,或许他会更有耐心一些。

但一想到这小鬼是尹昇的种……

唉。

殷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朝他干爹丢了个眼神:

要不你去哄一下?

宗策眨了眨眼睛,答应了。

他朝尹英伸出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尹英趴在他硬邦邦的胸甲上,身体僵硬了一瞬,哭得通红的脸颊上明显浮现出一种不服气的神情。

但他飞快瞥了一眼旁边,殷祝正用一脸“小鬼你要再作妖你就完蛋了”的凶恶表情盯着他瞧,立刻老实了。

宗策没注意到这对塑料父子的眉眼官司,拍了拍尹英的后背,见他安静下来,用眼神回复殷祝:哄好了。

“回去吧。”殷祝说。

于是一行人乌泱泱往回走。

抛开这个小插曲不谈,殷祝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毕竟终于见到他干爹了!开心!!

但回去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就没直说原因,只是道:“峦安关暂时收复,但治从必定不会甘心就此偃旗息鼓,或许会改换行军路径,从西南边境入侵,策准备从新都调拨一批神机,顺便与诸位武将同僚商议抗屹联盟一事。”

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殷祝直觉他没完全说实话。

“治从为什么会撤军?”这也是殷祝在收到军报后,一直搞不明白的一点,“我以为峦安关对北屹至关重要,这才打了不到一周,怎么他就撤了?”

宗策偏过头看着殷祝好奇的眼睛,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缓声解释道:“峦安关易守难攻,这几日治从率领麾下精锐之师来攻,本就损失重大;而他身为克勤麾下第一大将,曾与屹国皇帝的那位宠妃结仇,自然不会支持她的儿子继位。”

“因此,治从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不触怒屹国皇帝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存实力,另择明主,保证在朝堂上能占据一席之地。”

殷祝了然点头。

怪不得打了这几天就不大了,感情这位也是个聪明人,不想当冤大头呢。

“朕从前还以为,只有咱们大夏才有这样的‘聪明人’,”他笑道,“没想到屹国也不少。”

这话也只有殷祝敢说了。

周围一行人听得心下一抖,噤若寒蝉。

数十人行进间,林中却只听见得些微枯叶被踩在脚下的声响。

唯有宗策神色如常,平静道:“屹人民风粗犷,习惯以战止战,和平太久,内部就会出现问题。”

算算看,北屹和大夏已经快十年没打过仗了。

一个靠掠夺发家的民族和信奉军功的政权,一旦失去了外敌,就很容易从内部垮塌。

克勤当初率军南下,估计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想着将内部矛盾转嫁到外部。

算盘打得很好,只可惜他碰到了宗策,小命都丢在了晖城。

殷祝感叹道:“治从虽有些领兵的才能,但肯定不如你,屹国应该很遗憾没有你这样的将军。”

宗策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来。

“不,天下良将多如云,策不过侥幸忝列其中,他们真正该遗憾的是,没能拥有一个像陛下那样的明君。”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默默地扭开头。

“倒也不用这么夸朕。”他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含含糊糊地说道。

但任谁都能听出来话语中的高兴。

尹英趴在宗策胸前,气得暗暗磨牙——原来这家伙就是这么忽悠父皇宠信他的!可真会拍马屁!

宗策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露出了略显懊恼的神情,殷祝和一行人都停了下来等他,看到他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蜜饯,解开,递到尹英嘴边。

“干什么?”尹英瞪他。

难不成宗策以为靠这个就能收买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还爱吃这些。

“殿下不喜欢吗?”宗策很认真地问他,“你父皇爱吃,我就特意买了些带回来。”

尹英本想说“那你给我干什么”,但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凑过来啊呜一口想要咬住宗策的手指,却被挠得咯咯笑根本停不下来。

“住手……哈哈哈哈,大、大胆!不,快住手!我错了哈哈哈哈……”

最后他眼泪汪汪地被宗策往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红着眼圈,恶狠狠地嚼了起来。

呸,一点儿也不好吃!

全程殷祝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

他瞪着这小子,又瞪了一眼宗策,心道你给朕的礼物给他吃做什么,他吃得明白吗。

“叫他下来自己走。”他对宗策说,“咱们去前面的亭子里坐坐。”

“好。”

殷祝又冲那些随行的少年们道:“你们玩你们的去,也别太惯着这小子,朕不知道来之前你们家的大人是怎么教你们的,但在朕看来,这个年纪讲尊卑就太没意思了。猎场这么大,注意安全,好好去玩一把吧。”

尹英这才想起来他挂满兔子的小马,顿时惊叫一声,从宗策怀里跳了下来就要往回跑。

“殿下,等等我们!”

少年们冲殷祝行了一礼,也慌张冲了出去。

见状殷祝立刻打了个手势,分出了一队人跟上他们,然后拉着他干爹到水边的风凉亭里坐下,叫其他人都在百步开外守着。

反正有他干爹在,还怕什么刺客吗?

