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殷祝离开新都,宋千帆做梦都在盼着陛下早日回来。
这段时日,他动不动就到各大家族走动串门,打探消息,厚着脸皮蹭去各种宴席。
一来二去,俨然成了新都炙手可热的新贵。
以致于每次回来时,夫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估计是以为他出去偷吃了。
但宋千帆心里苦哇!
虽然过去皇帝不上朝是常事,朝臣们还会以此来互相打趣,说什么“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是难得清闲”云云,猜测陛下在宫中究竟在做什么。
有人猜修行,有人猜炼丹,还有人举着酒杯,揶揄陛下是终于想明白了,抛弃那年轻小将,与嫔妃共享双修之乐。
这帮所谓文人雅士,说话荤素不忌就算了,还每每总是拉上他一起。
大夏边境还在打仗,他们却日日沉迷花间,喝得烂醉如泥,公务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就推给下属去做。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后,干脆连衙门也懒得去,再办一场宴席尽兴欢愉。
种种丑态嘴脸,看得宋千帆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他是个老实人,哪怕人人都当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是王家女婿,对他礼让三分,可宋千帆心知,他们对自己并不是真心服气。
又因为心虚,所以每次参与这样的讨论,他都得装出一副好奇模样,时不时点头附和,见缝插针地送上马屁。
几次下来,可谓是心力憔悴。
唉,还是拍陛下的马屁舒坦。
虽然也会被骂,但说实话,宋千帆还挺开心的。
用夫人的话来说,可能他确实有点儿,咳,贱得慌?
不管怎样,肯定比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待在一起顺心多了。
关键是,这种场合,他还不能不去。
因为宋千帆得时刻盯着这帮人。
看看他们有没有趁陛下不在时,偷偷搞些什么小动作。
全新都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皇帝不在皇宫,而且还是偷偷跑到正在打仗的晖城找相好的去了,这件事要是被史官知道,宋千帆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哦不对,除了他以外,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苏成德。
宋千帆清楚记得,那日苏成德安排好车马人手,把陛下偷偷送出皇宫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如丧考妣”。
但还是那句话:
没办法,也管不了。
谁叫他们摊上了这么一个任性又执拗的陛下,和一个不是佞臣胜似佞臣的宗将军呢。
宋千帆一次回家,听到先生正在教家中小儿学史,正好讲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故事,不禁停下了脚步,呆愣许久后,在王夫人疑惑的目光中,脚步沉重、如丧考妣地走了。
佛祖上清保佑……陛下可千万别搞出类似的事来,他承受不来……
宋千帆愁得一天没吃饭。
后来,陛下从边境寄来急讯,他拆信时手都在抖,生怕看到类似“陛下被屹人俘虏,十万火急救驾”的消息。
真要这样,他也不用考虑怎么在内阁诸位大臣面前解释了。
趁早找根绳子上吊吧,夫人还能少守两天寡。
宋千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看。
开头明明白白写着“边关大捷”四个字!
宋千帆的血压瞬间飙升,他红着脸,呼吸急促地瞪着那几行字——“克勤已死,宗策率军追击,北屹溃不成军”
“好,好,好!”他大笑出声,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终于打了一回胜仗!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宋千帆含着热泪继续往下看,在看到接下来的部分时,狂喜之色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朕身份暴露,你即刻联系苏成德,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盯住名单上人选。祁王恐怕会反,他若不反,你就帮他反。”
宋千帆:“…………”
要不,他还是找根绳子现在吊死吧。
以上,就是宋千帆借自己老丈人王存之名、在府上大摆宴席的原因。
直到这一刻,宋千帆才完全懂得了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重臣不选,非要选他当这个保密人的原因。
——因为他老丈人的名声够响、够分量、
——而他与他老丈人的执政理念,又有根本上的分歧。
阁老设宴,即使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请帖,也不会有人在意。
宋千帆进场时胆战心惊地估计了一下,参加宴席的宾客足足有上百人,基本都是朝中数得上名姓的官员。
然而本该提前到场招待宾客的宴会主人,却被他和夫人一起忽悠到了乡下,连夜坐马车走的,十万火急。
宋千帆用的理由是王家祖坟被人刨了。
虽然这理由很荒唐,但等这场宴会开完后,他估计想刨王家祖坟的人绝对不会少。
对不住了,老丈人。
“宋学士,王阁老在何处?”
宴会开始却迟迟不见王存人影,只有一个宋千帆作为女婿代他招待宾客,终于,唐颂忍不住了,喊停了歌舞。
以他的身份,王存都要与他平辈论交。
唐颂愿意来,也是因为想看看数年闭门谢客的王存要搞什么幺蛾子,谁知这老家居然连面都不露?
怎么,拿他们这些人当猴耍是吧!
他盯着脸色苍白的宋千帆,语气不善地质问道:“方才我进府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这偌大王家,除了几个老仆外怎么全无人影?宋千帆,你在搞什么名堂?”
宋千帆紧张得酒杯都差点拿不稳,但还是强作镇定道:“下官只是想以岳父之名,招待诸位来府上小坐片刻。”
唐颂瞬间变了脸色:“以岳父之名?好你个宋千帆!所以搞了半天,这次设宴的人其实是你?”
“正是。”
一片嗡嗡议论声中,宋千帆定定地看向唐颂:“唐阁老,可否给下官一个面子?”
唐颂冷笑一声。
他本就对宋千帆没甚好感,闻言,站起身就要甩袖离场。
唐颂几乎是明摆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就凭你?还不配!
他虽说和王存不和,平日里还是会互相礼让三分;但对于王存招入赘的女婿,就算陛下看重他又如何,唐颂也完全不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
“唐阁老,烦请留步!”
唐颂恍若未闻。
“唐阁老!”
宋千帆的余光注意到在场的宾客都在看着自己,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
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让唐颂走出这个门,他宋千帆便会成了整个新都的笑话,更是无法完成陛下的嘱托。
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宋千帆一咬牙,闭眼道:“来人,给我拦下他!”
唐颂脚步猛地一顿。
他看着横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名护院,缓缓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早已被冷汗浸湿衣襟的年轻人。
“胆子挺大,”唐颂怒极反笑,“怎么,你还打算在这里杀了老夫不成?”
宋千帆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依仗。
“此乃圣旨。”他说。
唐颂表情一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宋千帆。
周围原本嘲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被宋千帆手中的那卷明黄卷轴吸引,没有人再敢多言半句,或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报以蔑视之色。
这是宋千帆第二次深切感受到权力的力量。
第一次是在翰林院,陛下于一众翰林学士面前带走他时。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千帆还是不禁想到了另一个或许与自己有同样感受的人,宗策。
曾经只是一名殿直的他,一朝得到陛下青眼,从寂寂无名的小卒,一跃晋升为天子宠臣、边关大将……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会像自己一样,心中感慨豪情万丈,一心只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诸位,”宋千帆忽然发觉自己说话顺畅了许多,底气也足了不少,“还不跪下接旨?”
