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殷祝做了个梦。
梦里,他妈知道了他和宗策的事情,
虽然殷祝竭力辩解自己对干爹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纯属阴差阳错,自己也一直对干爹崇敬有加,但他的老娘依然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殷祝心想我也很冤枉啊!
但看着颤颤巍巍给宗公像盖红布的老妈,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妈把他干爹贴上封条,装箱“请”进了地下室,还用最厚实的金库大门给封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殷祝记得老爹说过它可以用来防核弹,建成时还专门请人来做过法事。
“……妈,不至于吧。”他举起手,弱弱道。
老妈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里面飘出了烧焦的气味。
殷祝察觉到不妙,拔腿想溜。
可惜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自从您出事之后……”
殷祝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少爷!”
“好吧,自从您出事之后,”管家从善如流地省略了那个词,“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夫人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还有附近最有名的大师。”
殷祝面无表情:“你直接说结论就行,我妈被骗了多少钱?”
“好的。那位大师说,您的魂不在身体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夫人问能不能将魂唤回来,他说五十万可以一试,夫人给了他一百万。”
殷祝拳头硬了。
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吗?”
“新年时,夫人又去了一趟宗公庙,排了七个小时的队,终于烧上了头香,”管家说,“回来后夫人很高兴,说她在庙里抽到了上等签,代表宗公答应了,一定会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
殷祝汗如雨下。
虽然、但是。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还有吗?”
“没有了,”管家冲他和善一笑,“少爷,我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殷祝来不及锤他,睁大眼睛,看到他亲爱的老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符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大郎,来喝药了”的容光焕发,看着他慈爱道:“来,生生,把这碗水喝了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
殷祝猛地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坐在床榻边的宗策身上。
他干爹看上去十分憔悴。
眉头紧锁,眼中血丝密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醒了,竟盯着他的脸,足足恍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魇住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策扯动嘴角,竭力在殷祝面前露出一抹毫无异样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殷祝额上汗湿的发丝。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这动作,满脑子只想着他老妈端来的那碗符水,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他小时候喝过一次,那味道简直让人生理性反胃,殷祝一回想起来就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宗策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殷祝,垂眸不语。
沉默许久后,他把殷祝原本掖好的被角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策去叫太医。”便准备起身离去。
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宗策的肩背瞬间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殷祝半撑在床上,表情也有点儿呆。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还有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干爹露出这么压抑沉郁的神色。
殷祝盯着自己被仔细包扎过的手,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五指。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宗策摇了摇头。
殷祝敏锐注意到他似乎中途犹豫了一下,立刻追问道:“发生什么了?祁王的残党又闹事了?”
“不,”宗策摇摇头,“陛下睡了一天多,苏公公已经叫人把皇宫里外都打扫干净,唐阁老他们正在摸查禁军中祁王的部署眼线,街道上的百姓也都恢复了营生。”
这不是挺好的嘛。
殷祝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北屹那边呢?他们的王太子死了,北屹上层总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宗策:“北屹派了使者过来,痛骂大夏破坏了两国和约。”
殷祝冷笑一声:“笑话!他们先发兵攻打我们,我们打回去,结果我们倒成了破坏和约的那个?”
“是,”宗策平静道,“那使者还说,他们的陛下因丧子悲恸万分,立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策的血来祭他们的王旗。”
“那就让他来!咳咳咳……”
激动之下,殷祝红着脸咳嗽起来,宗策立刻站起身要去给他倒水,正好此时来请脉的太医也到了门外,一听这声音就忙道:“陛下最近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切不可思虑过重,疲累身体了。”
殷祝接过宗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哑声道:“朕好得很。”
“表象而已,”太医把药匣放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陛下风寒入体多日,未曾好好休养,先前丹毒堆积在体内,又使得血脉淤堵,胸闷咳喘……”
眼看着随着太医这一番话,他干爹的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疙瘩了,殷祝赶紧打住:“好了好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什么问题怎么治就行,别的就不要说太多了。”
“陛下,”宗策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不可讳疾忌医。”
殷祝:“…………”
他老实了:“你说吧。”
太医噎了一下,识趣地简单总结道:“陛下的肺不太好,一般治肺热的药又不适用于陛下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靠食补疗养着。”
宗策冷声道:“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上次来时,正好是寅时,”太医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寅时肺经当令,本就容易咳喘排痰,陛下咳嗽两声臣便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不同了,陛下清醒时依然咳嗽不止,肺音也明显要比常人浑重许多。”
“下官倒还想问问将军,既然陛下是与将军同归,为何去时未曾受风寒,回来时情况却如此严重?”
太医目光犀利地盯着宗策。
“将军可知,男性体内的津液,尤其是元阳,同样也是抵御风邪寒气的重要之物?”
宗策一时语塞。
因为这个他的确没法辩驳。
其实他也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当初还是心软,见殷祝哭得厉害,就给他解了绑,后面……后面就变成上下一起哭了,怀中身体软得像是一汪清泉,搅一搅就会涌出泉水来。
想到记忆中幽暗靡丽的画面,宗策的喉结动了动,可随即,心中又泛起更深的隐痛。
“好了好了,”殷祝听得面红耳赤,再让这太医说下去他宁可去喝他老妈的符水,“既然诊治完了,那你就去煎药吧,这是朕的毛病,别为难他了。”
太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陛下对宗将军,未免也太溺爱了些。”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两句都不行了,简直不成体统……”
“少说两句快走吧!”
殷祝一脸不忍直视地把人麻溜打发走,等门关上,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宗策犹豫着道:“陛下,以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绑上吧。”
“…………”
“最多一次,”宗策肃容道,“再多真不行了。”
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殷祝呻吟一声,绝望地倒回了床上,嘴里喃喃道:“给朕来一碗符水……要大碗的……”
宗策瞳孔微缩,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床边,半跪着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符水?治病,驱鬼还是驱……”他说到一半,还是默默把那个“神”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从前曾听闻,人在凡间说的话,诸天神佛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这种情况,佛道正典中闻所未闻。
倒是在一些民间流传的野籍传说中,讲述过类似精怪附身、借尸还魂的故事。
原本宗策只当陛下是受了风寒,未曾休息好;但现在看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难道是因为法力不足导致?