裹挟着凉爽水汽的湖风吹去了夏日的燥热,殷祝靠在亭边的美人靠上,长吁一口气。

“终于清净了。”他揉了揉耳朵,“那小子就是个混世魔王,净在朕面前装乖,没想到哭起来嗓门这么大。”

殷祝放下手,“不过,朕没看出来,你倒挺有哄孩子的经验。”

宗策宽容道:“阿略小时候也是这样,夜哭得厉害。母亲那时身体不好,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策也学了一些哄孩子的技巧。”

殷祝想象着小宗策半夜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宗略,努力哼着歌哄孩子睡觉的模样,一颗心差点被萌得乱颤。

果然,他干爹无论从性格脾气还是长相,都很适合当奶爸。

怪不得他妈经常说,小时候他只要看见床头摆着的宗公像就会咯咯笑,原来是因为他干爹一直很会哄小孩。

殷祝回过神来,见宗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蒹葭,被压得蔫答答的,顿时好奇:“这是从哪儿来的?”

宗策低声道:“河边摘的。”

“你摘这个做……”殷祝忽然止住了话头,目光闪烁着偏移,余光看见宗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它丢掉,下意识脱口而出:“别丢!”

宗策微微一怔。

他看着殷祝,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殷祝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不,朕是说……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朕只是觉得丢了很可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

因为他看到宗策眼里的光又逐渐暗淡下来。

殷祝心中的愧疚感蹭蹭往上涨,最后干脆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直接从他干爹手里夺过那支蒹葭,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宗策垂眸看了一眼殷祝捏紧的五指,忽然放松下来,轻轻笑了一下。

“陛下可要听策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问道,“战事繁忙,都未曾给陛下写过几封信,是策的罪过。”

殷祝刚想说你不是写了很多吗,突然反应过来,宗策说的是没给他写信,又没说没给“宋薇”写信啊。

好好好,演得他都快当真了。

“你说吧,”殷祝以手支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朕有的是时间。”

宗策便向他说起了那些故事。

其中许多他都已经在信中写过,但那寥寥数语,根本表达不出他想要向面前这个人倾诉的心情。

他的视线顺着那雪白修长的腕子一路向上,滑过那骨节分明的纤瘦指尖,明明还没讲几句话,唇舌竟已有了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亭外绿荫葱茏,千亩粼粼波光在视野中一览无余。

流动的光芒映照在殷祝的眉眼间,青年带着淡淡闲适的舒展笑意向他望来,仿佛远山翠黛,十里长风。

宗策不自觉地沉浸在这抹醉意之中,不知不觉竟停下了叙述。

“怎么了?”

殷祝正听得入神,突然发现他干爹没声了,不禁疑惑起来。

宗策仔细端详着他,半晌,很快速地笑了一下。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幸好,陛下还是陛下。”

殷祝:?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但宗策并不打算解释。

他莫须有的担忧没有成真,这比什么都叫宗策安心。

若是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却是……宗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按捺得住当场弑君的冲动。

他想要替殷祝抚平被风吹乱的鬓角,但殷祝看到他干爹朝自己伸手,脊背下意识泛起一阵战栗,在大脑回过神前,身体就先下意识地躲开了。

宗策的手一顿。

“陛下……”他怔然注视着殷祝,那张神采英拔的面孔因为殷祝退缩的举动,犹如黎明时分即将燃尽的烛火,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殷祝张了张嘴巴,正想解释,就听他干爹语气艰涩地问道:“那个人,对您好么?”

“…………”

谁???

殷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搞不懂他干爹的脑回路了。

但殷祝的沉默却被宗策误以为是一种拒绝,一种对那个人的无声保护。他心中酸涩难言,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从脸颊刺痛的血肉中挤出一抹笑容来。

“陛下不想说,那策就不过问了,”他垂眸避开殷祝的注视,嗓音沙哑道,“只是策在新都这几日,陛下可否叫那人……稍作回避?”

他低声道:“策只有这么一个要求,陛下,请您谅解。”

殷祝受不了了。

“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怒道,“朕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呢?什么回避不回避的,你倒是跟朕说是谁啊!”

宗策愕然抬头。

“这几个月来,您难道没有找其他人解药瘾吗?”

“除了你朕还能找谁!”

这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殷祝说完就后悔了,只觉得脸颊阵阵发烫,甚至顾不上太多起身就要走。

但刚站起来,手腕就被牢牢抓住,随后一股大力将他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殷祝浑身僵硬地靠在宗策的胸甲上,脑海中闪过一个点头:这个姿势,好像和先前抱那小子一模一样……

可他又不是八岁小孩!

“……放手。”

他努力挣扎了一下,未果。

“不。”宗策薄唇一动,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来。

“放手!”殷祝又开始挣扎,“小心朕喊人过来,把你当贼人拿——唔!”

