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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殷祝的脑子乱糟糟的。

他坚持了一晚上,撑到了宗策回城,中途倒也没觉得有多冷,只是吊着的那口气在看到他干爹全乎着出现在眼前时,终于彻底泄了下来。

然后他就晕了。

耳边有许多人在嗡嗡地说话,很吵。

殷祝很烦他们,想要让他们安静点儿,却费了半天力气都睁不开眼睛。

身子很热,很重,像是裹了厚厚一层棉被的冰棒,里面的芯子却是冰冷的。

殷祝只记得,那个拥着他的怀抱一直是温暖的。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又给他喂了些水,是甜的。

殷祝艰难地吞咽着。

蜜水下肚,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但刚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干呕了两声,待看到在床边等待的几人时,陡然变了脸色。

“滚,滚出去!”

他死死地瞪着昨晚那群黑衣人,视线拼命四下寻找着他干爹的身影——宗策呢?宗策在哪儿?

这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说还有其他同伙在城主府里?

见有人要上前来抓他,殷祝立刻想要逃跑,但却被他的同伙给拦住了,那人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任他又捶又打,却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

宗策看着怀中惊厥着胡言乱语的殷祝,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因为发烧的原因,殷祝挣扎的幅度其实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宗策怀里扑腾了两下,然后含糊地说了些胡话而已。

但那军医就比较倒霉了。

他刚才正要给殷祝把脉,结果反手就被扇了一巴掌。

军医摸了摸脸颊:“估计是烧得不轻,都出现幻觉了,得赶紧扎针才行。”

但他尝试了几次,因为殷祝老是扭来扭去不让他碰,针尖根本对不准穴位。

“这……”

军医为难地看向宗策。

换做别人他也就算了,但这是陛下,一不能出什么闪失,二也不能硬来,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宗策拍板做了决定:“拿绳子来,先把他绑上。”

殷祝一看到他们要来绑自己,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叫着:“我要去找我干爹,你们把我干爹弄哪儿去了……”

孔鳞插嘴问道:“陛下的干爹是谁?”

“不知道。”宗策面沉如水,动作飞快地把殷祝的手脚分别捆上,因为担心他伤到自己,还手腕脚踝处小心垫上了厚厚的帕子。

殷祝对他怒目而视,那冰冷憎恶的眼神看得宗策心脏一紧,下意识伸出手,遮挡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陛下。”他哑声道。

殷祝不搭理,张嘴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可惜生病没什么力气,虎牙连宗策的皮肤都咬不破,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狗。

宗策垂眸,怕殷祝伤到自己,干脆就任他这么咬着。

殷祝咬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有作用,这黑衣人手上全是茧子,皮厚骨头硬,被他咬了半天,甚至还有闲心用指尖抹去他下巴上的涎水,虽然殷祝觉得他的动作更像是在挠小狗下巴。

岂有此理!

殷祝悲愤地想,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干爹不在,这帮混蛋就这么戏弄自己,给他等着!他迟早要报复回来!

“好了。”

军医提心吊胆地扎完最后一针,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接下来只要等退烧就好。”

宗策:“只是受凉发热吗?确定没有别的问题?”

军医疑惑:“还有什么问题?”

宗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军医和孔鳞都出去等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再来找他汇报。

殷祝听到黑衣人同伙离去的脚步声,虽然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但还是告诫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这黑衣人不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下只要他也走了,他就可以想办法逃之夭夭……

宗策摸了摸殷祝汗湿的额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脖颈降温,又把人团吧团吧,塞进了被窝里。

然后自己也躺在了旁边,闭目养神。

殷祝:“…………”

这混蛋怎么还不走!?

他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还没等看清,就被宗策用叠好的毛巾盖住了上半张脸。

“睡觉。”他说。

殷祝呼出一口热气,恍惚想道,这人的声音,好像他干爹啊。

难不成,这帮人还打算李代桃僵?

他乌七八糟的大脑里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殷祝立马无法淡定了,尽管浑身酸痛,他仍挣扎着要爬起来,毛毛虫式蠕动着逃跑。

宗策皱了皱眉,单手轻松把人按回了床上。

“乖一些,”他说,“生病了,就不要折腾了。”

殷祝反复挣扎了几次都被镇压,手脚被捆,眼睛被蒙,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打不过的黑衣人在旁边盯梢,言辞之间毫无顾忌之意,仿佛城主府已经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干爹到底被他们怎么了?

宗策的身体倏忽僵硬。

他低头凝视着倒在凌乱床榻上的殷祝,方才的一通乱动,青年的衣摆已经撩到了胸口处,露出纤瘦苍白的一截腰肢。

起伏的胸膛上若隐若现的一点殷红摩擦着衣角,宗策盯着那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因为高热而微张的两瓣柔软唇瓣,和泛着可怜红晕的脸颊。

他伸手取下毛巾,殷祝的睫毛颤了颤,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明莹水润的眼睛望向他,瞳仁中愤怒又屈辱的火光是如此的真实,几乎要将宗策焚烧殆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殷祝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惑。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宗策?”

“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宗策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解开捆绑的绳子,声音却依旧低沉平静,“陛下清醒了?”

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丢人事。

他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更红了些,想要解释,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地从宗策手里扯过被子,把自己一点一点裹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干。

宗策的眼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在殷祝身侧,大手似是无意地落在殷祝的腰间,轻轻拍了怕,以示宽慰。

过了一会儿,殷祝翻过身来,分了他一些被子。

“陛下盖吧,策不冷。”

“闭嘴,朕冷。”

于是宗策从善如流地掀起了被子,动作干脆利落。

但钻进被窝的寒流仍让殷祝打了个寒颤,不过下一秒,他干爹暖烘烘的结实身躯就驱散了这点寒意。

殷祝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面觉得实在是太暖和了,生病的时候人本就脆弱,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

因此他根本无法抵挡一个大暖炉睡在旁边的诱惑,干脆又往宗策那边贴了贴,闭上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殷祝猛地睁开双眼。

他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地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在发现自己的下面居然也跟着一同苏醒时,殷祝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出发前他让太医院开了些延缓发作的药,现在在青琅那里,可殷祝现在睡在里侧,根本没法越过熟睡的宗策去找青琅煎药。

他干爹敏锐的很,稍微一动弹,肯定就醒了。

殷祝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到宗策闭着眼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知道对方经历了一场大战,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不忍心打扰,只能努力暗自忍耐。

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很快就如蚂蚁爬遍全身,殷祝几乎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才面前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明显。

他甚至不能在脑子里联想任何有关粉末状的东西,只要一想,脑袋里那根神经就会亢奋地突突直跳。

狗皇帝!

殷祝开始在脑袋里唱歌转移注意力。

从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直唱到ABCDEFG,最后他开始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缓慢地、反复抓挠,期间有没有抓出伤口他已经顾不上了。

但很快殷祝绝望地发现,刺痛让他的下面的小兄弟更精神了。

兄弟,你不要害我啊兄弟!