这句话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唐颂二话不说,立即收敛起傲慢神色,朝着宋千帆、或者说,是宋千帆手中的圣旨方向双膝跪地。
——他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看得明白。
周围的朝臣宾客们见唐阁老都跪了,也赶忙紧随其后。
毕竟谁都不想平白落得个不敬圣旨的罪名。
宋千帆看着这些人的后脑勺,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琢磨这份经历,暂且压下一切激荡心绪,慢慢展开了圣旨。
这是陛下早在出发前就写好的、让苏成德做好的“出行准备”其中之一,宋千帆在看到这份圣旨时,毫不夸张地讲,后背冷汗瞬间浸透衣裳,除了恐惧,就是敬畏。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未卜先知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宋千帆一直对祁王观感不错,也觉得陛下与祁王的关系良好,不会出现兄弟阋墙之事。
可谁知,陛下只是出了一趟京,祁王便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王逆心不轨,狼子野心,勾结朝中叛党,私铸兵甲,意图颠覆社稷,实乃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天子治国,恩威并施,然乱臣贼子,绝不可容,今特命将军统御三军,代朕便宜行事,斩决自专,荡清逆党;”
“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宋学士,敢有违抗者,视同叛党,严惩不贷。钦此!”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有人讶异于祁王谋反,有人则震惊于陛下把这件事全权交托给了宋千帆,有人则在思考王家在这起事件中的站位。
一时间,惊怒、怀疑、嫉妒……
种种情绪激荡在人群之中,不可用言语述之。
“祁王反了!?”
唐颂霍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他痛心疾首道:“陛下待祁王不薄,他竟如此忘恩负义,数典忘祖!”
老狐狸,宋千帆暗道。
念圣旨的过程中,他一直有在暗中留意宾客脸上的表情,倒还真被他抓住几个露出异样的。
宋千帆暗暗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准备待陛下回来后上报。
“现在诸位都清楚原因了,”他合上圣旨,环顾四周说道,“下官也不瞒着各位,在祁王之乱平息前,下官绝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走出这扇大门。”
“宋学士,对于圣旨,老夫有几处不解。”
兵部尚书站出来,眉头紧锁,语气倒是客客气气的:“祁王谋逆,为何陛下不调动禁军平叛?又为何要让宋学士把我等一行人召集在这里?难道说……”
“没错,”宋千帆痛快承认了,“陛下怀疑,祁王同党,就在宾客之中。”
宋千帆故意用了一种会引人误会的说法,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陛下是在设局,不会想到他现在人都不在新都。
果然,此话一出,兵部尚书的脸色陡变,大臣们更是议论纷纷。
唯有唐颂,在听完他这番话后,眸光不经意地闪了闪。
禁军被祁王渗透得厉害,这点他不会不明白,陛下不敢用禁军,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
“宋学士,”他盯着宋千帆的双眼,犀利问道,“圣旨上只说了命‘将军’统御三军平叛,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将军?”
宋千帆表情不变,瞳孔却微微一缩。
在写这封圣旨时,陛下还不确定,宗策能不能随他一同赶回来,所以干脆就把前面空出了一个字,如果宗策赶不回来,就换成当初他提拔的那几位预备人选。
但要死不死,宋千帆在宴会召开前,收到了宗策即将回新都平叛的消息。
仓促之下,他根本就没把那个字补上!
“是下官念圣旨时遗漏了,”宋千帆勉强笑道,“陛下说的是宗将军。”
“宗将军?”唐颂眯起眼睛,怀疑道,“宋学士,这可不对吧,宗将军此时不应该是在边关御敌吗?怎么可能在新都为陛下统御三军?”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游击将军,就算能领兵,也该领的是边军才对。禁军贵重,皇权直属,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既无战绩在身,又无资历品阶,有何资格指挥平叛!”
大臣们听闻唐颂这一番话,也纷纷回过味来,嚷嚷着要宋千帆把圣旨传阅众人,以辨真假。
“圣旨怎可能有假?”
宋千帆是万万不可能把那缺了一个字的圣旨给出去的,即使他手中这份毋庸置疑,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但面前的王侯公卿们可不会认!
“这也难说,”唐颂步步紧逼,“既然是真,为何你不愿交予众人一观?”
“是啊,宋千帆,难不成你是在心虚么!”
人群中有人在喊,宋千帆飞快地瞥了那人一眼,发现是被自己记下名字的人,十九八九就是祁王同党,想要激起众怒好趁乱离去。
但是,想得美!
宋千帆咬紧牙关,招呼护院挡在自己面前,已经做好了哪怕被打死,也绝不放这群人离开半步的准备。
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位高权重,一呼百应。
谁也不知道他们和祁王的联系有多深、又暗中为谋逆做了多少准备。
他也就是侥幸打了个时间差,才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与外界隔绝,一旦将他们放出去……新都就要彻底乱了!
他必须要坚持到陛下和宗将军回来才行!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外面传来浑厚低沉的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足足九下!
钟声回荡期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其中也包括宋千帆。
直到第九下响起,现场彻底炸了锅!
“足足九下,这是丧钟!是皇帝大行之仪!”有人大喊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宋千帆,“陛下驾崩了,你却不让我们这些大臣离开——宋千帆,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宋千帆也没想到祁王居然能搞出这一手,难不成宫中已经……他心中一紧。
面对群情激奋,他的腿脚因为害怕都已经开始颤抖。
但宋千帆依旧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语句:
“陛下说了,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下官——在宗将军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胡说八道!!!”
“若陛下当真有难,你在这里阻拦我等,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祁王同党叫嚣着要硬闯。
剩下的那些人被他们带着,也开始怀疑起了宋千帆和他手中圣旨的真实性,嚷嚷着要离开,出去一探究竟。
宋千帆和护院们百般阻拦,眼看着局势即将不可挽回,众人一拥而上之际,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迫不及待冲在最前面的祁王同党刚想怒斥别挡路,抬头看到那人模样,瞬间止住脚步,露出了惊骇万分的神情。
明明不久前丧钟还为之而鸣的年轻帝王,正披着狐裘静静立于门外。
黎明的熹微天光披照在他身上,呼出的白气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卒们——都是货真价实、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
他们身披盔甲,手握长刀,无声地与满朝文武对峙。
殷祝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一众人,纤长睫羽轻眨,漆黑双眸中带着清澈的疑惑:
“方才是谁说,朕死了?”
第37章
“陛……陛下!!!”
