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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宗略就这样被殷祝连哄带骗地忽悠出了家门。

但在他们出发时,遇到了一个小困难:

宗略坐着的机关轮椅太大了,没法装上马车。

宗略看着殷祝和宋千帆在那里上上下下研究了半天,额头都冒了汗,心中很过意不去。

本想说今日就算了,等改天换个大些的车厢再说,谁知殷祝一拍脑袋,说他有办法了,叫他们先稍等片刻,然后带着一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们兴冲冲地跑到了旁边的集市上。

宗略十分感动,对宋千帆说:“能遇到殷兄这样的人,实属我和兄长之幸。”

宋千帆双手插袖站在他边上,目光怅然眺望着殷祝离去的方向。

“话别说太早。”

宗略:?

很快殷祝就带着人回来了,在宗略反应过来前,把他连人带轮椅抬上了板车,固定好轮子后,又把宗略从轮椅上抱下来,塞到了马车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轮椅上睥睨四方。

“万一路上颠簸,我反应快,”殷祝如此表示,“而且你平时坐得够多了,现在换我坐坐。”

宗略:“…………”

虽然感动于殷兄的体贴和尊重,但他总觉得,后半句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

“不过殷兄,”他犹豫道,“你确定要坐在轮椅上吗?”

正在低头研究机关的殷祝抬起头:“怎么了?”

宗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若是不适应的话,殷兄就来马车上坐吧,这里还有位置。”

殷祝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招摇过市,他也终于明白了宗略当时的未竟之言——不少街上的孩童、乞丐还有混混地痞见到他坐在轮椅上,还用板车拉着,都会朝他翻白眼,露出凶狠或鄙夷之色。

若不是看他们有护卫,估计这些人就要动手扔烂菜叶了。

怪不得宗略不爱出门,殷祝心想。

注意到马车里宗略担忧的眼神,他丢给对方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在一群小屁孩嬉笑着追在车后面、大声问他坐的是什么古怪东西时,扭头笑眯眯地回答道:

“是龙椅。”

宗略:!!!

他忙压低声音道:“殷兄,天子脚下,不可胡言!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会倒大霉的!”

说完他看向宋千帆,本以为一向做人小心的宋兄会帮着劝说,谁知宋兄捧着一杯热茶,自斟自饮,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岁月静好谁也别来烦他的模样。

宗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谁知道就这么一扭头的功夫,板车上已经长满了孩子,殷祝还主动教那些孩子怎么开启轮椅上的机关蛇,引来一片惊叹。

“这是你做的?”有个稍大些的孩子吸溜了一下鼻涕,崇拜地看着他,“好酷的龙椅,你是皇帝吗?”

殷祝朝他挤挤眼睛:“你猜?”

“你肯定是!”

“殷兄!”

见宗略真的恼了,殷祝这才耸肩道:“好吧,我不是,这轮椅也不是我做的,是他做的。”

他指了指宗略,一群孩童立马把崇拜的目光转向马车车厢。

宗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低声道:“这轮椅其实不全是我一人制作,还有我父亲和师兄,也都……”

他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突然增加的负重让拉板车的骡子极为吃力,它卖力地往前蹬着蹄子,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行了,这点铜板拿去买糖吃,都下去吧。”

殷祝把这群小屁孩打发走,装作没注意到宗略方才表情的不自然,又和他讨论起了搬家的事宜。

但宗略坚持说要等工坊建设好,再和兄长商议买房的事情。

殷祝也不着急。

反正他的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

等将来宗略做出成绩,每年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吊着,再搞个公积金和贷款优惠,还怕宗家兄弟不上当……不对,是不接盘吗?

宗略压低声音询问宋千帆:“殷兄为何笑得如此灿烂?”

宋千帆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因为想到家里的傻弟弟了吧。”

“是那位糟心亲戚?”

宋千帆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们在说什么,宗略没注意到宋千帆正拼命朝自己使眼色,还真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对话。

他又好心说道:“殷兄,远亲不如近邻,你是我兄长要好的友人,也是我宗略认定的朋友,若遇到了什么困扰,往后都可以直接来宗府找我,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鼎力相助。”

殷祝笑眯眯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倒还真有一个问题,现在就想向玉成请教一番。”

宗略正色道:“你说。”

“你从小到大,”殷祝缓缓问道,“可有见你哥哭过?”

宗略一愣。

“这个……倒还真没有,”他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殷兄为何问这个问题?”

不等殷祝回答,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宗略撇眼望去,只见一架朱漆金钉的八驾辇车迎面而来,三十六面赤底蟠龙旗飘飖猎猎,旗影遮天蔽日,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辕上清脆的铜铃声回荡天宇,伴随着卫士的鞭笞呼喝,惊得街道上无数百姓四处奔逃。

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这是……

“是誉王的车驾!”

宗略瞳孔一缩,赶忙呼唤坐在前面的车夫:“快避退,咱们几个除了宋兄外都是白身,万一惹怒了誉王……”

但那车夫就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驱车往前,速度不减。

宋千帆又喝了一口茶:“那不是正好?祁王叛乱不久,陛下正愁没有借口收拾这帮皇亲国戚,我倒是很惊讶,事到如今,誉王居然还不知收敛。”

“宋兄,你在官场不是一向谨慎吗?”宗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可是誉王!我大夏皇室身份最高的亲王爷!”

再往前的话,他们就要直直和誉王的车队撞上了!

就算宋千帆说的没错,但誉王毕竟身份高贵,显然不可能主动退避,万一因为这等小事结下仇来,实在太不值当了。

“殷兄,你说句话呀!”

他语气焦急,谁知殷祝却依旧放松靠在轮椅上,仿佛屁股底下的真就是龙椅一般,还支着下巴侧头问他:“你说,你哥在什么情况下会哭?还真想见一次呢。”

这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宗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凡他腿脚能走,现在肯定已经下去给誉王请罪了,可惜唯一能动弹的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耍无赖,宗略绝望地想,自己总不能爬着下去吧?

眼看着那赤旗金车越来越近,宗略咬紧牙关,身侧双拳攥紧,心想罢了,大不了他就豁出去,舍命陪一回君子!

若是誉王怪罪下来,要扛一起扛!

两方车队在道路正中停了下来,一边是亲王的八驾辇车,一边是普普通通的马车和集市里用来拉货的板车,两相对比,差距简直不要太大。

被驱赶到道路两边铺子里的百姓们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场对峙的结局,有人指指点点地嘲笑,有人摇头叹息,还有的直接爬上屋顶,准备把这场好戏看得更清楚些。

“对面是何人?”

誉王车队中的使者右手持鞭,上前一步怒道:“既见亲王车驾,为何不退?”

换做是祁王叛乱前,面对这种愣头青的挡路,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卫士直接便会一拥而上拿下这帮反贼!

宗略紧张得脸色发白,刚想斟酌措辞开口求情,就听前面那位身穿灰色补丁麻衣、模样平平无奇的车夫说道:“几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下去跟他们说两句话。”

“你——你知道这怎么说吗?”

“放心。”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誉王车队面前,上下一打眼,压低声音对那使者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滚开。”

他们离得太远,宗略听不见,只能绞紧了衣袍忐忑等待着。

那使者万万没想到这刁民居然还敢不知死活地主动挑衅,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后怒极反笑,一把拎起对方的衣襟就要挥鞭:“个小杂种,你算什么东西——”

车夫垂眸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

不等那使者破口大骂,叫卫士来把这帮反贼刁民丢进大牢,身后就传来一道急促的命令声:“够了,赶紧调头回去!”

“王爷!?”

使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先服软,不就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马车,还有一个破烂板车上拉的残疾人吗,有什么可怕的?

“闭嘴,按孤说的做就是了!”

辇车内,誉王靠在车厢上,想到方才透过帷幕看到的那张冷硬面孔,浑身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看到殷祝,只是隐约瞧见那辆马车后面拉了个人。

但他认识车夫的那张脸。

祁王为了谋逆筹谋已久,当日策反了皇城中的大半禁军,后来一朝兵败,五军都督府从上到下都被皇兄狠狠换了遍血。

而那位车夫,就是现任禁军统领、五军营之首。

官居正一品的应涣应大都督。

虽说他这个正一品,甚至还不如正三品的江淮总督实权大,因为陛下交给宗策的是军政两项事务,但能掌握最重要的皇都守备,也足以看出陛下对此人的信任了。

能用正一品驾马车,那得是什么人?

誉王越想越觉得后怕,祁王的脑袋才刚落地不久,若是皇兄见到今天这一出,会不会也怀疑他有反心?真是要死!

看着外面的人慢吞吞的调头,他急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冲下去亲自抽他们两鞭子,“快点儿!磨叽什么,没吃饭吗?”

宗略眼睁睁看着誉王的车驾飞速后退,甚至是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远离了他们,惊疑又敬佩地问那车夫:“你同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车夫重新坐回位置,“是誉王自己要走的。”

“为何?”

“谁知道,”车夫淡淡道,“家里小老婆生了吧。”

宗略眼皮一跳。

他不是傻子,也看出来了车夫的敷衍,等马车重新上路后,他低声问宋千帆:“宋兄你老实告诉我,殷兄到底姓什么?”

宋千帆微微侧头,用一种“你终于发现了”的欣慰眼神看着他。

“就是你想的那个。”他说。

宗略倒吸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殷祝只是个普通的皇室宗亲,但从今日之事看来,他的身份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贵重许多!

“难不成,他真的是……”

宋千寓家vip帆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他。

“——先帝在民间留下的皇子!?”

宋千帆一头撞在了车厢上。

宗略:“宋兄,宋兄你怎么了?”

“无事,”宋千帆摸了摸额角,喃喃道,“果然是亲兄弟啊,都随爹。”

之后他拒绝回答宗略的一切问题,宗略又担心被殷祝听到,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但他也在担忧:如果殷兄是这样的身份,那他与兄长究竟是如何认识的?这份关系又能维持多久?