殷祝飞快地瞥了眼宗策,他干爹依然睡得很沉。

或许、大概……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咬紧下唇,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下去。

殷祝慢慢侧身面朝里,夹紧双腿,动作幅度尽量小,紧紧闭着嘴巴,只是时而从鼻子里漏出一两声细微的闷哼,胸膛中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但正因为此,一直弄不爽利。

像是隔靴搔痒一样,殷祝烦躁地咬了咬腮帮子,正想干脆就这么算了时,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右手。

“陛下,”宗策轻声问道,“您在干什么?”

殷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宗策坐起身,深深地看了身体尚在痉挛的殷祝一眼,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子,一点一点把指尖擦拭干净。

……救命。

……快来个人,杀了他吧!

宗策神色如常,把蜷缩成一团的殷祝强行翻过身来,不顾对方的抵触抗拒,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比刚才低了些,但还在烧着。

“陛下忍一忍,此时不宜行房,”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病中泄阳,会损元气。”

但他注视着殷祝的眼神,却犹如火燎过一般,几乎要叫殷祝无地自容。

殷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被宗策一把拽住胳膊。

“陛下要去哪?”

“朕找青琅。”殷祝闷声道。

直到现在他的四肢都还在轻微地颤抖着,没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心脏更是跳得和飞一样快。

要是再不弄点药喝,殷祝恐怕他药瘾戒断后,整个人要么阳痿,要么变态。

谁知宗策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却瞬间阴沉得吓人。

“陛下还真是……”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忽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臣满足陛下就是了。”

殷祝还没来得及问他干爹什么意思,手腕就被宗策重新捆住,人也被按在床上,像条动弹不得的咸鱼。

再一晃神,兄弟也成了人质,被五花大绑,什么秘密都吐不出来了。

殷祝呆了一秒,随后奋力挣扎起来!

宗策不为所动。

他缓慢俯身,大手掐在那被迫下塌的柔韧腰肢上,冷声问道:“臣还没问陛下,那天的橘子,好吃吗?”

一颗好橘子,必定是带着清香的。

皮薄肉嫩,需要慢慢品尝。

宗策习惯剥了皮再吃。

但今天的橘子与往常不一样,烤得甜软,汁水也多。

所以他决定便剥边吃。

口感也的确非常惊艳,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甜的橘子,但宗策今天带着火气,即使橘子香甜可口,也不愿意小心翼翼地对待,非要把汁水搞得到处都是、橘子也软软塌塌才罢休。

他吃橘子时也有他的讲究,知道如果太用力揉橘子下面的凹陷处,熟透的橘子会受不住溢出汁液,这样入口就不够柔软了。

他需要克制。

毕竟这颗橘子他不仅要坐着吃,还要站着吃、躺着吃、侧着吃,细嚼慢咽,慢慢回味,才能对得起这颗珍贵又恼人的橘子。

中途也可以用点力气拍拍它,掐一下橘子上面的凸起,这样橘子在被吃的时候,就不会再想别的橘子了。

他其实很想告诉橘子,自己有多宝贝它,捧在手里时都会很小心,即使它不愿意被自己吃,故意变得酸酸涩涩也没关系。

可他们之间的隔膜有时薄如蝉翼,有时又好似鸿沟。

宗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患得患失,就像是一个笨拙的果农,在荒芜的林间枝头偶然发现了一个惊喜,于是想要守着它一辈子,却不能阻止其他人将它摘了去。

毕竟它是这样甜蜜这样好的一颗橘子。

他垂眸将烤得滚热绵软的橘子递到唇边,轻轻吻去上面的汁水,忽然心中又开始后悔自己品尝时的粗莽。

因为橘子烤得比之前更好了,鲜灵甜软,每一瓣果肉都向他绽开,叫人欲罢不能。

但或许,人生中只有这一刻,宗策闭上眼睛。

他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第32章

殷祝披着毯子,捧着手炉,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陛下,药熬好了。”

青琅吹了吹碗里的药,捧到殷祝手边。

殷祝双目放空地望着前方,许久才嗓音低哑道:“放边上吧,朕待会儿喝。”

“是。”

青琅把药碗放下,又问道:“良药苦口,陛下可要用些蜜饯?小的那里还有从新都带来的橘子……”

“不、要!”

殷祝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朕这辈子都不要再吃橘子了!”

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又苦又涩的味道溢满口腔,殷祝脸庞扭曲了一瞬,把空碗递给青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军医提着药箱跨进门,恰巧与青琅擦肩而过。

和青琅一样,他自然也看到了殷祝那一身青紫痕迹,尤其是手腕上被绳子勒紧的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军医不敢再多看,忙收敛视线,伸手替殷祝把脉。

“陛下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他欣慰道,“只是还有些体虚,需要多卧床两日修养。”

“宗策呢?”殷祝沉着脸问道。

军医面色微僵:“臣不知。不过宗将军今早来找过臣一趟,神情焦急,还叮嘱臣一定要尽力医治陛下。”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军医不敢吱声。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军医,为何他睡了一觉,又烧起来了?”

“别急,待老夫看看……你个逆臣都对陛下干了什么?简直、简直是畜生不如!丧心病狂!”

“…………”

“别以为你露出这种哀痛表情就能免罪,宗守正我告诉你,你麻烦大了!自古武将居功自傲也不过是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没听说过刚打完胜仗就侵到陛下头上的!”

“罪在策一人,我认了。但是军医,求您,替我治好他。”

“你……唉!算了,让老夫先来看看,或许是因为疲累过度导致。”

“军医,怎么了?”

“要策做什么,您直说便是,我刚才想给他用湿帕子擦身子降温,可他现在浑身上下根本碰不得,只要我一摸他,他就……是我昨晚做得太过了。”

“……混账东西!老夫……老夫真该现在就替陛下砍了你的脑袋!男子与男子行房本就容易受伤,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脚把陛下折腾成这样也就算了,难道连男子阳精不能留在里面都不知道吗!?”

“策……”

“策你个球,给老夫一边儿去,陛下都快烧糊涂了!!”

军医收回思绪。

想起方才自己给陛下把脉时,殷祝下意识绷紧小腹、指尖颤抖的应激反应,他在心中把那不知轻重的宗策再度骂了个狗血淋头。

“陛下,”但表面上,他仍是小心劝道,“宗将军在您醒来前,一直衣不解带从旁照顾,待到您快苏醒时,才离府继续去忙碌军务,中间未曾阖眼休息过片刻。”

殷祝不作声。

军医继续绞尽脑汁地为宗策求情:“宗将军年轻气盛,鲁莽冲撞了您,臣多嘴,但看在他杀克勤胜北屹的份上,请您千万留将军一条性命!”

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伏首跪请。

殷祝扭头,幽幽看向他。

“朕何时说过要取他性命了?”

军医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他正欲开口,突然听殷祝低声咳嗽起来,肺音混杂,似有干啰之声,顿时面色一变,赶紧站起身按了殷祝身上几个穴位,又再度仔细把了把脉,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陛下体虚,还好病情没有继续向下发展,但今后切不可再受寒了,”他说,“臣叫人再加些炭来。”

殷祝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这次醒来后,原本大冬天也燥热的身体反而变得异常怕冷起来,盖了两层棉被再加毯子都不够。

五食散的邪火只是表象,就连宫里的太医也说过,药性慢慢解除的过程,不仅需要他用大毅力戒断药瘾,身体也会经历一个难熬的阵痛期,才能慢慢恢复。

他揉了揉太阳穴,“外面,怎么样了?”