殷祝歪头,默默看了宗策一眼,勾勾手指。
于是宗策又靠近了些。
薄唇紧抿,神情紧绷,漆黑双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然后。
殷祝伸出食指,在他干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宗策凝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
“……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殷祝。
殷祝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里闷声道:“自己想。”
等过了一会儿,负责值守的小太监在外面说药煎好了,宗策出门去端药碗时,殷祝听着脚步声渐远,自以为他干爹听不见,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呆子。”
像是背着主人成功干了坏事的猫一样,骂完后殷祝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后努了努嘴,呸呸了两下,全当无事发生。
宗策接过药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将军,怎么了?”小太监疑惑地问,“难道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无事。”
宗策端着药碗,静静立于宫室外的廊桥之上。
在小太监震惊的眼神中,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春日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和煦的风解开了宗策紧缩的眉头,那张英俊刚毅的脸庞柔和了一瞬,垂眸注视着药碗的神情带着浅淡而无声的缱绻。
小太监疑惑地看了看那碗药。
黑乎乎的,还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在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宗策已经端起那碗药,转身回到了卧房内。
同时,他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论将来祁王坦白真相也好,抱着怨毒的心思想要拉他下水也罢。
只要他宗策还是大夏的将军一天,他就绝不会动摇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陛下带来胜利。
为此,他甘愿将自己送上刑场。
第42章
尽管太医屡次苦口婆心劝说他好好休养,但殷祝很清楚,晖城之战结束后,留给自己,或者说留给大夏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他干爹再用兵如神,也需要时间来练兵、改造、升级军械,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支百战百胜的悍军来。
历史上,宗策用了足足五年时间组建神机营,血铁骑更是在他去世前三年才正式成立。
能从大夏的一群老弱病残贪生怕死的军队里拔出这些人来,在从一群中饱私囊的蠹虫里抠出军饷,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自给自足,其中艰辛,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但!是!
现在不一样了。
殷祝自信满满地想着,他会成为他干爹背后的男人。
“咳咳,陛下!”
唐颂不得不使劲儿咳嗽,借此来提醒面对内阁诸臣时居然都能光明正大走神的殷祝。
他今天是和王存还有其他几位阁老一起来的。
被女婿戏耍了一回,再次出现在人前时,王存的心情却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甚至单从他的面色上看,还挺高兴的?
唐颂实在不知道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
大夏真正紧要的事情,大多都会在朝会开始前就由内阁决定,陛下提前将他们召过来,也是为了提高早朝时处理政事的速度。
谁知他们这边讨论出了结果,陛下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用手中的炭笔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唐颂原本以为是在记录摘要,还颇感欣慰。
结果趁着起身发言时瞥了一眼,发现陛下竟是在画人!?
画的还是那位坐在云母屏风后煎药的宫人。
唐颂盯着坐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不满愈盛。
这些时日以来,陛下变了许多。
比起从前的喜怒无定好了些,不会随意惩治宫人、骄奢淫逸……但其实这在唐颂看来,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真正让他不满的事,是陛下如今的很多政令都没有经过内阁票拟,而是直接下达落实。
如此一人独治天下,着实不妥。
不过唐颂也并未将不满表露在脸上。
祁王胆大包天到敢威胁劫持皇帝,视兄长、君臣尊卑于无物,气得当初殷祝在众人面前放话说要祁王死无全尸,唐颂以为,陛下绝不会同意对其进行怀柔处置。
但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严查下去,恐怕大夏朝堂都能翻了天。
就连唐颂自己也收过不少祁王的好处——他敢说,在座诸位,包括王家在内,收的礼都只多不少。
陛下想查,但下面人不能查,也不敢查。
借此机会,内阁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也好叫陛下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唐颂来之前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使了个颜色。
那位眉心生痣、面白无须一副菩萨相的中年人收到暗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找了个机会,起身朝殷祝行礼:“陛下,臣提议明日早朝,应对祁王和其同党宽大处理。”
“北屹使者来新都,此举既彰显圣人之德,又能体现我大夏仁义教化,陛下觉得如何?”
殷祝瞥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人一僵,强笑道:“陛下,臣是礼部侍郎柳显。”
“柳显……”
殷祝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的确非常面善。
大夏不少官员都信佛,难怪他刚过四十岁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他知道唐颂的意图,可惜唐阁老没想到,自己至死也没当上丞相,倒是他手底下的柳显,一路官运亨通。
升礼部尚书兼任兵部侍郎、最后成为大夏丞相,一共只用了短短七年时间,便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顺便还和柔姬她哥一起携手完成了史诗级成就——背刺他干爹,成功把尚存一口残气的大夏霍霍没了。
殷祝冲柳显露出一抹笑容,眼神却毫无半点温度,
“柳爱卿的提议甚好,就这么办吧。”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柳显的预料,他一时愣在哪里。
唐颂也十分惊讶。
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朕觉得,光是宽大处理祁王还不够,”殷祝低下头又涂了几笔,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素描,然后搁下笔说道,“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朕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众臣都屏息听着他说道:“晖城之战,我大夏赢了,但就双方军队实力而言,大夏是不如北屹的。”
“各位应该清楚,屹人野蛮善战,一次赢只是侥幸,难不成还能次次赢不成?朕说这话,非是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朕想明白了一点——”
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道:“连年征战,苦了百姓,也非仁义之举。不如量我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很多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一听陛下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令人汗颜呢?
唐颂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
“朕谨遵阁老们的教诲,一定努力成为一名仁君,”殷祝恳切道,“放心,朕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得喝药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唐颂和一众大臣们看着陛下接过药碗,仰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还超级大声地夸赞这药熬得十分地道好喝,纷纷冒出一脑袋问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仙露琼浆呢!