兄长如今是江淮总督,边关大将,以他现在的身份,与皇室中人走得太近,恐怕会引来陛下猜忌……陛下信重兄长,君臣默契相得,可不能因此生了间隙。

正好这时候殷祝在感叹:“这地方确实够偏的,来一趟真不容易,但风景倒是不错,人比城里面少多了。”

宗略心中一动。

假如如殷兄建议,在这里置办个宅子,与人谈话办事不就足够隐蔽了?

就算被人看见,也可以借口说是去无相寺礼佛,中途在附近的宅院里歇脚、顺便拜访主人家,这在大夏官员中间是很寻常的事情。

“殷兄,”宗略主动说道,“前面就是工坊所在了,你准备在哪里建宅院?”

“来得路上我见到一处小湖,山清水美,不如就在湖边上吧,”殷祝说道,“这湖可有名字?”

“有的。”宗略说,“据传百年前,这湖足足有现在的三四倍大,水草丰美,每逢春夏,都会有成千上万只水鸟栖息在此,故当地人都叫他‘水鸟湖’。”

殷祝笑道:“是个俗名,但好记。”

“是,后来家父选址在这里开设工坊,每日晨昏见水鸟在湖畔群飞交颈,便选择了飞鸟作为刻印,”宗略不无自豪道,“当地人管这座工坊叫做飞鸟坊,从飞鸟坊出来的东西,质量都是一等一的好。”

刻印是大夏工坊的标志,每一座工坊使用的的刻印都不同,目的是方便使用者辨认和后续修理。

殷祝听着宗略的讲述,眺望着屹立在那座青黛山脚下的残损小楼,一道青烟自墟中徐徐直上,数只雪白的水鸟从蓝天上盘旋而下,落在屋檐檐角上,发出类似于鹿鸣的呦呦叫声。

——这便是他干爹名震千秋的神机营,最初诞生的地方。

马车一转,缓缓驶至工坊大门前。

能看出门头被修缮过,就连顶上“飞鸟坊”三个大字的牌匾也是新换的,正因此,在那历经爆炸后熏黑的墙砖衬托下,显得极为突兀。

斑驳的朱红生漆昭示着它皇坊的尊贵身份,虽然在那场意外后,它早已荒废大半,宗家多年来苦苦支撑,但也只能苟延残喘,不复当日辉煌。

殷祝跳下板车,仰头望着这座飞鸟坊的全貌。

方才远远的已经看过了,它的占地面积要远超祁王田庄中的那座,但它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面积——

他甚至可以肯定,每一个见到飞鸟坊的现代人,都会震撼于这个时代匠师的巧思,甚至感到自愧不如。

据宗略所说,主楼以百年铁杉木为支撑,足足有十二丈高;屋顶覆鱼鳞瓦,瓦缝间暗藏精密铜齿轮,风起时会发出细密的机簧声,仿佛机械森林叶片摇动的声响,摩挲过耳膜,给人以冰冷、神奇又极尽瑰丽的浪漫触感。

机关联动着不远处的汲水车,将湖底寒水通过竹管、铜管汇入主楼中的青铜水池之中,方便两侧锻造厅内的工匠淬火取用。

整座飞鸟坊的建筑都按照奇门八卦的排布建造,进入内部,墙上布满碗口粗的导流铜管,犹如飞鸟体内的经脉。

但相比起地下的庞大回路构造,在这座工坊显露在地表之上的部分,只能算是冰山一角而已。

然而宗略遗憾地说,在那次爆炸后,地下入口便被父亲永久封闭起来,只留下地上工坊的局部机造还能正常使用。

今日晴朗无云,天蓝得透彻。

刺目日光中,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懒怠。

视野恍惚间,却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身披鲜红战袍,腰佩长刀,侧对着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扇朱红大门前,

他的脸庞依旧年轻,两鬓却多了些斑白,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手中那枚染血的令牌,五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抠进那铁制的令牌之中。

那块令牌殷祝也十分眼熟,是出入晖城的城门令。

——这应该是在克勤屠城之后。

几乎是瞬间,殷祝的脑海中便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他的心脏也仿佛被大手揪紧,挤压血肉,渗出淡淡的酸楚和心疼来。

殷祝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惊动了幻象中的那个宗策。

对方猛地抬头,裹挟着狠厉杀气的眼神掠过来,却在看到殷祝的瞬间怔住了。

宗策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似乎是想对殷祝说些什么。

就在殷祝想要再靠近些听个清楚时,幻象却陡然破碎。

工坊朱红大门前,只余下一片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无人空地。

若不是殷祝方才不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嘴里还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恐怕会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宋千帆走上前来,先是惊叹了一番这工坊的阔气,又叹惋于它的衰败,还当场即兴吟诗一首,颇有文人走哪儿都要凭吊怀古、留下“到此一游”题书的精神。

待抒发完内心的澎湃情绪后,他这才恢复了平日模样,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斟酌问道:“我看这门环锈得厉害,还能打开吗?要不咱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吧……殷、咳,殷兄,你说呢?”

宋千帆还是不太习惯这么称呼殷祝。

谁知话说完了,许久都没人回应。

他不禁疑惑,转头看向殷祝的方向,发现陛下正一脸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大门,像是丢了魂似的。

宋千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但什么也没发现。

正纳闷着,宗略摇着轮椅过来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殷祝脸上的神情,语气严肃地问道:

“殷兄,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第51章

(占正文致歉:上一章末尾剧情有修改,增添百余字)

殷祝立刻看向宗略:“你知道?难道你也看到了?”

“不,我什么也没看到。”宗略摇头,“但前些年爆炸发生后,坊内就一直流传着闹鬼的传说。”

“很多工匠都说,自己曾看到过死人的幻影,为此,父亲还专门请无相寺的大师来做了一场法事。”

宗略短暂地笑了一下:“而那位大师做完法事后,对我父亲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他云游四方时,曾在一处村中人家落脚,那里的村民请他帮忙看看村中一口老井,因为前不久它忽然干涸。有人说是触犯了土地公,也有人说,是去年对河伯进献的祭品不够。”

“但他去看了那口井,倒想起三年前路过一座城池时,当地修水渠的管事嫌青石料贵,用灰砂和着稻草填缝,果然,没几日水渠便被大雨冲垮了。”

“大师告诉我父亲,此处工坊,和他见过的水渠古井十分相似。毕竟,天气再旱,也不至于旱透五丈深的岩层。”

殷祝思索:“所以,他的意思是说,闹鬼是人祸?”

“差不多,”宗略平静道,“父亲一开始并不愿意相信,但还是加倍给了伤亡工匠的家属补偿,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后面随着工坊内部的匠人不断离开,关于闹鬼的谣言反倒渐渐没了。”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只是那时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实在顾不上打理工坊这边的事情了。”

殷祝蹙眉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宗略所说为真,屡次在工坊内装神弄鬼扮死人,那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宗略所说的闹鬼,也并不符合他方才看到的画面。因为——

“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死人。”他肯定地说。

他干爹活着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死了也万人供奉的英雄、武神、军神、财神、去病神和福德老爷。

闹鬼这事儿,就不可能跟他沾边。

如果他刚穿越时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头真是神仙,殷祝心想,那他干爹将来还得位列仙班呢。

宗略眨了眨眼睛:“那殷兄看见什么了?”

殷祝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又转移话题问道:“如果飞鸟坊能恢复到全盛规模,一月大概能为大夏打造多少武器?”

“全盛时飞鸟坊中工匠共计六百余人,分为铸造、锻打、木作、火药和装配五个类别,全力运转之下,一月之内,可造火炮三门,鸟铳八十支,腰刀三百八,长枪头八百个。”*

宗略慢慢思考着回答,“若是战时,产能或许可以翻倍,再加上铅弹丸、火药等消耗,兼之月修盔甲二百领,弓矢四百副,不过速度提升,品质也会随之下降。”*

但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了不得了。

殷祝和宋千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发现“淘到宝了”的惊喜。

比起那些钱多事少效率低的皇坊,果然还是这种不受重视的小作坊,更能发挥出工匠们真正的本领。

他幻想了一下等飞鸟坊重新兴建完成后,源源不断的军械送到前线,他干爹带着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在战场上把北屹打得抱头鼠窜的场景,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被那幻象影响的抑郁心情也瞬间一扫而空了。

果然,世上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殷祝强压下兴奋问道:“如果换做神机呢?能造十台吗?”

“普通神机可以。但我猜殷兄所说的,应该是家父毕生致力研究的那六页构想图纸。”宗略很直白地说道。

因为他觉得以殷祝和兄长的关系,对方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见殷祝点头,他笑了笑道:“那种神机,目前世上暂时还没人能将它造出来呢。”

殷祝脱口而出:“那你可以吗?”

宗略沉默了一会儿,手掌按在那机关扶手之上,骨节微微泛白。

殷祝也不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相信宗策的弟弟不会是孬种。

良久,宗略深吸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需要一点时间,还有充足的人手和金钱。……或许不止一点时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它诞生,战场上便能少流无数大夏子民的鲜血。”

这个五官轮廓形似宗策、眉眼却更为柔和的青年靠坐在轮椅上,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温驯地垂下头,轻唤道:

“陛下,请您相信我。”

殷祝也并不意外会被发现。

早在街上碰到誉王车队时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隐瞒不了多久了,只是多少有些讶异,宗略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戳破而已。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殷兄。”他说。

顿了顿,殷祝又问:“不过,关于我的身份,你是今天才察觉到的,还是早就发现了?”

宗略听他这么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亲口听到殷祝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是另一码事。

宗略紧张一笑,腼腆道:“一半一半吧。我还是挺了解兄长的,崇拜追随他的人不少,但真正能走进他心里的却没几个。如果是您的话,那就怪不得了。”

殷祝呆了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宗策的感情,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看来,难道不算是崇拜追随吗?