“百姓们都在庆贺胜利,”提起前不久的那场打胜仗,军医的眼角眉梢也不由得染上了喜意,“我军杀死屹人上千,俘虏也超过五百人,阵亡总计不满三百!”

曾经在战场上,大夏与北屹的阵亡比例甚至超过了4:1,也就是说,四个夏人士兵才能杀死一个普通的北屹士兵;

而在宗策的神机营成立前,大夏至少需要七名以上士兵合围,才能勉强对一个屹人骑兵造成威胁。

所以如此战绩,实属耀眼。

殷祝心中高兴。

但一想到他干爹昨天的种种放肆行径,脸又黑了。

除了第一次以外,他从来没被那么……就连第一次,也是痛占了多数。

但昨晚不一样。

他干爹像是逮着最后一顿似的,把他搞得死去活来,直到现在,他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都被掰得隐隐作痛。

最可恨的是,全程兄弟都没松绑过,刚硬不屈,还可怜挨了顿打。

殷祝什么羞耻求饶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用,到最后,甚至只要和宗策肌肤相贴,他就会……他呼吸一窒,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总之,自尊和节操一起碎了一地。

别说军医,连殷祝都觉得他干爹这次太过分了。

绝不能轻易原谅,他冷酷地想。

自己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你出去之后,给宗策也看一看,”殷祝叮嘱军医,“别管他有病没病,反正都给他开些调理身子的药,但记住,怎么苦怎么来,逼也要逼着他喝下去,听到没?”

军医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道,“陛下准备何时返程?”

“宗策叫你来问的?”

殷祝看着眼神闪烁的军医,哼了一声:“这你得去问他,朕在这边就是一介闲人,他什么时候把战后的事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臣听宗将军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回去了,”军医说,“他说,愿为陛下驻守边疆,马革裹尸。”

殷祝气得脑仁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马革裹尸是吧?”

他狞笑起来,一把拽住军医的领子,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轻声细语道:“告诉他,朕打算三日后出发,三日后,朕如果在城门口见不到他的人,那他就自己切了那话儿,回宫和苏成德作伴吧!”

“反正太监也不是不能当将军上马打仗,还少了根牵挂,对吧?”

军医抖抖索索地应下,忙不迭地离开了。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彼时宗策正在军营中,伙同其他下属一起清点战利品、统计战后火炮数量。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做的,但宗策执意要来。

他也不知究竟多久没休息过了,眼中血丝密布,脸色乍一看,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还要差,和一群喜气洋洋的士卒们形成了鲜明反差。

军医说要给他把脉时,宗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

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案卷,随他一起单独进了里屋。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休息。”军医叹道,“战事熬人,刀枪无眼,将军你同陛下有这样一层关系,是福也是祸,这次回去后,不如就干脆留在新都吧。”

他也不管宗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晖城大胜,有此功绩在身,兵部上下,除了侍郎侍中,位置应该都随你挑,还能常伴陛下左右,如此美差,别人求神告佛还求不来呢。”

宗策垂眸,低声道:“策从未求过这些。”

那日出征前,他冒雪去无相寺,所求的,无非是首战告捷,以及……

他的指尖动了动。

手掌上的隐痛仿佛从未褪去。

“当局者迷啊,”军医摇头,“不管怎么说,陛下的话我带到了,马革裹尸也好,终老地方也罢,将军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三日后便安坐在此吧。”

“老夫看出来了,陛下待你,嘴硬心软,即使你真的抗旨,应该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

“但是将军,老夫得提醒你一声:莫说是圣恩,就连凡人之心,也是朝夕瞬变。若是真的在意,还是要珍惜时光情谊,自古美人如名将……”

他没有说完。

但那未竟之言,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宗策沉默了许久。

“策自以为,隐藏得还算不错,”他扯了扯嘴角,“有这么明显么?”

军医丢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老夫离开时,看到那个小子,是叫青琅对吧?一直站在门外候着,还冲老夫笑了笑,”他瞥了宗策一眼,“将军不是还想趁着这次大胜,乘胜追击吗?怎么还没一个唱戏的明事理。”

宗策眉心一跳。

“好好考虑吧,老夫言尽于此。”

军医离开了。

临走前还按照殷祝的吩咐,盯着宗策喝了一大碗苦药。

宗策眼也不眨地喝完了。

舌尖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他却像是恍然未觉。

视线眺望着窗外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宗策下颌线绷紧,耳畔一直回荡着昨晚意乱情迷时,那人带着泣音、支离破碎的混乱梦呓。

从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起,他就反反复复地说过一句话——

“我不是他。”

他是谁?

一开始,宗策以为这只是那人的胡言乱语。

可当昨晚再次听到这句话时,他动摇了。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样说来,他宗策又算什么?

“昇、sheng……”

宗策低下头,垂眸凝视着自己掌心的断纹。

儿时父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曾替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位叔伯看着他的手面露难色,说他掌纹杂乱,恐一生命途多舛,且有早夭之相,若要改命,恐怕要经历一番脱胎换骨才有渺茫生机。

父亲于是便让他习武练刀,强身健体。

如此平安度过了十几年,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份批命。

后来率军征战多年,险象环生,亲朋离散,几度濒死,更是没工夫考虑这些陈年旧事。

再后来,国柱将倾,他被压上刑场……

宗策攥紧五指,近乎妄念地想,是这样的吗?

那人并非只是一时兴起才改了性子,而是他受了万剐千刀换来的?是这场轮回中、独一无二……独属于他的璠玙?

是这样吗?

这个猜测让宗策浑身战栗,几乎不能自己。

究竟是上天垂怜他,还是孤魂野鬼、精怪附体,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宗策快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疾驰向城主府。

但等真到了门口,宗策却反而勒紧缰绳,降下速度,眉头紧蹙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青琅。

“将军终于回来了,”他看到宗策,明显送了一口气,“小的在此处等候将军已久,烦请借一步说话。”

顿了顿,像是知道宗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陛下已经喝完药,在卧房中歇息下了。”

“你有什么事?”

宗策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态度冷淡。

青琅:“小的明白将军不喜在下,但将军请放心,小的与陛下绝无私情,陛下也从未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

宗策:“这种事情,本将不关心。你若要解释,可以去找陛下后宫那些娘娘们。没有其他事了?”

青琅欠身道:“是小的多嘴了。这里还有一封信,要给将军。”

“谁的?”

宗策并不愿接。

青琅走近了些,低声道:“无相寺。”

宗策瞳孔微缩。

随后他立即翻身下马,把青琅拽至一处小巷,攥着对方的衣领冷声质问:“陛下待你不薄,你竟背着他,为祁王当眼线?”

青琅反问:“难道将军不是吗?”