有人还欲开口,但苏成德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诸位大人,请吧。”他笑眯眯道。
一行人只得无奈离去。
站在宫门前,王存一如既往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拍拍屁股径直上了马车,剩下的人只能簇拥在唐颂身侧,皱眉询问道:“唐阁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怎么知道!
唐颂心里烦躁,但表面上只是冷冷道:“等明天北屹使者上朝时再看吧。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话不必当真,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咱们帮忙把关。”
“正是,唐阁老说得极是,”柳显第一个附和道,“陛下今日言辞的确有赌气成分,但无论如何,帝王金口玉言,自然要说话算数,北屹使者那边,更是要好好招待,两国刚打完仗,不能再继续交恶下去了,否则苦的还是这天下百姓。”
有人见不得他这么义正言辞上赶着拍马屁,怼道:“柳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宗策不该打那场仗吗?这可是我大夏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仗!”
“仗的确要打,可宗策本应坚守不出,却违背朝廷命令追击屹人,还杀了他们的王太子,”柳显皱眉道,“这就太过分了。你想想,若是我大夏太子被屹人将军杀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国耻?”
“难不成割让山河十四郡就不算国耻了吗!”
“好了!”唐颂喝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高低的时候,身为内阁大臣,遵循圣人之道,治国安民,才是各位的当务之要。如今敌强我弱,当休养生息,富民强兵,再谈其他事情。”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人的表情,踩着仆役的脊背坐上了马车。
另一边。
在内阁大臣们走后不久,宗策便开口道:“量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陛下此话当真?”
殷祝嫌弃药苦,正在偷偷咧嘴吸气,闻言斜眼瞥他干爹,“你觉得呢?”
宗策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将药渣倒到一旁的盆栽里:“若是……这句话,堪称诛心。”
殷祝虽然没听完全,但不妨碍他理解宗策的意思。
“是吧?想想要是这边打这仗呢,后面一帮安坐庙堂的老爷们大言不惭地说这种风凉话,那滋味绝对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呢。”
宗策抬起头。
“陛下似乎很了解我们这些人。”
“也不算了解,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殷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干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那个,宗爱卿,朕跟你商量个事呗。”
宗策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正色道:“陛下何至于此?若有需要,直接吩咐策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殷祝心道他干爹果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派的忠君臣子,他俩都这么熟了居然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朕只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把自己画好的素描图和炭笔一并递到他干爹面前,眼睛亮闪闪地说:“能不能给朕签个名字?喏,就在这边,右下角。”
宗策不解:“这是何意?”
虽然嘴上说着,但他还是接过了炭笔,打量了一眼,有些生疏地捏这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宗策才发现,这图上画的似乎是自己。
“这是陛下所画?”他微微睁大眼睛。
指尖抚摸过炭笔勾勒的痕迹,宗策不禁出神思考,究竟是怎样细致入神的观察,才能像这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
他少时也学过一些画,只是不精。
但宗策自问,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生动细致的描摹。
“是啊,”殷祝得意道,“不错吧?”
耶,他干爹的亲笔签名到手了!
他喜滋滋地把手递出去,准备拿回来好好欣赏,等欣赏完了就压在床底下镇邪。
但宗策只是盯着那张图,半晌,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
“喂!”殷祝不乐意了,“这是朕的画!不问自取是为贼!”
宗策嗯了一声,任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把画交出来。
最后殷祝急了,脱口而出:“那公平起见,你得把你家挂着的那幅字给我!”
“可以。”宗策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又停下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怎知道策家中挂了一幅字?”
“这个,宋千帆说的,”殷祝含糊道,立马眼神闪烁地岔开话题,“对了,朕这两天有一个想法,你看啊,祁王这次之所以能把你手底下这些精兵强将都打得措手不及,就是因为他手里有铳箭。”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枪的姿势,眯起一只眼睛,冲着宗策“叭”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说道:“那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呢!若是咱们大夏能开发出其他更厉害的神机武器,打北屹岂不是轻轻松松?”
宗策当然知道殷祝是在转移话题。
但他看着殷祝脸上生动的笑容,并没有戳破。
“陛下的想法很好,”他温声道,“只是现下新都最顶尖的几座工坊,制作的大多都是一些精巧的摆设、瓷器和工具,供给世家和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若是想要它们停工改造军械,一来诸位大臣肯定不同意,二来成本也极为高昂。”
殷祝的脸瞬间垮下来,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脏话。
“陛下。”宗策再次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
“知道了知道了,”殷祝撇嘴,“下次不说了。”
呸,下次背着他干爹偷偷说。
“不过,”宗策话锋一转,“陛下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实现。”
殷祝立马追问道:“怎么说?”
“家父曾负责管理过一座专门制造神机的工坊,里面的人都是家父一手带出来的工匠,手艺精湛,人也可信,”宗策淡淡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起意外,工坊爆炸,数人因此丧生,工坊便就此关停了。”
大夏律法规定,只有工部或兵部任职的官员才能管理制造军械的工坊,但父亲入狱之事先前已经被祁王抹去。
宗策说这番话时,心中也有一丝忐忑。
谁知殷祝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还很高兴道:“那岂不是正好?年前我还约了宗……”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闭上嘴巴。
该死,差点忘记他干爹还不知道自己背着他和他弟弟好上……不对,是认识的事情了!
但宗策果然很敏锐,他立刻盯着神色心虚的殷祝问道:“陛下方才说,约了宗什么?”
“宗……总是被他夫人拦着不让出门的宋千帆,”殷祝一口气说道,欲盖弥彰地哈哈笑了两声,“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嘛。”
宗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殷祝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安静下来,盯着他干爹发起了呆。
宗策坐在对面,低头沉默地用火钳摆弄着炭火,继续为他煎下一副药。
虽然殷祝说了这事儿完全可以交给值守太监或者太医院去干,但宗策认为太医院太远,药熬好送来会减了药性;值守太监又不懂这些,粗手粗脚万一熬过头,药中的毒性没完全挥发被殷祝喝下去怎么办。
所以他坚持要亲力亲为。
理由是自己曾为弟弟做过许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殷祝托着下巴,看着他干爹行云流水的操作,心里有一点点的高兴。
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干爹心中,自己的地位已经能和亲弟弟媲美了?