……也是,他是皇帝。

在正常人看来,皇帝是不会崇拜将军的。

虽然殷祝用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自己,但宗略这句话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仔细想想,从古至今,确实他干爹从来不缺崇拜者,信徒都能从皇宫门口排到边关去了。

相比之下,如果不是这个皇帝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他干爹庞大追随者军团之中,一枚普普通通写了千万字文的狂热粉而已。

就算不说后世,单论当今大夏,宗策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

晖城之战胜利后,人人都知道大夏出了个年少有为的将军,每天光是来新都投奔他干爹的人都不计其数。

宗策在宫中给他熬药时,曾用平淡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殷祝当时还在为他干爹高兴,可现在却越想越不是滋味。

过去他自认是他干爹的头号生命粉,只会想着,如何才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被他干爹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就是这个脱颖而出的方法,不太对头。

所以,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叫他干爹误会了?

他自以为的崇敬关怀,在宗策眼中,其实是在表达爱意?

那一夜墨黑剑眉下压着的漆黑眼瞳,和其中深藏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殷祝本来还在为宗策的不辞而别而暗自生气,这么一想,顿时十分愧疚,恨不得现在就回宫,再提笔给他干爹写一份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道歉信。

宋千帆:“那个,咱们还进去吗?”

站得他腿都要酸了……

“进,”殷祝立刻道,叫应涣推着宗略的轮椅跟上,“对了,玉成,我带你来这儿的事你记得跟你哥保密,还有我俩的对话,他要是在信中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是,”宗略应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担心地问道,“您和我兄长之间,是不是……?”

“我们没有吵架。”

看着宗略一脸不相信的眼神,殷祝揉了揉鼻子,目光闪烁道:“真没有,只是在某个方面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而已,无伤大雅。”

宗略信以为真,还高兴道:“那便太好了,上次出征时兄长就说您给他写了不少信,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略能看出兄长还是很期待的。这次您还会写吗?”

“……写,当然写。”

殷祝边走边想,不过,得等到下个月初七之后再写。

*

“将军,我们派去北边的线人传回了消息,说北屹那帮混账可能要再度发兵南下,一雪前耻。”

幕僚向坐在主座上的宗策拱手道:“这次屹人肯定不会再轻敌大意,军队人数也会成倍增加。属下以为,应当联合北屹和山河十四郡内的夏人,组建联盟,共同迎敌。”

“正有此意。”

宗策卷起手中地图,抬头望向他:“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时刻注意边境动向,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上报。”

“是!”

幕僚与宗策商议完军防事宜后,便向他告辞,起身离开了。

宗策望着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背影,叫人点燃蜡烛,又独自坐在座位上,伏案处理起了边镇事务。

看着下面呈上来的当地大户名册,和后面与新都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腻烦。

但并不觉得棘手。

左右不过是再收拾一次而已。

只是这一次,宗策的手段可远不像前世那样谨慎怀柔了。

不止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变化,在确认过那一位的真名并非尹昇,而是殷祝后,宗策就彻底抛开了从前的成见,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他相信,那个人不会让他失望。

待到处理完最后一册,子时都已过去了大半。

宗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起身打算去屋外透透气,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弯月,却身形一僵,忙叫来院中点灯的仆役,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又或许发现了,但刻意忽略了这件事。

那人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回答道:“回大人,昨儿初六,现在过了子时,已是初七了。”

“初七、初七……”

宗策喃喃着,仿佛这个词儿带着尖刺,却仍要掰开了揉碎了含在舌尖里,将碎片混着自己的血肉一起吞下去。

“大人,初七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仆役不明所以地问道。

宗策眺望着远方幽暗的庭院,不知过了多久,才沉默地摇了一下头,转身回了房内。

在知道今日便是初七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猝然凝固了,彻骨的寒意包裹住他的心脏,宗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房间,又是怎么叫来信使,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可有新都那边送来的信件或是物品,什么都行。

但没有,一样也没有。

短短十日时间,那个人仿佛已经将他彻底遗忘了。

可说到底,先不辞而别的人是他。

宗策自虐式地想着,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一直把你记在心上?

当然,他知道这些都是气话。

那人向来聪慧,不可能忘记他的,只不过是身边已经不再有他的位置……不,或许那个位置从来就未曾属于过他。

就像那只蝴蝶一样,短暂地在他手掌之上停留了片刻,便要振翅飞向它的天地。

宗策预想过这一日的到来,但他没想到,它会降临得这么快。

并且比想象中的还要锥心刺骨,百倍、千倍。

今晚会有另一个人代替他,陪伴在那个人的身边。

宗策想,那人身子软,容易哭,也容易生病着凉。

那个代替品,会记得帮他掖好被子吗?

深夜,万籁俱寂。

宗策叫上府中负责值守夜班的侍卫,握紧钢刀,翻身上马。

“驾!”

狂风割得他脸颊生疼,然而惨白月光下,宗策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眉心刻痕深重,仿佛一个不会痛也不会受伤的木偶人。

他紧抿着唇,用黑沉的双眸死死盯着前方森林中亮起的火光,抬手朝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分成两队,一队绕后,前后夹击,自己则从马匹携带的布袋中掏出火铳,神情冷漠地填充弹药、瞄准了那林间举杯大笑的马匪头子。

待到天明时分,宗策已经率领着这支不过三十几人的精锐小队,将整座山的马匪全部剿灭。

除了几个被吓破胆见面就痛哭流涕求饶的小喽啰外,马匪的头领、二当家、三当家全部被宗策当场杀死。

割喉、捅心、断首,个个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看得周围人连连惊叹,对宗策更加敬佩有加。

然而彻夜未眠的宗策站在铺满落叶的林中,手中握着被鲜血浸湿的滑腻刀柄,胸膛起伏,周身杀气缓缓褪去,只余下满身的困顿苍凉。

他闭了闭眼睛。

感受着第一缕阳光照在眼皮上的温度,心中想的却是——

终于,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决定和干爹浅生几天气,其实已经把自己哄好了。

宗策: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ps:实在写不动了,先更四千睡觉[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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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合参考《明会典》《天工开物》《工部厂库须知》及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等零散数据,以嘉靖时期兵仗局为例,有修改估算。

第52章

天亮了。

月亮尚未隐没,苍青色的晨曦便已照透了卧房。

殷祝茫然睁开双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浑身酸痛无力自然不必说,他呻吟一声,这才发现嘴上还绑着布条,下巴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单薄亵衣一晚上反复被汗水浸湿、晾干又再度浸湿,正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想要动弹一下,却发现只能勉强移动手指。

手腕处传来刺痛,殷祝无力歪头,轻微的铁链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响起。

这一回,没人再记得帮他垫上软帕。

凸起的骨节被磨得通红破皮,枕头、被褥上被蹭得到处都是血,整条手臂上,也都是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来的道道血痕,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怖。

殷祝自嘲地想,在旁人看来,恐怕这景象和凶案现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嘴里的布条扯到下巴上,方便呼吸,但因为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尽管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殷祝依旧尝试了四次才成功。

清凉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他的手无力砸在床铺上,虚弱得连咳嗽都没力气。

若不是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估计会叫人怀疑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没了生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勉强恢复力气。

殷祝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蹭到床边,伸出手臂在床底下到处摸索,最后用指尖够出了一枚机关盒子。

这是他从飞鸟坊中顺走的一个小玩意儿,需要拼对上面的七巧板才能正确打开,取走里面的钥匙。

昨晚药瘾发作的时候,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手更是抖得不行,拼了十几次都没拼对,最后崩溃地把它扔进了床底下。

现在人清醒了,解开这种机关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殷祝取下手铐,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本想自己给自己倒杯水,最后还是决定不硬撑了,喊守在外面的苏成德进来。

“陛下,”苏成德把参茶捧到他面前,叹气道,“您这又是何必呢?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就算宗大人不在,您又不想去后宫,这宫里宫外,就没一个您能瞧得上眼的?”

不是瞧不上眼,是不放心。

殷祝可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天天一肚子算计,但没办法,沾染皇权的感情就不可能纯粹……咳,他干爹那是意外,不算数。

见殷祝不吱声,苏成德又道:“陛下手上这伤,是打算叫太医来包扎,还是奴才帮忙处理?”

“只是些擦伤,你看着弄吧。”殷祝疲惫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目问道:“这次送药的太医看着有些眼生,原先的陈太医呢?”

他药瘾发作的事情,宫中越少人知道越好,算算看,迄今为止,知晓这件事情的,一共也只有宗策、苏成德和陈太医三人。

苏成德虽然有前科在先,但历史检验过他的人品,且如今他在宫中的地位,可比失宠的柔姬高多了,估计巴不得离旧主子远些呢。

“前些日子下雨,陈太医在家中滑了一跤,听说是摔得不轻,”苏成德绕到殷祝身后,边给他按摩脑袋边轻声回答,“月末告了病,到现在都没来过太医院,以后恐怕也来不了了。”

殷祝:“医者不自医,多叫些人去看看,你也替朕去陈太医府上送些补品,叫他今后在家里安心养老吧。”

“是。”

“现在这个太医,叫什么?朕瞧着比陈太医要年轻许多。”

“回陛下,此人姓汪,名迁,是陈太医的徒弟,前几年陈太医也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濒死,他膝下无子,全靠这汪迁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才慢慢好起来。后陈太医感动于他的孝心,便将他认作干儿子,又把自己的本事全数教给了他。”

同为干儿子的殷祝听到这番话,眼皮一跳。

他睁开双眼,看着视野里倒着的苏成德,蹙眉问道:“所以这汪迁是凭借孝心和陈太医的关系进的太医院?那他的医术如何?”

“这个您放心,”苏成德笑道,“要进太医院,肯定得先经过几轮考较,再说陈太医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嘛,能被他认作干儿子的,自然人品医术都是上乘。”

医术或许是,殷祝心道。

但人品可不好说。

古代极为重视孝道,很多人为了求仕途求财求名,就会刻意“表演”孝心,什么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

殷祝对这种行为不表态。

但给他治病的太医可不能是个啥也不会的表演型人格,古代医疗技术本就落后,万一瘸腿扎成偏瘫,小病治成大病了咋办?