转瞬之间,刚才还在嚷嚷着要闯出去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呼啦啦跪了一地。
其中以宋千帆最为激动。
他跪在地上,又喊了一声陛下,看着殷祝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就跟危难之际突然看到天神降临一样。
虽然事实上也相差不远。
但殷祝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
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在祁王的田庄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着,又奔波了一天一夜。
以致于光是站在这里,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会儿能撑着没倒下着,全靠意志力和“新都不能乱”这个念头顶着。
大夏虽然对外打仗不咋地,括弧,他干爹除外,但对内一向重拳出击。
甚至毫不夸张地讲,这帮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眼和力气都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了。
像唐颂这一代保留了北屹进攻前大夏旧都遗风的官员,更是无论文武都脾气刚硬,喷不过就真人快打,在皇帝面前照揍不误——当然,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有所依仗的话,不介意参考此操作。
自从殷祝重用宋千帆以来,就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折子。
只不过都被他压下去了。
新仇旧恨一起算,路上殷祝还在担心,宋千帆这小身板看上去就挺弱鸡的,估计撑不住这帮老人家的自由搏击。
他走到宋千帆面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宋千帆的头冠已经不知所踪,衣襟也被人撕扯开,手背上好几道渗血的指甲印,因为他一直挡在门前不让人出去,被人趁机下了好几次黑手,胳膊上的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一张俊秀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活脱脱一副刚被土匪蹂躏过的模样。
殷祝十分同情,又不禁啼笑皆非。
光是从宋千帆这副尊容,他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多安排些人手、态度强硬些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居然还真就勤勤恳恳地亲身上阵,老老实实地劝说,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你老丈人放在现代都算得上是国部级官员了,人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未来居然能独自支撑大夏的流亡政权十余年,还和北屹斗得有来有回,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变异成这样啊。
殷祝顺嘴问了一句:“没受伤吧?”
宋千帆浑身一震:“承蒙陛下关切……臣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抱着殷祝的腿呜呜哭起来。
显然是吓得不轻。
殷祝:“…………”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嫌弃地把腿抽出来,抬头对一直跪在地上的其余大臣说道:“朕就在这里,诸位应该明白,现下宫中出了变故,宗将军已经奉朕的命令进宫讨伐逆贼,有谁想随朕同去做个见证?”
宋千帆拦着他们不让出门,是因为凭借他的地位和能力管不住这些大夏重臣,但殷祝不一样。
他是大夏的君主,君为臣纲,天经地义。
因此现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还纷纷表示要誓死追随陛下,顺便痛骂一番祁王倒行逆施,活该天诛。
殷祝心想,真该让那小白脸来听听。
这些状元榜眼探花郎骂起人来,可比他狠多了。
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祁王的下属,甚至殷祝怀疑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都和祁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但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
只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这帮人慢慢清算。
殷祝有如此底气,来源于他掌握了兵权。
本质上讲,就是来自于他干爹。
晖城之战就相当于一次大型的练兵,他当初调给他干爹的军队,将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就连普通的士卒,也都是大夏最刺头、最凶悍的一波。
就像王阁老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大夏古老军制的遗留问题之一,由地痞流氓、山贼水匪、以及社会最底层的流民贫民组成,是任谁都避之不及的一支“烂人”军队。
祁王当时一听他要的是这帮人,立马满口答应。
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人丢给了宗策。
在他看来,这种军队又不服管,战斗力又低下,留在新都,只能白白空耗粮食。
祁王的想法其实也不算错。
禁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来自于渴望免税的商人庶子、平民百姓,稍微高阶层一些的,就是像宗策这样的良家子或者将门后代,可比这种盲流罪犯好管多了。
如果是其他将领带队,要么对着这一滩烂泥束手无策,要么就只会把官兵带成为祸一方的匪徒,靠着吸百姓的血来维持自己在军中的统治地位。
但殷祝相信他干爹的本事。
事实证明,宗策也丝毫没让他失望。
他在晖城亲眼目睹了经过宗策调教后军队的战斗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但这帮人的匪气尚在,上战场杀敌时,更是血性刚猛无比。
打得北屹王太子都快怀疑人生了,稍微一动歪脑筋,还把小命彻底葬送在了大夏。
而且最重要的是,祁王瞧不上这帮人,就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实力。
这些人在被他送到宗策手上后,就成为了彻彻底底、属于他干爹的班底。
——同时,也是他殷祝的底气。
历史上,宗策也很看重这批从最开始便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给予他们亲兵待遇,伤残后,抚恤奖赏也十分丰厚,如果他们服役期满想要回乡,还会额外给他们一笔路费。
越是底层,就越讲义气。
宗策少年时家中窘迫,衣食住行与平民百姓无二,痛恨贪腐奢靡,自己也节俭躬行,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但他又是个千古难遇的良将,以身作则,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军心拥戴,勠力同心,每逢大战必有厚赏。
能为这样的将军竭力效死,谁不愿意?
因此当他干爹的死讯传出新都时,各地父老哭声填门塞户,月余时间,“殉将军者不下百人”。
宗策离开前,给殷祝留下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叮嘱他们务必要保证好陛下的安全。
虽然一共才百来号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兵。
并且殷祝相信,即使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们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赵二也在其中。
他这辈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件,保护的还是大夏皇帝,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捏着刀把的手都在咯吱作响。
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转悠,看谁都像是贼。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小声对殷祝说:“陛下,您别怪俺多嘴,俺看您手底下的这帮大臣里,有几个瞧着不大对头,怕不是那个什么祁王的人哦。”
殷祝笑了笑:“你有心了,朕晓得。”
赵二挠了挠头:“要俺把他们绑起来吗?”
“不必。”
殷祝附耳低声对他说了一番话,赵二越听眼睛越亮:“哎呦妈耶,好办法!陛下,您这心眼子也忒多了!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咳咳咳!”旁边偷听的唐颂被自己呛住了,他怒视着赵二,“粗俗不堪,成何体统!”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汉子扭头看他:“大人,这儿没有桶,怎么提啊?”
唐颂:“……我何时叫你提桶了?”
那麻脸汉子委屈道:“可我就叫陈河啊,您刚才不是说陈河提桶的吗?”
唐颂:“…………”
殷祝笑了一声:“行了,他没叫你提桶。有你们将军的消息吗?”
陈河摇摇头。
殷祝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横陈的尸体。
有禁军打扮的,也有宗策手下士卒的。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一场恶战。
唯一庆幸的是,新都的百姓们大概是知道发生了大事,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叛军也顾不上他们,因此基本没有什么误伤。
亲眼目睹了晖城之战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祝曾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战争的伤亡了。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对外战争,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完全不同。
他脚下蹚过的是大夏人的血。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夏的子民。
殷祝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他望着朱红宫墙上四溅的鲜血,还有门内数不清的尸体和火把燃烧的余烬,转身看向身后。
大臣们随着他一起立于宫门外。
以唐颂为首,人人脸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与这起事件摆脱关系。
而像宋千帆那样,会在注视着这一幕幕惨状时,脸上稍稍露出一丝不忍的,少之又少。
“陛下小心!”
赵二突然神色凌冽地挡在了殷祝前方,但原因是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钉在了离殷祝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干上。
所有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殷祝猛地抬头。
射箭那人却只在宫室的窗前一晃而过,便不见了身影。
唐颂忍不住道:“陛下不宜亲身犯险,不如先派人进宫除贼,待祁王束手就擒后,再……”
“束手就擒?”殷祝打断他,“祁王既然敢反,他就肯定有所依仗。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带你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进宫?”
唐颂当然发现了,但他之前不敢问啊。
这会儿听到殷祝发问,他犹疑道:“因为陛下想带臣子们看看,祁王犯下的累累罪行?”