“之后边境大概率不会太平,”宗策忽然出声道,用的是商议的语气,“策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北屹朝中似乎也出了事情,等陛下身体完全恢复后,策就差不多该启程回去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反正这不是还没打仗嘛,他干爹自然得留在新都多陪他几天。
“听说他们的皇帝有一个很宠爱的妃子,刚生了儿子,克勤就是为此来攻打晖城立威的,”殷祝说,“帝王未老,儿子又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相比之下,自然是幼子稚嫩可爱些。”
他歪头看着宗策,托着腮笑了一声:“说不定北屹皇帝听说你杀了他儿子,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呢,依我看,他们得给你送礼表彰才是。”
这话说得促狭。
宗策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殷祝冲他无辜地一挑眉。
烘烤的碳炉扭曲了空气,那双带着愉悦笑意的眸子注视着宗策,嘴角弯弯上翘。
阴天冷色调的光线透照在他的侧脸,毫无瑕疵的白皙肌肤仿佛能反光似的,泛着细腻的釉质光泽。
大概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招人。
宗策的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悠长。
只是每一次呼吸时,他都在有意识地调用腹部和胸腔的肌肉,模仿着正常人呼吸的样子。
“美色误国。”他给出了评价。
嗓音微哑,不知是在说谁。
殷祝自然当他干爹是在说北屹皇帝的妃子,煞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尤其是能在后宫中排的上号的妃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都说朝堂风波诡谲,那后宫便是朝堂的延伸。
殷祝一向认为,女人要是搞起政治来,绝对不会逊于前朝的这帮老人家,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她们大多连参与这场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宗策却不知怎的,忽然掀起眼皮,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有件事好叫陛下知道。”
殷祝随口道:“什么?你说吧。”
“今早后宫几位娘娘派人来寻策,询问陛下身体可否安康,以及,”宗策轻声道,“可否允许她们来探望陛下?”
第43章
殷祝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宗策,表情一片空白。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她们怎么……不对,为什么啊!?”
这事儿和他干爹有什么关系?
要问,也该去问苏成德才对啊!
宗策盯着他:“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殷祝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皇帝后宫中的妃子,居然问一位外臣征求探视权,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殷祝相信,他干爹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他,肯定别有深意。
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恍然大悟——
他明白他干爹的意思了!
自古以来,后宫干政都是大忌。
但往往后宫中的风向与前朝联系极为紧密,尤其是那些出身比较好的妃子们,更是个个都卯足了劲儿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殷祝心想,尽管这么说有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事实就是在他的一手推动下,宗策绝对是当今大夏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能征善战、英姿勃发,还如此年轻,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但凡是有点儿眼识的,肯定都会上来巴结;看不惯他的,也会想尽办法拉他下水。
可宗策自打回新都后几乎日日都进宫,这帮人找不到机会,只能通过这个借口与他接触——对于一个年轻且身后无靠山的新贵来说,处理这个问题时稍一不慎,就会变成送命题。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八成是前朝这帮糟老头子。
殷祝越想越生气。
又觉得他干爹果然机智,知道直接来问他,半点不上这些人的当,这群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我知道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宗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朕来处理,你放心,她们不会再来找你了。”
“策并没有……算了。”
宗策叹了一口气,“陛下后宫之事,策牵涉过深的确不好。”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陛下当真不去后宫看看尹英殿下?殿下才八岁,这段时日陛下忙着操劳国事,他估计想念您想念得紧。”
殷祝差点脱口而出尹英是谁,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这是尹昇的长子。
尹英的生母不详,据说是因病去世,后来被送到柔姬手底下抚养了两年,等柔姬生了孩子,又被送到了其他嫔妃手下。
没有母族帮衬,他在被立为太子后,没多久就死了。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尹英是死于毒杀,凶手正是曾经当过他养母的柔姬。
因为当时尹昇的身体也败坏到了一定地步,朝政大事几乎全由丞相柳显和国舅魏邱左右,内阁形同虚设,尹英这个太子也当得十分憋屈。
一日酒醉后,他竟与人放话说等父皇去世、自己当上皇帝后,一定要让这几人给亲爹陪葬。
柳显手眼通天,这话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吓得连夜找魏邱商量对策,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宗策他们都杀了,还差一个太子吗?
于是没多久,柔姬便招太子进宫,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请求他原谅,太子碍于面子和柔姬过去的抚育恩情只好答应了,还在宫中喝了一杯茶,谁知回府后便腹痛难忍,当晚便一命呜呼。
这事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蹊跷,柔姬却坚持自己绝不可能害太子,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和解。
尹昇那时候是想管的,可惜有心无力,手中权势所剩无几,几乎完全被自己曾经信重的两大权臣架空。
再加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糊涂官司,随意打杀了宫内几名下人了事。
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至死也不肯立柔姬的儿子为太子。
后来魏邱与柳显关系逐渐恶化,最终走向决裂,就给了柳显另立幼帝的可乘之机。
这次要不是宗策提醒,殷祝差点都忘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了。
史书上对于尹英的记载也很少,放在那段波澜壮阔的时代里,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如草芥蜉蝣,朝生暮死,即使贵为太子,也不过只能在史书上草草留下一笔“兴和七年,太子薨”而已。
“太倒霉了……”
殷祝呻吟一声,抹了一把脸,“能不去吗?”
宗策漆黑的眼眸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地看着他。
尽管心中隐痛,他还是说道:“殿下幼年丧母,陛下身为人父,还是应该多加照拂鞭策,激励殿下上进。如此,我大夏国祚方能生生不息,绵长千年。”
宗策希望,能看到面前这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后世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能顺遂安康。
他也愿意倾其骨血,去护着他的孩子坐稳那个位置。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到那一天的话。
“咱们到底是怎么突然讨论到育儿话题的?”