等他干爹老了,他还打算推着轮椅带他出门遛弯呢。

不过苏成德说的也有道理,不能一棍子打死。

单从这次的经历来看,虽然过程难熬了点儿,这姓汪的年轻人熬的药也不是没有效果。

如果他真能替上陈太医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了。

苏成德也十分上道,察觉到殷祝的顾虑后,立刻说道:“陛下,以后太医院那边开的新方子,奴才先送到陈太医那儿让他掌掌眼,这种小事他肯定还是能办的,等确定没问题了,再熬出来叫人试药,最后端来给陛下,如何?”

“可以。”

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也没办法。

他干爹还在的时候,从煎药到试药全都是他一手包办。

每天熬药时,假如殷祝不主动找他说话,他手中总会捧一本书,不是兵法就是医书。

后面就连太医来问诊时,宗策也能和他聊上两句了。

陈太医曾感叹,宗策若不是个马上将军,随他学医,几十年后也定能成为一方杏林国手。

在殷祝眼里,他干爹自然是干一行行一行,行行都行。

而自己这个皇帝,只要努力帮他稳住大后方,军粮军械管够,不拖前线官兵的后腿就行了。

所以昨日药瘾再度发作时,他把自己锁在了床上,准备咬牙硬挺一晚上。

——他成功了。

只是过程极为痛苦,尤其是在经过几次……之后,殷祝几乎被宗策弄出了条件反射。

无奈之下,他只好咬着下唇安抚自己亢奋的兄弟,另一只手伸到后面生疏地刺激着那一点,到最后身体蜷曲起来,崩溃地用额头撞墙——他到底还是不是直男?是不是直男!

直男也可以从后面获得快乐,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殷祝在释放的那一刻,眼前浮现的,却是宗策那张被汗水浸湿、低垂眼眸的性感神情。

那一刻,他不再是庙宇中俯瞰疾苦众生的神像,也不是历史传说中,被塑造成圣人一样完美无缺的将军。

而是有血有肉、与他紧紧相拥的红尘凡人。

每一根神经都在烈火上煎烤战栗的酣畅淋漓,刺痛、饱胀、麻痒、空虚……无数感官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勒住他脖颈的缰绳,叫他心脏激烈跳动到难以呼吸;

而缰绳的另一头,就攥在宗策的手中。

即使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我完蛋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殷祝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他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直。

又或许他还是直的。

……只不过,是心理上的直。

苏成德看着自己越是放轻力度按摩,陛下额头的青筋就跳动得越欢快,还以为是自己把陛下按痛了,吓得这就要跪下请罪。

“不关你的事,”殷祝虚弱道,“出去吧,让朕在这儿一个人静静。”

他在床上颓废了半天时间,饿得前胸贴后背,叫人来传膳,饿虎一样狠狠大吃一顿,填饱肚子后,忽然就想开了——

要是他干爹弯了,他也弯了,那岂不就和他干爹一样了吗?

当然他对他干爹是纯洁的崇拜之情,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多了一个共同点,或许能更加有助于他深入了解偶像的内心世界。

殷祝暗搓搓地琢磨着,甚至还觉得有点儿高兴。

要是还有机会穿越回现代填坑的话,他一定能写出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贴近角色的偶像!

殷祝叫人磨好墨,挽起袖子,打算给他好久不见的干爹写信。

他已经整整十天没见到他干爹了!十天!!!

天知道这十天他是怎么过的!

刚写了几笔又顿住了,犹豫再三,殷祝还是换了一张信纸,在开头厚着脸皮写下了“民女宋薇”四个字。

因为写这封信,他实在抹不开面子用“朕”作为自称。

就算宗策已经知道这个宋薇其实就是他……知道就知道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咬死不认账就行了。

在切换角色后,殷祝立马下笔如有神。

不仅丝滑代入迷妹视角,还一口气刷刷刷写了三大页纸——

他的大将军,吃了吗?睡了吗?有没有想……咳,这个划掉,太暧昧了,而且也不符合人设;

我给你寄了一件软甲,如果和北屹开战的话,记得要穿在盔甲里面,夏天天气热,但也不能图一时凉快;

马上端午要到了,我送给你的粽子收到了吗?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的,甜的咸的辣的都有,下次你可以写信偷偷告诉我,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以及,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家里有位长辈与我关系不错,但我们闹了一点小矛盾,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虽然是为正事走的,但我还是很生气,因为他居然真的连声招呼都不打!

后面转念一想,他毕竟是长辈,况且我们争执的问题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气了,只要他还肯给我写信就行。你说对吧?

最后一页的末尾,殷祝慎重写下“望将军珍重己身,旗开得胜”,歪着脑袋自我欣赏了片刻,吹干纸上墨迹,亲手将信纸折叠封装,出门交给了苏成德。

“陛下,老规矩?”

“老规矩。”

苏成德也慎重地点了点头,把信封揣进了怀中,转身离开。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白胖年轻人直面着殷祝打量的视线,十分紧张,结巴着说:“陛……陛下,臣来为您请午脉了。”

“怎么又是你?”殷祝直言不讳道,“汪迁,对吧?太医院没人了吗,非要你一天十二时辰轮班?”

“是,啊不,不是,”汪迁苦笑道,殷祝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生了一张让人见了就讨厌不起来的脸,“太医院自然是人才济济,只是干爹嘱咐我,陛下药瘾发作当日脉象紊乱,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他小声解释道:“干爹说,陛下的身体状况乃机密中的机密,他担心太医院中有屹人安插的间谍,会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因此今日才派儿子过来为陛下诊脉煎药。”

殷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朕听说,你是北归的孤儿?”

“是,”汪迁低下头,“臣是被大夏军队带回来的,干爹年轻时曾在军中担任军医,承蒙干爹尽心栽培,臣才得以有今日。干爹大恩大德,儿子无以为报。”

殷祝瞧他说话时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十分真心实意,沉默片刻,突兀地问道:“所以你不是北屹派来的间谍?”

汪迁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瞪大双眼与他对视。

殷祝又凑近了些观察他,挑眉道:“你好像害怕得有点儿过头了,出了这么多汗。”

“不,不是,”汪迁脸色苍白地说道,“臣只是……陛下,臣愿对天发誓,臣真的不是北屹间谍!”

他噗通一声跪在殷祝身前。

殷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屋。

“进来吧。”

*

“大人,您的信。”

“放那儿吧。”

宗策头也不抬地说道。

他正飞速翻阅着一本卷宗,内容是有关北屹境内的抗屹势力情报,在他的左手边,燃了一整晚的烛泪流下桌沿,宛如一滩凝固的鲜血。

幕僚退后一步看着上官,神色欲言又止。

这些情报是他昨日递交给宗大人的,本以为勤奋如宗大人,也至少需要三天才能看完,谁知这才一晚上,就……

“宗大人,您是不是该休息了?昨晚我听说您还带着人去清剿了附近山上的马匪,这加起来,您这都整整两晚没睡了,再爱民如子,也不能这么耗命呀……”

幕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宗策兀自不动如山地翻他的卷宗。

待面前没声了,他方才抬头。

“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吧。”

“大人!”

“行了,我心里有数。”

宗策捏了捏眉心,抽出几份情报推给他,“这几个人你接下来记得重点关注,如果他们回应,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幕僚不情愿地离开了,宗策重新低下头,逼迫自己继续分析这份卷宗,任由一条条复杂的情报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大脑。

因为这或许是现在唯一能够拯救他的救命稻草。

可宗策依旧能感受到,左侧胸膛内跳动的那团血肉,正在一点点衰败、腐烂,并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以一种不可挽回的趋势。

再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

曾经他以为,会是:“陛下,策昨夜梦见了你。”

但现在,大概只能是……

“陛下,臣幸不辱命。”

直到一个念头猝然掠过脑海,宗策捏着页角的手一顿,忽然想起:

阿略昨日,不是已经寄来过一封家信了?

第53章

在宗策的理智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拆开信件,看到熟悉字迹的那一瞬间,压抑许久的情绪霎时喷薄而出。

那颗被铁链勒进血肉、疼痛至麻木的心脏终于得到了解脱,重新欢欣鼓舞地鼓动起来。

它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带来喧嚣的生机。

血脉中冰冻的血液再度奔流,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像是有一只手,把他从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中拉回了人间。

但在最初的狂喜与欢欣褪去后,一阵惴惴不安涌上心头。

宗策的手指不自觉地揉皱了纸张。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那个人给他写了三页纸。

如果只是来写信通知他一刀两断,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所以,他能否奢望,那人还惦念着他?没有因为他当初的冒犯而震怒?

想到那夜一触即分的柔软,宗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柔和了些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表面,仿佛能从那些带着墨香的字迹之中,触碰到那人如玉般苍白温凉的肌肤。

他的视线归拢,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信上。

在看到“民女宋薇”这几个字的时候,宗策连自己都没发现,他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已经勾起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他全然未曾想过的开头……和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份。

那个人用这样的身份给自己写信,是因为不想让他为难吗?

宗策继续往下看。

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已经渐趋平缓。

他把这份信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信中,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目光怔忪地注视着前方。

宗策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份信。

更不明白,那人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纵容他?

明明是他一再无礼犯上,不告而别,却对他如此包容,甚至通篇连一句能称得上是责备的语句都没有。

宗策从前不理解,那些奸佞为何行事如此张狂,仿佛不知法度伦常为何物;但如今,他似乎也体会到那种感受了——

这样下去,他也会忍不住得寸进尺的。

宗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三页纸上,在看到“我的大将军”这几个字时,目光微动。

食指虚虚描摹着那人的笔画,他低垂着眼眸,呼吸悠长平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冰冷雨夜。

那人湿漉漉地蜷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一边细细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对他讲话,注视着他的眼瞳中不见恐慌,只有满满的信任与一丝掩藏得不太好的担忧。

他再度后悔起来。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吻上那片唇呢?