宗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掐住他的下巴,垂头吻上了那张叫他又爱又恨、喋喋不休的双唇。

但刚吻上去不过几息,他就诧异地睁大双眼,稍稍退后了一段距离。

殷祝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双眼仍紧闭着不肯睁开。

他不再挣扎,呼吸急促,身躯不住战栗着。

感受到宗策落在自己身下的目光,殷祝忽然难堪地偏开头,死死地咬住唇,把到嘴边的闷哼强压了回去。

大脑浑浑噩噩一片,根本无法思考。

怎么、怎么会这样……!?

“陛下,”宗策抱着他,小心斟酌着措辞,声线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您这是……?”

“闭嘴!”

殷祝猛地睁开双眼,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巴。

从耳根到脖颈,青年白皙的皮肤上飞速晕染开一片羞恼的通红。

“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朕一定在这里把你咔嚓了,”他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朕说的是下面!说到做到!”

宗策便不说话了。

但男人紧紧拥着他,低沉的笑声从掌心下传来,回荡在他耳畔,殷祝触电似的收回手,被他笑得耳膜震颤发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只要他一动弹,与他干爹肌肤相触,就又会……

啊啊啊啊啊!

怪不得汪迁当时欲言又止地跟他建议什么“可以适当行房”,可打死殷祝也想不到,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的身体就能敏感成这样。

只是被亲一口而已!

该死。

狗皇帝,你真该死啊!!!

殷祝的脸色慢慢灰暗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但他干爹居然还趁火打劫,不肯放过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他唇上的湿润,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陛下不必伤心,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狗屁。

坐在干爹腿上被亲到……这也叫人之常情?!

殷祝颓丧道:“你不用安慰朕,朕知道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坚持了几个月没碰丹药,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宗策不太明白殷祝为何是这么个想法。

但他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脸颊,和鲜红欲滴的饱满耳垂,只觉得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令他心中麻痒难耐。

“陛下做得很好,已经给了策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故意凑到那耳垂边上,看着它在自己呼出的气流下更为软红可口,到底没忍住,轻轻含了上去,用薄唇碾着,指尖则灵巧地撬开那颤抖的唇瓣。

但还未来得及深入,就发现怀中人的身躯再度绷紧至极限。

又是一次。

这可不行,宗策苦恼地想。

他抽出手指,将挂在指尖的银丝随意地擦拭在自己的唇上,又抱着殷祝站起身,单手解下战袍,将人裹了起来。

殷祝全程咬紧牙关没出声,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但在宗策抱他起身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的侍卫——幸好,之前为了避嫌,他们都是背对着亭子的。

“看来陛下今日是走不了了,”宗策装作没发现他暗搓搓的小动作,轻轻笑了笑,低头吻去殷祝眼角难抑的泪水。

“——不如,就地扎营?”

第59章

“叩叩”

外面传来敲门声。

宗略绘着图纸的手一顿,喊道:“进。”

他搁下笔,本以为是楼下的工匠来找他,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凌厉剑眉之下,那双漆黑眼眸正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他。

“阿略。”

“哥!?”

宗略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居然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只是短暂回来办些事。”宗策简单道,在堆满各种草稿、图纸和零部件的屋内环顾一圈,“听说陛下给你找了件差事?”

“……哥你都知道啦,”宗略眼神微闪,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一直待在家里不太好,你在前线打仗,我也想帮上些忙。”

“出来挺好的,”宗策点点头,“但不要有压力,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我。”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直接去宫里找陛下也行。”

宗略眨了眨眼,对陛下和兄长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所以,搬家的事情,暂时就别告诉兄长了吧?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等新府落成搬迁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

“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家,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我就回来陪你。”

宗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刚绘了一小半的图纸。

不是他不想给兄长接风洗尘,实在是那些工匠们催的急,说是开过的炉不能空,否则就会烧坏。

“不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忙你的。”

宗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来这儿,是想问坊里要两条鱼,鱼池里还有鱼吗?”

飞鸟坊引地下湖水入管道,进行循环冷却,过程中不免有一些倒霉鱼儿被殃及。

次数一多,工匠们便专门修了一座鱼池,没事儿捞几条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还别说,深水鱼就是好吃,肉质劲道鲜甜,宗略也爱吃这个,只是没想到一向更爱吃肉的兄长也好这一口。

他失笑问道:“哥你想吃鱼了?我这就叫人捞几条上来。”

“多谢。”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宗略被他用轮椅推出门,抬头瞥了一眼宗策脸上的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是陛下想吃?他该不会也在这附近吧?”

宗策快速低头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刚回来就去面圣,哥你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宗略调侃了他一句,又问道,“陛下在何处?正好带我去拜会一下吧,父亲留下的这座工坊多亏了陛下,才有机会重新运转起来,还有神机营……”

宗策听着弟弟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湖畔猎场里,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之中,连宗略什么时候闭上嘴巴上下打量他都没注意到。

“哥,你走过了。”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脸颊上闪过一丝赧然。

宗略叹了口气,颔首示意了一下前方的鱼池:“就在那里了,哥你多捞几条,带去给陛下补补身子。”

宗策下意识道:“他病了?”