“朕还没闲到这种地步,”殷祝冷淡道,“因为宫外的战斗还没结束,只有这条线路最安全,宗将军才会特意为朕留下标记。”
没错,他干爹心里有他。
“标记?”
唐颂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原来刻在墙角的那些飞鸟图腾,是宗策留下的?”
“正是。”殷祝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丹田发声,“这是宗将军为朕清路后刻下的标记。”
他心中暗暗激动。
因为殷祝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个标记。
赵二来之前跟他说,这是代表着安全的意思。
但殷祝知道,这个飞鸟标志,后来也是象征着神机营的图腾,神机营中每一件神机上,都会刻上这个标志。
有点儿像是现代的防伪必究,可惜后世考古挖出的基本都是仿品,真正大夏天佑至兴和年间的神机本就稀少,经过战火摧残后,百不存一,最有名的那几件更是连图纸都没留下。
“可是陛下,”唐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臣等顺着标记一路行来,此处却并没有他留下的任何印记。”
他目光凝重地望着四周遍地的尸体,沉声道:“若是尚且不能保证安全,宗策为何不留下人手清剿贼寇?若是安全,他又为何不刻下标记?”
殷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其实他也有所疑惑。
只是殷祝相信他干爹肯定另有安排,所以并没有立即出声。
“陛下,”唐颂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只好直说了,“宗策此举,实在可疑。”
他朝殷祝躬身行礼:“臣知陛下信任宗策,只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国家社稷,不可不谨慎。”
“且之前宫中钟鸣九下,除臣等外,还有一半臣子不知所踪……不若先派人进去打探一番,以防万一。”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但原因不是因为唐颂所说的那些,而是他担心他干爹会不会遭遇了那小白脸的埋伏,暂时脱不开身。
他把赵二留在身边,叫陈河带上十来号人,先进去看看情况,嘱咐他们速去速回。
但他们这帮人老站在门外也不是一回事,殷祝被风吹得头疼,干脆戴上兜帽,迈进了门槛。
无意间转头时,视线却陡然凝固。
——那根没入树干的箭身上,刻着一个熟悉的飞鸟图案。
唐颂随着殷祝定定的目光望去,瞬间变了脸色。
“陛下……”
身为见惯无数大风大浪的阁老,这一刻,他的声线居然也开始微微发颤。
因为这个猜测实在太可怕了。
“您确定,宗策此人……确实可信吗?”
第38章
殷祝没有回应唐颂。
他走到那支箭矢边上,伸出手,用力将它拔了下来,打量片刻,递到赵二面前:“看看,这是你们将军使用的箭头吗?”
赵二:“是,可俺们没闲到会在上面刻东西,将军肯定也不会。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磨磨刀呢。”
殷祝挑眉看向唐颂。
唐颂语塞,最终还是说不出更多怀疑的话来,拱了拱手退回了朝臣的队伍里。
殷祝转手就把这根箭矢递给了宋千帆。
“收好,”他说,“等这件事了了,叫人仔细查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
宋千帆:“是。”
想用一根没射中的箭矢挑拨他跟他干爹的关系,未免也太敷衍了,殷祝心想,要真想让他动摇,起码也得拿出板上钉钉的铁证才行。
但他觉得,应该不会是祁王。
祁王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闲工夫,他的人要是看到自己,要么第一时间逃跑,要么第一时间冲上来把他乱刀砍死。
事实也和殷祝的猜想相距不远。
“陛……陛下,”陈河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半边身子都沾满了血污,“不……不好了!”
正在和一位大臣讲话的殷祝猛地扭头。
“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遇到宗策?”
“没、没有,”陈河被他脸上愠怒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但我碰到了咱们的人,他说将军已经,已经……”
“说什么,快说!”
陈河咽了咽唾沫:“说陛下您驾崩了,禅位于祁王,现在祁王已经把将军招降了,马上就要联合宫外驻守的军队,一起来对付您这个冒牌货!”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赵二突然从原地蹦了起来,一把扯住陈河的衣襟,破口大骂:“狗日的,咱们将军对陛下要多忠心有多忠心,你敢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说完他还赶紧向殷祝解释:“陛下您可千万别听这王八羔子瞎胡扯,他肯定没找对人,那混蛋一定是被祁王拿金银财宝收买了——对吧?”
赵二使劲儿晃了晃他,脸色狰狞地威胁。
陈河本就受了伤,被他这么一勒,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松手,”殷祝也沉下脸来,但并没有立刻发作,“让他好好说话。”
赵二停顿了一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咳咳,小的一开始也觉得,那人是在扯谎,还骂他投靠了叛军,”陈河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双眼通红地看着殷祝,“可是陛下,他快死了啊!他被叛军枪子击中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财背叛,只有他不可能!”
“我赶到的时候,他抓着小的的手,就留下了这句遗言,说是,叛军火力太猛,他们伤亡太大,还亲眼看到祁王带着宗将军进了大殿,说要举办什么登基仪式……”
他颓然跪倒在地:“我们的人不知所踪,祁王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说都是兄弟,只要投降就不杀我们,还能让我们继续跟着将军做事。有人投降了,但也有兄弟不愿相信他们,他们拼死护着我,才把消息带了出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相信将军真的,真的……”
他哽咽着,实在说不出“背叛”两个字。
赵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忽然又扭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殷祝。
要说赵二和陈河这帮人,对殷祝这个皇帝有多深的感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和天下大多数百姓一样,从出生起就在脑海里刻下了“忠君”的思想。
在他们看来,效忠宗将军,就是效忠陛下。
可如今宗将军反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陛下……”
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
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陈河受的伤也不轻。
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
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那代价太大了些,区区一介小兵,没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
早在陈河说到中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
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吵得殷祝心烦意乱。
嘈杂喧闹之中,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彼其娘之!”
所以,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
……是吗?
换做他人,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
反了就是反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乾坤未定,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可唯独宗策……
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写下了无数铺垫、给出了无数的理由,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
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
对待宗策是,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也同样是。
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才尤为珍贵,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被凡人尊为神明,顶礼膜拜。
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当夙愿实现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
但祁王做不到。
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还会和他同流合污?
“陛下!”
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抱拳道:“眼下情况十万火急,不可硬战,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
“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易守难攻,陛下乃天下之主,名正言顺,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但只要徐徐转圜,收拢人心,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
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眼前一亮。
他也站了出来,洪声道:“陛下,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
宋千帆紧皱眉头,没出声,但也没阻拦。
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退守洵郡。
可代价就是,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
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
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
因为谁也不知道,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就算他不是,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
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偷偷下药毒死?
“陛下,”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急切道,“快下决断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殷祝注意到,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刀尖点地,抬首问赵二:“你觉得,朕该不该去洵郡?”
话一出口,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他识字吗?懂兵法吗?读过圣人之言吗?
但不知为何,暂时没人提出质疑。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等待着他的回答。
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
“陛下,将军绝对不会背叛!”
黄侍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一旦错失良机……”
“错失良机,又如何?”
殷祝屈起食指,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他笑了笑,“愿赌服输,朕认了。”
“陛下!”