冰凉的,湿润的,混合着雨水的涩滞。

但那人剧烈的心跳和急速上升的体温,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那人应该会用惊怒的眼神瞪着他,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是不会主动发出声音的,也不会很激烈地反抗,所以很适合用战袍裹住身体,细细地拥吻。

或许那人会用苍白瘦削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肩头的衣裳,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那双被闪电照亮、带着些许茫然和怒意的迷蒙眼睛看着他,直到眼角和双唇都被逼出红晕。

又或许……

下次见面时,可以做得再过分一些。

让那个人的身体牢牢记住他带来的每一分震颤,直到云消雨歇,再亲手为他洗净身体,披上龙袍,虔诚地跪在他身前请罪。

那人似乎总不明白,他宗策从不是什么清正高洁的君子。

如果只想要他的忠诚,那便不要取下他脖颈上的缰绳。

他少时同师父学刀,出师前的最后一课,师父将他丢进了一处贼窝,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靠着刀、剑、斧子甚至是拳头和牙齿,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后拖着一条伤腿,独自蹒跚走下山,把贼寇的脑袋提到了官府大门前。

那位县衙的长官是父亲的朋友,和他对视片刻,当时便同父亲说:“你家这小子,是个凶兽,一般人压不住他。带他去赌坊青楼逛逛吧,再不济学着喝点酒也好,你若同意,我可以教他这些。”

父亲没听懂,婉言谢绝了,觉得那些都是不三不四的地方,会教坏孩子。

但上辈子被押上法场前,宗策看着柳显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位友人的意思。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特殊,也是发自内心地厌恶着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世人都赞扬他爱民如子,可在这清浊难澄的乱世,好名声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他也成了被同僚们排斥厌恶的异类。

因为在上位者和文臣们看来,身为武将,他却太像一个儒士了。

但书生手中可没有兵权。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私欲,就没有了方便掌控的把柄。

他们担心的是对的,宗策想。

他不屑于这些,是因为明白自己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

他想要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强大君主,一些能够让百姓吃上饱饭的官员,和一个统一安定、富饶强盛的国家。

曾经他寄希望于朝廷,后来经过一次次的惨痛教训,宗策改变了想法。

——如果皇帝和朝廷做不到,那就由他来改朝换代。

这是一个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野望。

不,或许苏成德在监军期间也发现了端倪,宗策有思考过要不要扣下他,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最终还是放他回了新都。

他笃定地相信,苏成德什么也不会说的。

返程那日,苏成德没有让他送,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希望能在宫中再度重逢。

这也是他最后的劝说。

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下次见面,要么是在金銮殿前,要么就是在法场之上。

不过是成王败寇,宗策认了。

重来一次,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他甚至都没有记恨柳显和魏邱二人。

因为这辈子,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

他要做的,只是把曾经做过的事情提前一步,与其被逼反,不如自己先反——他平静地告诉自己,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一个容忍他宗策、又能实现他野心的君主。

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上天降下的奇迹。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有人轻声道:“将军,这是漕运司刚刚整理送来的卷宗。”

“先放在那吧。”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下属,淡淡道。

“是。”

下属走后,他仔细地收好那封信,起身走到外面透风。

宗策站在廊檐下,整整两夜未曾阖眼的疲惫让他在直视头顶湛蓝的天空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阳光落在脸颊上的温感,他却想到了那个人披着鲜红战袍,站在城头的晨光下朝他展露的灿烂笑颜。

那人的身份和祁王临终的遗言始终压在宗策心底,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北屹至今引而不发,即使自己杀死了他们的王太子也并未交出那封血书,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继续被重用、或是大战前夕一举引爆这桶火药。

届时他不仅百口莫辩,就连军心、乃至战局也会因此而逆转。

昨夜,在砍下马匪的脑袋时,宗策看着那那些人死不瞑目的惊恐神情,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他指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说……爱情。

宗策没奢望过能从那人身上得到同等回应的感情。

悬天之日,孕生万物,普照大地众生。

而他只是恰好有幸,分得了一捧阳光而已。

对于一位将军,致命的永远不是来自敌人的刀剑,而是上位者日渐消磨的信任。

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身后事了,他告诉自己。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

即使他站在原地不动,那人也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他会留在这里,不再回新都,只一心一意地替那人去谋划未来十年之内的战局,复刻神机,尽可能地壮大大夏的军备实力。

无论朝堂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他都绝会不再亲自上前线,并尽可能地削弱自己对大夏军队的影响。

否则的话,他的存在,一定会变成北屹应对大夏最好的一把刀。

然而……

宗策心中苦笑:不过是一封信,竟又让他重燃起了希望。

甚至,还开始期待起了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会是什么时候呢?

信中没有提初七发生的事情,宗策也不愿去深思。

他不想知道任何关于那一夜的细节,也不想知道那人是如何度过药瘾发作的阶段。

……只要知道那人对他的态度依旧,那便足够了。

可人性总是这样贪婪,在拥有了信任后,他又想要在一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寻找凡间结发夫妻都难得一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宗策垂下眼眸,抬起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脖颈。

仿佛那里曾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或是缠绕着一条看不见的缰绳。

一只蝴蝶飞过眼前,宗策注视着它翩然落在院中盛放的花丛上,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心中默想,若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他可以摘下那朵最漂亮的花,再亲手为他泡一壶清茶。

*

“有回信了没?”

下朝之后,殷祝第一百零八次地询问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陛下,信刚刚送到。”

“在哪儿,快给朕看看!”

殷祝劈手夺过信,刚拆开,忽然见里面飘落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拾起,却发现是一朵花。

……他干爹居然还给他送花!?

殷祝纠结了片刻,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别扭,但还是叫人过来,把花好好处理保存起来——毕竟是他干爹送的礼物,管它是什么东西呢。

正要继续看信,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小殿下求见。”

殷祝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尹昇的那位便宜儿子,尹英。

他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好好的,这小屁孩为什么要见他?

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虽然一想到这个殷祝浑身都难受,不过也不至于迁怒于一个八岁小孩,于是便道:“让他进来吧。”

尹英进来的时候,殷祝仔细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下了定论——

和学校门口小商店扎堆买辣条的小学生没啥区别。

如果硬要说不同,就是小学生会和自家亲爹大吵大闹,而尹英在他面前却会先规规矩矩地行礼,嘴上说:“父皇安康。”

殷祝看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淡淡道:“找朕有什么事?”

尹英直起腰板,笑嘻嘻道:“来看看父皇身体怎么样了,父皇今日气色不错,太医院的人有功,儿臣回去后就让阿母重赏他们。”

殷祝眼皮一跳:“你阿母是谁?”

“柔姬呀,父皇忘了吗?”

还真忘了。

殷祝看尹英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但看在这孩子还小的份上,他稍稍多了一些耐心劝说:“你八岁了,也该上学了,今后就搬到国子监边上吧,朕会多派几个嬷嬷照顾你。”

“不要!”尹英立马拒绝,“我才不要和阿母分开,阿母对我可好了。”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儿子。

想到历史上尹英被柔姬毒杀的死法,殷祝不禁对这小孩升起了一丝同情,想了想,也没有继续劝说他从柔姬那里搬出来。

才八岁,正是贪恋母爱的时候,要是太急着拆开他们也不好。

殷祝打算多叫几个嫔妃共同参与抚养,反正尹昇现在名义上就这一个儿子,柔姬就算不愿也没办法。

“父皇在看什么?”

就在他思考的这一会儿,尹英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宗策寄给朕的信。”

殷祝一面回答,一面下意识折起手中的信纸。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宗策?”尹英眼前一亮,“就是那个刚和北屹打了大胜仗的宗将军?”

殷祝稍微看这小鬼顺眼了些。

他咳嗽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

“父皇,我想看……”

“不行。”

尹英撅了撅嘴巴,有些不高兴。

“怪不得她们都说,都是因为宗策,父皇您才不愿意去后宫的,”他嘟囔道,“这个宗策再厉害,我也不喜欢他。”

殷祝冷下脸来。

他直视着尹英的双眼,语气严厉地质问道:“‘她们’是谁?柔姬?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尹英被他的语气吓得小脸煞白,眼眶通红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殷祝顿时十分头疼。

他果然不擅长养小孩。

他把外面候着的内宦喊进来,又往尹英手里塞了一块蜜饯,摸了摸小孩的头,“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朕不去后宫只是因为朕不想去,和宗策没有关系。”

“宗策是大夏百年难遇的帅才,这样的人,无所谓旁人喜不喜欢他,是大夏更需要他,你明白吗?”

殷祝为了更好地说明,还把地图拿出来,在上面圈出了北屹的地盘,“你看,北屹很强大,占了我们那么大一块地盘,虽然你是皇子,但一旦北屹攻占都城,你和你的阿母、还有平时照顾你的那些人都会死掉,宗将军保护了你们的安全,你应该感激他才对。”

尹英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看那张地图。

……这小孩估计还在闹别扭。

殷祝也不再管他,抬头对那平日里负责照顾他的内宦说:“朕之前下过命令,不许后宫的人再去骚扰宗策,看来有些人还是没明白朕的意思,居然还在皇子面前嚼舌根。”

他冷冷吩咐道:“告诉后宫中的各位嫔妃,不用再试探了,朕今后绝不会再踏足后宫半步,把她们的这些小心思都给朕收一收。”

“还有,今后要是让朕知道,再有人敢在皇子公主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定会严惩不贷!”

内宦抖了一下身子,惶恐道:“奴才遵旨!陛下息怒,奴才回去后一定好好转告各位娘娘……”

殷祝摆摆手:“走吧。”

他还忙着看他干爹的回信呢。

内宦偷偷拉了一下尹英的手,尹英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父皇,儿臣告辞了”,敷衍地行了一礼就跑出了门外,内宦冲殷祝歉疚一笑,赶紧喊着“殿下慢些”追了上去。

殷祝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摇摇头,开始看信。

回去的路上,内宦低声问道:“殿下,您今天为何不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跟陛下说些软和话,替宗亲们向陛下求求情?”