那他怎么没发现?

宗略眯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反问道:“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不该问你吗,哥?”

宗策:“…………”

宗策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儿紧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是不良于行,不是聋子瞎子,”宗略淡淡道,“陛下与我宗家非亲非故,却对我这么好,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

宗策的心像是被一把小锤子轻巧地敲了一下,冰封的表面绽开裂缝,涌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清泉来。

他不自觉地问道:“那,阿略你可反对?”

宗略转过轮椅,直视着兄长的眼睛。

“如果我说反对,难道哥你就能放得下了吗?”

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

但宗略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无奈道:“所以我说什么有用吗?哥,若是一开始你就将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会劝你及时抽身。天威难测,你我二人无亲无靠,你能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已是不易,若是与陛下纠缠不清,将来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宗策打断他:“他并没有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宗略眉心一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我还没说陛下什么,你就已经在我面前维护上了?哥,你这是重色轻弟!”

宗策被他呛到了:“咳,我怎会……”

“你就是!”

宗略拔高的声音令路过的工匠投来好奇视线,他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起脸上表情,正色对宗策道:“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君,咱们是臣,不可过分逾矩。”

宗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低声道。

宗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也升起一份同情——兄长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的是那世间最不可能爱人的人。

就算当下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未来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可他也并不想阻拦兄长。

正是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宗略才更了解宗策的秉性。

兄长一旦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即使路途上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一力达成。

——简而言之,就是倔驴一个。

宗略看着宗策下池捞鱼,眉头轻蹙,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一会儿,宗策便湿漉漉地拎着五条胳膊长的大鱼过来了,跟他打了声招呼:“阿略,我先走了,你忙完也早些回家歇息吧。”

“好。”宗略答应下来,待宗策转身,又忽然叫住了兄长,“对了,哥,你们可有行过房?陛下或许知晓,但你肯定不知道,男子与男子行那档子事,事后是要清理干净的……”

视野中,宗策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他飞快道,“回去吧,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完,他立刻迈开脚步,大步离开了工坊。

但宗略总觉得,兄长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宗策的确是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最初几次行房时,自己那莽撞不知分寸的举动,心中懊悔渐深。

但若是殷祝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怒道:

明明你这次也没好到哪里去!

宗策端着鱼汤掀开帘子,放缓脚步,走进那透着温暖烛光的帐篷里,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盖着被子、刻意背对着他的殷祝。

他的眉眼微微柔和,搬了张板凳坐下,捻起勺子,轻轻吹凉碗中的鱼汤。

“陛下,喝些吧。”

“……不喝。”

宗策认真道:“您需要补充一些水和食物,否则的话,津液消耗太多……”

“不喝!”

殷祝愤怒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用屁股对着他干爹。

结果因为动身子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酸痛肌肉,小腿肚子都差点抽筋。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没答应宗策,今天也根本就没到他药瘾发作的时候,凭什么自己还要挨上这一顿?

殷祝一想到下午那漫长的一个时辰,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腹抽搐——宗策不禁把他按在帐篷里昏天黑地地搞,还因为担心外面人听到,用战袍堵着他的嘴不让出声,甚至、甚至到后来,还把那根蒹葭也用在了他身上!

说是防止他太快耗尽体力,还美其名曰“帮助陛下脱敏”……简直混蛋!

“朕要把你打入天牢。”殷祝咬紧牙关,嗓音沙哑地说道。

“嗯,策罪该万死,”宗策哄着他,“这鱼汤滋味真的不错,陛下把策打入天牢前,不如先尝尝看?”

殷祝继续用屁股对着他,沉默地表示抗议。

一碗鱼汤就企图收买他?想得美!

宗策继续道:“这可是湖底的深水鱼,肉质紧实,鱼汤鲜甜,里面还放了嫩豆腐呢。”

“不饿,拿走。”

殷祝嘴硬道。

但唇舌已经自动分泌出了唾液。

一个下午的高强度运动的确让他“脱敏”了不少,但体力也的确耗尽了。现在肚子空空,全靠意志力强撑着不回头。

“咕噜”

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殷祝瞬间脸色铁青——

胃啊,你就不能给你家主人争气点儿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殷祝见演不下去了,干脆硬着头皮转过身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宗策手里抢过了鱼汤。

“陛下慢些喝,还有点儿烫。”

宗策盯着殷祝在明亮烛光下显得格外红亮湿润的唇,略有些遗憾。

他本还想一口一口喂殷祝的。

偌大帐篷里,一时只能听到殷祝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

若是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外面禁卫巡逻时的交谈声,但都离得很远,缥缥缈缈,如在梦中。

殷祝觉得这气氛有点儿难熬。

“下午你去哪儿了?”他捧着汤碗,有些别扭地问道。

他的脸色仍不大好看,总觉得跟他干爹这样怪怪的。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还发生不止一次了,再有什么激烈反应,感觉也没太多的必要。

……说来说去,还是他心软,舍不得处置他干爹。

要是换做别人,殷祝恨恨心想,早就叫他们死一百次了!