殷祝有点儿受不了。
说白了他对尹昇的血脉半点好感没有,就算没有家族遗传的神经病,单从死法上看,这小子也是个蠢货。
就算现在才八岁,还不知道后面能不能掰正呢。
他刻意转移话题道:“行了,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去考较那小子的功课的,这药熬好了没?怎么闻着这么苦?”
“马上。太医加了些苦味的药材,陛下忍耐一下。”
宗策环顾四周,从桌上取了一块蜜饯回来——还特别挑了个大块的,递到殷祝嘴边。
殷祝看了看蜜饯,又抬眼看了看他干爹,高高兴兴地张大嘴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这还没吃药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嚼得很开心,“怎么就给朕奖励了?”
嗯,他干爹给的糖就是甜。
“陛下不是说药苦?喝药前吃糖,其实效果更好。”
宗策垂下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不动声色地轻捻了一下。
“真的?朕还是第一次知道……”
他重新做回板凳上,视线落在殷祝上下开合的唇瓣上。
看似聆听,实则思绪早已放飞。
宗策专注凝视着殷祝、还有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红粉唇舌。
咬痕虽已愈合,手掌却还残留着疼痛的记忆。
还有那湿热滑腻的柔软,仿佛已经随着刺痛铭刻在了回忆里。在泪水横溢时,会绵密地缠绕在指尖,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响。
叫他每一次想起眼前这个人,心中都会泛起同样的感受。
宗策忽然发现,尽管他们行房数次,做尽了人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却从未吻过彼此的唇。
一次也没有。
这个念头犹如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像引燃干草堆的火焰一样,顷刻间形成燎原之势,几乎要让他五脏俱焚、坐立难安。
渴望在他心中翻涌,它在叫嚣着:去吧,他不会责怪你的,他还不知道你的背叛,不是吗?
你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个高风峻节的大将军。
但每一次,这个声音都被宗策强压下去,死死锁进心牢里。
他时刻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是他的明君伯乐,是他认定的一生挚爱,也是他发誓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但却唯独不能成为他的伴侣。
这一步雷池,他不能逾越半步。
外界关于他的种种言论,宗策其实都有所耳闻。
但他清楚,陛下绝非昏君,自己也并非佞臣,只不过是有些人出于某种目的肆意造谣、或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可现在他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从前他只以为,权势会让人上瘾,所以一直守心慎独,却忘了,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难以勘破。
一朝不慎,竟成贪嗔执念。
假如真的迈出了这一步,他实在不敢保证,真的能……
宗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殷祝疑惑地看到他干爹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正死死地捏着蒲扇,粗大的骨节咯吱作响,就连干硬的竹节把手都被捏扁了。
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把扇子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是火候到了吗?”他犹疑着问道。
“……嗯。”
宗策睁开眼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眸把药倒进碗中,拿勺子搅了搅,又仔细吹凉,这才递给了殷祝。
殷祝有些感慨,又有点儿窃喜。
想他跟他干爹第一次见面,他干爹看他的眼神,可跟现在的温和宽容完全不一样。
那架势,跟见到杀父仇人也差不多了。
……后来还被迫拼了一场刺刀,差点把他捅得魂魄出窍。
这算不算好感度升级成功了?
殷祝可惜地想,要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皇帝,真想问问干爹还收不收儿子。
要是他干爹亲自点头同意,他亲爹肯定能高兴得给他族谱单开一页。
殷祝端起碗,眼一闭,大义凛然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嚎苦!”刚喝完他就把碗丢到一边,吐着舌头说道,“快快快,再给朕一块蜜匠!”
他被苦得眼泪溢出来,话都要说不清楚了,他救苦救难的干爹恰到好处地递来一块蜜饯,只是比之前那块要小许多。
殷祝顾不上挑剔,囫囵吞下,还不小心嗦到了他干爹的手指头。他不好意思地想要用袖子给宗策擦擦,被宗策婉拒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早朝,策就先回去了。”
“啊,不再多留会儿吗?”殷祝一脸不舍。
这该死的古代晚上又没手机又没电脑,长夜漫漫,没有他干爹他怎么过啊,“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陪朕说说话。”
宗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
“晚上陛下还是要好好歇息,”他说,“太医说了,静养为上。”
殷祝:?
吃个饭而已,跟这有什么关系吗?
“朕又不是叫你留下来睡觉!”他脱口而出。
宗策的眼神瞬间幽暗下来。
他深深看了殷祝一眼,看得殷祝脊背发凉,张了张嘴想要找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他干爹误会了?说自己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说他想象中的抵足而眠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有点儿越描越黑啊。
“算了,你走吧。”殷祝叹气,“苏成德,来替朕送送宗将军!”
“哎,来了!”
苏成德一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先向殷祝和宗策各自行了一礼,又笑道:“方才钦天监来报,说今儿个傍晚大约会下暴雨,宗将军可有带伞?”
宗策看了他一眼。
“并未。”
“那不如就留下吧,”殷祝抛给苏成德一个赞赏的眼神,扭头对他干爹笑道,“你家住得离宫里远,万一半路上下雨,道路泥泞,马车也难走。”
宗策这次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缓声对苏成德说道:“麻烦苏公公托人给愚弟带个话,就说策今晚不回去了。”
“好说,”苏成德笑得灿烂,“那陛下,咱们现在就摆膳?”
殷祝欣然颔首,待苏成德转身要走,又把他喊到跟前来,附耳压低声音嘱咐道:“跟底下人说,上鱼的时候把鱼头对准他。”
第一次和他干爹同桌吃饭,礼节礼貌必须要到位。
苏成德嘴角抽搐了一下,答应了。
每一次饭局都是一次战场,在老爹的教导下,殷祝从小深谙这一点。
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特别留神宗策对哪碟菜多动了几下筷子,但凡看到了,就拼命给他夹菜。
以致于最后宗策不得不停下筷子,叹道:“陛下,策虽然饭量比常人大,但也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多吃点,你才二十几,吃饱饭还能再长个儿。”殷祝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炖鸡。
这可是亲手投喂偶像的快乐!