宗策一时哑然。

“况且,小的并未给祁王当眼线,只是承蒙殿下收留之恩,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而已。”青琅低声道。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宗策的双眸。

“殿下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若是您不愿接,就告诉您‘无相寺’三字。青琅并不知晓其中含义,也不清楚您与殿下的交集过往,更未拆过此信、窥探过只言片语。”

“——可是宗将军,为何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小的背叛了陛下?”

第33章

宗策目光冰冷地与青琅对视。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松开了手。

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宗策径直抽走了青琅手中的信件,神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青琅脊背僵硬地靠在墙上。

他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忽然咳嗽两声,捂着被勒紧的喉咙,剧烈喘息起来。

虚软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上,狼狈地笑了笑。

方才宗将军的压迫感……实在是太骇人了。

他看着那双隐忍着澎湃怒意的漆黑眼眸,神经被杀气刺激得突突直跳,脑海中竟升起一种会被对方当场掐死的幻觉。

宗策走出小巷。

沸腾的心绪重归寂静,他站在街道中央,遥遥望了一眼城主府的大门,终究还是没有再迈入。

骑在马上,他展开了祁王的信。

“……闻将军驱敌于国门之外,旌旗所向,应风披靡,孤胸臆激荡,实在难以言表。”

“守正乃我大夏百年未遇之良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不独天子垂青,孤亦为将军欣喜无量。”

“昔日将军所赠墨宝,气韵非凡,有笔扫千军之态,孤珍藏于室,时常展阅。”

“愿将军早日凯旋,孤已命人备下宴席,为将军畅怀酬功,共庆大胜之喜。”

看完信后,宗策目光怔忪,整个人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叫急匆匆前来找人的孔鳞吓了一大跳。

“将军,怎么了?”他忙问道,视线落在宗策手中捏紧的信件上,“这是谁的信?”

宗策指尖一颤,立即将纸张折叠放入怀中。

“愚弟送来的家书。”他说。

似是为了取信于孔鳞,又补充道:“天冷,他叫我多添些衣裳。”

孔鳞不明内情,还顺势拍了上司一个马屁:“将军与令弟兄弟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但宗策面上却无半点高兴之意。

只是淡淡问他:“找我何事?”

孔鳞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战胜北屹后,城中不少百姓都希望赶紧恢复从前的秩序,取消宵禁和贸易禁令,还有当地的大户担心屹人接下来会报复,希望从宗策这里探探口风。

“看他们的意思,边关驻将若还是将军,他们就安心了,”孔鳞笑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将军在此地颇得民心啊。”

宗策不置可否。

“他们不知道陛下在这里?”

孔鳞自信满满:“这个将军放心,那些知情的士卒我都挨个提点过了,绝不会叫消息走漏。”

但是祁王已经知道了。

宗策默然。

晖城距离新都路途遥远,没有驿卒携军情急报接力传递,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祁王插手兵部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绝不可能提前数日预知,除非朝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让他察觉到了陛下现在不在皇宫之中。

……果然,王家不可靠。

“你待会去面见陛下一趟,就说我已经想好了,此处诸多事务还需要人来处理,”宗策下定决心,对孔鳞说,“三日后,策会调拨一批人,护送陛下回京。”

孔鳞还不知道先前殷祝给宗策下的最后通牒,还觉得自家将军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进府把话转述给了殷祝听。

殷祝默不作声地翻着城主府积累的卷宗,头也不抬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孔鳞哎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隐晦地瞪了一眼青琅。

“信送到他手上了?”

“是。”

“他什么反应?”

青琅复述了一遍他们当时的对话,又犹豫道:“陛下,恕小的多言一句,宗将军当时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

殷祝抬起头:“什么意思?”

青琅立刻跪下。

“小的绝无挑拨陛下与宗将军关系的想法,只是陛下,此事实在蹊跷……”

他上街采买,却被人堵住,那人还言明自己是祁王下属,把信塞到他手里,匆匆丢下两句话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青琅着实不知所措,干脆就拿着信回去找上了殷祝。

殷祝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竟然叫青琅按照那人所说的,把未拆封的信原原本本交到了宗策手上。

青琅越想越不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

就算他是一介戏子,也明白亲王与边关大将私通,在任何帝王眼中,都与谋逆无二。

陛下怎么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难不成,宫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宗将军当真给陛下下了蛊……?

殷祝:“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朕住脑。”

青琅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敢再胡思乱想。

“不急,”殷祝又翻了一页卷宗,语气轻快道,“不管祁王是故意送信来挑拨,还是策反,待三日后再看吧。”

他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古今各种文章歌诗、逸闻传记、戏曲谣谚,但凡是只要和他干爹有关的,他都查阅过一遍;

就算其中有部分夸大非实,拼拼凑凑,也能在脑海中补全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

在殷祝看来,他干爹,无论人格、品性还是能力,都是千秋历史上最完美的一位将军。

——没有之一!

殷祝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完人。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心中干爹的光辉形象,无限接近完美。

犹记得穿越前,他带着几位师弟师妹在深山老林里挖掘一处夏墓。这处墓葬不算大,本来作为大师兄,这趟他是不必来的,但先出发到现场的师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残损的石碑。

殷祝几乎是瞬间,就被照片上“宗守正”三个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能这么称呼,证明墓主人与宗策的关系一定十分紧密。

但师妹说暂时还没发现记载墓主人名字的石碑,只知道这人曾在天佑年间任监军,或许就是在那时与宗策相识的。

于是殷祝挂了电话,立马就买了当天飞过去的机票,凌晨在飞机上还在给历史系的同学打电话,问他们要相关资料。

一下飞机就冒雨直奔深山,吓得司机师傅还以为他要打劫。

一番折腾,终于在天亮时,亲眼看到了那块石碑。

“某与将军,契交已久,将军忠义贯乎日月,每遇责难困苦,未尝怨尤……”

“……将军襟怀磊落,不染纤尘,临众危而不退,受诟谤而不移,君主有命,赴汤蹈火而无怨;家国有难,披甲执戈而不辞。”

“其志皎然如冰壶,其德刚直如岳峙,某虽辞巧难尽其高义,惟愿苍生共仰,天地见证,愿将军英名长存,福寿绵长,无灾无厄,家室安泰,子孙满堂。”

洋洋洒洒几百字,全都是夸他干爹有多么多么好的。

这一通吹下来,硬生生把殷祝吹爽了。

他觉得这墓主人绝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知己,不仅文采斐然,说的话又好听,每个字都是自己想说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还没等发掘出对方的姓名生平,暴雨就压垮了山体,泥石流从山间俯冲而下,把他一冲冲到了大夏天佑年间。

虽然殷祝猜测,这碑刻可能是苏成德写的,但一来天佑年间没有苏成德当过监军的记录,二来没找到确凿证据,谁也没办法确定墓主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古人都是含蓄的,身为将军,能被监军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只能说他干爹已经好到连狗皇帝专门负责去挑刺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错处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浑身上下的青青紫紫。

其实他也没怎么气他干爹……好吧,确实有点生气。

但只有一点点!