宗策:“去了一趟阿略那儿。”

“鱼也是他给的?”

“是。”宗策看着殷祝一边吃一边问的样子,本想提醒他这深水鱼刺多,吃的时候就别说话了,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殷祝就已经卡住了,手里的碗险些打翻,幸好被宗策眼疾手快地接住。

“咳!唔呃……”

殷祝捂着脖子,试图把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刺咳出来,谁知那刺却越扎越深,疼得他眼泪汪汪,脸都憋红了。

“别咳了,这样行不通的。”宗策立刻从一旁拿起烛台,神情严肃地命令道,“陛下,快张嘴。”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可刺卡在喉咙里实在难受,只好乖乖张大嘴巴。

“啊~”

宗策先是借着烛光观察了一番,眉头紧蹙:“卡的有些深了。”然后他伸出二指,在殷祝的脖颈上按了按。

两根指头自上而下,仔细地摸过脖颈,直到按在喉结上方一寸,殷祝下意识呜咽了一声,这才叫他确定了鱼刺的位置。

宗策把烛台放到一旁,一手托住殷祝的下巴,防止他应激之下乱动或是合拢,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食指与中指探进唇舌间,压着舌根摸索起那根鱼刺来。

但殷祝只觉得喉咙里多了个粗壮异物,捅得他极为难受,最柔软的口腔被一寸寸摸排下去,深得像是已经到了胃里。

他干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神情冷凝,泪水逐渐湿润了眼角,他眼泪模糊地看着宗策,想问问还没摸到刺吗,谁知舌头刚一动,就被宗策误以为是他要乱动,瞬间大手铁钳一样掐住他的脸颊,逼得他不得不再度张开酸痛的嘴巴,仰头呜呃着吞咽下去。

“陛下,忍一忍,”宗策注视着他泛红的脸颊和逐渐失神的瞳孔,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沙哑起来,“就快好了。”

殷祝的身子细细地颤抖着,他难受得很,想要干呕,可身体内部又涌起一股热浪,大脑不受控制地想着:这和上次在御书房,他干爹帮他用嘴纾解,有什么两样?

甚至还更狼狈些。

忽然殷祝身子一颤,用力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一滴泪来,啪嗒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又来了,他绝望地想。

“陛下把那根蒹葭取走了?”宗策盯着他,轻声问道。

殷祝不答,只是沉沉地、急促地喘着气。

放在被子上的双拳暗自攥紧,青年骨节泛白,从下巴到脖子处一片狼藉,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战栗的颗粒。

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而等他回过神来时,宗策已经把手指拿了出来,湿淋淋的指尖正夹着一根细小的鱼骨。

他恍然地看着那块鱼骨,心想,怪不得方才那么疼。

原来这就是如鲠在喉的感觉。

殷祝的视线慢慢移向宗策。

他的呼吸依旧没有平复,但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愤怒情绪,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微张的红唇还有些泛肿。

下巴上的水光被照得亮汪汪的,一头乌黑长发凌乱披散而下,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苍白玩偶。

宗策不喜欢他这样。

但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拇指,拭去了他唇边的透明水渍。

“陛下在想什么?”

他温和地注视着殷祝,声音在朦胧夜色下格外低沉温柔,像是夜风拂过脸颊。

殷祝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虽然之前就已经够红了,但这一次不同,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由内而外的滚烫在弥散,就像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还有下午几度叫他崩溃的蒹葭。

以及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偶像,他的干爹,他崇敬膜拜了一辈子的神明。

“朕好像……”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呼吸声里。

可是这不对,殷祝告诉自己。

抛开一切过去不谈,如果没有自己,宗策本不该弯的。

殷祝希望看到他娶妻生子,过上世人眼中幸福安宁的一生,而不是跟他搅合在一起,不清不楚,断子绝孙,还要接受朝廷百官和世人的议论审判。

但他又发现,自己如今,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了。

宗策:“陛下想说什么?”

“算了,”殷祝忽然用手背挡住眼睛,自暴自弃道,“什么也没有,你什么时候回去?”

宗策叹道:“策才刚从战场上回来,陛下就开始赶人了?”

“朕没有!朕什么时候赶你走了?”

殷祝立刻放下手,刚想申辩,却看到了宗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神,顿时磨牙,“你又来……”

宗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殷祝立刻哑火了。

“别搞这一套,”半晌,他偏开头说,声线微微发抖,“朕又不是小姑娘。”

“若陛下真是个姑娘,”宗策认真道,“哪怕贵为公主,策粉身碎骨,倾家荡产,也要前来求娶。”

他冲殷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一片难熬的寂静中,宗策又想起了临行前阿略对他说的那番话。

君臣有别。

这也是他不断提醒自己的一句话。

可是阿略不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君臣这一条界限呢?