宗策:“可陛下上次不还说,策太沉了吗?”
“朕什么时候……咳咳咳!”殷祝想起来了,险些一口饭喷出去。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拍了拍他的背,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吃吧。”他淡淡说道。
殷祝闷闷地哦了一声,老实了。
宫人刚收拾好碗筷,外面便下起了大雨。
天空还没完全黑,泛着青黛的色彩,连绵的宫室在暗淡光线下犹如浓墨淡彩的水墨画。
殷祝站在屋檐下,听着雨点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间弥漫的潮湿水汽在顷刻间涌入肺中,倒是缓解了不少他这些日子来的胸闷感受。
他扭头看向站在他身旁——好吧是身后半步的宗策,他干爹在这些礼法细节方面向来是一丝不苟,看到宗策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显得轻松。
微蹙的浓黑剑眉下,一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曲折回廊,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达时光长河的尽头。
殷祝不禁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宗策,你每日究竟在想什么?
尽管他们这些日子来时常相伴左右,但殷祝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他干爹。
他干爹时常会独自陷入沉思,在不看他时,视线总是会投向未知的远方。
从前他希望能看到宗策对自己笑,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殷祝却发现,他干爹就算是笑,也是短暂的。
犹如焰火般一闪即逝。
放在现代,这大概是很多二十来岁小年轻追求的忧郁气质。
但他们是非主流的无病呻吟,生在乱世的宗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却都是深刻入骨的苦难。
这是个英雄横死、良善有罪的时代,甚至就连殷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够改变多少。
或许他也会和无数试图为了山河溅血的人们一样,功败垂成,成为历史的车轮下一只比较大的蚂蚁。
但无论如何,他希望宗策的命运不要再像历史上书写的那样,每一笔都带着万千生民的淋漓鲜血,最终只能以遗憾作为句读。
宗策微微摇头。
“策其实很喜欢雨天,”他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每逢大雨,总给人一种,天地间都被涤荡清白干净的错觉。”
殷祝注意到,他用的是“错觉”,而非感觉。
“只是策在想,前不久新都刚死了那么多人,尸体横陈遍地,一场大雨之后,所有角落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人活在这世上,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宗策看向殷祝,平静道:“或许有朝一日,策也会如此。”
“胡说八道什么呢!”
殷祝下意识道:“你就算死了,也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功绩和姓名,不仅如此,后世史书也会铭记你的故事,怎么可能一丝痕迹留不下?”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宗策笑了笑,“功臣也罢,佞臣也好,策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殷祝脱口而出。
宗策看着他,殷祝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暮色下犹如燃烧的星子,倒映着他怔忪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喉结滚动,抬起手,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的冲动:
想要不顾一切,把面前这个人拥入怀中。
此生宗策从未奢求上天赐予他任何,他想要的都会自己去争去夺,可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想要不顾一切地乞求祂,让他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永远意气风发。
屋檐下挂起的灯笼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无情的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带着丝丝凉意的水雾弥漫在阶上,却浇不灭宗策心中的滚烫。
他最终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的妄念。
只是伸出指尖,细致而温柔地拭去了挂在殷祝鬓角的一颗雨滴。
“天凉,回去吧。”他低声说,“该就寝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潇洒一条单身狗,追星中,勿cue
宗策:假如你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第44章
“啊,对,是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殷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他干爹的脸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今晚睡哪儿?”
他望着夜色下连天的雨幕。
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宗策:“策听陛下安排。”
这可叫殷祝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真正的好哥们就要睡一被窝。
但他跟他干爹目前的关系比较复杂,显然不适用这个道理。
傻乎乎跑到他干爹床上的蠢事,干一次就够了。
“朕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又怕干爹觉得他怠慢,赶紧补充道,“就是朕寝殿边上那间,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
见宗策点头,殷祝立刻唤来宫人,叫他们仔细打扫,还叮嘱宗策:“要是缺什么就跟外面人讲,或者到旁边来找朕。”
“多谢陛下。”
两人没有坐轿子,信步于宫廷内,权当饭后消食了。
一路上,无人出声。
但气氛也不显尴尬,只是相伴而行,静静欣赏着这雨夜幽景,嵯峨殿阁。
穿过廊桥时,宗策特意让殷祝走在背风的里侧,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摆。
摇曳的灯盏在风雨中投下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琉璃瓦片向下滴落,拍打在不远处玉砌的栏杆上,奏响泉水叮咚的声音。
宗策垂眸望着脚下。
有那么一刻,两人的影子无限靠近。
他抬脚迈过去,又顷刻间拉远了距离。
行至廊桥尽头,下了台阶,殷祝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宗将军也早些安歇吧。”
“嗯。”
两人平淡地分别,各自转身回房。
房门在殷祝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纳闷起来:自己跟干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挺开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自觉地望向右侧一墙之隔的偏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苏成德正在和宗策对话,隔着厚厚一堵墙,声音听不太真切。
殷祝不得不又贴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
“宗将军,这榻上的褥子都是先前天晴时晒过的,还有崭新的亵衣,也给您叠好了放在枕头上。您今晚可要沐浴?”
宗策:“麻烦了。”
殷祝听了,嘴角勾起:
他干爹果然是个爱干净的,他之前就发现了。
“那咱家这就叫人去备水。”苏成德说,“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外面那小子讲,他是我认的干儿子,叫三福,若是有什么服侍不到的地方,您直接大耳瓜子抽他都行。”
宗策:“不会,他是个好孩子。”
苏成德:“您之前见过他?”
“有过一面之缘,”宗策似乎不太愿意多说,“时辰不早了,苏公公也早些去歇息吧。”
“好。”
殷祝听着苏成德推门关门的声音,立马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朝他招手。
苏成德刚转身就看到门边上一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他捂着胸口,惊吓道:“哎呦我的陛下喂,您这是做什么?”
“嘘!嘘!!!”