尹英哼了一声:“父皇都那么久没来看我了,只想着那个什么宗策,我生他气不行吗?”

“哎呦,您怎么能生陛下的气呢,”内宦忙朝他“嘘”了一声,“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讲,万一被人听去了,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可就糟糕了!”

“怕什么,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而且父皇不是说了,他不会再去后宫吗?”

“不去后宫,不代表将来不会再有儿子,”内宦摇摇头,“殿下今日太冲动了,陛下近日恐怕不会再见您。”

尹英低头不语,只是用脚尖踢着石子。

“宗亲族老们平日里都对您十分关怀,若不是孙慈太过分,他们也不至于求助于您,”内宦故意加重他的愧疚感,“殿下可知道错了?回去后,柔姬娘娘恐怕也会对您今天的表现失望的。”

“烦死了!”尹英突然大吼起来,“闭嘴!再说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他咬牙道:“都怪你们,让父皇讨厌我,还有那个宗策,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

内宦环顾四周,见无人偷听,这才俯下身,在尹英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真的?”尹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奴才自然不敢欺瞒殿下。”

内宦冲他露出一抹笑容,意味深长道:“您和后宫的娘娘们不同,殿下,您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

“——区区一个宗策,怎么能和您相比呢?”

第54章

殷祝飞快地看完了他干爹写给他的信。

看完后他心想,果然用宋薇的名义写信是对的。

宗策完全没提自己早就发现他冒名顶替的事情,甚至还在信里很认真地写道,下次不必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太操劳破费了。

就仿佛给他写信的人真是个姑娘家似的。

殷祝觉得这种角色扮演还挺有意思的,顿时释然了他干爹送来的那朵花——给姑娘家送花有什么问题吗?自然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宗策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自己打算向陛下请求开设工坊制造神机和战船,后续还解释了一大通建设水师的必要性,但字里行间,依然是同年轻姑娘交流时的温和口吻。

怎么说呢……

没想到他干爹还挺入戏的哈。

殷祝想到即将重建的飞鸟坊,和已经背着他哥开始着手搬家的宗略,不禁偷笑:等他干爹回来,要是发现弟弟没了,家也没了,不知道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笑完之后,殷祝把信放到一边,叫来了孙慈。

“朕叫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孙慈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子,双手呈给殷祝,“陛下请过目,这是臣这些天来查证到的罪证。”

他退后半步,“时间有限,臣只查了居住在新都范围内的三百余名尹家人,共计霸占良田四万七千余亩,田庄一百一十三座,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殷祝匆匆扫了一眼折子上触目惊心的记录,突兀地冷笑一声。

“怪不得那帮老东西坐不住了,还打发小的来朕面前想讨个情面。”

拜老爹的教导,殷祝对于人情世故这方面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自己病都好了一段时间,一个八岁的、按理说啥都不懂的小屁孩突然想着要来看望老爹,想想就知道,背后肯定有人怂恿。

他反手把折子扣在桌上,盯着孙慈道:“你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没写在上面?那帮人干的好事,应该不止这些吧?”

孙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明鉴。其中有四位,身上还有不止一起的人命官司,臣虽然找到了苦主,但官府那边并无任何记录。”

“好,很好。”

殷祝勾起唇,直截了当地对孙慈命令道,“不必有什么顾虑,告诉那些苦主,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朕给他们做主!”

紧接着,殷祝又回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把尚方宝剑交给了孙慈。

“朕把宫中禁卫调拨给你,就今天,给朕去拿人,一个也不许放跑,如有人敢反抗……”殷祝淡淡道,“你自行处置。”

孙慈神色一凛,屏住呼吸接过尚方宝剑,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

他猛地低下头,哽咽道:“臣,遵旨!”

孙慈离开后,殷祝重新坐回座位上,展开他干爹写给他的信——足足有五页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他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欣赏了许久,心想他干爹真是文武双全啊,看看这一手好字,啧啧,怎么能这么完美呢?

再抬头看看从宗府带回来、被他叫人挂在侧面墙上的题字,殷祝顿时心痒难耐起来。

趁着今日还有一段空闲,他干脆对着他干爹的字迹一笔一划临摹起来。

新都,乐坊。

“莫道是,旧都魂断山河遥——”

一句哀转久绝的唱腔声震云霄,白盔银甲、赤红战袍的武生站在新建好的舞台上,转身遥指北方,目眦欲裂。

“你看那边关隘上云千叠,叠不尽山河父老望旌旗!”

台上百姓扮相者互相搀扶,掩面而泣。

台下的观众们也纷纷触景生情,红了眼眶。

恰好此时扮演克勤的人上台,四周登时响起一片怒喝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还有人在喊:“宗将军,杀了这混蛋!”

鼓点急促,如潇潇雨落,那武生唱道:“昨日里圣上赐我将军袍,今日便叫贼酋识得宗家刀!且看某,一刀杀得那虎目裂,来年踏破这屹关道……”

他怒目圆睁,刀花一挽,对面敌将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一个旋身,横刀立马地收身:

“——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尚未卸去脸上妆容的青琅站在不远处,听到台下轰然响起如雷般的叫好声,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在这出戏中扮演的是宗策的红颜知己,一位和他同名同姓但不同性别的胡姬。

虽然青琅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角色,明明百姓们更爱看他和宗将军君臣惺惺相惜的桥段。

不过既然陛下这么写了词,他自然也只能照着唱了。

旁边的班主搓着手,谄媚问道:“大人,您看这出戏排得如何?”

“不错,”青琅点点头,“等明日我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报,在巡游前,陛下应该会叫你们再在宫中演一场,记得好好表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曾经对他呼来喝去的班主,现在只恨不能抱着青琅的大腿管他叫干爹了,正要再奉承几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唱的什么玩意儿,快滚下来吧!”

青琅皱眉望去,那人坐在前排,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一撮细长的胡须,动嘴说话时跟头老山羊似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不禁心中咯噔一声。

“好好的,找事儿是吗?”

他周围的观众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但因为这细胡子旁边还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暂时没人敢上前找事,只能叽叽喳喳地指责他没事找事。

班主赶紧挂着笑走上前:“这位大爷,我们这戏班子是从小地方来的,才到新都没半年,要是有什么唱的不到之处,您多包容包容。”

那细胡子被观众骂得脸色不太好,瞥了班主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谤议朝廷!就不怕惹上事儿吗?”

“这……这从何说起啊?”

“你自己听听他方才唱的!”细胡子一指台上的武生,冷哼道,“不就是在暗讽朝廷百官无能吗?宗策既无出身也无资历,不过是运气好和北屹打了一场胜仗而已,凭什么力压百官?”

这话说得狂妄,四周骂声不断,细胡子却仍目中无人地大声埋怨:“还有你们这乐坊也太不上道了,连个包厢都没有,就这么大咧咧地在街边演,搞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看,真是晦气!”

班主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却心中一紧——这人居然这么大的口气?

宗大人如今官居三品,这位似乎也不把他放在眼中。

难不成……

“这位老爷,小的冒昧问一下,”他压低声音问道,“您老贵姓?”

细胡子斜眼瞥了他,慢斯条理道:“你倒是挺上道的,那不妨告诉你,老爷我姓尹。”

班主瞳孔一缩,指了指头顶,颤声道:“是……那个尹吗?”

“就是那个尹。”

细胡子显然对班主的反应习以为常,但又得意洋洋,“这是你小子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皇亲国戚吧?要不是你这戏班子近来名气大,尹老爷我才不会来这种破落地方。”

班主喃喃道:“不,您是第二个。”

细胡子顿时拧起眉毛,不爽道:“第一个是谁?”

“是陛下。”

细胡子:!!?

他霍然起身,刚要质问着班主是不是在驴他,就见一个戏子带着一队人马大步朝他走来,还当众指着他回头说道:“孙大人,就是他了。”

孙慈大手一挥:“带走!”

“等,等下!”细胡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架了起来,惊慌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孙慈低头翻了一下名册,“尹士左,对吧?”

“是老爷我……”尹士左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失声道,“你是孙慈!”

孙慈咳嗽一声,挺直脊背,右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腰侧的尚方宝剑之上。

“正是本官。尹士左,你奸杀民女,贪占良田,害得新都数家平民家破人亡,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随本官一起去衙门吧,苦主还在等着你呢。”

尹士左呆了片刻,随后破口大骂起来:“孙慈!你一个北归的官员,竟狗胆包天管到老爷我头上了?你信不信我弄死你!来人,给我,”他注意到孙慈带的人是他的好几倍,于是临时改口道,“先把这些人给我轰走!全都轰走!老子现在就要进宫面圣,狠狠参你一本!”

孙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微笑起来,矜持地拔出腰侧宝剑:“不必进宫了,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尹士左怒意盎然地瞥了一眼,在看到上面刻着的铭文后,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明白了?”孙慈哈哈一笑,自打从陛下那里接过这个任务以来,他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这帮尹家人明里暗里处处给他使绊子,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干脆雇佣杀手来暗杀他。

要不是他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估计现在都已经是头七了吧。

“要你们命的人,不是我,正是那一位。”

孙慈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不过也怨你们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吧!你当初犯事的时候,就该想过今日的。”

他朝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把这失魂落魄的细胡子押上了马车。

尹士左带来的打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直到那位戏子,也就是青琅淡淡地提醒了他们一句:“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打算抗旨吗?”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拔腿跑回去报信。

殷祝在书房里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终于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叫他进来吧。”他低头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字迹,觉得离他干爹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有了几分神韵,也算一下午的功夫没有白费。

尹家一位头发花白的宗伯拄着拐杖,在一名小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他面前。

正要朝他行礼,殷祝道:“宗伯免礼,坐吧。”

“多谢陛下。”

“喝茶吗?”