醒来后大部分时间,殷祝都在回味那场雷霆闪电交织的冰冷夜雨中,宗策带着自己,单杀克勤,在暴雨中策马奔驰的感觉。

那一刻,他浑身的肾上腺素拉满,视野中只剩下他干爹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一往无前的凌厉眼眸。

大丈夫当如是。

殷祝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也算是圆满了。

当然,他干爹肯定不会满足于此。

和语文书上记载的大部分英雄人物一样,他干爹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在其他小屁孩都还在因为贪玩被老爹抽得嗷嗷叫的时候,他干爹就能说出“此生定策马疆场,复我山河壮丽”的豪言壮语了。

所以祁王的这点小伎俩,殷祝还不放在眼里。

他都瞧不上的家伙,就比尹昇那狗东西好上那么一定点,他干爹难道就能瞧得上?

殷祝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打了个哈欠,猫进了被窝里。

……没他干爹在旁边,有点冷。

但殷祝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分。

老是叫他干爹暖床,像什么话。

他干爹每次……那啥之后,脸色都不怎么样,甚至都不愿意直眼看他,肯定是因为他逼直为弯,委屈他干爹了。

唉,天知道,明明他也是笔直笔直的直男!

殷祝翻了个身,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但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来,递到床边的蜡烛上,烧了。

火光中,“臣宋千帆伏乞圣裁”几个字一闪而过。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到了返程当日,殷祝看着青琅和一众侍卫打包东西上路,忽然问了一句:“这几日晚间,朕的房间可有人出入?”

青琅动作一顿:“并未听值守说过,陛下为何如此发问?”

殷祝拧紧眉毛,摸了摸后颈。

“可能是朕的错觉吧,”他喃喃道,“睡觉的时候,总感觉床头附近有人。”

“或许是因为陛下认床,睡得不安稳,”青琅宽慰道,“小的年少时随戏班一同东奔西走,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吗。”

殷祝也没太在意。

他看了看天色,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朝霞漫天,估计不久后就要变了天色。

“这个时节,恐怕路上会下大雨或者大雪,”军医说,“陛下不如再歇两日?也好让臣再为您调养调养身子,免得落下病根。”

“不了,马车里足够暖和。”

而且如果他再不回去的话,殷祝想。

光靠宋千帆,肯定是撑不住了。

此战过后,大夏与北屹,两国关系定会发生本质改变。

殷祝甚至做好了最坏打算,北屹皇帝发派大军压境,为王太子报仇。现在看来,对方还算冷静,只不过后续如何就难说了。

朝中对待宗策的态度,也会更加两极分化。

主和派会视其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北屹开战,免不了要把锅扣在宗策头上。

但殷祝丝毫不觉得宗策这么做有错——历史上,晖城之战克勤侥幸逃生后,没过多久,连带着附近的几座大夏城池,就全部被他率军屠戮殆尽。

此事令宗策郁结于心,一辈子都难以释怀,曾当众发誓一定要将克勤生擒回朝中,为那几十万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但命运弄人,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克勤正面迎战。

所以,杀得好!

“出发吧。”殷祝回过神来,撩起帘子对车队说。

青琅:“陛下不等宗将军了?”

“不等了。”

殷祝丝毫不慌。

等到出了城门,他隐秘地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和侍卫长嘱咐了几句,侍卫长领命策马离去,过了一会儿后,回来冲他点了点头。

他勾起唇角,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天空中倏忽传来一声鹰隼的唳鸣。

殷祝睁开眼睛,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青琅急切道:“陛下小心!前面有一伙山贼,您待在这里,千万别……”

“别什么?”

青琅张了张嘴,忽然支吾起来:“没,没事了。”

“山贼呢?”殷祝挑眉。

“死了。”

“哦。”殷祝也没问谁杀的,只是从筐里拿起几个橘子递出去,“赏给侍卫长吧,就说他护驾有功,朕很高兴。”

侍卫长:“陛下,臣没出手……”

“知道,你拿着就是。”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陛下小心,有猛虎下山!”

“……老虎被打死了,陛下,继续前进还是原地休整?”

“前进。”

“陛下,前面有落石挡住了去路。”

“……落石被清理了。”

殷祝:“看来今日碰到了好心的土地公,干什么都十分顺遂啊。”

青琅没忍住,漏出一声笑来。

“陛下当真不下车看一眼吗?”他问道,“这土地公气性颇大,小的实在不敢过去攀谈。”

殷祝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下令让车队停下休整,然后下了马车,刚一抬头,就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道骑在马上的人影一晃而过。

他也没在意,只是问道:“离新都还有多远?”

“回陛下,不足三十里。”

“那明日中午应该就能到了。”殷祝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感叹道,“这地方挺适合埋伏的,有林子,有水,还有悬崖,你们说,要是我们在这边被人前后夹击了,是不是就逃不掉了?”

侍卫长面色一肃:“陛下说笑了。臣等誓死保护陛下安危,且后方还有……”他咳嗽一声,继续道,“必定不会让陛下出事的。”

“是吗?”

殷祝摸了摸下巴,踩着落叶,走到了山坡背面。

背对着他坐在篝火边的男人脊背微微僵硬,但殷祝却径直掠过他,走到了亲兵赵二的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闲来无事,正好,给我讲讲你们将军的事吧。”他笑眯眯地说。

第34章

赵二正啃着干粮,骤然被殷祝点名,一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瞬间红成了番薯。

“陛下,俺、我、我……”

他忙把干粮吐了,作势要跪,被殷祝按回了原位。

殷祝安慰他:“不用急,慢慢讲。”

赵二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宗策,但他家将军今日似乎格外沉闷,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宗将军是个好将军,陛下,小的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的好人,不叫手底下人欺负百姓,还给俺们分钱。”

“还有吗?”

“还有……”

赵二绞尽脑汁地想着,又说道:“俺虽然没在其他将军手底下当过兵,但俺大哥有过,说时常吃不饱饭,衣服也得家里寄,不像在这儿,每天都能吃得饱,不会半夜饿醒冻醒。”

殷祝看着赵二亮闪闪的眼睛,又问周围其他的士卒:“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众汉子纷纷点头,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说宗策的好话,恨不得把自家将军吹成天神下凡。

最后连宗策都听不下去了,喝止了他们。

“陛下,”他半跪在殷祝面前,哑声道,“这帮混小子口无遮拦,您听听就行了,别当真。”

“抬起头来。”

“……陛下?”

“朕让你抬头。”

宗策微怔,依言抬头望向殷祝。

殷祝躬身坐在树干上,双手交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张被风沙吹得稍稍粗糙的面孔依旧硬朗深邃,英俊过人,就连那干燥紧抿的薄唇,都显现出一种锋锐的气场来。

但没过多久,他干爹的目光就闪烁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与他的对视。

但又像想到了什么,硬逼着自己没有移开视线。

“朕很可怕吗?”殷祝由衷问他,“可怕到一个刚为朕打赢一场打胜仗的将军,甚至都不敢多看朕一眼?”

“不是。”宗策立刻道。

殷祝没放过他,马上追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整整三天,朕都不见你的人影,怎么,你也病了?”