殷祝赶紧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他招到面前来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确保苏成德都记下来后,这才放心将人放走了。
一炷香后。
宗策沉默地站在洒满了花瓣和精油的浴桶边上,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几名手中捧着新鲜瓜果、冰镇果茶和热牛乳的几名侍女。
以及边上一位孔武有力的搓澡师父。
“谁叫你们来的?”他问道,但似乎不需要回答也已经知晓了答案,无奈叹息一声,“不需要这些,都下去吧。”
为首的侍女愣了一下,问道:“将军,水也要换吗?”
宗策:“算了,就这样吧。”
正努力偷听墙角的殷祝不禁扼腕:不行啊,他干爹也太不会享受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但殷祝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屋子隔音这么好,连正常说话的声音都要费劲才能听清,怎么他干爹泡个澡搞得跟下河捞鱼一样,动静这么大呢?
不过不管他干爹在干嘛,他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偷听说话还行,偷听洗澡,这事儿听上去就很变态。
殷祝心里念叨着一个大男人洗澡有啥好听的,可现实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的耳朵黏在墙上,许久之后,听到墙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压抑的叹息声。
他干爹是有什么心事吗?
但自那声叹息之后,隔壁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殷祝拧起眉毛,恨不得这堵墙削薄几寸,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他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他干爹又有动作了。
殷祝忙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起来。
等听清楚后,他整个都如遭雷劈,僵硬在了原地。
那是……男人的喘息声。
水声,伴随着浑沉粗哑的哼吟,在耳畔似有若无地回荡。
殷祝甚至能想象出宗策此时的模样。
褪去了平日里的内敛沉静,那张英俊脸庞上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粗野晦暗的神情,眉头紧蹙,墨色的眼眸深处浮现狠厉的寒光,欲念犹如杂草般在眉眼轮廓间肆意生长。
这种反差,就像是一尘不受的佛子一步步走下神坛,堕入滚滚红尘之中,从此一身泥泞,业障缠身。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能看到宗策对他笑。
男人额头湿濡,薄唇紧抿,锋利的唇角上扬一个微小弧度,带着捕食者的残忍意味。
粗暴、炽热,又带着令他浑身战栗的性感。
耳畔的声音仍未停歇,殷祝的呼吸渐渐开始颤抖。
他告诉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他干爹也是个正常的、有需求的男性,他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帮对方在新都说门好亲事,这样他在外征战,心中也能多个挂念。
一丝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殷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不小心咬破了下唇。
他缓缓转身,脊背靠在墙壁上,大脑一片混乱。
屋外暴雨倾注,听着那一声声被情欲渲染的喘息,殷祝的腿脚控制不住地发软,顺着墙壁滑下,最终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疯狂的雨夜,宗策用带着腥气的粗粝手指拭去他眼尾的泪痕,覆着出雾热汗的紧实臂膀紧紧拥着他痉挛的身躯,是安抚,也是禁锢。
恍惚间觉得屋中的烛光太过耀眼,他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紧抿的唇泛着白,另一只手死死抠在地面的砖缝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祝魂不守舍地想:
居然还没结束吗?
他只觉得喉咙干哑,腹部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不满抗议的兄弟——该你抗议的吗就抗议,撑着地面站起身,正要去喝口凉水解解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一道几乎让他以为是幻听的压抑呼唤:
“陛下……”
殷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之后隔壁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但这一声呼唤就犹如原子弹爆炸,轰的一声,殷祝的直男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他干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喊他的名字?
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水太凉了?还是、还是大夏有完事儿了之后也要向皇帝虚空报备一声的变态传统?
殷祝试图自欺欺人。
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真相……
不!!!他拒绝承认!!!!
殷祝脚步沉重地回到床上,双膝并拢,虔诚跪下。
他先是双手合十朝他干爹的方向拜了拜,又眼含热泪地忏悔道:“爸,妈,儿子不孝……你们要不给我托梦支个招吧,我这次是真的搞砸了……”
他把宗策当干爹,宗策却对他有那个意思,殷祝越想越觉得天崩地裂,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但同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宗策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自古英雄配美人,尹昇这具壳子在殷祝看来毫无半点美感,被酒色财气掏空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补回来一点,但还是一副消瘦惨白的吸血鬼模样。
他干爹这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就算要爱,也应该爱上那种高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倔强有韧劲的乱世佳人才对。
殷祝甚至暗搓搓地计划,等他干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以权谋私让那孩子认自己当干爹,他可以跟他干爹各论各的。
但是现在,这些计划一瞬间全部流产。
因为他干爹弯了。
……还是朝他弯的。
殷祝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隔壁问个清楚。
但很快,他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他干爹从来没说,就证明他不打算让自己知道,感情这种事儿,说不定过一阵子就淡了,实在不行让他干爹也喝点中药调理调理……总之,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没错,就是这样!
殷祝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太当回事,不、不就是干爹喊着他的名字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可是直男!
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你干爹弯了。
殷祝霍然睁开双眼,神色狰狞,放在身侧的手掌攥紧成拳,咚咚捶了两下床铺——老子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但可能是声音太大,隔壁响起宗策的询问声:“陛下,还没睡吗?”
外面值守的小太监也扬声问道:“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用进来!”破天荒的,殷祝先回答了那小太监的问题,随后才含糊着对宗策说:“睡了睡了,这就睡了。”
隔壁再度安静下来。
殷祝呼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跳渐渐平息。他默默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开始思考有没有让他干爹变回直男的可能和方法——但随即他想起自己的药瘾还没解,顿时绝望了。
一年的时间,那他干爹岂不都成九曲十八弯了?
不行,必须要想个办法。
殷祝想起白天时他干爹询问他后宫的事情,心念一动。
这倒也是个法子,毕竟皇帝临幸妃子,天经地义。
可殷祝一想到柔姬,还有这些女人其实都是尹昇妃子的事实,心里就好一阵膈应。
别看他母胎单身,但其实在感情上是个洁癖,更是个浪漫主义者,曾经还干过逃学偷偷给女人送花的事情。
只不过那个女人是他妈。
后宫不行,这样看来,只能暂时委屈他干爹一段时间了。
可是暗恋好辛苦的。
殷祝愁眉不展地想,要不,自己委屈一下,答应他干爹?