宗伯摇了摇头,“不了,年纪大了,下午喝茶,晚上就睡不着觉了。”

“那便给宗伯上杯白水。”殷祝吩咐一旁候着的苏成德,苏成德应了一声,殷祝又重新低下头去,开始提笔写最后一列字。

宗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还是撑不住了,重重地长叹一声。

“宗伯何故叹气?”殷祝挑眉问道,“您这个年纪,按理说家庭美满,子孙绕膝,几个孩子又都有出息,应该每天都笑口常开才对。”

宗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就不必明知故问了,”他说,“臣家中儿孙的确都还算争气,可其余尹家旁支……唉!”

“那宗伯更应该开心才是,”殷祝搁下笔,平静地看着他,“朕是在帮尹家修剪枝叶,替大夏除掉祸患,不是件好事吗?”

“可陛下未免做的也太过了些,”宗伯抱怨道,“那孙慈今日在衙门拿着您赐给他的尚方宝剑,一连砍了七个尹家人的脑袋!这要是传出去,皇室威信何在?”

“朕让他秘密审理,就是为了保全皇族的颜面,”殷祝低声道,“而且才砍了七个脑袋,看来是手下留情了。”

宗伯瞪着他,抖着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陛下就不担心,被史书记载为暴君吗?”他忍不住问道,“古人云‘亲亲相隐’,纵使这些人有过错,也该先用家法惩戒,再不行,在族中召开集会……”

“人人都用家法,那国法何在?”

殷祝听得不耐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朕看宗伯您今日也不想来当这个说客,虽说名义上是同族,但说白了,还是别人家的事。宗伯年纪大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替朕转告那些人,今后教育子孙谨言慎行,大夏不需要一帮只会拖后腿的蛀虫。”

宗伯乞求地看着他:“陛下,您真的不能看在臣这一把老骨头来求情的份上,放剩下的那些孩子一条生路吗?”

“假如他们不是十恶不赦,可以。”

殷祝从桌案上拿起一份书信,朝着宗伯晃了晃,“您可知道,这是什么?”

宗伯睁大浑浊的眼睛,却仍是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只能摇了摇头。倒是扶他进宫的小辈看清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北屹刚刚送来的战书,”殷祝说,“他们警告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不接受上面提出的和谈条件,那么接下来,屹国会向大夏全面开战。”

宗伯瞬间捏紧了手中拐杖的龙头。

他曾亲历过那场浩劫,也亲眼目睹过旧都被屹人军队攻破的惨状,乍一听闻这个噩耗,即使坐在座位上,苍老的身躯也不禁如风中残烛般摇晃起来。

他再也顾不上为同族求情了,连声对殷祝道:“陛下,打不得,真的打不得啊!屹人真的和咱们不一样,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杀人的,那里连十岁的孩子都能上战场杀人……要是开战的话,我大夏的百姓又要被他们当成猪羊一样宰杀了啊!”

殷祝瞧着他的瞳孔都在颤抖,知道这位宗伯大概率是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也就是ptsd的。

但他依旧没有心软,只是说道:“朕明白您的顾虑,此举在您看来,可能是一场豪赌。但朕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让我大夏的百姓,不再被屹人当成猪羊,堂堂正正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宗伯和他对视许久,张了张嘴,低声问道:“可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若是……您败了呢?”

“朕或许会败,”殷祝笃定道,“但朕的大将军,绝不会败。”

“陛下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宗策。”

——纵观历史,天上地下,漫漫几千载岁月里,最闪耀瞩目的一颗将星。

殷祝把手中的战书一丢,扬起唇角,露出一抹难掩得意的笑容:“北屹将同样的一封信也送到了宗策的总督府上,甚至还带了重礼想要招降他,你知道他是怎么回复的吗?”

不等宗伯出声,殷祝便直起身,抛下了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他只对那些屹人说了三个字。”

“那就打!”

作者有话说:

遇到正事智商情商+100,遇到和干爹有关的事情,智商自动-99,还附加迷幻效果。

由此可见:宗将军,一款生生的debuff[狗头]

第55章

天佑五十四年。

屹国为王太子克勤复仇,撕毁合约,向大夏宣战,举五路大军南下扣边。

当年八月,朝廷改年号为兴和。

明仁药堂。

作为一家口碑甚佳、且在大夏境内开了十余家分店的老字号,今日明仁药堂的柜台前,依旧是大排长龙。

王六正排着队呢,眼珠子咕噜一转,竟然在不远处看到了老熟人,顿时惊喜道:“老张头,你也是来买金疮药的?”

老张头:“哎呦,可不是嘛!朝廷和北屹开战,这几个月来伤药的价格都翻了好几番了,我家那口子一直怂恿我屯些在家,这不,刚开门就紧赶慢赶跑过来了。”

两人正唠着嗑,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灰麻长袍的年轻人撩起帘子,从堂后大步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到他,纷纷热情招呼起来:“少东家,今儿还有多少金疮药?”

“归少爷,我都来三天了,毛也没买着!回去和老爷都没法交代,今天说什么也得让我先买了吧?”

“一边儿去吧你,我都来五天了!”

归亭冷着一张脸,把一块牌子摆在了众人面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现场不少人不识字,看着那牌子上墨汁淋漓的字迹,脸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

归亭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写的是‘一人一瓶,不许多买’。”

“什么,一人才能买一瓶?”

“可我家十几口人呢,少东家,一瓶怎么够啊!”

“爱买买,不买就出去,”归亭不耐烦地一拍柜台,“如今我家药堂和朝廷合作,为前线抗屹军队供药,药品物资本就紧缺,前些日子居然还有人故意大量采购囤积居奇,弄得真正有需要的伤患买不到药,这等败类,就是在发国难财!”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也有几人面露心虚之色,嘴里嘀嘀咕咕,被归亭全部看在眼里。

回去后他与父亲说:“我看这些大量买药的人,都是一副官宦富户家刁奴的打扮,幸好他们识趣,没闹起来,否则我定要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正在眯着眼睛看一本古籍上穴位图案的归仁从桌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大夫,作甚动不动就要使拳脚?”

归亭:“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参军,听说最近宗大人带的兵又在前线打了胜仗,您从前总说,官匪一家,兵过如筛,那宗大人总不会是那等将领了吧?”

归仁撇开脸,不说话。

归亭一看有戏,连忙道:“再说了,我又不上前线,只是在军营里给伤兵救治,这总行了吧?”

“你爹我还没傻到信你这种鬼话!”归仁骂他,“老人家总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以为是跟你说着玩的?”

“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归亭辩解道,“如今陛下下旨,不仅把每月军饷提到了四两白银,伤亡了家属还有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可以领,医馆药堂都是优先救治退伍的伤兵,现在不少人家报名参军都还要抢名额呢。”

归仁再度语塞。

片刻后他又道:“那之前又是谁说的‘好男儿当血洒疆土,马革裹尸’?老夫要是真放你去战场,你不出一个月就得横着回来!”

“爹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去前线!”归亭急了,“我,我只是想去见见宗大人,跟他说上两句话……顺便再去城头上看一眼。”

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你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不是以为自己刀练得很好?”

归仁被他气得不轻,使劲儿拍了一下逆子的手臂,“当游侠和当兵,可完全不一样!你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敌军,还有密密麻麻当头射来的箭雨!脚底下踩着的是你同袍的尸骨,面对头阵的也是屹人驱赶而来的大夏百姓,你敢说,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吗?”

归亭抿唇不语。

“可是爹,”他低声道,“祖父祖母,您的亲朋好友,当初全都死在了屹人的刀枪之下,孩儿想去为他们报仇。”

归仁枯树皮似的老脸抖了抖,闭上了眼睛。

“报仇,报什么仇?这个世道,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着为死人报仇,”他自嘲地笑了两声,“你爹我活了这么多年,恨意早就被磨没了,心也早就凉了,你还太年轻啊!你不懂。”

归亭紧皱眉头:“有什么不懂的?爹你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归仁摇摇头:“你等着瞧吧,宗策,他是个好将军,可惜没生在好时候。官员们容不下他,陛下也容不下他。”

“怎么会呢?”归亭诧异道,“陛下不是最信重宗大人了吗?还一力主张与北屹开战,夺回失地,这是明君之相啊!”

“明君,哼,”归仁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爹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太医院?就是见多了宫中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尹家人,终究是多疑善变的,现在君臣关系好不代表以后,等再过几年,国库打没了银子,朝中议和声音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陛下还能不顾朝廷民生,继续让宗策打下去吗?”

“况且,若他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一心抗屹不愿和谈,又怎会把年号改成‘兴和’?”

“这……或许,只是一种期望?”

但这个理由,归亭自己说来也有些勉强。

归仁叹道:“罢了,你若是真想去前线,那就去吧,爹不拦你。正好下一批药材也该送过去了,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许上战场,听到没?”

“听到了!”

归亭响亮地回答,顿时喜上眉梢。

归仁看着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不禁对这个儿子既好笑又好气,心想叫他去见识见识也好,免得老吵着闹着要去参军。

但随着儿子离开,他的笑容很快便从脸上淡去了。

想起那年旧都的惨状,还有后续几十年来朝廷的种种不作为、甚至是对北归人的打压、对屹人的百般求和讨好……归仁的心中便溢满了愤懑难平的怒火。

有多少次,他曾像儿子一样满怀希望地期待,甚至都已经在家磨好了剑准备上前线为国拼杀;

又有多少次,朝令夕改,叫他的希望反反复复地落空,最后一怒之下,从太医院挂冠离去,发誓此生绝不再为朝廷、为尹家人做事。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寸土不让……”

可听着外面传来的征兵号子,归仁心中那颗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心,还是狠狠震动了一下。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回故土的话……

老人捏紧了手中的医书,眺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天光,苍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

“三个月了,苏培盛,朕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陛下,奴才叫苏成德。”

殷祝:“…………”说顺嘴了。

“总之朕忍不了了,”他拍案而起,大声逼逼,“三个月没人陪朕聊天!三个月没出皇宫!朕都要憋死了!!!”