“不必再说了,”殷祝打断他,“朕说过,朕相信宗策,直到现在也一样。大夏只有一个皇帝,也只会有一个皇都,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杀无赦。”
现场鸦雀无声。
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黄侍中:?
但最后还是脱了。
寒风中,他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祁王不是要登基?”殷祝换上那身常服,往人群中一站,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怎么行呢。”
“哦,对了,”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到时候诈降的时候,记得装像一点,要口称陛下,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朕恕你们无罪。”
大臣们:“…………”
*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弃暗投明。”
正殿之中,祁王脚步一顿,转身望向身后。
宗策身披战甲,一袭暗红战袍,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犹如神兵天将下凡。
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个个眼带杀气,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
宗策孤身进殿,正待上前,但被祁王阻止了。
“守正还是暂且站在那里吧,”他温和一笑,右手自然下垂,食指却始终捏在铳箭的扳机上,“朕闻不得太重的血腥味。”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宗策制止了外面想要冲进来的士兵,抬起头,冷冷地与祁王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是谎言。
祁王是怕他突然暴起,所以哪怕招降时,也一直与宗策保持数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了数位朝臣,让他不好下手。
他们很清楚彼此的心思。
但暂时没人想撕破脸。
祁王必须尽快登基,坐实“禅位”的谎言,这样他就能调动新都之外的驻军前来护驾;而他宗策与此人虚与委蛇,也不过是因为祁王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策有一事想问殿下,”正当祁王转身,准备坐上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位置时,身后忽然传来宗策低沉的声音,“您是如何知晓那个人的事情的?又是何时与他联系上的?”
祁王脚步一顿。
“让朕想想,”他刻意咬重了“朕”这个字,“守正你问的,该不会是那位被你父亲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兄吧?”
“卢及背祖伤师,投靠屹人,早在多年前,就被家父逐出了师门,”宗策不为所动,“殿下还没回答策的问题。”
“这句话,朕好像听你讲过不止一遍。”
祁王挤出一抹笑容,“宗策啊宗策,从前朕可没听你讲过任何关于这个卢及的事,你现在问朕,是因为方才手底下的人伤亡太惨重,所以发现不对了吗?”
宗策:“策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祁王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恨声道,“你给我的那份图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从来没有真心投靠过朕,你心里只有我的好皇兄——就算他欺辱你、玩弄你、轻贱你,你还是对他不离不弃!!!”
宗策依旧保持着沉默。
祁王就当他是默认了,心中怒火愈盛。
他怒极反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铳箭,“你没猜错,你给朕的是错误的图纸,但多亏了卢及,朕依旧能造出真正的神机——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宗策眼神一暗。
他的余光注意到四周刀斧手正朝这边靠近,肩颈瞬间紧绷起来,手掌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
“放下你的刀吧,在神机面前,这玩意儿就和儿戏无甚两样。”
祁王见他想要后退,立刻抬手扣下扳机。
箭矢射中宗策脚尖前的地面,爆炸的硝烟弥漫在殿中,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将军”。
但宗策暂时顾不上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祁王手中铳箭的机扩。
铳箭的手柄之上,刻着一枚飞鸟的图案。
祁王遗憾地看着他:“守正,朕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不愿杀你,方才你若是不说这番话,朕依旧能让你好好地当你的将军。”
“束手就擒吧,朕还能让人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临死前叫你知道真相,到下面之后,记得多喝两碗孟婆汤,忘了我那好皇兄吧。”
然后他就看到宗策扯了一下嘴角。
“就怕喝再多,也忘不掉了。”他自嘲低声道。
门口突然被人撞开,倾泻而入的刺目天光让祁王稍一晃神。
宗策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喊道:“就是现在!”
站在祁王身后的幕僚瞬间反水,猛地上前一步锢住祁王的脖颈,锋利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喝道:“别动!”
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一抖,又是一箭射出。
宗策瞳孔一缩,侧身躲过。
爆炸火风吹乱他的袍角,浓烟弥漫在视野之中,他抬头看到了脸色铁青站在殿前的文武百官们,还有……
人群之中,那位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苍白青年。
作者有话说:
殷祝:我就说嘛,入股我干爹准没错!
祁王:MMP……下辈子再也不和恋爱脑一起造反了!
第39章
殷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祁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人究竟是怎么带着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封锁线,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但其实背后原因很简单。
殷祝只是仔细听了陈河回来禀报的那番话,结合当下局势,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根本没有必要和大殿外驻守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带着文武百官一起诈降,自然就能见到祁王本尊。
祁王虽然下定决心造反,可毕竟是骤然起事,人手不足,最底层的士卒也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说世间成王败寇,但用兵也讲究师出有名。
光靠上官的命令,就要这些普通士卒们把刀剑枪口对准同胞,自然会出现各种消极怠工的纰漏。
本质上他们并无仇恨,甚至很有可能彼此熟识。
假如两军交战时对面能直接投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所以殷祝与黄侍中换了身衣服,然后又叫赵二他们有学有样地假扮成朝臣——他专门挑了几个怀疑是祁王同党的踢出去,然后让唐颂带队,一路巧舌如簧,当混子混到了这里。
过程中自然有人想要故意引起注意,让敌军注意到皇帝在他们当中,尽快报告给祁王殿下。
不过赵二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只要除了唐颂以外的人一开口,他们立马一拥而上,抄起家伙饱以老拳,先把人结结实实地胖揍一顿,并怒斥道:“你是不是不想降?是不是不想降!?”
殷祝还好心和带他们过来的副将解释:“这些都是忠于先帝的人,唉,都太忠诚,太死脑筋了,没办法。眼下顾不上他们,先打晕了事,等下去进谏完陛下后再处理这些人吧。”
副将连连点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又特意放慢脚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从前竟不曾在朝中见过大人,当真是仙姿玉貌,一表人才……”
眼看着陛下这一会儿功夫,都已经和叛军攀谈上了,还一口一个“陛下”叫着,听得旁边的唐颂一张老脸直抽抽。
殷祝一路走来,除了忽悠,自然也注意到这些叛军手中所持武器。
形式构造,和他在工坊中拼凑出的铳箭几乎一模一样。
“冒昧问一下,这是何物?”他佯装好奇地询问那副将,还试图伸手去触碰,但被对方警惕躲开了。
副将躲开后,见殷祝神色失落,飞快看了一眼四周,又压低声音道:“大人莫要介意,下官不让您碰这东西,是为了您好。这玩意儿虽然火力刚猛,但也很容易梗结炸膛,已经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了。”
“不瞒将军,”殷祝恳切道,“下官也曾受祁王邀请,参观过他麾下工坊,还曾亲手试发过此物,不过连发四箭就卡死了。”
“是啊,”副将指着机扩一处,抱怨道,“说是什么‘十眼铳箭’,还是殿下费了好大劲儿才得到的图纸,结果每次都是四发就歇气,比那五旬老汉都不如!”