不不不,这也不行。
第一他是直男,他不想欺骗他干爹的真挚感情;第二这委屈也太大了,足足二十厘米呢,吃不消吃不消。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最初的想法比较靠谱。
权当不知道,无事发生,正常相处。
等他干爹带兵离开新都,聚少离多,感情自然就淡了。
人也自然就直了。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一块大石就落下了。
他翻了个身,吹灭床头的烛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殷祝望着头顶模糊不清的房梁,神情复杂地阖上双眼,对隔壁的宗策默默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知道,干爹的感情很纯粹。
正因如此,殷祝不愿混淆憧憬和爱意,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干爹的一种侮辱。
更深夜静,宗策倏忽睁开双眼。
那双漆黑眼眸只一瞬变恢复了清明,他侧耳倾听了片刻,掀起被子,披了身外套,拿起烛台来到了门外。
庭院中圆月高悬,月光明镜如水。
又是一个十五。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转头把目光投向了殷祝的卧房,里面正断断续续地传来低哑的咳嗽声。
“宗将军!?”
正靠着柱子打瞌睡的三福猛地惊醒,慌张擦去嘴角的口水印,愧疚道:“奴才该死,竟然睡着了。将军怎么出来了?”
宗策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说:“叫人煮点川贝梨水来。以后也是,每晚都叫人煮好备着。”
“是。”
三福见宗策似乎要推开陛下卧房的门进去,张了张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又想起干爹离开前叮嘱他的,今晚无论看宗将军和陛下做什么都不要吱声,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又缩回了原位。
算啦,干爹说得对,管不了。
宗策走进卧房,转身小心将门掩上,脚步无声地走到床榻边。
烛光照亮了床榻上殷祝紧闭的双眸,和被冻得微微苍白的脸颊和瘦削颈侧,宗策并不意外地发现他果然又把被子踢到了角落里,怪不得屋里明明称得上暖和,半夜还会咳嗽。
他放下烛台,动作轻柔地帮殷祝把被子掖好。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皮肤,宗策的眼神微微一暗。
做完这些,殷祝仍没有醒。
宗策一手撑在他脸侧,一手按在床榻边沿,一眨不眨地盯着朦胧光线下那双微启的湿润唇瓣。
他知道自己该收手了。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可是……
宗策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眼睫颤动着,瞳孔倒映着殷祝安静的睡颜,鼻尖距离那人只有咫尺之遥。
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刺激得他的脸颊微微发麻,每一个毛孔都恨不得拼命舒张,尽可能地捕捉面前人的气息。
宗策喉结滚动。
他闻出来了,那是房中熏香、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柔软被子,和淡淡玉兰香气的味道。
是独属于他的陛下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用视线把这个人牢牢网住,看了一会儿,他又慎重而珍惜地下沉了一些身子,浑身肌肉无声绷紧,用平生最大的渴望和小心,从心上人那里偷来了一个吻。
得手后他飞快地后仰,甚至嘴唇都还没怎么感受到触碰的感觉,可那一闪而逝的温度,就已经足够支撑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只要这样,他便满足了。
外面三福端来了梨水,正在门外小声问陛下可要现在用。
宗策见殷祝盖好被子后就没有再咳嗽,便端起烛台出去,叫他把梨水用炉子煨着,等陛下早上起来后再喝。
听着门外他干爹用气声和三福讨论的声音,殷祝藏在被子下面的拳头缓缓松开。
指甲在掌心留下刺痛的伤痕,不知道有没有破皮,但殷祝已经顾不上在乎这些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兴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某种他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感情。
他闭着眼睛心想:
殷祝,你可真是个混账。
第45章
殷祝醒得很早。
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在宗策离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之中,一直在复盘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然后他绝望发现,是第一步。
天快亮的时候,殷祝稍稍眯了一会儿,勉强养足了精神。
待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他便睁开了眼睛。
殷祝望着头顶的床幔忧伤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对着一旁的铜镜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龇牙挤出一抹笑容,觉得不太自然;随即又把食指伸到嘴巴里勾起一抹笑容,发觉更像小丑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颓丧,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今天还有正事要干,你是莫得感情的皇帝”,这才起身穿衣。
原本这些都是由侍女来帮忙完成的,但殷祝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所以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但他实在搞不定头上的冠冕,披散着头发推开大门,准备喊人来帮忙梳头,视线却瞬间被前方背对着他的男人吸引,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宗策正在练刀。
皇宫中宫规森严,除了侍卫,任何外臣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
所以他掌心中握着的,是清晨刚从树上折下的梅枝。
寥寥数朵红艳腊梅盛放枝头,上面还缀着晶莹的霜花。
天光乍破,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玉楼金阁,日光穿透云雾,洒在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青石板上,倒映出熠熠生辉的灿烂金芒。
宗策一身玄色劲装,脊背挺直,沉肩落手,缓缓吐纳呼吸,长身立于殿庭正中。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宗策手腕一翻,梅枝轻旋,一招一式动作缓慢而凛冽,又带着天人合一的圆浑。
仿佛江流潆洄,生生不息。
殷祝睁大眼睛,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宗策的脚步轻盈稳健,横斩、下劈、前刺,动作虽大开大合,手中的红梅却未损分毫。
晨曦的金光洒满大地,有风乍起,红梅纷飞飘落,又被挥刀的气旋带起,萦绕飞舞在宗策周身。
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巍然山岳,恍惚间,殷祝竟从那梅影中看到了流转的凌厉刀光。
宗策反手持梅,正要回身,余光却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站在阶上的殷祝,立刻收起梅枝,大步走到他面前。
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练了几个回合,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些许喘息,一双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的脸庞,像是火光般明光烁亮。
殷祝抬起手,帮他干爹拂去了肩上的一瓣落梅,由衷赞叹道:“舞得漂亮,这是什么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