宗策忽然握紧了殷祝的手,将那苍白修长的手指送到唇边,用双唇含住,轻轻咬了一口。

“……干什么,还学狗儿咬人吗?”

殷祝抱怨着,却并未抽回自己的手。

宗策垂眸看着那指尖残留的浅浅牙印,他舍不得咬深,因此也无法在上面留下永久的印记,但宗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渴望——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

他回新都,本想亲口问问殷祝关于年号的事情。

但这一刻,宗策又不想问了。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确定一个答案。

否则,此生死也无法瞑目。

他抬起头,祈求般地望着殷祝,目光紧盯着对方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

“陛下,”他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策名败身死……”

“到那时,您还会为我落泪吗?”

第60章

听到宗策的问题,殷祝的第一反应是——

谁欺负他干爹了!?

在这几个月与北屹的交战中,他也收到了不少弹劾宗策的折子。

一想到他干爹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这些人不仅坐享其成,还在后面跟水鬼一样想要把他拉下水,殷祝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把火把这些折子全烧了,还在朝堂上大发一通雷霆,这帮人才消停了不少。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反手抓住宗策的胳膊,急切问道,“要是碰到事儿了你就告诉朕,朕来为你做主!”

宗策没想到殷祝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不可否认,看到殷祝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模样,心中的确十分熨帖。

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也不重要了。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殷祝最好能忘了他。

因为他不愿看到面前这个人落泪。

……除了在那种时刻。

“只是随口一问。”宗策拍了拍他的手背,用轻快的语气说道,“陛下不必担心,策一切安好。”

如果真的一切安好,他干爹怎么可能问出这种问题?

殷祝见宗策不愿回答,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查一查。

难道,是因为民间谣言里说他叛国的事情?

殷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你放心,坊间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朕是绝对不会信的,一个字也不会,”殷祝肯定地对宗策说道,还觉得很好笑地哈哈笑了两下,“爱卿对朕、对大夏忠心耿耿,怎么会干出背叛之事?这些人挑拨离间的计俩也太低级了些。”

话音刚落,殷祝就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股大力,疼得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宗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声音微颤着道歉。

殷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还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干爹:“不妨事,朕知道你委屈,莫气了,啊。”

听着眼前人一声声体贴的关怀和安慰,宗策只觉得满口苦涩。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之上,被人剥开衣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刀割开皮肉。

这种痛苦,甚至还犹有胜之。

可他却偏偏还要演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欺骗那人的一颗赤诚真心。

“臣,”他喉结滚动,声线艰涩道,“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

在说这句话时,宗策甚至不敢直视殷祝的眼睛。

他不禁自嘲心想:宗策啊宗策,你自诩光明磊落,怎么如今也干起了这样可耻的勾当?

与那靠巧言令色上位的佞臣,又有什么分别!

殷祝听到“臣”字,顿觉大事不妙——

他干爹现在肯定是超级不高兴了!

是因为自己只承诺了口头支票,觉得不满意吗?

殷祝赶紧动用脑瓜子,思考到底该怎么才能让他干爹高兴一些。

兵部那些废物已经查了有一段时日了,但还是没查到战场上北屹所用神机的源头,为此兵部尚书的嘴上都起了个大泡,一说话就龇牙咧嘴的。

但殷祝直觉,这几架神机,应该不是从大夏偷渡出去的。

因为从飞鸟坊出来的每一批武器他都叫人打上了编号,派重兵严加看守,更别提全大夏也没几架的神机了,他干爹肯定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西南那边的几名将领也不太可能,他们也知道神机对大夏的重要性,假如真的背叛,肯定是连人带神机一起跑路,不可能还留在边境等死。

所以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些神机,是由北屹自己制造的。

但这个真相,甚至比前面几种还要让殷祝难以接受,因为这意味着这场战争中大夏仅有的优势也即将被抹平。

难怪他干爹这么不高兴。

一条胳膊揽住了他的腰,殷祝打了个激灵,忽然发现他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脑袋埋在了他的颈侧,高大结实的身躯紧紧搂靠着他,呼吸声沉重而压抑。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暧昧情愫的拥抱。

殷祝想了想,伸出手,修长五指轻轻摸了摸他干爹的头发。

和他细顺的长发不同,他干爹的头发又黑又粗,一看就知道营养很好,哪怕披散的时候也很有男子气概,叫殷祝十分羡慕。

“压力很大吗?”他垂眸问道。

“……嗯。”宗策轻声道,“总是在想一个无解的问题。佛曰‘三毒’乃痛苦之源,贪嗔痴,如今看来,却是占全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解的问题,”殷祝说,“或许在你看来的无解,在另一个人眼中,轻轻松松就能解决。”

他给宗策讲了那个一刀斩断绳结的故事,又说道:“贪嗔痴也没什么不好,你若真四大皆空,就该出家当和尚了——真和尚也不能四大皆空呢,你看了悟,还和太后行那种龌龊之事。”