苏成德提议道:“那不如,陛下去新都郊外围猎?”

“前线打着仗,朕在后方打猎,这合适吗?”殷祝瞪了他一眼。

唉,要不是他实在不懂军事,虽然懂点儿历史但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早就去前线御驾亲征,和他干爹并肩作战了。

“您可以不亲自上场打猎,”苏成德给他出主意,那小模样像极了在昏君身边的拍马溜须的奸宦,“但您可以带上尹英殿下啊。殿下八岁了,学过骑马,也学过君子六艺,正好您可以考较考较他骑射的技艺,这样传出去,朝中也没人会多嘴说什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憋得够呛,每天不是看前线送来的战报,就是和干爹一起忙活筹建神机营的事情,还有国中这些因为战事而起的矛盾争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飞鸟坊那边有宗小弟在顶着,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但征兵、赋税、后勤保障等等,殷祝全部都要亲自过问,否则他压根儿不放心手底下那帮人。

尤其是唐颂和世家出身的那群人,要是不借机大发一笔战争财,那殷祝才要奇了怪呢。

但他目前着实腾不出手去处理他们,只要别做的太过分,殷祝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尹家人动手是一码事,因为那毕竟还是自家人;但对世家动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支援他干爹抗击北屹,殷祝想,别的能忍就先忍忍,等战争结束后,再找这帮人秋后算账。

殷祝打定了主意,把应涣叫到面前,让他负责这次出行的护卫工作。

应涣一听陛下要带着皇子一起出门,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必定誓死保卫好陛下和殿下!”

“还有公主。”殷祝提醒道。

尹昇一共有三个孩子,一个皇子尹英,剩下两个是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公主,因为早产的原因,身体都很虚弱。

她们听从太医的叮嘱,平时基本不大出门,就算出门也是被嬷嬷抱来抱去,据说三岁前脚都没粘过地。

要不是殷祝听说了这事儿立马叫停,这俩倒霉孩子估计到现在都还学不会走路呢。

所以历史上这两位公主双双早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早产,再加上尹昇的基因不好,一整个先天不足。

要是再不出来活动活动,以古代的医疗水平,她们能活到成年才怪了。

但说起公主,殷祝倒是想起了一个后世流传甚广的传说。

他干爹死后数年,新都城破,大夏亡国,最后一任幼帝年仅七岁,据说是尹昇最小的儿子。

这个孩子很喜欢宗策,还曾屡次在朝堂上公开说“若是宗将军在此,大夏必不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只可惜大势已去,城破那日,太后带着幼帝殉国,屹人将领敬这对母子的忠烈,便叫人给他们收敛衣冠下葬,但负责收敛尸骨的人却发现,那幼帝竟是个女孩。

虽然正史未经证实,但野史早已把这段历史大书特书。

现代还据此拍了一部电影,但里面错漏百出,狗血泼天,七岁幼帝变成了十七岁少女,还和他干爹来了一段旷世生死恋。

这部电影在网上的口碑评分爆炸的烂,殷祝本着跟他干爹有关的作品是屎他都要尝尝咸淡的崇高精神,一个人包场看了一遍,气得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骂导演煞笔——但不是因为剧情,而是这导演找了个丑得像是癞疙宝一样的资源咖来演宗策。

他干爹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

就连正史都记载过的,“策身长八尺三寸,隆准如悬胆,眉聚岱宗翠,银甲曜日,赤帻擎天。容止有威,立若孤峰承雪,行若松涛撼岳。世人皆叹曰:‘玉山倾北斗,犹逊此将三分。’”*

走在廊道之上,看着远处的宫人清点行装时,殷祝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瞬间被那件晾晒在阳光下的鲜红战袍吸引而去。

三个月的分别,他早就把那些别扭的、沾染了些许风花雪月的想法丢到了脑后。

剩下的,只有对他干爹的思念和担忧。

虽然他们经常通信,但宗策其实很少跟他讲战场上的事情,因为殷祝把军政决策权全部都交给了他,而宗策也不负信任,捷报频传。

只是他偶尔会在信里写,这里的百姓还记得自己大夏子民的身份,听说陛下派我去收回山河十四郡,还没有忘记他们这些遗老遗少们,都纷纷在家中立长生牌位,愿陛下能够长命百岁。

又或者,给他千里迢迢在信封里带上一块当地人自己做的饴糖,说是让他尝尝旧都的味道。

那块糖殷祝一直随身揣着,舍不得吃,但后来天气热了,没办法,就分成了几块,每隔一段时间吃一块。

有一次被前来觐见的宋千帆看见了,还大惊失色地以为他又在嗑什么丹药呢。

殷祝停下脚步,望着远处那随风鼓荡的战袍,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他干爹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药瘾发作的事情。

可能是忘了吧。

忘了也好。

毕竟这事儿着实不太光彩,刚穿越就用屁股把干爹侵犯了啥的,听起来就很变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殷祝发现,自己药瘾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汪迁告诉他,这其实不是好事。

发作时间短,说明暗毒积压在身体里,没有完全挥发出来,只会让身体在接受刺激的时候变得愈发不受控制。

所以他委婉地表示,可以适当行房,不必太急于戒断,过犹不及。

殷祝心想笑话,他后宫一次都没去过,还有着钢铁一样坚挺的意志力,连他干爹都不需要了,早就已经四大皆空,能有什么过犹不及的。

苏成德掀起眼皮,毫不意外地发现陛下的神情又开始变幻莫测。

估计是又想到宗大人了吧。

“父皇!父皇!”

身后传来尹英兴冲冲的呼喊,伴随着内宦焦急的脚步声,“哎呦我的祖宗,您慢点儿,这是皇宫,别乱跑啊……陛,陛下!”

殷祝嗯了一声,转身被尹英扑了个满怀,苏成德本想阻拦,但被殷祝用眼神阻止了。

“陛下,殿下不是有意的,”内宦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在地上向他请罪,“殿下他只是……”

“又不是什么大事,”殷祝随口道,又摸了摸尹英的脑袋,“怎么跑得这么急?”

“我听说父皇要带儿臣去郊外射猎!”尹英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父皇,这是真的吗?”

见殷祝点头,他又欢呼起来:“太好了!父皇万岁!”

殷祝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但还没成型,就听尹英问道:“那父皇,是就我们两个去吗?阿母他们不去?”

“她们不去。”殷祝收敛起笑容,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愿意搬出柔姬那里?明明她不是你的生母,只养了你不到一年。”

“因为阿母会带我玩很多好玩的东西,”尹英歪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还会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很多道理。”

殷祝:“这些朕给你请的先生,也都可以教你,并且教的更好。”

尹英刚想开口,忽然眼珠子咕噜一转,拉着殷祝的袖子央求道:“那父皇你来教我,好不好?你来教我,我就搬出阿母那里。”

“朕没有那么多时间,”殷祝婉拒道,“现在前线在打仗,事关家国安危,朕顾不上教导孩子,抱歉。”

身为帝王和父亲,居然主动和儿子道歉,就连苏成德听到都吃了一惊。

但尹英却面露失望之色:“啊……父皇好小气,明明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给那个宗策写信的。”

“那是在交流战事。”殷祝回答。

尹英大声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上战场,替父皇打江山!”

“有志气,”殷祝笑了笑,“不过,朕发觉你似乎不太喜欢宗策?”

尹英鼓起腮帮子:“喜欢他做什么,老是和我抢父皇,而且外面人都说,他是叛徒呢。”

片刻的寂静后,殷祝问道:“外面?宫外面吗?”

“对呀,”尹英一本正经地说,“替我去街上买糖葫芦的宫人说,他听人讲,屹人的军队里也用着咱们的神机呢!宗策不就是父皇钦点的神机营的上官吗?”

殷祝不愿太拘束孩子,给了尹英很大的权力。

零食话本这些零碎的东西,只要尹英想要,殷祝都会让人给他买来,还因此被言官上谏说不可太溺爱皇子,但殷祝权当无事发生。

但殷祝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比他想象的要早熟许多。

或者说,是身边那些有心人在催着他早熟。

讨厌一个人不要紧,他小时候还讨厌老是不回家的老爹,时常和老爹大吵大闹,然后再被胖揍一顿;

假如尹英跟他吵、跟他闹,殷祝都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才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他却三番两次地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他面前给宗策上眼药,表现得丝毫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还伪装得不太老练的政治家。

该说是柔姬的功劳,还是尹昇的功劳呢?

“苏成德。”

“奴才在。”

“给皇子身边换一批踏实些的人,从今往后,不许柔姬再接近他半步,”殷祝语气平淡地吩咐道,“还有这半个月以来御书房当值的,也都给朕换了,全部。”

“是。”

尹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身后的内宦吓得浑身发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但很快就被苏成德喊人来硬拖下去了。

殷祝看着泫然欲泣的尹英。

虽然他说话的口吻依旧温和,却让尹英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心,朕还会带你去射猎,但记住,这是朕给你的第一次机会。”

“机会一共只有三次,你已经用完一次了。”

尹英颤声问道:“父……父皇,您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殷祝再度摸了摸他的头。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战栗和汗湿,他随意地放下手,说道:“你可能以为,宗策只是朕比较信重宠爱的一个臣子,但朕现在告诉你,他不是。”

“他是朕的底线。”

“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作者有话说:

简单翻译一下汪太医的话:憋太久身体会变敏感[害羞]

*参考《武经总要》《世说新语》《史记》等

第56章

打发走了尹英,殷祝立刻转身回了御书房。

他把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叫到了面前,语气不善道:“朕好像同你们说过,与北屹开战期间,要严查各个地方外来者的户籍身份,防止间谍盗取大夏军情机密,在民间造谣生事。”

他把从尹英口中听到的复述了一遍给他们,然后盯着这俩人问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露出了惶恐但茫然的神色,于是殷祝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犹豫道:“这事儿……臣的确有所耳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