周围一群五旬六旬老汉们疯狂咳嗽起来。
副将敷衍抱拳:“抱歉诸位大人,不是说你们。”
他看着殷祝,在一群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迈臣子中间,殷祝即使换了一身装扮,也依旧十分惹眼。
副官也不是不认识什么唐阁老兵部尚书,事实上,这些阁老们,个个都是他曾经腆着脸也够不上的大佛。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副官不屑心想,这帮老货就算投降,后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呢。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殷祝,嘴上说:“前方就是正殿了,你们暂且留步,待下官去禀报给殿……陛下,再做定夺。”
忽然,殿中传来一声巨响。
熟悉的爆炸声,让殷祝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
他看着副将身后,佯装惊讶道:“陛下?”
副官下意识扭头,只觉得后颈一痛,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值守在殿前的甲兵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持刀朝他们走来。
殷祝一把扶住软倒的副将,焦急喊道:“将军负伤晕倒了!快把殿门打开,这位是唐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和朝中其余重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甲兵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道:“大人稍等,小的先去汇报……”
“来不及了!”
殷祝直接把手里的刀丢到边上,“放心,我们不带武器,这样总行了吧?”
甲兵还要说些什么,但唐颂已经顶了上去。
“老夫乃内阁重臣!大夏国柱!”他怒道,“你们有何资格不让我见陛……陛下?”
虽然中途磕巴了一下,但甲兵们仍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再看看这一帮面沉如水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臣们,乖乖让开了一条道。
在与宗策的人擦肩而过时,殷祝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看着他的脸瞪大了眼睛,他冲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为了掩饰这些人的异样,主动拔高声音问道:“宗将军可在里面?”
“在的!”立刻有人回答道,“但是他没有……”
似乎是顾虑着那些甲兵,话说一半,他猛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他没有。”
殷祝冲他笑了笑。
随后他收敛起笑容,一步一步,沿着御路踏跺拾阶而上。
他本是跟在唐颂身后上的阶,但殿中轰隆一声巨响让殷祝霍然变了脸色,加快速度越过唐颂,一脚踹开了殿门——
然后就看到了里面飘出的滚滚浓烟,和一触即发的紧绷局势。
殷祝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他干爹所在的方位。
打眼一扫,瞬间皱起眉头。
宗策的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干裂,浑身上下都落满了爆炸的尘灰,绷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凸起的粗大骨节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
胸甲上有两处凹陷,都是左边;膝甲上多了两处划痕,靴头包着的铁皮也没坏……很好,军器监该赏。
短短数秒,殷祝像扫描一样把他干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最后他的目光移动到宗策身后的战袍上。
作为一名将军的灵魂,暗红色的袍角被火风烧残了半边,边缘也泛起了不规则的焦黑……好帅……不对,看来下次得改良一下,试试看防火材料。
虽然这副模样丝毫不损他干爹的帅气,甚至看上去更硬朗更凌厉更有男人味了,但殷祝仍眼神冰冷地地剐了祁王一眼。
——小白脸,你给我等着。
殷祝打量的视线毫不遮掩,他干爹自然也看见他了。
殷祝下意识冲他露出一抹笑容,顺便用眼神示意对方不用着急,自己已经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行。
谁知道他干爹似乎完全没领悟他想表达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甚至还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
好像这种状况发生不止一次了,殷祝心想。
难道说是他脸上有什么开关吗?一看就会自动触发“随时随地放空大脑”的功能?
“咳咳!”
唐颂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了两下,示意同样神游天外的殷祝赶紧回神。
这边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没解决呢。
殷祝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他干爹身上拔出来,不耐烦地看向被人勒住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祁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走到祁王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
祁王和他对视片刻,突然“赫赫”地笑出了声。
“你变了,皇兄,”他哑声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是从前的你,孤绝不可能失败!”
一旁的宗策呼吸一紧,瞬间攥紧了拳头。
“谁知道呢,”殷祝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某天一觉睡醒,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他淡淡道:“就算是从前的我,你也不可能成功。”
历史上,祁王早在谋逆前便当街坠马而死,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尹昇有没有在其中动过手脚,谁也不得而知。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甚至还改变了祁王原本的命运,让他多活了大半年的时间。
“说实话,朕有些惊讶于你的愚蠢,”殷祝说,视线撇过祁王手中的铳箭机扩,“既然你已经决定谋反,私铸兵甲,为何不做得更隐蔽一些?朕以为,上次去你王府那一趟,就已经足够让你警醒了。”
“警醒……”
祁王冷笑道:“皇兄乃天下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孤的性命,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情,何必在这儿假惺惺说什么‘警醒’?”
“自打父皇大行后,被皇兄‘警醒’过多少次,孤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殷祝顿时哑然。
他还以为尹昇和祁王关系不错呢,谁知道这狗皇帝果然是疑心病晚期,动不动就要给弟弟来点人性小测试……怪不得历史上祁王曾多次上书,请求外放封地就藩。
在尹昇手底下混,要么被逼成神经病,要么被逼得不得不反。
殷祝开始同情祁王了。
但只有一点点。
“你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但无论如何,谋逆之罪,罪无可恕,”殷祝说,“朕不可能留下你的性命,不过,若是你把同党交代出来,朕可以看在先帝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死死盯着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意。
“是吗?”他轻声道,“可孤若是真说了,皇兄你怕是又会不高兴。”
殷祝平静补充:“——胡乱攀咬的不算。”
祁王眼皮一跳,闭上眼睛。
“无话可说?”
“若不是孤认识宗策的时间早,”祁王忍耐着说,“孤可能真要相信朝中那些人的议论,当他给你下了蛊了。”
殷祝大怒,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怒喷道:“怎么,认识早了不起啊?老子就算比你晚认识他八百年,知道的东西也比你多得多得多!!!”
祁王:“…………”
他根本听不懂殷祝的胡扯八道,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蹦。
但祁王知道这是个好时机。
趁着幕僚放松的档口,一脚踩在对方的脚背上,待这叛徒吃痛松手的瞬间,瞄准幕僚的脑袋狠狠扣下扳机。
幕僚痛呼一声,他虽然眼疾手快地偏开脑袋,箭矢没射中脑袋,却射中了他的左耳,身后的爆炸又将他的后背扎得遍体鳞伤,整个人扑倒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趁着骚乱,祁王一把抓过殷祝箍在怀中,手中铳箭枪口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住手!”“陛下!”
正要上前的宗策猛地停下脚步,唐颂和一群大臣们同时惊呼出声。
倒是殷祝神色还算冷静:“是我小看你了。”
“皇兄,”祁王贴在他身后,喘着气笑道,“你似乎忘记了,孤可是学过武、剿过匪的——当初父皇都夸过孤的本领。现下孤的大军都还在外面,你告诉我,现在究竟谁胜谁负?”