话说出口殷祝就后悔了。

他本来是想和他干爹缓和一下关系的,也知道宗策战后肯定很忙,但是……

殷祝委屈地想,至于睡一觉后躲在外面,连面都不见吗?

他俩又不是在谈恋爱!

周围赵二他们感觉到气氛不对头,面面相觑。

宗策叹了一口气,叫他们先去旁边等着,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把目光落在殷祝身上。

“陛下身子可好些了?”他温声问道。

殷祝不吭声。

但他见不得他干爹跪着,所以冷着脸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宗策唇角微微勾起,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身侧。

两人肩并着肩,望着天际的浮云游散。

“这次回新都,陛下可有何打算?”许久后,宗策出声,“若是策没猜错的话,北屹那边,应该已经派使者过来要求谈判了吧。”

殷祝不答反问:“就算是,你待如何?”

宗策的指尖拢紧,“策记得陛下当初说过,与北屹,绝不和谈。”

“朕是说过,”殷祝痛快道,“但如果北屹皇帝对他的好大儿感情足够深,或许会直接跳过谈判这个步骤,与大夏全面开战。”

宗策:“朝中几位阁老肯定都主张和谈。”

“是。”

“若是朝中上下全部主和,独陛下一人主战,陛下还会有如此决意吗?”

“这不是还有你么?”

殷祝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行了,宗大将军,别给朕兜圈子了,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俩都坦诚相见这么多回了。”

看到他干爹被自己呛咳到的狼狈样子,殷祝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哈哈笑了两声,撑着树干,迎风眺望着远方,唇边还挂着轻快的笑意。

飞鸟穿掠过晴空,远山上升腾起烟雾,慢悠悠地触碰着晚霞的云脚。

殷祝看着那个方向,微微眯起眼眸。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宗策静静凝望着殷祝苍白宁静的面孔,又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中,浑身湿透的殷祝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

稍一垂眸,就能看到那白到透明的修长颈子。

皮肤下青紫纤细的血管历历在目,当时他就在想,若是咬上一口,一定会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而他的陛下,此时一定会用一种茫然又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甚至都不会反抗,只是伸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问他是不是也发烧了,身体有没有事。

宗策很清楚,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情。

可正因为这样,每次进入的时候,殷祝脸上浮现出的混合着羞耻、难堪和失神的模样,总是会让他心中绞痛。

又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宗策很少失控。

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殷祝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诉他,陛下看重他,对他极好。

宗策不是瞎子。

可他不明白这份重量从何而来,又会不会在某一天醒来,便与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记那样,彻底消失无踪。

于是他只能通过给殷祝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来维系彼此之间脆弱又单向的关系。

却因此给殷祝带来了伤害,也让自己更加痛苦纠结。

宗策想,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那些士卒们所说的那样,他只关注战事,一心报国,为了胜利,什么伤害都能受,什么冤屈都能忍,

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皮肉之苦,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他现在变得软弱了。

只要看到那人蹙眉,或是看过来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冷意,宗策就犹如窒息般痛不可忍。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殷祝颈侧跳动的血管,感受对方的存在,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秒意识到这动作不妥,手指一顿,蜷了回来。

但被殷祝阻止了。

他抓着宗策的手,强硬地让那粗粝的手掌按在自己跳动的脉搏上,丝毫不顾面前的男人曾单手拧断过另一个成年男性的脖颈,自愿把一个帝王的性命交托到了臣子手上。

咚,咚,咚……

他的心跳在宗策的指尖鼓动。

恍惚间,宗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犹如战鼓般震耳欲聋。

“陛下,”他哑声问道,眸色深沉,“您这是何意?”

“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殷祝说,“临行前,军医来找过朕,说你最近忧思过重,是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吗?”

“不,”宗策摇头,“与陛下无关。”

“真的吗?”殷祝反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吗?朕保证一定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不信,你可以一直摸着朕的脉搏。”

宗策的喉结滚动。

他要说什么?能怎么说?

说祁王意图谋反,手中还握着与他共谋的铁证吗?

“策,”他垂眸,嘴唇轻轻嚅动,“的确有一事想要询问陛下。”

“你说。”

“若有一人,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但临死前幡然醒悟,尽力弥补,”宗策深吸一口气,“陛下以为,此人该当何罪?”

殷祝:“这个,得看他犯得错究竟有多严重吧。”

“……罪无可恕。”

“那有点儿严重了,”殷祝心里想的是叛国罪,遗憾道,“基本只能死刑了吧。”

宗策点点头。

“那陛下觉得,此人之罪,是否应该牵连亲族?”

“如果不是共犯,当然不应该,”殷祝毫不犹豫道,“动不动诛九族夷三族,那是暴君所为。”

宗策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很淡。

“有陛下这句话,策就放心了。”他轻声道。

“好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殷祝没听见,还很好奇地询问,“难不成你身边有这样的倒霉亲戚?放心,一码归一码,朕肯定不会让大理寺牵连无辜的。”

不过宗家好像除了宗小弟以外,也没别人了吧?

殷祝心想,或许还有什么远方表哥表嫂,但史书上也没记载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只是随口一问。”

宗策轻描淡写地说道,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方才说得对,此处山势险恶,虽离新都不远,但不宜久留,还是另找驿站休息为好。”

从殷祝那里得到了答案,宗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他环顾一圈,本是下意识警戒的行为,视线忽然定格在了某个方向,瞬间拔刀将殷祝护在身后。

“谁!?”

见情况不对劲,周围原本散开的士卒们也立刻抄起家伙,急吼吼地冲过来。

潜藏在暗中的死士见意外暴露,立刻闪身躲入林中。

后面的人刚要追上去,被宗策拦下:“别!”

几乎是他发话的同时,林中引线燃尽,炸开轰隆一声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殷祝被宗策扑倒在地,脸颊磨蹭着粗糙地面,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忽然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数息。

砂砾震颤,大地嗡鸣,宗策撑起身子,望着不远处一路逼近滚滚的烟尘,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护驾!!!”

“好大的阵仗,”殷祝咋舌,随后对宗策道,“他们人太多了,咱们拼不过,先走为上。”

“策为陛下断后。”宗策沉着脸,准备先把他送上马车。

但殷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管。

“不行,你和我一起走。”

“陛下!”

“一起,”殷祝态度十分坚决,“朕记得这附近是祁王的封地,咱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宗策下意识就要拒绝,这种时候逃到祁王封地上,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奈何殷祝坚持,眼看着追兵渐近,宗策没办法,只好遵从命令。

“他们往庄上去了。大人,还追吗?”

望着消失在山路间的车队,下属勒马看向领头之人。

此人正是祁王带在身边的幕僚。

“不用,回去交代任务完成便是。”

幕僚勾了勾唇,冷笑一声,恶狠狠道:“如此一来,他便死定了。……天可怜见,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他越想越激动,畅快地大笑三声,对左右道:“从此以后,你我再也不用隐姓埋名了,满朝公卿,将来必定也有你我姓名!”