宗策对那次行刺之事只是略有耳闻,后退些许,仔细观察了殷祝一番,见他面色平静,像是在诉说旁人之事,便知道他是当真不介意。

“了悟虽死,但陛下也要当心,”他提醒道,“他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宫中人多眼杂,或许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在暗中潜伏。”

殷祝点了点头。

“朕最近在派人查太医院,陈太医因意外不能再继续任职,一部分事务由他的干儿子汪迁替代,一部分则分散交由太医院其余众人,”殷祝皱眉道,“但朕听说,祁王当初除了在禁军耕耘最深,太医院那边也曾收买过不少人,然而他们无一参与过叛乱,所以眼下暗探无法轻易查证。”

宗策神色也严肃起来:“太医治病救命,干系重大,陛下身子先前本就亏空的厉害,难不成,是他们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这倒不是。”

殷祝心道那纯粹是狗皇帝自己作死,非要磕丹药。

但后面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

他不懂医,只能尽可能地多做一些预防措施,比如试药,比如多叫一些人看方子。

然而就算是在现代,病人也常常碰到庸医,更何况是古代。

故意开一些不对症的药方,或是只能起到一些安慰剂的作用,耽误了病情治疗,这些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历史上还曾发生过太医联合起来坑害皇帝的事情,殷祝可不想师出未捷身先死——至少在他干爹收复山河十四郡前,他绝对不能死。

“陛下可以亲自从民间提拔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宗策给出了一个建议,“这样被欺上瞒下的风险就会小上许多。”

“你可有人选推荐?”

“明仁药堂,不知陛下可听过?”

殷祝:“有所耳闻,他家不是为前线供药的吗?”

“明仁药堂的大掌柜,是前朝的老太医归仁,”宗策解释道,“他的儿子归亭同样有一手精湛医术,虽然说比他父亲还差了些,但策与他见过一面,品性能力皆是上佳,还有一颗为国效力之心,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既然他干爹都认可,那这人肯定错不了。

殷祝虽然奇怪为什么他干爹用的是长辈点评晚辈的口吻,但还是立刻拍板道:“那下次你给他写封信,叫他来太医院任职。”

“策来写吗?”宗策一愣。

“这不正好叫他欠你一个人情,”殷祝冲他眨眨眼,“今后他就是你在太医院的人脉了。”

宗策面色微变:“陛下,策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谁说你结党营私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实,朝中有人好办事不知道?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孤臣干嘛。”

宗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声道:“朝堂之上,策有陛下就够了。”

殷祝听得美滋滋,但还是告诉他:“你这样不行,如果你想顺顺利利把这场仗打下去,就要多争取一些同伴。说白了,朕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你结党营私。”

要是他干爹愿意主动扩大势力,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他就能少操些心了,免得底下那帮人天天送弹劾折子来。

宗策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道不解。

为何陛下对他,总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

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他形成气候,对那个位置产生觊觎之心吗?

这个问题宗策问不出口。

所以他只能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殷祝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但这个动作却让殷祝误会了,以为他干爹有什么悄悄话想对自己说,主动把身子前倾,凑了过去。

宗策呼吸一窒。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将殷祝扑倒在床榻上,垂头深深吻了下去,脸庞依旧镇定,漆黑的眼眸中却沾染了几分迷乱沉醉的气息。

殷祝的脊背僵了僵,最后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唉。

老妈,对不住了,他好像真的要和他干爹谈恋爱了。

符水和中药他都喝了,实在不管用啊。

宗策发现了殷祝的顺从,他强压下心中欢欣,与身下人额头相对,低低笑了一声,含着殷祝的唇温柔摩挲着,用自己的唇勾勒着他的唇形,手上动作飞快地解开了殷祝的衣襟。

苍白瘦削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下午留下的星星点点痕迹,绯红的两点比平时的颜色更加浓重,颤抖着挺立在空气中,随着胸膛上下起伏。

气氛逐渐火热之时,殷祝突然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要从宗策身下溜走。

“不行,鱼汤喝多了,朕要去茅房——”

宗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捞回了身下。

“策不介意。”

“朕介意!”

殷祝奋力挣扎,很快挣扎变成了战栗,他带着哭腔求饶说自己兄弟都憋一下午了,真受不住了,但他干爹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折磨他,折磨他兄弟,弄得殷祝乱七八糟,崩溃地叫着干爹救命。

宗策没问他干爹是谁,或许是已经发现了殷祝喊的人就是自己,他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在烛光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祝,淡淡地勾起唇。

那姿势简直性感到爆炸——如果不是在艹他就更好了。

殷祝看痴了,心道卧槽他干爹怎么能帅成这个样子,连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都那么有味道,到底是为啥眼瞎看上尹昇这个娘炮壳子了?