殷祝挣扎了一下,被祁王威胁地用锋锐箭头抵住了太阳穴,刺痛从皮肤上传来,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他朝前望去,他干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差,铁青得就差没和锅底差不多了。
殷祝忍不住笑了一声。
但这却刺激到了祁王,他锢住殷祝脖颈的胳膊愈发用力,勒得殷祝几乎喘不上气来,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够了!”宗策再次上前一步,但被祁王一箭射在脚尖前,炸开的青砖碎石飞溅四周,殷祝瞳孔一缩,看到宗策咳嗽着从烟雾中撑着地面站起,高大身躯甚至摇晃了一下。
烟雾散去,他身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伤口,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落入满殿的灰烬之中。
殷祝脊背瞬间绷紧。
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余光滑过那群大惊失色的朝臣们,殷祝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些——这出戏进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甚至可以说,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些。
这样一来,没有人会再怀疑他干爹和祁王是一伙的了。
这个念头在殷祝心里转了一圈,他本该到此为止的,祁王的铳箭对他来说早已不成威胁。
可不知为何,殷祝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动作。
因为他听到宗策忍无可忍地质问道:“祁王,你是真打算弑兄上位吗?”
“那又如何?”祁王哈哈一笑,“你没听我的好皇兄方才说的吗,谋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瞬间变脸,厉声喝问道:“宗策,朕问你,你可知罪?”
宗策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他问:“你要什么?”
祁王稍稍放松了些力道,到让殷祝勉强能呼吸的程度。他低声对殷祝说:“皇兄,你可要看好了,什么叫——败军之将。”
他一昂头,充满恶意地对宗策道:“你,把刀拔出来,在朕面前自裁吧。”
“…………”
“不愿吗?”祁王也不意外,高声喊道,“外面的士兵们,还有朕的爱卿们,都给朕听好了!随便哪一个,拿把刀进来,只要你们杀了宗策,朕就封你们为下一位大将军!”
他显然已经陷入了身为帝王,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之中不可自拔,呼吸急促,脸颊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
而祁王的这番话,也造成了不少骚动。
朝臣们自然没人动,但有想要当人上人的叛军忍不住了,刚一动弹,赵二就目眦欲裂地挥刀劈了过去:“畜生玩意儿,你要是敢动将军一根汗毛,老子把你劈成十八瓣!”
祁王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箭头缓缓压入殷祝的血肉中。
宗策的身躯一颤,下意识拔出了腰侧的佩刀。
——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陛下,他无声地对殷祝说道。
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是想要挤出一抹笑容。
可惜失败了。
……够了。
殷祝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知道,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他轻声道:“朕收回之前的话。”
祁王:“什么?”
“一杯毒酒,太便宜你了。”
殷祝竭力偏头望向他,一字一顿道:
“朕要你,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说:
您已增添超级buff:我们可是纯爱啊!!!
第40章
祁王和殷祝对视一眼,脊背倏忽窜上一阵寒意。
但他仍强笑道:“放狠话谁不会?皇兄可是心软,见不得他死在这里?”
“他不会死。该死的人……”
殷祝突然一把攥紧了铳箭的箭头,猛地向外拉开,同时低头狠命在祁王胳膊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在唇舌间,祁王痛叫一声,下意识对着殷祝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机扩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突兀卡死,他不可置信地又使劲儿按了两下,里面竟飘出一股刺鼻的黑烟。
再抬头,迎接他的是宗策闪现而来的盛怒铁拳。
“唔!”
只一拳,祁王就被揍翻在地,哇地吐出两颗牙来。
但宗策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反手揪起祁王的衣襟,对着他的小腹又是邦邦两拳,殷祝看得牙根都一阵发酸——他干爹几拳下去,沙袋估计都得锤破,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祁王一张小白脸肉眼可见地肿胀青紫,他被打得惨叫起来,尖声喊着“救驾”,周围的叛军和同党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来助阵,大臣们大呼小叫着要阻拦,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浑水摸鱼。
一时间,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原本肃穆的大殿乱成了一锅粥,
但这些人,全部被殷祝直直地挡在了宗策身后——
“诸位可要想好了,”他拔高声音,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现在投降,朕只当你们被反贼蒙蔽,尚且可以酌情考虑减罪,只诛首恶;若是敢对朕动手,那可就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现在内阁诸位大臣们都在,麻烦替朕做个见证,”他一指唐颂的方向,“朕数三下,愿意放下武器投降者,朕不会杀任何一人。”
“三。”
“二。”
“一……”
殷祝甚至还没数完三下,就听到一阵兵器落地的兵里乓啷声。
和平时期,祁王只能靠钱财金帛笼络人心,他本身又不是多有人格魅力的领袖,全靠尹昇衬托。
如今局势逆转,手下人自然轻易倒戈——没看就连跟随祁王最久的幕僚,都忍受不了他的优柔寡断,甚至成为了第一个背叛他的人吗?
祁王自然也看到了远处发生的事情。
他被宗策揍得满脸都是血,牙齿都掉了一半,但仍顽强地留着一口气想要反抗。
但看到这副画面时,祁王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了。
不,或许在他听闻尹昇突然被刺客追杀至田庄、担心工坊暴露因而仓促之下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先前尹昇沉迷丹药女色,后虽然把丹药戒了,可又沉迷上了男色,行事愈发荒唐。
因此他一直以为,有心算无心,谋逆之事,十拿九稳。
可现在看来,究竟谁才是有心?谁才是无心?
他那好皇兄,看似荒诞不经,不过是因为随心所欲罢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一个人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祁王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宗策仍是余怒未消,他对祁王的惨状没有半分怜悯,一双锋芒毕露的凶瞳死死地盯着他,大手拽起祁王皱皱巴巴的衣襟,把人抵在殿中的金柱上,再次捏紧了拳头。
祁王叫他自裁时,宗策的心情十分平静。
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祁王的承诺。
就算他死了,祁王依旧不放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来救他的陛下?
而且虽然无人知晓,但宗策在这方面,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傲慢——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不分酷暑寒冬锤炼出来的身手有坚实的自信,也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他。
或许这份情感在那个人看来无足轻重,但没关系。
宗策想,他自己知晓就好。
所以他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心电急转间仔细考量了角度,这样下刀后伤口会比较浅,更好愈合,出血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可以采用龟息之法放缓心跳,保存体力,等到祁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救人。
危机关头,他在评估自身情况时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可当宗策抬头看到那人苍白虚弱的模样,和因为自己举动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从血肉之中迸发的喜悦和欢欣。
那个人在看着他。
他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他还不知道……
太好了。
宗策睁大双眼,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殷祝身上,手上用力,任刀刃一点点压进血肉里。
很疼。
但疼痛反而能冲淡潜藏在他心中的愧疚。
宗策想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啊,我能为你死。
他喉结滚动,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
所以,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吧。
但那个人移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
宗策来不及思考,祁王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被人丢进了八寒地狱之中,顷刻之间,皮肉血脉俱凝结成冰。
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远胜于刀剑加身百倍千倍。
……不要。
宗策想要张口呼喊,却发现嗓子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万幸,上苍垂怜。
那人真的很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了连发铳箭的弊病。
宗策当然也知晓这件事。
但在那一刻,他根本做不到理智思考。
大脑空白一片,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父亲留下的六张神机图纸,阿略曾倾其心血研究,并进行了一系列改良。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
他给祁王的图纸,就是阿略改良失败的其中之一。
最多只能连发四支铳箭,效率远不如火炮或者铳枪,成本还极为高昂。阿略很快就放弃了把火药和箭矢结合的想法,并直言此路不通。
宗策把那份图纸修改了几处,简单做旧,交给了祁王。
他猜到了祁王会留一个心眼,只是没想到,祁王居然会知晓卢及的事情,还和那个背师弃祖的畜生取得了联系——卢及已经叛逃到了北屹,祁王这么做,与叛国何异!?