另一边。

殷祝坐在车厢里,问宗策:“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

宗策微微皱眉,从刚才开始,他总有种违和感萦绕在心头。

虽说他们动作迅速,但那些追兵半天都见不到一个,未免也太废物些了吧?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坐在马车中的殷祝。

该不会……

宗策若有所思。

他们大批人马到来,相当惹人注意,祁王庄子里的管家已经早早站出来,但却不是迎驾,而是色厉内荏地斥道:“大胆,你们可知,这是祁王殿下的田庄?”

“大胆,见到陛下居然不跪!”

青琅上前一步,气势丝毫不弱。

“陛,陛下!?”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收拾好表情,带着一众人跪下迎驾:“不知陛下来此,奴才着实惶恐……奴才这就去禀报祁王殿下前来迎接。”

“不用了,”殷祝说,“他已经被朕禁足了,正好好待在家里反省呢,这你都不知道吗?”

管家一僵,尴尬笑道:“奴才在乡下待久了,对朝中事宜不太了解,陛下见谅,见谅。”

“行了,起来吧。”

殷祝下了马车,简单说了两句来这下榻的理由,又不紧不慢地张望起来,似乎丝毫不担心被人继续追杀。

“哟,这田庄还挺大的,祁王果然懂风水,上次去他府上参观园子,就觉得层叠嵌套,别有洞天啊。”

管家笑容不变:“是,殿下对此颇有研究。”

说完他回头冲一众仆役喝道:“快把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军爷们好酒好菜招待上!再叫几个人去周边仔细查看着,别叫贼人进田庄惊扰了陛下。”

宗策冷眼看着这管家对着殷祝前倨后恭,态度极尽殷勤,但另一方面,又始终不肯叫殷祝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本想要提醒殷祝这人心思不纯,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他跟在后面,凝视着前方屋檐下殷祝挺拔的背影,目光出神。

“对了,”似是无意,殷祝顺口问道,“最近朕听说了一个传言。”

“陛下请说。”

“据说,祁王手下田庄无数,其中有几座被他私下里改造成了工坊,最近这段时日都在连天加夜地赶工,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东西。此事你可知晓?”

殷祝停下脚步,看着管家。

“此事……此事……”

管家额头细汗涔涔,呼吸急促,刚想说不知道,但又害怕被查出来欺君。

因为田庄里真有一处工坊。

换做以往,大不了伪装一下就糊弄过去了,可这次陛下来得突然,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私自铸造武器,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掉脑袋的!

他忽然抬起头,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宗策,“宗将军……”

宗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与毫不知情一般。

殷祝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他轻声问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第35章

“陛下,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宗策淡淡回答。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情,宗策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冷静与殷祝对视,控制着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脸上肌肉的变化走向。

但这太刻意了,就连他自己都清楚。

或许这时应当适当露出一些惊诧或是愤怒的神情,以此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然而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

更何况……

太过精妙的伪装,会让他几乎无颜面对那双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殷祝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不知情?”

冷汗浸湿后背,宗策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殷祝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扭头盯着管家,语气不善地问道,“他都说了自己不知情,你好好的问他干什么?想转移朕的注意力?”

管家脸色苍白:“奴才不敢,只是工坊一事,奴才着实不知情……”

“你是田庄的管家,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殷祝一锤定音道:“带朕去看看。”

这管家的心思倒也算活络,最初的慌乱后,他立即挂起一副谄媚笑容,先是满口答应,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又改口说陛下与将军舟车劳顿,途中又遇到凶徒追杀,庄上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可以先休整一晚,去去晦气,等明日再去工坊巡检。

“罗里吧嗦,拖拖拉拉,”殷祝最后不耐烦了,沉下脸来,“朕陪着你在这儿至少转了三四圈,连个工坊的影子都还没看见。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管家脸皮一抽,暗骂他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拖延了这么久,之前派去通知祁王殿下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还信誓旦旦说有什么刺客追兵,都在哪儿呢?

他瞥了一眼宗策,见男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陛下身后,一副与他无关的漠然神情,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谁也帮不了自己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殷祝往前走。

但殷祝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管家不注意,侧耳对宗策说:“等下多叫些人在工坊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谁知他干爹却猛地停下脚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干涩的唇颤了颤,用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问道:“陛下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殷祝不答反问,还以为宗策是不想去,“你要是太累,就先去歇着吧,一路上又打山贼又打老虎的,辛苦了。”

“……陛下知道?”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看到宗策紧抿的唇,他立刻装起傻来,背着手欣赏夜空:“天气真好啊,朕刚才什么都没说。”

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干爹的自尊心真是,没话说了。

宗策也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很快完成了殷祝交托给他的任务,从后面加紧脚步,重新跟上了他们。

管家这会儿又突然找不到工坊的钥匙了,正在喝斥下人赶紧去找,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他们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

殷祝也不生气:“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朕叫人来帮你开门。”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叫人点燃香,直接插在了脚边的土里。

香插下去的那一刻,管家死死盯着上头亮起的火光,仿佛这烛香是直接插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眼看着他就要红着眼跪下卖惨求饶,殷祝笑眯眯地提醒:“别哭,哭也算时间哦。”

管家:“…………”

宗策的目光落在殷祝秀逸白皙的侧脸上,逡巡许久。

因为是秘密出行,殷祝自然不会穿得太过张扬,浑身上下一副富家少爷的行头打扮,头戴玉冠,身披黑缎狐裘,一张巴掌大的脸几乎要陷进那毛绒绒的披风里。虽非堆金迭玉,亦是富贵骄人。

夜风吹过,绒毛搔过鼻尖,他痒得皱了皱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就和街上晒肚皮的猫儿一样。

屋檐下挑起的灯笼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眼睑单薄,眼尾下垂,浓密睫毛点缀。

这是一双只要看过就忘不掉的漂亮眼睛,带着干脆利落的凌厉弧度。

尤其是在笑着威胁人的时候。

宛如一条艳丽剧毒的小黑蛇,在朝着人嘶嘶吐着信子。

宗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曾经的模样。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了,”殷祝直起身,拍了拍手,“香烧完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朕已经给了祁王面子,但既然你们不给我体面,那朕就帮你们体面一回——来人,撞门!”

管家大惊,想要阻止,但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卒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屁股蹲。

轰隆一声巨响,工坊的大门被撞开了。

殷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带着人闯入其中。

里面不见工匠,地上、桌上、架子上还凌乱放置着一些工具,估计是听到传讯第一时间跑路来不及收拾了。

“陛下,您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管家急匆匆地拎着袍角跑进来,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殷祝看着那还在冒着白烟的炉子,冷笑:“炉子的火都还是刚灭,怎么,你们当朕是傻子?”