但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殷祝就发觉大事不妙。

“不、不行,”他一句话被颠成断断续续的碎片,泪水顺着眼角流到唇边,“你,你让我走吧……”

“好。”

宗策这么轻易的答应让殷祝有些不可置信,他睁大了眼睛,微微涣散的瞳孔还带着被敦坏的茫然。

宗策用极大的克制耐心等待了数息,见殷祝后知后觉地想要爬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在殷祝毫无防备的时刻,猛烈进攻起来。

怀中的身躯抽搐得太厉害了,宗策不得不牢牢按住他才让殷祝没有掉下床。

扣在肩膀上的十指刺破皮肉,留下道道血痕,殷祝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一回。

“陛下还要去茅房吗?”宗策问他。

“朕要杀了你,”殷祝疲惫地掀起眼皮,“宗策,你给朕等着。”

宗策牵住他的手,掐住自己的脖颈。

他的眼睛很亮,黑曜石的瞳仁倒映着殷祝瘫软的情态,神情波澜不惊,语气却带着一种自我献祭般的亢奋。

他低喘道:“策,全凭陛下处置。”

殷祝手上缓缓用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掐下去,因为真的太太太丢人了——他自上小学之后,就从来没尿过床!他干爹今晚实在玩得有点儿超出了他的底线。

但即使被他掐得呼吸急促、脖颈上的动脉激烈跳动,宗策依旧没有反抗。

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殷祝,反倒是殷祝感受到身体里的变化,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朕老早就想问了,”他咬牙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朕本来还以为……”他干爹是个正经人。

宗策一本正经:“情难自禁,无师自通。”

殷祝:“…………”

他泄气似的松开了手,啊呜一口咬住了宗策的喉结。

“看来……他们说的,其实一点儿也没错,”他喘着气笑道,细密的睫羽被泪水打湿,“你的确给朕下了蛊。”

“或许你不信,但是宗爱卿,朕此生,就是为你而来的。”

这是殷祝今晚清醒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再度醒来时,右手掌心的虎口传来一丝丝刺痛,殷祝抬手看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清晰的牙印。

他发誓,全身上下类似的痕迹,绝不会少于十几处。

但躺在床上的感觉倒还挺清爽的,他干爹这次的事后措施做得还算不错,殷祝偏头看了看床头放着的水,缓缓呼出一口气,慢吞吞地撑着床铺坐起来,端起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他本想再眯一会儿等到宗策回来,但帐篷外传来的声音叫殷祝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父皇?”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尹英那个小鬼头,殷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右眼一跳,赶紧开始穿衣服。

这要是被看见了还得了!

“陛下在休息。”宗策回答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殷祝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被喂饱之后的满足。

他捏了捏拳头,又听尹英不满道:“你昨天下午也是这么说的!父皇又没生病,怎么可能一觉睡到现在?快让我进去!”

宗策:“抱歉殿下,不行。”

尹英:“你们到底在里面搞什么名堂?昨天我问其他人,他们也叫我不要打扰你们,难不成,你们是在这帐篷里……”

殷祝一不小心扯掉了一颗扣子。

“——商讨军情机密吗?”

宗策咳嗽一声:“殿下说得没错,策与陛下的确是商讨了一整晚军情,陛下凌晨才睡,十分辛苦,就让他多睡会吧。”

殷祝实在听不下去了。

虽然他腿还软着,但还是坚持走到帐篷门口,一把掀起帘子,怒视某人:“说什么呢!”

“父皇!”

尹英一看到他出来,立刻兴奋起来,“父皇您醒啦?外面有人找您呢。”

“谁?”

殷祝刚问出口,余光就注意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远处朝他走来。

是宋千帆。

在看到宋千帆的那一刻殷祝就皱起了眉头,他和宗策对视一样,知道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宋千帆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让宗策先带尹英到一边去,但宋千帆却直视着宗策的双眼,说:“宗大人留步,臣有话要同陛下和宗大人讲。”

和宗策有关?

殷祝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

宋千帆朝他行了一礼,严肃道:“臣知陛下对宗大人爱才心切,但此事证据确凿,已经过户部查证,是万万不可抵赖的。”

殷祝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宗策,脸色沉了下来。

“有话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卖关子那一套了?再者说,户部查证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是你来告诉朕?”

宋千帆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他苦笑道:“户部尚书说,自己曾被陛下委任,查清有关宗大人叛国的谣言源头,但他却查到了另一件事,是有关宗大人令尊的,还说若是他来禀报,恐怕陛下一个字也不会信。”

殷祝冷笑:“所以你就甘心被他这样当枪使了?”

“涉及到陈年旧事,总之,臣欠了尚书大人一桩人情官司,”宋千帆愁眉苦脸道,“臣也不想来,但这件事又必须要告诉陛下不可。”

“说!”

殷祝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被这家伙耗尽了,真是……要他是王夫人,肯定忍不了宋千帆。

“宗大人。”

宋千帆把视线投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宗策,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说出了那个犹豫很久的问题:

“户部尚书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其一,祁王曾在户部案卷中,抹去过有关令尊的牢狱记述,是也不是?”

“其二,请问宗大人,你为何不将卢及的存在上报与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