想到阿略的双腿,和每次自己离家时,他坐着轮椅在门口相送的落寞神情,宗策心中压抑着愤怒与后怕,攥着祁王衣襟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
祁王被勒得脸色青紫,虽然在那张脸上看不太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强睁开被血污黏住的左眼——因为右眼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了,恍惚看着宗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殷祝。
片刻后,祁王咧开嘴巴,对着宗策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容。
“孤明白的,”他笑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怕我,对不对?”
“守正啊守正,你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字,是想叫你恪守正道,可你自己……咳咳,扪心自问,你看似大义凛然,与我这个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宗策冷冷地看着他。
“遗言说完了?”他淡淡问道。
但祁王看着他停在半空中、骨节捏得泛白的拳头,又笑了起来。
“守正啊,”他嗓音嘶哑,叹息着说道,“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孤最后,送你一份礼物。”
他竭力动了动身子,脑袋低垂,贴在宗策耳畔说了一番话。
感受到宗策身躯的震颤,祁王嚣张地大笑出声,但很快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呼哧呼哧地重复着,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罪无可恕,哈哈,罪无可恕……”
宗策忍无可忍,一拳就要揍上他的脸颊。
但殷祝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祝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在皮肤接触到那温凉手掌的瞬间,宗策猛地扭头,漆黑瞳孔中四溢的寒光得吓了殷祝一跳。
在看到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祝时,宗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手背青筋抽动,肩颈的肌肉神经性地痉挛起来,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眸,主动避开了殷祝关切的眼神。
“……陛下。”
“行了,”殷祝小心翼翼地劝道,“你再打下去,他就真要被你活生生打死了。”
虽然祁王什么死法他都不介意,这小白脸敢对他干爹下狠手,殷祝早就说过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宗策来动手。
“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看着呢,”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劝道,“放开他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仿佛一个蹒跚在荒漠之中、好不容易发现绿洲,拼尽全力到达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的旅人。
许久,他低沉地应了一声。
宗策像是丢垃圾似的松开了祁王,环顾一圈,没发现任何能用的东西,冷着脸徒手撕扯下一片袍角,抓起殷祝垂在身侧、鲜血淋漓的右手,飞快地绑上,又打了个结。
他粗粝的手指滑过殷祝的指根。
指尖抚摸着那修长手指的关节,眷恋停留片刻,方才不舍离去。
“疼吗?”
声音微不可察。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他干爹明明是揍人的那个,怎么看上去比被揍的还虚弱?
果然是累着了吧。
“还行,没割太深。”他说着,扭头去看角落里的祁王。
这小白脸被他干爹揍得可以,这会儿已经昏死过去了。
殷祝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血迹,只觉得脑袋瓜头疼欲裂。
“叫人来收拾一下吧。”他对唐颂说。
“臣遵旨。”
唐颂嘴上恭敬,但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的手。
殷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干爹从刚才给他包扎时就没松开过手。
再抬头看看周围,
不止一个人正盯着他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殷祝干咳一声,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试图抽回手。
……没抽动。
好吧,可能他干爹还是比较传统,古人对于明君贤臣的关系一向很腻歪的,什么“朕实在不知如何爱你”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啦,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对,最后一个踢出去。
“那个,宗爱卿,”但殷祝被他们盯得头疼,努了努嘴,从嘴皮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先松手,朕真的不疼了。”
宗策动了一下。
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他恍然回神,猛地后退一步,半跪在地。
“陛下,策失礼了。”
“别别别,朕明白你是担心朕,不用跪,这地上多脏啊。”
殷祝赶紧上前,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这地上都是祁王的血,沾上了恐怕要倒霉三年呢。
可谁知他刚走一步,就觉得脚下虚浮,头也疼得更厉害了。
殷祝暗道不妙,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可惜身体已经耗到了极限,双手刚托住宗策的臂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陛下!”
宗策一把抱住了软倒在自己怀里的青年,只觉得那重量宛如一片鸿毛,轻得吓人。
他霍然抬头,望向同样露出惊慌之色的大臣们:
“快,宣太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但祁王被捕,麾下精锐投降,宫外的那些自然也不成气候。
唐颂和宋千帆两人一老一少挑起了大梁,吩咐内阁和朝中诸位大臣,整肃皇宫、搜剿同党、登记伤亡和物品损坏名录等等活计,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虽然先前发生了一些摩擦,但国难当前,两人合作得倒也算默契。
苏成德在事态平息后,也带着干儿子从宫外一处院落的地窖里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在祁王率军进攻时,他正好轮休,带着干儿子去街上听戏去了,也算是福大命大。
刚回来就听说陛下病倒了,苏成德哎呦喂地叫唤了一阵,抓住太医问了许多问题。
在听说只是体虚气虚时,他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人去药库取上等的药材来煎药。
等待期间,他又悄悄地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看。
只看到那帷幕重重的床榻上,坐着一个沉默的背影。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宗策都不关心。
太医走后,他独自陪伴在昏睡的殷祝身旁,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殷祝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
沉重的玉冠已经被他取下,乌黑茂密的长发披散在枕上。
像是志怪传说中海妖散铺在海中的网。
殷祝睡着时,会微微侧着头,露出纤瘦修长的颈侧和漂亮分明的锁骨。
宗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正正好好盖在下巴的两寸处,显得很乖巧。
因为殷祝手上有伤,他不敢握住,只能轻轻地托着那只手。
五指虚虚合拢,像是在捧着一枚易碎的宝珠。
如此幸福,如此脆弱。
如果可以,宗策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驻,不再流逝。
痛苦几乎要让将他的心撕裂成两半。
宗策甚至开始憎恨自己,为何要畏首畏尾?为何不一开始就对殷祝坦白?
即使是从未开始的信任,也好过病入肺腑后的祓除。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造成,宗策甚至不能想象殷祝用冰冷的神情看向自己的画面。
即使他深知自己罪无可恕。
宗策垂眸,瞳孔茫然地散着。
祁王对他说的那番话,犹如魔障般一遍遍回荡在耳畔:
“那份血书,我裁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府上,剩下一半,已经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卢及手上。”
“他如今备受北屹皇帝的看重,而你是我皇兄看重的人,大夏的将军,你们两人,将来必定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不过,孤相信凭守正你的能力,一定能胜过他。”
“只是,当你率军为大夏打下一场又一场胜仗时……”
“——你猜,北屹那边,会不会把这份血书拿出来,送到我那好皇兄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祁王这招确实蛮狠的(从宗策的角度来看)赢得越多,死得越快。
殷祝:嗯,我干爹肯定是揍人太累了[可怜]