“这是因为陛下来了,奴才才叫他们赶紧停工的。”管家腆着脸回答,“这帮下人粗手粗脚,奴才担心他们冒犯了陛下。”

他方才和从庄外来的一人耳语交谈了一番,这会儿胆子倒是一下子变大,居然都敢在殷祝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了。

殷祝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下去了。

他直接命令道:“给朕把这地方好好搜一遍,武器、模具,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毕竟是紧急撤离,到底是无法安排周全。

很快,就有士卒从角落里找到了零碎的部件,摆到了他们面前。

宗策屏住了呼吸。

殷祝蹲下身,拾起其中一件,打量片刻。

嗯,有点儿眼熟。

精铁打造,有用来装发射物的凹槽。

他数了数,一共十发。

后续又有士卒找到了其余部件,虽然不完全,但殷祝把他们拼凑在一起,也能勉强还原出它原本的作用。

——这是一种连发的、带箭头和火药的铳箭。

就是怎么感觉,他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对了!

殷祝恍然大悟,是在晖城的城墙上!

但是他有观察过,宗策军中用的主要是火炮还有连发弩箭,虽然弩箭发射机扩和铳箭相似,但却是不带火药的。

历史也证明了,铳箭这东西就是个有箭头的火枪。

不如铅子装弹方便,也不如火箭好用,还很容易炸膛,纯属多此一举,没几十年就被更先进的武器淘汰了。

“宗爱卿,”他站起身,把那东西递到宗策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宗策哑声道:“认识。”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宗策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从殷祝口中得到那个答案后,他本应该安心的。

他的陛下并不是嗜杀之人,就算再恨再怨自己,至少不会牵连到阿略。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宗策还是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甘心。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见证大夏一统,山河归复,还没有……和眼前人……

他一把抓住了殷祝的手:“陛下,策——”

“你不用说了!”殷祝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怒气凌厉。

宗策指尖一颤。

他自嘲一笑,五指缓缓松开。

“朕就知道,这祁王心思不正!”殷祝骂骂咧咧,“不仅在田庄上私设工坊铸造武器,还侵犯个人发明专利,偷你的图纸!抄袭狗一个!”

他干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地看着他。

殷祝见他脸色苍白,顿时十分心疼,反手抓住他干爹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然后转头冷声质问那瘫坐在地的管家,“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讲?”

管家身子一抖。

他看着那凌乱摆放一地的铳箭零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了,晚了!”他神色癫狂,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新都的方向,“殿下,奴才尽力了……奴才尽力了!”

宗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在拖延时间!”

殷祝冷静道:“朕知道。”

“不,陛下,”他语气急促,“他是在为祁王拖延时间。”

“距离我们来田庄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祁王若是有心,应当早就前来请罪了,但直到现在却任何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一定在别处酝酿更大的动作!”

殷祝嗯了一声:“这个,朕也知道。”

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祝,“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怒道:“难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你是故意找这个借口来田庄的!?”

“追兵是有的,只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殷祝冲他笑了笑,“虽然现在提醒可能有点晚了,但上位者,疑心生暗鬼,可要小心被鬼反噬己身。”

之前宋千帆给他写信的时候,殷祝就已经知晓了祁王亲信投靠的事情,顺便把祁王的这点小九九都盘了个一清二楚。

唯一麻烦的,就是禁军那边。

祁王虽然性格优柔寡断,疑神疑鬼,但也正因此,他在禁军中发展的势力非常隐蔽复杂,如果不能一次性根除,后患无穷。

因此殷祝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要故意制造一次机会,让祁王狗急跳墙。

和管家说完这句话后,殷祝丢给干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示意自己对他绝对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俩天下第一好,才不是祁王和他手下幕僚的塑料关系!

宗策眸光一闪,忽然当众撩起袍角,半跪在地。

“请陛下下旨,派策率军平祁王之乱,”他抱拳沉声道,“策定会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只要祁王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晓那件事了。

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带到坟墓里……即使日后他再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至少,还能作为臣子站在朝堂之上,远远地望着他端坐庙堂高处,君临四海。

宛如绝望之中发现的一线生机,宗策按捺着心中沸腾冲动,听到殷祝开口道:“宗策听令。”

“末将在!”

“新都一切军队,随你调用,”殷祝说,“朕只有一个要求——”

“把祁王带到朕面前来!”

“是!”

宗策眸光深沉,起身离去。

寒月高悬,风卷起身后袍角,他带着军队策马而去,犹如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刃。

管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愣许久,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力道大到两侧的侍卫都险些按不住他。

“老实点!”青琅喝道。

然后他低声询问望着夜色出神的殷祝:“陛下,这人怎么处置?”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工坊里的那些工匠还有武器都被他转移到哪去了,如果不说的话……”

“宗策是叛徒!”

管家被压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吼道:“你要清剿逆党,但你却放跑了最大的逆党!!!”

周围噤若寒蝉,青琅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殷祝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摆弄拼装地上的铳箭零件。

他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铳箭的图纸,就是宗策交给殿下的,”管家气喘吁吁道,“是他的家传,当初他父亲在工部任职,给他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说是得之者可得天下。”

“他与殿下密谋造反,把其中一张作为投名状交给了殿下,还派了宗家名下工坊的工匠来督造,若是陛下不信,只要叫大理寺去查证,便知奴才所说真假了!”

青琅听得心惊肉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殷祝,生怕陛下听闻这则消息后会暴怒变色。

然而殷祝却好似全无反应一般,仍蹲在地上拼他的零件。

“还有呢?”他问道。

“还,还有?”管家傻了,这种时候正常反应不是跳起来大骂宗策,或是后悔把平叛大任交托给对方,赶紧想办法挽回局势吗?

怎么陛下的反应是这样?

“你现在跟朕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挑拨朕与宗将军的关系,告诉朕宗将军其实与祁王是一伙的,朕输定了,以此为筹码,叫朕放你一条性命。”

殷祝站起身,把铳箭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在管家目眦欲裂的表情中,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面门。

“第一次组装,动作不熟。”

他居高临下地说,食指扣动扳机。

噗嗤一声,数发箭头没入血肉。

“——见谅。”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才连发四枚就卡住了,铳箭上的火药也没爆炸。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祝随手把发烫的枪管丢到一旁,心想祁王要想靠这个叛乱,别中途炸膛就不错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青琅干呕一声,捂住嘴巴。

殷祝也有点儿反胃。

虽然他跟老爹做生意时,在海外见识过不少更恶心的画面,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交代。

“谁也不准告诉宗策,”他轻声道,视线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的脸庞,“如果有人泄密,朕会让你们知道后果。”

“——是。”

青琅随着众人一起朝陛下行礼,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喉咙。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自己,还有朝堂内外的其他人,从前一直以为的,全都错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被宗将军迷惑了,性格大变,轻信于人;

不如说,事实恰恰相反。

……陛下只是习惯了,唯独在宗将军面前,伪装出另一副性格而已。

那一夜,祁王的田庄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青琅紧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那道漆黑修长的身影,所有人都握紧武器,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那一位发话。

殷祝站在田垄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工坊在大火中倾塌、将一切人证物证都焚烧殆尽。

火风席卷,他裹紧狐裘,带着些许病气的苍白脸颊在火光中明灭。

随后,他低声咳嗽了两声,转身道:

“回新都。”

作者有话说:

殷祝:不管,我干爹就是无辜的,再逼逼就干掉你。

青琅:陛下恐怖如斯!

只能说,善于脑补的不止宗策一人[狗头]

第3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